《再婚公主》 第1章 和亲 和亲的消息传来时,正是三月上旬某天的午膳时分。 那天,玉笙正在用饭,晴烟站在二层帘处,绞着手绢,时时朝里张望,却不敢错了规矩。直等到里头的人将残羹撤出,才进去同众人一起伺候。玉笙慢慢地净过手,接过流云递来的小手巾,拭了拭手,又将手巾递还给流云。白露早捧过一盏香茶来,小雪捧着漱盂。玉笙就在白露手里漱了口,伸伸懒腰,由着流云理着衣服,一边理着鬓角,一边朝帘外走去。晴烟见状,忙一边跟上一边开口:“主子,奴婢……” 玉笙瞥她一眼,晴烟赶忙噤声,在一众簇拥着的丫头们身后跟定。一直走出院门,玉笙在院墙下面朝着池站住,转头看看秋千架旁那簇开得正好的蔷薇,便转身向秋千走去。流云见玉笙走到假山石旁站定,便拿出手帕子铺在石凳上。玉笙却不坐,低头看那阳光下蜂围蝶绕的各色蔷薇,一边低头轻嗅。 这些花早些日子已经蓄积了力量,只等天气和暖便要绽放。今日初开,香气并不浓郁。看这天气,后面几日该是大晴天,两三日后这些花骨朵都会齐齐开放,那时再来会香气会更好,颜色也更娇艳些。玉笙掐下一朵半开的,随手抚弄着,漫不经心地说道:“你方才有什么事?” 晴烟上前一步,才又接着道;“奴婢刚刚去芳草居送上次太妃娘娘要的那一个彩绘枇杷的盘子,还没进院门就听到娘娘身边的翡翠姐姐在那里骂小丫头,说,‘和亲之事皇上自有主张。且玉圣公主又不是咱们娘娘所出,太妃娘娘怎好置身事内。此事娘娘已吩咐过,不许私下议论,更不许透露给公主那边的人知道。你们还敢在这里胡说,当真以为娘娘素日好性儿,你们便没个惧怕。等我告诉管事嬷嬷,打你们一顿,那时别怪我不讲情面。’ 众小丫头们忙叫好姐姐,连连告饶,才听翡翠又说到‘既知错了,不许再提。此时娘娘要用膳,过会儿只怕公主那边要来人送东西。我知道你们素日里在那边也有几个要好的姐妹。不管来的是谁,你们都把嘴巴给我闭紧了。要是那边知道了此事,纵然太妃娘娘好说话,皇上也要怪罪。你们先摸摸你们腔子上有几个脑袋!’ 我听翡翠说得这样郑重,不知有什么大事,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才进去的。进去的时候众丫头神色有异,见了我都低着头,眼神闪躲,连琉璃姐姐见了我都没和我说话,只有小丫头小金子过来接了盘子。我看众人各自背着我,像很怕我找他们搭讪似的,我就回来了。主子,这事只瞒着咱们,必有缘故。” 玉笙刚听得“和亲”二字,初时觉得荒谬至极。然想起去年最后一个皇妹也已许下人家,新帝的公主才得十岁,眼下只自己一人正值婚龄。脑袋在想到这里时就突然卡住,无法思考,无法反应,接着便“嗡”的一声响开了,像是一大群蜜蜂受惊四处乱撞,又像一锅煮开的粥,咕嘟咕嘟往外扑簌,无人照管。 是让玉笙去和亲吗? 自先王驾崩,整座皇城一夜间改换了天地。不必说丧事的繁杂,新帝的执政,嫔妃的安置,单是玉笙所居的栖霞殿,不知因了什么缘故,空气中总有些凄惶的味道。起初玉笙以为是宫人们因了先王久病,种种流言四起,皇宫殿宇内才人心不安。后来隐隐闻得“那朝里”“退兵”“陛下震怒”等语,心中虽有些疑虑,然玉笙毕竟是公主,且又寡居,前朝之事自有人料理。自己单每日去问父王安,有时随侍些汤药,也就是了。后来先王驾崩,三哥即位,流言少了些,然而后宫中终究少了先前那种安定祥和之感。 先帝病卧之后,玉笙也郁郁不乐。后来先帝病逝,其更是凄苦非常。又兼着连日阴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十多日,后又接连三四日阴天,近五六日才有和暖的阳光照进这座百年皇城。许久不曾舒心畅意的玉笙今日在花园中与丫头们游逛了一回,心中才稍有些许安宁。原想午后再寻些新鲜玩意来此散散闷,此时却听得这样囫囵不全的话,连日徘徊于心上的阴霾重又覆上来,且比往日更甚。 这玉笙本是明帝最宠爱的公主。她的母亲丽妃娘娘向来受宠,先王不曾因为丽妃没有儿子冷落过她,丽妃的女儿自然也是金枝玉叶,掌上明珠。玉笙长到十二岁上,丽妃病亡。先王怜她骤然失恃,将她交由芳草居的梅妃照顾。梅妃自己也曾有过一个女儿,养到五岁一病夭亡了,后许多年不曾再有孕,日子甚是寂寞。她见玉笙生的粉雕玉琢,天真活泼,好一个讨人喜爱的模样,不由得不怜爱她。 不同于丽妃的张扬,梅妃性子沉稳平和,不爱与人相交,只有丽妃与之相熟。玉笙来到梅妃身边才有了些女孩儿模样,不似往日丽妃在时,只知一味痴傻憨玩,等闲把光阴虚度。等玉笙长到十四岁时,明帝看她成人在即,已出落得亭亭玉立,隐约有妇人模样。想到自己千宠万爱的女儿一朝成婚嫁作人妇,做人家的媳妇怎比得在自己身边逍遥自在,便在春季东游之时,违制携其出宫远游,直至东川。正是在东川游玩之时,玉笙第一次见到了护卫御驾的许飞扬。 春天的东川是很美的。蓝蓝的天,白白的云,成片的花海,阳光下飞舞的小虫,随风飘来的浣衣女的歌声,不知何处牛羊的叫声,空气里一股微甜的花香,都轻轻拂过玉笙还有些稚嫩的心上。那天,玉笙跟几个丫头正弯腰在地下寻觅,预备找些花儿草儿和众人斗草。头低得有些久了,脖子有些酸,她便直起身来动动脖子,翻看起手里的花儿来。忽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众人不由得抬头看去。 来人正是许飞扬。那天的他一袭紫袍,骑在那匹白马上飞驰而至,身后的滚滚红尘淹没了盛开的一大片粉紫色的野棉花。马儿和它背上的人一样,年轻英俊,孔武有力。飘扬的袍角和马鬃,甩动的马尾都充满活力,一种尘土混合着马匹身上的浓烈味道扑面而来。阳光给他们镀上一层金边,一人一马闪耀着绚丽的光,仿佛从天而降。 来到不远处,一个轻捷矫健的青年的轮廓渐渐清晰。不等众人细看,许飞扬下马和人说了什么,又跨上马同那人一起走了。直到像他出现时渐渐清晰一样,又渐渐模糊,最后隐没在地平线,玉笙才忽然心里一动,好像有什么东西闯进来,又被人飞快地抽走了。 那天以后,玉笙心里似乎蒙上了一层纱,任何情绪的触动都到不了心底,总有些朦胧。 本来,玉笙好容易出得宫门,少了约束,又到了新鲜地方,认识了些当地官僚家里的小姐,自然要各处逛一逛。这一群养尊处优的少女,都正值天真烂漫的年纪,好似一群莺莺燕燕,总有那么多可说、可笑、可玩的,走到哪一处,哪一处的花花草草便要遭殃。众女孩子也有些叔伯、兄弟、子侄在明帝身边取乐的,也有像许飞扬一样充为护卫的,因此她们闲聊时难免不提起少年们来。有时正说着某人,恰巧某人路过,惊得众女孩子惊呼掩面而逃。玉笙混在这些人中间,渐渐知道了那天骑白马的正是许飞扬。 许飞扬职位低微,不能面见明帝。但他处处警觉细致,又是东川人,熟知家乡的山川地形,风土人情,负责守卫的长官便时常带着他各处巡查,问他些本土乐事以供先王寻乐。少女们的父兄子侄们他有些相熟的,因此他也知道有几家的小姐陪着公主玩乐。于他而言,公主是高高在上不可冒犯的,这一阵巡幸过后,皇帝公主回京,他的任务完成,或许于他的前途有益。因此,尽好本分保卫先帝和公主的安全就是全部,女孩子们说笑些什么他全不在意,只当她们随意取笑而已。只有那一次,他后悔自己的不在意。 初次发文,难免瑕疵,请列位口下留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和亲 第2章 第 2 章 那天,女孩子们陪着公主在树下攀折花枝。众人你牵我扯,都要又新鲜又开得艳丽的花儿,不知何时笑声引来一只黑狗。那黑狗先是夹着尾巴远远窥视,见无人注意它才慢慢靠近众人。折花的女孩子们都仰头看着上面,无人发现危险的临近。天气有些热,众护卫们远远围在几百步外,互相谈论着换班后去哪家喝酒,黑狗的身形又恰好为粗壮的树干所遮挡,因此也无人发现。及至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孩子因抢不过众人而稍退后两步,眼角余光不经意间扫过,才发现不知何时多了一条黑狗。那狗目露凶光,未等那女孩子开言便往后一蹲,朝着一个身穿鹅黄色衫子的女孩飞扑过去。 恰值众人摘得了心仪的鲜花,纷纷转过身来各自炫耀,却见一条大黑狗迎面飞来。于是众人叫的叫,跑的跑,或因腿软跌倒在地,或因慌乱跑错了方向撞个满怀,一时间哭喊声震天响。那黑狗一时失去目标,转而朝一个着桃红色纱衫的少女扑去。这人正是玉笙。 那时,玉笙不知踩掉了何人的一只绣鞋,脚下不稳,正要跌倒。身旁一个粉衫姑娘托着玉笙的膀子,硬是将她扶住了。眼见黑狗朝公主而来,那姑娘把玉笙往旁边一拽,自己挡在玉笙身前,接着将玉笙往后死命推去。 那黑狗一击扑空,掉转头仍要追着那穿桃红衫子的。偏这一个穿粉色衣裳的屡次坏它好事,它就呲牙低吠起来。黑狗正要再次进攻,一支利箭“嗖”的一声射穿了狗的脖子。玉笙回头一看,许飞扬第二支箭已搭上了弓弦。好在那黑狗倒地后已不能再站起,只是躺在血泊中呜咽抽搐而已。 玉笙受了些惊吓,却并未受伤,但听闻那个护着她的粉衫女孩被狗爪划伤了小腿。那日以后,明帝不许玉笙再去野外玩耍,女孩子们只能在后院嬉戏。 初到东川时的欣喜渐渐退却,新习得的玩法也失了些韵味。往日里,玉笙爱捡新鲜花样的料子做衣裳,把各式各样新见到的小玩意儿命人画下,好叫匠人打首饰的时候照样刻画。自从那天以后,也都兴致索然了。如此直到东川之行结束,回宫以后,日日锁在重重宫门里,再没见过许飞扬,玉笙才惊觉她心里的异样是如此深刻,难以忘怀。而这异样,是许飞扬带给她的。 回到京都时已近夏季,玉笙整日闷闷不乐。先时那些逗人玩乐的小玩意,再看只觉稚气。教绣花的绣娘看她几日也拿不了一回针,便索性以天气渐热难以集中精力为由,放她回去自己练习,待天凉再来检视她的绣工。玉笙回去哪里练习,终日只是痴想,太阳底下的影子都能瞧上半天。有时又像突然有了什么主意,拿起针来一气刺去,未及完工又抛诸脑后,再不提起。 梅妃看她与前大不一样,心底早已猜到几分。后又问了跟随同去东川的丫鬟几句,便已知□□。手帕上是未绣完的一双蝴蝶,拿着去问玉笙,玉笙只是红着脸一把夺过,说是闲来无事绣着玩,打发时间的。梅妃便与先王提起玉笙的心事。先王本来有些不喜,但拗不过玉笙。来不及细细考察,只知许飞扬正是那日射狗之人,又确是未曾婚配,只得一纸诏书招为驸马。玉笙年纪尚小,两年后方才完婚。 玉笙好容易才等到了成婚。哪知婚后半年,许飞扬就以男儿需建功立业为由,请缨去往边塞。先王见他职位低微,想他也该历练历练,准予前往。岂料一个月后他阵亡的消息便传回了京城,玉笙也就由新妇而为寡妇。此时玉笙才得十七岁,先王怜她孤苦,又将她接回宫中安慰。这一住就是三年。 玉笙本以为她会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先王宠爱她,天下无人不知。新帝是她的三哥,虽不是同胞,但有一同长大的情分。她自己不提再嫁,就不会有再嫁之事。 怎么会让玉笙去和亲呢? 如果真有和亲之事,梅太妃即便不便出面为玉笙向新帝进言,为何连消息也不肯透露呢?还有新帝,那是自己的三哥啊!幼年时三哥是玉笙最好的玩伴,三哥也最喜欢玉笙。如今,三哥却让玉笙和亲? 自己是先皇的掌上明珠,金尊玉贵地长大,何曾过过仰人鼻息的日子。东海国最重礼仪规矩,自己去和亲怎能忍得了屈辱和束缚?许飞扬虽不是名震边关的大将军,但那桩婚事是她所钟意的。自己不比那些无宠的公主,被父王随手一指,草草嫁作人妇。后来夫君在边关杀敌而死,父王舍不得她青年守寡,把她接回皇宫,仍过着从前那种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生活。玉笙这前半生,只除先夫亡故,真可谓为得意至极,从不知忧愁烦恼是何滋味。而此时…… “是谁说要和亲的?” 呆坐着,玉笙双眼失神,喃喃道。众丫头面面相觑,却无一人应答。 先帝在位时是一位勤勉的君王,前二十多年一直休养生息。直到三年前,东海国国王驾崩,众皇子争夺皇位引发内乱。先皇趁机令守边将士东进,夺得西秦、云摩泰、可里、从金四地。后来听闻东海太子即位,联合九王子平定了内乱,即封九王子为征西大将军,率兵西讨,意欲夺回西秦等地,因而这几年边关战乱不断。此时和亲,难道我们已败了吗?这是何时的事?为何偏偏在先王故去后才战败?又是谁想出和亲的计策? 玉笙从不过问前朝之事,三哥也许久未见,芳草居又有意瞒着消息,战败和亲之事当真是半点音信未闻。若真要和亲,适龄的仅有自己一人。此事非同小可,须得速速弄个明白。 想到这一点,玉笙站起身来,抬脚便往芳草居走去。后面一大群丫头也低着头跟着,无人开言,只听得细碎的脚步声。 芳草居院门外,一个小丫头在那里给池子里的金鱼喂食,一个在那里折些柳条编着个小玩意儿,嘴里叽叽咕咕地同喂金鱼的那一个说着些什么。见玉笙一行人来,都站直了垂手侍立。玉笙径直走过,她两人对看了一眼,心知不好,一溜烟往后门跑去了。 玉笙进得院来,有两个丫头拿着手巾端着水盆正从里面出来,玉笙便问道:“娘娘在做什么呢?”一个穿柳绿衫子的小丫头回道:“回公主的话,咱们娘娘用过午膳,在屋里头逗了一会儿福哥儿。刚刚翡翠姐姐出来说,娘娘有些困倦,要歇歇,叫我们不要进屋去呢。” 正说着,只见珍珠抱着一只雪白的猫,琉璃拿着一个彩漆的木头匣子从那屋里出来。刚出屋门,那猫便挣开珍珠的手,溜下地,顺着百步廊往屋后枫叶林去了。这猫便是福哥儿。 珍珠见玉笙来了,忙笑着迎上前来道:“公主怎么这会儿过来?用过膳了吗?”玉笙并不答话,脚下也不曾住,只边走边问道:“娘娘在么?”身后晴烟冲琉璃努努嘴,又摇摇手,示意丫们不要多话。琉璃会意,用手肘轻轻碰了碰珍珠的腰,向玉笙行了礼,往后面丫头们的屋里去了。珍珠见玉笙进来时不似往日脸色,心中本有些疑惑,却见晴烟努嘴摇手,心知不好,也只得一面掀起软帘,一面向小丫头使眼色,一面答到:“太妃娘娘在里面屋里歇午觉,公主就在这屋里坐吧。” 小丫头正要往后面摸去,哪知这里玉笙刚跨进门,翡翠已经得了信儿迎了出来。还没来得及开口,玉笙径直朝里间走去。众人不敢拦阻,只有翡翠说道:“公主,有什么事您先吩咐奴婢,等娘娘午睡过后,奴婢必定转告。这会儿娘娘刚歇下,不敢惊动。” 第3章 第 3 章 玉笙不等别人掀帘子,自己掀开软帘一看,梅妃不在寝室。玉笙转身沉着脸看向翡翠,不曾说话,神色却有些气恼。 翡翠先前听小丫头报说公主来了,这个时间公主过来,她便知必定有事。后来连珍珠都劝不住,直接一头闯进来,又不像往日有说有笑,心中已隐约猜到她是为何事而来。翡翠略一思索,便说道:“想必是前朝有事,公主已经知道了。前朝之事,圣上自会决断,公主不必忧心。咱们娘娘是先皇的梅妃,如今新帝恩准,仍住着芳草居,已是莫大的恩典。其余事务,咱们娘娘实在无力照管。此时是午休时间,公主,您还是回去吧。”翡翠说完,直直的立在那里,不卑不亢地看着玉笙。玉笙则呆呆地看着梅妃空着的卧房,心里又慌乱起来。谁来救救自己? 是啊,梅妃是先帝的梅妃,那帝座上已换了人。她纵然有万般不舍,一个先帝的妃嫔,在新皇面前怎么能妄议前朝之事呢?那个花白胡须,会眯着眼笑着让自己坐在他身边的胖老头已经入土,现在朝堂上坐着的是三哥。而三哥,会为了议和让自己去和亲。 想到这里,玉笙眼眶一热,就要落泪。但此时不是哭的时候,赶紧去找三哥解决此事才是正经。 玉笙刚转身,却听得侧屋里一阵悉窣之声,接着是梅妃的声音:“孩子,别去找你三哥。”梅妃掀帘看着玉笙,虽有些心疼却又无奈。玉笙没有回头,顿住脚听完这一句,怀着满腔心酸,却并不犹豫,径直回到自己栖霞殿中,换上衣服便往勤政殿来。 勤政殿外的小太监春来见玉笙来了,赶忙上前来道:“公主,皇上正在里头见大臣,稍后还有三四个大臣要进去,今天怕是不能见您了。” 玉笙绕过他就往里走。小太监不敢拦阻,只跟在后面不停说好话。玉笙刚走得两步,大太监崔公公从门里出来,赶上前来行礼,又扶着玉笙臂膀说道:“皇上为了边关的事,一个多月没有睡过好觉了……” “他还能睡得着?”玉笙没好气地说。 “是是是,就是睡不着呀,您听老奴跟您说。皇上啊,这些天可愁了,愁得茶饭不思,睡也睡不好,已经在勤政殿住了一个多月了,哪儿也没去。您是不是许多时日没见皇上了?对呀,他没去后宫,您当然看不见他啦。今天一早,皇上就把前朝几位大臣叫来问话,问到现在还没问完呢。皇上是真操心呐。您跟皇上有一同长大的情谊,打小感情就不错。这些天皇上操心前朝的事,寝食难安,人都瘦了。别说皇后娘娘和后宫一众妃嫔看了心疼,就是咱们这些做奴才的看了也心不安哪。这一朝之主心里不顺遂,谁都甭想过舒坦日子,您说是吧?公主啊,这前朝之事再难,皇上和各位大臣自有法子,您就放心吧。咱们皇上肯定能想出一个绝妙的办法来的。公主,这太阳底下站这么久了,您这脸蛋儿可禁不起晒。回头要是晒黑了,那些老嬷嬷又要好一顿唠叨,要一冬的功夫才能白回来呢。回去吧。有了好消息,老奴立马派人给您送信。公主啊,听老奴一句劝……” 崔公公的话玉笙如何肯听。到得殿外,只见大门紧闭,丝毫听不到里面的动静,不知在议论些什么。玉笙便说道:“崔公公,劳烦您通传一声。”崔公公听玉笙这等称呼,知道自己的话不起作用,只得叹口气道:“公主娘娘,老奴进去试试看。”说毕转身进去了。 约摸一炷香时间,崔公公自己开门出来了,冲着玉笙摇摇头。玉笙心中一悲,几乎落下泪来。双腿一软,顺势跪坐在地。流云晴烟赶忙去搀,玉笙却并不起身,而是直接跪在坚硬的石砖上,身后一众丫鬟只得随她一同跪着。崔公公见状,不等玉笙开口,自己说道:“奴才再去看看。只是......”余下的话未出口,只摇摇头又进去了。 这一回可进去得久了。玉笙的膝盖先是刺痛,忍不住左右腿交替受力,来回倒了不知道多少次,后来渐渐麻木。三月的太阳照在身上,初时觉得暖意遍布全身,渐渐晒得有些头晕,眼睛也难受,后来渐渐热起来。玉笙裹在层层叠叠华丽繁琐的衣裳里,觉的刺绣的金线越来越刺挠,好想有人能替自己挠挠。两手心里都是汗,喉咙里早干得要冒烟,渐渐支持不住。 总算听得门开的声音。出来的却并不是崔公公。一个传话的小太监领着一个躬身低头的臣子退出来,门外侍候的一个小太监引着这人往旁边等候的房里去,那个传话的跟在后面。进去几句话的功夫,又一个大臣跟在小太监身后往勤政殿去。 玉笙望着开了又关的殿门,一颗心迅速往下坠去。 忽听晴烟道:“皇后娘娘来了。”玉笙没有回头,也没有起来。 “六妹妹,别叫你三哥为难。” 皇后和她的丫头浮光搀玉笙起来,流云等一众丫头也跟着起身,向皇后行了礼,就给玉笙揉又痛又麻的膝盖。 玉笙却并不行礼,只道:“嫂嫂错了,是三哥叫我为难,让他自己为难。” 皇后闻言一愣。随即想到玉笙十六七岁就招了夫婿,但毕竟没有经历过公婆妯娌叔伯之事,婚姻生活也短,先王又当小孩子似的宠,她今年虽已二十,却仍不懂得说话做事。想毕便忍耐着继续说道:“和亲之事尚无定论,六妹妹还是稍安勿躁的好。议和之事拖延了几月仍未有良方,再不议定边关势必再起烽烟。皇上连日焦头烂额,你与皇上手足之情,你怎忍心在此时去烦他......” “他若是心里还有半点兄妹的情谊,自然不会同意我去和亲。嫂嫂既然也觉得他为难,想必心中也明白,三哥早已动了和亲的念头。分明他把亲情置之度外,你却说我为难他?” 皇后知道玉笙又犯了倔脾气,光说嘴只是浪费口舌,便转个话头说道:“东海九王子,正值壮年,听闻也是一表人才,未必......” 不等她说完,玉笙反驳道:“您的女儿已经十岁,九王子既好,那您何不再等几年,送她去东海和亲,别让这等好事落入他人之手。” 皇后对玉笙说话向来是淡淡的,今日却神色恳切,一句“六妹妹”也当真说得亲切。哪料玉笙这等说话,既没大没小,又不知轻重。后宫中大小事务缠身,小儿子又病了,自己对这个妹妹向来只是忍让,哪知她越发没顾忌,今日竟说出这等幼稚无知的话来。因此心中不免气恼起来,说话也不再客气:“咱们玉圣公主美貌非常,那边来人指明要你去和亲。这等福气,旁人是求也求不来的!我的丫头还小,且不比玉圣公主美艳动人,将来在京中随便找家官宦人家嫁了就成。东海国富饶之国,礼仪上邦,您嫁给九王子,富贵无人能敌!” 正在二人唇枪舌剑之时,皇后宫中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来,不等喘匀了气,急急说道:“小殿下......”皇后就知道定是她的小儿子又不好了,哪还顾得着玉笙,转身就走。 玉笙这才想起来,近日三哥的幼子有些不好。三嫂连日衣不解带亲自照料,汤药喂了无数,连神佛面前都跪拜了多时,前几日才稍有起色。玉笙本想明日去看看小皇侄儿,今日却出了这档子事,刚刚又冲撞了皇后,想来还是自己的不是多些。 三哥,三嫂,六妹妹。玉笙想着,心底又涌上一股悲凉。 玉笙作为公主,出嫁之前几乎不曾得出宫门,三哥却能出去打马闲逛。遇到热闹事,回宫说与玉笙,从袖筒里掏出些市井玩物,馋得玉笙恨不能来世也托生个男子,同三哥一起去那繁华处观赏游玩。后来也许是因为母亲薨逝,三哥作为太子,突然明白了自己这重身份的意义,因此一心修身向上,用功习学,并不是有意与自己疏远。三哥突然间像个大人,不再似以前无知懵懂的孩童模样,与玉笙的接触也少了。中秋上元等合家团圆的时节,兄妹见面,也只是照例见礼,再不曾同从前一样欢游嬉戏。 这些天皇上都没进后宫,不仅是为战事,怕是也为了防着玉笙知晓和亲之事。此事皇上多日决断不下,自己今日即使见了皇上,又能改变什么呢?说什么幼年的情谊,和边关千万将士的性命如何比得呢?玉笙身为公主,自是知道皇家富贵不是常人能享,自己身上的担子也非常人能承担。三哥也有他的担子要担,议和之事怕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决断的,想来他也有自己的无奈吧。 望望紧闭的朱红大门,玉笙只得转身回去。 第4章 赐婚 回到栖霞殿的玉笙呆坐在蔷薇花旁。阳光下,阵阵清风把蔷薇的香气送出很远,也把玉笙的发丝轻轻吹动,给脖子上搔出一阵轻微的痒感。几只蜜蜂儿飞来了,在花蕊里忙碌一阵,飞走了。须臾又是几只飞来,忙碌一阵,又走了。蜜蜂儿飞来飞去,没个停歇。也不知道只是那几只来回地飞呢,还是你来了我走了的交接班呢?它们每天都这么忙碌吗?天黑了,它们在哪里睡觉呢?它们晚上会睡觉吗?下雨的时候,它们在哪里躲雨呢?要是蜜蜂的巢被毁了,它们又该往哪里去呢?玉笙胡乱地想着。她的心像一叶漂在海上的小船,随着海浪忽上忽下,身不由己,没个定处。 在石头上坐到阳光的热度消失,蜜蜂儿也不见了踪影,玉笙才进房里去脱下了层层叠叠的大衣服。往绣榻上一倒,再也不想看,不想听,不想想。闭着眼似睡非睡,仿佛飘在云端,脑子里一片混沌。也不知何时外头天已黑了,夜的凉气渐渐侵入房内,丫头们照例进来点灯。玉笙像是被这动静吓了一跳似的,浑身一震。全身的感官好像这才回到她的身体,猛然惊觉膀臂已冰凉一片。 玉笙病了。这一病可缠绵得久了。先是发热,后来添了寒战,每日只是口渴,却不知饥饿。鼻子堵得一丝气息也不能出入,仿佛女娲造人时忘记了给玉笙戳出两个鼻子眼儿。眼泪倒是流得欢畅,颗颗滚烫得像是流淌的铁水。却并不是因心酸而落泪,偶有风吹,便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玉笙整日里昏昏沉沉,脑袋仿佛是浸湿了的棉花做的,脖子已不能承受它的重量。又像是一口盖得严丝合缝的大缸,里面的东西正在腐烂发酵,积聚的气体找不到逸出的通道。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连眼皮都是重的。 后来热退了,却仍是头晕目眩,身子绵软无力,畏寒肢冷,不思饮食,少气懒言。终日只是昏睡,管他外面是艳阳高照还是细雨绵绵,一颗心都似是磐石,纹丝不动。 外面医生换了三四个,药也吃了十来副,栖霞殿里众丫鬟都忙忙碌碌的。如此二十多天,方才好了,只还是怕冷。 这天洗漱已罢,玉笙下得床来,让晚霜给自己梳梳头。看着菱花镜里的自己,黄了面皮,损了容颜,减了腰肢。指甲倒是留有一寸长,这回可以尽情染凤仙花了。但此时并非凤仙开花的时节,且指甲虽长,却不润泽,怕是染了也不会好看。 前些时玉笙病着,又下过几场小雨,外面冷着呢,也就是今日才略有些回暖。手腕又细了,腕上的青色脉管衬得皮肤更显蜡黄。常戴的两只翠玉镯子也被晚霜收起来了,再戴可能大了些。玉笙自己拉开一旁的小抽屉,里面是些簪花之类,有珍珠的,玛瑙的,纱的,绒花,缠花,灯草花。又拉开一层,看见些发钗,没细看便合上了。开了第三层,是些耳坠子,便又合上。 晚霜见她连开几层都不是,别好了一个发髻,一边往穿衣镜前迈步,一边说到:“主子是找这个吧?”打开柜门,捧出一个盒子,在梳妆台上打开。一排排的手镯按颜色摆放得整整齐齐,都是些玛瑙翡翠之类。玉笙拿起那两只翠玉的来,触手便觉冰凉。戴在手上,圆润的镯子更衬出手腕瘦骨嶙峋,加上一寸来长的指甲,不似人手,倒像鬼爪。玉笙便又将镯子褪下来了。 晚霜见玉笙不喜,便合上盖子,将盒子放回原处,又捧出一个黑漆螺钿的盒子。打开看时,是些珠串,珍珠蜜蜡水晶琥珀,流光溢彩。玉笙只看了看,摇摇头。晚霜便拿出第三个红漆雕花的木盒子。里面铺着暗红色的丝绒布,有几只黄澄澄的金手镯,有编织的,也有雕花的,也有嵌宝石的。玉笙拿出一只镶珍珠的,拿在腕边比了比,偏着头看看,神色淡淡,也似不喜。晚霜却拿出一对雕着喜上梅梢的赤金镯来,说到:“主子试试这个。” 早上的阳光照在玉笙细弱的手腕上,些微有些暖意,毕竟是四月的天气。镯子上的錾刻雕花处反射出道道金光,朵朵梅花傲立枝头,喜鹊昂头鸣叫。有金色阳光的妆点,玉笙的手腕显得细腻白皙了些。晚霜见玉笙转动镯子看那上面的雕刻,便把一一盒子收好,又放进柜子。回来帮玉笙戴好镯子,双手用力把手镯调小了些,又找出一对赤金竹叶流苏的耳坠给她戴上。 玉笙走到穿衣镜前看了看,又侧身回头去看,捏着腰间松弛下来的短袄说到:“大了些。来不及让裁缝做今年的夏衣了,等去了那边再做吧。就是不知道东川的裁缝手艺好不好。流云,那几块料子包好了吗?别忘了。” 晚霜把妆台上的东西一一收好,从架子上拿帕子浸湿了,又在台面上抹了抹,便拿着湿帕子出去了。流云一面给玉笙理着衣服,一面回道:“料子我已经分开包了。单咱们的是八个大包袱,四个小包袱,都是外头买不到的。还有些时兴花样子,也装在里头。家常穿的衣服我也包了几件。虽说穿着不合身了,然看这天气,只怕还要冷上些时候呢,就怕路上下雨要添换。俗话说‘穷家富路’,宁可费事多包几件,哪怕到了地方不穿了赏人呢,别到时候慌手慌脚的。送人的装了四个箱子,都是宫里的料子。余下的再有四个大箱子也能装得完了。其余东西,我叫他们收好了给我瞧瞧,应该也差不多了。”玉笙点头。 玉笙病了将近一月,今日出得房门去花园走走。那几丛蔷薇开过几天便被雨淋了,现如今已开的都残了,未开的也都无精打彩。但有一支旁出的新枝,顶上有十来个箭头似的花骨朵,还都是绿的,一个个挤挤挨挨,你争我抢,直直的指向天空。那落下的黄叶和花瓣早已被人扫去了,只有花根前的泥上还有几片带着水珠的花瓣。阳光照在水珠上,反射出七彩的亮光,一个一个都亮晶晶的,比玉笙的白水晶还漂亮,失去生命气息的花瓣反成了它们的衬托。 玉笙刚要伸手去捡起一片带露珠的花瓣,只听晴烟说到:“那边梅树底下的落水石上,梅妃娘娘抱着福哥儿坐在那里,主子要过去吗?” 原来今日刚见太阳影子,福哥儿便出来睡在大石头上晒太阳。梅妃不见了福哥儿,叫丫头们去找,珍珠回来说福哥儿在长寿石上太阳底下睡觉呢。梅妃怕冷着了福哥儿,便出来亲自抱着它。 这大石头,因它表面有些纹路,好似一片龟壳,宫人们原叫它乌龟石。梅妃听了觉得不雅,便改叫了长寿石。此处虽有一株梅树,但那树歪歪斜斜伸向一边的鱼池,长寿石完全暴露在太阳下。天冷时丫头们爱在这里晒太阳做针线,天热时丫头们晚间爱在此处草地上安放竹榻乘凉,只因其临水,石头又大,能躺好几个人。 有一回,众人捧了冰镇过的李子在这石上边吃边玩,不知是谁提议玩游戏,输了的人要等众人吃过了收拾碟子,打扫地下。大雪和琉璃输了,她二人说好大雪收碟子,琉璃扫地。大雪收好碟子,叫晴烟帮忙捧回去,晴烟不肯,她要帮琉璃扫地。大雪便骂她吃里爬外,二人你骂我笑地打闹起来。琉璃见状地也不扫了,帮晴烟拦着大雪,不让她扯晴烟的小辫子。三人你拉我扯,大雪的裙子被晴烟踩住,人便往前一扑,把个晴烟扑倒。琉璃躲在晴烟身后,也免不了被她俩压倒。三人恰好站在梅树底下,见要跌倒,琉璃还伸手去抓那棵梅树,哪里抓得住。这一倒就跌进了金鱼池。众人又是笑又是伸手去拉,却是笑的手脚都软了,连腰都直不起。那落水的三人也是又笑又叫,在水里站都站不起来。直等到岸上的众人大笑了一阵,后忍住笑叫小太监拿来竹竿,叫她三人抓住竹竿,一个一个地拉上来。拉上来时三人衣服都湿了,头上花儿也掉了,大雪手里还抓着一只琉璃的绿缎子面的鞋。因这一场闹,丫头们又叫它落水石。后来玉笙将此事说给梅妃听,引得梅妃宫里的一众丫头也笑了一回。本就是叫着好玩,梅妃也不在意,落水石长寿石,由着她们乱叫。 第5章 第 5 章 玉笙病着的时候传来了三件大事:一是玉圣公主的封地重新划定,面积只有原来的一半;二是与东海国议和了,所取四地皆还归东海,并每年向其缴纳岁贡;三是为玉圣公主赐婚。 新驸马是东川人氏。因先帝新丧,兼连年征战,国库空虚,百姓不得安宁,故婚礼从简。新驸马曾触怒新帝,帝令其回乡“探视亲眷,祭祖修身”,因而玉笙须同新驸马同回东川。 还有十日便是婚礼,玉笙想到梅妃先前不肯通传信息,心内有些怨气,除必要的时候不愿再见她。今天不凑巧在此遇见,本有意避开,却见梅妃身边的珍珠走来说道:“咱们梅太妃娘娘在那边长寿石,请公主娘娘过去说说话儿。”玉笙只得跟她过去。 四月的天气虽说已经很暖和了,但早起的风还带着些凉意。梅太妃素来怕冷,虽年纪才将近四十,还是不肯脱下厚夹袄。宫人们铺了好几层坐垫,以免石凳上的凉意穿透衣服。玉笙近日初愈,也不敢在石凳上坐,行过礼只在一旁站着,两手把衣领捏紧了些。 梅太妃见她脸色仍是苍白,知她身子还虚着,便对流云说道:“公主今日才好了些,你们就这样放心大胆。久不出门的人最禁不起风吹,还是多准备件挡风的衣服,再吹病了就该误事了。”流云答应了一声,叫小丫头明岚把衣服架子上的披风拿来,明岚答应一声去了。 梅太妃将福哥儿交给珍珠抱着,伸手摸摸玉笙的手看冷不冷,一边说道:“看着比前几日精神好些,只是这脸色还不太好。婚期太近,尽力养养吧。太医说不必吃汤药了,丸药还是要吃的。可记着日日吃了没有?” 玉笙一边回答,一边不动声色地将手从梅太妃手中抽出,拿衣袖掩住。“谢太妃挂心,丸药天天吃呢。昨日太医诊了脉,又换了一丸药。说前几日的虽然大补,但吃多了怕虚不受补,换成温和点的吃着慢慢养。” 梅太妃知她的心思,也不便说破。想玉笙虽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但是她看着长大的,又有她母亲的临终嘱托,后来接到身边亲自教养,比自己的女儿也差不了多少。况且这一次出嫁,比不得从前离得近,又有先帝的照拂。东川路远,此次一去不知何年再见,也不知那家人德行如何。玉笙仍是心高气傲,口无遮拦,再无人给她说些明白话,只怕将来要吃大亏。新帝要务缠身,儿女情长的他也顾不到这些。皇后对这些弟妹向来不甚留心,且她的话玉笙未必听得进去。唯有自己的话,玉笙还能听进几分。今日把话说给她,好歹就由她自己慢慢想去。今后出了这宫门,顺遂与否,就看她的造化了。 梅太妃往边上侧了侧,留出些坐褥来,拉玉笙坐下,一边抚着玉笙的头发,一边款款道:“我知你心中仍旧不忘前人。你要是继续在宫里住着,就是再过十年,二十年,你眼里也还是只有那一个人。” 玉笙听她这等说,吃惊地抬头看着梅太妃,心中一热,又低头不语。太妃见她低头,知道说中她心事,便继续说道:“你十七岁嫁得意中人,本是人生一大乐事。奈何天妒英才,没能同到白头,这也是无可奈何,你的日子总要再过下去。偏那东海国,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你生得好,一定要你去和亲。你父王找了多少王公贵族的女孩儿都不中用,那边一口咬定只要你。你父王急了几个月,一点办法也没有,又怕你知道了着急伤心。” 玉笙听她提起明帝,忍不住鼻头一酸。却原来和亲之事并不是到三哥即位才提起,父王在时已经在议了。父王果真最疼爱自己,连半点消息都没有透露。想到这里,忍不住滴下泪来。 太妃见她哭了,将自己的小手巾递与她,拍着她的肩道:“议和不成,边关便不安宁。东海强盛,咱们安居实在是……后来你三哥也是,给那边许了多少好处,和众朝臣打了多少擂台,皆不中用。幸而前些天不知那朝里又有了什么变故,又说不必和亲了,只你三哥前些天许的财帛按时交纳便可。你三哥怕他们又变卦,这才急急赐婚。” “那新驸马我已打听过了,叫做林秀,是个读书人,自己搏出来的。那些世代簪缨的世家贵族,反不如这个穷苦出身的有骨气。他们几世几代都仰仗咱们王家,一有变故都只求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百般劝你父兄同意和亲。倒是这年轻人,先帝时没机会,新帝启用新人,他就直言觐见,说岂可凭一女子安天下。我想,他既是出自寒门,且能不畏强权,宁折不屈,人品该不会太差。你今番同他成亲,他必能多些体贴。” “他双亲已故,先前的娘子成亲才一年,因生产的缘故去了,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你去了,只照管他一人。听说他是叔叔养大,如今只有一个婶娘健在。既没有公婆妯娌,又没有继子继女,家世清白,人口简单。你自己好好用心经营,将来夫妻和睦,同到白头,也可安度一生。只是,你身边那些丫头跟你一样没经过事,都是些小孩子,就只流云晚霜两个还懂事些,年纪也稍大些,知道伺候人。有一个曾嬷嬷跟了我十来年,你就带她去,有什么不知道的问她就是了。” 玉笙先是默默听着,后来听她提起林秀,想到自己未来半生皆系于此人,此时却还不知这人是何模样,前途一片渺茫,忍不住抽噎起来。 梅太妃见她哭出声了,自己拿过手绢给她拭泪,说道:“女子一生皆由不得自身,幸你投生在皇家,又得你父王宠爱前半生,已是比天下人强得多了。” 玉笙抽泣道:“我就不能不嫁吗?我想一直在这里,这里有我的亲人。” 太妃揽她入怀,忍不住笑道:“又说小孩子话了。你别怕,嫁了人你也还是公主,没人敢欺负你。只是你自己要学着管事,只要你多留心,不出差错,纵人有心要拿捏你也没把柄。我把曾嬷嬷交与你,她是宫中多年的老人,看过多少人精。想东川的人再奸也奸不过宫里这些个。你往后收着些你的小孩子脾气,别再莽撞执拗。听人劝,吃饱饭。” 东川位于安居国东部,地域辽阔,人口众多。西有绫波湖,东有须尼河,与东海国隔河相望。南部却是一大片平原,平原南部与东海国接壤。玉笙先前的驸马许飞扬也是东川人,被玉笙招为驸马后一直在京居住,后来去往边关,而玉笙未曾随他到过东川。此次去东川,须乘马车一路往东,再换船南下。因为随行车马众多,因而比单身客人慢许多,天气好四五十日能到。 这位新驸马,玉笙对他一无所知,连面也未曾见过。只是许郎已死,再嫁何人都是一样。至少比起和亲,嫁给陌生的本国人要好上许多。况且东川是许飞扬的家乡,玉笙此生最快乐的日子便是在东川度过的。 那些日子或晴或雨,空气里总有些甜蜜的花香。无论是雨后带着水滴的橙花,还是混合着闷热感的槐花,都是玉笙喜爱的。不仅是因为宫墙内没有这些花,更是因为在这些花香里玉笙看见许飞扬骑马而来,又打马而去,看见他和一众少年们挺拔地站立着,仿佛一排健壮的杨树,永远充满生机。而玉笙在这排杨树围成的圈子里小心翼翼地偷看他,见他没有注意,便又能安心地游玩。唯一一次此遇到危险便是那吓人的黑狗,而许飞扬的箭仿佛天外之物,精准无比。有他在,玉笙怎么会有危险呢?虽然现在没有了许飞扬,但是在他的家乡,玉笙靠着这些回忆度日,比起遥远的的东海国好多了。毕竟明帝已死,不会再有人像从前一样宠着自己,这个公主的日子实在已经不如以往了。 怀着这样的想法,玉笙很顺从地与新驸马完婚了。本来新帝预备着玉笙会闹一闹,但是玉笙没有。从前三哥自然也是宠她的,她知道。许皇后仙去,三哥学会了做大人。他的女儿出生后,他学会了做丈夫。先王驾崩后,他学会了做皇帝。如今不该再像从前一样对着三哥撒娇卖痴,他是一国之君,她是国君即将出嫁的妹妹。 玉笙像是在观看别人家嫁女,仿佛这件事与她无关。只好似一个傀儡,演的都是别人的故事,无论喜悲都不入心底,叫她如何,她便如何。众人见她今番如此听话,都有些诧异,又都替她欢喜。她看着栖霞殿里忙碌非常,看着梅太妃为她准备嫁妆,看着教规矩的嬷嬷给她教习,看着三哥三嫂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将她送上花轿。看着轿帘被掀开,有人扶着自己走过一道又一道门槛。看到铺满红色被褥的喜床,看着闹新房的人进来又出去。好像一瞬之间众人都消失不见,连外面笑闹的声音都似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玉笙静静地坐在喜床上,想起和许飞扬成亲的那天。 第6章 第 6 章 那天是八月二十,桂花飘香的时节。玉笙一早就被人叫起。虽然前一天因为兴奋很晚才睡着,但当她坐在绣墩上时,她依然神采奕奕。做新娘当然有众多繁琐的程序,玉笙又欢喜又新奇,十分配合。在这种高度兴奋的状态下,她竟然不觉得饥渴。嬷嬷们说后面有好一阵忙活呢,不吃东西不行,逼着玉笙喝了一碗核桃杏仁粥,又吃了些酥酪。仪式相当多,玉笙听话地一项一项地完成了,只是想要早点见到许飞扬,告诉他这几年来自己对他的思念。 当她被送入洞房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坐在喜床上,静静地等着她的新郎许飞扬。那是她心心念念了两年的人,终于就要来到她的身边。她依然记得许飞扬骑在白马上的样子,仿佛那一天是上天专为他们的相遇精心准备的。自己从出生就没有得不到的,唯有许飞扬,即使坐在洞房里,心里还有些不安,实在等不得了。但想到往后的日子都是和许飞扬在一起,同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春赏花夏夜游,秋品菊冬煮雪,一股欢喜感忍不住从心底溢出,又漫上嘴角,只得耐着性子等着。 听着外面人群的喧闹,想着不知许飞扬在外面做什么呢?今晚是洞房花烛夜,娶的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而公主是美貌的,喜爱他的,今后的生活该是多么美好啊!来年生下一个小娃娃,也许像自己,也许会像他。许飞扬做了父亲会更开心吧?就像三哥,原先不喜欢三嫂,但三嫂给他生下女儿,让他做了父亲。看见襁褓中粉嫩的婴儿,三哥也流露出初为人父的骄傲。自己让许飞扬做了驸马,以后又做父亲,他自然也会欢喜非常。他想要什么,只要玉笙向父王说,没有得不到的,往后都会是顺遂的。他想要几个小娃娃玉笙都会和他生的,他们一家可以回去东川,他们会给孩子们讲起他们的相遇,讲起春风里的花香,雨过天晴时的布谷鸟叫,开在野地里的野棉花,还有那时许飞扬箭射黑狗救下玉笙的故事。 玉笙等得许久,忍不住偷看了几回。龙凤烛已烧去好大一截,大大的双喜字显得有些寂寞。外面喜庆的声音,忙碌的声音,宾客笑闹的声音都渐渐消散了。玉笙坐得久了,脖颈有些酸疼,脚也麻了,身体有些支持不住。好容易听得许飞扬进门的声音,却是醉了。伺候的人七手八脚给他宽衣洗漱,又好一阵忙乱才把许飞扬扶上了床。待到众人关门离去,屋里只留下他二人,玉笙才自己掀开盖头,叫流云白露进来卸去钗环,伺候洗漱。 等玉笙换好睡袍,许飞扬已沉沉睡去。玉笙用手抚摸着他年轻俊朗的脸庞,轻轻地把自己的脸贴上去。见他仍是一动不动,心想他当真是醉得很了,不知明日怎么头疼呢。玉笙舍不得叫醒他,想着来日方长。自己放下帐子,掖好铺盖,睡了一夜。 哪知后来许飞扬也不与玉笙亲近,总是醉酒半夜归家,或者说事务繁忙,身体疲倦,甚至以旧伤未愈,需要将养为由,搬去别房自睡。玉笙女孩儿家,怎好对人说起,只跟他委婉提过几次,也不好直言相问。想他或许真有旧伤,或者另有隐疾,只待他养好再行事。如此直到许飞扬去往边关,玉笙仍是女儿身。 想到同房一事,玉笙猛然醒悟。今日也是洞房花烛,这个林秀若是要行房事,自己该如何拒绝他。她一心只想许飞扬,断然不肯与别人亲近的。方想到这里,林秀已推门进来了。玉笙心内正慌乱,然而不等她反应,盖头已被揭起。眼前骤然一亮,玉笙不禁侧头闭目。待到眼睛适应了烛火的亮光,林秀已转身过去,叫人给他宽衣。 玉笙见他背影清瘦,比许飞扬略高,一头青丝高高束起。两臂平伸,宽大的手掌洁白如玉,手指修长,莹润光泽,不像许飞扬的手,满手老茧。 脱下厚重的礼服,林秀挽上衣袖,在盆里净手毕,丫头重又端来一盆清水。他洗过脸,又漱了口,在椅子上坐了,一个丫头给他洗了脚,拿着水出去了。林秀起身朝床边走来,说道:“我已洗好,请公主也来洗。”说毕进去屏风后更衣。 玉笙只觉他面皮颇白净,斯文模样。不及细看,他已进后边去了。她于是站起身来,由晚霜她们给她解衣卸妆。洗漱罢,众丫头给她换了睡袍,又收拾一番,吹灭了灯,只留一对红烛由它烧着,搬出残水,带上门出去了。 玉笙回头,见林秀已坐在床上看她,她便也打量起他来。这人浓眉似箭,鼻梁高挺,唇若涂朱。玉笙略微踟蹰,心想这人怎么有些女气。林秀自己脱鞋上床,闭目说道:“今日有些乏了,请夫人早些歇息吧。” 玉笙见他睡了,心下一松,也走来躺下。心中思绪翻涌,一丝睡意也无。 今日是四月十二,外面星辰漫天,院墙外有阵阵蛙鸣。风吹过,门前的树叶簌簌作响。一时间人们仿佛都已进入梦乡,只有玉笙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微微侧头,看见林秀浓密的睫毛轻轻覆在下眼睑上,鼻梁高高挺起,两片嘴唇饱满红润,一只耳朵微微发红。顺着耳朵往下看去,一缕青丝躺在枕上,与自己的头发交织在一起。他的一只手臂枕在头下,一只放在肚腹之上。 “看够了吗?看够了早些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玉笙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赶忙转回头躺好,轻咬嘴唇,紧闭双眼。谁知道这男人还没睡啊,幸好不曾说话,不然都要被他听了去。玉笙在心里骂他一句“奸人”,自己咬着牙睡了。 第二天天微亮时玉笙就醒了。磨了好一会儿眼皮才睁开眼看了看,屋内红烛早已燃尽,屋外天光不甚明亮,想是时间还早,稍微朦胧朦胧再起不迟。 才一闭眼,就感觉有人扯自己的衣服。玉笙正要把衣服往身上拉,却怎么也拉不动。低头一看,有个小白狗咬住衣角不放。玉笙一边拉一边急道:“今天可不能迟了,新娘子第二天就睡懒觉,看人家笑话。”却听那狗也吐人言道:“还不起么?” 玉笙睁眼一看,自己仍躺在床上盖着铺盖,哪里有什么小狗。原来是林秀扯她胳膊叫她,他自己已穿好了衣服,正等水洗漱呢。玉笙脸一红,赶忙坐起。 恰好流云晚霜端着水拿着洗漱之物在门外等着,林秀叫她们进来。她俩进来见玉笙仍在床上未起,对看一眼,偷笑着放下东西过来伺候玉笙起床,林秀自己挽了袖子洗起来。 玉笙一边穿衣一边问道;“什么时候了?”林秀擦着手,转回身道:“今天没什么事,多睡一会儿不妨。只是天实在不早了,再不起怕晚上睡不着。”玉笙心想:没事你还这么早叫我起来,天都没怎么亮。真是口是心非假好人,什么话都让你说尽了。亏我昨晚还觉得你长得好,白白浪费一副好皮囊。流云晚霜给她穿着衣服,大雪小雪进来撤去残水,重新搬来些热水,又拿上刚换下来的内衣裤出去了。 林秀对镜坐着,他的丫头郁金进来给他梳头,用一支玉簪别住发髻。玉笙洗漱完往门外一看,原来不是天早,今日是个阴天,天灰蒙蒙的,似要下雨。转过头看林秀正揽镜自照,她便在心里骂一句“长相娘气,戴的簪子也不像男人戴的。”坐在自己的梳妆台前,拿小粉扑上些脂粉。林秀梳完头,见她还没好,便坐在一旁等着。只待她好了,好一同去祭拜祖先排位。 祭拜过后,二人便一同用了早膳。林秀父母已不在世,京中并无亲人,因此无需见长辈。玉笙乐得清闲,也不管他饭后出门不出,叫人搬个凳子,在屋外檐下坐着看景。 将雨未雨的天,空气有些湿润。灰色的云团低垂,一丝风也无。偶尔天上几只鸟飞过,应是赶在雨水落下前归家。原本青葱的树木今日看是黛绿的,院墙的颜色也格外凝重,倒是院里的石板地干得发白。玉笙看看天色,心想这颜色的料子做条裙子夏天穿倒清爽。手上的指甲本已长了好长,前几日碰折了,再长长要等好久。明日便要离京去往东川,路途中也没有凤仙花染,等到了地方再说吧。 第7章 第 7 章 流云见玉笙坐着,端来一小杯茶。玉笙接过,仍有些烫,便放在嘴边吹吹。看见流云腰间佩着个玉环,便问道:“东西都收拾好了么?明日便要启程,可不能再延挨了。” 流云放下小茶盘,从小几上拿起一个桃子,剥着皮道:“早收拾好了,我今天早上还看了一遍呢。只是昨天听晚霜说,有一个什么嵌红宝石的戒指没找到,前些天宫里都找遍了。公主屋里就只有这些人,还有好多丫头进不来屋子,想是哪个眼皮子浅的藏起来了。这些天忙个不住,等到了东川,好好搜检搜检,还怕找不到么。” 玉笙听了,也不在意,只说:“一个戒指能值多少,别落下要紧东西就成。这一路上少说也要走上四十来日,要是忘了,哪里找现成的。今晚你们再问问东西都收好了没有,明天一早就要走。”流云答应了一声“是”,把桃子递给玉笙。玉笙不吃,她就自己吃了,又收拾起茶盘茶杯来。 这些天东海使节来访,皇帝忙碌非常。玉笙本打算下午进宫辞行,梅太妃那里去看望看望便了。看这天气,今日是不便出门的,这也罢了。只是不知明日天气如何,若是雨急,路上不好走,只好再等天晴。玉笙好容易等到去东川的日子,实在不愿再留在京城了。 直到午饭时小雨才淅淅沥沥地下起来。玉笙早上起晚了,早饭也吃得晚,此时并不饿,只吃了几筷子青菜,尝了尝五香豆腐干便住了筷,林秀却照常用了些饭。玉笙见他吃得香,心中讥道:“长相女气,还挺能吃。”谁知林秀却像是能听到她心里的话似的,拿眼瞧着她道:“上午练了会拳脚,又去见了几个朋友,有些饿了。”玉笙不答,只待他吃完,自己进房去拿出本字帖来临。才临了一张,眼皮就有些打架。玉笙命人收拾了笔墨,打来水洗了手,预备上床眯一会。进得房来,却见郁金端着茶盘出来。见是玉笙进来,行了一礼,说道:“大爷在里头,正要奴婢请夫人进去说话呢。” 玉笙听说林秀在里头,本想别处去睡。听到有请,便进去坐下。众丫头见林秀斜靠在床栏上,便关上门出去,留他二人在内说话。 林秀手内把玩着他早上戴在头上的那只簪子,见玉笙进来了,又把玉簪插回头上,理理衣服,对着玉笙深深一揖。玉笙见他如此,心内惊疑,不知他有甚事,竟行如此大礼,忙站起身来。 林秀见她一脸疑惑,便坐下说道:“林秀出身寒微,玷辱了公主,实属无奈。但请公主放心,林秀绝不敢唐突公主。你我既已成亲,今后当相敬如宾。”说毕又拜。 玉笙才知他是这个意思,心里想你倒是知趣。只是指婚一事至今仍不知为何,今日他既如此坦诚,自己何不问他一问,便道:“你既有此打算,那我们一言为定。只是我有一事未明,想要问你。你我先前并不相识,为何圣上突然赐婚?即便要赐婚,圣上怎么选中你?” 林秀自嘲一笑,说道:“若说为玉圣公主选驸马,自然轮不到我。但那时东海主张和亲,先王多日决断不下。圣上新即位,事出紧急,我便上书陛下,‘以一女子安天下,必被天下人耻笑。且和亲的女子远离家乡亲人,背后的屈辱无人诉说,陛下身为玉圣公主手足,实在不该将公主置于此种境地’。圣上怪我妄度圣意,因此免了我的官。后来东海传来消息说只要钱帛,不必和亲,圣上怕此事有变,所以要公主成亲。于是召我入宫,问了我有无妻室,说我‘既能体谅女儿和亲之苦,必能善待公主’。因此赐婚。此事并无人做媒。” 玉笙听罢,也只是默默无言。良久才道:“想必是天意如此。事情已成定局,我不感激你,也不怪你。自此以后,各自安好,勿生事端。”林秀拱手道:“不敢,不敢。” 第二天说是黄道吉日,天气却不好。昨天的雨下了一夜,到早饭后也没有停。玉笙正和晚霜查看首饰细软,晴烟慌慌张张地一头撞进来,急急说道:“夫人,微雨不见了!”玉笙把手里的东西交给晚霜,看着晴烟说道:“什么叫不见了?你多大人了,还不懂规矩么?” 晴烟自知冒撞了,从头说道:“昨日我有些头晕,早早上床睡了,也不知道微雨回没回房来睡。今早起来没见她人,我又忙着自己的事,也没在意。早饭时流云姐姐问我,我告诉她了。才刚我们四处看了,没看到她人。屋里她的东西都收走了,只有些旧衣裳,连我的一对金耳坠,一只玉镯子也不见了,我们才知道她是逃走了。只不知道她一个人去了哪里。” 听晴烟说微雨逃走了,玉笙这才想起,前些日子微雨曾找她求出宫的恩典。在这些丫头里,微雨年纪算大的。她自小在京城长大,见玉笙成婚后这些丫头们都要同她去东川,便求玉笙放她出宫。玉笙那时正在病中,尚且自顾不暇,哪里把这些细微小事放在心上。想是她见公主迟迟不允,她又不愿去东川,因此擅自逃跑了。前几日丢失的红宝石戒指想必也是她拿了,这丫头准备倒是充分,只是不知道她拿这些东西何处使用。她父母皆在京中,若是玉笙差人去寻必是能寻到的,她也不怕牵连家人。如今出发在即,玉笙哪里会为这点小事耽搁。因此只回“知道了”,毫不在意。 所需之物玉笙和林秀早已收拾妥当,这雨也阻挡不了启程。所幸只是零星小雨,也不冷。清点完人员东西,一行人便冒雨出发了。林秀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在最前面骑马缓缓而行,玉笙和晚霜同坐一辆车,后面跟着丫头嬷嬷们的车,最后面是拉东西的,总共十来辆车。人多车多,又下着雨,因此走得不快。到晚间才出京城不远,找了间大店歇下。玉笙虽已与林秀说好互不相扰,因路途中不便,因此晚间二人仍共宿一榻。 启程那日下过雨后,接连几天都是晴天,路面渐渐干爽起来,因此后面几天加快了脚程。一连走了快二十日,虽然途中也歇息过两次,然众人都已十分疲惫。 这天来到一个市镇上,地名唤作蒲仙镇,一条大河穿镇而过。再走上一两日,便可到码头乘船南下,不必再紧赶慢赶了。明日就是端阳,众人商议要在这蒲仙镇上歇几天,看看此地端午的热闹。时间才午饭过后不久,客店却已住了不少客人。玉笙一行人人多东西也多,只得寻了两家客店分开歇下。 因为端午的缘故,从今晚开始,接着三天没有宵禁。玉笙同林秀便在晚饭后出去转转,看看这蒲仙镇的夜市如何。 这条河是须尼河的一条支流,明日河上有龙舟赛,许多外地客人会来此观赛。幸而今日到得早,不到天黑各旅店都已满客。许多小贩夜间仍未收摊,三三两两的行人时而在小摊前选购,时而指着波光粼粼的河面驻足观看。道旁各店家挑出的各色彩旗上绣着各自的营生和字号。最热闹的要属酒馆了,站在街上便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喧闹声,房顶上还冒着屡屡白烟,不知是厨房的热气还是吃酒的人散发的豪气。许多大店在高高的门楼上悬挂着一对对各式各样的灯笼,望之使人目眩。一般的店家也挂着些小巧精致的花灯,虽不大,样式却多,五颜六色的,十分夺人眼球。远远望去,整条街市好似一条蜿蜒的银龙,背上的鳞甲闪着七彩光芒。 连日来玉笙坐车坐得头晕目眩,今日本已疲惫非常,但能来市镇上看看民间热闹,一时间精神了不少。林秀见她似是十分喜欢这等人间烟火气,看见许多小玩意儿都十分新奇,便花几个小钱买了个彩纸剪的小龙—玉笙属龙,一个艾叶做的小香囊,哄她道:“这镇子不大,咱们明日再来看热闹。今日晚了,回去歇了吧。” 此时游人仍不见少,小贩们仍在卖力地吆喝。不知何时,弯弯的银月已挂上了天幕,几颗星星在旁闪烁,像要与人间的灯火一较高下。玉笙低头嗅着香囊,也确实有些累了,恋恋不舍地再看了一眼,跟着林秀回客店休息。 第8章 第 8 章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玉笙还在昨夜的街市上畅游,林秀就把她叫起,说是今日赛龙舟,热闹非常,附近几个市镇的人都要来此地瞧热闹。若是去得晚了,近前的位置没有了,只好瞧别人的后脑勺罢了。 玉笙一听,火急火燎地胡乱梳洗过就要出门。林秀扯她坐下,定要她吃过早点再走。今日街上人多,轿子是挤不上街的,只能靠自己走。还有曾嬷嬷和丫头们,她们去不去,也要问一声。 于是叫店家上了些早点,又烦小二哥在楼下街边买了些,众人就在屋里吃起来。玉笙着急忙慌地吹着馄饨,全没想起别人。流云一边给玉笙扇着碗里,一边说道:“端午的节礼昨日我和白露已经备好。夫人说今番在路上,不比往日,要简便些。因此只给每人二两银子一吊钱,两只粽子,两个咸鸭蛋,一个五彩线编绳的小玩意儿。个人要是爱什么,她自己拿着这银子买去。银子昨天晚上已经给了,其余东西白露今日一早已经发下去了.郁金妹妹那份也是同我们一样的,也有二两银子一吊钱。昨日晚间我们也问过嬷嬷丫头们了,曾嬷嬷说她小时候就长在须尼河边,赛龙舟瞧过许多次,今日就不去了。其余众嬷嬷也有说年老走不得的,也有说连日赶路劳乏了的,也有说身子不适的,都不去。丫头那边听说有这个热闹,谁不要去。只是小雪那丫头,昨日贪嘴多吃了些,天黑时又跟着夫人出去吹了风,晚间便发起烧来。今日浑身酸疼,床都起不来了,哪里还去得成。她姐姐大雪要留下照看她,也不去。除她二人,其余都要随夫人出去。今日我和晴烟还有郁金妹妹随在大爷夫人身边伺候。” 林秀听说他的丫头也有节礼,站起身朝着玉笙戏谑地拱拱手,笑道:“夫人如此细致周到,连我的丫头也想到了,今后家务还要多多劳烦夫人,我就无须费心了。” 其实郁金那份哪里是玉笙想到的,还是曾嬷嬷说起,不能忘了大爷的梳头丫头,免得说小看了他们。贴身丫头虽然只是下人,然有些人家为小妾丫环以致夫妻不和的也不少,还是防患于未然的好。 玉笙听他这么说,又作揖,还是当着丫头面前,忍不住脸一红。流云见玉笙不语,笑着道:“大爷怎么说这样的话。郁金妹妹本就是同我们一样的,都是伺候大爷和夫人的下人,还分什么大爷的人夫人的人。只是小雪病着,咱们都出去了,还得烦请小二哥帮忙请郎中抓药,请老嬷嬷们代为照看照看。” 林秀这些天见流云说话做事都不错,模样儿在众丫头中也属拔尖,心内已有主意,略一沉思,便对玉笙道:“这丫头看着也不小了,只不知有了人家没有。我有一个同乡,乃我平生之至交。他曾发愿,定要一个说话知趣,又是绝色的女子为妻子。因总未遇到,因此耽误到如今仍未娶妻,今年该有二十有二了。我看流云这丫头就不错。”说毕冲着流云狡黠一笑。 众丫头见林秀打趣流云,都挤在流云后面,这个捏她一下,那个扯一下她的头发,都在后面偷笑。流云不等玉笙开口,羞得满面通红,拿袖子掩着脸,边往外走边说:“人家说正经事,大爷只拿着奴才取笑。” 玉笙见流云出去了,点点头,瞧着林秀笑道:“好人,好人!这才成亲几天呐,就惦记上我的丫头了!你要当心,这丫头有一副好口才。你惹了她,哪天她脾气上来了,骂你几句不重样儿的,你可别抱怨。”说毕放下勺子漱口,又洗手,白露过来替她提着衣袖。 林生见流云跑了,笑着对玉笙说道:“等你见了我那好朋友,你就知道我绝不是说笑。他虽不如我俊俏,但也是百里挑一的好人才,绝不会玷辱了你的丫头的。事情要是成了,你还要给我谢媒钱呢。你听,锣响了,还不快走。”说毕拉起玉笙的手便下楼去,众丫头便也急忙呼朋引伴,招呼着快走。 街上已是人头攒动,纵有千里马也奈何不得。河面上仍飘荡着雾气,空气里满是艾叶、雄黄和粽子的香气。晨风吹动着雾气,吹翻了酒旗,却吹不动远处黛绿的层层叠叠的山峦。街上的小贩正起劲地吆喝着,一边摇动手里的各样小玩意儿。 林秀和玉笙在人群中被挤得动弹不得,只得随着滚滚人流向前一步一蹭地慢慢移动。前方的人群有时突然不动了,后面的人不知是什么原因,一个一个都踮脚伸脖地朝前望去。一些小孩子骑坐在大人的颈项上,挥舞着手中的拨浪鼓、小扇子、香囊等物,额头上是雄黄粉写的“王”,红扑扑的小脸蛋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因他的小扇子被人碰折了,他恳求大人重新给他买一个,大人不肯,因此哭闹了一阵。俄而又被突然响起的鼓声吸引,又不哭了。 玉笙听得鼓响,知道龙舟上的划手已就位,马上就要开始了。他们此时正挤在街心,根本看不见河面的情况,急得玉笙要跳脚。林秀一边安慰她莫要急躁,一边四处张望,看看有无近路。正焦急时,忽听头顶一声呼唤传来,玉笙听得明明白白,叫的是“文远”。 林秀抬头望去,大喜,赶忙拉着玉笙朝街边酒楼拾级而上。玉笙一边往上看是谁在叫林秀,一边紧跟着他的脚步,只看见一个带着幅巾的年轻男子,正在楼上临街的窗边挥舞手臂。 上得楼来,林秀朝那人道:“清辉兄,不曾想在这里遇到。”那人也笑道:“我来此地瞧热闹,岂料在此遇见故人,你说巧不巧。”他三人一边走一边说,由店小二引着绕到楼上临河窗前,都才落座。店家又添上茶来,放下几个果碟便退下去了。 林秀问那人道:“清辉兄可是专程来此过端阳的么?” 那人回道:“只因五月初十是家姑母生辰,我来拜寿的,她家就在这河上游不远。我往年曾听人说起,这个镇子庆端阳最热闹,因而今年早早来此住着,瞧过了热闹再去望候姑母。我听说你如今已是驸马了,才刚成亲,怎么不在京城住着?这一位想必就是玉圣公主了。”说罢朝玉笙行了一礼。林秀听他提起公主,便着拉玉笙的手,向他道了缘故。 他三人见礼毕,林秀道:“你这位置倒好,又清净,又瞧得真切。”又悄对玉笙道:“这就是我今日跟你说的我那好兄弟了。你看他俊是不俊?”说毕挤眼一笑。玉笙装作没听见,只一边吃茶,一边看这人说话行事如何。 骆清辉听他提起这里位置好,微微一笑,指着河面说道:“我早已打听过,要看龙舟赛最好的位置便是这临河的几家酒楼,需提前定下。今日街上挤得水泄不通,那边桥上早已人满为患了,你们才走到这楼下,哪里还有位置。今日就在此观赛吧,下午还有捉鸭子的热闹瞧。我预备今日白天瞧过了热闹,晚间便不住这里,换到街尾那边去。这里虽好,实在是住不起。” 林秀放下茶碗,拈起一个果子道:“我们是分成两家住着,晚间若有空房,不如搬到我们那边去住。过了五月初七再各自启程,你道如何?” 骆清辉未及答言,只听得一阵鼓响,众人知是开始了,都转头往河面上看去。只见河面波光粼粼,金色的阳光照在一排色彩艳丽的龙舟上。舟身雕着片片龙鳞,辅以各色彩绘,龙头傲然挺立,龙睛怒目圆睁。随着最后一声锣响,龙舟像是突然活了,纷纷划开平静的河面,似道道利箭往前射出,把一道道水波远远地抛在身后。龙舟上的健壮汉子们个个肌肉虬结,口里喊着号子,声浪震天,手中的浆仿佛有生命般轻快有力地前后飞舞。一时间,龙舟纷纷化身为彩色的蛟龙,一条条争先恐后地似要冲出水面飞上天去。浆手们挥舞的膀臂组成了蛟龙的翅膀,为蛟龙的腾飞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岸上的百姓摇动着手中的彩旗,纷纷为自己心仪的船队呐喊。他们的热情感染了这边酒楼上的人,有些也在楼上喊着“前进”“加油”,有些用折扇在手掌上打着拍子,与浆手们的号子遥相呼应。蜿蜒的河道时而变宽时而变窄,各色彩龙也随之时而排成一列,时而散开成箭簇状。玉笙三人在这边河道看了,眼见着船队转入那边去了,赶忙起身绕到那边窗前俯身观看。 一开始领先的是一艘整体呈金色的龙舟,在转弯时,后面一艘艘船突然开始加速,都想要在这狭窄的弯道闯上前去。众船你争我赶,窄窄的河道顿时拥挤起来。一条黄色龙舟转弯不及,一头撞在河道壁上,几个浆手落入水中,船身也横了过来。紧跟其后的两条蓝色的船来不及躲闪,又碰在这条黄船上,险些将其推翻了,引得众看客惊呼不断。 恰在这边乱成一锅粥时,一条红色的船像是喷着火,擦着河道轻轻掠过众船。还没等其他船反应过来,这艘红船如有神助,已经轻松地从有限的水面上超出了一个船头。金色船不愧是抢得先机的,见势不好立马调整方向,紧紧咬在红船后面。但此时红船已过完了这个急弯,稳稳地朝着不远处的终点冲去。金色船毫不示弱,加急过了弯,也朝终点划去。后面的数船见它俩你争我赶,远远地把众船甩在身后,只得望船兴叹。红船此时已甩开金色船一整个船身,于是金色船只好眼睁睁看着红船轻轻驶过终点,自己屈居第二,一条小绿船第三。 胜负已出,观看的众人爆发出阵阵雷鸣般的掌声,好一阵才安静了些。几个老者为获胜的队伍戴上象征胜利的花环,给龙舟也披上彩带,一群汉子分发奖品—一整头猪,十坛好酒。颁完奖,一个老者朝着岸上众人喊道:“未初刻赶鸭开始,请列位赏光!”说毕又是一声锣响,人群开始散去,划船的众人抬起船,一列列地朝镇里走去。 第9章 第 9 章 玉笙哪曾见过这等热闹,站着看完了比赛,手掌都拍麻了,这才坐下。小二哥上来给茶壶续上些滚水,收拾了果皮,重新装上几碟果子拿上楼来。林秀同骆清辉叙些别后之事,玉笙独自在窗边看景。 昨日她便见那些穿红着绿的妇人鬓上簪着一种白花,有些男子也别几朵在衣襟上,小孩子们手上的花环也是由此种白花穿成,行动处香风阵阵。此时楼下的路人一边走,一边谈论龙舟竞赛的盛况,有些人手里正拈着这种小白花,还不时低头轻嗅。 京城没有这种花,玉笙此前去东川也没有见过,便问骆清辉道:“我看这里许多人都佩戴着一种白花,是此地过端午的习俗吗?” 骆清辉见问,也走来窗边,看着楼下道:“不是。此花叫做栀子花,喜温暖潮湿,每年端午前后开花。因它香气清新浓郁,且花多易得,因此男女老少皆爱此花,或折枝插瓶,或妆点头面,贫富皆宜。不少文人也爱它清雅,画它写它的也有。” 一面说,一面招呼小二哥,给了些钱,请他去卖花姑娘那里买上几枝。不一时小二哥回来,果然带回来好些。玉笙见这花花瓣洁白无暇,里外共有三层。外层略带几丝绿色,内层娇小可爱,花蕊呈黄色,并有黄色花粉。长椭圆的叶子呈深绿色,光泽油亮,脉络清晰,两端微尖。绿绿的叶子衬着白色的花朵,更显得典雅脱俗。玉笙轻轻一嗅,浓香扑鼻,便赞叹道:“果然好花。” 林秀道:“你若爱它,咱们买些回东川去种。此时该回去了,那几个丫头也不知挤到哪里去了。” 玉笙四处一看,确实不见众人。原来今早出门时还有几个丫头紧跟在玉笙身后,预备着玉笙要茶要水的。及至走到街心,人多一挤就挤散了。后来玉笙林秀又随着骆清辉上了酒楼,那几人越发不知他二人挤到何处去了。想有林秀在,应该无大碍,于是便挤出人群,各自玩耍去了。 等玉笙回到住处,丫头们已经估摸着时刻回来了,只有流云不见。小雪已经有大夫来看过,抓来的药也交由厨房煎了,已经吃过一回了。此时听说主子们回来了,大雪也出来伺候。晚霜打来水,他二人洗了手,白露便端上两碗香茶来。 正吃着茶,只见流云怀抱着好大一捧栀子花,一瘸一拐地走来。晴烟见状,忙去接过花放在桌上,把她搀进来,让她坐在矮凳上。众人才看见她裙子上一片污水染就,好不狼狈。 见她这副模样,大雪打趣她道:“莫不是你背着我们偷偷地去划龙舟了?在哪里弄的这一身黑水!”流云先不回她这话,只对她说道:“你去找小二哥要两个瓶来,蓄上些清水,把这些花插上。” 说完一边揉着脚踝,一边说道:“我和主子挤散了,又不见了姊妹们,独自一个边玩边逛。后来见有人卖这种小白花,清香扑鼻,我就买了些来预备穿花环玩的。哪知那边赛龙舟的完了,看的人散了,都往我这边挤。我正给钱呢,被人一挤,没站稳,摔在臭水沟里了。幸好有个过路的把我拉起来,又送了我一程。我因一个人,他也是一个人,实在不好意思,只到了那边转角就分手了。可惜了这条裙子,去年中秋夫人赏的料子,就做了这条裙子和一件小衫。因天热没穿那件衣服,这裙子今日才上身就脏了,衣服还是全新的,不知道还洗不洗得出来。”一边说一边低头看那裙子。 晴烟见她心疼裙子,便走来拍手笑道:“阿弥陀佛,该!这可完了,洗不出来了!你忘了我的料子做的那夹衣,下雨天玩水,溅上了泥点子,后来不是怎么洗都有印子么?人家急得直跺脚,你还吓唬我,说:‘主子说了,过节时各人必须穿那匹料子做的衣服。’叫你吓我,如今你的也污了。” 众人听说也都笑起来,急得流云要去撕晴烟的嘴,奈何脚又痛,众人又拉着她。曾嬷嬷忍着笑说道:“还是请个医生给瞧瞧,若是伤筋动骨了可耽误不得,别小小年纪闹出个病根儿来。”所幸大夫瞧了说不碍事,只有些挫伤,贴几贴膏药就好了,于是留下几贴膏药去了。 这边各人插花的插花,洗浴的洗浴。玉笙林秀吃过饭,叫晴烟并一个老嬷嬷去那边酒楼,将骆清辉的行李搬来,只待下午看赶鸭的客人一走,有了空房便好住下。她二人问了就地址去了。 不一时骆清辉同着她二人来了。流云因脚痛未出房门,今日便换了班次,由白露伺候茶水。他三人交谈约摸一顿饭功夫,又去河边看赶鸭。下午看的人比上午稍减。看过了赶鸭子,又到市集上逛了一回,买回几个小玩意儿。几个丫头也有随在身边一同看的,也有脱滑自己去耍的。待到晚间回到客店时,丫头们叽叽喳喳说个不住。一个老嬷嬷走来说道:“姑娘们,安静些罢。这是出门在外,且今日有大爷的客人在这里,人家听着像什么话?这么没规矩,当心公主娘娘生气。”众人听了对看一眼,吐了吐舌头,各自回房去说话,只留下白露晚霜两个伺候。 第二日又是个大晴天。昨日听骆清辉谈起,这附近有个大水库,景色宜人,于是约好今日同去游湖。骆清辉已经收拾好准备出发,过来见他二人还在吃早饭,便笑道:“文远有娇妻在侧,吃什么都是享受。不似我,光棍汉一条,吃什么都没滋味,可不就囫囵几口吃完了事。” 林秀听他说这话,便笑道:“你别说酸话。人家自小就发过话,以后要嫁你。如今人家已长成大姑娘了,你怎么还不来提亲?” 恰好此时郁金端来一杯茶,听林秀说这话,涨红了脸,把茶杯放下,拿茶盘遮着脸就要走。却被林秀一把拉住,扯过她来,推在骆清辉面前,说道:“你说,这丫头哪里不好?”郁金忍羞把林秀的手一推,边往后面走边说道:“人家小时候不懂事说句玩笑,偏大爷这等记性好。骆大爷这等人才,哪里少了娇小姐。拿我们奴才取笑,我们承受不起。” 玉笙见他们说笑,心内已猜到几分,便说道:“郁金那丫头老实本分,人才也不差了,确是不错。” 骆清辉道:“弟妹,你莫听他胡说,我只把郁金当妹妹的。她好,以后自然有她的好去处,我骆某人想娶的人还不知在天南在海北呢。”说毕吃茶。 林秀接着道:“说真的,清辉兄你年纪也到了,还不议亲,你家里人也不催你么?”骆清辉道:“催我有什么用,我已经给他们说下了,一要会说话,知情趣,二要长得好。他们有合适的就说给我,没有就不要来我面前絮聒。他们先前还总念叨,这几年想是也念够了,也就随我了。也因为此,我才每年到处游逛。我始终相信有缘自会相会,无缘只成怨偶。”林秀道:“你老兄倒想得开。兄弟如有合适的,第一个就想到你。” 他三人说罢,洗了手漱了口,带上白露晴烟郁金三个丫头并一个嬷嬷便出发。今日流云仍不出门,早起拿栀子花穿成了一个串拿给玉笙。玉笙喜爱这花,便将它戴在手腕上,又学着此地妇人打扮,簪了两朵在鬓上,余下的分与众人戴了。林秀骆清辉二人各骑一匹大马,玉笙白露坐一辆车,晴烟郁金和嬷嬷坐一辆车。到得山脚下,大路已经走完,余下小路须步行上山。路倒不远,只是这一行人女流居多,平日里哪里走过这些山路。初时只觉有趣,后来一个个叫苦不迭。所幸打听得有近路,又少走了一段。 众人到得地方一看,果然名不虚传。这水库不算大,然湖水青碧,四周绿树掩映,一小块陆地向湖内延伸而去。由湖面吹来的风带着些凉意,抚弄着人的发丝,使人微微发痒。 林秀忍不住赞道:“好个碧玉湖!这周围树木繁多,夏日来此避暑必是一桩美事。”前边一老翁听说,回过头来道:“可不是么!王公贵族有高房大屋住着,成群的仆人伺候,自然不会觉得热天难熬。咱们老百姓可就得自个儿找凉快地儿了。照我说,皇帝的园子都没有咱们这里舒服。这湖多大,这儿的树多多,这湖里的东西也美味。要吃时,拿起一根钓竿,钓起一尾活鱼,到屋后扯一把野葱叶,山珍海味都不换!” 第10章 第 10 章 众人听了这话,都抿嘴一笑。林秀拿肘碰一碰玉笙的胳膊,玉笙嘟着嘴别过脸去,不说话。却听老翁前面一老妪道:“这死老头子又说颠话了。皇帝的园子你去过?你那鱼还能比得过山珍海味?那皇帝干脆光吃鱼,别吃旁的了。越老越发癫。”说得众人越发大笑起来。 绕着湖边小道走了好一截路,太阳照着实在热得受不住了,众人便在湖边一家小店坐了歇息。时间已近晌午时分,就在这店里胡乱吃些饮食。因天气炎热,再者也有些困倦,他几人便借了店家的两间空房略歇一歇,待日头偏西时再行。玉笙此生哪里住过这样的屋子,但此地除这家卖茶饭的店面,只有些临时卖玩物的小摊,再就是几里路外的农户人家。此时也顾不得腌臜,拿手帕子铺在枕上,和衣躺躺罢了。 玉笙原本预备略歇歇,不曾想一觉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有些久了,醒来觉得身子有些发软。屋外有几个人在那里说话,因带些口音,说得又快,没听清说些什么。 白露原本在屋里守着的,听得外面喧哗,便要出去看看怎么回事。叫醒了晴烟,嘱咐她看着夫人醒了就伺候她起身。晴烟朦胧着两眼答应了,白露前脚一走,后脚她便趴在床边又睡了过去。倒是郁金睡觉警醒,白露出去她就起来了,见玉笙醒了,她便出去舀水。 玉笙醒来刚要叫醒晴烟,白露就进来了。她见晴烟仍睡着,走过去捏捏她的脸,说道:“你怎么还睡着,夫人都醒了。”说罢过来伺候玉笙起身,又把铺盖收拾了。郁金捧进一盆水来,拿大手巾铺在衣服上,捉着玉笙的两只大衣袖,玉笙便洗起来。 白露叠完了铺盖,见晴烟仍坐在脚踏上发懵,便拿手指蘸水往她脸上洒了几点,说道:“你怎么白也睡黑也睡,总是睡不够。昨儿晚上去哪里偷牛了?” 晴烟搔搔脑袋,慵懒地打个哈欠,慢吞吞说道:“不是有你和郁金姐姐么?头发痒,好姐姐,回去你给我洗头吧。” 白露见她浑浑噩噩的样子都气笑了,说道:“你好大脸,叫你顶班,你倒要指使我给你洗头。” 晴烟见她不快,过来拉着她的手扭着,说道:“好姐姐,我哪里敢指使你。只是妹子头发长,又多,实在头痒得厉害。今日你帮我洗了,赶明儿我也帮你洗,好不好?” 玉笙听了扑哧一笑,说道:“人家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快答应了吧。才刚我听见外面好一阵吵嚷,在说些什么呢?” 白露过来给玉笙梳着头,说:“我出去看了,只是一群乡下妇人聚在一起说笑,说的什么我也听不明白。”郁金接口道:“他们是说夫人你的打扮华丽别致,都是听人说来了咱们这几个,山里人都没见过这样的打扮。又说是人才好,打扮也俊俏,衣服也贵气。这山村野店的,哪里见过贵人,何况是夫人这样的,因此要瞧稀奇。 玉笙道:“咱们几个都听不懂这些土话。不知道你家大爷那里是怎样说话呢?”郁金道:“咱们那里人说话都是同大爷那样的,不似这里人说话口音重,不容易听得明白。我因为有一个姑父口音与这里相近,因此大体能听得明白。” 玉笙见郁金说话做事老实持重,便问她今年几岁了,几岁开始伺候大爷的,家里是做什么的,郁金都一一答应了。收拾好出来,外面果有一群村妇在那里,林秀他们也都在外面等着了。谢过了店家,留下些银钱,一行人便又抄小路下山去。 山路崎岖不平,玉笙好几次险些崴脚。林秀见她走得又慢,又怕她伤了脚,便要背她下山。玉笙见有骆清辉在旁,且又有丫头嬷嬷在,嘴硬说不必,林秀偏要背她。如此几番,拗不过玉笙,只好让她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众人在旁看着,都为她捏一把汗。 才走得几步,只听“哎哟”一声,众人都朝玉笙看去,都以为她崴了脚。哪知玉笙听有人叫哎呦,也抬头看是谁。林秀对上玉笙错愕的目光,便知不是她叫唤。偏晴烟眼尖,指着郁金大声说道:“是郁金姐姐。” 众人都朝郁金围拢过来,只见她皱着眉,紧咬下唇,扶着路旁一株桑树站着。原来路上有牛蹄印,想是下雨天泥巴软时牛踩出来的,此时泥巴硬了,路面上留下了一个个比手掌还大的坑。郁金一时没注意,一脚踩空,崴了一下,此时脚疼,已站立不稳。 林秀问郁金道:“还能不能走?你这丫头,走路怎么也不看着点。” 玉笙见郁金紧抿着嘴唇不说话,道:“你还是去看看有无软轿,找一顶来抬她下山吧。” 骆清辉道:“这山野小路哪去找软轿,好在离山脚已经不远,我背她下山,到了山下大路旁就好了。”于是蹲下身去。郁金原不肯麻烦别人,但一想再延挨也只是耽误功夫,便红着脸由骆清辉背着她走。 林秀回身来对玉笙说:“我背你走吧。你再犟,若是你也扭脚了,还不是要我背。何苦定要吃了亏才听劝。”玉笙脚尖早已被小石子硌得生疼,便点头应允。如此他两个大男人一人背着一个女子走在前面,几个丫头嬷嬷跟在后面,引得路上的人都扭头看着。幸而带了帏帽,玉笙和郁金一人一顶戴了。到了山下大路,骆清辉将郁金抱上了车,他和林秀仍是骑马,其余众人坐着车回镇里去。 众人回到旅店时,夜幕已开始降临。今日出去了一日,众人都有些疲倦。唯独晴烟下午歇息够了,此时精神抖擞。下了车跟着玉笙进来,便兴冲冲跑进屋里找到流云,把她在路边摘的各色野花插在栀子花的瓶中,边笑边说道:“前儿小雪吃出病,昨儿你摔疼了腿,今儿郁金姐姐又扭伤了脚。嬷嬷说咱们是福享多了,压不住。” 流云正缝衣裳,听她这话便拿手指戳着她的脑袋说道:“真是个傻丫头,这是什么好话,也值得专门来说给我听。我问你,郁金脚伤了,她怎么回来的?难道专门雇了轿子抬回来的吗,那不是和主子一样了?” 晴烟一把推开流云的手,摆弄着手里的花道:“荒山野岭的,上哪里给她找轿子去。是那个骆大爷背她到大路,我们坐车回来的。那个骆大爷长得又好,人又好,没把丫头不当人。”流云听她赞骆清辉,打趣她道:“长得好,人也好,莫不是你看上他了?” 晴烟捶她一下,说道:“胡说。难道看见一个好男子,我便要嫁给他不成?天下的好男子多了。我是替郁金姐姐看的。我听说......”说着便把从林秀那里听来的玩笑话说了一遍。流云听了也笑了一阵,又说:“如此说,郁金是同骆大爷一同长大的,只是骆大爷把郁金当妹妹看。那骆大爷说的绝色女子,他到底遇到了没有?会不会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此时不便出口,故意说还没寻到?”晴烟道:“那谁晓得,只除非是他肚里的蛔虫。” 她二人说笑了一阵,忽见白露走进来,朝晴烟道:“你倒跑得快。此时主子们要用晚饭,大雪晚霜他们伺候着。郁金脚伤了,大夫说要好好养养,好些天不能走动。过会儿等夫人用过饭,咱们就该去换大雪她们来吃饭,等她们吃了咱们再吃。你要洗头,今儿可没功夫了,索性等明天再洗吧。正好夫人说明日休息一天,后日一早再走。” 流云听说外面少人伺候,便要出去。白露赶忙按住她道:“此时还不用你。左右明日也没什么事,你再养养,等后日好了,咱们也上路了,你再来替我们。只是这丫头,你在我们中间偷懒耍滑也就罢了,当着郁金还这样。她虽是大爷的人,不知心性如何,你就这么放心大胆。” 晴烟不服道:“连夫人还说她老实呢。”白露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告诉了你,你别大意就完了。”说罢出去了。晴烟冲流云吐一吐舌头,道:“白露姐姐今日吃了火药了。”也就出去伺候。 第11章 二婶娘 次日众人都未出门,只有林秀向店老板打听了花市的位置,叫个嬷嬷跟着,买回两株栀子花来。店小二见他买这花,问了价钱,笑道:“你这回可叫人敲了竹杠了。这花何须买,你前日买了那许多花枝,找个瓶插着,别断水,一二十日就会长出根须的。”林秀道:“我们是外地人,原不知道。既买了,就罢了。屋里还有好些枝条,我们拿几枝来插插看。”于是又叫嬷嬷出门买了几个陶瓦瓶子,将枝条挑了些老的插着。 第二日一早,林秀与骆清辉道了别,约定回东川再见,便各自启程。此时小雪已经能下地,流云那天跌倒并无大碍,只是胯骨上仍有些青紫,脚踝上贴了膏药也已经好了。只有郁金脚伤未愈,连日不能行走,还要人服侍。晚霜与她同住一屋,这些天对她颇为照顾,郁金也从心底里感激她。 隔天众人又弃车登船,越走天气越热,到登岸时已近六月。白日里太热,水汽混着热气直往人脸上扑,因此众人只在一早一晚赶路。一连走了十多日,中间只休息了一次。好容易又换了车坐,再走上五六日也就到地方了。这一路玉笙并丫头们见了好些市镇,从前在深宫中哪里见过这些稀奇。尤其是她们平生少以坐船,都兴奋不已。后面几天因天气炎热,又有些晕船,因此渐渐失了兴致。林秀见她们无精打采,又怕染上时疫。幸而众人只是略有些不适,还都挺过了。倒是他自己,眼见走到家门口了,一阵雨落下来,刚到家他便躺倒了。 到家时刚正午时分。天正下着雨,一行人都有些湿了。到得屋里,更衣的更衣,洗脸的洗脸,催饭的催饭。郁金刚进门便打发了小厮去请郎中,林秀饭也未吃便上床躺着了。玉笙连日赶路,今日胃口欠佳,只喝了些稀饭就罢了。窗外暴雨如注,玉笙见郎中迟迟未到,便吩咐先煮些姜汤来。看着林秀喝过,问他是否要吃些饮食。见他仍是摇头,玉笙扶他躺下,又吩咐了丫头几句,便回自己房中歇着。 好半天雨才住了,小厮也带着郎中来了。老嬷嬷领着进来给林秀诊了脉,说是连日赶路辛苦了,路上受了暑气,被雨一激,热毒都逼在体内,后来那碗姜汤碍了事。吃几副药发发汗,好生躺几日,切不可再受寒。开了药方,领了诊金去了。小厮又去生药铺抓了药,回来交与厨房赶着煎了。玉笙看着林秀吃下去,给他盖着被子捂汗。 玉笙中午吃得少,此时还不到晚饭时间,却觉得有些饿了。小雪去吩咐厨房今日早些开饭,又洗了些李子拿来。玉笙才吃了一个,听外头小丫头报说:“二婶娘来了,在门房外等着。” 玉笙早知林秀父母早亡,是叔婶养大的。此时听闻婶娘来了,便请婶娘进屋来。小丫头领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进来了。这人衣着华丽,举止却有些粗俗,带着个婆子也是穿着体面,进了院门只管东瞧西看。 玉笙起身下榻向前迎着,还未开口,这婶娘便笑容可掬地径直走过来,一把拉住玉笙的手说道:“大郎今日归家,怎么也不送个信儿,我们好派人接去的。路上走了几日?连日赶路辛苦了吧?几时到家的?早知你们今日到,我们该备下酒席给你们洗尘的。” 一连串问话问的玉笙措手不及,只好答应“走了四十来日”“路上一切都好”“晌午才到家”“大爷病了,还没来得及拜望婶娘”等语。 小雪端上茶来,正欲退下,却被婶娘拉住手,摩挲着手背道:“这是从宫里带出来的丫头吧?好个皮肤,白白嫩嫩的。这小脸蛋,这走路的模样,比咱们这乡下丫头强多了。” 小雪听她东一句西一句,说话全没顾忌,正难堪着,又不便走开。等她说完放下手,赶紧走到后面去向众人抱怨。 玉笙见她说话实在不像样,也不知她此时来此为何,只纳闷这样粗鄙的婶娘如何把林秀教成那样。若再由她信马由缰地说下去,还不知要扯到哪国去,便开口道:“婶娘用过晚饭没有?此时过来可有事说吗?论理该大爷带着新妇上门见过长辈,奈何大爷在路上淋了雨,一进门就躺下了。亲戚们我也不认得,不敢贸然上门。” 那妇人正吃着李子,听玉笙问她有甚事,便道:“没事,我就是来瞧瞧,串门儿的。”又往四周看看,道“大侄儿在哪屋里躺着呢?” 玉笙以为她想看望病人,怕林秀瞧见这样的婶娘心里不好受,越发添病,便解释说怕吵着病人,安排他在那边院里睡,刚吃了药才睡着。 这老妇又接着道:“大郎的爹娘走得早,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读书上进,好容易中了举做了大官,如今又娶了公主娘娘,跟皇帝成了亲戚,我们做长辈的也替他高兴。他出去了这么些年,我们都想他得很。得知他今日到家,本来我想着来看看他,既然他病着,我就先不过去了。”又夸玉笙长得好,林秀好福气。又看着玉笙绣着百合花的衣裳说:“这衣裳一看就知道是宫里裁缝做的,外头哪里找这么好的料子,也没有这么好的绣工。”说毕拿手摸着绣花,嘴里啧啧有声。 玉笙忍住心底的厌恶道:“这料子我还有些,婶娘既爱它,我送婶娘些。”妇人赶忙站起身笑着道:“啊哟,这是哪里的话?倒像是我打秋风来了。新媳妇进门,我们还没表示表示,倒先收你的礼。” 玉笙道:“不过是些衣料,值得几个钱,都是一家人,应该的。”说完吃茶。妇人见玉笙浑不在意,自己坐下,又试探着到:“实不相瞒,先前咱们家也还过得下去的,只是从大郎他祖父手上才渐渐不行的。我才过门时,像这样的衣料是要多少有多少,过年过节还赏给丫头们过,哪里想得到如今的境况呐!纵有了好料子,也请不起好裁缝,只好自己胡乱裁了穿吧。” 玉笙此时只想赶紧打发她去,便叫白露拿两匹紬子,五十两银子,对那妇人道:“婶娘不嫌弃,就收了这两匹料子,做件家常衣裳穿。这里还有五十两银子,是我孝敬婶娘的,做了衣裳还有余量,再买几块料子给家里人做几身。”那妇人还假意推脱。 忽听得丫头说晚饭好了,玉笙道:“婶娘用过晚饭再去吧。”那妇人连连道谢,又说“不必麻烦”,一边讪笑一边起身。走得几步又回身来说不必叫林秀知道她今日过来,只请他好生养病,往外走时还四处打量。玉笙吩咐叫一个丫头并一个嬷嬷捧着衣料,提着些李子送婶娘回家去。小雪在后面生着气,不肯去。晴烟便叫她伺候夫人用饭,她去送。 晴烟出去了,小雪才又出来伺候玉笙用饭。玉笙问过了给林秀准备了什么菜,知道了郁金白露在那边守着他,便吩咐摆饭上来。小雪一边摆着碗筷一边抱怨说:“从哪里跑出来的婶娘,上来就动手动脚的。” 大雪止她道:“越发没规矩了,谁许你在这里胡说的?还不去把汤接过来。”小雪一撇嘴,过去端了汤,给玉笙盛了小半碗放在面前。玉笙接过大雪递来的筷子,慢慢吃着。想起刚才的事,又是好笑又是叹气。吃了不多,喝了半碗汤便放下了。 大雪见玉笙不吃了,一边伺候漱口一边说道:“夫人想是这会儿饿过了,只吃了这些,睡觉还早着呢。我叫他们留几样菜,等饿了再去热了来。”玉笙点头,随手指了两样,说:“就这些吧。”洗了手,起身去外面吹吹风。 下午雨停后有些凉快,天擦黑时又热起来了。玉笙在屋里坐了这半日,心里又不耐烦,才刚又坐着吃了饭,身上出了好些汗。这会儿外面晚风倒凉快,也不用人打扇,自己拿着扇子赶一赶蚊子,等着晴烟来回话。 谁知晴烟好一阵才回来,嬷嬷打着灯笼跟在后面。小雪见晴烟回来,便同大雪去吃饭,留她在这里。晴烟拿过小雪的扇子,一边给自己扇风一边说道:“这二婶娘住得有些远,这一路黑漆漆的,有些吓人。要不是怕老嬷嬷跟不上,我就跑着回来了。” 玉笙诧异道:“不在这左右么?” 晴烟道:“哪里在这附近,还隔着几条巷子呢。我看那边房屋凑集,地方也大得多,那边倒像是祖屋似的。咱们大爷怎么不住那边大房子,这屋子倒像是后来才有的。”说毕抬头打量。 玉笙听她如此说,心下好生奇怪,坐直身子问道:“你去了,可有进到里面去?见过什么人没有?” 第12章 第 12 章 次日早饭后,曾嬷嬷便叫丫头们趁早把带来的东西都检看检看,该晒的晒,该收的收,都要登记造册,免得久了有损坏的不清楚的各自混赖。玉笙看着她们搬来搬去,自己悠闲地东翻翻西看看。忽见一个小匣内装着个玉佩,便拿在手里。 这玉佩是许飞扬的遗物,玉笙这几年时时带在身边,每当想起许飞扬时就拿出来看看。上次成亲时玉笙怕事情多一时失落了,便叫人收在梳妆匣里,这一路走来它就一直躺在里面。玉笙有多久没有想起过许飞扬了?自从与林秀成亲后,她一次也没有想起过他。不独许飞扬,旧事都许久不再想了。玉笙忽然有些不安。自己深爱着许飞扬,如何新婚才两月便不再想起他了?一时有些心烦,玉笙将玉佩戴在项上,往林秀的院子里走去。 这院子还算清静,林秀住的那屋后面有片竹林,更显清幽。玉笙进屋去时,看见白露正端了药来。林秀见玉笙进来,指着书架道:”来得正好,我一个人寂寞得很,你来给我念两篇《左传》吧。” 玉笙进来问林秀早上可吃了什么,这会儿感觉好些吗,一边从书架上抽出《左传》,选了一篇便读起来。读过一篇后,玉笙见林秀有些倦怠,便放下书让他休息,又嘱咐郁金白露好生照看,起身出来了。 出门看见爬满青藤的院墙,又想起昨日晴烟的话,便顺着墙根一气走去。在院墙内能看见别人的屋顶。顺着院墙走出去,在各个院落转了转,发现就只有她和林秀住的院子最大。 玉笙和林秀此番还带了些仆人回来,基本集中住在下人房里。原本有的仆人有些分散在各个院落,这些是看守打扫屋子的,有些也住在那边下人房。从玉笙住的麒麟园走到二门边路也不多,见到的下人也有限,因此玉笙也认为这绝不是林家的祖屋。听闻林家曾经也是当地大户,再败落也不致只有这些房子。况且晴烟去二婶娘家回来说隔着几条巷子,那边的房子才像是祖屋,玉笙实在不知为何。二婶娘屡次吩咐不让林秀得知她来过,难不成林秀不喜与她来往?可自己明明打听得他就是二叔二婶养大的,养育之恩大过天,林秀怎么会不愿意见养大自己的人呢?二婶娘为什么在天黑时过来,回去的时候等她的那些人是谁,为什么不让她们见我们院里的人? 正暗忖着,只见晴烟从那边走来,见了玉笙道:“夫人原来在这里,叫我好找。”玉笙道:“什么事这么忙,我出来走走就回去的。” 晴烟道:“刚刚我们不是在那里收东西么,郁金姐姐过来传大爷的话。大爷说这几日他病着,恐有人来家里问他的病,请夫人不要理那些人,二婶娘三婶娘四婶娘都不必理会。等大爷好了,他自会带夫人去亲戚们门上拜望,这几天请夫人忍耐些。” 玉笙听了这话,与刚才自己猜想的一样,林秀不想见他的这个婶娘,只是不知道原来他有好几个婶娘。纳了一会闷,见日头已经很高了,便回房去歇着。 才进得房来吃茶,便听小丫头走来报说:“昨日来的那位奶奶今日又来了,还带了两位奶奶来,说是大爷的三婶娘和四婶娘,门房来问夫人今日得空不得空。” 玉笙与晴烟对看一眼,略一思索,说道:“先请进来,照常奉茶。若是问起我,就说我此刻不得闲,请婶娘们略等等。”小丫头答应一声去了。 晴烟问道:“这位二奶奶昨日天黑了来,今日又带了两位来,到底有什么事来得这么勤?”玉笙道:“她么,想是昨日得了好处,被那两位得知了,那两位今日也想来碰碰运气。”晴烟恍然大悟道:“难道昨日那几个人影是这两位奶奶?只是她们为什么鬼鬼祟祟的呢?大爷为什么吩咐不必理她们,她们不是大爷的亲戚吗?” 玉笙道:“大爷这么吩咐自有他的道理,咱们只管照做。昨日见这位二奶奶的做派我就懒得应付,今日她又带了两个来,咱们不好往外赶人,不去见就是了。你去厨房看看今日有些什么菜,选几样清淡的早些给大爷送去。前面那几位叫人茶水添得勤些,不必留饭,也不必上果子点心。要是问我在做什么,你们就说我伺候大爷吃饭,吃药,或是查账,管教下人,随你们诹去。只不要给她们传饭,也不要让大爷知道她们来了。”晴烟答应一声去了。 这里玉笙独自一个用了午饭,问底下人:“那几位奶奶还等着么?”流云道:“还等着呢。问了几次夫人几时得空,都叫丫头们糊弄过去了。茶水一直添着,她们也去了几次茅厕,想是也等不得了。” 正说着,只见晴烟进来说道:“走了,走了!估计是肚子又饿,又没人留她们吃饭,她们坐不住了,说了句改天来瞧大爷并夫人就走了。”玉笙只说“知道了”。 一连几天无甚事,玉笙每日看书作画、裁衣刺绣,有时去林秀屋子里说话,倒也清闲。这天天气晴朗,微风轻拂过竹林,一片沙沙声。玉笙在院子里看那两株买来的栀子花。林秀将它们连盆带土带了回来,途中精心呵护,到家时微有些葳蕤。流云依他的嘱咐,把一棵种在玉笙院子里,一棵种在他自己那院里。因天气炎热,日日有人给它们浇水。这两株花也争气,只黄了几天,落下些叶子,这几天已能看见新芽萌出了。那几枝插瓶的枝条,早已被众人忘在脑后了,只有流云时常添水。到家后有两支长出了寸许长的白根,流云找了两个盆种着,摆在廊檐下。那些还没生根的,也在旁的院子里找地方插在土里了。 玉笙看了会花,吩咐人摆出绣架,叫白露在旁递线,就在外面绣起来。纤手前后飞舞,银针上下穿梭。不多时,几瓣菊花出现在绣架上,精美细致,栩栩如生。众丫鬟围着看了,都啧啧称赞。 玉笙未出嫁时就做得一手好女红,宫里的嬷嬷都赞她巧手。后来寡居深宫,无聊时常常刺绣解闷,她自己又常常请教,手艺又精进了些。这里这些丫头哪比得宫里的老绣娘,平时的活计也只是看得过眼罢了。今见玉笙针法精熟,配色雅致,造型超逸出尘,不免都有些羡慕。 林秀听见那院里好生热闹,在房里无心看书,便出来看她们玩耍。见玉笙绣花,也称赞了一回,又问她道:“此时才六月,你该绣些碧波菡萏,金鱼荷花,怎么倒绣菊花?” 玉笙回头,见他精神已恢复大半,面上还有些苍白,衬出头上的玉簪色更暗了。停了针,自己一边端详一边说道:“我预备绣了做套衣裳中秋穿。绣都要绣上好一阵呢,还要裁剪缝制,算来到中秋前正好赶上。你好了?咱们回来这些天了,也该去看看亲戚们了。” 林秀道:“是该去了。我的亲戚也就那些,明日我带你去看二婶娘,后日再去看看姨妈。我也就这两家亲戚了。”玉笙听罢,也不问他怎么不去瞧三婶娘四婶娘,只点头而已。 晚饭后林秀请玉笙去看明日要送的礼物。玉笙看时,林秀准备给婶娘的是些普通衣料,几盒糕点,应该都是外面买的。给堂兄弟的是些文具,两把扇子,给小妹子的是两套衣裳,一些丝线。他还把玉笙的那一份也备好了,给婶娘的是两顶帽子,两双鞋,两串念珠,给兄弟的是几套古书,一个绣着桂花蟾蜍的荷包,给小妹的是些吃食,几条装扇坠的绦子和几个玛瑙的戒指。玉笙见了这些礼物有些诧异,又不好问的,只说:“你准备了就好。” 林秀见她不以为然,拉她坐下,说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觉得奇怪。但不是我吝啬,实在是婶娘不喜奢华,我们送了贵重的礼物她也不要。明日你跟我去了她家,见了那情境就知道了。”玉笙便不再答话。当夜,玉笙仍与林秀分院而睡。 第13章 第 13 章 次日一早,玉笙忙忙梳洗打扮。吃过早饭,便带着两个丫头几个婆子坐车出门,林秀叫郁金也坐车,他自己乘轿。走的时间有些长,不像晴烟说的隔着几条巷子。及至下车时,玉笙抬头一看,是一所城边的清净小院。小院不大,屋前有一株桂花树,结的桂子落了一地。底下人去敲门,门内一个婆子开了门,见是林秀,后面两辆车上下来了好些妇人。婆子忙向门内喊一声“快去禀奶奶,大爷来了”,接着笑脸迎出来。 林秀携着玉笙的手进了院子,西厢房里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笑着跑来,见了林秀站住,略有些羞涩。林秀指着玉笙说:“这是你大嫂子,玉圣公主。”这女孩子规规矩矩一边行礼,一边口内叫“大嫂子”,又对林秀行礼,口内称“大哥哥”。 林秀对玉笙道:“这是小妹秀兰”,玉笙只点头微笑而已,郁金在林秀身后向秀兰行了一礼。秀兰见了她,一步蹦过去,拉过郁金的膀子来抱着,把头靠在郁金肩头,朝她笑着说:“郁金姐姐,我好想你呀!”郁金笑着道:“我也想你。两三年没见,姑娘出落的越发标致了。”秀兰抿嘴一笑,扯着她往屋里走去,林秀也就随她们去了。 进得正房来,只见一个四十上下的妇人从旁边屋里过来了。这人身形清瘦,脸色略黄,穿着秋灰色衫子,半新不旧天青色褂子,紫罗兰的绵绸裙子。这却不是那天来的那位,瘦些,打扮也颇素净。 玉笙正心里纳闷,林秀却赶忙上去作揖,口内叫:“婶子!” 这妇人一把将他搀起,眼含热泪道:“你回来了?”又牵着他的手臂,上下看看,道:“更沉稳了!” 林秀指玉笙道:“这是玉圣公主。”她便欠身施了一礼。玉笙赶忙双手搀住,叫一声“二婶子”。婶娘又拉她的手说道:“好孩子,一路上辛苦了。”命林秀在椅子上坐了,拉玉笙坐在自己身旁,拿手帕子拭着泪说道:“听说你被免官,吓得我好些天心里不安。后来又听人说皇上赐婚,叫你娶公主娘娘,也不知真假。托人四处打听,都说是真,又有你的书信来,我才放心了。”林秀道:“多谢婶娘挂心。此次归家,可以多住些时日了。” 玉笙见林秀同他婶娘说些别后之事,又说起家中大小家务。正无聊间,秀兰笑嘻嘻地从厢房过来。二婶子朝她一斜眼,说道:“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没规矩。你大嫂子来了,你不来见礼,又跑到哪里疯去了?” 秀兰把嘴一翘,说:“我比你还先见着大哥哥大嫂子呢!你们在这里说了一大套家务烦难,大嫂子听得都要打瞌睡了。我过来叫大嫂子跟我去那边玩好玩的。”说完便上来拉玉笙的手,口里说道:“走,咱们去那边屋里。”玉笙便对二人点头一笑,跟秀兰来到她自己屋里。 这边屋里坐着好几个打扮各异的女孩子,都是十来岁的年纪,一个小的,才五六岁,还有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都在那里猜谜语打手板呢。众人见她们来了,都起身让座。秀兰拉玉笙坐下,又把果碟往她面前挪了挪,自己才挨着玉笙坐下。女孩子们起初有些羞怯,见秀兰对玉笙如此亲热,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 一个大些的女孩子试探着问道:“你是我们的大嫂子吗?” 玉笙未及回答,那个男孩子嘴里塞着糕,手往前伸着,把些干果子抓了往怀里揣,眼睛看着吃食,说:“她是林秀大哥哥的老婆,是我们的大嫂子。” 说话间,好些糕的碎屑掉在衣襟上。他随手一掸,掸落在地。旁边的女孩子打他一下,一把瓜子落了满地。他涨红着脸朝那女孩子吼道:“你做什么?你敢打我,我回去告诉你爹,让你爹打你!” 那女孩子却不怕,挺直了头,斜着眼看着他说:“我爹才不打我呢!只有三伯伯才喜欢打人,打了大的打小的。” 此话一出,在场有两个女孩子红了脸。秀兰拉她袖子叫她别说了,她却继续道:“你真讨厌,吃东西像没吃过一样,又不是饿死鬼投胎,那里还像念书的孩子?你看你把秀兰姐姐的屋子都弄脏了。你说话也讨厌,谁告诉你这是林秀哥哥的老婆了?” 小男孩气鼓鼓地道:“我妈说的,大哥哥现在讨了皇帝的妹子做老婆,我们要把他拢转来,以后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她还说,这个新大嫂长得好看,会打扮,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新媳妇。今天她和大哥哥一块儿来的,我看见了。他们从我家门前经过时,她的丫头坐的车,跟在林秀哥哥的马后面。刚刚我在院子里看见了她的丫头。她就像我妈说的,又好看,穿的又好,她肯定就是大嫂子。我没胡说,你打了我,我要打回来。” 说毕抬手就要打。众人忙拉住他,那一个也趁势躲在她姐妹身后,还朝小男孩翻白眼吐舌头。众人都叫他们别闹,规规矩矩坐着吃果子。他见众人都护着那女孩子,抓住桌上的一个盘子就要把它推到地上,却又被众人止住了。大家都说他越大没规矩,都不肯再和他玩。他自己也觉得没趣,撅着嘴鼓着腮帮子往门外去了。 众人经他这一闹,都觉得十分扫兴。那个打他的女孩子还说:“都是二伯娘二伯伯惯的他。”旁边一个女孩子接口道:“还不是因为他是男孩子。” “他们家全是男孩子,都讨厌,就他们自己喜欢。”先前那个女孩子说道。“二伯娘的大儿子和你哥哥在外面惹是生非,人家闹到家里来,他们不管教自己的儿子,反把来理论的人骂了一顿,这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我都知道。看吧,这个小的慢慢地也学着来了。他小时候怎么那么乖?咱们那时候还都喜欢和他玩,现在越来越像他哥哥了。哦,不是,是像二伯父和二伯娘。人原来是会变的,我现在不爱去他们家玩了。” 那个大些的女孩子问道:“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你别管,横竖我知道。”“肯定是听她妈说的。她妈就喜欢说别人家的长短。”这声音却是从门外传来。众人走过去一看,原来是那男孩子没有走,站在门外一边听众人谈讲,一边拿手指扣墙上的灰。 秀兰见他未走,说道:“你要把我家的房子扣塌呀?”一把将他拉进来坐着,于是他们又和好了。 玉笙见他们一时恼了,一时好了,只是坐在一旁喝茶。听这几个孩子说话的口气,隐约猜到他们都是林秀说的不要答理的二婶娘三婶娘四婶娘家的,还有两个估摸着也是哪家亲戚家的女孩儿。又听他们说笑了些时候,就有丫头来请吃饭了。 午饭过后,那几个小孩子道了谢回家去了。玉笙要歇午觉,婶娘家房屋窄狭,没有空屋子,便让她在秀兰屋子里歇了,秀兰也就挨着她睡了睡。玉笙睡醒起来,又同林秀等他兄弟林秦下学归家,问过了他的功课才走。 到家时已是申末酉初。玉笙今日坐了一天,回来就换了身轻便衣服,靠在榻上叫大雪拿美人捶捶肩。林秀问了今日家里有没有事,一个婆子拿进一张拜帖,说是秦老爷来拜,家里人回复了说没在家。还有骆大爷今日来访,听说是拜望婶娘去了,留下话请大爷这两日得空去一遭,若不得闲也请大爷回个话。接着便是厨房里来人问明天的菜。因明日要去姨妈家,因此不用预备晌午饭。 林秀瞧了拜帖,冷笑一声便掷在几上。玉笙本自闭目养神,听得动静吓了一跳。林秀便道:“抱歉,抱歉。我因见这些人实在太过厚颜无耻,一时气愤,手重了些。”说着,便将少年时遭人奚落,中举后受人恭维,如今这些人又要置办酒席替他洗尘之事说了一遍。末后又叹道:“趋炎附势,捧高踩低,人间常态。这些人从前和我并无瓜葛,嘴脸再丑陋,一笑便罢。只是那边那几家,说是我的亲叔叔,倒不如隔房的族叔。都说血浓于水,这实在叫人心寒。” 第14章 第 14 章 玉笙知道这些天来的疑问即将有答案,也不开言,只静静地听去。林秀略微沉吟,又说:“凡世家大族,其子孙后代安享尊容者多,开拓继承者少,世之皆然。我祖上辉煌自不必再提,经过几代,到曾祖时,虽已无人在朝为官,日子也还颇过得。若众族人发奋些,也不致后来的凄凉景象。唉,过去的事情说不得。我祖父时,众族人只知享乐,无人为家族前途献策。氏族末路时,各项管理就易出纰漏。我父亲有三个兄弟,只有我父亲为家族谋划。怎奈痼疾难医,我父亲实在独木难支。二叔三叔四叔,他们沆瀣一气,或赌或嫖,对我父亲的管教深恶痛绝。我父亲仅仅接管祖产五六年就难以支持了。他们早就串通了管事的,从我祖父手里时就诓骗了多少房产、田产、铺面,反说我父亲偷藏了。后来父亲耗尽心血,悲愤而死,留下我和母亲。” 说起前事,林秀只是叹息,论到此处时,却咬着牙说道:“那些豺狼,都说我父亲的那份祖产早被他藏起来了,分家时只有三百两银子,又不许我们住在祖屋。我们孤儿寡母无片瓦安身,还是秀兰的父亲接了我们去。他只是族叔,能得我父亲多少恩惠?比起那几个却更像是我父亲的同胞兄弟。后来我母亲和二叔早早去了,是婶母供我读书,一直到我中举。父亲没了时我才七八岁,叔婶就同我的亲生爹娘一般。我已发过誓,那边的是好是歹,都不去管,今生唯有报答婶母一人而已。” “既然叔婶对你恩重如山,如今你已成人,又有功名在身,何不将婶母接来一处住着?将来如遇良机,再入仕途,婶母跟着你安享晚年,岂不好么?”玉笙不解地问道。 林秀听她如此说,笑了一笑说:“叔父家里家风严谨,宁简勿奢。我初得功名时,有送房屋田地的,有送银钱仆役的,婶娘都叫我给人退回去了。她怕我受人好处将来不好说话做事。后来我有了俸禄,自己的银钱买的东西,婶娘也不要,只要些家常使用之物,说无功不受禄,且寒门薄户也用不了那些。我买这所院子时,原是要将婶娘接过来一块儿住的。但婶娘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宁愿守着叔叔留下的老房子。到如今,我只在年节生日时送些礼,再就是我那兄弟的束修,如此婶娘倒还欢喜些。” 玉笙先前在宫里时见惯了各宫妃嫔并各王公贵族争权夺利,哪见过如此淡泊名利之人。想若不是嫁与林秀,此生大约也不会知道世上的人还有这么多的心酸际遇,委屈烦难。又想这人幼年时如此坎坷,现今待人却谦恭有礼,婶母叔父确是他的再造恩人。想毕,玉笙将一盏茶递与林秀。见他额上汗出,又拿扇子替他扇一扇。林秀接过茶,道一声“多谢。” 第二日,林秀带玉笙去瞧了姨妈,午饭后也就回来了。因天气炎热,来了几个客,也略见一见就回到里面来了。 到得后一日,早起时却觉清爽。原来黎明时落了一场雨,地上热气都已散尽。林秀早早出门去了骆家,嘱咐玉笙晚饭不用等他,到天黑时才回来。一到家就赶着洗了澡,过来玉笙院子里,同众人坐着一处纳凉。 玉笙闻见他身上微有些酒气,问他:“骆大爷有什么事这么要紧,一定要当面说?”林秀听她问起,神秘一笑,对丫头们说:“你们去洗些果子来,我要醒醒酒。” 众丫头会意,都起身走开。林秀往玉笙身边挪了挪,凑近她耳边道:“他好像遇到了那个绝色美人。”说毕往椅子上一靠,拿起扇子来扇了扇,又接着道:“上回在蒲仙镇,咱们不是一同看的龙舟赛么?我们回店里来吃饭,他自己下楼来走动走动,就见到了一个女子。听他说,那女子不但生得好,连说话的声音是柔柔的。那时她抱着满怀鲜花,粉面含笑,两只眼睛月牙儿一般。又说那皮肤比花儿都白,都娇嫩。” 玉笙的好奇心被他勾起,拿扇子抵着腮道:“这说得我都想亲眼瞧瞧了。他既看上了,何不去问问是哪里人氏,有无婚约?” 林秀道:“那傻子,什么都没问,光跟人说些闲话。后来人家走了,他又想。他从姑妈家拜寿回来,特意又去了那镇上,可惜再没见过。据他说,那女子如同天女下凡,来他面前走了一遭便回天上去了。我看他当真得了痴病了。”说罢又一边摇头一边扇风。 玉笙听了也不言语,只在心里想着,这女子究竟生得是何模样,竟这样动他的心?他二人都不再说话,只坐着吃茶。却听得一阵脚步响,几个丫头捧着几盘果子走了来,郁金也在内。玉笙朝林秀使个眼色,林秀摇摇头。 玉笙见丫头们放下东西便进屋去了,又接着到:“像他这样碰去哪能那么巧,他该去问问人,看可有人认得这女孩子。” 林秀道:“我也是这么说。他从那里回来,比我们还先到家。一到家便急急忙忙来问我们,偏那时我们还在路上。前日又来问,不巧我们又不在家。今日我去了,见他消瘦了好些,看来他是真心想要那女子。也不知那人此时在哪里,又不知人家是否婚配。此事再耽搁下去,我看他真要害相思病了。”说罢叹一口气。 此话倒勾起玉笙的回忆来,想这相思病不就是自己见到许飞扬以后害的么?骆清辉有了让他害相思病的人,那林秀呢?玉笙忽然想起,林秀的亡妻是生子亡故的,林秀当年是不是也害了相思病?如今他还记得她吗? 二人都没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院中月光下的树影。今日已是六月十四,月亮将圆。玉笙抬起头看向那月亮,仿佛真有个玉兔在那里捣药。伸手进衣服里把项上戴着的那玉佩拿出来,用手摩挲着那上面雕的白兔,心里默念了一句:“许飞扬,你已经走了两年多了。” 这一晚,玉笙早早地上了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像唱戏似的,一会儿是和许飞扬初见的那片野地,一会儿是和林秀成婚的那天晚上,一会儿是自己跪在勤政殿门口求三哥时皇后的脸。最后脑海中出现了许飞扬冰冷的眼神,画面就此定格。他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她?难得在一处吃饭时,为什么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低头不语?她小心翼翼地上床躺到他的身边时,他为什么背过身去?自成婚后,她好像从没有见过许飞扬笑。 玉笙像掉进了一个冰窟窿里,冰冷窒息的感觉突然袭来。她自己从没有想过,或许许飞扬是被迫娶她,他并不快乐。 那时她是天真快乐的公主,青春懵懂时看见了一个少年郎,便以为这就是她一生要爱的人了。初见的那天阳光明媚,空气香甜,玉笙以为在许飞扬的世界里,这一天也是美好难忘的。后来他对她那么冷淡,她从来没有见过谁对她有那么冷的脸,也没有想过他的冷淡是因为不爱。 玉笙忽然觉得好难过,得知许飞扬的死讯时也没有这么难过。她听见外面小虫的叫声,鸟儿扑棱翅膀的声音,远处猫儿打架的低吼声,越发感到孤单。月光从花窗照进来,把清辉撒了满地。玉笙睁着两只眼,看着帐子里的阴影,身体似乎僵住了,动弹不得。深深地叹一口气,仿佛灵魂也随着这口气离开了躯体,躺在床上的只是一具空壳。从床上坐起,一种陌生感裹满全身,好像是第一次操控这具身躯。低头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鞋,不知呆坐了多少时候,干脆起来,打开门迎接这月光,让屋里都亮起来。 玉笙走出门去,像是走在梦里。外面月色如水,院里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天上只有一轮玉盘,并不见繁星。玉笙又把项上玉佩拿出来摩弄,看上面雕着的玉兔和月亮。这是许飞扬最心爱的东西,玉笙见他日日都戴着。他的遗物从边关运回来的时候,玉笙在几件衣物中看见了它。来送东西的军人说,是在他的胸口摸到的。下葬时并没有随他一起去,这是他留给她的唯一念想。此刻玉笙却想,如果他泉下有知,或许更愿意把它留在自己身边,让它陪自己同去九泉。这玉佩不知是何人给他的,一定对他有很重大的意义。自己不该为了留个念想把它留下。如今看见它,想起许飞扬,更觉得这玉佩就是他不爱的证据。 玉笙在院里来回地走着,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偶尔风过时树叶的沙沙声。月亮渐渐西沉,空气微带着凉意,玉笙的腿也走得发酸。眼睛有些干涩,困意袭来,还是回去睡了吧。 第15章 第 15 章 玉笙直睡到日晒三竿才起来。脑袋昏昏沉沉,身子也软绵绵的,大概是昨夜受了些凉。洗漱过后仍没有胃口,只喝了点绿豆稀饭,吃了些小菜。问起林秀,丫头们说今日有人请他赏荷花,作诗去了。无精打采地坐着,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来打发这又热又长的白昼。猫儿们都只捡荫凉地睡着,一只也不到跟前来。 出了院门走了走,看着丫头们洗的衣服晾在那里,五颜六色的随风飞舞,看得眼睛都累了。阳光照在皮肤上是火辣辣的,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觉又回到了自己院里去。午饭后睡了一觉,又喝了冰镇的绿豆汤,才觉得精神了些,只是仍然提不起兴头。此时日头正毒,料着林秀还不到回来的时候,想了想,便叫人把绣架摆出来。胡乱刺了几针。手里出汗,针也发涩,反把先前绣好的绣面摸得起毛了。又叫人把绣架盖了,几次三番遣人打听林秀到家了没有。 到黄昏时林秀仍然未归。二婶娘家今日有亲戚送了小点心,她便派了个老婆子送了些来。玉笙向婶娘道了谢,吩咐人倒茶给婆子喝,又赏了钱。问起秀兰在家里做什么呢,婆子说有时候做做针线,帮着她母亲料理些家务,有时和那边几个姊妹们玩笑。因今日家里来人才没有出门,那边也没人过来。婆子吃了茶道了谢,又说了几句闲话就要去。玉笙叫她请奶奶姑娘得闲了只管来这边逛逛,婆子答应了便回去了。 好容易才挨过了这一天。因今日没有出门,身上也没出汗,玉笙便偷懒不洗澡,只叫人打水来洗脸洗脚。洗完了脚,郁金端起洗脚水往外面走,没留意脚下有只猫在那里睡着,一脚踩得猫跳了起来。郁金也吓了好大一跳,手一歪,盆里的水泼了满地,把玉笙的一双新绣鞋也浇湿了。 玉笙今日本来不快活,见郁金倒了满地的水,忍不住骂道:“好蠢的丫头,谁勾了你的魂儿去了不成?” 郁金满脸通红,只得先把水倒了,又拿帕子来擦地。众丫头都知玉笙今日不自在,也不敢在她面前多说话。见郁金挨了骂,都各自悄悄地走开了,只有晚霜过来帮着她一起收拾。 哪知林秀恰好回来,还没换衣服,先到这边来看看她们在做什么。刚走到门口就见玉笙正骂他的丫头,他便忍不住说道:“哎,不过是倒了些水,何必生这么大气?郁金丫头这么大人了,你说话也要给人留些脸面。” 玉笙听了他这话,顿了顿,阴阳怪气地回道:“一个丫头,我骂她一句你就这么舍不得。你预备怎么给她脸面,给她什么样的脸面?你说出来,我听听。” 林秀见她今日不似以往,心下纳闷:今日是谁得罪了她了?也不说话,只往自己院里去,意欲等她消气了再过来。玉笙见他要走,越发来气,也不思索,便说道:“你舍不得她,不如抬举了她做你的二房,由着你给她脸,横竖我不会给人脸面。” 林秀见她越说越不像样,还扯到他身上来,便要和她理论理论,又回来说道:“你讲不讲理?我只是叫你说话留些余地,何苦这么咄咄逼人,你反说出这些话来。” 玉笙听了,腾地站起,指着郁金道:“谁不知道她从小就在你身边服侍?谁敢拿她当丫头,都要给她三分脸。既然姓骆的不要她,你又可怜她,就收了做你的小老婆,由你疼她爱她,谁还敢不给她脸面?” 林秀见她越说越没了顾忌,也是气急,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顿了顿,把唇一咬,双手一合,朝玉笙拱拱手,道:“公主娘娘的脾气,我今日算是领教了。难怪世人都说,先帝把你骄纵得了不得,全没有个女子的样儿。”玉笙冷哼一声,道:“哼,这就领教了?厉害的还在后头呢!” 他二人只管你来我往地吵着,全不顾听的人下得来下不来台。郁金听他们因为自己争论本就过意不去,后来听玉笙越说越荒唐,扔下抹布便跑了出去。 晚霜见她跑了,担心着里面,又怕她做傻事,忙叫白露去劝。白露看她一眼,说:“你好奇怪,横竖不干你事,你瞎操什么心?真是狗拿耗子。她爱走,就让她走呗。”正说着,听得里面越发吵得厉害,有什么东西叮铃咣啷地响。白露听了这动静,说:“摔东西了。”说罢回自己房里去了。 流云见状便对晚霜说道:“你不知道,她二人前些时候伺候大爷的汤药,不知结了什么仇怨,这一向白露总不理郁金。你还叫她去劝,她哪里肯去。不如你在这里守着,我去看看。”晚霜便道:“这丫头虽和我们相交不久,心里倒是实诚的。你去好好跟她说说。”流云点点头便去了。 这里晚霜进来,见摔得一地的茶碗、果盘、花瓶、痰盂,连椅子都倒了一把。玉笙林秀二人都只坐着,也不说话,也不动。晚霜见他二人不吵了,便把椅子扶起来,出去叫小丫头找东西来收拾这一地狼藉。 林秀等玉笙把东西摔打完了,屋里没人了,才道:“你我成婚实属无奈,但日子总要过下去。我今日早起见你仍睡着,没敢惊动你。我们这小地方不比宫里,没有那些新鲜玩意儿给你解闷。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今日的事情本来不大,不要吵了,好不好?” 玉笙见他好声好气地说,自己心下也有些愧疚,便也不似先前那般泼了。想起自己身为公主来到这地方,没有几样舒心顺意的事,忍不住滴下泪来。林秀见她哭了,过来拿袖子给她拭泪。玉笙见他连个手帕子也没有,把脸一别,自己拿手绢擦擦眼角。林秀便又坐回自己位置上。 玉笙擦过了泪,又觉得自己不该哭的。只想找个话头来说。左也不合适,右也不合适,实在不知从哪里说起。想了想说道:“这院子实在有些小,连个园子也没有。你去重新买一座,我是不爱住在这里的。” 林秀听她如此说,便笑道:“我的公主娘娘,你这话好轻巧!哪里有这么合适的房子等着咱们去住。” 玉笙听他这样说,急道:“难道你要我在这里住一辈子?既没有现成的,你去买地,盖房子,买下人。横竖这里我住不惯的。你这房子不但我住着嫌小,底下人也不方便。虽说咱们来东川又带了些仆从,人手还是紧了些,里外大小事情也不成个体统。丫头婆子们吵架拌嘴的,我都听见好几起了,只是不理论罢了。我想再买几个人来立规矩使唤,又没地方住。” 林秀把她的手一按,笑道:“你先别急。你既不喜欢这里,房子自然是要换的。只是买地盖房也要找到合适的卖家呀!公主既已发话,我岂敢不从。从明日起,我留意着打听打听,有要卖房卖地的没有。只是有一事我先说明,咱们这里无论如何比不得你在宫里住着,我尽量买所大园子,好不好?” 玉笙道:“你记着办就好。若要银钱使用,我这里还有些,只要房子如我的意,一切花费不用你操心。” 林秀把手收回,刷一声打开扇子扇起来,摆摆头道:“这些钱我自会设法弄去,哪里用得着夫人的嫁妆。近日朝廷有意起复旧员,我已四处托人了。京官难做,我想还是留任家乡好,官小些也无妨。” 屋里晚霜晴烟带领着众小丫头收拾了摔坏的东西,又拿帕子来擦地。大雪见整理得差不多了,便倒两碗茶进来,顺便问何时吃晚饭的事。玉笙问林秀,林秀道:“今日吃了一下午的酒,此时还不觉得饿,你们吃吧。”大雪便叫传饭。玉笙自己吃着,林秀坐着陪她说些闲话。吃完了饭,又同到院子里乘凉。玉笙命人将婶娘送来的点心摆在小几上,又谈起他家那几个叔叔家的女孩子来。 原来林秀有三个亲叔叔,抚养他的倒是一个族叔。这三个亲叔叔在林秀父亲死后买通几个老叔公,占了老宅田产,将母子两个赶出门去。那些时他们也着实好过了几年,只是仍放不下旧日的架子,还要摆那阔少爷的款。又耐不住寂寞,整日同些朋友吃喝玩乐。不几年,手头的银钱都花费了,田庄铺面也折现了以供玩乐。那几个朋友渐渐将家私都哄骗了,他们这才惊觉原来都是冲着他们的老底来的。可惜此时只剩了所空房子并几个老仆,手头拮据了,做派自然不同往日。那些朋友见榨不出油水,转身又投到别处去了。 这三个叔叔后来见林秀颇读得书,自己的几个儿子反不成材,终日学了他们老子的样子,连日只是逃学,怕将来就只林秀前程还可靠些,因而也曾想要哄转他来。奈何林秀一心一意只同他那边婶娘亲近,同几个叔叔只是面上情。那些堂兄弟们混账更胜几个叔叔,林秀也不与他们往来。倒是几个女孩儿本本分分,好也罢歹也罢,见了林秀还亲热些,因此林秀在外还记挂着这几个妹子。又听闻得人说,因为林老三家只有一个儿子林科,有三个女儿,秀梅、秀芝、秀莲,林老四家只有一个女儿秀薇,不但林老二看不起,连这两对夫妻自己都不喜欢。这几年林老三吃醉了酒还爱打人,家里仆人老婆女儿,没有不打的。及至打过了,老婆要带着女儿们回娘家去,他又跪下自己扇巴掌,赌咒发誓说以后绝不打人了。谁知下次喝了酒仍是那样,只是叫外人看笑话而已。林秀心疼那三个妹妹,又不好管,只是叹气。 第16章 第 16 章 玉笙听说他家几个妹子倒不像她们的父母那般混账,就说请她们得便来家里玩,省得跟着她们娘老子学,也免得玉笙寂寞。林秀听她说得有理,便说:“下月初九是四叔的生日,我们去拜寿,你就趁便和妹妹们谈讲谈讲。等熟络了,便好请她们来家的。”玉笙点头。 林秀吩咐人准备了洗澡水,自己去那边院里洗。等他走了,玉笙便问:“流云呢?”晚霜回道:“先前在郁金屋子里看着她,刚刚我看见她已过来了,这会儿想毕洗澡去了。” 玉笙听她说起郁金,想自己今天平白地说了那些话,实在不应该,便不言语了。谁知白露走来说道:“郁金那丫头不过仗着伺候爷的时间长些,很有些心高气傲,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主子今天骂她一顿也好,好叫她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奴才罢了,不要痴心妄想,做那飞上枝头做凤凰的美梦。” 晚霜听了她这话,在旁悄悄拉她一下,意思不叫她说下去,怕又惹起玉笙的火来。白露把她的手一摔,还要往下说,却见玉笙皱眉道:“这屋里几时叫你来管了?即便我今日骂了她,她也还是大爷的人。你们做好自己的事,莫在背后讲东讲西的。我再听见谁讲这些话,定不轻饶。”屋里几人都低头垂手听了,说声“是”,便各人干各人的去了。 这里玉笙刚要起身出去走走,曾嬷嬷便上来搀她。玉笙回头见是她,知道她有话说。也不开言,一直走到院子里石榴树下,叫丫头们各自走开,这会儿不用人伺候。 曾嬷嬷见跟前没人了,便道:“公主娘娘恰才不让她们胡说,是很好的。只是这个郁金丫头若继续留在身边,怕不合适。一则她也大了,就怕她真有那歪心思。二则就算她没有那些想头,底下丫鬟众多,见她这样了都没事,怕不会都照样学起来。” 玉笙想了一想,说:“但她自小跟着大爷,本就不同于其他的丫头。大爷今日那样你也看见了,怕是不好打发。” 曾嬷嬷见玉笙口气松动,便道:“这事当然不能您去找大爷说。最好去问准了那丫头,看她自己是什么意思。她若执意要去骆家,夫人娘子的做不上,做个偏房也不算委屈她了。就算大爷问,她自己要去,旁人也不好阻她的好姻缘。若是骆大爷不要她,那时夫人再出面向大爷说,给她找了户好人家,她自己愿意去外头做正头娘子,想大爷也不好说什么了。” 玉笙听了,点点头,又说:“就是不知道这丫头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她若是不肯出去,咱们总不能把她拉出去配人吧?” 曾嬷嬷道:“人往高处走,有哪个丫头不想出人头地?能给人做大娘子,谁愿意做小老婆,连带着生的儿女都低人一等。若她果真不依,夫人派人好生跟她说,把利害都细细告诉了她,不怕她想不通。” 玉笙听了,低头想了想,郁金人倒是不坏,林秀若要留她在身边,只要她安分守己的,自己何苦做恶人。这事还是先问准了郁金,再问问林秀,看他是怎么说。想罢,只说了一声“知道了”。曾嬷嬷走开,玉笙在外面走了走,回来叫人舀水来洗手。流云才洗了澡,换了晚霜去洗,头发还湿着便过来伺候洗手。因见晴烟在屋里,玉笙朝她使个眼色,流云会意。 这里玉笙擦了手,流云便叫晴烟道:“今日白天忘记告诉她们了,你这会儿去给厨房里说一声,明日早饭蒸一碗鸡蛋,少放些香油。天气热,油腻腻的越发没胃口。”晴烟答应一声便去了。玉笙走到里间坐下,流云左右看看,见院子里没人了才进来。玉笙摇着扇子,问她:“今日是你去安慰郁金的?” 流云见了这番情景,听了玉笙这话,摸不清玉笙是什么意思,只好如实回答。玉笙见她有些拘谨犹疑,便说:“坐吧。” 流云抬头看看玉笙,见她面色如常,不见怒气。想了想,侧身坐在脚踏上,接过玉笙的扇子来替她扇着。才听玉笙又道:“你可听说过她和骆大爷的事么?” 流云想起上次听晴烟说的那话,便回道:“是听底下人说过,都是些玩话,哪里能当真呢。她自己我是没有听她说过的。”玉笙转头看她一眼,道:“若说的不是玩话呢?” 流云听了这话,笑一笑,说道:“这是从哪里说起。一个丫头,若想这些,她岂不害臊?她纵有那傻念头,这种事,也由不得她。” 玉笙见她不像撒谎的样子,也就信了,又说:“既然白天的事是你去的,不如你再替我去问问她究竟有什么打算。她要是真想跟骆大爷去,我好叫大爷去打听。要是想出去做人家的正室夫人呢,我就给她寻人家。横竖她心里要走,谁也留不住她。你说呢?” 流云见玉笙问她,站起来道:“主子们说怎么办,奴才就照吩咐去办。我这就去问她,叫她想好了明早告诉我,我再来回主子的话。”玉笙点点头,流云便退下,叫了人进去伺候,自己去找郁金了。 次日早起,流云伺候玉笙穿好了衣服便在院子里浇花,晚霜去洗衣服,大雪小雪晴烟伺候玉笙吃饭,郁金白露在那边收拾林秀的屋子。流云浇完了花正要收拾东西,却见白露走来,见了流云便道:“我实在受不了她了。” 流云知她说的是郁金,赶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往屋子里瞧瞧。见没人往这边瞧,便拉白露到院墙下站着,说:“这又是怎么了?” 白露见她这样,满不在乎地说道:“怕什么,大爷还能为了她再打我一顿不成?本来就是嘛,咱们服侍公主娘娘都不敢做那样的美梦,她倒好,心里想还不算,这些天不是长吁就是短叹。昨儿晚上,不知她撞了哪路鬼,一夜没睡。我回屋时她就在那里流猫尿。我说了她两句,她越发号丧似的。你说说,这要叫别人听了,还以为我怎么欺负她了呢。因昨夜没睡好,我今日就想迟些起。她倒好,比往日还更起得早。你是知道的,我听见一点动静就要醒的。原本跟她一个屋是图她手脚轻便,我也清净清净,哪成想还不如从前跟晴烟睡呢。还有,我跟她伺候大爷穿衣洗漱,铺床叠被,都是丫头罢了。谁不知道她从小伺候大爷,用得着在我面前显摆么?一会儿‘大爷习惯早起,咱们要早些去打洗脸水,别叫他等’,一会儿‘大爷很随和,没那么多规矩,但他不喜欢有人打扰他,咱们没事不要在大爷跟前晃悠’。她既这么能干,留她一个人伺候便罢,要我们这些人也无用。” 流云听她一大早就发了这一通牢骚,轻轻说道:“这会儿主子们在里头用早饭,你这都是小事,别嚷嚷出来叫主子听见了,像什么话。你既与她不睦,不如我跟你换,我和她一个屋里睡,同她一起伺候大爷。这边公主娘娘就叫你伺候,只是娘娘的衣服还是我管,你依旧照管银钱茶器,你看如何?” 白露听她说要换,连连摇头,道:“不换。大爷好说话,不像公主娘娘。我就是白说说罢了。”流云笑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的。还不去收拾了过来吃饭呢。”白露听了,将身一扭,过去折下两朵月季簪上,又回那边院里去。 流云收拾了东西,进来看有无什么吩咐。见玉笙林秀吃了饭,仍是说些闲话,便告诉晴烟,她过去叫郁金她们过来吃饭。 到了这边院里,郁金在那里叠衣服,白露却不见。她见流云来了,心知她是来问昨日晚间的事,忍不住又低头拭泪。流云见她这般,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安慰她道:“你别傻。我听主子们说,院里还少人使唤,等盖了新房子不知还要来多少人呢。你是大爷用惯了的人,哪能叫你出去呢?你心里究竟怎么想,只管说出来,到底怎么样还不一定呢。你别这么只管伤心,倒把事情耽搁了。” 郁金听了,擦擦泪,点头说道:“姐姐,我知道了。我不过一个奴才罢了,我情愿做一辈子丫头。离了这里,叫我往哪里去呢?”说毕又忍不住滴泪。流云心里也不忍,又安慰了她几句,带她过来吃饭,自己便去回玉笙的话。 第17章 第 17 章 这边林秀吃过饭已出去了,玉笙在那里叫人吃了饭把冬天的铺盖褥子厚衣服拿出来晒晒。见流云过来了,便叫她过来伺候更衣。 进了里间,流云便把郁金的话说了一遍。玉笙听了,叹了口气。流云见她不说话,试探着道:“我看郁金丫头人倒老实,又不多言多语的。不知骆大爷那边怎么说。他也是看着郁金长大的,知根知底。若要个身边人,这岂不比外面买的强?” 玉笙道:“就怕那边不要她。骆大爷前些日见了个女子,一门心思全在那人身上。若是有了那人的消息,只怕婚事就定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再好的人他也不会在此时娶做二房。偏偏又找不到那人。郁金这事,怕是要等那边有了消息才好处置。” 正说着,只见一个人一头撞进来,直直地跪在玉笙面前,“砰砰”地磕起头来。玉笙和流云都被这人吓了好大一跳,一时说不出话来。流云缓了缓,定睛一看,说道:“郁金,你不去吃饭,跑来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出去!” 却见那人仍跪在地上,抬起头来,正是郁金。她额头已经破皮红肿,两行清泪顺着脸庞滑下。缓缓泣道:“郁金卑贱,不敢妄想。只求夫人不要叫我出去,就是开了天恩了。”说罢又碰起头来。 玉笙见她闯进来,心下已是不悦。原想叫她出去,又怕她一时糊涂寻了短见,传出去名声不好。便只得忍耐着说道:“我也知道你是个老实本分的丫头。你既然也觉得自己不配,又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事情还要等骆大爷从蒲仙镇回来,你家大爷才好跟他说。这会儿你这样,岂不白白叫人看笑话。若你再这么没规矩,我只好放你出去,叫外面管家给你找个小厮配了。” 郁金听了这话,咬咬牙,说道:“骆大爷只把郁金看作妹子,我已认命,不敢再劳烦大爷去问。今后我只做夫人的粗使丫头,大爷那边请夫人另派人服侍,只求夫人容我留在府里。我自小就被老子娘卖进来了,这一出去了,他们必定还要卖我。求夫人发发慈悲,别叫我出去。只要不出去,烧火打水,打扫庭院,我都是愿意的。”说完又磕头起来。 玉笙见她这样,心下有些不忍,又怕她日后反悔。低头想了一想,便开口道:“你可想好了,现如今你青春年少不出去,若日后再要出去,连家中小厮也不会要你,可只有给人家做续弦填房了。再者,府里这些人的风言风语你可受得住?” 郁金趴在地上,低声道:“郁金绝不后悔。”玉笙听了,叹一口气,又说道:“既如此,你今日就过来。”郁金磕头道谢。 一连几天都是大晴天,天气越发热起来,早起便觉粘腻不适。偏这些时候不得闲,又是林秀的同窗家里有白事要去吊丧,又是姨妈家里表哥订亲要预备贺礼,又要准备四叔的生辰礼,又有另一同窗家里添丁,请吃满月晏。玉笙林秀这几日天天不在家,天又热,既出了门,少不得要等热气下去天将晚时才归家。 这一日,夫妇两个才到家坐着吃茶,便有小丫头走来说:“那边府里几个姑娘来了。”才说去请进来,就见三个少女,打扮得花枝招展,身后跟着几个丫头婆子,袅袅婷婷地走来。玉笙一看,正是那日在二婶娘家秀兰屋里见的那几人,只不见那个小男孩。三人见了玉笙,先行了国礼,才又给林秀行礼。林秀叫他们坐了,丫头倒上茶来,又拿些果子来摆上。 林秀道:“这么热的天,难为你们还过来。快坐下歇歇,等吃过晚饭再过去吧。”一边说着一边往那院里去了。玉笙见她们都穿着簇新的长衫,里头还有短衫,也道:“穿这样多,快把外头衣服脱一件吧,又不是外人。”于是各人的丫头都上来帮着脱外面的衣服,只留下短纱衫,里头都是一样的抹胸,想是一块料子裁的。 那个小些的道:“还不是大人们吩咐的,叫我们穿好衣服过来。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就是外祖母那边叫人送了好些果子来,他们想送些过来,自己又不想来,我妈就就叫我们走这一趟。顺便看看大哥哥大嫂子在做什么,说说话。” 玉笙依稀记得这个最小的叫秀薇,是四叔家里的。她生得肌肤胜雪,珠圆玉润。第二大的叫秀莲,最大的叫秀芝,这两个是三叔家里的。都是鹅蛋脸儿,大圆眼睛,个子比那一个高出一大截。因年纪大些,也比那一个沉静和婉。 玉笙想起自己有一匹鸭蛋青的纱料,最适合皮肤白的人,便叫流云道:“你去把橱里那几匹织着葡萄的纱拿出来,要一匹鸭蛋青的,给四姑娘秀薇,一匹熟蛋黄的,给二姑娘秀芝,一匹褪红的,给三姑娘秀莲。还有一匹竹叶的,是珍珠白的颜色,给大姑娘秀梅。这几匹料子你们拿回去,一人做一件衣裳穿。说到衣裳,你们大姐姐秀梅怎么没来?上回去那边婶娘家她也没去,是大姑娘怕羞,不愿意出门吗?” 秀芝见问起她大姐,笑嘻嘻说道:“不是怕羞,我大姐姐有了人家了。我爹娘本来也叫她来的,她说已经定了亲了,再出来走动不好,等以后过了门再出来呢。” 秀薇听了,不以为然道:“秀梅姐这是自己给自己立规矩。谁不知道做了人家的媳妇就没那么自在了。到时候一年回来几次还不知道呢,哪能再像咱们现在这样说说笑笑的呢?”秀莲不服道:“你怎么知道做人家的媳妇就不自在了?你又没做过!”秀薇道:“我虽然没做过媳妇,我自己看到的。你妈见了你爹都要恭恭敬敬的,你爹要是不让她去你外祖母家,你妈就不敢回去。”秀芝秀莲两个听了,都不作声了。 玉笙见她们说上几句就抢白起来,便又起一个话头道:“你们秀梅姐姐许的哪家,几时的好日子?”秀薇抢道:“就是她舅舅的儿子,是她们的表哥。” 秀芝接着道:“我姐姐从小就愿意和表哥玩,长大了舅舅舅妈见她们感情那么好,就和爹妈说了这门亲,过了年就要过门了。我姐姐自从知道把她定给表哥了,人就变了,也不和我们出来玩了,只在自己屋里做针线。我问她喜欢嫁给表哥吗?她也不回话,只抿嘴儿笑。不知道我以后能不能找个喜欢的人嫁了。”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就细微得如同蚊蝇,说毕自己就害羞地低头笑了。 众人听了她的话,都取笑了一阵。后来就有丫头说饭好了,玉笙就吩咐把饭摆好,请林秀过来这边吃饭。吃过饭,几人洗漱过,又吃了茶,闲话了几句便告辞回去了。 到了七月初九这一日,天气更热了,好在路不远。过去吃了饭,林秀也没甚心情同他们听曲,坐了坐就自己回来了。 玉笙在里面同几个姊妹说了几句话,见了大妹妹秀梅,生得温柔恬静。前几日给的料子赶着做了件褙心,配着茶红的抹胸,月白底印着淡青色竹叶的细褶裙子,越发衬得人静如水。玉笙忍不住在心里赞一句:真好个美人。又见秀薇做了件鸭蛋青的纱衫,更显出脸若银盘,眼如杏核。就只不见秀芝秀莲的新衣服。问她们时,都只是低头。因见她们的母亲婶娘在席上,不好细问,也就回家来了。 到家时天还早,林秀在那边院子乘凉看书。听见玉笙回来,他便放下书过这边来。流云伺候玉笙洗了手,又换了衣服,端着水出去了。晴烟在那边见林秀看书,便出去倒了杯茶送来。见他过这边院子来,就跟着过来这边。因手里只有一杯茶,便道:“不知道夫人这会儿到家,我再去倒一杯来。” 林秀接过茶递与玉笙,道:“你才从外面回来,你先喝了避避暑气吧。”玉笙就接过来一口喝了,把杯子递给晴烟,晴烟端着小茶盘又去倒茶。恰巧白露也倒了两杯茶来,林秀便端起一杯,瞅着玉笙一笑,一饮而尽,另一杯放在桌上没动。白露正不知怎么回事,只见晴烟又倒了一杯茶来。晴烟见了桌上两个杯子,一杯空的一杯满的,便明白怎么回事。 白露道:“我已经倒了两杯了。怎么你倒茶只倒一杯?”晴烟笑道:“你猜?我喜欢一杯一杯地倒。”说完便要走。林秀道:“这么热的天,你二人走去倒茶也辛苦了,不如你们就喝了吧。”晴烟便拿起一杯来喝了。白露仍不解,但见晴烟喝了,她也就喝了。 二人收了茶碗,正要走,玉笙道:“天气热,喝了茶也不解渴。把那西瓜切一个拿来大家分了吃吧。今日席上的菜吃了只是口渴,心里发热,四叔家的茶我也吃不惯。”林秀道:“他们哪里有好茶。就这生辰宴都要凑好一阵呢。” 玉笙道:“他们不至于艰难至此吧?莫不是告诉给你听,好叫你心疼他们。”林秀道:“林老四虽然不像那两个那么爱赌钱,但年轻时挥霍惯了,也没多少老本了。这会儿大摆筵席地请客,也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罢了。”说完便打开折扇自己扇起来。 第18章 第 18 章 郁金听见玉笙回来,在里面找出一把大扇子。原本要出来替玉笙打扇的,后来听见林秀过来了,便找到小雪,将扇子递给她,叫她出去打扇。林秀见了这大扇子,道:“你这个倒风大。我小时候老宅那边有一个大池子,引的外边的一股活水,池子周围遍植花木。到了盛夏,风从池边一过,热气就消散了。我那时住得离池子近,房子后头都是大树,哪里还用扇子。”玉笙听他说起池子,也想起宫里的梅花池金鱼池,还有那块长寿石。那时候每天有人送冰来,虽说还是要打扇,但屋子里也没有这样热。 白露流云端着两大盘西瓜走来,晴烟跟在后面,准备了洗手的水。林秀见西瓜来了,便问道:“这西瓜是上回那一批么?”流云道:“不是的。上回那几个,也就前面的两个好吃,后面有两个打开看还是白的,只有些淡淡的红,吃着也没味道。这是昨天才又重新买的。”林秀听说,便道:“这一个西瓜有多重?”流云道:“有七八斤呢。” 林秀看着西瓜道:“这两盘子我们都吃不完呢,想还有些剩的,你们就分了吃吧。今日也没什么事,你们就再拿一个切了,那些小丫头嬷嬷们,叫他们只管吃,也不必进来磕头了。”流云便答应一声,出去了。 这里小雪将扇子递与白露,拿了两块西瓜,出去找到郁金,同她在一处吃。吃完了洗过手,又过来接过扇子继续扇着。白露也吃了瓜,叫个小丫头进来把瓜皮收拾了,她自己拿帕子把桌子擦了,又把洗手的水倒了。 玉笙见她腕上戴着个银镯子,便问她道:“我记得给了你一个金的,怎么不戴那一个?这个看着旧了。”白露道:“平日里做事怕磕坏了,那一个留着过节的时候戴吧。”玉笙道:“你这丫头,你有好些首饰呢,就戴坏了也不值什么,你几时变得这么爱惜东西了?”白露听了,也不答话,只嘻嘻地笑着出去了。 闲处光阴易过,不觉已是八月初了。往年八月间,就是天气再热,早晚也有些凉意,夜间还要盖被。今年这天像是在往下漏火,仍不见凉意,也没有雨,夜间睡着还要扇扇子。玉笙连日只觉得烦躁,许多日不拿针线了。眼看八月里了,又要预备中秋的节礼,自己家里也要预备过节的吃穿用物,桩桩件件都要自己操心,越发心里不自在。 林秀见她这些天吃不下,脸上也不见个笑影儿,便想找个玩意儿与她解闷,自己也散淡散淡。 这天晚饭后想了一想,走来对玉笙道:“这天还不知要热多久。咱们出去找个凉快地方逛逛可好?”玉笙道:“皇天暑热的,去哪里?我也懒怠动弹。”林秀道:“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又清净又凉快。咱们请了骆大爷同去,请他给我们讲讲新鲜事。前一阵他又跑了一趟蒲仙镇,我给你说过没有?” 玉笙听了,果然来了兴致,凑过来道:“你没告诉我,还是上次他回来你去他家给我讲过他的事了。他可是又去找那个人了?”林秀道:“可不是。我听说他前几日才到家。我想他连日奔波也劳碌得很,天气又热,因此我也没去叨扰。想他在家也是无事,干脆咱们一同出去逛逛,等秋凉再回来,你说好不好?” 玉笙欢喜道:“天天闷在这院里,可要把我憋坏了。就只是几时去呢?还要问问他,看人家得空不得空。哎,他又去走了一遭,到底得了些信儿没有?你怎么不去问问,他也不来告诉你?” 林秀把袖子挽了挽,说道:“我好些天不见郁金丫头了。怎么做了你的丫头就躲着我似的?叫她出来给我扇扇子,热得很。”玉笙道:“谁知道她呢。” 流云见林秀说热,便招呼道:“谁在屋里,出来个人给大爷打扇。”只有晚霜拿着扇子出来了。流云便道:“这些懒鬼,见这里有人服侍,一个个都躲到别处乘凉去了。哪天要嬷嬷给她们重新上上规矩。”晚霜道:“嗐,由她们去吧。这么热的天,是人都受不住,何况下午咱们都睡了,不是她们摇扇子的么。就这会儿有空儿,她们还不玩去呢。”林秀道:“晚霜丫头倒会心疼人。” 玉笙瞥他一眼道:“我的丫头,自然个个都是好的。既这样,你还惦着郁金丫头做什么?” 林秀听她这话有些酸意,便笑道:“郁金么,说是丫头,可也算是我的妹妹了。那时候她小,还不会服侍人,才来了我们家就碰上叔叔们撵了我们出去。我母亲就背着我一边走一边哭,不知道要去投哪家亲戚。郁金也一声不吭跟在我们身后,自己默默地哭,走了一里多路才发现她也跟着出来了。问她跟着我们做什么,我们如今连家都没了,哪里还做得了她的主子?她说,买她的时候管事的跟她说了,她是大奶奶的丫头,要帮着大奶奶。大奶奶从府里出来,一个跟的人都没有,她要跟着大奶奶服侍她。这些年我在婶母家住,她也跟着。我出去做官,先前的娘子又没了,婶母不放心我,叫她还跟着我。她既这样待我母亲和我,我又怎么能拿她当一般的丫头看呢?我知道你有你的打算,今日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郁金要么做丫头,要么出去做正头娘子。给人做偏房,别说她自个儿不愿意,我也是不答应的。自从前头那位娘子没了,我已不打算再娶亲的。谁知圣上看我还行,将公主娘娘赐婚与我,这是我三生有幸,此生必不会再有别的女人。你可放心。” 玉笙先前听他说拿郁金当妹子心里还有些打鼓,又听到后面的话,心里才安定了。然此时晚霜流云都在这里,他说话也不避忌,难免有些难为情。想找话岔开吧,越是着急越是想不出话头,只好从流云手里拿过扇子自己扇着,又对她二人说:“你们也下去歇着吧,等叫你们再来。”她二人听了,放下扇子便退下去了。 林秀见她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待流云她们走了,也拿起扇子自己扇起来,说道:“这就不好意思了?若是别人家,夫妻成婚一年就要生娃娃了。咱们成亲快四个月了,到如今还没到一处睡呢。” 玉笙听他越发说得没边,赶忙停了扇子,四处看看。见没人在近处,拿了扇子,站起来就要走。林秀一把拉住她,要她坐下。玉笙又急又羞,说道:“做什么?”林秀道:“我就是说说,你就急了。你放心,咱们约好的,我没忘。你坐下,咱们还像先前那样规规矩矩地说话。”玉笙红着脸道:“你再胡说,我可真走了。”说罢又坐下了 林秀便又接着道:“骆兄那里我没去,他也没有送信来,应是无话。要是打听出什么来,他必定急吼吼地告诉我了,想必是还没得信儿。这么热的天,我也懒怠跑。再说,我又何必找上门去戳他心窝子呢。” 玉笙想了一想,也觉得有理。又问道:“中秋的节礼到底怎么预备,还有咱们自己怎么过节呢?”林秀起身伸个懒腰,道:“我找人给你个旧例单子,你就照着办去,不必费心思了。我去写个贴儿,明早就叫人给骆家送去。咱们在一处就是过节,也不必特意准备了。倒是出门的东西你叫她们打点出来,就这两天就要动身的。” 玉笙见他要走,急忙说道:“你倒是说说要去哪儿呀!这么不清不楚的,叫人怎么准备?”林秀回过头来神秘一笑,说道:“保密。就只告诉你要去登高,还要烧香。”说完抖抖衣服,提着袍角,嘴里哼唱着他家乡的曲子,往自己院里去了。 玉笙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哪座名山古刹,就只叫人估摸着收拾了东西,带上了自己的丫头。一行人便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一路往东南方去了。因天气炎热,路途也不甚远,便只在早晚间行路,倒也不算辛苦。如此走了两日便到了一个叫做梧桐山的地方。这山上有座凤仙祠,里头供的是凤仙娘娘。 传言说此处曾有凤凰飞升成仙,当地人建了凤仙祠供奉,以求保佑风调雨顺。有时凤仙会飞回梧桐山上,在玉泉洞里沐浴,此时便会有七彩的光芒从玉泉洞发出,十里外都可见,凡看见的人都能百病全消,心想事成。有一年大旱,百姓们无水灌溉田地,到后来连烹煮的水都没了。就有人去找这玉泉洞,却又找不到。于是人们纷纷上山来凤仙祠里求告凤仙,祈求雨水。不几日,果真下了雨。等雨停了,就有一条小溪从山上流出,再不干涸的。人们就顺着这水溯源而去,发现源头处是一汪泉眼,在一处洞中。就有人说这就是玉泉洞,是凤仙娘娘不忍人们再受干旱之苦,让出了这眼仙泉。于是人们又请了工匠将凤仙祠玉泉洞好生修缮了,一年之间香火不断,到如今那眼泉水还在汩汩地流水呢。 玉笙等人先到了镇上客店里歇了。今日歇息好了,明日一早就要上山。骆清辉仍是自己一个人,林秀带着白露晴烟,玉笙带着晚霜郁金并两个嬷嬷。郁金原本不想去的,玉笙说怕大爷使不惯别人,就只有她还清楚大爷的脾性,这才跟着去了。纵去了,也只时常跟在玉笙后面,玉笙也只好随她去了。因家里要人采买中秋的节礼给各家送去,玉笙林秀又急着起身,便将流云等几个大丫头并曾嬷嬷留在家里了。 第19章 第 19 章 到了第二日,众人起了个大早。昨日早已雇好的几乘软轿,天一亮就在店外等着了。众人乘轿走了许久,路上歇息了两次才到得山顶。越往上走时便越觉凉爽,到了山顶太阳当空,但阳光全被树荫遮了,只微有些热气。众人见到凤仙祠掩映在绿树从中,真好巍峨堂皇的一座殿宇。高高翘起的房角都在闪耀着金光,屋脊上雕的龙像是随时都要飞去。每一层的每一个房角都坠着一个金玲,风过处叮当作响,如有神奏。 林秀等人打发了轿子下山,叫他们几日后来接,然后便按照事先安排的住处分开住了。因为林秀已先派人上山讲过,因此祠里这几日将僧众都安排了别处去,只余下些做杂活的并厨房里的,也不放外人进入。于是玉笙一众人等安安心心地前后逛了一遍,也不过是些殿宇神像,与别处并无不同。唯独中间立的是一个身披彩衣的凤仙娘娘,身姿婀娜,神态安详,飘飘有凌空之姿。玉笙等也拈香拜了一拜就出来了。 林秀等骆清辉先出殿门,他在玉笙身后悄悄扯她批帛,见她回头,便悄悄笑道:“你许的什么愿?”玉笙从他手里扯过批帛,说道:“这是人家的事,与你有什么相干。”说完便走。林秀跟在她后面,轻轻说道:“我听说来这里烧香的妇人要么是求姻缘,要么是求子。你要是求了其他的,当心不灵。”玉笙听他这样说,停下来看着他,问道:“此话当真?”林秀却不答,也不停脚,往前直直去追骆清辉,口里叫道:“骆兄,等我一等。” 午饭后无事,他们便请出方丈来。闲讲片时,命人摆出棋盘,骆清辉与方丈对弈,林秀玉笙观棋。林秀见玉笙似乎兴味索然,便邀她去看祠后那株古树。 这是一棵黄桷树,也不知经历了几世几代。树冠遮天蔽日,一丝阳光也漏不下来,站在下面的人并不能感受到外面的炎炎烈日。树干粗壮,需数人合抱。树根如龙蛇蜿蜒盘踞,把树下的石板顶得高高隆起。低些的枝桠上绑着人们许愿的红丝带,新的旧的交织着,风来时都朝一个方向飞舞,越发衬得这古树枝繁叶茂,青春不朽。玉笙走近这树,忍不住用手摩挲那粗糙的树皮。树皮上的褶皱好似老人脸上的皱纹,一条条都是岁月的痕迹。走到树的另一边,还能看到雷电在它身上烧灼的印记。但是抬头望着这巨大翠绿的树冠,似乎能看到无限的生机正从树叶树枝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永远不会枯竭。 玉笙正在那里望着大树出神,忽听林秀叫道:“你快来看。”玉笙听得呼唤,便走过去看有什么稀奇东西。原来是树干上有一处凸起,好似一只雌凤,不知被多少双手摩擦得光亮了,此处树枝上的许愿丝带也比别处多。 林秀伸手摸了摸,感叹道:“这树不知道见证了人间多少故事,只是不能开口说话。不然,今天我们就叫它讲给我们听。” 玉笙也忍不住伸出手去摸那光滑处,又拿着那些红丝带一条一条地看去。只见上面也有求家人身体安康的,也有求子孙前程的,也有求功名的,最多的是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 玉笙忽然想起来,问林秀道:“怎么没有看到求姻缘求子嗣的?你不是说凡妇人求这些最灵验的吗?” “凤仙娘娘心系天下,哪里顾得上这些儿女小事。夫人若要求子,该去观音庵呐。” 玉笙转头看去,原来是方丈与骆清辉的棋局结束了,他二人也出来走动走动。刚走到这里,就听见玉笙发问,方丈便说了一句。玉笙听了方丈的话,看向林秀,却见他狡黠地笑笑。玉笙才知道他是哄她作耍的。于是朝方丈躬身合十道:“是我唐突了,万望见谅。”方丈也还一礼道:“无妨。”说毕转身离去了。 玉笙转身对林秀道:“你又胡说了。这是凤仙娘娘飞升之地,你还是怎么吊儿郎当,也该恭敬些。”林秀笑道:“凤仙娘娘知道我一片好意逗你开心,绝不会怪罪我的。不像有些人,不识好人心。”说着便向骆清辉走去。 骆清辉也过来看了这树,感叹了几句。林秀道:“费了这半日神,你渴不渴?我叫郁金丫头倒茶来喝。”骆清辉便对郁金道:“有劳郁金妹子了。”郁金听了,便去厨房准备茶水。 林秀见郁金走了,拉了玉笙同骆清辉到一旁石凳上坐了,说道:“我见你精神比上次好些,但仍有些忧愁之态。你到底又打听出什么没有?” 骆清辉苦笑一声,道:“也算打听到了。我找了许多人问,好容易问到了她那日住的客店。店主人说,她们一行好些人,住了两三天就走了,并不是本地人。那些时外地客商到蒲仙镇游玩买卖的多得很,当时没有问明是哪里人,如今上哪里找去。”说完,又叹一口气。 林秀道:“那你还找吗?”骆清辉道:“找。” 玉笙道:“你这样找如同大海里捞针,哪年哪月才找得到呢?或者她不是咱们安居的人,是东海国来的,看过热闹又回东海去了,你又哪里找得到呢?倒不如你找人画了她的像,叫人四处贴了,有了消息自然有人来告诉你的。” 林秀笑道:“傻子,她又不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哪能把人家姑娘的像拿出去到处贴去?” 玉笙惊讶道:“只有通缉犯才能这样找吗?” 林秀骆清辉都笑了。林秀道:“我的公主,若有人画了你的像拿出去到处给人看,你愿不愿意?” 玉笙想了想,说:“若一辈子找不到,你岂不白白耽搁了这一世?还有……” 恰在此时,郁金端着茶盘过来了。骆清辉从她手里接过茶,拉她坐在一边,说道:“郁金是我和文远的妹子,她要是有了好归宿,我们就都放心了。”说完又转头对郁金说道:“妹子,这次出来看看山水,逛逛大庙,见见外面的人。要是看上了什么好看的好玩的好吃的,只管开口,兄长给你买。” 林秀也接口道:“说得是。人生苦短,得快乐时且快乐。” 郁金见他二人如此说,只勉强笑道:“等我看见了喜欢的就告诉你们。”说毕拿着茶盘去了。 玉笙见她有些哀伤的神色,向林秀投去一个探询的目光。林秀叹道:“这丫头从小就不多话,有什么只在心里。那时候第一次见了骆兄你啊,回来跟我说了两车话,提起你的时候连眼睛都是亮的。你要是找不到那人呢,你等着,她也等着,你们就这样各等各的,也还好。就怕你哪天成全了美事,这丫头怕只有进姑子庙了。” 骆清辉苦笑道:“文远,你好像不愿意我找到那个姑娘。” 林秀道:“说真的,又想又不想。两边我都心疼。” 一时间三个人都没了话说。玉笙见他二人都有些伤感,便转个话头说:“你那兄弟林秦,今年十几了?可曾定亲?” 林秀听她问起这事,便笑道:“十六了,和林老二的二儿子林种,林老三的儿子林科同岁。林老二的大儿子林和大些,今年十七了。我听婶娘说,也有人上门提过,但婶娘说他还没有功名,年纪又小,不会心疼人,怕委屈了人家的女孩儿。当年我也是到考取了功名,有了官身才好意思到前岳母家提亲的。林老二林老三的那几个儿子,自己不成器,人家有女儿的人家都不肯应他们家,他们还只是赖别人瞧不起他们。要说人才,咱们林家的男儿都是不差的。奈何他们为父为母的不成个体统,儿子都跟着娘老子学,都学的胡搅蛮缠横行霸道的,谁家敢把女儿送到他们家去?说起林老二,我告诉个笑话给你们听。”说着,故意地停下不说了,等着人催他。 玉笙见他忽然不说了,道:“你倒是说呀,等着人请吗?” 林秀道:“你别急呀,也等人喝口水再说。”说罢,把碗里的茶一口喝干,接着说道:“上月林老四生日,我听见他们在席上说的。前些日子,咱们这里来了个老道,据说有真本事,能点石成金。不知怎么的,林老二就和这人认识了,还请到家里来住着。外面的人都说这老道士有一只小炉子,是金子做的,上面嵌着宝石,还有一个盖子。把一锭金子放进去,用仙法炼上三日,金锭就化成了金汁,再倾出来等定形了,就是两锭金子。这中间盖子不能揭开,开了盖泄了灵气,不但不能有两锭金子,连先前放进去的都要化成汽。要是放银子进去也是一样,放一锭就出来两锭。你们想,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仙法呢?”说完便笑了。 玉笙道:“林老二请他来做什么?就有这样能出金子的炉子,人家也不肯平白地送与他呀?” 林秀道:“他信了老道士有仙法,要学他的仙法呢。” 玉笙想了想,又道:“你们家原先也颇过得,你的叔叔们也应该都上过学堂,怎么倒信这些愚夫的话?” 林秀摇摇头道:“你哪里知道,他们是没个厌足的。家里老底都吃空了,自己又没本事挣,儿子又那样,可不得走这些旁门左道么。”几人听了,都只觉得好笑。 玉笙坐着听了半日闲话,觉得这石凳坐着硬邦邦的,要起来走走,进屋去洗洗手,晴烟也跟着去了。林秀二人也不在意,随她去了,他二人仍坐着说话。 第20章 第 20 章 骆清辉见四下无人,便凑过来问道:“你那几个叔叔,也当真不像话。眼看儿子都要娶媳妇了,还学人家为个姑娘争风吃醋。我听说你哪个叔叔无后,要娶添香院的一个姑娘,有这事没有?” 林秀听了,也往身后看了看,见无人,才轻轻地说道:“是林老三。哪里是无后,分明是他自己好色,又愚钝。他因为只有一个儿子,见林老二有好几个儿子,他便眼热。这些年跟他老婆闹了多少别扭,说他老婆只生了一个儿子几个姑娘,不像别人家的能耐,所以他就要娶个小老婆好生儿子。年轻的时候就和他老婆的丫头不清不楚的,被他老婆知道了,把那丫头打发了,闹了好大一场,终究没娶成。去年又看上了一个院里的姑娘,又不知那姑娘原是有客人的,所以争起来。原来那客人是外地客商,家里有妻子的,不过在这里住半年,贩了货物就要走,在家住几月又过来。因为没带家眷来,所以包了那姑娘。哪知老鸨子见他去了,说没有个叫姑娘为他守身的理,所以又叫人拉线找了林老三。等那客人回来,见自己包的姑娘又去陪客,就闹起来,叫老鸨子赔钱。院里人家,银钱是只进不出的,哪里肯出这钱。他们就找到林老三,说是为了他闹得不可开交,伙计也打坏了,姑娘生了气,又不愿意陪客,生意也耽搁了。林老三赔了外地客人的钱,又给了院里钱,包了姑娘。后来又不知在哪里算了命,说这个姑娘能给他生儿子,这儿子以后能做官,他越发喜欢。七凑八凑地弄了钱,在外面租了房子,赎了姑娘,只等有了身孕才接进门呢。这事你从哪里知道的?” 骆清辉道:“这事就只瞒着他家里罢了,外面谁不晓得。我兄弟同你堂兄弟一个学堂,连他们学堂里都当笑话说呢。文远,你虽幼年时受了苦,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若你们还同他们住在一处,外面不知情的人少不得连你们家都要编排上了。” 林秀听了,点头道:“说得也是。只是如今我虽在外面住着,但终归同他们是一个祖宗,他们丢的也是我林家列祖列宗的脸。可惜了我家那宅子,让这些蠢妇愚男给糟蹋了。公主娘娘偏委屈在这小房子里,你说气人不气人。我还想找人打听打听,买块地再盖一座。就只没处寻去。”骆清辉道:“这事急不得,等你补上了朝廷的缺,再慢慢托人访去。” 正说着,白露走来请吃饭,也就不说了。 这祠里清净,不觉已过了三四日光景,转眼到了中秋之夜。是夜月光如银,洒落在凤仙祠上,为它披上了一层薄纱。屋脊上的龙在月光下更显神秘,身下的青瓦似是幽深的海水,给反射的月光添上一层青色。祠前的台阶被月光照成银白的,从山下蜿蜒而上,仿佛要通向遥远的天宫。紧闭的大门上,两个铜环反射着微弱的亮光,静静地等待有缘人来将它们叩响。 玉笙三人早早叫人备了茶水瓜果,在祠内院中坐着赏月。方丈要在房中做晚课,且喜静不喜动,因此不同他们一处谈讲。也不知是中秋之故还是山中本就清凉,今夜晚风带来些凉意,不似前些天燥热。玉笙穿着件银红色薄纱衣,里面是葱绿抹胸,下穿一条鹅黄色罗裙,觉得两条胳膊有些发凉,便让晚霜回房里再拿一件衣服来披着。 林秀同骆清辉说些古往今来的鬼怪传说,几个丫头在旁边吃果子边伺候,也带着听一耳朵。别人都还好,只有晴烟有些害怕,问玉笙他们讲的鬼怪是不是真的。白露道:“怎么不真?若不真,这些话是哪里来的?你晚上睡觉可要留心些。”说着,把嗓子提起来,尖声尖气地叫着她的名字,两只手做鬼爪状,就要来抓晴烟。 晴烟吓得直往晚霜背后躲,一边躲一边说:“人家正听得心里发毛,你还来吓我。” 晚霜一边笑着一边说道:“这就吓着了?你晚间还要和她睡一个屋,你不怕她半夜变了妖怪把你吃了?” 晴烟道:“她要是有变妖怪的能耐,也不在这里给人做丫头了。” 白露见她不怕,便道:“你等着,我今晚就变妖怪来,第一个就吃你,你可小心着。” 晴烟道:“你要能变,先变一个我瞧瞧,看你是狐狸精还是马屁精变的。” 白露道:“你这小蹄子,倒会变着法儿骂人。我先看看你是什么变的。”说着,就要抓晴烟。晴烟见她来抓,赶忙起身跑开,白露也就跟着她跑远了。 这里玉笙先还见她们有说有笑,也在一旁看着。后来见她们跑了,想起这是清净之地,便叫晚霜道:“你去叫她们规矩些,别这么鬼撵着似的。这后头还有些祠里的没出去,她们这么又跑又叫的像什么话。”晚霜听了,答应了一声就去了。 林秀他们又说了一阵闲话,不过是些陈年旧事。渐渐地月已偏西,树影已把石桌遮了,眼下一片漆黑,便各自回房睡了。 次日玉笙等辞别了方丈,道了叨扰,又坐着软轿下山了。山下还是同前些天一样的热,他们便又商议了,索性再往东去。又坐车走了两天,便到了一处市镇。此处唤作赶马集,地势平坦开阔,人家繁多,来往的还有些外族人。原来这里离东海国不远,再骑马往东走上一天便可到,因此多有东海人来此买卖货物。玉笙见了这番新鲜景象,便又欢欣起来。 林秀见这里人员复杂,怕玉笙有什么闪失,派人给当地官府送信,叫他们派几个人暗中跟随伺候。这一惊动了官府,少不得要去应酬。虽说林秀一再表示不必麻烦,然知县依旧在酒楼定了两桌酒席,并请自己的夫人小姐出来陪侍玉笙。玉笙等不及要出去逛逛,但盛情难却,也只得忍耐着吃了这顿饭,又被请去看了几出戏,只好明日再去。 因戏台上演的是《金玉缘》,玉笙对这些老掉牙的戏没甚兴味,便借口说路上有些劳累,要早些回来歇息。林秀和骆清辉正在那里同知县相公说些什么太白子美,东坡放翁,玉笙也不管他们,只自己回来了。郁金见她要走,便也要跟着回来,只余白露在那里,等着散了同林秀一同回来。 玉笙回来觉得有些口渴,便叫晚霜倒茶来喝。喝过茶,晴烟走来说洗澡水已经烧好了,问几时洗澡,玉笙说现在就洗吧。于是晚霜晴烟伺候着洗了澡,又洗了头发,便叫人来搬出水去。 郁金给她梳着头,也只是默默无闻。玉笙在镜中见自己的头发仍是乌黑茂密,又长又亮,披散在肩头,衬得脖项越发白皙细腻。把胸前的两缕发丝往后背拨去,又见竹青色的花萝袍子下,两乳微微隆起。玉笙心中有些异样,便打发郁金出去,说她要躺一躺。 郁金收拾了妆奁,又把烛火吹灭了几盏,只留下一个小小的烛台,拿灯罩罩了,放下里间的帘子,出去时又关上了门。玉笙便来到穿衣镜前,揭起镜袱,看着镜中自己的影子。头发只松松地挽起来,几缕碎发垂落在颈上。又转身回头,前后走了两步,看自己的背影。随后把头发上的钗子拔了下来,让头发自然垂下。轻轻地摇摇头,感受着头发在身体上摩擦出的阵阵痒感。把头偏向一侧,用手随意地拨弄了几下头发,长长的头发便随着手的动作摆动,从发根传来一阵坠感。随后双臂交叉,将手掌插在两边腋下,看着自己的身体,轻轻叹了口气。 世人都说玉圣公主美若天仙,先是许飞扬,后是林秀,有公主这样的美人做妻子,必定是夜夜**。又有谁能想到,已经成婚两次的玉圣公主至今仍是处女。许飞扬不愿意亲近她,林秀不敢亲近她。玉笙也没有想到,这副美丽的皮囊第一次给她带来了困扰,还有不甘。 也不知外头什么时辰了,玉笙觉得有些微凉意。打开包袱重新找了衣裳穿上,抬脚跨过地上的衣服,上床躺着等林秀回来。 第21章 第 21 章 林秀回来时不见玉笙,问丫头们,回说睡了。他便不惊动玉笙,要水来洗漱了,也不要人伺候,自己摸黑进来。 进门时只觉一片漆黑,只有里间一个小火苗一跳一跳地在那里亮着。林秀轻手轻脚地关了门,拨开帐子,进里面来宽衣。只见镜子前面几件衣裳散落在地,镜套也没套上。就顺手套上镜套,捡起衣裳随手搭在架子上。又把自己的衣服脱了,也搭在一边。揭起床帐时,只见玉笙面朝里屈了一臂侧躺在床中间,上穿一件大红洒金的无袖褂子,底下是天水碧的裙子。一条玉臂静卧于腰臀之上,臂上赤金盘龙臂钏熠熠生辉,更显出肌肤胜雪,莹润如玉。满头青丝散乱,从枕畔蜿蜒至腰际。裙下双足赤着,一半在裙内一半在裙外,一上一下静静地交叠着。 林秀心里一动,不觉看得呆了。心里有些想要上前去吻一吻这臂膀的冲动,又觉得有些唐突。看玉笙睡着并没有要醒的样子,试探着坐在床沿上,两眼只盯着玉笙的头,怕她会突然醒来。心突突地跳着,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见她一动不动,便伸出手去抚摸她。正要抚上她的手臂时,又觉得这般偷偷摸摸不是君子行径。遂咬咬牙,转头不去看玉笙,自己脱了鞋子,轻轻地往里面爬进去。玉笙睡在床的正中间,林秀在里面手脚不得伸展。又怕弄醒了她,只好伸直了两手两脚,板板正正地睡了一夜。 玉笙一觉睡到了天明,方想起来昨夜原是要等林秀的,怎么就睡着了,连他几时回来的也不知道。转头想要看看林秀,头皮一阵发疼,忍不住“嘶”的一声。林秀被这一声惊醒,忙问怎么了,玉笙道:“你压着我的头发了。” 林秀抬起身子,玉笙用手扯出头发,问他几时回来的,怎么自己一点动静都没听到。林秀想起昨晚的事,不知如何作答。又惊觉下面一片冰凉粘湿,心里一紧,躺着不敢乱动。玉笙见他瞪大了双眼,只管瞧着床顶,也不管他,自己起来了。 林秀等玉笙穿好了衣裳,坐在镜前梳妆,才起来叫晚霜先打水来。自己进去后面洗了,又重新找裤子换了,才出来梳洗。郁金正给玉笙梳头,林秀便坐在一旁等着,手里拿着一只发簪敲着,一边说几句闲话。玉笙见他等着梳头,便说叫晚霜给他梳。林秀道:“我又不急。晚霜是公主的梳头丫头,我不敢使唤。我还是等着郁金吧。”玉笙道:“那你就等着吧。” 晴烟正在那里收拾昨夜换下来的衣服,伸手摸到林秀的裤子上一片湿乎乎的。正奇怪着,想了一想,脸上一红,也没作声。 晚霜听林秀这么说郁金,走来笑着说道:“郁金不言不语的,倒成了个香饽饽了,都抢不到手。”林秀道:“可不是。你们主子使不完的人,我就一个丫头,还把她抢了去。”玉笙道:“晴烟不是人?白露不是人?好没良心的话。你既舍不得,不如我还叫她们换了郁金回去,好不好?”林秀见她急了,赶忙说道:“你看,说几句玩笑话,你就急了。”玉笙道:“也不知谁急。你要能等就等,不能等,你自己又没有折了手,自己梳去。”林秀不答她这话,只在玉笙背后做个鬼脸,对晚霜道:“难为你们了。” 玉笙头已梳好了,对着镜子左右看看,自己找了几只簪花插上。起身来至穿衣镜前,晚霜捧着首饰匣子,玉笙自己在那里挑着首饰。在镜中见林秀朝她吐舌,也不理他。郁金三两下帮林秀梳好了头,收拾了东西便出去了。林秀过来问道:“好了没有?”玉笙白他一眼道:“谁摆下酒席等着你呢?”说罢便往外走。林秀赶紧一闪身,等她走了,自己跟在后面。 出到外面来,众人简单吃过饭,便出来市集上看有些什么新鲜玩意。因此地多有妇人出面做买卖,皆打扮得轻便爽利,因此几人也依样而行,并不戴帏帽,只拿了扇子。远远地见一处茶肆前,有一群人围在那里,不时发出一阵喝彩声。众人不由得往那边走,走去一看,原来是有人在那里说书。停下来听了听,讲的是汉高祖刘邦未发迹时的故事。玉笙听那人用词有些粗俗鄙陋,便要走开。林秀知她心意,便问骆清辉。骆清辉正听得有趣,见他二人要走,便提议分头逛去,约定午饭时分回酒楼再见。于是众人分成两起,林秀几人沿街逛去,骆清辉一个人在那里叫了茶水点心,坐了一气听去。 玉笙昨日来时便见此地女子的打扮与别处不同,衣裙偏短,袖子也更窄。更有甚者拿包布包了头发,穿着男装,学男子打扮。玉笙看得既新奇又羡慕。街上小贩以及茶铺内也有不少女子,甚至还有船娘撑着小船儿在河上叫卖新鲜的嫩藕、莲蓬并菱角等物。玉笙见有一种圆圆的小果子,当地人称“鸡头果”,为平生所未见。船娘见玉笙驻足观望,便递一个给玉笙叫她尝。玉笙接过来一口咬去,咬下一嘴硬壳。原来外面还有一层壳,要剥壳去皮。卖藕的妇人忍着笑剥了一个给玉笙瞧,玉笙依法炮制,果然得到一个圆润莹白的小果。轻轻一咬,有些涩,过后便有一种植物的清甜在舌尖绽开,满口只余香甜软糯。 林秀见她爱吃,便问卖鸡头果的娘子还有多少,要多买点回去吃。那妇人听说要多买些,喜得眉开眼笑,对林秀道:“这鸡头米外头的壳有刺,又难采又难剥,因此比别的贵些。平日里买的人少,我们也不敢多采了,怕卖不掉放坏了。娘子既然爱吃,我这里还有几斤。你若都要,给官人便宜些,我也好早些回去了。” 林秀一想,这一行人吃几斤果子也不算多,便跟着那妇人转到后面,总共有四五斤,都买了。又买了些菱角,叫丫头收了拿回去吃。船娘收了钱,连连道谢,又说鸡头米吃了怎么补益,又告诉了几样吃法,欢欢喜喜地目送着他们一行人去了。 玉笙一路走着,叫丫头们在后头剥着鸡头。走到街尾,见那边一条小巷,穿过小巷还有零落的几户人家,人家背后便是一大片荷塘。此时荷塘里已无荷花,高高低低的莲叶都长得又大又圆,一张张如伞盖遮蔽了整片水面。荷叶间一支支莲蓬都已成熟,有些还是青色的,有些已开始转为褐色。远远望去,只见莲叶晃动,并不见人。却听得有妇人声音,在那边说笑,同哗啦啦的水声一起传来。离荷塘尚远,但荷叶的清香远远飘来,逗引得一行人又往前走。 玉笙见了这番景象,心内好生向往。身后跟来的衙门里的人提醒林秀,再往前走就要出城了,出去了冷冷清清的,都是些庄稼户和农田,并没有什么好玩的。林秀见玉笙实在喜欢这荷塘,便问了他们荷塘的情况。众衙役告诉了他,他想了一想,便走到玉笙身边来。 玉笙同丫头们在荷塘边采了些野花野草,晴烟还在草间捉了两只蚱蜢。郁金拿草编了个小笼子,把两只蚱蜢放进去,两只虫便在里头弹腿振翅,爬来爬去。众人都拍手说:“真有趣。郁金的手真是巧。” 玉笙见了这小笼子,接过来看了看,说道:“我竟不知你会的这样多。”郁金道:“不过是些乡下玩意儿,不值什么。姐姐们要是在乡间生活过,也许比我还编得好呢。”玉笙道:“你何不编个大些的,再密些,把萤火虫放进去,那更好玩。”郁金道:“有理。等哪天捉了萤火虫来试试。” 林秀见她们玩得兴浓,连头上毒日头都不顾。眼看已近正午,走来说道:“热不热?该吃饭了。这荷塘又没长脚,吃了饭再来吧。”玉笙抬头一望,果见那边街上的人已稀少了,塘里采莲蓬的妇女们也不见了。只觉头顶发烫,伸手一摸,头发都晒热了。于是一边往荫凉地方走一边说道:“今年这秋老虎真厉害。都过了八月半了,还是这么热。” 几人在树下等着,衙役们找来几顶轿子,他们便坐了轿子回镇上去。到酒楼里时,骆清辉正在那里等得不耐烦。见他们来了,忙叫店家上菜。吃过饭收拾一番,林秀便叫上骆清辉同去塘边游玩。 骆清辉指着外头的日头,说道:“你瞧这天气,就是流放的犯人也没有这个时候赶路的。天长,回去歇了中觉,待热气退下去些再去不妨。”林秀听了看看玉笙,玉笙也觉他说得有理。于是众人回房去歇歇再出门。 第22章 第 22 章 约摸申正时分,众人都收拾好出门,仍是一人一顶轿子。到了荷塘边一棵大槐树下,几人下轿,轿夫们便在此等候。 上午林秀已托衙役找到荷塘主人,说明有人来此玩耍,摘些莲蓬,给了主人些钱。又雇了三只船,林秀玉笙并晚霜郁金一条船,骆清辉晴烟白露一条船,几个衙役一条船,叫船娘划着。此时太阳已将西沉,水面开阔,还不觉甚热。众人在荷叶间穿梭,只觉莲香满襟,心旷神怡。 玉笙是头一次见这么大的一片荷塘。从船舱出来站在船头,伸手摸着荷叶,随手折下一张极大的,当作伞撑在头顶。水上的浮萍在浆划出的水痕上旋转飘荡,时而散开,时而聚合。偶然划到了一处水草茂密处,只见一群小鸭子藏在荷叶下,见有人来了就惊得四散逃开,“嘎嘎”地叫个不住。游开十来步,便又悠哉游哉地慢慢游着。晴烟从水里捞起一个菱角朝鸭子扔去,于是众鸭子又扇翅膀又伸脖子,拼命往前赶了几步。游到前面见无人了,便一个个洗澡的洗澡,捉鱼的捉鱼。有几只把头钻进水下,只留一个鸭屁股高高地翘起,在水里一阵忙乱,又调转了头尾,抬头挺胸稳稳地漂在水面上了。 郁金摘了几个莲蓬,掰开来,取出莲子,剥了皮,把里面莲心去了,递给玉笙。玉笙就在她手里吃了几个,只觉又香又甜。晴烟见了,伸着两只泥手对郁金道:“好姐姐,也喂我几个。”白露见状,打她一下,道:“你倒会使唤人。这会子能剥多少,不如咱们多采些,拿了回去慢慢吃。又玩了又吃了,岂不好?”郁金嘟嘴道:“你不给我剥,你还打我。我等不及了,就在这里吃几个,再采些带回去。”晚霜道:“这些人里就只有你和小雪贪嘴。小雪吃了好歹长了一身肉,你那些东西也不知是不是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光吃不长。这次她没来,她要是见了这些莲蓬菱角,都要走不动道了。” 众人哪里见过这些野趣,一路上又说又笑,兴奋非常。晴烟同白露在船上打闹,险些跌进水里。惊得驾娘忙叫:“姑娘们,好生坐着。”林秀见状,便过来拉玉笙进船舱里坐着。又往深处划了几篙,就见几个妇女在那里采莲蓬、菱角。远处听见她们说笑,声音温柔婉转,宛如少女。及至到了近前,才看到她们已到中年,都是皮肤黝黑,浑身泥水。玉笙见她们虽满身污泥,但手里动作干净利落,一边说笑一边劳动,并不因玩笑耽搁做活。又见她们的手上沾满泥垢,手指又粗又黑,却十分灵活。想人世间并不是所有的女儿家都在屋中做针线活计,打理家务,原来还有妇女做这些辛苦的工作。 正想着,突然船撞上了什么硬的东西,发出一声闷响。玉笙坐不稳,就要往前扑倒。林秀在玉笙对面坐着,也是身子一震。但他反应极快,立马伸手抓住船里的横木,迅速稳住了身体。见玉笙就要跌倒,伸出手臂往前一挡,身体离座,整个人半坐着,接住了她。玉笙直直扑进林秀怀中,鼻内只闻得一阵温热的气息,混着些荷叶的清香。 幸而驾娘一篙撑住,稳住了船。林秀扶玉笙重新坐好,自己理理衣衫,又四处看看,只是不敢瞧玉笙。玉笙坐直了身子,尴尬地笑一笑——其实只是脸上的肉微微牵动,难看得称不上是笑——又干着嗓子说了一句“幸好”。林秀回过眼来,对上玉笙的视线,又马上移开。玉笙也低垂了眼,不知再说什么,只好拨弄着裙带。林秀侧目偷偷一瞧,见她鬓发有些歪了,一只簪花斜插着就要落下。清了清喉咙,说道:“你…那个…你的花儿…”玉笙抬眼看看他,见他抬起一只手,指指她,又指指自己的头。于是伸手一摸,果然有一只簪花斜了。晚霜在旁坐着,过来替她抿了抿头发,把花儿重新簪上。 船暂时停住了,驾娘出去看了看,回来说道:“不妨事,水底有个烂木头桩子,碰折了。”于是几条船又继续游荡。 渐渐夕阳西下,水面上金光点点,漂着些碎荷叶菱角叶。驾娘把船又划回来时的那边,几人上了岸,给了钱,三条船儿就又划走到那群采莲蓬菱角的妇人那里了。 晴烟拿襻膊捆了一小捆采来的莲蓬,用手提着走路。才走了几步,因捆得不紧,就有几支掉下来。白露跟在她身后一边捡,一边朝晚霜做手势,不叫她们出声。晴烟走了几步,一支莲蓬杆挂在她的裙子上,她一走,莲蓬拖在地上发出“哧哧”的声音。她回头一看,看见白露正在后头捡她落下的莲蓬,便说:“你就捡吧,横竖我还有这么多。”晚霜道:“今番怎么这么大方了?”晴烟道:“不过是几个莲蓬,谁没有吃过。我带着这些,是要回去给流云姐姐小雪她们看的。咱们这次出来又不是单为吃东西才来的,我回去了把这些趣事讲给她们听,再加上这些莲蓬,叫她们羡慕咱们去。” 林秀见她说的高兴,问她道:“你们原先跟着你们主子,什么好吃的没吃过,什么好玩的没玩过,她们怎么就羡慕这些?”晴烟道:“好吃的好玩的自然也都经历了些,但这些野意儿是没有见过的。” 说话间已到了那棵大槐树下,轿夫们见她们过来,都过来放下小板凳,背过身去。于是郁金扶着玉笙踩着板凳上了轿,只有白露和晴烟还在后面没跟上你来。 白露见晴烟恋恋地舍不得走,便走到她身后,轻轻地说道:“这水里也不知道淹死过多少人,天黑了,这些水鬼就要出来找替身呢。”说完便跑了。晴烟吓得一缩脖子,见白露跑了,也跟在她后边跑,边跑边叫:“姐姐,等等我!”晚霜回头见白露跑了过来,晴烟也在后面没命地跑,说:“你后头有鬼撵着吗?”晴烟听了更加害怕,一直往前跑到轿子跟前才罢,怀里的莲蓬掉落了一路也不管。白露笑道:“可不是有鬼赶着她呢!” 说笑间,几人都坐上了轿子回去客店。吃了饭,收拾一番,明日又要去别处,晚间便不住这店里。几个丫头伺候了玉笙林秀洗漱,晚霜便同郁金在那里收拾东西,白露和晴烟去准备床铺。因白日出去逛了一回,这时都有些累了,玉笙同林秀便早早上床预备安歇。 谁知躺上床了玉笙却睡不着。先前还觉得眼皮有些沉重,上床来闭上眼才要睡,听见林秀窸窸窣窣解衣带的声音,脑袋里的瞌睡渐渐被这声音引了出去。忽又想起下午在船舱中险些跌倒的一幕,脑袋瞬间清醒了。那胸膛紧实和温热的触感似乎又回到了玉笙的指尖。耳畔听得“咚咚”的声音,一时竟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林秀的心跳声在脑中回响,干脆睁大了眼睛望着帐子顶。外面的烛光照在帐子上,麻布帐幔发出柔和的金光。偏过头看看林秀,见他薄被只盖到胸膛,一只膀子平放在被上,一只手臂弯着放在额上。 玉笙见他的侧脸在微弱的烛光中更显俊俏,只能看见白皙的肌肤和挺拔的鼻梁,其余都隐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胸膛轻轻地抬高又降下,听不到一丝呼吸声。玉笙忽然想把头靠在林秀的胸前,也不知他睡着了没有。这样看了好一阵,见林秀依然睡着,她便把头轻轻靠了过去,屏住呼吸,眼睛往上看他有没有醒。见他没有动静,便闭了眼睛,听着他胸口传来的心跳。 这是玉笙从来没有过的感受。她曾无数次幻想靠在许飞扬的怀里,温暖,安定。也曾想象许飞扬轻吻她的脸颊,手掌抚摸过她的长发。他那武将的身体该是多么健壮,他的臂膀该是多么有力。他会拥有她的身体,她的心灵。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 可他从来不曾把她拥入怀中,更不曾给她些许安定。那年匆匆一别,已将三载,许飞扬的脸已经渐渐模糊了。如果他不爱她,那她的坚持又算什么? 玉笙才在心里数了两声,便觉林秀把头往她这边一偏,用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头顶,放在被子上的那只手也顺势放在了玉笙的背上。玉笙惊得不敢动,不自觉地挺直了脖子。林秀感觉到她抬起了头,用手轻轻地把她的头一压,使她又睡在自己的胸膛。 玉笙心里一阵乱跳,不知他接下来会有何动作,也不知自己是怕他有所动作呢,还是希望他会做点什么。一时间又是紧张又是羞涩,又是期待又有些害怕。趴在那里更觉脸上发烧,身上发热。见林秀又无下一步行动,身上已经有些出汗,便从他怀里挣脱开来,把自己的被子一脚蹬开,拿手在脸上扇风。 忽听得林秀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睡了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玉笙听了这话,心里莫名地升起一阵恼怒。侧脸朝林秀瞪一眼——也不管他在黑暗中看得见看不见,扯过被来盖了,咬着下唇,翻身朝墙睡了。 第23章 第 23 章 第二天仍是个大晴天。今日便要往西北行去,两三日方可到家。趁天早出发,到得一个叫李家坝的地方。先找客店歇脚,明日出去看了百牛渡江便继续赶路。 这天早晨微有些凉意,林秀催着玉笙吃过早饭,二人便出来汇合了骆清辉一同出门。到了一个江边的高台上,有一个专为游人建造的凉亭。众人登上亭去,只见晨光中有人赶着一大群牛从那边缓缓走来,牛蹄踏出的尘土由牛群朝四周散开。幸而今日无风,只有少量沙尘朝这边弥漫,玉笙赶紧带上帏帽遮挡。 群牛一边走着,一边四处寻找鲜嫩的野草。然而已许久未下雨,路边的草都已枯死大半,没死的也都蔫头耷脑的。但牛们并不在意,依旧是边走便嚼。到了江边,这里的草靠着江水的滋养,还有些丰美。牛群便沿江岸排开,纷纷去啃食草的嫩叶。一个带着草帽的赶牛人将手里的鞭子高高扬起,口里发出“去去”的声音。牛见他要打,便顾不得吃草,一头接着一头地走进江水中。平静清澈的江水瞬间泥浆滚滚,雪浪翻飞。牛儿朝着水中的一块陆地上走去,那上面都是疯长的野草和无人照管的野树。牛儿上了江心岛,甩甩尾巴,摇摇脑袋,从鼻中发出“哞”的一声长鸣。 众人见了这牛群如此通人意,都有些惊奇。林秀抚扇笑道:“这牛群去时不费神,晚间回来时,只要人在这边吆喝几声,它们便会自己回栏来。”晴烟道:“这些畜生真个倒灵,早间去晚间回,倒不要人多操心。” 骆清辉道:“这倒有些意思。文远,你我何不就此作诗一首?”林秀道:“耍耍还可,正经作诗此时倒有些为难。试一试吧。” 于是他二人便在亭中踱起步来。一时林秀先有了,便念道:“ 江心草嫩树林葱,牛渡江来为草丰。 扬鞭一声牛上岛,唤牛数遍可回笼。 游人初见皆惊愕,牧童总知与人同。 食得草美牛兴发,归来人醉夕阳红。” 骆清辉道:“你这倒省力。我也有了,念出来你们看好不好。”于是念道:“ 一群牛渡大江中,江岸江心两不同。 草枯牛走无生气,踏浪江心气势雄。” 才念到这一句,林秀便喝彩道:“好!” 只听骆清辉又接着道:“ 去时草叶犹带露,归来斜阳沐晚风。 牧笛横吹游人尽,老牛稚子两情融。” 林秀听了拍手道:“到底骆兄不似我案牍加身,文思都凝滞住了。只可惜今日未有笔墨,不然书在这柱上留与人看。”骆清辉道:“承让了。” 玉笙见他二人作诗,本也有心凑几句。搜肠刮胆想了又想,一时也想不出好句子,索性不想了。但此情景实在有趣,便对林秀道:“没有纸笔记,但这画面都在我脑子里了。不如回去了你画出来,好不好?” 原来林秀于诗词上倒属平常,画还有些天赋。见玉笙这样说,便回道:“这话倒是。” 几人看过了牛渡江,见日头渐高,便回去坐了车接着走。午饭时分,找了家店进去吃饭。才要下马车,忽有一阵凉风吹来,把玉笙的帏帽吹落在地,晴烟赶忙下车去捡。却听街边小贩惊呼道:“吓,好俊俏的娘子。”路上行人并其他小贩一听,纷纷往这边看来,一时都啧啧称赞。晚霜郁金赶紧过来拿扇子挡了玉笙的脸,一左一右地搀着她上了楼。 旁人倒还罢了,唯有楼上一老者,坐在楼梯口的位置。他听见下面人称赞玉笙好容貌,便也往下张望。看玉笙一行人上楼来,又坐着吃酒,并不动声色。见店家引着玉笙等人上楼来进了那边一间隔间,他便又放下酒杯,在他们身后看着人前呼后拥地将玉笙围在中间,进入房里。 骆清辉走在众人身后,见这老人只管往这边看,便留心他的长相穿着。只见这人五十上下年纪,身形清瘦,一双小眼睛,花白的胡须精心修剪过。头上戴着幅巾,穿一领青布长衫,外罩着短袖长褙子,底下一双黑布鞋。忽听楼下街市上有小孩子叫一声“爹爹”,那老人起身来到栏杆边往下看去。原来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手里拿着一串糖画,伸手要抱。一个三十左右的汉子便蹲下身来,笑着对那孩子说了什么,伸手抱起她,把她反转过来,岔开两腿,那孩子就稳稳地坐在他的肩头。老者见了,不觉看得出神。骆清辉假意在门口吹穿堂风,留意着他的举动。见他对着街上出神,走到屋里窗边看了看,并无异常。心内不解,只是留心外面的动静。 众丫头簇拥着玉笙进入房里,骆清辉把林秀的衣袖一拉。林秀会意。吩咐店家先上一壶好茶并几碟点心果子,自己出来在门口同骆清辉说话。此时那老人已走了,骆清辉便将他的容貌描述一番,问他是否认得这人。林秀摇头说“不知道”,又说只要众人在一处走,下午便要离开,想也没有什么的。于是他二人进去叫店家报菜名来。 店家就说了几样招牌菜。林秀说这家店有出了名的一种粉丝,还有此地出的肥美的大螃蟹,便叫了两碗粉,蒸了两笼螃蟹,并几样招牌菜来尝尝。众人一吃,果然比别处的更觉鲜美。谈话间林秀又说起一个捏泥人的老人,一双巧手擅捏世间百种姿态。给了小二哥几个钱,请他去找那老人来。 老人随着小二哥上到楼上,给几人行了礼,问是给哪一个捏。林秀指着玉笙道:“请你来为我家夫人做泥像。”玉笙将扇子拿开,露出脸来。 捏泥人的老人见了,先赞一声道:“夫人真好个相貌。小老儿自小学的手艺,到今年有四十六年了,也曾见过许多俊男美女。似夫人这般国色天香的,实在罕有。”说罢,便从一个竹篓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团湿泥。从上面揪下来一小团,两手捏着拉长了,又团起,像揉面似的。如此几番后,先搓成个长条,又定睛凝神瞧瞧玉笙,手里却还不住地揉着那泥条。看过几眼后,就全神贯注在那团泥上下功夫。他的手指看起来粗糙笨拙,但动作飞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一个坐着的玉笙的泥像便已做好。虽没十分像,也有七八分了。最难得的是泥人的神态,含笑间带着从容自在,真像是从玉笙脸上印下来的。 林秀结过来托在掌心,看看泥人,又看看玉笙,笑道:“真真好手艺。你们瞧。”晚霜接过来两手捧着,也笑着说:“真像。”玉笙就在她手里看了看,笑着道:“你们何不也请老翁做一个?” 于是林秀骆清辉一人请他做一个,都是小巧玲珑,神韵如同真人。几人夸赞了一番,给了钱,又买了一壶酒,一碗粉,几个肉饼请他。老人道了谢,接过吃的便下楼去了。 饭后休息过了,又坐上车赶往下一个村镇。路过的这地方有些小山丘,河流更窄,树木更少。马车驶过一片荒地,那里地势略平,地里的野草都已干枯发黄。天上铺着些浓云,太阳渐渐地隐去了。干燥的凉风吹起黄沙,地上的枯草随风扑倒。玉笙本来坐在车里有些昏昏欲睡,一阵凉风刮来,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掀起帘子往外一看,猛然想起,这是她初次见到许飞扬的那片空地! 距离第一次来东川已经五年了。那时的玉笙还是先帝的金枝玉叶,掌上明珠。正是满心幻想的年纪,见到了一个喜欢的少年郎,没有任何阻碍就与他成了亲。但是玉笙并不了解许飞扬的家乡,不知道有出名的粉丝,肥美的大螃蟹。更不曾看过梧桐山的凤仙祠、玉泉洞,没有听说过百牛渡江。许飞扬从不与玉笙说一句闲话,他与她相处时最多的就是沉默。他不会看她的眼睛,不会主动和她说话,听她讲趣事时不会回应,不在意她过得快不快乐。因为他不爱她。 梦醒时才发觉,原来自己以为不记得的那些细节,其实都还深深地刻在脑海中。他看她时,似乎又不在看她,他看的是在玉笙的身后,在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的某个飘渺的身影。有时他莫名地笑了,有时又突然起身离去。他与她分房而睡,因为他要养伤。但他彻夜不眠,那屋里的灯火一亮就亮到了天明。他贴身佩戴的玉佩,雕着一轮满月和一只玉兔。然而他不属兔,他的生日也不是中秋。他离开时没有一丝眷恋,也不见一丝哀伤。明明成婚那天,她看见了他脸上的不甘。是玉笙促成了他们的婚事,那么,又是什么使他突然离开?他战死沙场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玉笙突然觉得无力。许飞扬不爱她,以前她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偏偏林秀又带她来这里一趟,使她不得不直面这一点。但是她同许飞扬的事林秀应该不得而知,他为什么这么做?真的只是巧合吗?林秀为什么会了解许飞扬的故乡? 第24章 第 24 章 玉笙靠在窗边,看见林秀骑着马与骆清辉并排走着,仍是兴致勃勃的样子。那马缓缓地走,只踏出薄薄的一股烟尘。马尾轻轻甩动,并不左右摇摆,只是随着行走自然晃动。 晚霜见玉笙起先还饶有兴致,不知何时开始无精打采,甚至有些沮丧。想她也许是累了,毕竟今日没歇午觉。虽说天气渐渐转凉,不似来时酷热难行,但这一路坐车又没茶点吃,茶水也不齐备,也不知还要行几时。拿出茶壶倒了小半杯茶递与玉笙道:“主子,喝口茶润润嗓子。实在累得很的话,不如歇歇再走。” 玉笙双眼无神,也不答话,只伸手接过茶来喝了。晚霜接过茶杯放好,取出一件披衫来给玉笙披上,道:“今日里起风了,这会儿还是多穿一件吧。”玉笙也不动,由着她披上衣服,又系上系带。郁金也揭帘看看,说道:“今日有云,这会儿没太阳了,也不知什么时辰。” 正说着,只听林秀道:“前面不远就有歇处。今日晚间在此地歇了,明日早些出发,不到午饭时就可到家。”玉笙先还没什么反应,听到说不远,却在心里想到:“原来我离他的家乡这样近,却离他那样远。” 这天歇的这家店不似前面的几家那样齐整,但明日即可到家,几人也不计较。到店里放下行礼,洗过手,便叫店家拿饭来吃。吃过饭,林秀见玉笙似乎有心事,便说累了,要早点休息。于是众丫头伺候他二人洗漱过了,轻手轻脚地各自回去安歇。 玉笙卸了残妆,洗了脸,换上一件袍子,自己先上床睡去了。林秀洗漱过也过来准备躺下。见她面朝外侧躺着,把一只手臂压在头下,便轻推她一下,说道:“把手拿出来吧,一会儿睡麻了。”见她仍是不动,只好自己也躺下。 玉笙低垂着眼,并不睡,也不说话。林秀也不知是从何时起她就不开心了,明明下午出发的时候她还很轻松似的。低头看着玉笙的眼睛,见她仍是不肯抬眼看看自己,伸出手臂,轻轻的拍拍她的肩膀。但玉笙仍然不动。 林秀只好收回自己的手,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到底哪里同先前不同,惹得玉笙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转头见桌上放着装泥人的那两个盒子,便起身穿了鞋,开了盒子,捧着两个泥娃娃走到床边坐下,对玉笙道:“我听说有些人天生就有夫妻相,你起来,看看这两个泥人。你说咱们到底有没有夫妻相?” 玉笙不答。林秀又自言自语道:“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玉笙听了,忍不住说道:“放屁。”说着,便也坐起来,从林秀手里接过两个泥人,仔细瞧了瞧,又看看林秀。 林秀见她终于肯开口了,接着道:“我家娘子真真美貌,这泥人儿真是沾了你的福了。不然,它哪里有这造化。一个泥团子罢了,竟这么好看,还让人好好地收在盒子里。”玉笙听了,忍不住“扑哧”地笑了。笑过后将泥人塞回林秀手中,又板起脸来睡倒。 林秀见她又睡下,自己走去把泥人放好,也来躺下。玉笙的一条手帕子放在枕边,他就拿起来在空中舞着,问她道:“你到底为什么不开心呢?是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吗?” 玉笙一把夺过帕子,掖在枕头底下,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说道:“谁说我不高兴了?”林秀凑过来捏起她的脸道:“还嘴硬呢,连丫头们都看出你不快活,一个个都不敢像平日里那样说笑。”玉笙一把打掉他的手,不服气道:“她们说不说笑,关我什么事。我高不高兴也不关你的事。”说完,翻个身朝里睡了。 林秀在她身后故意重重地叹一口气,又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亏我还百般地哄人家开心,原来人家根本不要我哄。哎,你不领情就算了。但是哪天我要是不高兴了,你能不能也像我哄你这样,哄哄我?” 玉笙听了,把身子略转回来些,说道:“我这辈子就不会哄人高兴。连我父王我都没哄过呢。” 林秀也翻个身,平躺着望着帐子顶,说道:“谁有你玉圣公主的好福气呢?你一出生就是金枝玉叶,自然有人哄着你开心,别人几世里都修不来这福。不像我,自小成了孤儿,靠一个族叔养大。好容易读了书摸索出个官,娶了娘子,眼看要当爹了,大人孩子一并去了,留下我一个孤鬼。做个小官吧,终于熬到新帝登基,原以为机会来了,正要大展拳脚。哪料就为了替玉圣公主说了一句话,就被皇上厌弃了。虽说娶了公主吧,这公主又不肯给我好日子过,晚间在一张床上睡着,话都不想同我说。我这日子还怎么过?”说完,捂着脸,假意“呜呜”地哭。 玉圣见他这样活宝,也实在不好再不理他了。又翻身回来,看着他道:“你怎么知道这地方的?又是百牛渡江,又是螃蟹泥人的,倒好像你曾来过似的?” 林秀正色说道:“我确实曾到过这地方。我实话说了,你不要生气才好。”玉笙见他不似先前不正经的样子,也缓和了口气,说道:“你说吧,我不生气。你什么时候来过?”“四年前。”“来做什么?”“迎亲。” 此话一出,玉圣有些惊讶,随后又有些着恼。惊讶的是原来他那死去的娘子同许飞扬是同乡,着恼的是他必定曾经带着这位娘子也去四周游历过。现在又带自己去,他故地重游,心里一定还想着前人。 林秀见她又不说话了,说:“说好不生气的。” 玉笙也不说话,也不理他。林秀无奈,叹了一口气,只说:“早知道就不跟你说这些了。” 玉笙听他叹气,想自己原答应过他不生气的,且他并没有撒谎,自己也知道他原先娶过娘子的。于是又问他:“你原来那位娘子姓什么?”“姓甄。”“她好看吗?”“好看。”说完这一句,林秀又在后面添上一句:“没有你好看。”“你是真心的喜欢她吗?”“真心喜欢。”“那你还想她吗?”“想。” 玉笙又不说话了。心里有些酸涩,但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甄氏娘子是为林家开枝散叶亡故的,这才没过几年,林秀还想她也是应该。自己也还想着许飞扬,又何必介意人家故剑情深呢? 林秀见她又不语,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听了这些又不高兴了。想了想,问她道:“刚才你问了我,我都回答你了,现在该我问你了。你先前的夫君叫什么?” 玉笙不答。 “我知道,他叫许飞扬。他长得好看吗?” 玉笙依旧不答。 “我也知道。他好看,要不怎么能入得了你玉圣公主的眼?他好看还是我好看?当然是我好看。比我好看的人我还没有遇到过呢。” 玉笙听他自吹自擂,忍不住笑出声来。林秀又伸出一指竖在嘴边,故作正经地说:“低声。这是在客店,大半夜的,两口子房里传出笑声,还不知人家怎么编排呢!” 玉笙听了越发笑个不住,又说:“呸!谁像你,光想那些事。”话一出口,自己也觉不妥,红了脸,不说了。 林秀见她终于笑了,打个呵欠,说道:“总算把你逗笑了。你生得这么美,何苦吝啬你的笑?今日我也笑够了,睡了吧。明日到家再接着笑。”于是二人不再说话,各睡各的。 次日又行了半日,先到了骆家门前。本来骆清辉与林秀道了别就要回去,却见从门里出来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年长相与骆清辉相似,比他矮了一个头,头上包着幅巾,身穿蓝色直掇,脸上稚气未脱。见了骆清辉,称呼他为“大哥”,又称林秀是“林家大哥”。见后头跟着马车,猜到是林家家眷,死活拉着林秀进去用过午饭再走。骆清辉也就跟着劝他夫妻午饭后再回去,林秀只略一推辞,也就答应了。 于是林秀去后面马车边对玉笙说明缘由,几个丫鬟便先下车来。郁金在前面打起帘子,晚霜在旁扶着,晴烟在后面提着衣裙。 骆家小少爷走过来,对郁金道:“郁金姐姐,好久不见你了。你好吗?”郁金笑道:“我还好,多谢费心记挂。是好久不曾见你了,都长了这么高了。我听说你上学去了,怎么今日有空在家?”那少年道:“塾师家里有事,放了一天假。我估计大哥也是今日到家,所以听见马蹄声就出来瞧瞧,果然是你们。”郁金道:“上次见你还是小孩子,今番长成人了,也会待人做事了。再上二年学,就真成大人了。”听见郁金夸他,少年略显羞涩地搔一搔头,说:“快请进吧。” 众人进得屋来,骆清辉引出父母,与玉笙见了礼,又有他小弟小妹出来与玉笙行礼。礼毕,单留下母亲妹子与玉笙说话,他父子三人同林秀出外边去了。也不过是吃顿家常便饭,骆家上下也都十分客气。吃过饭,夫妻二人便告辞回家来。 第25章 第 25 章 林秀到家先问家中有事无事,流云过来伺候着换衣服,一边回说无事。于是他二人收拾过,把外面买的吃食衣料用的东西并几样小玩意儿都叫人收拾过,晚间说了几句闲话,便收拾了睡了。 隔天起来梳洗了,用过早饭,两口子带上些东西过来瞧瞧婶娘。刚进门就遇见他兄弟上学去。于是林秀叮嘱他几句话,也不过是叫他用功读书,在学堂里不要淘气,少和同学们拌嘴。玉笙嫌他啰嗦,说他兄弟都这么大人了,还当小孩子呢。说得几人都笑了。 进来见过婶娘,见她精神倦怠,气息微弱,好像支撑不住似的。问了秀兰,原来中秋那日吹了冷风,人就不自在起来。这几日越发精神短了,只是想要睡着。也请了医生来瞧,说是气血虚,需培土养肝。玉笙二人只说了几句话,叫她婶娘好生养病,又和秀兰说了几句闲话,叫她得空来家里说说话,放下东西,也没吃饭就走了。 才回家来就有人来报说有公文来了。林秀出去看了一回,喜气洋洋地走来,对玉笙说道:“这可好了,知州老爷保举我做通判,圣上准了。” 玉笙见他这般高兴,也笑道:“这可遂了你的心了,也可叫婶娘放心些。” 于是下了帖子,要摆酒请客庆祝。林秀又要准备些公事上的事,终日只是忙碌。 好容易这天事情已准备得差不多了,林秀进来陪玉笙坐坐。见她仍绣着那菊花,打趣道:“我的娘子,你原说绣了做衣服中秋穿的,这眼看着就要重阳了,你还绣它做什么?” 玉笙也不看他,只自己绣自己的,说:“你管我呢,我什么时候绣好什么时候做,做好了我就穿。横竖我又不等着穿。” 林秀摘下一朵菊花,拿来放在玉笙的绣布上,说:“既不等着穿,何必你亲自动手?我是怕累着你。” 玉笙将菊花拿起放在一旁矮凳上,抱怨道:“你把人家的布都弄脏了。”停下针,用手轻轻拂了拂,又接着一边绣一边说:“你知道什么?我看见什么好看我就绣了,自己绣了自己穿,又解了闷又有趣。我看见衣服上的花儿这么好看,又是我喜欢的东西,穿在身上可比穿人家做的有意思多了。” 林秀拿起那菊花闻了闻,就簪在襥头上。听玉笙这样说,站起来施一礼道:“娘子说得有理。那也请娘子为我做一件圆领袍,绣几片竹叶就可。九月里了,该预备几件夹衣了。” 玉笙听了,停了手里的活计,转过头来说:“你们家又不少那做针线的人,哪里用我来做?” 林秀过来坐在小矮凳上,说:“她们做的哪里有你做的这般细致精巧。请公主娘娘为我做件袍子,过后我答谢你,好不好?” 玉笙又低头继续绣着,一面说:“不做。我也不稀罕你的谢礼。哪天我要是高兴了,想给你做,自然会做的。” 正说着,白露倒了茶来,二人坐着吃茶,就有小丫头说姑娘们来了。玉笙便叫收拾起绣架,请姑娘们屋里坐。 秀兰同着秀薇走在前头,秀芝秀莲走在后头,最后面还跟着十岁的林秋。几个女孩子见了玉笙绣的菊花,谈讲了一番。林秀见了几个妹妹,也都说笑了几句。见了他小兄弟,却板起脸来道:“你今日怎么没上学?”林秋想也不想,顺口说:“塾师家里有事,放假了。”林秀听了,想起前几日才放了假,心里有些不信,又说:“你别撒谎。我要是打听出你说假话,告诉学堂,叫老师重重罚你。”林秋听了这话,便有些慌了,想了想,又说:“二哥四哥都几天没上学了,爹妈都不管我们。” 还不等林秀开口,秀薇接口道:“大哥哥,这也不怪他。前几天你们没在家,不知道家里出了事了。上回我爹爹生日,席上不是有个什么老神仙么?谁知二伯父竟信真了那些无稽之谈,请他来家里炼金子,谁劝他都不听,还说谁都不许拦着他发财。每日里只同那假道士和两个徒弟厮混,别人连他的屋子都不许进。二哥哥四哥哥没了人管,连日只是逃学。后来有一天,二伯父给了那道士几锭金子,叫他炼。炼到第三日早上,忽有人来找那假道士,说他徒弟被人打了,一连声地叫他快去。道士就再三叮嘱,时候未到,一定要等满了三天,要他亲自来开炉。谁知这一走就是三天,一点音信都无。众人都说二伯父被骗了,他还不信。二伯母就闹起来,说二伯父诓骗了她的首饰去了。二伯父被她闹得无法了,只好来开了炉。哪里有什么金锭子,连先前放进去的那些金子都没了影儿。那炉也不是金的,就只有面上薄薄的一层鎏金。为了这事,二伯父二伯母气病了,这些天都乱着请医生吃药呢。也不知谁这样多事,把事情传了外边去了。学堂里那些人嘴里不干不净地混说混嚼的,他们兄弟几个去了也是打架,所以秋弟这几天干脆出来躲个清净。” 林秀听了,也只好说一声:“几十岁的人了,还这么不省事。”又嘱咐他小兄弟不可淘气,过了这几天仍旧上学去,就出去了。玉笙派人去厨房里说了添几个人的饭,她们姊妹几个就留下来吃了饭。临走时玉笙又拿出在外面买的那些小玩意儿分与几人,把泥人也拿出来看了。因秀兰心里记挂着她母亲,不到晚饭时几人就告辞了。 第二天就是请客的日子,早起便落了几点雨,只微微地润湿了路面。来的客也只是亲近的几家亲戚及有过来往的几家官眷,骆清辉也带着母亲妹子来了。二婶娘病着不能来,林秦同他妹妹秀兰来了。林老二夫妇也没来,只有他家三个儿子带了礼来,小儿子太小,留在家中由姨娘奶娘照看。客虽不多,然家里房屋褊狭,也不便搭台唱戏,客人少不得委屈些,用过午饭便都告辞了。 林老二夫妇两个病了几天,请了医生来瞧了,老二娘子先好了。林老二原本就体型肥胖,这次上当受骗急火攻心,一时瘫倒在床,连话都说不清楚。虽然经医生诊治有些好转,但仍是难以站立,需日日请医推拿针灸。又兼开窍的药物需用麝香冰片等物,他家哪里承受得起。近日几个儿子没了管教,日日逃学,也不知在哪里偷鸡戏狗。思来想去,老二娘子自己挣扎起来,穿了衣服,领着几个丫鬟婆子,带了些菊花酒、重阳糕,坐车来玉笙这边。 玉笙听说是她来了,吩咐门上说不得闲,请改日再来。二婶子没了主意,心里又急,怕她男人就此伸腿去了。自己回去哭了一场,哭骂那天杀的假道士骗了她的金子去,又骂她的男人不长脑子,听信了骗子的话,又哭自己命苦,男人瘫了,儿子又不争气。眼前急用钱,家里没钱便罢了,连自己的陪嫁首饰都不知哪里去了。料定是林老二偷了拿出去赌了,又骂他一阵。气的林老二在床上呜哇乱叫,也不知是骂人还是后悔自己做错事。 林老四听不过,问他媳妇道:“你可有什么法子没有?那毕竟是我亲哥哥。你手里存了多少,要不……”他媳妇冷哼一声,说道:“那林老大不是他亲哥?撵人家孤儿寡母的时候,他林老二就没料到有今天?”林老四听了,拍着桌子,急道:“陈年往事你提它干什么?再说,老大的房子家产,咱们不也分了吗?你说老二,就是说我!” 他娘子听了这话,心里也有些发怵。想了想,又说:“横竖不许你给他拿钱,我去给他出主意。行不行,就看老天爷可怜不可怜他。” 说毕,走来老二家门外,先听了听里头的动静。只有老二娘子还在“呜呜”地哭,老二没了声响。她就在外头说一声:“二嫂子在家么?”一边说,一边进来。 老二媳妇原本还在号着,听见有人来了,也顾不得洗脸,扶着小丫头的手,偏偏倒倒地走来。老四娘子见了,赶忙上来搀着。也不闲话,打发小丫头出去,轻轻说道:“我看大郎媳妇是个耳根子软的……” 才说了这一句,老二娘子愤愤道:“要不是看在她是皇帝妹子的份上,我真要骂出来。谁家这样对待长辈?她不来咱们跟前站规矩就罢了,婶娘们几次三番去她门上,倒吃了闭门羹?这话说出去,谁不说她眼里没有长辈。本来平日里咱们也没去巴结她,她倒好,这样至急为难的时候,我都求到她门上了,她连面都不见。那个林大郎,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娶上这么个不知事的,我看他两口子这辈子别生疮害病。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还不知怎么死呢!”说完了还往地上吐口唾沫,又跺跺脚。 第26章 第 26 章 老四娘子听她开口便骂,本想起身就走的。奈何怕回去了她男人又要絮叨,又怕他偷偷地拿了私房钱给老二。只得忍耐着听老二娘子说完了,趁空说道:“你别只管口里不干不净的,我今番是来替你想办法的。你再这么,我就走了。”说完,作势就要起身。 老二娘子听说她有主意,连忙一把擒住她的手臂,把她按在椅子上,又叫人倒茶来。老四娘子这才说道:“大郎这些天要上衙门去,哪里得空管家里的事。我看大郎媳妇还比他好相与些,你这事需得在她身上下功夫。” 老二娘子急道:“哎哟,我还不知道找她吗?我去了,她门都不叫我进,我有什么法子?” 老四娘子把她的手一按,说道:“我说你吃不了热豆腐,也等人把话说完。你去她自然是不见的,叫小的去。你就叫几个丫头跟着你家秋哥儿,人不必多,拿些东西,只说是说闲话。等进去了,就叫他哭,说家里如何艰难,他和弟弟还这么小,要是没了父亲,今后日子难过,别说上学了,只好出去讨饭。哭得越可怜越好,这么小的孩子,谁见了忍心呢?” 老二娘子想了想,又说:“我看她倒还更喜欢那几个女孩子,不如叫你家秀薇带着秋儿去。” 老四娘子赶忙说道:“这如何使得,这事人多了反而办不成,就是成了也要悄悄的。你想,要是这次去求成了,今后不论是谁,要什么都要去找他们了。林大郎哪里肯跟咱们多亲近,这个法儿只可用这一次。” 老二娘子听了,觉得有理,又怕林秋不肯去。老四娘子便又教她道:“他小孩子家,哪里懂什么害臊。你就吓唬他,说要是借不来钱,医不好他爹,全家只好去当叫花子讨饭吃。他这么不听话,讨饭都讨不到。到时候各管各的,没人要他。你吓吓他,他就会听话了。” 老二娘子听了,谢过了弟媳妇,派人找了林秋来,教了他一篇话。又叫两个丫头跟着,带上礼物,一起到那边去了。 玉笙听底下人传话说林秋来了,原本以为是同那几个姐妹一同来的。及至进来了,见只有他一个人,心里正纳闷。却见林秋往地上一坐,就要哭起来。偏偏又哭不出来,只干号了几声,就说起艰难来了,什么“父亲病了,没钱看病”,什么“无人帮衬,只好讨饭”。说了两三句,想不起后头的来了,就只坐在地下干哭。 玉笙见了这情景,想起先前他母亲来过,心里已明白**分了。叫丫头拉他起来,替他整整衣服,带他去洗了手,回来拿点心给他吃。林秋见有点心吃,只顾吃,哪里还记得他母亲说了什么。 玉笙想了想,叫流云拿出五十两银子包好,又打发了林秋带来的两个丫头吃茶。等林秋吃好了,拉他坐在身边,问他道:“躺在地上撒泼打滚,是学堂里哪位先生教的?等你大哥哥回来,我叫他问问去,是单教了林家的人这么不讲理呢,还是都是这么教的。” 林秋听了,吓得连连摇手,把他母亲吓唬他的话和教他的话一五一十都说了。玉笙知道他怕林秀,就问他:“你怕你大哥哥,为什么?他管教你也是只想你好,你跟着你娘老子学的这些,学堂里可不会教,考试时也不会考。你要是想将来像你父亲和叔叔们,只管照着他们学。你要是想像你大哥哥一样,将来为官作宰的,你就学你林秀哥哥。” 林秋听了,不以为意,说:“我二哥哥三哥哥四哥哥,都不学大哥哥。” 玉笙道:“他们跟着老子学,这会儿人家只当他们是孩子,不跟他们计较,眼面前自然不见有什么害处,将来呢?没有谁一辈子担待他们的。将来他们要是做错一点儿,人家拿住了错处不松口,他们也这么躺在地上乱闹吗?若是蛮横不讲理行得通,那还要衙门做什么?你可见过官府里打人的板子?遇到撒泼的,老爷们先就叫人打一顿,管你是铁打的人也就乖了。你要是同他们一样,将来才要挨板子讨饭去呢。今天你来了,你母亲教你的话你并没有说完,是不是?我还是会借钱给你的,但不是你母亲教你的派上用场了,我是看你知道心疼父亲,看在你的孝心上才给你钱的。” 说毕,流云将银子打开来给他瞧了,又拿出一张借据来。玉笙让他念了,流云也把它包在银子里,递给他带来的丫头了。 玉笙又说:“这是借据,你认得字,回去念给你母亲听了,叫她画了押给我送来,将来还钱的时候我才给你们。做人要守信用,下次我才会再借钱给你。你以后只可学好,不可学坏。若是我听见你不好了,就叫你还今天借的钱。还不出来,你就先去衙门里打了板子,再出去讨钱来还债。” 林秋听得似懂非懂,又怕回去迟了碰见林秀,赶紧带上丫头走了。他母亲见老四娘子教的果真管用,也不管林秋带回来的借据写了什么。拿起笔来随手画了,叫了一个丫头给玉笙送去,玉笙就收了。 晚间玉笙将这事告诉了林秀,林秀只是说给了就算了,也没说什么。 到重阳这天,林秀被人请去赏菊,玉笙也去了。那家院子不大,但设计精巧,又摆满了各色菊花,玉笙见了十分喜欢。回家来时,林秀问她:“你瞧今日那园子如何?”玉笙回道:“还行,就只是小些。”林秀道:“我看着也就那样,只是菊花还好。”玉笙道:“菊花就罢了,比起宫里的差远了。” 林秀笑道:“我的姑奶奶,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他不过一个地方官儿,有什么能耐弄来那些名花异种?再说了,今年夏天雨水少,好多地方闹了旱灾,粮食都减产,何况花儿?就这些花就所费不少呢。”玉笙道:“管他减产不减产,闲话先别说了,你到底找没找大夫?二婶娘病得越发重了,整个人都黄了,身上也肿了,我看着实在吓人。” 林秀听她说起婶娘的病,叹了口气,走来坐在她身边,说:“城里的名医都看遍了,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话,哪里还有什么好医生?婶娘这病也不是近来才起的,早几年前凡来看病的医生都说是肝郁脾虚,要病人少操劳,多静养。 你想,婶子本是个要强的人,家里大大小小哪里不要她操心?虽说我那兄弟妹子懂事,到底还是孩子。家里人丁单薄,族里自从我父亲没了,谁还会照管他们?她又不要人帮,样样都要做好。偏今年兄弟童试又没过,同学里骆清风过了,婶娘知道了岂不又添一层心病。说句不孝的话,要是真的不行了,我也只好披麻戴孝送她一程。婶娘待我不薄,我唯有好生抚养两个弟弟妹妹,看着他们成了家,就是报答她的大恩了。”说到末后一句,声音已经哽咽难闻。 玉笙听了这话,就知道医生也是无能为力了。想林秀自小孤零零的长大,独婶娘给了他些安慰。如今眼看婶娘熬出头了,林秀又做了官,自己的儿女也将成年,她自己却油尽灯枯了。那边几家事情做绝,却偏偏叫他们活得好好的。想来世上的事也没个定数,唯求问心无愧而已。 想毕,见林秀仍有些伤感,沉默地坐着,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劝解他,只伸出手,拍拍他的手背。 当晚林老二吃了新医生的药睡了,老二娘子见他睡得安稳了,才有空过来找她的几个儿子。老大老二不知在哪家吃酒,到天黑还不见人。老三去借了钱回来就躲着她,也不知做些什么,且不去管他。最小的老四刚会走路,钱姨娘正抱着他哄睡。过来同钱姨娘说了几句话,问问小儿子今日吃了什么,几时睡的中觉,就出来了。正要叫人出去找那两个儿子回来,就见老三娘子慌慌张张地跑来。见了她,顾不得有下人在,一把搂着她就说:“不得了了,这可要了我的命了!”说毕,放声大哭起来。 老二娘子本来以为不过是同往常一样,几个孩子去哪家吃酒晚些回来罢了,见了老三娘子这样慌乱,心里也不免打起鼓来。一边拉了她进屋来坐着,一边问她:“出了什么事了?是不是打架了?你先别哭,把事情明白告诉我呀!” 老三娘子往椅子里一跌,止了哭声,说道:“不知他们哥儿几个哪里弄了钱,同人在外赌钱,起了争执,把人打得头破血出地躺在那里,生死不知。他们哥儿仨害怕了,不知往外面哪里躲了。有人报了官府,官府把伤的那人送去医治了,索性于性命无碍。只是如今人家就告起来,说他们兄弟三人盗窃财物,殴伤良民,扰乱治安。官府四处寻他们不见,巡捕的都到家里来拿人了。如今,也不知那三个孽障在哪里,又有官府的人要打发。我就这么一个命根子,他若有个好歹,这可叫人怎么处啊!”说完又哭。 第27章 第 27 章 老二娘子听了,吓得手帕子掉在地上,口里只“这这”的,说不出话来。 却听得外面一阵吵嚷,就见林老三被两个官府的人一左一右夹着,拖进院里来。还不等老二娘子开口,就有人拿了一张文书,喝声:“这是不是林和林种家?当家的,快把他们交出来! 一个在前面说,几个军牢快手就进去后面一阵乱找,吓得丫头婆子们藏躲不及。钱姨娘听见动静,藏在门后悄悄看了看,并不敢出来。 老二娘子哪里说得出话,哆哆嗦嗦站起来,只是发抖而已。林老三就指着她道:“她是那两人的妈,她男人瘫了,如今只好找她。”差役就上来了两个,说:“你儿子打伤了人,被人告了,太爷吩咐来拿他们。他们既逃走了,就拿你去回太爷的话。”说完,如同拎小鸡崽儿一般,提了她就走。 老三娘子见她男人被衙役们带走,本想上来拉扯。但见他们连老二媳妇都一同带走了,又怕连自己也拉上,哪里还敢发一言,只跟在后面呜呜咽咽啼哭不已,一直跟到外面街上来,引得街坊邻居都来看。老二娘子已吓得腿软,不敢答言,只有林老三还口里直叫“冤枉”。衙役们听不得他一路走一路叫屈,就有一个打了他两个耳光,让他闭嘴,他也就不喊了,只是一路回头。见他女人在后面跟着,便喊道:“蠢婆娘,还不去找人帮忙!” 他女人听了这句话,方才想起来家里无人做主,这事只有找林秀去。奈何从前得罪了他,他对这几家从来没有好脸色,何况是遇到这样丢脸的事。事到如今,也顾不得羞耻,只好拼着一张老脸去求他。今日晚了,且也进不去他家,不如先回家去收拾了,明日一早去他门外堵他。 衙役们也不管林老三他们叫屈不叫屈,只是连拉带拖地把人拖走,押进牢里关了。一则等明日老爷升堂发落,二则等他们家里拿钱来疏通,今日且先各自收拾了回家。 老三娘子回家来,见家中翻得一片狼藉,连洗脸架子都打倒在地,忍不住又哭一场。三个女儿走来一边安慰她,一边帮着收拾。收拾了一阵,勉强像个样子,就有丫头们进来扫地上的碎瓷片。老三娘子看着屋里家具不成个家具,儿子不知所踪,男人又进了牢里,还不知几时得出来,就又坐在椅子上哭起来。 秀梅见她母亲着实烦恼,就坐在她母亲脚边的矮凳上,扶着她的膝头,仰着脸说道:“请母亲千万保重身子。如今哥哥闯了祸走了,父亲还在牢里,家里没有个主事的人,全靠母亲一人担着。你要是有个好歹,这个家就真的完了。父亲那里还要母亲想法子去,不然,还有谁去救爹爹呢?”一面说一面忍不住流泪,两个妹子也在一旁,只是默默无言,轻轻啜泣。 老三娘子听了,一边抚着秀梅的头发,一边说:“我的儿,你要是个男的,这会子出去找人找关系,我也不得这样烦恼了。偏生你是个女儿家,遇到这样的事也只好同我似的。你那不成器的哥哥又偏不争气,但凡他能有你一半知事,也到不了今天这步田地。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只得一个儿子。要是多几个,走了一个他,我也还有依靠,平日里也不挨你父亲的打了。这都是命啊!”说完又哭。 秀梅听她母亲这会儿还在想着多生儿子,不免心酸起来,也不好说什么。秀莲却道:“娘,哥哥只知道闯祸,十个他也比不上我秀梅大姐,你怎么说这样的话?大姐听了心里该多难受。” 她妈本就烦躁,见她顶撞自己,越发怒从心上起,扬手就打了一个耳光,说:“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娼妇,敢说你娘的不是。我成日家挨你爹的打,难不成今日还要受你的气?家里出了事,你们几个赔钱货又帮不上忙,不说安安分分地挺你的尸去,倒教训起你妈来了!” 打得秀莲一个趔趄,险些栽倒,也不敢作声,只是拿手捂着被打的脸,脑子里嗡嗡地响。秀芝吓得忙往后躲,也不敢拉她母亲,也不敢劝。秀梅连忙站起来拦住她母亲,劝着她,又叫秀芝扶起秀莲,带她出去。秀梅见她母亲渐渐平息了怒气,就叫人倒水来,服侍她母亲洗了脸,又安慰了几句,自回房中去垂泪。 次日一早,老三媳妇打发了人去牢里送饭,自己估摸着林秀出门的时候,早早地等在门外。见林秀一出来,上来就拉住他的袍子,连声叫苦。林秀且不理她,也不上马,也不叫人拉她,听她说些什么。几个随行仆从也围着看,并不打断她。老三娘子见他无动于衷,心里犯了嘀咕。但想到这事只有找他出面才有一线生机,只好硬着头皮哭诉。 林秀等她把事情说完了,才问她道:“你是说二叔三叔家里的那三个兄弟偷了钱去赌,又因赌以致斗殴,打伤了人,又逃逸了?你来找我,想我去让衙门里找老爷徇私情,饶了他们?按理说,这事辱没祖宗,又与我没甚相干,我不应当管。但我同他们都姓林,他们既做了不肖的事,丢的也是我祖先的脸。婶娘不必再说,我去说情就是。只是丑话说在前头,太爷赏脸不赏脸我不敢打包票。还有伤了的那人,总要赔偿人家的汤药钱,这钱还该你们两家出。没有个事情与我无关,我又出钱又出力的理。”说完,上马就走。 老三娘子还要上来拉扯,几个小厮忙拦住她,说:“大街上同爷们拉拉扯扯像什么话?你一个妇道人家,男人不在家,就该老老实实在家里守着,出来抛头露面大哭大闹的,实在不像。”老三媳妇往四周一瞧,果然有些人围着看,还一边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心里不免泄了气,只好回家去找老四商量。 昨日老二家里闹得不像样,林和吓得不敢回家,就在老四家里歇了一夜。今早吃过早饭,他夫妻二人才打发了他上学去,叫他下学回来仍回家去,有钱姨娘在家。此时林老四正同他娘子在那里说这事,老三娘子就进来了,他二人忙问事情怎么样了。 老三娘子就把今日早上去找林秀的事说了一遍。老四道:“他虽口里答应了,可谁知他去不去说呢?这事可拖不得,拖久了只怕他们在里面要吃苦头。不如先弄几个钱,疏通了狱吏,进去见了老三,同他商量商量,看他有什么主意。”说完这话,同他娘子对看了一眼,看老三娘子怎么说。 老三娘子道:“我也是这么说。要说钱,屋里还有几个。就只是后头又要打点太爷,又要赔偿原告,我一个女人家,上哪里弄钱去。”说罢又哭。 老四劝道:“现在且别伤心,先去见老三要紧。或者老三手里还有钱,这会儿是救他的命,他还不肯拿出来么?前儿老二娘子才在大郎娘子那里借了钱回来,他们家必定还有钱的。两家凑一凑,怕也够了。你去收拾收拾,就把钱交给我,我好趁早去的。”老三娘子就回家取了钱交与林老四,千叮咛万嘱咐。 老四去了半日,她还在老四家里等着。已是晌午时分,老四娘子便命人摆饭来吃。几人就边吃边说。老四道:“我去了那里,他们身上倒还干净,送去的饭也吃了。今日太爷不得空,并没坐堂。只是听牢里人说,再不送钱去,就免不了皮肉之苦。就是太爷不打他们,那里牢头衙役,并牢里的犯人都要欺凌他们的。我就把钱送与众衙役分了,又许了众囚犯些东西,叫他们照看他们几日。这事需要快快了结,不然,就有再多家私也不够填的。我问了三哥,他说他有些私房钱,叫三嫂去后头积水巷内找洪妈妈,叫洪妈妈带你去一家人家。那是三哥娶的外室,他的私房钱都交与那里的袁姨娘了。我吃了饭还要去二哥家里,二嫂叫我问二哥拿钱。也不知二哥现在这样怎么拿钱,或者钱姨娘知道。”老三娘子听了,也顾不得计较老三偷娶外室的事了,先拿钱把人救出来要紧。忙忙地就要走。 老四娘子插口道:“我看这事还得从原告入手。这种官司,本来没出人命,只要原告不告了,太爷那里就好说了。不如先去问明了原告要多少钱,咱们也好去凑。” 林老四道:“这话也是。我吃了饭先去找二哥,下午再去找那被打的。你们就在家凑好了钱,等我回来再说。” 第28章 第 28 章 老三娘子吃了饭,回来吩咐套车,就往积水巷来。婆子去打听了洪妈妈家,来到一户人家门前,就去叩门。出来一个六十左右的老妇,问是谁。婆子说是林三老爷叫来找这里的袁姨娘的。 这洪妈妈上下打量了一阵,说:“是林三老爷的娘子把?莫不是来闹事的?”婆子不好答,只叫快带路。老三娘子在车里说道:“劳烦妈妈带路,我今番有事与袁姨娘商议。”说完叫丫头递出一吊钱来。洪妈妈见了钱,便说:“跟我来吧。” 马车跟着她调转了头,来到先前经过的一所房子前,洪妈妈便上去敲门。小丫头开了门,见是她,就要让她进去。洪妈妈连忙拉住那小丫头,说:“快去告诉姨娘,林三老爷的大娘子来了,有事找姨娘商议。”小丫头听了,便飞跑进去告诉。这里老三娘子下了车,老婆子搀着,由洪妈妈带路,一行人就往里面来。 袁姨娘听说大娘子来了,吃了一惊。心中料想她是上门来找事的,还没想好应对之策,人已进来了。 老三娘子进了门,只见这个姨娘十七八岁年纪,身材丰腴,圆圆脸儿,眼如两痕秋水,穿着蜜桃粉的长衫,水蓝色比甲,桃红色花罗裙子,真真艳若桃李。 看毕,也不等她开口,自己坐下,说:“今日找你是来拿三爷的私房钱。我也不瞒你说,我心里很看不上你这种偷偷摸摸的行径。但三爷既然已经娶了你,我也不说什么了。你把三爷的值钱东西收拾收拾,都交与我,如今他还在牢里等着这钱救命。眼前不得闲,等三爷回来了再来接你。总在外面住着也不像,外面人也说闲话。” 袁姨娘还不知林家的事,但听说叫她拿出林老三的私房,心知林家必定出事了。想了想,陪着笑说道:“奶奶说的是。一家子都指望着三爷,自然是要先救他出来,然后再说接我的话。只是三爷的钱虽不在家,可也不在我手里。因为三爷说家里没有个进益,银子钱放着也是白放着,不如拿出去找人放印子,吃点利息。奶奶来的突然,事先没有准备,我手头也没有现钱。如今,三爷在牢里受苦,连衣食也不得周全,多挨一刻,三爷就多受一刻的苦,我也心焦。还请奶奶先回去,打点几件衣服并用的东西送过去,也好叫三爷少受些罪。再则家里一大家子,大事小情的,样样都要奶奶操心料理,奶奶哪里有闲工夫在这里坐着等。请奶奶先回去,我好赶着叫人收钱去。早则今日晚间,迟则明日早上,保管就有了。一得了钱,我亲自送到门上来。等三爷出来,我把事情回明白了,他知道是为了救他花了他的私房,他必定不怪罪我,还要感念奶奶贤德呢。到那时,奶奶若不嫌弃,再接我进去给奶奶梳头洗脸,就是做粗使丫头也可,只求奶奶容我。”说罢,就跪下去磕头。 老三娘子听了这话,只觉面上有了光彩。等她磕完了头,就叫她起来,嘱咐她快去把钱收回来,她在家专等,就带了婆子去了。 且不说老三娘子。这边林秀上衙门去坐了半日,除几处报了旱情的公文外,并无别事。过来找到管司法的同僚,谈起昨日打人的案子,说不必介意,秉公办理即可。回到家来,玉笙已得知了此事。夫妇二人正在那里议论此事如何了局,就见小丫头带了林秋过来。 原来林秋早上去了学堂,学堂里的小学生有素日与他不睦的,都以此奚落他。如今他家里没了大人,自己心里觉得没了靠山,也不去和他们理论。蔫头耷脑地挨到了散学,也不回家去,径直往林秀家里来。 林秀见他今番不同往日,心知是他家里的事影响到他了。心下不忍,便和颜悦色道:“今日学堂里留了什么功课没有?”林秋也不答,只坐着出神。玉笙见他没精打采的,吩咐丫头们拿点心来吃。不一时流云拿来一碟新蒸的栗子糕,配着一小碗牛乳燕麦粥。林和见了吃的,也不似往日胃口好,只喝了粥,尝了两块糕,就放下了。 忽听丫头来报,说外头林四老爷等着见大爷。林秀听说是他,有些诧异。但一想,林老二林老三家都没有管事的在家,也只有他出来找人了。见林秋失魂落魄的样子,想其他人就罢了,就林秋和他小弟弟,并玉梅几个姊妹,他们何辜。于是吩咐请进来,自己就出去了。 原来林老二前些日子被假道士骗了金子,自己两口子又病,家里实在拿不出钱了。就是前几日从玉笙这里借的钱,请大夫抓药,也就剩下十来两,家里还有一家子要吃饭。问钱姨娘还有无林老二的私房钱,她也只是抱着孩子哭。 老三娘子去袁姨娘那里空着手回来,对老四夫妇两个说了原委。老四娘子道:“她说的可也不知真假,要是她拿着钱不给你呢?你该派人守着她,收了钱回来,不要交到她手里,叫人直接拿到这里来。”老三娘子听了,赶忙叫人去守着。 谁知去的人回来说,袁姨娘已不知哪里去了,连底下人都不见了。老三媳妇亲自到了那里,见伺候的小丫头才买了东西回来,也不知姨娘行踪。满院里一找,哪里还有个人影,连柜子里金银细软都不见了。 找了洪妈妈来问,洪妈妈说她是外地来的,在积水巷住了才一年,先前并不知袁姨娘底细,只知道是三爷从行院里带回来的。又去找袁姨娘先前的那家行院,反被那老鸨子抓着要人,说必是被他们逼死了,他们反来恶人先告状,于是又扯了个不清。因此众人没了主意,只好叫林老四又来找林秀。 林秀听了他一席话,知道里头干联甚多。若救了他们这一次,他们以后再捅了娄子,少不得还要来求自己。本不欲管这事,转念一想:“我与他们本是一家,出了事,哪里摘得干净。莫不如趁此要回我家老宅来,每家我再补贴五百两银子。横竖是要我出面的,总不能白帮。” 想毕,便把这话说了。见林老四踟蹰,又道:“人都没了,还留着房子做什么?你叫他们放心,我必不叫他们睡大街上的。他们若是让出我那一份,五百两也不少了。若是直接搬出老宅,每家一千五百两。他们出去租房子,日子过俭省些,勉强也够了。你回去跟他们说,林家老宅本就有我的一份,是你们不仁在先。我就这一个要求,除此以外,都不答应。你们商议好了再来找我。”说完就进去了。 林老四虽然无奈,也只好回去。林秀又亲自去那边看了他二婶娘,见她仍不见起色,安慰了林秦和秀兰几句,就回来了。林秋在林秀家里吃了饭,也不回家去,就在这里睡了。 自从林老四去了,一连三四天都没见他来。问了衙门里,案子并没有了结,原告还天天来衙门里问着。正纳闷间,回来同玉笙说起这事。玉笙道:“他们可能别处想法弄钱去了,或者林老四借钱给他们了。” 林秀道:“林老四是铁公鸡,一毛不拔的。况且他那娘子,一心只顾着娘家,他就有心要拿钱出来,他娘子也不肯的。我又听人说,原告开口就要一千两,他林老四哪里有那么大神通,几天就凑出一千两。这事一定有蹊跷。” 二人在这里猜来猜去猜不出缘故,见林秋放学回来了,也就不说了。这几日林秋没回家去,玉笙打发了人去他家取了他的衣服铺盖来,又日日派人给钱姨娘送些吃食,再看看家中有别的事没有。 钱姨娘这几日没了老二媳妇在家,只一心照管她那小儿子,倒比先前还过得松快些。今日玉笙又叫人把食盒拿来,自己亲自过了目,才叫人送去,又叫人给二婶娘家里送了些菜。正要叫人传饭,却见秀莲来了。 秀莲今日没带丫头婆子,也没穿见客的衣裳,不施脂粉,黄着一张小脸,急急走来,见了林秀就跪下,抱着林秀的腿哭道:“大哥哥救命!救命!” 第29章 第 29 章 林秀不知她为何这般模样,忙同玉笙去扶她。秀莲却不肯起来,跪在地下哭得哽咽难言。林秀见她只是哭,心想莫不是林老三在牢里出什么事了,便开口问她。 秀莲只是连连摇头,好容易才呜咽着说了两个字:“不是。”说了,吸吸鼻子,努力控制着不再哭出来。 玉笙又去扶她起来,又柔声安慰她。秀莲就起来,由着玉笙拉她坐在一旁椅子上,就声泪俱下地道:“那日四叔回来,说大哥哥要我们的房子,不然不肯出面。我母亲心里不愿意,又没有别的法子。叫四叔去牢里问了我爹爹和二伯娘,他们也不肯,只叫四叔出去找人借钱。后来四叔不知从哪里回来,说有人愿意出钱,但是要我大姐姐嫁与那人做二房。我父亲母亲都愿意,就派人去舅舅那里退了亲。 我姐姐先还不知道退亲的事。今日午间就有媒婆送了聘礼来,说今儿晚上就要抬了我姐姐去。明日一早那边亲自把钱送到原告那里,包管那边就撤了诉,事情就了了,钱也不用还了。 这几日秀梅姐姐怕母亲身子熬不住,日日都去母亲房里陪着她,今日恰巧就在门外听见了这话。她也没告诉我和二姐,自己悄悄回房,找了条带子就上吊了。幸而她的丫头洗衣服回来撞见了,不然,这会儿都成了冤鬼了。”说毕又哭。 原来这城里有个财主,姓秦,已将近六十了。家里虽然富裕,但这些乡绅仕宦都嫌他粗鄙,不肯同他往来。他想,自己这辈子再去读书已没甚指望了,正室娘子生的几个儿子虽上了几年学,也是同自己一样,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箩筐。 俗语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趁自己还不算老,再找一个读书人家的女孩儿,娶了来做二房,生下个一男半女,也学那些读书仕宦人家好生教养,将来的后人就好走读书进举这条路。 偏生那些读书人家,哪怕是穷酸秀才,都不愿与他家结亲,何况是把黄花女儿嫁给他做妾。因此忧心了这几年,总不能如愿。偏巧近日林家要借钱,又听说林家的女儿个个都有几分颜色,娶了来自己又得享受。前几月请林秀来他家吃寿宴,他竟瞧不上,不肯来。这要是娶了他的妹子做妾,可不就出了这口恶气,看他还狂不狂了。 这真是瞌睡来了有枕头,且又一举三得。就叫林老四来家说了这事,一说就成。于是这几日家里欢欢喜喜地准备,下午就叫媒人送了聘礼来,今夜就要接新姨娘过去。 谁知秀梅听见父母为钱退了他表哥,要将她嫁与老财主,心里又气又悲。她与表哥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眼看过了年就要成就好事,哪成想哥哥闯出祸事,带累了自己。这一千两自己家里无论如何是拿不出的,且父母对哥哥一味偏心溺爱,自己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不中用的女儿,他们断不肯回绝了老财主,拿房子去跟大哥哥借钱的。 表哥并未有甚错处,如今平白地被退了亲,自己又不得与他见面,他一定也认为自己是那等见异思迁的薄情人。思来想去,倒不如一死,死了也不必管他官司如何了结,父母如何偏疼儿子,也不辜负表哥等她这几年。 因此也没告诉人,自己回房哭了一回,趁丫头不在跟前,悄悄地自缢了。 她母亲听说女儿寻死,气急败坏地走来。也不心疼女儿,只坐在椅子上骂:“老的不像话,大的不成器,小的也不叫我省心,你们一家子横竖不叫我过安生日子,都来逼我。要死一起死,省得给你们操心。拿绳子来,你们先勒死了我,管你们是上吊还是投井,我眼不见心不烦!”说毕又哭。 秀梅本已心如死灰,听了她母亲一席话,越发想不通,一心只是要自我了断。秀芝秀莲两个劝了她母亲一阵,替换着守在秀梅床前,一步不敢动。秀莲见官司没了结,家里闹得更不像了,唯有来求林秀。和秀芝商议了,叫她好生守着大姐,自己一个来林秀这边。 林秀见秀莲泣不成声的样子,心想还不知秀梅怎么伤心呢。也顾不得房子不房子了,先去把原告打发了。于是对秀莲道:“叫你姐姐不必悬心,我这就去安抚原告,必不叫她嫁给人做二房。”说了便走。 才走到二门口,就见一个婆子来说:“林三娘子来找大爷说话。”林秀且不出去,叫人带进她来。老三娘子进来,林秀就叫她在外头坐了,也不叫她进里面去。老三娘子悲悲啼啼,从怀里拿出几张字据递给林秀。林秀接过一看,原来是老宅的地契房契。 原来老三娘子见女儿寻死,心里虽然着恼,但想这本是两家的事,凭什么叫自己女儿去跳火坑。且秀梅这孩子看着不言不语,柔柔弱弱的,其实心里有主意得很。逼急了她,她再寻死,哪里能防得住呢?到时候人财两空,白白的惹人笑话。 因此,便走去跟老二说:“这事有你家两个儿子,本来你家该出两份子,我也不计较了。我愿意腾出房子救我儿子,看你怎么说?你要是肯,叫钱姨娘拿出房契地契来。你若不肯,你老婆还在牢里关着,你也出不来,你家两个小儿子并钱姨娘,我可不管。愿意的话,你就点头。” 林老二说不出话,只“哇哇”地哭。钱姨娘在旁劝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就点点头,又“哇哇”地哭。 老三娘子便过来找林秀,把东西交割明白,即刻就写了字据。事情紧急,来不及召集族中长辈,只有林老四夫妇在场。林老四念了一遍,双方签字画押。林秀进去把东西交给玉笙,取了银子就去找原告。 玉笙看了字据,叫流云好生收了,自己同秀莲过来安慰秀梅。只见秀梅坐在床上,背上靠着软枕,面如死灰槁木,脸上泪痕早已干透。睁着两眼,却无生气。衣襟也揉皱了,上面一大片泪渍。 秀芝正在床边守着,却不说话,只低低啜泣而已。秀薇在桌边坐着,正在愤愤不平地数说林老三夫妇偏心儿子的种种往事。见玉笙来了,就住了口,起来给玉笙问好让座。 玉笙还未开口,秀莲走来握着秀梅的手道:“大姐放心,大哥哥已经拿钱出去找那告状的人了,这事即刻就可了结,不必忧心了。”秀梅仍是不发一语。秀莲同秀芝对视一眼,秀芝只是摇摇头,秀莲便也走去坐在秀薇身边。 玉笙想她必是见父母偏心哥哥太甚,自己的终生幸福就同如买卖,说退亲就退亲。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人生大事自己不能做主,名声已毁,还不知表哥还要不要她。就算舅舅那边不计较,万一父母不要表哥,又把她嫁与别人,这日子也没什么趣味。此时劝她,她未必想得通,且她老子娘确实太不像话。 女孩儿家的心事不便出口,秀芝秀莲两个又都是未出阁的姑娘,想了想,这事还得自己出面。便说道:“大妹妹,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你父母无故退了你表哥,这事不合规矩。你若不愿意退亲,我自会替你出头,叫官府为你出气。只是你自己要爱惜自己,千万别把自己的性命看轻了。” 秀梅听她提起表哥,眼睛一动,滴下泪来,哭道:“多谢大嫂子体贴。我爹娘不顾我的死活,要我改嫁给别人。我一个女孩儿家,又不能出门告状去。我只怕表哥认我作负心人,唯有一死,以明此志!” 玉笙听她说出心事,心就放下了一半,说道:“不怕了。你大哥哥既然出面了,一定管到底。等这事完了,咱们退了秦家的聘礼,去你舅舅家说明。你表哥同你一起长大,岂不知你心意?就有了误会,赶着去解释开了就好了。”秀梅点点头,接过玉笙递来的手帕子,擦了眼泪,渐渐止了哭泣。 玉笙一面抚慰她,一面吩咐人打水来。一时水来了,几个丫鬟就上前来伺候。秀梅就洗了脸,又把头发重新挽了。她的贴身丫鬟青果找了衫子来,秀梅就起来脱下脏了的衣裳,换上干净的。又来到妆台前,薄薄地铺上些脂粉,在镜子里照了照,就跟着玉笙过来林秀这边,秀芝秀莲也一同过来了,秀薇便回自己家去。 这夜秀梅姐妹三个并林秋都在林秀家里歇了。因房窄屋少,玉笙就安排秀梅同她自己睡,林秋同林秀一屋睡,秀芝和秀莲各睡一间。 第30章 第 30 章 老三媳妇回来不见了女儿们,知道在林秀家里,想也无事,也就随她们去。如今林秀答应一切花费都由他去承担,就是秦老爷那里需要自己去解释,少不得厚着脸皮去挨一场骂罢了。想了想,自己男人还在牢里,女儿们都伤了心不来亲近了,房子也要腾出去,由不得又悲伤起来。 虽说事情皆由儿子引出来的,但说不准这事到底是哪一个做下的。林老二那两个孽障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也许是他两个偷了钱,拉上自己的林科去赌。他家林和最大,必定是他打的人。林科不过是见打伤了人,小孩子害怕了,才跟着他们跑了。可怜他只有十六岁,从来没有不带一个人独自在外面过夜的,也不知道他身上有没有钱。天气已经转凉了,他在哪里过夜?这几日都吃了什么? 又想到林老三偷偷在外又成了一个家,瞒着家里娶二房不说,还把家里的钱给了那娼妇收着。如今家里出了事,她本就是外头行走的人,还不趁此机会跑?说到底,林老三也是自作自受,还带累了家里。 如今女儿的婚事还不知怎么样呢,娘家哥哥肯定是得罪了。要是他们不肯再要秀梅,这么大个女儿留在家里,拖累得后面两个妹妹都不好说亲事。最重要的还是大儿子林科,等他回来了,人家知道有退亲这回事,哪家的姑娘还愿意往自己家里嫁?还是不该退亲的。或者就还是把秀梅嫁与秦老爷去,得了钱再回来找林秀要回老房子住?就是林科的婚事,也要秦老爷帮衬些。不然,我那么大个黄花闺女给他做妾,岂不便宜他了? 自己胡思乱想了一回,只是睡不着。想还是等林老三回来了,再同他商量了再行。但一想起那狐狸精卷了家里的钱跑了,不免又气得肝疼。勉强睡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叫人去药房里买了些钩藤回来煎汤服下,才觉好些了。 秀梅在玉笙这里睡了一夜,次早起来梳洗了,渐渐减了些悲戚。林秀过来吃早饭时,见她脸上有了光彩,不似昨日那般哀哀欲绝,放心了好些,就上衙门里去了。秀薇在那边吃过饭,也过来这边陪着说话,不到午饭时就回去了。 将近正午时分,玉笙几人正在屋里吃饭,就有林老三那边的一个丫头过来,说林三老爷已经回家了,请姑娘们回家去。秀芝听说她父亲回来了,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秀莲望着秀梅,看大姐是什么意思。 秀梅停下筷子,对那丫头说:“你先回去,就说我们正吃饭呢,吃了饭就回来。”见那丫头站在那里不动,就又说:“你且去吧。要是他们怪你,你就说是我说的。”说完,又拿起箸来吃着。 那丫头见她们仍坐着不动,只得自己回去了。 秀莲见了,有些害怕,放下碗筷说:“父亲回来一定怪母亲自作主张,免不了一顿吵。大姐姐,我们还是回去瞧瞧吧。” 秀梅连头也不抬,看着自己的饭碗,说:“要打就打吧,这么些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咱们回去了,也不过是添几个挨打的人罢了。” 秀莲听她直说出来,有些难为情,低着头吃自己的饭,木讷地嚼着。玉笙见几人都有些沮丧,一边给她们夹菜一边说:“雷公不打吃饭人。管他天大的事,都不及吃饭要紧。吃了饭,我同你们过去看看。” 终究心里有事,哪里还吃得下去。几人都不再说话,默默地吃完了碗里的,就不添饭了。丫头们撤去残羹,另有其他的人就准备了漱口茶、洗手水并擦手巾等物。玉笙见几人都收拾好了,说一声“走吧”,几人就出来二门口,早有车子在那里等着了。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就到了这边二门边。婆子们放下小板凳,小雪先下来了,扶着玉笙的手,然后是秀梅、秀芝、秀莲。 才进了正房院子,就听得一阵嚎哭之声。秀梅几人对看一眼,心知不好,赶忙快走了几步。进来果见她母亲又在那里哭泣,地上茶碗花瓶摔了一地,却不见她父亲。 林三娘子见她女儿回来了,后面又跟着玉笙,又是伤心,又是害臊。紫涨了面皮,张口要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 秀梅见她母亲头发散乱,颈上有掐痕,只穿着一只鞋,终是于心不忍。过来在桌子底下找出另一只,蹲下身去给她母亲穿上,又替她母亲把发髻拆散了,叫人拿来梳子,亲自给她梳起。秀芝秀莲两个叫丫头打了水来,浸湿了帕子给她母亲擦了脸和手,又把衣服拉平整。母女四人并不说话,只是默默流泪而已。 玉笙进来看见林三娘子这副模样,吃了一惊。她原先听林秀说林老三会动手打人,以为不过是推搡,至多是挥拳头吓唬,哪里想到竟打到如此地步。但这事外人如何好管得,且看秀梅几个的样子,林老三必定经常对她们母女几个动手。 坐在椅子上想了想,问道:“事情已经了了,怎么又闹起来?好歹人已出来了,过去的就不必再提。” 林三娘子一边擦泪一边道:“哪里是我提起。是他自己听说那娼妇跑了,又气又臊,拿着我出气。我不过说他不该把家里的钱交给外人,他就说那不是外人,是娶来生儿子的。还说要不是我把人逼走了,等来年生了儿子,就要休了我的。说来说去,还是怪我生了几个女孩儿。可怜我跟他大半辈子,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竟为了个娼妇打我。我如今人老珠黄,他就想把我一脚踹了,没门!就是跟着他吃糠咽菜,出去讨饭,我也不能让他如意。等我林科回来,我看他还敢说休我的话。” 玉笙听了她这一席话,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忽听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两声咳嗽。林老三从外面走来,站在门口往里说道:“还不歇了?再哭,我又打了。”才说了一句,见玉笙也在,收了恶声,说:“饿了,快传饭。早饭都没吃。”说罢,转身走了。 玉笙见他们预备吃饭,就过来这边看看林老二夫妇俩。走了过来听小丫头说,二奶奶在二老爷屋里,就又往这边来。 老二娘子正喂林老二喝药,钱姨娘在旁拉着她的小儿子站着。几人见玉笙来了,忙让她坐,又叫丫头倒茶来。玉笙问了林老二的病,老二娘子道:“唉,还是老样子。”把药碗递给丫头,过来坐着,又说:“我听说这几天林秋没回家,都是在你那边歇的,多谢你们照看他。家里没个大人,想必他也害怕。林和林种这一走,还不知几时能回来,幸好还有个他,能稍微宽宽我的心。”说着,忍不住伤心起来。 玉笙宽慰了她几句,见无事也就回家来了。 晚间林秀回来,说给了原告八百两,事情已经完结。林秋下了学仍回这边来,吃了点心,玉笙就派老婆子送他回家,把他的铺盖等物也一并送回去了。 玉笙说起林老三打老婆的事来,问林秀他家读书人家,怎么会出这样的人。林秀叹口气道:“你问我么?我也不知道。按理说林家虽然没落,他们小时候也是大家的少爷,什么世面没见过?可你再看现在,贪财好色,横行霸道,一样不落。我母亲临终时叫我发奋读书,将来重振林家。看着这一个个,我实在无能为力。” 玉笙便安慰他道:“二婶娘家林秦倒不错。林秋还小,还有他小弟弟更小,这两个若得好好教养,林家还是有指望的。”林秀听了,摇摇头道:“指望别人倒不如指望着自己。且别说他们了,先前说要买地盖房子,如今我已打听得有这么一块地,价钱那里还可以再商量。只是如今老宅我们已有了,到底还是搬去老宅呢,还是另盖呢?我听你的。” 玉笙道:“我原先以为可以和你那几个叔叔分得开的,如今看来,终究都是一个林,哪里真能撇开了他们。重新盖房也不是容易的,钱倒是其次。又要收拾,又要找人看地方画图纸,又要请工匠,且咱们家哪里去找那些监工的人。倒不如搬过去的便宜,你又住得习惯些。你又想把你林家重新整理一番,哪里不要花钱。且省下这钱来,将来再说吧。就是那地,你若觉得实在好,不如咱们先买了来,留待将来要盖房子,说动土就动土,不必临时又去找人寻了。” 林秀听了,也觉得妥当。又说:“现今林老二病着,林老三也才到家,不便就提叫他们搬家的事。且等几日,他们自己商量好了,我去叫他们冬至前搬走,你看如何?” 玉笙道:“也好,越等天气越凉了。等他们搬走了,咱们也要搬了东西过去,还要打扫整理。赶着年前收拾了,过年才好禀明祖宗的。说起天凉,你前几天说要一件袍子,我哪里有功夫做。不过,我给你做了一个小玩意儿在那里,还没完工。过几日再与你瞧。”林秀问她做的是什么,她只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第31章 第 31 章 晚间,林秀吃了饭同玉笙闲话了几句,就回到自己房中。铺开画纸,看了一回画。画上正是八月里在李家坝看的百牛渡江,才画了一半。看了一回,又想了一回,只是坐在桌前出神。 白露拿着一件衣服走来,说:“天晚了,请大爷披上件袍子吧。”林秀回过神来,就把画卷起放入画匣里。接过衣服来时,却是一件新衣服。展开来看,原来是一件蓝缎子的圆领袍,柿子色棉布里子,袖口领口处绣着几枝竹叶。禁不住心中一喜,想到:“今天还嘴硬说没有做,原来已经做好了。” 便伸手解下身上的衣服,由着白露帮他穿上。正在那里暗自欣喜,却听白露道:“夫人没有功夫做,我见大爷穿来穿去都是那些沉闷颜色,就做了这件袍子来。里头配了鲜亮颜色,外头又是绣的翠竹,瞧着新鲜些。” 林秀听了这话,问她道:“这颜色是夫人挑的还是你自己挑的?”白露道:“都是我自己弄的,夫人还不知道呢。针线粗糙,大爷不要嫌弃才好。”替他系好了带子,走开几步瞧瞧,说:“我不知大爷的尺寸,估量着做的,袖子大了些。幸而是大了,还可以再改改。”林秀听了,又把衣服脱下来,说:“这就很好了。打水来吧。” 白露一边叠着衣服,一边瞧他的脸色。见他不大欢喜的样子,心想:难道他不喜欢这种搭配吗?又不好问,只好答应一声,放好了衣服,出去叫人打水。 转眼已是九月末了。秋风渐凉,空气也更湿润了。这天起来只觉有些冷,开门看时,外面雾气缭绕,连台阶上的青苔都被润湿了。玉笙同林秀吃过早饭,送他到二门口就回来了。因雾气甚重,太阳光都藏在云里,到午饭时才有些暖意。午饭过后有些困倦,玉笙就吩咐丫头把门窗关了,要小睡片刻。哪想到天已渐短,醒来时外面黑沉沉一片。赶紧起来收拾了,出来一看,原来是下雨了。问丫头几时下的,回说刚睡下就下了。 正说着,林秀忙忙地跑进来,抱怨道:“你看见下雨了,也不说派车来接我。”玉笙见他衣服湿了,头发也一缕一缕的,问道:“下得很大么?我才睡醒了,不知道外面下雨。” 说着,就有流云晴烟等人拿来了干净毛巾、衣服鞋袜等物,又捧来热水。林秀进去后面一一收拾过了,才无奈说道:“你也太好睡了,只是睡不够。” 曾嬷嬷听了,接口道:“我见夫人近日饮食增多,又喜睡,莫不是有了身孕了?”玉笙见林秀瞧着她笑,脸红道:“没有的事。嬷嬷,这里没事,你且出去吧。”曾嬷嬷又道:“这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该找个太医来瞧瞧,别耽误了。”说罢,一边往外走一边又说:“我去厨房看看。” 林秀换了衣服,走来坐在玉笙旁边,笑她道:“你看看你,睡了起来头也没梳。你家官人我都累了一天回来了,你在家倒清闲。”说罢吃茶。 玉笙见他取笑,拿手抚了抚发髻,说:“都这会儿了,还梳它做什么。吃了饭再歇一歇,就又该睡了。”林秀道:“我看你还睡得着。” 玉笙听了听外头的雨声,说:“今日冷得很么?”林秀道:“冷倒不冷。就只是我是骑马去的,又没带厚衣服。回来衣服湿了,坐在马上风一吹,浑身都像扎满了眼的布口袋,湿衣服贴在身上也难受得很。” 玉笙见他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头发也不似先前才到家时冒着热气。把手指插进他的发中摸了摸,里面还有些湿,便叫流云拿帕子给他擦着。她自己走去把针线篮拿来,从里面拿出一个荷包,对他说道:“我给你绣了这个。”林秀接过来看了,只见月白色的缎子,上面绣着一枝红梅,又有一只小鼠,抱着个铜钱。 林秀道:“这小东西倒有些意思。只是我眼睛也不小,你怎么把这鼠的眼睛绣得这么小。”玉笙道:“你要嫌弃,就还给我。”说罢,就伸手来拿。林秀把手一展,玉笙够不到,斜着眼看他。 林秀伸直了两只臂膀,把荷包在两只手内来回抛着,口内说:“来,你来,我看你能不能抢到。”玉笙冲他翻一个白眼,也不理他,自己走去另一边坐着。 林秀把荷包揣在怀内,低头看见篮子里还有一只袋子,就拿起来看。酱紫色的缎子上,绣着一盆水仙。虽然还没有完工,但也精巧非常。看了看,又拿着这袋子过来,陪着笑说:“这个小袋子是装什么的?” 玉笙听了,不但不理,还把身子又往那边转去。林秀便从椅子上起来,走到她面前说:“我看你的东西样样都好看,你什么时候才给我绣一件衣服呢?” 玉笙把袋子从他手里一把夺过,仍旧掷在篮子里,说:“你既不领情,我还劳心劳力地做什么?”林秀道:“我怎敢不领情?不过说说罢了。别生气了,你再给我做什么我就用什么,绝不挑剔。”玉笙被他缠得无法,只好说:“要想我给你做东西,那也要等我哪天高兴了。”林秀道:“那你哪天高兴?” 玉笙还没回答,小雪就走来说:“晚饭好了,请问夫人大爷什么时候摆饭?”玉笙就叫立刻摆上来。一时众丫头都上来伺候吃饭。等玉笙林秀吃过了,漱口洗手毕,才各自替换着去吃饭。 林秀见今日菜没剩多少,想起下午曾嬷嬷的话,笑道:“你近日是比先前增了些饭量。贪睡嘛,我看倒是一直如此。你看你的脸都圆了。” 玉笙听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摸摸脸,说:“是长了一点肉。下月骆家请吃寿宴,我要是去了,又要长肉了。”林秀道:“你就长吧,怕什么。你就是长到二百斤,我林文远也养得起你。”玉笙驳他道:“我用得着你养么?再说,你养得起我么?” 林秀方反应过来,原是自己说错了话,忙陪笑道:“是我说错了。你自然有你的封地,又有俸银,比我阔得多呢。”说到这里,把脑袋凑过来,悄悄说道:“你一年能有多少银子?人人都说玉圣公主是美人,又是富婆。美色我无福消受罢了,银子分我点用呗?” 玉笙听了,忍不住笑道:“好,好,真有志气。你一个大男人,竟想着花老婆的钱?说出去你也不害臊。”林秀道:“你哪里知道,我们家就我一个有进项,我的开销又大。上次帮他们料理官司,加上老宅那里,一口气出去了几千两,还一个钱没捞到呢。家里又添了你这么个大手大脚的奶奶,林老二叫他儿子来借钱,你心一软,一给就是五十两。眼看下月骆家老太太生日,又要送礼了……” 玉笙见林秀只是啰嗦个没完,打断他道:“哎,谁叫你们家事情多呢?你说我大手大脚,你还不知我还替你填了五十两呢。”说着便把初到鸿巍来时,老二娘子上门来打秋风的事说了。 林秀道:“我竟不知还有这事?他们一定是算准了从我手里讨不到便宜,你初来乍到,不清楚家里的情形,来炸你一炸。这种把戏,也亏他们想得到。以前的就不说了,只是这林老二林老三此番是人财两空,若他们还不知悔改,今后我不知还要给他们填多少陷呢。”说罢,叹了口气。 玉笙听了,说道:“林老三两口子要再出什么事,咱们若不管,难保他们不会再做出卖女儿的行径来。秀梅的婚事到底怎么样了,她舅舅那边怎么说,你得了信了没有?”林秀道:“我天天上衙门,哪里知道他们这事?你也不必急,算来就是这两天,那边的消息差不多就到了。你明天过去瞧瞧秀梅,看她怎么说就知道了。” 次日仍是下雨,玉笙挨到林秀都出门了,方才从容起身。随便用了些早饭,就叫人拿了些青桔,带着大雪坐车来林家老宅。先去看了林老二,说了几句话,留下一篮橘子,又来到林老三这边。 婆子领着几人进到二门里来,只有秀芝秀莲姐妹两个出来了。问起他们的父母,说林老三吃了饭就出去了,不知干什么去。老三娘子病着,在屋里睡着。玉笙以为又是两口子吵架了,姐妹两个又说不是,却又低头拭泪。玉笙见她们有些奇怪,便问秀梅。不问还好,一问秀梅,二人更是泪水涟涟。 第32章 第 32 章 玉笙见这景象,就知道又有了什么事了。秀莲忍了哭,说道:“大嫂子,你来。”说着,在前头带路,来到秀梅房里。 秀梅屋里的陈设与前大不相同,一应玩器装饰皆无。走到里面来,原先的绣花帐子换成了青色的素帐子,被子也无甚鲜艳颜色。梳妆台上一切用具都已撤去,只摆着一尊小小的佛像,一只铜炉。一个尼姑打扮的女子,穿着灰色僧衣,头上素色头巾包头,脚下一双黑布鞋,正盘腿坐在地上的蒲团上,垂头闭目数着念珠。玉笙一看她的脸,竟是秀梅。 玉笙惊道:“大妹妹,你怎么这样打扮?”秀梅仍是闭目,并不理睬。 秀芝一拉玉笙的衣袖,叫她出来外面。走到柜子前,拉开一个抽屉,里头有个小木头匣子。秀芝就捧了这匣子出来,在外头桌前坐了,打开匣子,拿出里头的东西来。原来是一大束长发,底下压着一封书。 玉笙道:“这是谁的头发?”秀芝不答,只把信展开,说:“大嫂子看了就明白了。” 玉笙接过信来,见上面写道是;“秀梅吾妻:自订婚后,心常欢喜,以为终身有托。不意天降横祸,吾心如刀割。然料汝心未改,悔婚之事必非情愿。若卿为势所逼,另嫁他人,吾痛失此生所爱,情愿一死。若卿为爱殉情,吾亦后至,定不负卿。谨以此书明吾志,愿黄泉再见。夫单搏绝笔。” 玉笙看完,心中又是惊奇,又是赞叹。想来秀梅此番深情有人能懂,且不被辜负,实在世所罕见。看这信虽寥寥数语,但深情可见一斑。秀梅得此知己,也不枉她此前自尽明志之举。她如今做尼姑打扮,必不是一时兴起,这头发一定就是她的了。天不作美,这一对痴情鸳鸯不知几时才得重聚,想来又有些伤感。 秀莲见玉笙只管对着信出神,把信从她手里抽出重新叠好,将信和头发又装回木匣内,放回原来的抽屉。又引着几人仍到外面来坐了,说:“大嫂子,你帮我们劝劝大姐姐吧。舅舅家来了信,说表哥寻短见都是因退婚而起,要和妈断绝来往。妈怕秀梅姐再出事,把信藏了,自己气病了。我爹爹从来不管人家心里难受不难受,看我妈病了,不说来体贴宽慰,反来寻事。说舅舅家已穷了,和他们不来往也罢了。如今表哥也没了,过几年他们家就没人了,反正到那时也是要少走这一家的。大姐听了去问妈,妈才把信拿出来了。大姐这次既不哭,也没有想不开,反倒傻笑了一阵。第二天起来一看,她自己已经把头发都剪了,还说等家里搬去外面住,她就要出城找尼姑庵去,叫妈只当她死了的一般。妈见她这样,越发添了病。大嫂子,我们家里父亲是指望不上了,怕只有劝好了大姐,妈的病才会好呢。” 玉笙听了,点头笑着道:“不必劝她,劝也不中用,你们就当她已经出家了的一样。你母亲过几日想通了就会好的,不必担心。你们只顾好你们自己就够了。”说完便走了。 来时本来预备还要顺路去林老四家,这会儿也不去了,单打发了人把橘子送去,就说家里有事,不能来了。一路上想着这件奇事,仍旧坐了车回家来。 回到家也不能放下,心里有好些话,却找不到人说。好容易挨到林秀回来,等不及待他换了衣服过来,就亲自带人在院门口等着。林秀见她今日这等殷勤,一边走一边说:“今日高兴,对我这么好?” 玉笙见他仍穿着家常的半新不旧的黑色袍子,说道:“怎么还是穿的这件?” 林秀理一理袖子,说:“还不是因为娘子你。我几次请你为我做件新的,你只是说不得空,不愿意做。”玉笙无奈地说道:“那你就穿吧,我看你能穿到下月去。这几日下了雨,眼看一天比一天凉了。”说罢,自己在前走着,来到这边院里。林秀才坐下,玉笙就道:“我今日去见了大妹妹了。你猜怎么样了?” 林秀见她卖关子,也不上钩,只微微一笑,说:“我又不会算命,哪里知道他们的事。看你这副样子,要是有事,你早说了。”玉笙便一股脑儿把白天的事都说了,又说:“难怪上次秀梅那样,原来世上真有这等痴心的男儿。人世间的事变幻无常,他们今生无缘,只好再等来世。” 林秀听了,却皱眉道:“不好,不好。你们闺帷妇人,只知尼姑庵是佛门清净之地,哪里知道外头的人心险恶,早已把佛门污染。有些尼姑庵并不是诚心礼佛,不过借这壳子掩人耳目,暗地里行那苟且污秽之事。又兼有那一起轻薄浮浪子弟,偏爱这素净打扮,且又比妓院娼馆清净。就是正经的出家人,也免不了被他们聒噪。如今秀梅正值青春,她又生得好,外面谁不知道她退婚又许嫁别人的事,早不知已经编排出什么龌龊的风月故事来了。她要是真去了庵里,那些人还不像苍蝇似的扑上去么?要是再遇到那烂了心肠的庵主,任你再贞烈的女子,也要沦为那些猪狗的玩物。 况且她到底年轻,以后还有几十年,难保她后来不回心转意。若真出了家,到那时后悔不及,岂不惹人耻笑。这一时料也难劝转她来,先哄她在家住着,等头发长长了,带发修行。那边搬家,她也不必出去,仍旧住她的屋子,只不叫人去打搅她就罢了。”说罢,又连连叹气。 玉笙却不以为然,说道:“你这话说的,难道世上就没有好人了?世上那么多尼姑庵,难道个个都不干净?不过我也是说,还让她住在家里。她一个年轻的小姐,从小叫人服侍惯了,如今叫她砍柴挑水,打扫院落,种菜煮饭,她哪一样做得来呢?还是在家住着倒好,有什么,咱们也好照应她。我想,她必不会再还俗了。你们男人都是见一个爱一个,哪里知道女人的心思。” 林秀听了这话,笑道:“说得倒好像你能见了几个男人似的。我问你,你说男人见一个爱一个,怎么秀梅退了婚,她表哥就殉情了呢?” 玉笙不答。 林秀又说:“清辉兄,你是见过的。就见了那女子一次,如今还苦苦思念呢。我想,世上的情皆是有一定的数,这里多了,那里就少了。有那等薄情负心之人,就有那痴心不改的多情之人,就看你遇到的是哪一种罢了。” 玉笙听了,也点点头,心里又想起许飞扬来。想他一定就是那等痴心不改的人了,只是不知他所钟情的是哪一位佳人。如今他的身体都已化为黄土,怕只有黄泉下见了,才能问他了。 林秀说完,也不再说话,二人只默默相对。忽听他又叹一口气,起身往自己院里去了。玉笙见他走了,也不叫他,只想着自己的心事。 却见林秀去了一回,又走了过来。玉笙也不问他做什么去了,只叫人把一张礼单拿过来,说:“你看看,这是下月送骆家的礼。要是妥当,我就叫人过两日送去。”林秀接过来只大概看了看,说:“很好,就这么办吧。”就叫人收了单子。 第二天,林秀在家休息。夫妻两个吃了早饭,带了些果子糕饼之物,坐车来到城边二婶娘家。进来问了各人的好,就坐着吃茶,说家常。二婶娘今日精神好些,已能勉强出来见客,只是皮肤仍旧发黄,连眼睛都黄了。林秦又上学去了,只有小妹秀兰在家陪着母亲,一边做些针线。玉笙过来瞧了瞧她的活计,见她正做着一个暖帽,想是给她母亲做的。 姑嫂两个说了几句话,玉笙又给她配了几色丝线,就到了晌午时分。他两个在婶娘家里吃了饭,叮嘱了几句话,也就回家来了。临走时玉笙带回来一块料子,是秀兰要给她母亲裁的一件夹衣,请玉笙先给她绣了,花样子她自己已经描好了。玉笙拿回来且先不绣这个,把前几日绣着还没完工的那个紫色袋子拿来绣着。 林秀回来自己房里,又把那百牛渡江的画拿出来画着。白露走去倒了一杯茶来,林秀喝了,她就把杯子收了。不一时又端来一碟子栗粉糕放在那里。林秀却顾不得吃这糕,调好了颜色,画了几笔,又坐在那里出神。有时想起来了,又接着画几笔,如此几次。画了一会,忽又把那画拿起来揉皱了,扔在废纸篓里。 第33章 第 33 章 白露在一旁擦着书架子,擦过了架子又过来收拾那些画废了的纸。林秀索性扔下画笔,也不管溅得满桌的颜料,直接过来这边。玉笙正在那里逗猫,见他脏着两手过来,也不知他有什么事。林秀叫郁金打了水来洗手,又叫她去他房里把纸笔拿来,他要在这院里画。众人不解其意,只是依吩咐而行。 不一时,几个丫头摆好了画具,林秀把笔洗了,重又蘸了颜料在纸上渲染起来。玉笙见他画画,且不去看他,自己把秀兰的那料子拿来绣着。绣了一阵觉得有些脖子酸,便起来走动走动,叫流云把绣架收起来,今日不做了。见林秀也搁了笔,就抱着猫走来看他的画。 只见画上群牛争渡,江水飞溅。远处的江心绿岛只有一团团深绿浅绿的颜色,却像是一片茂密青葱的树林。几枝迎风飘扬的野草,底下是一团黄绿,看来似是一丛丛长势极好的嫩草。大江蜿蜒而去,一直延伸到天边。 林秀提笔凝思了一回,又换笔蘸墨。用笔尖轻轻勾勒了几个线条,江岸边的高台上就出现了几个人影。其中两个男子身姿挺拔,一个女子戴着帏帽,帏帽上的面帘被风吹得高高飘起。林秀又换笔在画纸一侧写上: 赶马集百牛渡江 丁卯年八月 玉笙看了,说:”你这些颜色倒是不错,这个似草绿似葱绿的,染了布来做衫子,底下配上粉色的裙子,夏天穿在身上,又清爽又娇艳。” 林秀放下笔,看着她指的那颜色道:“你穿什么颜色都好看。前几日你送我一个荷包,我送这画谢你,如何?” 玉笙笑道:“如此,就多谢了。”说了,便叫晚霜去找东西来,只待墨迹干了就裱起来,挂在外头屋里。 十月初六是骆家老太太的生日。玉笙同林秀收拾好了,就同往骆家来。林秀骑马走在最前面,玉笙同流云郁金同坐一辆车,晴烟大雪和两个婆子拿着两个衣服包在后面车里。 到了骆家,远远地就瞧见车马簇簇。门上的人见马车来了,知道是女眷在内,就把马解下,换上一匹骡子,叫了两个小厮在前导引。车上的人并不下车,小厮赶着车就往这边角门上来。到角门处住了,小厮退下,另有几个专管拉车的伙计上来,解下骡子,拉着车子慢慢行去。到了二门前,就停了车,一一地退了出去。有两三个打扮干净的婆子就上来掀起帘子,放下矮凳。流云先下来了,然后是玉笙,郁金在后面提着衣裙。后面车上的几人也依次下来了,几人就围随着玉笙进来。 婆子引着众人走到一个门口,就有二门内的一个小丫头笑盈盈地迎了出来,婆子们仍回原处待命。 小丫头一边引着玉笙等往后面走,一边口内说道:“奶奶姐姐们请随我来,我们姑娘奶奶都在花厅里呢。”穿过几重园门,就来到骆家花厅之中。小丫头请玉笙坐了,就仍出去了,另有人进去报知主人。 厅上伺候的人倒出茶来,玉笙才吃了几口,就见一位白发如银的老太太由人搀着走来,口内笑说道:“公主娘娘今日高兴,也来逛逛。”说着就要行礼。 玉笙本来坐着,见了赶忙扶住,说:“老寿星,别拜了吧。”骆家几个娘子便在后面行了礼,又搀着老夫人坐下。几人寒暄过几句,老夫人便致歉进去里边了,留下骆家大娘子相陪,也不过说些家常客套话。 一时吃过了酒席,玉笙只觉有些发热,要洗洗脸。一个大些的丫头忙说:“请夫人这边来。”说了,自己在前走着,又不时地回身来笑着导引。玉笙就带着四个丫头走在后头,由郁金提着衣包。 到了一处专为各位夫人更衣的所在,那丫头便说,:“请夫人在此自在更衣,若要什么,只管吩咐。”说毕出去了。 不一时,就有小丫头捧了洗脸水来,流云晴烟上前帮着褪下外面的披风,又解下项上的金项圈、八宝璎珞,大雪提着玉笙的两只大袖子,玉笙就把手浸在盆里洗了洗。小丫头过来捧了那盆走了,另有一个丫头重新放上了一盆水来,玉笙又在那一盆里洗了脸。郁金拿来干净帕子,玉笙擦了手,两个小丫头过来收拾了洗脸水和帕子就出去了。 玉笙进来里间屏风后,换上了一件收袖口的外衣,仍旧戴上项圈、璎珞,又过来这边镜前照了照。见台上有些梳篦脂粉等物,知道是主人家专为客人洗脸后上妆预备的,就坐下来打扮一番。 一时整理完毕,就问小丫头:“你们姑娘在哪里呢?”小丫头回道:“我们姑娘同姑奶奶家的姑娘和姨奶奶家的姑娘们都在园子里呢。”玉笙便叫那丫头带路,留下晴烟大雪两个在这里,只等散时再叫她们,她们也就同府里的丫头们一处玩去了。 一时来到花园里,众姑娘却不在这里了。问了在那里的丫头们,说才在这里斗草,这会儿不知往哪个姑娘屋里去了。流云便道:“夫人且请在这里坐一坐,我去找人问准了咱们再去,顺便我就洗洗手。”玉笙点头,流云就跟着一个丫头出园子去。郁金用手在石凳上摸了摸,说:“石头上冷,夫人去那边廊下坐吧。”玉笙就往池子边来。 才走到游廊口,就听见一阵笑闹声。只见一个十六七岁少年,同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有说有笑地从假山石后边走来。原来是骆清风同她妹子清音,在花园里寻了些花草来斗草的。二人见了玉笙,都行了礼,少年就有些拘谨起来。 清音见了郁金,过来拉了她的手,又把她往骆清风身边推了一把,笑说道:“你快去吧,他有话要和你说,都等了你好一阵了。”说罢,就挽着玉笙的臂膀,一边走一边说:“咱们到二姐姐屋里去,姊妹们都在那里呢。”说罢,还不住地回头,又偷笑。 玉笙见她这般活泼可爱,忍不住笑说道:“还是这么爱笑。你哥哥到底要和郁金说什么?你们一来,就拐了我的丫头去了。我身边一个跟的人都没有,回来我可找不到路。”清音道:“我们那里有的是人服侍,你就让郁金姐姐自己玩会儿吧。回来不认得路怕什么,你就不回去了,今晚就住在我们家。好容易我的姐姐妹妹们都来了,这个热闹可是从来没有的。往年他们东的东,西的西,可喜今年都回来了。人多才好玩,咱们一处游戏,等过了这几天你再回去,横竖你家里也没事。” 玉笙就由着她拉到二姑娘房里,见了她的姊妹们。满屋子都是十来岁的年轻姑娘们,又都是好说好笑的。玉笙在她们中间也跟着玩笑了一阵,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十四岁初到鸿巍的那年。 那时候也是一群十四五六的女孩子,把世上想得到的想不到的都玩了个遍。且那时玉笙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有这么一群玩伴天天陪着东游西逛,又能天天见到许飞扬,总有使不完的精力,连做的梦都充满了彩色的泡泡。如今,许飞扬已死去多年,玉笙也已嫁做他人妇。这时见了这群女孩子,心里免不了有些羡慕,又有些伤感。 清音同姊妹们说笑了一阵,回头见玉笙坐在那里发呆,拈了一瓣橘子塞入她口里,玉笙只得吃了。哪知这个橘子却酸得很,玉笙皱眉道:“好酸。”清音笑道:“真的么?我随手拿的。”说着,也放一瓣进自己口里,果然酸得很。她眼睛一转,拿着橘子道:“你们吃到了酸橘子,且不要扔,留着我有用处。” 众人见她认真说话,都问她有何用。清音把头摇一摇,头上簪花的流苏也跟着摆动。只听她说道:“咱们玩游戏没有彩头,那赢了的也觉没意思,那输了的没有个惩罚,也觉得没意思。不如,就罚输家吃这酸橘子,你们说好不好?”众人听了都说好,于是几人又商议玩何游戏。这个说“玩斗草”,那个说“捶丸吧”,这个又说“咱们打树果”,那个又说“投壶好”。各个不一,争论不下。 玉笙道:“真吵得我头疼。依我说,咱们投票。哪个爱什么,就说出来,一个一个来。清音,你来记票数。”于是众人投票,最后是投壶胜出。 于是叫丫头们去找了东西出来,众姑娘们便各个摩拳擦掌,摆开阵势。一时间花园里笑闹声不断,引得外面几个小男孩子也进来里面同她们一处玩耍。 第34章 第 34 章 玉笙不擅此术,也勉强投了,接下来该清音的一个表妹。她就过来要茶吃,转身却见骆清风同郁金站在那边一树红叶下说笑。不知他二人几时来的,也不知在那里说些什么。 玉笙就走过来道:“你两个到那里去了?你们瞧瞧,我们这里热闹得了不得呢。还不快去,只管站在这风口上做什么?”说毕,拉了郁金就走。 骆清风初时只在那里同郁金说笑,玉笙来了,他就有些不好意思。见她拉了郁金走,也就过去那边玩投壶去。 玉笙拉着郁金过来一处人少的桌旁坐了,就有小丫头端了一杯茶来。玉笙就吃着茶,问她:“骆家二少爷找你说什么话,这么神神秘秘的?” 郁金听了,回想了刚才的事,笑道:“他哪里有什么正经话,不过是几句玩笑话罢了。”玉笙笑指她道:“你还哄我。我上次见他看你就有些意思。他哪里是请我们来他家吃饭,分明是要请你,不好说出口,又怕你不来,叫我和你家大爷陪着你罢了。今天见了你,又是那番景象,连他小妹妹都看出来了。” 郁金低头道:“夫人真是……他小孩子家,知道什么,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我们一个做丫头的,哪里能够陪着他瞎闹。况且他如今读书,过不了二年,就要蟾宫折桂的。到那时,只怕他想起来今天这么和和气气地对一个丫头,自己心里就后悔得不得了呢。再娶了正房奶奶,他眼里还有谁?郁金此生只有丫鬟命罢了,不敢做那攀高枝的美梦。” 玉笙听了这话,知道又勾起她的伤心事来,就拉过她的手道:“你的心思我已明白了。从前我不知你的为人,只当你是刻意逢迎。这半年看下来,才知你是个妥当人,不怪大爷拿你当亲妹子待。你既这么看得开,就更应当明白,人生苦短,得快乐时且快乐,应放手时需放手。骆大爷是个好男儿,但这世间好男儿多的是。你若只留意在他身上,那些比他更好的自然一个也进不了你眼里。你又没同他订过亲,要怎么也只是你个人的事。你的人生也只有你自己做主,到老时才不会后悔。” 郁金听了,点点头。一时两人都无话。只听得那边人丛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声,玉笙道:“你听,那边不知是谁赢了,咱们去看看。”说着,起身就要走。 郁金却突然把她拦住,说道:“夫人既同郁金说了真心话,郁金有话,也不能不告诉夫人。才刚夫人说的,郁金都记在心里了。只是,俗话说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夫人劝我的话如此通透,怎么到了自己的事情上就想不明白呢?” 才说到这里,就见流云从那边走来,说道:“夫人在这里,叫我好找。”玉笙见她额上出汗,脸色潮红,问她:“你到哪里找我去了?” 流云道:“我出去洗了手,回来时不见一个人,就自己满园乱转。也不知怎么走的,就绕到了二门上的一个角门口。那里的婆子见了我,知道我是走错了,就给我指了路。我正愁不识路,恰巧遇见了他们家里人,那人就带我进来了。我不知道夫人进来园里了,还只当在那边廊下等呢。跟着那人到了廊下,又不见了你们。回去洗脸的那屋里,连晴烟大雪两个也不见了。正在那里着急,带路的那人说,众小姐们都在花园里玩,他不便进来,就叫了个小丫头带我来了。我进来一看,你们果然在这里。” 玉笙听她说带路的人不便进来,就知是这家的爷们了,就说:“你找不到我们,可就该找人问路,何苦一个人乱走。” 这时,一个老婆子提着一壶开水进来往茶壶里倒。流云就走过去拿了一个杯子,自己倒了一杯茶晾着,才又说道:“我也找人呢,只见过去过来的都是些女客身边跟的姐姐妹妹们。问她们,都说不知道。我又和他们家里的丫头不熟惯,哪里去找一个认识路的人呢。” 玉笙道:“那个带路的人没问你是哪家的?你怎么回他的?”流云道:“没问。想是这家的哪位爷,见我一个人乱转,又着急,就带我进来了。他只在前头走着,并不同我说话。我也没问他,只到了地方谢了他我就赶紧跟着丫头进来了。” 郁金见她们说话,就去找了一把扇子,过来给茶水扇着。流云拿起小茶杯吹了吹,便喝了,又拿起壶来倒了一杯。郁金又替她扇着,流云便说:“多谢郁金妹子。” 玉笙等她又喝了一杯,就带了两人过来了。清音过来拉玉笙道:“你怎么躲了?我们可分出胜负来了。”玉笙笑道:“谁输了?”一边说着,一边就随手摘下一片红叶拿在手内玩着。得分最少的三个人吃了橘子,皆酸的皱眉缩颈,众人都拍手笑着。 骆家的一个大娘子过来瞧了众人,吩咐摆上些点心,又说了几句话,就出去了。 秋天白日短,也有几个吃了点心就要回家去的,也有些要留着住上几天才走的。众人也有道别的,也有留客的。玉笙看看时候不早,叫人打听了林秀几时走,就要回家去。清音一再挽留,玉笙只说怕天黑了路不好走,就告辞出来见了她家里大人。少不得又说了几句客气话,就坐车回来了。 到家时已是暮色低垂,空气里也多了些冷气。进到里面来,晚霜早已准备了衣服在那里等着了。玉笙就换了衣服,卸下首饰,又洗了手,方长舒一口气坐着吃茶。 林秀也在那边换了衣服,过来这边说话。见郁金流云同大雪晴烟还在跟前站着,便说:“你们跟着夫人出门,也累了一天了,下去歇息吧。”于是她四人也回去自己房中从容更衣。 晴烟换了衣服,洗了手,就出来倒水。白露过来了,就问她今日骆家请客来了哪些女眷,跟着出门瞧了什么热闹。晴烟打一个哈欠道:“好姐姐,我今日累了,实在没有精神同你讲骆家的事。等明日再说吧,我且去看看那些猫儿的碗,明日该我管它们的吃喝了。”说着,就拿着盆走了。 白露见她走了,把脚跺了一下,在后面对着她的背影道:“你出去快活了一天,又是吃好的又是瞧热闹,你还说累。”说毕,就走来找流云说话。 谁知流云却不在自己房中。原来流云见席上有腌制的鹅肝,想起小雪最爱吃肝,就悄悄地把自己菜里的那一份留下了,预备带回家给小雪吃。郁金见了就问她,流云说了,郁金道:“她既爱吃这个,姐姐把我的这一份也给她吧,我还没有动呢。”流云就代小雪道了谢,把她的那一份也装在一个小碗里。郁金又找了一个小丫头,叫她去要了一个小食盒来装着,说好明日一早就派人送还食盒。因此流云一回来,顾不上换衣服,就先来到大雪小雪房中,给她送鹅肝来了。 大雪正在那里同她妹子说笑。因她也给小雪留了几样果子点心,拿手帕子包了带回来的,二人一边吃着一边说着。见流云来了,二人忙让座,流云就拿出腌鹅肝来。 大雪先说道:“姐姐,你也太想得到了,我给她带了东西回来的。”小雪接过小碗一看,见是鹅肝,笑眯眯地说道:“我就爱吃这个,多谢姐姐想着我。我可等不及了,现在就要吃。”说罢,就拿起一片来吃。 流云见她喜欢,就坐在她身旁道:“知道你爱吃,特意给你留的,连郁金妹子那一份也让给你了。”小雪道:“呀,还有她的一份,我待会儿去谢她。我先前还说你们都出去吃席,又看戏,又可以同她们家的丫头玩,留下我们看家,没有意思。谁知道我不去受这一日累,在家吃了睡,睡醒了玩了一天,还能有好东西吃。” 流云道:“吃是吃,你可别吃了就睡,越发长胖了。那边林二老爷病了,我听大爷说,他这个病,原没有这么厉害,都是他胖的不好了。你可留心着。” 小雪听了,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又看看两只胖乎乎白生生的手,说道:“我记着了。就是现在这样就有些过分了。旧年夫人的那些衣服,她不穿,拿出来赏人。你们得了都拿出来穿了,就只有我穿不上,都给了我姐姐了。虽说我们两姐妹之间不是外人,到底也要让我穿一回。夫人的那些衣服,料子又好,花色又好看,她还只是嫌不好。要是我,我一天穿一样新的,只怕还穿不完呢。” 她们几个就在这屋里说笑了一回,吃过了东西,仍旧过来伺候。 玉笙向来是吃过酒席就没有什么胃口的,今日晚间也不过喝了几口菜汤,吃了一点蒸的鱼肚子上的肉就不吃了。林秀午间喝了酒,此时也吃得不多。剩下的菜丫头们撤了下去散人,就各自替换着去吃饭。小雪那时候才吃了些点心果子和鹅肝,此时不饿,不吃饭,就上来伺候。郁金晴烟流云大雪四个吃了饭回房去休息,晚霜和白露去吃饭,小丫头明岚留在这里。 第35章 第 35 章 玉笙就同林秀说起下午在园中遇到骆清风的事,以及后来同骆家的亲戚女眷们玩投壶的游戏。林秀道:“我还怕你玩不惯,哪里知道你们倒会取乐,早知道我也去了。只是园中只有女眷么?那我也不好去得。” 玉笙道:“不只有女眷,难道还有男人么?只有几个小男孩子,都是才总角儿的,不过跟着他们的姐姐们凑热闹罢了。后来骆清风进来了,也只是远远地站在一旁看,没有离得太近。他们也是读过书的人家,自然也是男女各在一处的。” 林秀听了,笑道:“所以说,你们住在深宫大院里,固然享福,然也失了些乐趣。我们东川距国都甚远,不似京城中人那般古板。男女大防固然重要,但这种聚会的场合,且又是光天化日,就是男女在一处嬉戏又有什么?横竖是你投你的,我投我的,又不拉手扯袖的,怕什么?” 玉笙不服道:“那如何使得?要是不妨,今日怎么不见一个男的进来?你们在外面取乐,难道也有妇女在那里么?” 林秀道:“虽没有妇女,但不比你们拘礼。外面唱戏,那些来往送东西的不都是丫头婆子们吗?也没见哪个是蒙着头走的。今日知道你在,他们都还有些收着。若是你没来,他们还更会玩呢。” 玉笙道:“我不信。哎,你说起这个,我想起一事。骆清风不是十六岁了么,又进了学。不知他说亲了没有?” 林秀见她突然问起骆清风的婚事,不知她是何主意,只说:“没听骆兄提起,想是没有。对了,我今日走的时候,骆兄拉着我千叮咛万嘱咐,明日请我们到千金楼吃酒。我说今日才聚,明日怎么又要吃酒,他说有事。问他是什么事,他又不肯说,只叫我们务必要去呢。” 玉笙就随便歪倒在榻上,闭目说道:“你去吧,我今日累了一天,明日要歇歇。”林秀一把拉起她来,道:“那可不行,他一再跟我说要你同去,说有事同你商量。” 玉笙奇怪道:“他有什么事要同我商量?”想了想,道:“莫不是郁金的事?他又回心转意了?他把郁金当什么人了。”林秀道:“说哪里话。郁金倾心他多年,他又不是不知道,他俩要成早成了。等明日去了就知道了。” 二人吃了茶,又说了些闲话,就说起天气一天冷似一天,该叫林老二林老三早些准备搬家的事了。林秀就说等明日见了骆清辉,晚上回来顺路过去说一声,问问他们房子找好了没有。玉笙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只说随你安排,就各自安寝。 第二天是一个大晴天。玉笙梳好了妆,叫人去园里采了几朵茶花,挑了一朵白里带粉的簪了,剩下几朵就叫丫头们簪了。穿戴好了,就有衙门里的人来说,大爷刚走了,叫夫人快些收拾了去,别叫人等久了。玉笙就吩咐丫头们看家,自己带上晚霜白露,坐上车往千金楼来。 今日天气晴好,蓝蓝的天配着白白的云着实好看,不由得叫人心旷神怡。玉笙往街边看去,见路边有人在卖柿子,一个个火红圆润,面上裹着一层白霜,倒似大姑娘脸上搽的粉。玉笙便叫丫头买几个柿子带回去,晚霜答应了。不一时来到千金楼下,玉笙下了车,就有店家迎出来。问了是来赴席的,就引着三人往楼上来。 进到里面来时,骆清辉同林秀正在那里说昨日的戏。见她来了,骆清辉赶忙上前行了礼。玉笙就笑道:“何必如此客气?昨日才吃了你家的酒席,今日又请,莫不是骆大爷你的好事有了眉目了?” 骆清辉听了,眼睛一亮,说道:“公主如何得知?” 玉笙同林秀对看一眼,都吃了一惊。玉笙笑道:“我哪里知道,不过随口一说罢了。既然我已猜中,那想必你已经知道那人的底细了。到底她是哪家的淑女,叫你这样魂牵梦萦?” 骆清辉听了,先不答话,起身走了两步,又回身朝玉笙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玉笙和林秀又是一惊,二人心内皆道:难道真是郁金? 骆清辉见她二人惊愕不解,就直说道:“便是公主娘娘身边的流云姑娘。” 林秀听了,更加疑惑,说:“流云?咱们从蒲仙镇一路行来,后来又同往梧桐山凤仙祠逛了一遭,怎么你现在才说是她?” 玉笙回道:“在蒲仙镇时,咱们虽是一直同流云在一处,骆大爷后来不是去他姑妈家了吗?咱们去梧桐山并没带流云,带的是晴烟晚霜。” 林秀想了想,点头说:“哦,对对,我记岔了。你先说说,你怎么遇见她的?如今又是怎么找见她的?” 骆清辉又坐下说道:“还记得咱们在蒲仙镇看龙舟赛么?看完了比赛,我就下楼来走一走,远远地就看见一个姑娘在那里买花。她因为被人群挤着摔倒了,身上裙子污了。我见她又气恼又难为情,那时就想带她去那边卖成衣的裁缝那里给她买一身衣裳换了。转念一想,人家姑娘同我非亲非故,大街上偶然遇到的一个陌生男子,给她买东西,她肯定不要,说不准还要把我当做居心叵测之人。我就只好一路护送她回她住的店里,她又不让我送到地方。我那时不知你们就住在那里,也不知她就是公主的人。我一心只顾着看她,且又是初见,没想起问她是哪家的姑娘。” 林秀听了,问玉笙道:“我竟不知,她同你说过没有?”玉笙回他道:“她回来只说买花时被人挤进水沟里,有一个好心人送她回来的,并没说详细,我们也不知骆大爷就是那个好心人。”林秀恍然大悟道:“哦,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骆兄你也只告诉我在蒲仙镇遇到一个姑娘买花,你看了,觉得很好,并没有说别的。难怪你后来去找了两次,一些音信皆无。你要是早说了,哪里还用等到现在?这都要怪你自己。” 玉笙道:“你且别打断他。你只说说,你后来又是怎么知道她是我的丫头?” 骆清辉笑道:“大概是老天也怜我一片痴心,将她送了来。昨日家祖母生日,公主娘娘带了几位姑娘来。后来公主娘娘在后面园里同妹妹们一处玩笑,流云姑娘来找你们,不识路径,就让我遇见了。我看见她在那里问人,就过去带了她来找你们。我那时看见她,又是惊又是喜。及至听说她要找我妹子,我就叫人送她进去后面。那送她的人回来后我就问那是谁家的侍女,那人回说看见她来找公主娘娘的,又听见人唤她做“流云”,我这才知道她的名字。” 玉笙笑道:“她昨日也说是走错了路,有你家的一位爷带她去寻我,她也不认得你,我们也不知道就是你。只是,你们原见过一次的,你认出了是她,她就没认出你来?” 骆清辉叹一口气,说道:”我看流云姑娘那样子,应该是完全把我忘记了。” 林秀接口道:“以清辉兄你的样貌,大姑娘见了你怕是想忘也难。” 骆清辉道:“文远,你可别拿我取笑了。我原先自认为我还是仪表堂堂的,可见了流云姑娘的反应,现在又觉得可能是我太高看自己了。” 玉笙道:“如今,你打算怎么办?流云虽是我的丫头,但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我断不肯叫她为人妾室的。” 骆清辉听了,赶忙说道:“我也不肯这样作贱她的。我这一生,若得流云姑娘为妻,绝不再娶第二个。请公主放心。” 玉笙听了,点点头,说:“既如此,我回去问准了她,叫人给你送信。只是不知你们家里怎么说。” 骆清辉道:“家中父母曾多次催我成婚,我都拒绝了。此番要是得知我能得公主娘娘身边的人为妻,自然是愿意的。若是他们不同意,我也不敢贸然上门提亲。” 几人商议定了,就仍说些闲话。骆清辉已吩咐店家,只管把店里拿手的菜上上来。虽说是民间手艺,比不得宫中的御厨,然胜在食材新鲜,又都是本地风味,玉笙吃了,也觉得甚好。 吃过饭,几人就在酒楼上看景。这楼本建在一处路口,站在高处远远看去,几条街纵横交错,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此时已过了午饭时候,太阳照在身上越发烘得人暖洋洋的。晚霜白露也吃过了饭,见玉笙三人只顾着说话,又有店小二伺候着,她两个就说了一声,下楼来买柿子,顺便逛一逛。 第36章 第 36 章 晚霜意欲买了柿子就回去的,白露却拉她道:“忙什么?上面现在不用咱们伺候,索性趁空出来走一走。天天关在家里,看来看去只是那几个人,地方又小,可把人闷坏了。昨日她们几个出去玩了一天,今天也该咱们快活快活了。” 晚霜道:“这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出门的人不是一直都是轮着出去的么?昨天她们虽然出去看了热闹,可也累了一天,不比咱们在家清闲自在。” 白露道:“我就不爱待在一个地方。姐姐,刚刚她们说流云姐姐就是骆大爷要找的人,那是不是流云姐姐就可以嫁给骆大爷做夫人了?” 晚霜拉着她朝卖柿子的小摊前走去,边走边说:“据我看,哪里有那么容易。骆家虽是商户,可家里也读书,保不准哪天就有出人头地的。咱们是什么人,只比那些普通人家的丫头强些,那也不过是吃穿和做活计上,再有就是识礼数。说到底,还是奴才罢了。就算他们家里也愿意,那还有官府呢。先前郁金的事我就知道成不了。” 说着,已经走到地方了。两人就挑了几个好的叫摊主包好,给了钱,提着柿子回来。白露就叹道:“咱们的终身又在哪里呢?” 晚霜笑她到:“好不害臊,怎么就愁起终身来了?这也不用愁。我们几个,本来都是好人家的女孩儿,皆因家里穷,才卖了我们。天缘凑巧,选在了公主娘娘身边,又跟公主来到这里。我看咱们大爷还是个明白体下的人,公主娘娘倒也肯听他的话。只要咱们安分守己的,行事不出差错,将来自然有我们的好结果。公主娘娘只是看着规矩大,心肠还是好的。先前他们吵架,大爷那么护着郁金,夫人都还留下她了。换了别人,管你有事无事,早打发了。更有那等拈酸吃醋的妒妇,能把人活活打死。其实这些事都是因男人一时欲念引起的,做妻子的不好冲着男人撒气,只好对付女人,可怜底下人就做了男人的替死鬼。” 白露听了,点头道:“咱们大爷就算好的了,脾气好,样貌好。他们家里男丁倒多,就只是不像大爷,各有各的坏处。骆大爷家里听说还有几个兄弟,想必也是不错的。只愿将来我的夫婿是个体贴人的,不要像那边林三老爷……” 说到这里,晚霜忙捂她的嘴,说:“越说越没个把门儿的了。他再不好,是咱们大爷的叔叔,哪里用咱们说他的不是。你要是说顺了嘴,回去在人前也说出来,叫人听见了,有心编排你一场,到时候你吃不了兜着走。”白露也赶忙捂着自己的嘴,说:“姐姐,我知道了。”二人且不说这话,又去百花坊挑了些胭脂水粉,便上楼来。 玉笙三人直到申时才归家。林秀就过去那边院里,玉笙借口换衣服,叫丫头们出去,单留下流云一个。晚霜知道是要说白天的事了,就叫丫头们出去玩,自己在院里守着,不叫人靠近房门。 流云伺候着玉笙脱了身上穿的,拿出家常衣服给玉笙穿上。玉笙穿好了,也不叫人进来,自己也不出去,在桌旁坐了,叫流云也坐,流云就坐在矮凳上。玉笙就把白天骆清辉的事说了,问她有什么打算。 流云起先只是低头听着,听到后面渐渐皱起眉来。见玉笙问她,不知如何回答。玉笙只当她是害臊,就说叫她想两日,后日再来问她。说着就要叫人进来。 流云赶忙拉着玉笙的衣襟,跪在地下。玉笙见她这样,就又坐下道:“我的这些丫头里,只有你和晚霜大些,也懂事些。你们跟着我这么些年,我也知道你们都是好姑娘,我自然也盼着你们有了好归宿。骆大爷你是见过的,也算是翩翩公子,又是大爷的挚友,人品自是不用说的。他已说了,他家里那边他自己去说。你若是担心官府那里,我叫你大爷去疏通,必不叫你吃亏。我看这事甚好,要是错过了,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了。或许你是害臊,或者你不知骆大爷的为人?你也先别急着回绝,这两天你且想想,也不必到我跟前来。”说毕,就走出来开了门,晚霜就进来了。 流云从地上起来,也不知要去哪里。回到自己房中闷坐了一回,就有小丫头明岚来叫她吃饭。流云叫她们先吃,明岚道:“我们都吃了,只有姐姐和小雪大雪还没吃呢。”一边说着,就走进来。 明岚进来见流云坐着发呆,脸上泪痕未干,惊讶道:“姐姐,你怎么哭了?才刚夫人回来叫我们出去,只留你一个在屋里,跟你说了什么吗?她骂你了么?” 流云伸手一摸,才发觉自己脸上还挂着泪。连忙找了手帕子揩了,说道:“哪里,刚才想起父母来了。” 明岚听说,也走过来坐下,道:“我也想我的父母姐妹。我走了这么远,也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见面了。姐姐,你还记得走了的微雨吗?我偷偷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流云听了她的话,并不在意,只说:“什么话?你就说吧。”明岚凑近她耳边,悄悄说道:“微雨不是回去找她爹娘了,她是去找她的情哥哥了。” 流云听了这话,只当是她小孩子从哪里听来的瞎话,也不接话,只说:“哦。”明岚见她不信,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是微雨的一个同乡告诉我的。”流云听她如此说,觉得有些真了,就问她:“你怎么认识她的同乡的?她情哥哥是谁?” 明岚见流云信了,得意道:“我们在宫里时,有时候得了赏赐,就偷偷地交给一个小太监,托他带出去转交给我们家里人。这事,姐姐你是知道的。这个小太监同微雨的同乡相熟,这个同乡又同我相熟。 有一回,那个同乡听小太监说,微雨托他拿了些东西给一个男的。他问微雨那人是谁,微雨说是她哥哥。咱们都知道,她家里并没有哥哥,只有弟弟。后来有一次,微雨又托他带了一个红宝石戒指交给那人。小太监见这东西有些贵重,就问微雨是哪里来的,微雨说是公主娘娘赏的。小太监听了不信,怕出事,不敢转交。微雨急了,一时不防就说漏了嘴。小太监就顺着话头追问,说不说实话,就要告她偷盗。微雨无法,才说了实话。 原来这人是她邻居家的儿子,他两个小时候一处长大的。后来微雨伺候了咱们娘娘,这个邻居就在京里一家酒店做伴当。有一回她随娘娘出宫就遇见了这个人,他二人就私下定了婚姻,只等求了公主的恩典,放了微雨出宫,他们就回家乡去成婚。哪里想到她等不及了,自己跑出去了。 这话原是那人喝醉了说的,我只当是他说胡话。后来听晚霜姐姐说丢了东西,微雨也走了,才知道原来都是真的。只是我想,人已走了,横竖不关我事,我又何必多嘴多舌?因此这话我从没对一人提起。姐姐,我今天告诉了你,你也别告诉人去才好。” 流云听了,心下诧异,又有些担心微雨,不知她这个邻居是什么样的人。但事情已经过去大半年了,要吃亏上当这会儿怕也上过了。于是答应明岚再不告诉一个人,自己来这边吃饭。 大雪小雪等她不来,正要再叫人去催。见她过来,小雪便道:“姐姐玩什么呢?玩得饭都顾不上吃。”一边说着,一边给她递碗筷,大雪就把盖在菜上的碗一个个揭起。流云见桌上有一碗蒸南瓜,一小碗炒菜心,一大碗冬瓜丸子汤,还有一碗蘑菇炒野鸡肉——想是玉笙桌上剩下的,就说道:“还不饿,就没想起吃饭来。”闻到野鸡肉的香味,便笑道:“好香。”伸箸夹起一块,是一只翅膀,就咬下一小块皮来吃了,又嗦那骨头。大雪也夹了一块,恰好是一片鸡心。小雪便道:“姐姐,给我吃这个吧。”大雪就放进她碗里。 三人吃过饭,收拾了碗筷叫人拿下去,就进来了。玉笙正在那里同林秀看那幅《百牛渡江图》,又说起搬家的事。流云见这里无事,就出来走了一走。 秋夜已长,外面天已经很黑了。流云走了几步,觉得有些冷,又不想回房去。站在院子里石榴树下,看见一只猫从墙上跳下来,走到她脚边,就在她腿上蹭着。流云就蹲下来,伸手抚摸这猫的脊背。猫儿也就顺势躺倒,露出柔软的肚皮来。流云又在它肚子上抓了几下,感觉到一阵暖意从指尖传来。一时猫儿又忽然听见了什么动静,竖起耳朵来听了听,眼睛锁定一个方向,起身跑开了。 第37章 第 37 章 猫走了,流云又想起白天玉笙的话来。自己的心事不能告诉人,这也罢了,只是谁能想到又跑出来一个骆大爷。他们这些男男女女的事,流云实在不想了解。 在宫中的几年,也见过不少宫女太监皇子侍卫的私情。还有那些王爷家里的妻妾子女,大官的宠妾外室,一个个闹出来的故事比说书人的话本还精彩。其实,一个男人何必定要娶一个女人,女人也不必非要嫁男人。自己一个人清清静静的,就是做一辈子奴婢,那也是一个干净的奴婢。嫁了男人就不必做奴婢了么?即使他骆清辉真要娶自己做夫人,那也不过是从夫人的奴婢变成他的奴婢罢了。如今公主亲自来问,心里的话自然不能说,但要想一个什么说辞,自己又没想好。 正在这里烦恼,就看见林秀出来了,一个人往自己院中去。流云站在树影下,又穿着深色衣服,一动不动的,他也没留意就过去了。流云突然想到:“公主娘娘同大爷四月里成婚,这都十月了,他们在一处的时候少之又少。莫不是公主娘娘也是不爱同男人亲近?”这个想法才一冒出来,流云又立马否定了。 她见过玉笙看许飞扬的样子。那样如火的眼神,娇羞的神态,绝不是强装出来的。现在公主和林秀各院居住,只能说公主还没有忘了旧人。想到这里,流云叹口气,转身回自己房中去。 才走到院墙边,就听见林秀冷冰冰地说道:“这里不用你伺候,你出去吧。”说毕,后面又接着说道:“我明日就对公主说,叫她仍换回郁金来。至于你,我反正不要你伺候。公主若要你,就听她如何发落。” 流云心想:“大爷脾气甚好,我们来了这几月也没见他对谁说过重话。这是谁得罪了他了?”想着,就蹑手蹑脚地朝林秀院门口走去,趴在门上朝门缝里看。 只见一个女孩子跪在地上,背朝着门,脸朝着林秀说道:“求大爷,千万别告诉夫人。夫人的规矩严,她若知道了,我还能有活路么?况且,我一个女孩子,大爷若吵嚷出这事来,我哪里还有脸面活着?”说完,就低头呜呜地哭。林秀也不理她,直接一脚踹倒她,自己过去屏风后面。那人还跪坐在地上,抚着自己的胸口。 流云越看越觉得奇怪,百思不得其解。就又见林秀换了一件衣服出来,满脸嫌恶地对她道:“你怎么还不走?再如此,我就叫人来了。”那女孩子听了,慢慢地起身,转身朝门口走来。流云这才看见她的脸,竟是白露! 只见她散着领口,露出一截细瘦的脖颈,低头慢慢地出来。虽说还只是秋天,但夜里穿两件衣服还不大行,她这样露着脖子肯定会冷。她为何做如此打扮?难道是大爷见公主不叫他亲近,他就对伺候的丫头起了邪念么? 流云突然明白了,心里咚咚地跳着,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不好的事。见白露慢慢走来,怕她瞧见自己在这里,脸上不好看,就疾走了几步,绕过院墙,闪身在一棵桂花树后藏了。白露一边走一边穿好了衣服,并没注意这边。流云一直等她回了自己屋才出来,伸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平静了好一会儿,才往回走。 流云回到自己屋里,晚霜已经卸了钗环,正准备上床。见她来了,便道:“夜长了,外面冷,快进来吧。”说着,拉了流云进来,把门关了。见流云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坐在床前,说道:“我知道你有心事,今日我们同夫人出去都听见了。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流云便也过来坐下,说道:“我不想去,又不知怎么回夫人。她还只当我是害臊,或是没想明白。” 晚霜听见她愁这个,“扑哧”一声笑了。流云道:“人家把心里话告诉你,你不能帮我出主意,还笑我。”说完,就咬着嘴唇,侧过身去躺下。晚霜忙拉她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笑你聪明一世,怎么到了自己的事情上面,就没了话说了?这又有什么不好说的,你只说不去就完了。夫人自己都不同大爷一个屋里睡,她还能刨根问底叫你说出个一二三来么?都是女人,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流云听了,迟疑道:“这能行么?夫人跟我说骆家怎么好,骆大爷怎么好,我以为他们都说好了,来问我不过是走个过场。”晚霜道:“哪里的话。咱们伺候公主这么些年了,还不知道她么?不过是被宠着长大,有些脾气。她是公主,这都是应该的。其实她心里还是很看重我们的。只要咱们不要太出格了,还不是由着咱们么?你不去才好,我也巴不得你留下。” 流云听了,心里安定了些。又想起刚才在外面看见白露的样子,想同晚霜说说。又一想:“这又不是什么好事,何必多口。”想毕,也不提起这事。自己出去打水洗漱过了,就上床来歇息。 次日一早,白露伺候用早饭时,把汤洒了一桌子。玉笙不知昨晚的事,还只当她是一时失手,只说:“这是怎么了?”白露战战兢兢地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晚霜见状,赶忙过来拉过她,叫她下去洗洗。自己拿过抹布把桌子擦了,郁金叫人又去厨房重新盛了汤拿过来。 林秀在旁冷眼看着,见她们收拾过了,才说:“这丫头毛手毛脚的,做事情也不经心,又懒。你还是叫她去做别的活计吧,我不要她伺候。”说毕,自己低头吃饭。 玉笙见他如此说,觉得有些奇怪,问他:“不过是打翻了一碗汤,你怎么说这些?”林秀道:“总之我不要她。就晴烟一个伺候我也够了。”玉笙不知他清早板着一张脸是为什么,也不去管他,只说:“既这么,就叫她仍旧过来吧,叫郁金过去。”说完,自己吃饭。 流云清早起来梳洗了,也不往前头来伺候。拿起猫儿碗去洗了,重新添上些冷开水,另一只装了汤泡饭,里头有几块鸡肉。又拿小扫帚把廊檐下挂着的几只笼子扫了,把食盒拿出来倒出里面的空壳,用口吹了吹,再抓了一小把谷子,一只一只地添上。将装水的小盒子拿出来洗了,也一样添了水,就把食盒和水槽又装回去。料理完小玩意儿们的吃喝,就走来看那院中的花木。前几日浇的水还未干透,今日可以不用浇了。 流云走进去看玉笙他们吃过饭了,就在外头接过拿出来的东西,又帮着打水,只是不进去。等底下人的饭好了,就同大雪小雪白露一同吃饭。大雪小雪两个还是有说有笑的,只有白露一言不发,且好像心不在焉。流云因昨夜见了林秀那样子,只当是白露受了委屈不敢说,又害怕。心里替她不平,但她没有提起这事,自己也不好开口安慰。 正吃着饭,小雪说道:“白露姐姐,你怎么光吃饭,不吃菜?”白露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筷子菜都没夹过。于是赶忙夹了两下,说:“我也吃呢。”说完,三口两口吃完了碗里的饭,也不招呼三人,自己拿着碗出去了。 大雪道:“她这是怎么了?昨日白天还好好的,难道是夜里同晴烟拌嘴了不成?”流云听了,说道:“谁知道呢?一直是她和晴烟伺候大爷,晴烟又要偷点小懒,想是为这些吵嘴了吧。咱们别见大爷平时脾气好就不留心,还是要小心伺候。” 小雪说道:“大爷是那么样的一个人,伺候他事情少得多,我还羡慕她们两个呢。”流云本意是叫她们别掉以轻心,谁知小雪还以为在林秀身边轻松安逸,只好又说:“他再容易伺候,或是说话不计较,那也是爷。咱们是公主的侍女,且又这么大了,有些时候还是注意些。除了日常饮食,他不叫咱们,还是少去他身边晃悠。”大雪小雪听她说这话,也点点头。 几人吃完了收拾过碗筷桌子,又洗了手,就进来换郁金晚霜她们去吃饭。小雪有心要问个明白,就等晴烟吃过饭,借口找她借花样子,拉了她出来。 二人走到那边院墙下,小雪见四周无人,就问她:“你昨日同白露姐姐拌嘴了么?她今日怎么怪怪的?”晴烟拿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应该不是我得罪了她吧?她昨夜回来很晚,回来的时候两眼红红的,像是哭过。我问她,她又不说。我困得很,就自己睡了。今天一早她就去了大爷屋里,我以为她先过去伺候了。等我梳了头过去,看见大爷才起来,自己在那里穿衣服,并不要人服侍。她就在门边站着,那样子魂不守舍的。见我来了,也不说话,就自己出去了。我一个人伺候大爷梳头洗脸,又把脏衣服交出去了。我也不知道大清早他们在屋里做什么,看大爷的脸色,像是有些怒气。我不敢问,只做好了自己的事情就过来了。” 小雪道:“真是奇怪。这么说好像是她惹了大爷生气。可她怎么惹到大爷的呢?算了,咱们还是自己小心,别哪天也把大爷惹恼了。” 第38章 第 38 章 正说着,只见流云手里拿着衣服走来了。小雪刚刚吃饭时身上发热,就脱了外面一层衣服。流云见她出来时衣服还搭在一边架子上,就拿过来,说:“晾了好一阵了,也该穿上了,别让风吹着。”说着,就帮她把衣服穿上。因见她手腕上戴着一个银镯子,便拉过她的手来道:“几时得的?你这腕子白,又圆,戴了这个更好看了。”说着,顺手在她手腕上摩挲了几下。 小雪一边缩手一边笑着说道:“姐姐别摸了,我怕痒。这个镯子是前日夫人给的,说是才找出来的旧东西,她不喜欢这上头的小马。我叫人拿出去洗了洗,它就又是白白的了。”说着,自己举起手腕子晃了晃,看那镯子轻轻地转动。 流云同她们又说笑了几句,就要进去看看,预备趁里面无人时对玉笙说了那事。刚要进去,只见郁金托着茶盘出来。见了她,就叫一个小丫头把东西送回茶房里,她自己过来拉了流云回房去。流云也不知她要说何事,跟着她去了。 进来房中,郁金把门关了,坐在流云身边,说:“姐姐的事,夫人已经同我说了。我见姐姐似乎不愿意,就有话想同姐姐说。”流云以为她还留意在骆清辉身上,就说:“我早已忘了那次见他的事了。要不是他自己提起,我都不知道是同一个人。你知道,我素日从不提起一个外男,连大爷跟前都少去伺候的。” 郁金知道她误会了,赶忙说:“姐姐的为人,我自然知道。我的意思,姐姐若将来出去找,怕难再寻一个品貌家世都好的男人,何不此时就应了这事呢?好歹骆大爷是知根知底的,岂不比外头寻的好?他又不叫你受委屈做二房。这天底下有几个男人像他这样对姐姐呢?我是与他今生无缘,只盼他好。我也愿你好。”说到最后一句,就滴下泪来。 流云见她哭了,知道她是一片真心为了骆清辉,只好叹一口气,说:“我自有我的道理。我想,我就是我自己,今生不必定要嫁一个男人。并不是我瞧不上他,实在是我不想做人家的妻子。现在不会,今后也不会。” 郁金听了,大惑不解,问道:“姐姐,你这又是为什么?”流云只说:“等将来你就知道了。你也不必再劝我,我这就去跟夫人说。”说完就走。 玉笙虽不知流云为何执意不肯,但见她如此坚决,也不好说什么。只等林秀回来了,叫他去同骆清辉说。 正说着这事,就有二门上的婆子来传话,说夫人叫去采买花木的人来回话了。玉笙就出去外间房里坐了,叫那人进来。 原来玉笙见那边老宅后头有一座花园,地方宽敞,是别人家里荒废了多年的,就叫林秀去找人商议定了,买下了这园子。原主人如今已在别处置办了新房,这里早已不住人了。原本不肯单卖的,怕以后房子不带花园不好出手。林秀推说此时手里钱不够,等过两年手头宽裕了再连他的旧房一并买了,此事就说定了。玉笙前些日子找了工匠进去看,院墙都还好,只是里头无人打理,花木都枯死大半,只余野草遍地。这几日已经派人进去打扫修理了,又叫人去找卖花木的看了货,今日就来回话了。 玉笙听那人报了花木的种类和价钱,又报了种花的工匠的工钱,心下觉得满意,就叫他出去看着办理。一时又有管家来回,那边花园已打扫干净,枯死的花木也已移除,只待新花木入场。玉笙点头,又叫管家去市场上找些禽鸟,预备明年春天就要的。还要两只看门狗,要小狗,现在就要。管家一一答应了就出去了。 家中一日无事。下午秀兰同秀芝姐妹几个过来这边闲话了一回,待到林秀归家也就各自回去了。林秀换了衣服进来,说道:“才刚妹妹们在这里,我不好说。那边林老二林老三两家,银子我早已给了他们了。如今两家都赖着不搬,都说家中有病人,我也不好强叫他们搬。这事有些棘手。” 玉笙听了,心下也觉得他们甚是无赖。当初他们家里出了事,求着林秀出面帮忙,都差点卖女儿了。如今事情了了,他们就这样。分明是看准了林秀心软好说话。想了想,对林秀道:“说到底,他们是觉得咱们不会为这点事闹上公堂。咱们手里有凭有据,凭谁来也不会说咱们无理。他们那边房子虽大,人却少。若真要搬,哪天叫了人去,把他们上下人等都叫出来,咱们就把他们的东西往外一扔,还怕他们不走?只是说出去又伤你林家的脸面。” 林秀道:“我看他们是想要钱。林老二家说他们医药上开销大,林老三说他们家人口多,一时间找不到好房子。我心里都明白他们的把戏,只是不甘心再给他们钱。其实,这些糟烂主意他们哪里想得到,都是林老四的娘子在背后给他们出谋划策。” 玉笙听了,笑道:“我猜老四家里的也是个聪明人。你想,林老三还有一个儿子三个女儿,还时常地打他媳妇,他自己也要拈花惹草。林老四只有一个女儿,他娘子竟能把他降伏得服服帖帖,他也不到处惹事。就是吝啬藏私房钱,那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好歹在自己家里。我虽来的日子浅,但细细看去,老二娘子是个火炮脾气,又不顾脸面。老三家的心里只有她儿子,为了儿子命都能舍出去,且又没头脑。只有老四家的,从来都是见面三分笑,有了好事歹事都不露出来。心里有了算计,也不直说出来,倒会叫人替她出头,她在后头跟个没事人一样。你说是她挑唆了那两家赖着不肯搬,我也是这么觉得。你有没有什么法子对付他们?” 林秀想了想,说:“老四娘子也并不是毫无破绽。她自己只有一个女儿,娘家哥哥倒是有几个儿子。我听林老四抱怨过,她满心里护着娘家。她才成婚的时候,她娘家兄弟要娶媳妇,她就偷偷地把自己的首饰带回娘家去,被林老四知道了,才吵嚷出来。后来她娘家穷了,她生了秀薇,她哥哥嫂子来送满月礼,送的是一对黄金鱼儿。林老二林老三都疑惑,她哥哥怎么出手这么阔绰。原来是她把林老四的一锭生金子藏在鸡蛋篮子里拿出去给她哥哥,她哥哥就叫人打了一对金鱼儿送来做贺礼。林老四发现自己少了一锭金子,问她,她说打了首饰了。林老四不信,拿了那对金鱼去称,同金锭一样重。叫她拿打的首饰出来,都是掺杂的,都不纯,重量也不对。两口子就吵起来,可是没有证据,又没有抓住她的现形。倒被她拿住话头,说娘家穷了就在这里受气,连带着亲戚都被诬陷做贼。一通寻死觅活地闹下来,林老四就软了,从此再不敢和她争执。我小时就觉四婶子不简单,竟能把我那游手好闲的四叔管得死死的,手里有钱也不敢花。我想,这次的事还得从她身上下手。” 玉笙道:“是该从她身上着手。只是,这事本与她无干,她又躲在后头不出面,咱们怎么抓她的把柄?” 林秀笑道:“我并不是也要叫他们一家搬出去。若有机会,当然也可叫他们让出老宅,只是这一时没有由头。现在只要林老二两家同林老四翻脸,没了那妇人从中搅和,自然就好说了。既然她喜欢贴补娘家,那咱们就在这上头下功夫。你明日午后在西大街廖记茶坊等我,我下了衙门同你去置办些礼物。过几天林老四的小舅子给他小儿子办满月酒,咱们也去瞧瞧。” 玉笙奇怪道:“随便送些礼就完了,又何须亲自去采买?”林秀冲她神秘一笑,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且看你夫如何戏此愚妇。” 到了第二天,玉笙依言来到西街上廖记茶坊内。今日是个阴天,偶有微风吹过,吹得街上的小贩一阵瑟缩。玉笙在茶坊楼上雅间坐了,身上穿着厚氅衣,倒不觉得寒冷。此时才过正午,那边酒楼上的客才散了,有几个穿着破衣烂衫的乞丐在那里争抢店家倒的泔水。玉笙无意间瞥见这一幕,似乎泔水的味道已飘到这里,忍不住拿手掩了鼻,叫人关了这边的窗子。 郁金答应了一声走去关窗,也看见了那几个乞丐。刚要把窗扇合上,猛然间盯着其中一个乞丐,叫流云道:“姐姐,你来看,那不是二老爷家里的种四爷么?”流云听了,也过来往外看去。 那几个乞丐此时已分得了吃的各自走开了,流云在其中并未看出哪一个是林种。玉笙听她们这样说,也走过来看了看,说:“在哪里?”流云道:“我看着不像。想是郁金眼花了。”郁金本也未看真,见她二人都没瞧见,心里也想着未必是林种,也许真是自己看错了。关了窗户,就撂开这话去。 第39章 第 39 章 几人吃了些果子,随便说些家长里短,就见林秀来了。郁金赶忙叫店家重新泡了茶来,自己给林秀倒上。林秀就坐着同她们闲聊了一阵,吃了茶,结算了茶钱,几人就下楼来往那边金银铺去。 玉笙也不知他是何用意,只跟着他走走瞧瞧。见他买了一个金锁,两副小金手镯,却叫店家拿了几个大大的锦缎盒子装了,留下 地址,叫活计得空了送去。 又去古董店里看了,同老板谈古论今,叫老板拿出些字画来看。老板一再说都是名家真迹,玉笙瞧着却像是仿古做旧的。林秀也不说话,脸上也不露出鄙夷的神色,只自己挑了几张,给了老板些钱,说:“这些东西价值几何,你我心知肚明。我给的这价是市价的两倍,你也别和我说废话了。只是,字画虽然不值钱,但我要你拿他们当真的待。都给我包好了,我要送人的。”老板接过东西,迟疑道:“你莫拿出去骗人,倒时候人家找上门来,岂不砸了我的招牌?”林秀看他一眼,道:“这生意你做不做?你不做我就去别家。”说毕转身就走。 老板见他要走,赶忙伸手拦住他,口里直说:“做,做。”林秀就给了他地址,叫他包好了送来。 玉笙见了他的这些举动,心里好生奇怪。但林秀不说,她也不问。林秀带着她到了千金楼前,说:“上次你说他们的鲫鱼好,今天就请你再吃一次。”说罢,自己在前面先走了。 玉笙原没想到今日在外头吃饭,一时有些惊讶,愣在了当场。林秀见她还不上来,就又走下来,拉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说:“手这么冷?怪我事先没和你说,你也没带衣裳出来。”就叫郁金回去取衣服来。自己却脱下外面的披风,披在玉笙身上。 几人上来坐了,店家上来倒了茶,上了些点心,就有人来问菜。二人点了几样,就坐着说些闲话。郁金拿着衣服来了,伺候玉笙穿上。一时菜上齐,二人吃了,就叫郁金流云来吃。 店家进来添茶,说今日晚间大堂内有说书可看,说书的是一个本地的名家,凡来此消费过的客人都不收费。林秀问玉笙看不看,玉笙少以见到这些民间的玩意儿,自然要看。于是且先不回去,等听过了故事才走。 谁知这天说的是武王伐纣的故事。说到纣王妲己时,少不得又掺杂些污言秽语在里头。玉笙本不喜这些历史故事,且又听说得粗鄙,就起身要走。林秀也不爱听,几人就下楼来。 才一出来就觉得外面冷气刺骨,玉笙不自觉地裹紧了衣服。林秀见她缩成一团,忙伸手将她揽在怀里。玉笙本要推开她,但见楼下街上无人注意自己,也就由着他了。外面车已备好,林秀也不骑马,同玉笙坐在一辆车里。又伸手摸了摸她的手,冰冰凉凉的,就又把自己的披风给她穿上。玉笙见郁金流云在侧,不肯穿他的衣服。流云同郁金对视一眼,都抿着嘴儿低着头别开脸去。所幸路不甚远,车内又不透风,可以勉强忍耐。 玉笙一到家就叫人打水来洗漱。流云度其意思,叫人把水烧热些。玉笙进来换衣服,林秀也跟着进来。玉笙转身看见了他,说道:”人家换衣服呢,你进来做什么?”林秀笑道:“一时没注意,就跟着你走到这里来了。”说着出去了。 玉笙卸了残妆,又洗漱过了,觉得有些冷,预备早些上床去。偏林秀也要在此洗漱。洗过了,也不回去换衣服,也不走,只是坐着说闲话。玉笙不想同他再说了,只好不再答话,想等他自己觉得没趣了就会走了。 哪知林秀今日有些兴奋,一个人在屋里踱步,说些什么古代传说,又是南方干旱,又说些读书科举的事。说得口干了,又叫郁金去倒茶来喝。玉笙坐在桌前看他走来走去,渐渐觉得鼻子有些不通了,忍不住用力吸气。林秀听见了,问什么时候了,丫头们回说亥时初刻了。林秀说了声“天晚了”,就过去了。 十月二十六是林老四小舅子的小儿子满月。林秀同玉笙带着人也去了。去的时候有些晚,差不多的客人都已到齐了。林秀一改往常对林老四和他的亲戚们的冷脸,今日喜气洋洋,连说了好些恭贺的话。众人见他如此,都有些诧异。待他拿出送给小孩子的金锁和小金镯子来,老四的小舅子直笑得合不拢嘴,其余人都是面面相觑。老二娘子对老三娘子使个眼色,叫她看林老四。林老四也只是跟着众人笑,并没有别的表现。 林秀在席上吃了好些酒,又说了几个笑话,引得众宾客都哈哈大笑。玉笙在里面只是淡淡的,同平时一样,老二老三家的娘子都看不出什么。她们两个看了今日林秀这样,又想起前几日林秀派人给老四家里送了好些古董字画,心里越发疑心,连饭也没有好生吃。只待散了席,二人借口家里有事,都早早地回家来说这事。 且不管她二人正在那里疑惑,偏林秀今日也不早走,一直等到众人都散了,才同林老四两口儿一同回来。到了老四门口,林老四客套几句,让林秀夫妻进来吃了茶再去,林秀就一口应下。林老四本是顺口一说,哪想到他应得这么干脆。想不过是一杯茶而已,也就随他。 林秀进来坐了,又同林老四说些闲话。他本来说话风趣,今日又有意要逗人发笑,因此只拣林老四喜欢的说去,林老四听了笑个不住。一直到茶也吃过好几杯,林秀才起身告辞。 林老四送到门口,叫他没事常来坐坐,林秀也答应了。林老四就过来他娘子房中,预备同她说说今日各人送的贺礼。他娘子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板着脸。林老四见了,不免有些心虚。又一想,自己近日不大出门,今日又同去她兄弟家里。送的礼虽不如林秀的,但也不薄了。因此又放心了些,说了几句话来试探他娘子。 老四娘子见他仍在那里说些没要紧的,忍了气说道:“人家都把你算计了去了,你还只当他是好人。”说得林老四瞪大了眼,说:“谁算计了我?算计我什么?”老四娘子没好气地说:“那林大郎你还当他是好心?” 林老四想了想,以为她见自家送的礼不如林秀的,有心找事,就说道:“他怎么不好了?你的兄弟生了儿子,人家不仅带着家眷来了——那可是公主娘娘,还送了那么大一个金锁,还有那么粗的一对金镯子,你还挑什么理?” 林四娘子见他还不懂,气得咬牙道:“你这猪脑子,要不是我,你的这房子,这家私,早让他弄去了。现今他弄走了老二老三两家,就该来对付咱们了。你以为他送那些礼是真心的么?那是拿给人看的,好叫人知道他林大郎对咱们好,比另外两家额外恩厚。人家看了会怎么想?” 林老四听了,直着脖子道:“会怎么想?咱们又没有得罪他,不像那边两家骗着他办了事,收了钱,说好的腾房子现在也不动了,你还过去帮着他们。人家今天给你兄弟送那么重的礼,你不念人家的好,还说人家不是真心的。你也不要太不知足了,你自己想想,这几年咱们帮了你娘家多少?你打量我还不知道呢!” 老四娘子听他说浑话,且又指出自己的私心,又臊又恼,说:“你这人不明事理,我且不和你说。你只防着林大郎就是了。”说毕,自己赌气进去里面了。 林老四见他娘子有些怕他说出贴补娘家的话,越发心里得意,想受了这么多年的气,总算叫我扳回一局。自己哼着小调,过去那边找林老三去说话。 他两口子在家拌嘴,那边两家都竖着耳朵听了个一字不落。老三娘子疾走了几步,过来老二家里。老二娘子本来也在听老四家里的动静,听见两口子住了口,就过来林老二房里,找他抱怨林老四同林秀算计了他们去。正在这里说着,听见丫鬟报说“三奶奶过来了”,赶忙噤了声,出来见老三娘子。 第40章 第 40 章 小丫头倒了茶来吃了,老二娘子就把人支出去,单留下她二人在屋内。老二娘子道:“才刚老四家里像是两口子拌嘴似的,我因瞧着我家那口子吃药,也没留意。妹妹,你可曾听见些什么?” 老三娘子道:“我也恍惚听见了一两句,并没有听真切,可也不知他们说些什么。姐姐,今日大郎送的那礼,你也瞧见了。你说,他几时这么大方了?他对咱们从来没有个好脸色,咱们连他家的门都不大进得去。怎么他这会儿对老四家这么亲热起来?” 老二家的听她直说出来,也就不拐弯抹角了,说道:“我也疑惑。还有前些天,他们家不是新买了隔壁姚家的园子么?我听见人说他们家里新买了好些下人,都在那边进进出出地去打扫,我就也要过去瞧一瞧。那些砍头的杀才,竟说大爷吩咐了,里头没收拾好,怕人进去崴了脚,不让我进去。等他们收拾好了,我说进去看看吧,又说钥匙已经交出去了,开不开门。我看就是林大郎存心不让我进去。他那么个破园子,人家不要的,他还当宝贝。就只是不知他怎么对老四家这么好?我记得他们初来时咱们同老四娘子一同去他家,不是都吃了闭门羹么?仿佛……就是近日他们才走得近些的。” 老三娘子听了,赶忙接口道:“我也是这么觉得。”说完了这一句,又压低了声音道:“就是出了咱们那事以后,他们才亲近的。”老二娘子一拍桌子,大声道:“是林老四帮着他弄了咱们的房子去!难怪呢,前几日我看见林大郎拿着那么多好东西送他。送完了东西又不走,林老四还留着说了好一阵话,才客客气气送出门去。我问老四家的,她还哄我说送的礼都是仿的,不值几个钱。那大盒子装假货,谁信呢?” 老三娘子附和道:“送礼我没看见。就算是假的吧,难道今日送给小孩子的东西也是假的不成?咱们都亲眼看见的,那成色,断断假不了。老四两口子也太没良心了,帮着大郎诓骗了咱们的房子去,他们还要做好人,假意帮着咱们,其实都是帮的他们自己。可怜咱们这两大家子人,如今去那里安身。” 老二媳妇听了,气红了脸,说:“咱们无处安身,他老四两口子也别想好。别的不能罢了,难道还不能痛闹一场么?就是官府来了,让他评评这理。”老三家的听她提起官府,想起上回自家男人被官府拿去,废了好大力气才弄出来,还差点赔进去一个女儿。如今想到官府就要打寒噤,因此不接她这话。 老二娘子见她怕了,轻蔑地一笑,说:“你怕事,我又没叫你去。你就瞧着,看我不骂他们个痛快。”说了就走。 此时不知林老三又去哪里鬼混了,老三媳妇也不敢跟着她去,但又想看看她到底去不去出这口气,就派人出去找林老三回来,又叫人时刻注意那边的动静。果然就听见老二娘子在那边闹起来。她人有些胖,中气又足,叫骂声在这边也听得清清楚楚。先骂林秀不尊长辈,趁人之危,奸诈狡猾,又骂老四两口子为虎作伥,落井下石,为了蝇头小利情愿给人舐痔吮痈。其中还夹杂着些骂人的土话,下人们听得又想笑又不敢笑。 老四家也无人出来应口,老四娘子只叫人紧闭大门,也不让林老四出去和她对质。老三娘子没听见老四家的动静,问底下人,都说只有老二媳妇一个人在那里叫骂,并无一个人理她。老三家的又问林秀那边知道吗,下人说那边隔着几条巷子,又无人去报信,应该不知道。 正在这里听动静时,就见一队官府的人进来。老三娘子见了,吓一大跳,赶忙叫人关门。哪料这些人兵分两路,一路过去揪住正在院里叫骂的老二娘子,一路就过来踹门。老三媳妇哆哆嗦嗦地往一边闪开,老二媳妇也住了口。就见这些人的头目走来,站在院中说道:“有人告你们霸占别人的住宅,太爷叫我们来看看。若搬了,此事就完。若没搬,限你们两日内搬出。我看你们还没搬,就问问,你们几时搬?” 老二娘子就陪笑说道:“不是不搬,我们实在是没地方去。况且是他们诓骗了我们,这么大的宅子,哪里才值一千五百两?我们人口又多,时间又紧,家里还有病人,怕挪动了就要添病。这买房子的是我们的侄儿,他对待亲戚不该这么刻薄。求大爷对太爷说说,再宽限宽限。或者叫他再每家补我们一千两也勉强使得。” 老二媳妇见这次来的这头头倒不像上次来抓人的那样凶神恶煞的,想必是一个好说话的,因此大着胆子说了这些话。那人听了,转过身来说道:“我也不知你们的事情,值多值少我也不懂。太爷只叫我来看看,果见你在此撒泼放刁。既然你们都觉得这买卖不清楚,不如就同我去衙门里回了太爷,请太爷公断,我也就把我在这里见的如实回明太爷。”说完,就喝一声“带走”,就有几个衙役上来就要动手。 老二媳妇吓得赶紧说:“我搬,大爷别动手。”说了,又说:“只是我只管得着我们家的事,我兄弟搬不搬,我却管不着。”那人又问:“你兄弟没人在家吗?”那边一个衙役把老三娘子从门内扯出,道:“他家里的在这里。”那个为头的就对她说:“说与你男人,两日内不搬,就叫他再去牢里住几日。”说了,号令一声,带着众衙役走了。这里老二老三家的两个女人都惊得脸色煞白,一时也说不出别话,唯有叹气而已。 原来林老三今日又出去找人喝酒去了。自从林秀的一千五百两银子到手,他就又潇洒起来。他娘子见他花钱散漫,怕他一时花光了,没钱租房子,劝过几次。他反说她娘子逼走了他的袁姨娘,那本来是要生儿子的,说不准走的时候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在肚里了。如今他已到中年,只有一个儿子,此时还不知在哪里。心里苦闷,需要找朋友喝酒排遣。若不能,心里不快活,就要打人出气。他娘子知道他的德行,也不敢十分劝。 今日他从老四丈人家出来,就又同人在外逛行院。听人说家里有事,奶奶请爷回去,他反把那来的人踢了一脚。但心里只是发慌,也怕家里真有要紧事,无心再逛,留下酒钱,叫那几个朋友自玩,就回来了。 到家时只听见老二家的在那里破口大骂,摇摇头,口里说“泼妇”,就往里面走。还没到自己家,就听见外面一片打门声。猛地想起上次差役来家里拿人的事,打了一个寒噤,就闪身在茶房里藏了。 果然见一对对衙役进去里面,只是听不见里面说话。后来听见老二家的在那里说林秀的不是,这几句倒听得清楚。又过不多久,差人们仍旧出来,并不见拿了一个人,就空手走了。他心里疑惑,又不知家里有事没有,就赶紧回来寻他娘子。 老三娘子见他回来了,且不问他在哪里吃酒回来,只把刚才的事都说了。老三听了,跌坐在椅子里,说:“这么说,是非办不可了。”他娘子说道:“也不补钱,还要咱们快搬哩。” 正在说着,就有一个林秀那边的人来了。林老三叫他进来,问有何话说。那人说:“大爷的话,知道三老爷近日在外行走,恐怕那银子已剩了不多,租房子也租不上好房。不如就请三老爷和三奶奶出去住,几位小姐仍住旧屋,几位小姐的一应花销皆由我们大爷一力承担,也可给三老爷省些用度。不知三老爷如何作答,小的得了消息就好回去回话的。” 林老三两口子听了,互相看着对方,又不知林秀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林老三就对那人说:“你先回去,就说我们且商议商议,明日一早再送信过去。”那人下去,林老三就要过来找老四商量。 他娘子一把拉住他,说:“上次不是老四帮着牵线,咱们也不得把房子让与林大郎,你还要去找他。你的这兄弟不知从中赚了多少。”林老三听了,不耐烦道:“妇人之见。”说了又要走。 老三媳妇赶忙起身拦住他,道:“几日前林大郎给他送礼,今日又给他小舅子送礼,这总是实实在在的,不是我瞎说。若他们没有给林大郎好处,平白地林大郎干嘛对他这么好?还有,今日那边的过去找了老四家的晦气,骂得好难听,谁知道老四两口子还理我们不理呢?” 林老三听了,不以为意,说:“都是那泼妇骂他们,咱们并没有得罪他,老四不会这么是非不分的。”说毕又走。老三娘子想了想,觉得有理,也跟着过来。 第41章 第 41 章 林老三走到这边,见老四家仍紧闭大门,就以手叩门,说道:“开门,是我。”里头的人过了好一阵才来开门让他两口子进去了。 进到里面来,林老四两口子已经在那里等着了。见他们来了,叫他们坐,又叫小丫头去倒茶来。两口二坐了,林老三也不说别话,开门见山道:“那边大郎说叫我们两口子出去另住,把女孩儿们仍留在这边,由他们养活。你说,他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林老四听了,看着他娘子。他娘子端起茶杯,只淡淡说了句:“这是三哥的家事,我们不便插口。” 老三两口儿听了,面面相觑。林老三又道:“今日这事,是那家的泼妇做出来的。弟妹,你可别错怪了人。” 老四娘子道:“说哪里的话。本来是我们错管了二哥三哥的家事,如今事情已经完了,不过是搬家小事,该怎么就怎么。二哥三哥同林大郎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又有什么好说的。我想,这事不与我们相干,我们也不好再说什么。” 林老三见她咬紧了不松口,也没了主意,就只好告辞出来。回来自家家中,老三娘子问他怎么办,他就说:“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难不成,还让我再去牢里住一回?” 他娘子急道:“我哪里是说这个。我是说,咱们家的几个姑娘,难道真要如他林大郎说的,留在这里由他养活?咱们再穷,也还没到这地步,连自己的女儿都要给别人养。” 林老三道:“几个丫头片子,他要养就养,有什么好争的。正好咱们租房子租窄一点,还能省些用度。”他娘子见他这般不在意,赶忙拉他的衣袖,说道:“他要不是真心,弄出点什么事,这几个女孩儿的终身可就全完了。” 林老三见她又要哭出来,一把把自己的衣服从她手里扯过来,不耐烦道:“他还敢把他妹妹卖了不成?要是真卖了,咱们就告他,叫他也吃官司,蹲大狱。”说着,往自己房里去了。 第二日老三就出去看了房子。因老二娘子出不来门,也托他给自家看了几所。老二家里人口多,不得不租宽敞些,老三家里只他两口子住,房子窄些无所谓,只要出去方便就好。最后看中了磨坊街有几间房子,价钱位置都还行。 家里老二老三家的两位娘子就叫人先收拾了东西,只等那边房子租定了,过去打扫了就好搬的。至于这边,既然林秀做事刻薄,一再催逼他们搬家,就留下些无用的旧物给他们自己打扫。因此这几日两家只是忙忙碌碌,林老四家也不过来帮忙,也不过来说话,只是过自己的日子。 一时东西都搬完了,秀芝秀莲两个见她们的父母就要出去住,忍不住偷偷落泪。她们的母亲过来看了她们,说了些要照顾好自己的话,就来到秀梅房里。 秀梅仍是出家人的打扮,坐在佛像前如木胎泥塑的一般。老三娘子说了些对不起她的话,落了几滴泪。见她仍是闭着眼一动不动,只好又说:“你若铁了心要修行,就只在这里,千万莫出去。不管你是什么人,都是娘的好女儿。”说罢,抹着眼泪出去了。 秀梅听见关门的声音,知道她母亲出去了。停了手里的动作,睁开眼来,就有两行泪如洪水般泻出。哭过了一回,用衣袂擦了擦眼睛,叹了口气,仍旧闭目敲起木鱼来。 玉笙过去那边姚家旧园看了一回,叫人在院墙上开了一道垂花拱门,以后就不必再绕远路从姚家旧宅进去。门修好了,等林老二林老三两家搬走了,就亲自去看了那园子。回来又同林秀商议了,赶着叫人把林家老宅打扫出来,赶在冬至节前就好搬进去。又说地方大,使唤的人少,叫人出去买些下人进来使用。因此不但林老二林老三两家忙乱,玉笙这边也是忙的不可开交。 忙时不觉时间飞逝,转眼已是冬月十七了。天气已经十分冷了,众人都换上了冬衣。再有几天就是冬至,玉笙要准备过节祭祖的东西,又要看着人把才搬过来的东西一一规整好,一连好几天不得空闲。林秀这几日也回来得早,好帮着玉笙料理些家务。 这天早起有大雾,到隅中时雾气渐散,太阳光照进院子,照得人暖洋洋的。今日难得空闲些,玉笙就叫人把小几摆出来,泡了一壶普洱,自己坐在院中抱着猫儿逗弄。秀芝秀莲姐妹两个原在屋里做针线,见外面阳光明媚,也出来晒晒太阳。 姑嫂几个正在这里说笑,秀薇也过来了。玉笙见她越发圆润了,又穿着粉底印金的长夹袄,底下柿子红的棉裙,露出一双葱绿的缎子面鞋,真好似春日里的一枝桃花,艳丽非常。玉笙叫她坐了,叫人去厨房里蒸几碟面果子,又叫给姑娘们每人一盏牛乳茶。 玉笙见秀梅没出来,问秀芝秀莲两个道:“你们大姐姐怎么没出来?”秀芝道:“我姐姐自从剪了头发,从来不出房门的。前些日爹妈出门,她也没出来送送。”玉笙听了,皱眉道:“这如何使得,天天闷在屋里,要闷出病来的。”说着,就起身往秀梅房里来。 秀梅正在那里看佛经,口里还小声念诵。玉笙进来自己坐了,说道:“大妹妹,你要看佛经,何不出来看?今日外头天气倒好,你出来看也是一样的。”说了,秀梅仍不动,也不答话。 玉笙又道:“我知道你要潜心修行,但出家人并不是一概不理世事,就是那些庵里师傅,也有出来同各家女眷们交往的。如今你在自己家里住着,并不用出去各位奶奶太太家里走动,比别的出家人清净了好多呢。” 秀梅听了这话,也点点头。于是丫头青果收了佛经,红叶拿着念珠,玉笙帮她拿着木鱼,就出来外面院子里。玉笙又叫人给她另设一几,把蒲团铺在地上,又在上面铺一个锦褥,秀梅就坐在这边褥子上,又打开佛经翻看起来。 秀芝秀莲两个见她们的大姐出来,一时间已经想不起上一次她出门是何时。如今看着她身着青色僧衣,头戴同色僧帽,又想起她同表哥的事,禁不住又湿了眼眶。看她一个人在那边孤零零的看佛经,心里料定是必不会同自己说话的,也就不便过去打搅,只盼她能早日想明白了,仍回归尘世中来。 秀薇看见她们姐妹两个有些伤感,意欲寻话来使她们开开心,就说:“自从那次二伯娘不在家几日,林和在大嫂子这里住了几天,后来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先前是天不怕地不怕,老虎的屁股都要去摸上一摸,现在老老实实地,每天早起上学去,回来温习功课。我看他真像是人们说的脱胎换骨,洗心革面了。大嫂子,你给他吃了什么听话丸了么?” 说得几人都笑了。玉笙笑道:“哪里是我给他吃了什么。这孩子本来不坏,就是有些骄纵惯了。上回他们家里有事,他妈使他来借钱,我教了他些道理,也不知他听没听进去。后来见了官府来拿人,估计是吓着了,自己就听话懂事起来,并不要人教。可见,事教人,一次就会。他如今能把心思放在书上,这就很好。今后功名不功名的且不说,至少不会像他两个哥哥那样混账,对他自己也没有坏处。” 几人正说着,就见秀兰同她母亲也来了,于是都起身让座。玉笙见二婶娘今日脸上稍有些光彩,嘴唇也有了血色,就问她近日觉得怎么样。 二婶娘道:“我听说你们搬家了,早就想过来瞧瞧,看看有无要帮忙的。奈何这身子一日好一日歹的,实在由不得我做主。好容易这几日天气晴好,我也觉身子舒爽些,就趁今日同秀兰过来看看。我看你们新添了好些下人,这些人不知底里,又都是新进来的,可要留意。别叫他们进里面去,就在外头干些粗活吧,等以后慢慢地挑几个老成持重的放在里面伺候。” 秀兰听了,说道:“妈总是这么婆婆妈妈的,大嫂子在宫里时见过的人比咱们多多了,她还能不知道怎么管下人么?叫你出来散散心,你又说上这么一车话。” 二婶娘听了,一边微笑着一边轻轻地拧她的脸道:“你个毛丫头知道什么?倒敢来派你娘的不是。你嫂子虽说见的人多,她那宫里自然有管事的,哪里用她亲自操心这些小事。如今出来做了人家的媳妇,比不得从前。我说出来,不但要她学着理家,你们姊妹几个日后成了家,也要学着管的。” 说得几个人都不好意思,又无话回答。只有秀兰红了脸,说:“妈真是的,越说越扯远了。” 第42章 第 42 章 曾嬷嬷在一旁笑道:“这倒是实话,二奶奶说的也是为你们好,免得以后遇到这样的事吃亏。小姐们将来自然都是要做奶奶太太的,有人教你们就多学,没有坏处的。我们娘娘从小儿都是被人捧在手心儿里长大的,料理家务不大熟惯,二奶奶瞧着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还请多多提点才是。” 二婶娘同曾嬷嬷年纪相仿,因此她二人说得来,众人也就随她二人说去。几人在院中晒太阳,到该吃午饭时流云来问在那里摆饭。秀梅听见说摆饭,就回自己房中去。厨房里有一口小锅,是专门拨出来给秀梅做斋饭的。每日厨房里得了菜,分些出来专门做了拿进秀梅房中,她主仆几人一同吃。 玉笙吩咐把大圆桌抬出来,几人就在院中吃了饭。冬日里天短,玉笙也不歇午觉,只靠在高背椅上略略闭目养神,耳中仍听得几人在那里说笑。约摸一顿饭时,就起来同姐妹几个在那边看鱼。 到了申初时分,一团阴云飘过,太阳渐渐隐去,一时间众人都觉有些凉意。二婶娘就说要回家去喝药,叫上秀兰回家去,秀薇也趁势一同走了。玉笙抬头看看天,见天空铺满了浓云,想今日太阳不会再出来了。就吩咐丫头们把晒在外面的大毛衣服并被褥都收进屋里去,免得沾染了露气。 这里才收拾好,林秀就到家了。秀芝秀莲站起来见了林秀,说了几句话就回自己房里去,因此院里只余她夫妻二人自在说话。 玉笙问林秀为何今日回来这么早,家中并无别事,可以不用帮忙。林秀就坐在刚才秀莲她们坐的位置上,自己斟了一杯茶,道:“今日又无事。我怕你在这边住不惯,妹妹们又小,你一个人在家岂不寂寞。我这么想着你,你看见要变天了,也不知道给我送件衣服来。” 玉笙道:“你冷么?我看你不像冷着的样子。你要是觉得冷,还不回房去添衣服,倒在这里嚼舌。” 林秀喝了一口茶,发现不知是什么时候添的水,早已凉透了,就叫郁金重新倒一碗热茶来,不拘什么茶叶。玉笙伸手摸了摸茶壶,说:“冷了么?才沏上不久呢。”林秀道:“你也不看看这天,何须多久呢?” 郁金端上一碗热茶来,林秀吹着,喝了一口,说:“买的人你预备放在哪里使?”玉笙道:“随处分派吧,只不叫他们进里面来就是了。我看秀梅身边只得青果红叶两个丫头,秀芝秀莲更是一人才得一个,我想给她们添几个人,就只是还没遇到合适的。” 林秀点头道:“你的主意不错。听我娘说先前我们家每位奶奶是四个大丫头,次一等的每位八个,小姐每位两个大丫头,次一等的每位四个,其余做杂活洒扫的丫头婆子十来个,还不算教规矩的嬷嬷。现今妹妹们实在过得不像,哪家的小姐才得一两个丫头,那些买卖人家的小姐都比咱们家的养得娇。只是这事也急不得,若弄进来些不省事的带坏了她们,倒不好了。你且细细地看去,买来的这些人里挑一挑,或者打听得有那好人家的女儿,年纪小的买几个,宁可咱们自己慢慢教。” 这里说了些家里的事,又说今日那边二婶娘同秀兰秀薇也过来玩了一回,吃过午饭才回去的。林秀听了,更加欢喜。玉笙说今日二婶娘的病情好转,人看着已经精神多了。 林秀便道:“这些天忙着搬家,又要看着他们整理那边园子,已经好几天没过去瞧二婶娘了。幸而有你替我时常地送些东西过去,又陪着婶娘说说话,宽慰她,她才好得这么快。我一个人没有亲兄弟姐妹,有时候实在分身乏术。多谢你。”说着,就伸手过来想握一握玉笙的手。 玉笙赶忙将手一缩,装作没注意的样子,拿别的话岔开了。 到了冬至这天,玉笙早早地起来收拾了,同林秀先去祠堂里上了几炷香,禀知祖先搬家一事。过来吃了早饭,便开始忙碌。 今日林秀特意请假一天,要在家大宴亲朋。因此早饭过后里外人等都各司其职,来来去去预备迎接贵客。那些新来的人还不熟悉府里的各项旧例规矩,里面的人手又没增添,因此遇到这等大事就有些捉襟见肘。好在林秀不喜结交外人,今日来的只有几家亲朋并几个来往密切的同僚,再有几家近邻,家里又早做了准备,因此也能勉强塞责。 里面二婶娘帮着玉笙陪同各位女眷吃过饭,又上了漱口茶,就让进里面园子里去看跳舞,又有傀儡戏。外头由林秀林秦陪着众男客,或看杂耍,或看南戏,真真好不热闹。此次请客地方宽敞,且又增加了姚家旧园,虽说里头缺少花木,但有几棵老树,又有池子假山,拿围屏围了,各人可在里面自在游玩,比先前那房子好得多了。因此众宾客吃过饭也不着急走,都留下看戏听书,好不惬意。 酒席上撤下来的炖羊肉、蒸鱼、虾仁饺、桂花汤圆等剩下不少,又有新蒸的绿豆糕并几屉大白馒头,一桶白米饭,还有另煮的一大锅热腾腾的白菜豆腐汤。家里服侍的人分了些,还有剩的。林秀早就吩咐过,拿肉汤加菜煮了,另熬些粥,一并拿出去去散人。 于是底下人就在后门巷子口支起一个摊位,叫众穷苦人家并城里的乞丐一一领过。管家又派了几个管事的手执短棒,若有乱推乱挤或者直接上来抢的,就拿大棒打去。众人见林家散众的饭菜都这么好,又有人在现场监管,也就无人乱了秩序。 赵管家在里头吃了饭,又各处巡视过了。因为怕他儿子年轻,压不住人,不放心外面放饭的摊子,就出来帮着照管照管。此时外面饭菜已余不多,排队的人也渐渐少了,但还有稀稀拉拉的人从巷外进来,想是才得了消息赶来的。 其中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一身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秋衣,外头裹一床破铺盖,手里拿个大碗,瑟缩着站在最后头,却不住地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地往前面看。 放饭的先前见人不多,手里就放得松些,哪知后头又来了几个人,因此吃食就有些不够了。那些人听见说没了,都叫嚷起来。放饭的人就喝了几声,他们又惧怕家丁们手里的短棍,只得嘴里嘀咕几句走开了。这里派饭的几人就开始收拾东西,赵管家也就预备进去回明林秀。 却见最后那一个年轻的乞丐并不随众人散去,反而在其他人走后上前来。众家丁以为他要闹事,就喝他道:“没了,晚间再来。”说着,就要拿木棒赶他。那人往后退了两步站住,仍不住往这边看,口里叫道:“赵管家。” 赵管家听见有人叫他,回头一看,见是一个叫花子,也不理会,转身又要进去。那人却紧走两步,口里喊道:“赵管家,你不认得我么?” 赵管家听了这话,心里疑惑起来。回来仔细打量这乞丐,仍没看出在哪里见过这人。那叫花子见他迟疑,把一头乱糟糟的又脏又臭,爬着虱子又打结的头发往后一抹,赵管家才看清了他的脸,一时惊得说不出话。 那人却不顾他愣在原地,自己走上台阶,就要进门去。几个人用木棒抵着他的胸口,喝道:“哪里来的不晓事的无赖,快出去,不然就打了!” 那人站住,回身来看赵伯贯,众壮汉也看着管家。赵管家却挥手叫几人让开,那人就进去了。他自己也随后进门去,跟在那乞丐身后。 外面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不知其中有何道理,又不敢违背管家,只得眼睁睁看着一个叫花子进去。几人在外头议论一番,终没个结论,仍旧收拾了家伙交回厨房,各人干各人的去了。 年轻乞丐一直往里走,里头的人见管家跟在他后头,虽不知来人是谁,可也没有阻拦的,都只是一边看他一边做自己的活。赵管家疾走了几步,伸手略微一拦,又朝那人微微一躬身,说:“请爷就在外边坐了,小的立马吩咐人给您煮吃食来。现今二老爷已不住这里了。” 那人听到有吃的,就不再往前,跟着老赵来到厨房外的一间堆东西的屋子。老赵叫人去把羊肉汤先盛一碗来,再赶着煮一碗饺子,有什么现成的馍馍也拿些上来。先上来了一盘蒸的米糕和羊肉汤,这人就洗了洗手,坐下吃羊肉喝汤。赵管家又吩咐了管厨房家伙的人几句,自己进去前面找林秀说这事。 第43章 第 43 章 林秀正在那里同众位宾客吃茶看戏,赵伯贯进来,也不敢就过去,只在围屏后探头。一个小厮正在那里添茶,见了他,知道是找林秀的,就提着茶壶走过去,揭起林秀的盖碗,添了汤,轻轻说道:“赵管家有事请爷过去。” 林秀转头看见了老赵,老赵就后退几步,在屏风后等着。林秀过来问他何事,赵伯贯示意出去说,林秀就在前头走了。一直来到厨房外堆杂物的屋子,林秀往里看去,见里面有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乞丐,身上衣服单薄,且又脏,正在那里大快朵颐。 林秀看了好几眼,才确认道:“是林种?”赵伯贯回道:“是他。” 林秀见他骨瘦如柴,吃喝又如此着慌,就知道他在外必定是常常没有吃饱的。到底是自家兄弟,且又这么年轻,心中不忍。想了想,对赵伯贯说:“等他吃过了,带他洗浴过再送回那边去。你叫人进去找丫头拿一套我的衣裳给他,不必对他说别的事,他回去见了家里的情形自然就明白了。送了他过去,你再叫人去里头传话给他母亲。” 赵伯贯答应了,却并不走开,只感叹道:“但愿他从此以后只要学好,再莫淘气了。”林秀接口道:“看他自家吧。他父亲已是不能好的了,如今是他母亲当家。若她仍是溺爱无度,倒不如仍叫他出去讨饭,免得连累家人。”说罢,仍回前头去看戏。 赵伯贯出来就叫一个小厮到二门边去传话拿衣服,自己来到厨房,叫他们即刻烧起一锅洗澡水来,烧好了就在厨房后头一间空屋里安下浴桶,拿来些洗浴之物。 林种吃得两手油光,还欲再要一碗饺子。赵伯贯止他道:“爷岂不知,久饿之人不可过饱,过饱则伤。那边已经备下热汤,请爷过去洗浴。”林种听了,大剌剌地起身,就随他过来这屋里。果见一大桶热水,且一切用具皆全。林种就三两下除去身上穿的脏衣裳,跨脚进去洗起来。 赵伯贯叫人来吩咐道:“过会儿有人送衣裳过来。等他洗好了,把衣裳交给他,叫他自己穿了,就派人把他送去磨坊街林二老爷那里。就说大爷的话,他穿的是大爷的衣裳,不必送还了。”刚要走,就见一人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林种才脱下来的烂布似的衣裳,问赵管家道:“这如何处置?” 一句话倒把老赵问的气笑了。他还不及答言,另一个人就骂道:“如何处置?就送给你穿如何?蠢驴一样,就不会动脑子。”那人听了,迟疑道:“这……这样脏,我不要它。”赵管家道:“既知道脏,还不拿到灶里烧了。这样东西,烧了它都怕得罪了灶王爷。”说得几人都笑了。 一时下面的人送了林种回家去,那边却只有林老二和几个下人在家。老二娘子带了林秋,钱姨娘抱着她小儿子,带着奶娘都过来了这边,吃了饭还没回去。底下人见了林种,差点没认出来。及至带了他去林老二房里,林老二见这个儿子失而复得,激动得哇哇乱叫,又把头抬了几抬。奈何身子仍是动弹不得,口里也不成言语。林种见他父亲仍是他走时的模样,只略坐了坐就出来,到他母亲房里等她。 老二娘子本来在那里坐着看戏,预备等吃了晚饭再回家去。一个小丫头走来,找到她说:“外面传进话来,请二奶奶快回家去,四爷回家了。” 老二家的一时没料到她儿子此时到家,倒问那丫头道:“哪个四爷?”老三娘子在一旁推她道:“还有哪个四爷?你家的林种回来了!” 老二娘子呆了呆,接着流下两行热泪,说道:“我的儿,你总算回来了!”一边说着,一边忙忙地起身,也来不及同各位女眷道别,急急地走了。老三娘子也要回去问问她家的林科,就同她一道走了。 老二娘子才一进门,就拉住一个扫地的小丫头,问道:“四爷呢?”小丫头被她拽得胳膊生疼,忍痛说道:“才刚进来去看了老爷,这会儿在奶奶屋里呢。”老二娘子听了,又急急地往自己房里奔来,过院门时几乎被门槛绊倒。 才到了门口,就见林种坐在那里,身上穿着一套半新不旧的夹衣,又大又长。脸上的肉已没有了,两颊都凹陷下去,且面色灰黄,嘴唇发白。老二娘子就带着哭腔喊道:“我的儿,可苦了你了!”进来一把抱住,哭得嚎天动地。 林种也抱着他母亲,呜呜地哭个不住。老三娘子在一旁陪着落了几滴泪,又劝老二娘子道:“孩子好容易才回来了,这是好事。嫂子,你也别伤心了,先听他说说事情到底是怎样的。”老三娘子听了,忍着泪松开林种,又低头擦了擦眼睛,才坐好听他说。 林种先叫丫鬟道:“倒碗茶来,我吃了饭还没吃茶呢。”丫头听了,便走去倒茶。老二娘子道:“你在哪里吃了饭来?吃的什么?”林种便把在林秀家吃饭一节说了。丫头端上三碗茶,林种接过一杯来一气饮干,叫再倒一杯。老二娘子见他不够,就叫他把自己那杯也吃了,林种就拿起碗来喝了。 老二娘子见了,想他在外面这几个月,哪里得好茶好饭吃,忍不住又是心酸。老三娘子说道:“究竟你们在哪里弄来的钱拿去赌?又是如何打伤了人,逃到哪里躲藏了?怎么如今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了,那两个怎么没同你一道?” 林种就把如何偷东西,如何赌钱,如何打了人,如何逃跑说了一遍。 原来,那时候林和林种兄弟两个见他父亲病了,家里没人管束,便想出去赌钱。平日里他父亲也常出去玩牌,钱都在他父亲那里。如今不怕在外遇见他爹,但日日学堂家里两处走,手里并没钱。 二人想不出办法,就找林科来商量。林科就出主意,叫他二人去偷他母亲的陪嫁首饰。他二人就趁着他们母亲去他父亲房里时,进去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小包碎银子,里头还有一双金镯。他二人怕都拿了被他母亲知道,就只拿了一对金镯出来,同林科一起拿到当铺当出钱来。他三人原本打算趁重阳这天家里人都没空,去赌坊里赢了钱,再赎出镯子放回原处,人不知鬼不觉。 哪知一进去才玩了两个时辰,银子已剩不多。三人又是害怕又不甘心,就在那里商议。最后还是又把剩下的钱押了进去,这一把却赢了,三个人就又鼓舞起来。接下来一连赢了三把大的,不光把之前输的翻回本来,算来还赢了些钱。三人见财运转了,正在那里高兴,哪知一个输家就揪住林和,说他不老实。 那人原是赢的,自从林科他们来了就走了背运。等到林科他们赢钱,更是输得只剩一条裤子。输红了眼的人闹事是常有的,赌坊内原养着一帮打手无赖,是专门对付这些人的。那些人本来在门口同人侃大山,听见说里面闹起来了,就进来看是谁。 林和他们那里见过这些,见有人挑事,只想拿了钱就走。哪知众赌棍见他们从牌桌上拿钱,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揪打起来。林科本已抱着银子跑到大门口了,见林和林种两个被揪住,他就回来帮忙。一时心急,也并不思索,顺手拿起旁边一人的铜烟杆就往一人脑袋上砸去。那人大叫了一声,拿手一摸头上,摸了满手血,就倒在地上。 林科还在那里站着,林和过来拉着他和林种,一边一个,拖着就往外跑,银子撒了一地也顾不得捡。众人见有人出血倒地,就惊呼“打死人了!”围观的怕惹上官司,都纷纷散开。打手们进来一看,地上躺着一个,打人的不知是谁。只好随便拉住几个凑近看热闹的,一面拿住做一串绑了,一面叫人赶快报官。 初时他们不知往哪里去,只在小巷子里乱窜。后来三人一合计,还是先出城再说,就往东门而去。林种本来瘦弱,腿脚无力跑不快,渐渐落了后。 还没到东门,经过一户人家的后院时,从那家墙上的狗洞里窜出一只大黑狗,吓得林种慌不择路爬上了墙头。回头一看,那狗还在墙根儿下冲着上面吠叫。林种心里害怕,在墙头上没坐稳,就摔进墙里面来。 恰好在里面墙头下角落处安着一个鸡窝,一只母鸡正蹲在那里孵小鸡呢。猛然见一个庞然大物从天而降,又发出一声响,母鸡惊得直飞起来,把鸡窝踩翻了,窝里的鸡蛋也碎了一地。母鸡也顾不得蛋,一路叫着往屋里跑了。 第44章 第 44 章 林种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摔痛的屁股。转头看见鸡窝里的蛋都碎了,正在那里不知所措,就有一个老妪步履蹒跚地从屋里出来。原来老婆子听见外面狗叫,母鸡也叫起来,以为有猫儿偷鸡蛋吃。她就拿了一支扫帚,要出来打猫。 出来不见猫,只看见一个男人在院墙下站着。老婆子就大骂道:“年轻轻的不学好,学人家偷鸡摸狗。我就剩了这一只老母鸡,你还来偷。我今天就替你爹妈教训教训你!”说着,就扬起扫帚要打。 偏生她腿脚又不利索,走不快,一边走还一边大声喘气。林种见她这样还要来打人,自己虽不怕打,却真怕她一口气上不来死了,自己倒真要惹上人命官司。趁她还没到跟前,先出去再说。想罢,也顾不得解释自己是为了躲狗才爬墙,并不是偷鸡贼。三步两步跑到门前,一把拉开门闩就往外跑。 那黑狗见咬不着他,本来已经从狗洞钻回去了。这时听见外面有动静,就又从狗洞钻出,看见林秀又出来了,追着林种跑了几步,就在后面望着他的背影“汪汪”地叫了几声。见林种并不回来,就仍旧钻了回去。 屋里人听见狗叫,就出来看是什么人,偏这时林种已经转出这条巷子了。那老妪才来到洞开的门前,朝外面喊着:“不好了,有一个贼从墙头上跳下来了!” 喊完发现林种早已没了踪影,就拉着邻居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邻居听说有贼,跟着老妪进来,看到翻倒的鸡窝和满地的鸡蛋,也信了她的话。于是这附近的几家人家都知道了有一个偷鸡的贼翻墙进了老婆子的院子,被老婆子打跑了。 林种从那户人家出来,左右都不见林和林科。又不敢问人,只好自己一瘸一拐地往城外走去,想或许他们在城东等他。出了城,越发不知那二人在哪里。 林种在心里盘算,横竖家是回不去了,且先找地方落脚,等这场祸事平息了,打听得无事再回家去。只是到何处落脚?城外又没有亲朋,最近的亲戚骑马还要走几个时辰。且如今自己是闯了祸跑出来的,若官府查问到那里,自己去了,岂不是自投罗网?还是到城外找一家好心的农户,把嘴儿放得甜甜的,说上些好话,吃住就不愁了。等过后回家,跟母亲认个错,派人拿了礼物来谢过他。自己心里如此想着,就往城外越走越远。 夜色渐浓,林种在收割过庄稼的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今夜无处安身,只有在田地里找一处干燥地方,拿些干草铺了,将就睡一夜。身上的疲惫感越来越沉重,腿上被狗咬的地方已经痛得麻木了。 林种在一堆秸秆上坐下来,想要看一看腿上的伤。但月亮还没有出来,四下一片漆黑,根本看不清伤口在哪里。他用手在小腿上摸索了一阵,摸到一处肿起来的皮肤,上面还有一个硬痂,带着些粘稠半干涸的液体。把手放在鼻子底下闻一闻,有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和腥味。把腿伸直了,用拳头捶着自己的大腿,仰面躺在秸秆上,闭目想象着在家中有人伺候的情景。 躺了一阵,觉得有些凉意,衣衫也有些湿润。也不起身,就把头侧的干草揪出一把来盖在下半身,又揪出一把盖肚子。如此几次,一直盖到肩膀,就翻身侧躺在草上睡了。 原来林种出城来,找了几家农户,说自己是赶路的,叫做张大力。路上遇到了打劫的,把行李财物都抢了去,请他们收留他几天,等家里人得了信就会来接他。林种自以为这个理由毫无漏洞,且自己又带着笑脸和颜悦色地对他们说,又许诺会酬谢他们,他们一定肯的。 哪知那些乡下人都是铁石心肠,不但不肯留他过夜,连一口水都不给他喝。林种略一纠缠,他们就放出狗来咬他。林种被狗咬了,连忙往下一家跑去,想换一家试试。可到了下一家,开门的是个抱孩子的妇人,见了他一脸警惕。 妇人并不听他说话,一见了是个生面孔就把门关了,自此再叫不开。林种见了此种情形,知道今夜无人收留。又怕他们报官,只得出了村落,来野地里过夜。 这一夜又饥又渴,又累又冷,着实难熬得很。好容易到了第二天天明,不敢再去农户家试探。想出家人心肠好,不如去东门外山上的静安寺。只是静安寺有些远,从这里走怕要到晌午才能到。但此时无处可去,只好去碰碰运气。 心里打定了注意,拖着一条伤腿,好容易爬完了静安寺的台阶,就坐在山门外台阶上喘息。山上比山下更冷,且林种走了许久,身上出了许多汗。此时一旦不动了,只觉得冷气顺着打湿的衣缝里直钻进骨头里。于是又站起来往山门里走,想进去厨房里讨饭吃,顺便把衣服烘一烘。 寺里的人大概已经吃过了午饭,此时不知在哪里。林种进了院子,并不见一个人,就绕到厨房里去。只见两个穿着粗布僧衣的净人在那里洗厨房里的家伙,洗完了就把洗锅水往外一泼,险些泼了林种一身。那人见外头一个人站在那里,就叫他往前头去,不叫他进厨房。 林种却并不往前殿去,反倒往厨房里来。一个净人收拾了东西拿到里间屋里去,洗锅的那个见林秀要进来的样子,喝他道:“出去,出去!”里面的那一个听见动静,也出来看。 林种就朝他们作一个揖,说:“求师傅给点吃的吧。”说了又拜几拜。 那两人见他的衣着不像穷得没饭吃的,只是有些脏,且腿上有伤,疑心他是在哪里犯了事逃到山上的。于是改了颜色,气汹汹地说道:“没有吃的!再不走,就报官了!”说着,抄起一根烧火棍就要往林种身上打来。林种吓得忙以手护头,一边往后退。 林种本以为又白走了这一趟,却听一个人在厨房里说道:“不要动手。”那两个净人听了这话,往后看了一眼,就就往两边让开了。有一个五十左右的行者从里面走出来,站在门外台阶上,上下打量了林种一番,又问他是哪里来的。 林种不敢说实话,只好把昨日对村里人说的那话又说了一遍。那行者听了,笑眯眯地对林种说:“不要怕,你跟我来。”说了,就转身又进里面去,叫那两个净人拿出两个馒头,一碗开水,就叫林种在厨房里吃。 林种试探着进来,见那两个人并不打他,也不赶他出去,拿出吃的就又各自忙活去了。他接过水就喝了半碗,又拿起馒头来咬下两大口,顾不得咀嚼就往下咽,噎得直扬脖子。于是放下馒头,又拿起碗来喝了一口水,才把口里的馒头顺了下去。 那行者见他狼吞虎咽,就知道他是无处觅食。坐在一旁微笑着看他吃,眼睛不住地上下看。见林种面色白净,手上并无茧子,就知道他必是哪家的少爷。待他吃完了,就问他是哪家的公子,如何流落到这里来讨吃的。 林种吃饱喝足,有了力气,站起来对那人作了一个大揖,仍是不说实话。那人见他撒谎,也不恼,仍是笑眯眯地问他可愿住在寺里。林种听了,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连说“愿意愿意”,又谢这行者收留。 行者却说:“我虽有意收留你,但有一事需要对你说明。这寺里住持是个悭吝的,从来不许白给人吃喝,更别提留人过夜了。小相公,不瞒你说,若是主持知道我私自留你,必定赶你出去,连我也要赶出去。” 林种刚刚放下心来,听了他这话,就又把心悬起来了。那人见他脸上显出害怕的神色,又接着说道:“你若要住得安稳,需听我一句。从今夜起,你随我去睡,同我同住一屋。白日里你不可出来,夜里等他们都睡下了你才能出来,吃喝我自会给你送进来。刚才那两个都是我的徒弟,没有我的吩咐,他们不敢出去说。你要是能守得住寂寞,这时候趁他们做功课,你就随我回房去。你要不愿意,那两个馒头算我送你的,你就下山去,再去别处寻安身之地。” 林种昨日担惊受怕了一夜,好容易找到这个地方,哪里肯再下山去。于是也不疑心有他,一口答应下来。那行者见他答应,就笑着拉着他的手,叫他跟在后面,把脚步放得轻轻的,绕着外面的墙,一直走到一排和尚住的房子后头,三间瓦房里正中间那一间里去。 第45章 第 45 章 林种进屋一看,虽是在佛寺里,这屋子布置得却不像那些和尚的住处那般素净,同世俗人家的装饰不无二致。他也不细看他屋里如何陈设,直接往榻上一倒,说:“我昨夜还被狗咬,在野地里过夜,哪想到今日能有个房顶遮雨。我见了这地方,真想在这里住一辈子,再也不出去了!” 那人听了,喜道:“你说的可是心里话?你若愿意一辈子陪着我,我自有好处给你。”林种也不听他说的什么,起来把外面脏了的衣服脱下,说:“我要睡了。”那人见他睡倒,只得暂且忍耐,关门出去了。 到了夜里,林种吃了行者徒弟送来的饭,洗漱过了,就在门口偷偷地看外面还有无人走动。见寺里众人都已进屋,那两个徒弟还没回来,想必仍在厨房洗涮,就蹑手蹑脚地出来活动活动。 刚到了院里,就有一个人从黑暗处窜出,从后面搂住林种,一双手还上下乱摸起来。林种吓得不敢动弹,以为被寺里和尚发觉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人在轻薄自己,又不知是谁。刚要喊起来,想起自己如今见不得天日,只得一边挣脱,一遍往屋里跑。那人一双手满布老茧,如两只铁钳箍得人肉疼,两条臂膊力大无比,林种哪里挣得开。 二人正在那里拉扯,就见一个人摸黑往中间屋里去,也看不清是谁。林种一时心急,伸手往身后那人眼里扣去。那人黑暗里见一只手往眼睛来了,往后一躲,躲过了。 林种就趁机往屋里跑,却一头撞在进屋那人的背上,撞得那人“哎哟”一声。林种也不管,一直跑到里头,点了灯,气喘吁吁地坐着。 进来的人却是老行者。林种拿着灯想去院子里看那人是谁,却被行者一把夺了灯,不叫他出去。林种想了想,那人大概早已跑了,只好自认晦气,就面朝里睡下。 行者脱去外衣,也上床来,揭开了被子侧躺下,用两腿夹住林种,手也往他身下摸去。林种刚刚才被人轻侮,还不知是谁,他又来这一套。气得他翻身坐起,问行者怎么回事。 行者见他恼了,就陪着笑道:“小相公,长夜漫漫,你也寂寞,我也寂寞,何不你我做个伴儿。”林种要骂他,一时又想不出什么话来,想到的话又骂不出口。想了半天,才说道:“我只当你是好心收留我,没想到你是打的这个主意。” 行者见他不再言语,就跪坐在床上,笑着说:“好人,你只要依了我,我这里你想住多久住多久,我还怕你要离了我这里呢。况且,你想想,我帮你并没有什么好处,且还担着好大的干系哩!这么大的恩情,你拿什么谢我呢?” 林种听了,仍是气鼓鼓的,说:“我不过一时遭难,并不是那起人。等过了这几天,我还要回去的。你要谢礼,我此时拿不出来,也不便告诉你我的身份。但你要知道,日后我定有报答之处。” 行者听了,却又伸手过来摸他的脸,被林种躲过了。行者见他仍不配合,就变了脸,说:“我不知你是什么人,也不知你是哪里来的。你今日既到了我的地盘,吃了我的东西,就由不得你。小兄弟,天底下哪里有白吃的饭?你说日后报答我,纵然你说的是真,我却等不及了。再说,别的报答我也不要,倒不如趁着此时叫我快活快活。” 林种一时无话回答,想到自己如今还要靠他庇护,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把心一横,把牙一咬,闭目倒下,由那腌臜奴才自在受用。 这行者是自小被双亲抛弃,扔在这山上的。寺里老和尚见了不忍,捡了他回来养活。他平日里同寺里原先打杂的行者一处睡觉,帮着老行者做些杂活。长到十来岁时,那行者就哄他干那事。他因年纪小,不知人事,任那老头子蹂躏了几年。 后来老头子死了,他就接了他的班,继续打杂。渐渐年岁见长,又收了两个徒弟,一个叫做张三,一个叫做李四。他从小见的都是男人,并未同女人亲近过,寺里也都是男人,他也就干起那老头子的勾当来,两个徒弟早已被他染指过了。 今日一见了林种,见他长相清秀,年纪又小,就又起了色心。他又一再地打听林种是哪里来的,林种只是拿假话糊弄,就知道他必是犯了事逃出来的。只是不知他犯了何事,只待日后慢慢打听出来,到那时拿住了他的把柄,还怕他不听话么。 于是花言巧语哄骗林种住下,意欲慢慢试探,别打草惊蛇,吓走了这个妙人。今日且先拿徒弟来下火。趁天黑无人注意,就在厨房里同两个徒弟玩耍起来。 哪料这两个徒弟日日受他欺压,早已积了一肚子怨气。今日见行者看林种的眼色,就知道他又动了那心思。于是他二人商议了,要趁老家伙不在的时候报复在林种身上,这才有了天黑时的事情。不料老头子走来,被林种寻空逃脱了。只是林种始终不知道那晚的人是他们两人中的哪一个。 后来他二人终是寻空做成了这事。林种找老头子告状,行者反叫他不要小气,说都是自家师兄弟,又没便宜了外人。林种此时才知道,这静安寺哪里是佛门清净之地,分明藏污纳垢之所。只是一时没有别的去处,又怕被人认出来,只得暂时忍耐。 到了十月末的一天,林种白天偷跑出来,混在香客里在外闲逛。偶然间听见人说林家的官司已经了结,老二老三两家把房子都卖了。林种听得这个消息,不知几分真几分假,也没处问人。去问老头子吧,又怕消息有误,反被他知道了自己的底细,想走也走不了。因此在心里盘算了几天,想出一个主意来。 有时候老头子会带着两个徒弟下山去采买些盐巴等物,林种就哄着老头子开了心,叫他也带他下山去逛逛。老头子见他在山上几月倒也听话,就允他也下山,只是一路上紧盯着他,不叫他走开去。 到了山下,老头子坐在一家茶馆里,叫两个徒弟去铺子里买盐,他自己却在那里自在吃茶,也给林秀叫了一碗茶,一碟果子。林种喝了茶,吃了果子,谎称肚子疼,要去茅厕。老头子就放他去了。 林种进到里面,拉住一个在那里闲谈的人,问他可知道林家的官司是如何了的。那人见有人来问他,想要卖弄他的消息灵通,摆开架势就要大讲特讲。 林种见他只说了几句淡话,急道:“究竟林家两位老爷如今住在哪里?若是那几个少爷回家来,官府还捉他们不捉?”那人拿眼一瞟林种,道:“你这个人,急什么,且听我慢慢道来。” 林种见外面老头子正往里张望,怕他进来了就走不脱,也来不及听那人再说,几步就往茶馆后院跑去。找到后门,开了门就往外跑。 茶铺活计正提着一壶开水,见一个人开了后门走了,也不知是干什么的,口里骂了一句“赶着投胎”,就走来关了门,又提着开水往前面去。恰好遇到进来找林种的老头子,把一壶开水撞翻,泼了一地。伙计就把个老头子揪住,挥拳就要打。幸而老头子的徒弟来拉住了,赔了几个不是,又加倍给了茶钱,店家才放他们走了。 林种从茶铺出来,不知家里情况如何,又怕有人看见了去报官,不敢轻易回家。心里想着先在左右暗中观察,确保无虞再回家去。因此就到了城东一处乞丐聚集的地方,想找他们打听打听。 那些乞丐见他来打听消息,就问他要好处。林种如今身无分文,连下一顿饭都没着落,哪里有什么好处给人。想了想,脱下身上的衣服,交给一个看起来是乞丐头头的。那人接过他的衣服就穿在自己身上,问他同林家有什么关系,问他家的事做什么。林种不敢说他就是逃走的林种,只说是他家的亲戚。 乞丐头子却不信,说:“既是他家的亲戚,岂有不知他家境况的理?若是远路而来,直接上门去问他家里人,不就什么都知道了么。我看你说话支支吾吾,必不是好人家出来的。” 林种听了,忙说:“我怎么不是好人家出来的?你不要空口污蔑人。”乞丐头子道:“我不管你是哪里来的邪魔外道,到了我的地盘,就要孝敬我,不然不许你在这里讨饭。刚才的衣服,就当是你孝敬我的。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的一员。讨饭的规矩,自会有人交给你,你就跟着我们的人学讨饭。若敢逃跑,以后就不能再来我这里。听清楚了?” 林种听了,急道:“我不是叫花子,把我的衣服还给我,我走就是了。”说着,就要上前来夺衣服。 不消乞丐头子动手,两边自有别的叫花子,上来拉住林种打了几拳,又踢了几脚。打得林种眼冒金星,浑身又痛又麻。那乞丐头子就问他懂了规矩没有,林种被他们打怕了,连忙回答“懂了”。 自那以后,林种就跟着众乞丐讨饭,夜间也同他们一处睡。不几天,就弄得浑身脏臭难闻,连虱子虼蚤都长上了。因乞丐们说,身上太干净了就不像乞丐了,人家见了就不给剩饭,因此林种只得忍着不去洗。 第46章 第 46 章 前几日乞丐们就听得林家大爷搬新家,要在冬至节这天摆酒请客,还要散吃食与人。因此众乞丐早已摩拳擦掌,预备来林家讨剩饭,林种也想趁讨饭时来窥探情况。乞丐们本是划分了区域讨饭,林家这一片不归林种讨。 但他急于知道家里的情况,直接问林家的人是最快的。如今自己这副样子,想应无人识得。就有左右邻舍看见了,也不会想到是林种回来了。因此,林种特意等饭都散完了才过来。幸好赵管家在,不然真无人知道他是谁,也就无处打听消息了。 如今回到家里吃饱喝足,又洗去了满身的污垢,回想起过去几个月过的日子,真不敢相信是自己的经历。林种对他母亲说起往事,想起被寺里糟老头子侮辱的事,实在难以启齿。因此只说被人欺负,天天挨打。他母亲听了,早已哭得泣不成声。林种初到家时还像个木头似的,如今触动心弦,也哭起来。老三娘子听了,也在一边流泪。 三人正在这里揩眼抹泪,就听丫鬟来报说:“五爷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林秋跑了进来,说:“母亲,你怎么不看戏去,就回家来了?”进来见老三娘子也在,走过去叫了一声“三婶娘”。因他见屋里坐着个瘦弱的少年,一时没有认出来,就走到他母亲身边,拿眼睛打量林种。 他母亲见他没认出他二哥,就把他往前一推,说:“那是你二哥,几个月不见,怎么就不认识了?” 林秋又仔细认了认,才认出确实是林种,就过来叫一声“二哥”,又拉起他的手,摸着突出的骨头,说:“二哥,你去哪里了,怎么变成这样了?”林种也不答话,只叹了一声,说:“你二哥吃了好大的苦头。” 说了这一句,就不再说话,其余几人也都沉默不语。林和见这里气氛压抑,就不想留在这里了。不如还到林秀那边去,又有热闹看,又有园子逛。因此只说了一声,就仍到那边去了。 老二娘子叫嬷嬷好生看着他,就随他去了。林种问怎么搬家到这里,原来的房子怎么让给林秀住了,他母亲就把他们几人走了,官府如何来拿了自己同林老三,两家如何奔走求人,林秀如何趁火打劫说了一遍。 林种听了,说:“妈也不用悬心。如今我回来了,就要顶门立户的。他们拿了咱们的,我总要叫他们还回来。” 老二娘子听了,只说:“我的儿,你能回来就已经很好了,我哪里还指望你把房子要回来。如今,我倒要你本本分分地过日子,再不要同以前一样胡为了。你弟弟还小,你父亲又是那样,看来是不能好的了,我如今只有靠你了。你要是再有个好歹,我还能指望哪一个呢?不但我,就是这一大家子都要指望着你,你就是我们全家的顶梁柱了。 我只巴望着你从今以后一心学好,给你弟弟们做个好榜样,再给你寻上一门亲,咱们就安安生生过日子,我就知足了。就只是不知道你大哥如今在哪里受苦,他一日不归家,我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说着,又哭了。 林种听他母亲又絮絮叨叨说这些话,心里有些不耐烦,只是今日才归家,面上不好露出来。倒是老三娘子陪着坐了半日,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心酸落泪,说:“还有我家林科,他父亲为了救他,险些把他妹子给人做小老婆去。这孽障要是回来,我必叫他父亲狠狠管教,再不许他出门了。”说得两个妇人涕泪连连,相对饮泣。 几人正在这里说旧事,就有林秀那边一个管家娘子进来,笑着说:“两位奶奶怎么回家来了就不过去了?我们大爷同夫人请奶奶们还过去吃饭呢。大爷说,知道四爷刚到家,也请爷一道过去,大爷有话问爷呢。”几人听了,叫那女人先过去,收拾了一下也就过来了。 今日留下吃晚饭的也是几家离得近的亲朋,菜也是午间吃的那些。林种到了席上,少不得有人问他怎么回来的,他也只是大概敷衍敷衍,并没详说。饭后同林秀来到书房,林秀也不问他在外如何流浪,也不问他如何到家,只问他今后有何打算,还上学不上。 林种本就无心学业,从前是被他父亲逼着去学堂,纵去了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时常逃学。如今父亲已是不能管他了,他家里负担又重,正可趁此机会对他母亲说了,今后都不上学。若说靠何生活,这还没有想好。 林秀听了,也点头道:“你那学上不上都没什么两样,不过白白送些束修与先生。你出去走了这一遭,我想你也该懂事了。多的话我也不说了,你今后老老实实的,我自有事情给你做。回去叫你母亲不必忧心,只叫她好好照管那两个小的就是了。” 林种听了,也不道谢,只当是林秀做大哥哥该照顾兄弟们的。况且不是他使计策夺了自家的房子么?自己还没找他算账呢。因此只回“知道了”。林秀也不计较,就叫他回去了。 老二媳妇同林种听了林秀的话并不感激他,只说是运气不好。倒是林秋听说他二哥出去没饭吃,连讨饭都要受人欺负,就想起那次玉笙对他说的,越发相信他大哥哥大嫂子的话。从今再不羡慕二哥整日在家坐吃山空,自己发奋学习,着实下了一番功夫。 学堂里先生见他似换了一个人,心里也替他高兴。只是怕他小孩子不经夸,因此当着林秋的面并不说表扬的话,只是同林秀说这孩子如今懂事了。林秀知道了,只说:“他还小,今后如何还不知道呢,还要劳烦先生多费心。还有他家小弟弟,再过两三年也要送到先生的学堂里来。” 冬至节一过,天气更冷了。玉笙也开始叫人笼火盆、装手炉、灌汤婆子。这天林秀刚一回来,玉笙就叫郁金把一个手炉递过去。林秀接过一看,见手炉外套着一个紫色的紬袋子,上头绣着水仙,正是先前见玉笙做的那个。 林秀见了这意外之喜,赶忙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笑着问玉笙道:“这是给我的?”玉笙见他喜欢,也笑道:“早就做好了,只是前几日还不算冷,就没拿出来。” 林秀拿在手里两手倒着烤了烤,又把烤热的手摸了摸脸,说道:“这天真冷。” 玉笙就问他是骑马还是坐轿上衙门,林秀道:“我都坐了好久的轿子了。回来倒没什么,去的时候天早,外头都没亮,又冷。我想反正早上要坐轿子,干脆叫他们就不必套马了,来回都是坐轿,也叫他们省些力气。” 流云托着两杯热茶进来,笑着说道:“咱们大爷向来是会心疼人的,连下人也跟着得些好处。”林秀听了,说道:“还是流云丫头会说话,说得人心里怪喜欢的。” 说着,想起前几日见几个妹妹都穿着新裁的冬衣,就知道是玉笙给她们做的了。因今年新添了些人口,好些人并没有棉衣,就问玉笙底下人的冬衣做了没有。 玉笙哪里想得到还要给底下人做衣服,因此只说没有。林秀就说赶着给新来的每人做两件,过年前一定要分发下去。玉笙道:“是我疏忽了。” 林秀过来握一握她的手,看着她的脸,说:“你也是第一次做管家奶奶,有遗漏也是难免的,慢慢来就好了。” 二人一直闲话至晚饭时分。厨房里秀梅的菜先有了,厨娘就把四碗菜一盆饭放在一个大食盒里,外头拿细棉布盖着,叫人送到二门口上。那里的丫头接了食盒,就直接拿进秀梅房里去。 送饭的媳妇就空着手回到厨房,先把汤送了出去。外面等候的人接过来送进去,另有几个接过后来的菜,一碗一碗地安放在大捧盒里,再把饭接过来由一个婆子捧了,几人就往前头来摆饭。 玉笙才叫了传饭,就有一个丫头去叫秀芝秀莲出来吃饭。她姐妹二人过来,同玉笙林秀共四个人,就在小方桌上一人一边坐了吃饭。因今日秀芝有些牙疼,吃得不多。林秀见她才吃了一点豆腐,一点煮菠菜,饭只吃了几口,就问道:“这是怎么了,吃这么点?” 秀莲替她回道:“二姐姐牙疼了一天了。”玉笙接着道:“我说你今日怎么不吃饭。既是疼了一天了,怎么也不言语?你想到不是自己家,就不好意思说吗?” 秀芝微微一笑,说:“不是。早起时略略有些不舒服,吃了早饭疼起来了,我就拿茶漱了几次,后来就好些了。谁知吃了午饭又疼起来,我就又拿茶漱,就不管用了,还更疼得厉害。我想着今日晚了,横竖忍过这一阵去。若到了明日好了,自然不用费事。若明日还疼,就找郎中来瞧瞧。” 玉笙道:“也是。今夜且先忍忍。”说了,自己吃饭。吃了几口,还是忍不住道:“你们虽不是你大哥哥的亲妹子,但你大哥哥看你们都好,心里是真心疼爱你们的。若有什么说的,只管说出来,千万别客气。”秀芝秀莲都说:“知道了。” 第47章 第 47 章 第二日起来,秀芝觉得牙根越发疼痛,连带着脸颊都痛起来。叫丫头拿来镜子一看,见脸颊外面都肿了。顾不得吃早饭,就叫人出去对玉笙说了,玉笙赶忙叫人请了一个郎中来。 不多时听说郎中来了,玉笙秀莲就都在屏风后坐了,叫小丫头都退下去,只留下两个贴身的。又放下帘子,叫大夫在帘外坐了,婆子在一旁代说病情,秀芝就隔着帘子伸出一只手去。医生诊了脉,又听婆子说了症状,就出去茶房里坐着开方子。 一时婆子拿了方子进来,玉笙看了,见上面都是生地、石膏、丹皮等常用药,又有金银花煎汤代茶饮,饭后以连翘煎汤漱口之语。于是叫人给了诊金,派人抬一乘小轿,依礼将医生送回去。 又另派人按方抓药,回来赶着煎了,送去给秀芝服下。到了下半天,秀芝就说疼得好些了。玉笙放下心来,叫她再养几日,先别吃那些大热的东西。 偏今日有新鲜的鹿肉,是秀芝从没有吃过的。因这东西不是每日都有,玉笙就预备多叫几个人来,叫众人吃了好避寒气。因此派人去学堂里接了林秦林秋过来,另派了一辆车去接二婶娘和秀兰,秀莲亲自去林老四家里叫了秀薇过来。二婶娘说身上不好没过来,秀兰一个人来了。 等到林秀回来时,就见团团地坐了一屋子人,都在那里烤火说笑,火上还烤着几个栗子几个番薯,又有煮得滚滚的一壶牛乳茶。郁金过来接过大衣服,掸了掸上面的水珠子,就拿过去挂起来了。晚霜打来一盆热水,林秀洗了手,就也过来在外围坐了,说:“你们倒会乐,外面好冷的天。” 玉笙见他头发丝上串着几串亮晶晶的小水珠,问他道:“外面下雪了还是下雨了?”秀莲递过来一颗剥了壳的栗子,林秀接过来捏在手里,说:“下着小雨。咱们这地方,冬天再冷也不会下雪的。”说罢,把栗子往口里一扔,嚼了几下,说:“这栗子好香。”于是秀莲又剥了几个递给他。 玉笙又问道:“你吃茶还是喝牛乳茶?” 林秀道:“吃茶吧。小孩子才吃牛乳茶呢。” 玉笙听了,说:“谁说的?偏要你喝牛乳茶。”说着,起身拿了一个茶碗,亲自倒了一碗牛乳茶递给林秀,说:“喝吧,我就看着你喝。” 林秀笑着双手接过,觉得太烫,就又放在桌上。又笑对众人道:“你们瞧她这人,人家不喝,她非逼着人家喝。”说得秀莲秀芝几人都笑了。 只有林秋见他不喝,就走过来说:“大哥哥,你尝尝,好喝的。”说着就要伸手去端碗。玉笙林秀见了,都连忙伸手去接,口里喊道:“小心烫!” 林秋听他俩这一喊,吓得一缩手,并没烫着。倒是玉笙林秀两人的手都摸到了碗,把碗碰倒了,牛奶泼出来流了一桌子,茶碗也滚到了桌底。幸而地上铺着地毯,茶碗并没摔碎,只咕噜噜滚了几圈。 玉笙被烫得“嘶”地叫出声来,就站起来撩开衣袖看手烫得怎么样。林秀也过来看,见那手臂已红了一片,流云就忙出去取冰。晚霜拿了帕子过来把手臂擦干了,又接过流云包好的冰轻轻敷在右臂上。 众人围着看了,见烫得不厉害,都松了一口气。林秀就说:“也给我一块冰敷敷。” 众人这才注意到林秀的右手三根手指也被烫红了。才刚取来的冰还有剩的,流云就用一个小手绢包了,拿给林秀,林秀就按在手背上。小丫头明岚进来拾去了茶碗,又有别的丫头拿了帕子进来擦地。 刚才屋子里欢快轻松的气氛被这一突发事件打破,几个小的都有些吓着了。秀薇见玉笙夫妻二人都被烫了,就埋怨林秋多事。林秋本来一片好意,哪想到弄出这事。听了秀薇的话,也不反驳,只低了头,坐在靠角落的一张椅子上。 玉笙见他没了兴头,就把他拉到林秀身边坐了,说:“不妨事,我们都知道你是好心。我不怪你,你大哥哥也不怪你,你只管玩你的。” 说完了就过来点一点秀薇的头,说:“你呀,这张嘴就是快,说话也不过脑子。”秀薇听了,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这事也就过去了。 晚饭有蘑菇煎鹿肉,几个小的都没有吃过。肉质细嫩,调味又好,众人都吃得有滋有味。林秀见他们都喜欢,怕他们吃多了,就说道:“鹿肉虽是好东西,吃多了也不好。况且都是小孩子,晚上回去别流鼻血。”又哄着几个小的吃了些别的菜。 这鹿肉玉笙在宫里时倒时常得吃,因此她也不稀罕这东西。林秦秀兰兄妹两个一向是听话的,也就不吃了。秀芝牙痛,一口没吃。秀莲秀薇和林秋三个,虽是不吃了,那眼睛却还巴巴地望着那盘鹿肉。 玉笙见了,想要拿话岔开这茬,就对林秀道:“你在外面行走见客,倒是吃过不少好东西。我们天天在这高门大院里坐着,不得出去,好些东西都没见过没经历过。你也给我们讲讲你吃过哪些好的,我们听了好解解馋。”说得众人都笑了。 林秀道:“那些东西再好,还是得吃家里的饭食,才养人。这鹿肉可不是在外边吃的,就是小时候跟着我祖父吃的。他老人家年老体虚,一到了秋冬天就怕冷,大夫说可以吃些鹿肉。那时候我们家还过得去,猎户们得了新鲜野味也都愿意往我们家送。 后来咱们家落魄了,哪里还吃得起鹿肉。可怜几个弟弟妹妹们没吃过什么好的,好些东西连见都没见过呢。嗐,可惜你们晚出生今年,没赶上好时候。”说罢,众人不语,仍接着吃饭。 吃过晚饭又洗漱过了,秀薇就说今日人多,不如咱们玩游戏吧。众人也兴致高涨,都说要玩。于是大家商量了玩猜字谜,先掷骰子确定顺序,每人说一个,其余的人来猜。若猜着了,都不许说出来,自己拿纸笔写上。 这里的人都读过书,玉笙的几个丫头里也有认得字的,郁金也认得些字,都爱玩这游戏。玉笙叫再抬一张桌子来,把两张方桌拼在一起,各人坐了,每人面前摆一副纸笔,就玩起来。 不觉到了戌末亥初,底下的老嬷嬷进来说:“时候不早了,请奶奶姑娘们安歇了吧。”玉笙问什么时辰了,老嬷嬷说了。玉笙就道:“今日天晚了,得空再玩吧。” 于是众人皆起身,伸伸懒腰,穿上了大衣服。秀芝秀莲两个同各人道了别就各自回房了,玉笙先叫马车送了林秦秀兰兄妹两人,顺带着把林秋也送回去,又叫老嬷嬷提着灯把秀薇送回家。 林秀不玩这游戏,早已回自己院里去了。玉笙以为他睡了,他却等众人散了,又过来找玉笙说话。 玉笙打了一个哈欠,伸着懒腰说:“睡了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林秀过来拉起她的手,说:“我就说一句话。你的手还疼不疼?”玉笙困得两眼都睁不开,只由着他拉她的手,又撸起衣袖查看伤处,口里说道:“不疼了不疼了,快睡吧。”林秀见她实在困得很了,就叫丫头进来伺候她洗漱,自己过那边院里去了。 玉笙的烫伤本不严重,两日后就恢复如初,看不出一点痕迹了。 已经到了腊月里,要开始准备过年的东西。又要准备过腊八节,又有玉笙的封地那边送来的几张皮子,玉笙准备做几件衣服。又有林秀的老师没了,要打点来人并送丧礼。二婶娘那边自从进入腊月,倒又精神了些。玉笙知道林秀心里十分看重她,她自己也十分喜爱秀兰,因此得空时也常过去看看他们。有时婶娘觉得身子爽快些,也带着秀兰坐车过来这边,帮着玉笙料理些家务。 今年是玉笙在林家过的第一个年,也是在宫外过的第一个年。有时忙过一阵得个空闲,想起从前宫里的热闹,真不知是几世前的旧事了。这里虽不比宫里热闹,但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 往年总有几个玉笙不喜欢的太妃,平日里不见就罢了,到了年节下,却要依着礼节去她们宫里坐坐才可。又有些不喜欢的姐妹,也要在人前做出一副姊妹们相亲相爱的假象来。林秀家里人口简单,那边林老二林老三林老四三家都不必去应付,请客吃饭也只是在酒席上见一见,下来并不用在他们面前客套,玉笙也乐得清闲。 第48章 第 48 章 到了腊八这天,林秀一大早就把玉笙叫起来,二人同去宗祠里祭拜了祖先。吃了饭,林秀就问煮腊八粥的东西准备了多少,几时煮好,几时散众,在哪几个门搭棚。管家赵伯贯一一地答了,又回了别的事,就仍旧出去看着下面的人办去。林秀看着人打扫庭院房屋,又出去同各位捐钱搭台唱戏和舞龙的人商议了一回,就进来问玉笙去不去瞧热闹。 玉笙看过了几次戏,觉得民间的玩意儿也没甚新意,就说不去。林秀就叫人搬来一张椅子,坐在院子里看着众人忙碌。突然又想起来除了唱戏还有舞龙,就走进去拉着玉笙就往外走,一面口里吩咐:“快备车,我要同你奶奶出去。”又对玉笙说:“你还没瞧过舞龙舞狮吧?走,咱们去看看东川鸿巍的热闹。” 玉笙听他说要出去,就挣脱他的手,说:“你也等人准备准备。”林秀听了,回身笑道:“又有什么好准备的?” 玉笙不理他,径直走进房里,换了一件衣服。自己在镜子前照一照,前后左右地看了,觉得不妥。又换了一件,看了仍是不妥,又脱下来。如此换了三四件,仍是不满意。 林秀坐在外面桌前,拿手指蘸着茶碗里的水在桌子上作画。只听得里头一阵窸窣作响,却不见玉笙出来,就问道:“还没好吗?再不去就看不到了。” 急得玉笙三两步就跑了出来,流云在后面跟着道:“都是大爷催的,还没穿好呢。” 林秀见玉笙出来,以为他收拾好了,也起身跟在后面。哪料玉笙出了自己的屋子,径直往林秀房里去。林秀见了觉得奇怪,就跟着过去看她要如何行事。进到屋里一看,只见郁金在那里拿着几件自己的衣服叫玉笙看。玉笙挑了一件黑色的袍子,一条青色的裤子,一条大红色的腰带。 林秀在柜子前斜倚着柜门,抱着两只膀子,笑道:“这个搭配倒好,辟邪。”玉笙也不理会他,拿了衣服就到自己房里去了。郁金把其余的衣服一一收拾了放进柜子,也过去那边看玉笙如何打扮。林秀就问她:“你知道她拿我的衣服做什么么?” 郁金看了他一眼,笑道:“穿呗,还能干嘛。”说了就走。林秀跟在后头,一边走一边又说:“她为何穿我的衣服?” 郁金道:“我哪里知道,她一进来就叫我拿你的衣服出来给她挑,说要穿你的衣服。我想,她差不多比你矮着两个头,你的衣服她哪里穿得。幸好还有几件旧衣服,是你读书时候穿的。那时候为了省布料,做得小些,看她能不能将就穿。若不能穿,就再没有别的给她了。”二人说着,就来到这边屋里。 二人进来时,玉笙已打扮好了。只见她外头穿着林秀的黑衣蓝裤,腰间系一条红色腰带,脚下穿一双鹿皮小靴,头发只挽着一个矮矮的发髻,拿一块青布头巾包了头发。面上虽涂了粉,但口上的胭脂都已擦去。耳朵上也不戴坠子,连手上镯子戒指等物悉皆除去了。虽是一身男儿打扮,但身形矮小,衣袍宽大,且又是一张美人脸,哪里哄得过人去。 玉笙走过来在林秀面前转了一圈,笑着问道:“如何?”林秀也就笑着行了一礼,说:“官人好相貌,小的这里给你见礼了。”玉笙洋洋自得,挥挥手道:“不必客气。”又说一声:“走吧。”自己在前面背着两手,昂首挺胸地走着,靴子底在地上踏出的“嘚嘚”的响声。林秀就做随从小厮状,微微弓着腰,低着头跟在后面走。 到了二门口,玉笙就说今日不坐车,坐轿子出去。林秀也就随她去了。底下人听了,赶忙又抬了轿子来,夫妻两个各坐一顶。 轿子抬着二人到了大街上,听见一片锣鼓声响,从这边一直朝着东边远去了了。玉笙急道:“来晚了,他们走了。”赶着下了轿,一边说着一边就要追上去。 林秀正吩咐轿夫在铜锣巷等,见玉笙着急,一把拉住她,道:“相公莫急,一会儿他们还要游回来的。”说了这话,就拉着玉笙拐出这条巷子,又进了一条巷子,又从那条巷子拐出去。如此两次,就到了一条通往主路的窄巷来。才一转过来,果然就听见远远的锣鼓声响着朝这里来了。 玉笙就站在人家的屋檐下等着看,却见人群也随着舞龙的队伍过来了。林秀就拉着她往前站,让后来的人都站在他们后面。一时耍龙的队伍过来,一条金黄色的龙,身上缀着些红色的穗子,摇头摆尾的游来。队伍中的汉子各个紧握着手中的棍子,随着锣鼓的节奏上下左右轻挥,龙身也就轻捷流畅地游动起来。围观的人们手里舞着各色小玩意儿,都随着龙的路线慢慢地走。几个小孩子骑坐在大人的颈项上,头顶几乎与龙身齐平。龙尾在他们面前摆来摆去,又都是些鲜艳的颜色,他们就伸出了胖乎乎的两只小手,要去抓那游来游去的龙尾巴,引得看的人哈哈大笑。 玉笙看了舞龙,心里越发高兴,问林秀道:“还有什么热闹?快带我去瞧瞧。”林秀忍着笑,说道:“先别急。”就又来到方才下轿的地方,对玉笙说:“等着。”玉笙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只是站在那里伸长了脖子四处观望,有十来个人也慢慢地往这里聚集过来。 正急躁间,就听见一阵铜锣响。玉笙听见声响,回头一看,原来就在面前的一家会馆里,舞狮的队伍在那里做好了准备,从这里开始一路舞着出去。玉笙他们所在的位置是最好的看热闹的地方,难怪从他们过来了就陆陆续续有人往这里来。 玉笙混在人丛中,一边拍手一边随着人群慢慢往前走。走过街角,舞狮的人往北边去了。林秀见离家有些远了,就拉玉笙,叫她别再往前了。玉笙回头,跟着林秀来到巷口,轿子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二人就上轿回家。 谁知林秀却不回家,叫轿夫一直抬到二婶娘家里去。下了轿子,二人进去里面,见二婶娘家里也在准备煮腊八粥。二婶娘见了她二人,笑着道:“你们怎么来了,快进来。”见玉笙穿着男装,又问她道:“怎么这么打扮?怪模怪样的。” 玉笙听了,一边走着,一边就把八月里在赶马集一带见到妇人做男子装束的事说了一遍。二婶娘听了,笑道:“你生得好,这样打扮倒更干净俏丽。” 秀兰听玉笙说起在外面看见水边的女人能穿男装,能做买卖,心里好生羡慕。玉笙就哄她道:“你羡慕她们,她们还羡慕你呢。你天天在家里坐着,毒日头晒不到,风雨刮不到,养得细皮白肉的,都不用打胭脂了。” 秀兰听了,说道:“她们虽没钱买胭脂,但在大自然中,那些飞禽走兽本来就是天然不加修饰的。人在这样的环境里,自然也是无需修饰的了。我想,她们自己做活养活自己和一家老小,并不靠人养活,同男人们是一样,那么她们出门去自然也是受人敬重的。” 玉笙道:“她们做活我是亲眼见的,至于她们出门在外别人如何对她们,这我可不知道了。” 几人就转了话头,说起别的家务事来。秀兰却一个人呆呆的,默默走到门边。看见几个婆子在那里搬东西出来打扫,又把打湿了水的家具放在太阳底下晒。有六个婆子抬着一张大柜,慢慢地挪出门来,又有一个婆子提着满满一桶水往屋里走去。几个丫头在院子里扫地的扫地,洗衣的洗衣,又有些在那里晾晒洗好的衣服和新拆出来的棉被。 秀兰看了,心里想到:“女人也可以做男人做的活计,女人若读书,是不是也能同男人一样有学问?但朝廷并没开女科,不然,那些爱读书的女子也可以去考取功名,就不会有人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了。 女人为什么见识短呢?朝廷不许女人出去做官,家庭里不许女人多读书。外面的人也不许女人出去走动增长见识,怕女人学坏。可男人们出去了也有学坏的,也有学好的。可见学好学坏在于自身,并不在于出门不出。 他们总说女子天生性情软弱,可是我看见书上说有一个花木兰,她就是女孩子,还代父从军呢。女子连上阵杀敌都可以做到,还有什么做不到的?还有一个则天女皇,虽说她做皇帝招致万人唾骂,可是她实实在在地做过皇帝。好些骂她的男人连自己家里的事都管不好,又哪里有能力管一个国家呢?男人做皇帝也有被骂的,那是他们昏庸无能。武则天做皇帝被骂,却因为她是一个女人。这世上的人对女人真是不公。” 第49章 第 49 章 想到这里,秀兰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难道自己的脑袋出毛病了吗?怎么别人都觉得万事万物都自有它的运行规律,就自己觉得这规律不是它本来的样子,而是哪里出了差错。 但仔细想了想,秀兰又不觉得自己哪里有病,就又接着想到:“在这个世界上,会不会有一个国家,是同我们相反的。他们的男人在家料理家务,女人出去做官做卖卖?又有没有一个地方,他们那里男女都一样,都可以做官,都可以出门读书。女人不听男人的,男人也不听女人的?” 正在那里胡想,玉笙就过来拉她,说:“你一个人在这日头底下想什么呢?吃饭了。”说着,拉了她就走。秀兰被她打断,看着玉笙穿着男装的背影,呆了一呆,就问道:“大嫂子,你为什么穿我大哥哥的衣服?你想做男人吗?还是你想做男人做的事?” 玉笙听她问得奇怪,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道:“这是什么话?我因为看见别的妇人做男人打扮,我没有试过,就打扮出来看一看。我本是女人,又为什么想要做男人?要说做男人的事,我想,男人女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把自己分内应当的做好就够了,哪里还用去管别的。”说完又拉着秀兰进去。 秀兰听了,心里想着:“什么是男人分内应当的事?什么是女人分内应当的事?每个人从娘肚子里生出来的时候都是一样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妇人怀胎时并不知道男女,初生的婴儿,若故意颠倒了性别说去,外人也无从知晓。戏文里说的男扮女装,女扮男装,外人总是难以分辨。祝英台求学三年,冯素珍替夫考状元,可见,女子并非不如男,读书科举也并非男子的专利。”但这话不好出口,只在心里想了想,也就撂开了。 今日过腊八,学堂里放了假,因此林秦也在家里。吃过饭各人都说些闲话,林秀同林秦说些学问上的事,玉笙同二婶娘说了些家务,就出来院里看那一株腊梅。 秀兰折下一小枝来替玉笙簪在发髻上,林秀走来看了,笑着说:“这花还是做女儿打扮簪着更好看些。”玉笙从枝上摘下两朵,拿在手里闻了闻,说:“外形倒还罢了,难得这颜色和这个味道。”说着,把这两朵花插在秀兰的鬓边。秀兰跑着过去给她母亲瞧,说:“妈,你快看我,又香又好看。” 玉笙和林秀看了,都笑着进来同二婶娘告辞。秀兰拉着玉笙的手,说:“大嫂子,你先回去。我把这花晒干了,做几个香袋儿给你送去。”玉笙听了,把她的耳坠子一拨,笑道:“如此,那我先谢过了。” 回到家,玉笙依然换回自己的衣服,又同林秀说起过完年就要准备在那边院子动土,趁着天气不热的时候把花木种好。因今日在婶娘家里见腊梅花又香又美,就说也要在那边种几棵。现在住的院子里有桂花树,秋天结的桂花收着做糕饼点心应该也够了,因此那边就不用再种。忽又想起端午时从蒲仙镇带回来的栀子花还在先前住的那小院子里种着,也要移栽过来。 林秀见她说得兴起,什么花都要种上几株,就笑她道:“你这么爱花,不如咱们开个苗圃吧。你爱种多少就种多少,卖了花儿就得钱,卖不出去就留着自己看。”玉笙道:“我只喜欢看,并不喜欢种。”又问他:“你日日上衙门,家里种花木买花木找工匠这些叫谁去呢?” 林秀道:“我也正想着这事。咱家人丁不旺,平时倒不觉得,到了要用人的时候,就有些抓瞎。我想着,林秦倒好,只是年轻些,正该历练历练。但他还要攻书,二婶娘着实望着他成材,我也不好耽误了他。思来想去,只有林种合适些。我想,他先前虽不大知事,前些日子吃了好些苦头,大概也已经悔过了。不如就叫他带着人办吧,再叫管家赵伯贯跟着,想也没事。反正那园子又不大,又不用盖房子。你说呢?” 玉笙听了,说:“你问我吗?我上哪里知道这些。你看谁合适,就叫他们看着弄吧。我只要园子里该有的都有就行了。”林秀听了,笑道:“你这管家奶奶倒当得省心。幸亏咱们家不大,要是别人家大业大的那种人家,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一日少说也有一二十件。你要是到了这种人家,也这么当甩手掌柜吗?” 玉笙把眼睛一闭,往椅子靠背上一靠,歪着脑袋,说:“这样的人家,谁爱去谁去。我就是到了那里,我也不管事。你不是说这种人家家大业大吗?既然一大家子人,干嘛非叫我一个人管事。” 林秀就也靠在椅背上,说:“人家争着管家,你倒好,叫你管你都不管。”玉笙听了,立起身子来,奇怪道:“怎么还有人争着管家呢?若管得好,大家得益。若管得不好,公婆、叔伯、妯娌、大小姑子,还有家里下人,一个个背地里不知怎么骂呢。” 林秀也起来笑道:“所以说你是宫里长大,没有当过家,不知底细。你要知道,不论大小,凡是管事的,一应银钱用度并人员调用都要从他一个人手里过,这其中取便得利的关节数不胜数。” 玉笙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笑道:“说得这样真切,倒好像你这样管过似的。”林秀道:“你忘记了?我虽没亲自管过,小时候见几个叔叔同我父亲不和睦,不就是为了这些事情么?人心总是难以满足,为了利益手足可以相残,父子可以反目。” 玉笙听了,想起从前宫里的争斗。她虽是不管这些的,但总有一两件事飘进她的耳朵里,她想避开也避不开。宫里是这样,外头自然也是如此了。 一时两人都无话说。玉笙见林秀又闭眼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扶着额头,像是有心事。想起他的身世,心里有些怜悯他。又想起他父母俱亡,靠自己一人之力从叔叔手里夺回祖屋,又实在不容易,又有些佩服他。 转眼已到除夕,明日就是新春。东川果然如林秀所说,冬天并不下雪。只是有时清早起来屋瓦上有些霜,院子里的水池子里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新来的下人们也学了些规矩,又有人带领着各处领了活计,又新得了两套冬衣。因林家是传下来的旧规矩,每到年节都要赏赐钱物吃食,新春又有新衣服,因此府里上下人等都满心期盼着过新年。 玉笙问管家娘子明日要发的东西都准备齐全了么,管家娘子回都已齐备了,又拿了单子给玉笙看。玉笙看了,就吩咐明日早些发下去。 因林秀几次说了请玉笙给他做几件衣服,玉笙自己没精神做,只挑了料子,叫郁金晚霜赶着做了两件。她们都没有做过皮子的,因此就把皮子拿出去找裁缝做。腊月里裁衣服的人多,裁缝忙得剪子都剪出火星子了。玉笙只要衣服做得好,情愿多加些钱,叫裁缝赶在腊月二十前就要做好。衣服是早已得了,因玉笙见天气不太冷,就没拿皮子的出来,只把两件夹衣拿了出来。眼看到了今年最后一天了,再不拿出来就更没有机会穿了,就看天黑时林秀要回房去加衣服,叫流云把这件狐狸皮的衣服拿给林秀。 林秀见了这衣服,先是一喜。接过衣服来看了,披在身上试了试,又脱了下来,把衣服上的浮毛掸了掸,就自己叠起来。玉笙问他为何不穿,林秀叠好衣服,叫郁金拿回去放好,笑着道:“我的奶奶,前些天冷得那样,你做好了衣服放着舍不得拿给我穿。今天都三十了,还能冷到哪里去,你这时候才拿出来。” 玉笙听了,也有些不好意思,说:“我以为后面还要冷,原本打算留着再冷冷才拿出来给你穿的,谁知道东川原来是不冷的。”林秀道:“先放着吧,这天气还不用穿毛的。今年冬天没有冷几天,过了年估计还有倒春寒,那时候再拿出来穿吧。”玉笙也就由着他把这衣服收起,重新拿了件家常衣服穿了。 到了除夕夜里,只有玉笙同林秀两个人吃团圆饭。秀梅秀芝秀莲三个一早就被她父母接过去了,今天也不回来睡,明日吃了早饭才过来。只少了三个人,却觉得冷清了许多。好在今日丫头们把屋子内外重新布置了一番,又在院子里的红梅树上折了几枝梅花回来插瓶,半月前又买了几盆水仙,此时都已抽出了花剑。因此晚饭时人虽少,屋里花香馥郁,屋外一阵一阵的鞭炮声响,加之人人脸上都挂着笑,倒也不那么寂寞了。 第50章 第 50 章 第二日是初一,清早起来,林秀就催着玉笙赶快收拾。二人共同去去祭拜了祖宗,回来吃了饭,林秀就要带玉笙出门去踏青。 玉笙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习俗,年还没过完,天气也不甚暖和,料想外头也无甚花草,出去了有什么好看的呢?但林秀说东川风俗,正月初一这一日不能留在家里,必要出去走走。哪怕是七老八十走不动道的老奶奶,也要出了大门溜一圈才能回来。玉笙听了,只好跟着他,看他怎么做,自己就怎么做。 二人正在屋里说着,流云过来回话,说已经问过丫头们了,都说要跟着大爷夫人们逛去。林秀就叫她们快收拾好,再拿几把小铲子几只小竹篮。玉笙听了,奇怪道:“带上这些东西做什么,难不成过个年就把你吃穷了,要带着我们去别人地里偷菜?” 林秀笑道:“等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我先去外面等你们,你们快着些。”说完就出去了,留下玉笙等人在这里手忙脚乱地找东西。又有小丫头明岚进来说:“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和五爷来了。”玉笙叫请他们进来略坐一坐,等里面众人收拾好了就一起坐车出去。 一行人收拾好了就到外面屋里来,秀芝几人正坐在那里说话,也带着几只小篮子,见了玉笙先问好,再一同出去。今日人多,坐了三辆大车才坐完,还有些随行管家和小厮,或骑马,或步行。 马车一直出了城,到了南门外一个叫林家坡的地方,林秀就叫众人都下车。玉笙下来一看,前面的路马车过不去,只能容小轿走。这边一大片空地,都生着浅浅的野草。有几架马车停在空地上,几个小厮在那边不远处树林子边上,有些站着,有些坐在树根上,不知是谁家的车和人。 林秀叫赶车的留在这里,自己带着三个妹妹、玉笙和众丫头,就往土坡上走去。玉笙下车时就四处看了,并没有什么好景致,就一边走一边问林秀来这荒土坡上做什么。林秀说:“你看看地上的草里有什么?” 玉笙听了,就弯腰在地上找起来,流云晴烟也跟在后面找着。玉笙见都是些不认识的野草,怎么看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就站直了身子,说:“哪里有什么,你倒是找出来给我瞧瞧。” 正说着,就见秀兰同她哥哥林秦也在停马车的地方下了轿子,一前一后往这里来。玉笙见了,忙招手叫他们。秀兰过来同众人问了好,玉笙就问她母亲怎么没来。秀兰道:“我妈说她走不了这么远,就在门前同几个老奶奶说几句话儿就回去。” 玉笙又问她说:“你大哥哥一大早就催着我们出门,我还以为有什么要紧事。出来了就叫我们在这土坡上的野草里寻东西,又不告诉我寻什么。你说她是不是拿我寻开心?” 秀兰听了,也不说话,抿嘴儿笑着,走过去从郁金的篮子里拿出一株开着黄花的野草,对玉笙说道:“不是寻开心,是踏青,挖野菜。”说着,就递给玉笙看。 玉笙接过来看了看,又把它放进野草丛中比了比,说:“这个就是野菜啊?我听说闹饥荒的时候,人们就是拿这个充饥的。这几片小叶子哪里能管饱呢?还要费事出来寻。等拿回去煮了吃了,还不够补回找它的力气呢。”说着,把野菜一丢,掷回郁金的篮子里。又往里看了看,见已经铺满了底子了。 秀兰笑道:“野菜就是野地里长的菜,不止这一种,还有好多呢。咱们多采些你就知道了。”说完,也拿着一只小竹篮子在那里寻起来。 秀薇拿着一株开小白花的草过来,对玉笙说:“大嫂子,你要是不认识,我可以教你认。你看,这个也可以吃的。回去把花儿掐了,把根切了不要,光要中间的,煮开了就捞起来凉拌,好吃的。” 玉笙问她:“你们这里的人都要在初一这天出来挖野菜么?”秀薇拿着那草把玩着道:“也不必非要在初一这一天挖,只要是春天天气和暖,野菜都长出嫩叶了,就可以挖了。不论男女老少,初一这一天出门踏青,都可以驱邪避灾。这一天出了门,今年一年都身体康健,不得病。” 林秀在一旁听了,接口道:“其实就是叫人们出门来走动走动,舒展舒展筋骨,不容易生病。”秀薇道:“就是这个道理了。我们家是从几年前兴起的,每一年都在这里来看看,有呢,就挖一点,拿回去做凉拌菜吃,或者煮汤,又玩了,又吃了。没有呢,就随便耍耍,晒晒太阳再回去,把身上的霉运都散干净。” 玉笙对挖野菜无甚兴趣,就四处走走,看着她们挖。众人也有挖野菜的,也有拿茅草叶编东西的,也有嬉戏打闹的,林秀玉笙都不禁止。这些丫头一年到头关在宅门里,今日出来在这野地里,四周又没有什么人,就叫她们自在玩玩。 回身见那边土坡下有一条小沟,沟里长有一片植物,绿色的叶子上开着一片紫色的花,吸引了玉笙的注意。等走到近处一看,沟里无水,只是仍然湿润。这些植物是一种生着短藤的草,有一串串细细的叶子,开着淡淡的紫红色的小花,在绿叶丛中显得格外清新可爱。玉笙见此,顿感欢喜,就走到下面去采那野草花,不一时就采了一小把。 几人正在各玩各的,就听见一声“文远”。大家往那边一看,就见骆清辉从那边走来,身后跟着他小妹妹清音,最后面是他兄弟清风。林秀见是他们,就把手里的一把野菜拿给郁金,拍拍手上的土,往前走了几步。郁金见骆清辉过来,就在原地没动,晴烟小雪几个在后面窃窃私语。 玉笙见是他们,知道都是熟惯的,也不过来问好,仍在那里采野花。丫头们也有远远走开的,也有就在四周玩耍的。骆清风见了郁金,自然是围着她说些有的没的。他妹妹清音来林秀家里玩了几次,早已和这里的姑娘丫头们玩熟了。这些人里她最喜欢的就是晴烟,此时她就带着她的丫头翠羽同晴烟在一处,从她的篮子里挑出一大把不能吃的野草出来。 玉笙把采来的花编成一个花环,戴在自己头上试了试,大了点。就把接头处拆开,重新放在头上比了比,还是大了。又拆了,确定了大小再编好。 流云见今日有太阳,出门时准备了些茶水吃食在马车上。看了看天,觉得是时候了,就走去问玉笙是否把东西拿出来,叫众人都坐了歇歇。玉笙叫她们就去,流云晚霜就过来叫晴烟一同过去拿东西。 晴烟正在那里跟郁金学着拿草叶编蚂蚱,正玩得起劲,哪里舍得走开。郁金就停下说道:“咱们一块儿去吧,等回来再编。”晴烟不情愿道:“回来你可记着编到哪里了。” 清音的丫头翠羽见晴烟恋恋不舍的样子,就说:“我替姐姐去吧,你就在这里学着编。草叶子编这些玩的我也会,我不用学。”又对流云说:“我们也带了些糕,还有橘子。姐姐,我们一同去。” 流云说晴烟道:“你倒会哄着小的替你跑腿,奇怪这些人也肯听你的。”晴烟就陪一个笑,说:“姐姐,我就是稍微懒了一点儿,横竖也没有耽误事,你就装看不见就完了。”流云也不管她,自己过去拿东西。 众人就拿出席子来铺在一处稍平整些的地方,丫头们又一趟一趟地把吃喝之物搬出来。山坡那边有两三家也在那里铺设座位,众人也不留意。林秀和骆家兄弟俩坐在一张席子上,玉笙这边拿两张大席子拼在一起,带着弟妹并众丫头坐在一处。 才坐好了,就有两个人从那边走来,走到不远处就喊了一声“林家大郎”。林秀听见了,赶忙起身过去应付了几句,才知那边几家也是来此踏青采野菜的。寒暄几句,仍各自回去。 骆清辉虽然同林秀坐在一处,眼睛却不时往这边看。流云假装没看见,依旧同众人吃喝玩笑。郁金只低着头吃点心,或是听别人说笑,偶尔抬起头也只看着眼前,并不往别处看。 偏晴烟小雪大雪几个,连着秀薇和清音,看郁金流云骆清辉三个人假装无事的样子,都在那里偷偷地说几句玩笑话,又偷笑一阵,惹得郁金和流云把众人轻打几下。偏清音又悄悄把她二哥和郁金的事告诉了晴烟,晴烟哪里守得住嘴,早已告诉了小雪了。小雪既知道了,自然不瞒她姐姐。大雪又同白露交好,因此白露也知道了。所以这里大半的的人都知道郁金醉心于骆清辉,骆清辉又看上了流云,他兄弟又缠着郁金。纵有几个不知道的,看了这几个人相处的光景,又在这里玩笑一阵,不一时也都知道了。 第51章 第 51 章 玉笙混在这些人中间,也说了几句玩笑话,又跟着笑一阵,倒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少女时期一般,又轻松又愉悦。只是不觉笑得久了,两边腮帮子都酸了,于是用手轻轻捂着口,不叫脸上的肉往两边撇。 转头看见林秀在那边坐着,因春日里穿着厚衣服,此时就有些发热。林秀把外衣的带子都解开,又把里面穿的解了上面的一对系带,拉松了领口,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树影摇动,时而把阴影投在他的脸上,时而把阳光漏在他漆黑的发上。他说几句话,又顿一顿,听别人说什么时拿眼睛看着那人,眼神里满是真诚。他听完了别人的话,轻轻一笑,腮边两个浅浅的酒窝,使人情不自禁地沉醉在那里。他笑过了,就拿起茶杯,低头轻轻呷一口清茶,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活动,笑的时候颈窝又变得更深了。 玉笙不知不觉中把目光聚在了林秀的喉上,看见他喉结移动时,忍不住也吞咽唾液,觉得有些口干。回过头来,见无人注意自己,假装无事地拿起杯来喝一口,眼神又禁不住往那边瞟。一时反应过来,又忙收回目光,看着自己面前的茶壶,轻咬嘴唇,悄悄地拿帕子掩了口。待心里平复了,仍若无其事地同众人吃喝说笑。 时间将近正午,太阳也越发高了。今日天气和暖,又有风,众人在这里被暖阳烤着,被暖风熏着,都有些昏昏欲睡。玉笙索性把头靠在流云的肩头,闭着眼睛。耳朵里虽还能听见她们在说话,魂魄却像飘到了空中,一时随着柳条摆动,一时又被风吹向天边。偶尔听见几声鸟叫,又仿佛被鸟儿驮在背上,一起飞回来了。飞到一半看见树下的阳光似碎金子洒落一地,便又躺在地下,好叫阳光直接洒在自己身上,觉得太阳把皮肤烤得热热的,特别舒服,叫人安心。忽然又不知从哪里飘来阵阵花香,凝神去分辨是什么花香时,却只嗅到一股早春鲜嫩的青草的味道。 玉笙很享受这种灵魂抽离身体的感觉,轻盈,欢快,活泼,充满了生命力。直到林秀过来叫她,她睁眼一看,众人已散了。骆家兄妹已经告辞回去,正在那里上马车,秀芝姐妹几个也正迤逦往车子那边走去。丫头们把吃的喝的都收走了,野菜篮子也提到了车上,只等着收这几张席子了。 不知何时流云已经走了,自己此时却靠在林秀的肩头。玉笙看见林秀的脸近在眼前,他脸上的绒毛正在微风中轻轻飞舞,他的耳朵被太阳照得红红的,半透着光。一双眼睛微微眯起,玉笙还是在里面看见了自己的脸。恍惚中,这张脸好像不是林秀,而是许飞扬。玉笙闭上眼睛,重新睁开时,又变成了林秀。她不禁疑惑起来,伸手去摸他的脸颊。触手是热热的柔软的皮肤,但仍分不清到底是谁。 玉笙还要闭眼想一想,就听见林秀的声音从眼前传来:“我的娘子,你醒醒吧。”玉笙听了,理智回归了身体。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看向眼前的这张脸。只有林秀一个人,哪里有什么许飞扬。玉笙目光一黯,才想起来许飞扬已经死了。 于是自己起身,就从头发上掉落下一个花环和几朵各色野花。花环是玉笙自己戴的,野花大概是妹妹们趁她睡着给她插在发上的。玉笙微微一笑,把衣裳抖一抖,拉一拉裙子,就往马车走去。 她不知道的是,在众人忙着收拾东西回家,只有他二人还在这里的时候,林秀看见她被阳光照得粉红的脸,轻轻在她的面颊上吻了一吻。见她还不醒来,就想要有进一步的动作。但想起自己曾向她保证过,绝不敢唐突她。且在这野地里,自己的行为算是什么?因此忍了又忍,才禁不住轻轻摇了摇她的肩膀。 秀芝秀莲出门时就已经同她们父母说了,今日仍回老宅来睡,林秋和秀薇是玉笙留着他们吃晚饭。因此马车也不去别处,径直回到林家老宅来。林秀看见赵伯贯,想起一事来,就没进来,在外面同他说了几句话才回来。 玉笙带着弟妹们回到家里,丫头们赶着倒茶来吃,秀梅也难得出来说几句话。玉笙等人也不吃饭,只吃了几个冬枣和几棵栗子。林秀进来叫人把野菜都拿到厨房里,叫厨娘们看着或煮在肉汤里,或凉拌,或做成米粉团子。在外头太阳晒着时,几人都有些犯困。此时到了阴凉地方,吃了茶,又说笑着,就都精神起来。 到了晚饭时,果然就有一盆汤里煮着野菜,还有一盘凉拌菜。玉笙从没有吃过这些东西,兴致勃勃地伸箸就夹。那汤里的有些苦,玉笙吃不惯。又尝了尝凉拌的,初入口时有些土腥气,接着是一股又酸又辣的味道。等到吞咽入肚后,又从舌头后部传来一股植物的清甜味。玉笙又夹了几次,越吃越有味道,因此对林秀说:“我今日才信,原来野草也是能吃的。怎么没人种这个呢?” 林秀笑道:“你爱吃这个,咱们就等天再暖一暖,叫上弟弟妹妹们,还去今天那里玩,好不好?你说怎么没人种这个,这不过是吃多了肉菜,偶尔吃一次,尝尝新口味。要叫你天天吃,吃不了三天你就腻烦了。” 玉笙道:“我不信。正好那边园子要种花木,你叫人把土翻好了,给我留一块儿,我就拿来种这个。”林秀见她兴致起来了,也不驳她,只说:“再过一两个月就要开花了,那时就老了不好吃了。你要种也可,等它们的种子长老了,叫人去收些回来,撒在院里,就当种了一种新鲜花儿吧。” 吃过了饭,夫妻两个就在那里商议几时叫人进来种树。秀芝秀莲听他们说些家务事,就来到秀梅房里,看看她们姐姐。 因今日是初一日,东川风俗,都要出门走一走。秀梅自从落了发,几乎不出房门。昨日除夕夜,她在这里吃了斋饭才过去,今天早起吃了早饭就过来了。他母亲久已不见她,看见她瘦了些,且唇色发白,面色无华,知道是心里自苦的缘故。无论如何,终究是自己的女儿,怎能不心疼呢?又想到都是因为心疼儿子,逼得女儿自尽出家,如今女儿如此对待父母,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只有她父亲林老三,心里本就不喜几个女儿。从狱里出来后听说秀梅连秦大户那样的人家还不肯去,死心眼定要嫁她那个傻表哥,心里早已巴不得她快死,免得带坏了两个小女儿。偏偏她死又死不了,又换了个花样,闹着要出家。这要是传出去叫人知道了,还当他们怎么她了呢,人家还怎么看他林三老爷。 幸好有林大郎那个傻子帮着把这三个讨债鬼养着,自己家里能省些用度。等过一二年,去年的事情大家都淡忘了,再寻一个黄花女儿来传承香火,就是大儿子林科再不回来也不怕了。大的女儿已不中用了,两个小的倒要给她们些好脸,以免今后也学着那孽障的样儿。 只是如今自己的身体不比从前了,时常地腰酸,去年入冬后又添了咳嗽的毛病。幸而近日新认识了一个也是常在行院行走的好朋友,比自己还会吃会玩。那人给了他一种秘药,说是从外国传来的。男人吃了可以雄风常在,就连八十岁老翁吃了都可鏖战十八岁的黄花闺女。虽说是贵了点,但人生短短几十年,要是亏待了自己,纵然活着也是无趣。 打定了主意,林老三一改往日的习气,这几日倒不去外面寻花问柳,只待女儿归家时好叫老婆为自己说些好话。见秀梅来了,也不似从前开口闭口小娼妇的。又见那两个女儿又长高了些,回来问她们母亲家务烦难,越发有了些大人模样。心里想着二女儿秀芝过完年就有十五岁了,也可央人说媒了。越看越觉得二女儿怎么生的这样好,此番定不能似大女儿的婚事一样草草定下,非高门大户不能去。 因此,只叫三个女儿爱吃什么只管说,在那边要是想父母了,就时常回来看看,林秀夫妻二人再好也不比自己的亲父母。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学着打扮自己和管家了。东一句西一句,说得姐妹几个摸不着头脑,母女四个反不能清净自在说话。 老三娘子就说:“你晌午吃了酒不去睡,在这里胡搅些什么?我同女儿们说说话,你只是来打断。”林老三听了,直着脖子道:“我今日才吃那一点酒,比往日收敛多了,你还是要说。况且,我是她们的爹,说的都是好话,又不会害她们。”说毕,走了。 第52章 第 52 章 眼见林老三出去了,秀梅就问她母亲,父亲还像以前不理事务吗?老三娘子听她问起这个,忍不住叹口气,回道:“比从前好些了。这些日子虽说还是时常地出去吃酒,但也晓得心疼我了,回来还问问家里有事无事,有时候也想着你们。只是他手里有几个钱仍是不肯告诉我,我又怕他拿出去给外头那些姐儿花了,回头连你两个妹妹的嫁妆都凑不出来。问他呢,他先大呼小叫的,说我又管着他了,说他是我的男人,不是我的儿子。我又怕他动手,并不敢十分劝,只说并不是我要用多少,好歹要给你们留些,将来去婆家才不会被人轻贱。他就不耐烦起来,我也实在无法。” 说着,又叹起气来。停了一回,又接着道:“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是你们哥哥走了这几个月了,也不知道走到哪方哪省了,也不知道还回不回来,几时回来。我听那边林种说,先前他在城东和尚庙里讨吃的,受了好些折磨呢。这还是在家乡就是这样,要是你们哥哥走得远了,那些外省人不是更要磋磨他么?他又是从小娇生惯养惯了的,哪里吃得下那苦。我心里想着,莫不是他已不在了。”说着,又哭了。 秀梅姐妹三个听见母亲说父亲比先前好些,心里就宽慰了些。后来说到嫁妆,就有些不好意思。秀梅劝着着她们母亲,说:“好女不穿嫁时衣,她们要什么,自己会去挣。自己没错处,就不怕婆家说东道西,母亲不必担心这些。只是母亲年事渐高,父亲仍是这样使钱散漫,将来不但指望不上他,怕是他日后还要指望母亲呢。” 后又听她说起哥哥,姐妹三个不免也跟着心酸落泪。秀梅忍住悲伤,安慰她母亲道:“大哥哥大嫂子着实待我们不错,我想,今后两个妹子的终身大事,少不得还要求他们帮衬。母亲,父亲做事只顾他自己,若是叫他去办妹妹们的事,只怕他叫人一顿酒就忽悠了去。此事甚重,万望母亲三思。” 秀芝秀莲听了,又是害羞,又是伤心,一边一个蹲坐在她们母亲身边,都哭着说:“我们今生不嫁男人就完了,一辈子守着母亲,就不得去别人家吃亏了。” 老三娘子两手分别抚着她们的头顶,眼中含泪,还笑着说:“说的什么傻话。今天只是议论到这里,又不是此时就要嫁你们出去。”说完,拿手绢替她们擦了泪,又给自己擦。一家人就止了泪,又说起别事来。 初一这日一早,秀梅就回来林家老宅了,也没有出门。午饭自己在家带着丫头吃了,念了一回经,又静坐了一回。晚饭时也没出来,仍是在自己房中。 秀芝秀莲跟着林秀夫妇二人出去挖了野菜,吃了饭,顾不得疲惫,一起来到秀梅房中,问她今日可有出去走走。 秀梅道:“今日天气甚好,我在园子里晒了太阳,把表哥的像也拿出来晒了晒,叫他看了这院子里的花儿也喜欢喜欢。”二人听了,都不说话,又都有些心酸。 原来秀梅自从剪了头发,一心要皈依佛门。玉笙同几个姐妹好生劝说,好容易才劝得她留起了头发,就在家里带发修行。秀梅心里已如一潭死水,在哪里修行都是一样。要是执意落发出家,少不得又要惹动人来劝。因此也就依了她们,不剃发,不出门。 只是有时心里想起表哥,总是觉得有愧于他。自己既不能随他而去,那就把他的排位供在桌上,时时祭拜,使他早入轮回,助他在那一世少受些苦楚。因此,烦了林秀为她表哥画了一幅画,挂在房里,日日有诵经念佛声并木鱼声相伴,想他在那一世大概也不会寂寞了。 秀芝秀莲知道秀梅此生决不会再嫁别人,林秀他们总不信。此事也不好同人争辩,只待将来再验证吧。 此时秀梅见了她两个妹子,脸上有了些笑容。三人说了些闲话,就各自安寝。 初二日仍是晴天。吃过早饭,林秀就带着玉笙坐车去二婶娘家了。正月里,学堂还没开学,秀兰也不动针线。因此一家人欢欢喜喜玩了一阵,又吃了饭,玉笙林秀就回家来。走到那边磨坊街,林秀说要去找林种,叫玉笙自己回去。玉笙知道他是去叫林种雇人种花,就自己回来了。 上回秀兰给的几个香袋子,带了十多天,香气渐渐散了。因此今日玉笙又在二婶娘家院子里摘了好些梅花,叫人把香袋子一一地拆开,把里头的干花都倒出来,又把新的装进去。 秀芝秀莲听说玉笙回家了,就过来说话。见她装香袋儿,也帮着她装,玉笙就叫把她们的也拿来换上新的花儿。 一时都装好了,洗过手,几人坐着吃茶。玉笙道:“开春了,我要给你们大哥哥做一件单衣,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子的。你们可有什么主意?” 秀莲道:“我见大哥哥以前爱穿的衣服都绣着月亮和兔子,想他是喜欢这两样的。”玉笙听了,想起了什么,问道:“兔子?你大哥哥属鼠,他的衣服上为何绣着兔子?” 秀芝听了,看一眼秀莲。秀莲自知说错了话,不知该怎么圆过去,就咬着唇,求助似的看向秀芝。 秀芝想了想,说:“大哥哥是读书人,自然是喜欢蟾宫折桂。月亮上可不正好有个玉兔吗?” 玉笙听了,也不追问,又说:“这样的衣服想必他有很多,如今,倒要换一个花样才好。” 秀芝秀莲听了,都忽然松快了似的。秀莲又说道:“大哥哥爱画画,不然大嫂子就在他喜爱的画里选一副,看着绣吧。”玉笙道:“是了,他最爱山水,倒不要绣这些花鸟。”说着,自己低头默想。 秀莲见她想着自己的事,又怕她一时想起什么,自己又说漏了嘴,就朝秀芝使眼色要走。她们二人起身说要回房去放香袋,就走了。 林秀只在磨坊街那边待了一会儿就回来了。林老二一家虽然心里恨他,但面上不好露出来。何况如今林种要去那边院里种树,其中有好大的油水。此次若做好了,今后有什么事都可揽过来。到那时,还怕没得赚么。利益当前,一家人也就笑脸相迎,还要留他吃晚饭。 林秀却不领这情,只坐着交代林种明日就可以早些带人进去翻土。哪些地方种什么花,自己已经叫人画了一张图,他进去照着图种上不同的花木就行了。 林种站着答应了。见林秀说完了正事就要走,忙说了些客套话,什么谢大哥哥在他不在家时照看他父母,如今又给他事情做,今后自己一定一心一意好好过日子,帮着大哥哥把家业都振兴起来。 林秀也不听他这些话,只说:“你知事就好。找几个老成会办事的,明日早些来。”说了就走。 这里林老二一家看着林秀走了,但晚饭才开始煮,米已经下进锅里了。老二娘子一边骂一边叫人把米捞起来。又叫了一个丫头,说快把派出去买熟食的人找回来,自己家这几个人吃饭就不用破费了。唠唠叨叨说了一通,出来坐着生闷气。 林种在一旁坐了,也不管他妈生的什么气,摸着下巴问她道:“我听说大嫂子带来的几个丫头,有一个长得极好的,叫什么流云?” 老二娘子听他说起丫头,想起初见玉笙时,有一个倒茶出来的丫头,好像叫做小雪。那丫头生得一张圆脸,一身雪白的肉。身材丰满,说话声音洪亮,在一众丫头中就属她体格最好。如今她听儿子主动提起丫头,想必是年纪大了,知人事了。只是这几年也求人去说过几家的姑娘,偏那些人家都不允,直把林种拖到十六岁还没定下亲。大家子的少爷,先放几个丫头在房里,有了合适的人家再娶正房奶奶,也是常事。 因此,就接口道:“流云是长得不错,但我看那个叫小雪的更不错。你若喜欢,妈去给你向你大嫂子讨去。” 林种听了,摇着头笑了笑,也不说话。他母亲见他笑了,以为说中了他的心事,就回去同他父亲商议这事。林老二听得连连眨眼,也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一时钱姨娘哄睡了小孩子,过来站在旁边。老二娘子看着她细瘦的腰肢,又想起小雪的腰来,就伸手在钱姨娘腰上拧了一下,说:“这么瘦,偏生能生儿子,也不知给你吃的东西都吃到哪里去了。” 钱姨娘被拧得吃痛,也不敢哼出声来,只是咬着嘴唇,越发把头垂下去,默默地躬身站着。 林老二见她被拧,喉咙里一阵隆隆的痰响,口里也发出怪叫。老二娘子斜了他一眼,说:“心疼了?我偏打她。”说着,又伸手在钱姨娘腰上下死劲拧了几下。 钱姨娘一时没忍住,叫出声来。老二娘子听了,手里越发用力。钱姨娘两手拦不住,只得跪下哭道:“奶奶别打了,求奶奶别打我。” 第53章 第 53 章 钱姨娘被拧得吃痛,也不敢哼出声来,只是紧咬着下唇,把头垂得更低了,默默地躬身站着,叫人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林老二见她被拧,喉咙里一阵隆隆的痰响,口里也发出怪叫。老二娘子斜了他一眼,说:“心疼了?我偏打她。”说着,又伸手在钱姨娘腰上下死劲拧了几下。 钱姨娘一时没忍住,叫出声来,身子也往一边躲去。老二娘子听见她叫喊,手里越发用力。钱姨娘两手拦不住,只得跪下哭道:“奶奶别打了,求奶奶别打我。” 林老二在床上一阵激动,脸红咳嗽又气喘,仿佛下一口气就接不上来。老二娘子怕他真咽了气,就停了手,一边拿手帕子擦着手,一边说:“行了,你起来吧。快给他拍拍背。” 钱姨娘听了,拿袖子擦了眼泪,颤巍巍地站起来,坐到床边,扶起林老二,又给他拍背。老二娘子见她手轻轻的,一双素手十指纤纤,袖儿窄窄,我见犹怜。更兼着两眼泪光点点,还不时低头拭泪,更添了一番风韵。林老二口不能言,身子也动弹不得,一双眼却直地直钉在她身上似的。 老二娘子心里的火又升起来,过来一把扯开钱姨娘,亲自来拍。钱姨娘被她扯得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却仍是不敢说什么。 恰在此时,林老二挺直了脖子,一声接着一声咳嗽,叫人听着不免担心他的肺都要咳出来了。最后一声剧咳时,喉咙里的痰夹着唾沫飞出,径直朝着老二娘子面门而去。老二娘子躲闪不及,正正的被吐了一脸。她气得直跳起来,一边拿帕子抹了两把,一边口里骂道:“这该死的杀才,你是看准了吐我脸上的吧?这死砍头的。”一边骂着,一边往外就走。 钱姨娘见老二媳妇被一口浓痰糊了脸,吓得在一旁站着不敢动一动。待老二媳妇出去了,才回过神来,又去替林老二抚着胸口。林老二刚刚吐出了那口老痰,此时就不咳了。也不管他娘子如何骂他,且由着她骂去。自己这口痰从早上就一直憋在喉头,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胸口跟压了块大石头似的。这会儿吐了出来,全身都通透了。 钱姨娘又替他抚了抚,直抚到他的气息渐渐平息下来。又问他喝水不喝,见他把眼睛一闭,就知道是要喝了。走去从茶壶里倒了一碗茶来,拿小汤匙一匙一匙地喂他。 林秀回到家来,对玉笙说明日就要去那边翻土,匠人们都从这边院里过。玉笙就叫人吩咐下去,明日一早拿帷幕把院子挡了,底下丫头们也别乱走。 林秀又说:“我还特意叫他们留了一块地方给你种野菜,等这些树和花儿种好了,估计野菜种子也熟了,就可以收了来,等到秋天种下去,明年就可以吃了。你的事我可给你都安排好了,你说,你怎么谢我?” 玉笙听了,起身行了一礼,笑道:“多谢。” 因此时流云下去吩咐人明日要在院子里留出过路的部分,晚霜走去倒茶了,屋里没有别人。林秀就拉过玉笙来,在她耳朵边上轻轻说道:“你亲我一下,就当道谢了。”声音细微,几不可闻。 玉笙听了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见林秀一双眼直直地盯着她,还把脸凑了过来。玉笙心里一慌,赶忙起身要走。 林秀却一把拉住她,带着她的手一直往上,直到把她的手掌按在他的胸口。玉笙忙把手往回抽,抽了几次没抽动,就转过脸去。林秀见她害羞,自己把脸往前一凑,在她的脖颈上亲了一下。看见她的侧脸都红了,轻笑一声,又轻轻地亲了亲她的耳朵,把耳垂轻轻含在口里。 玉笙感觉到林秀口里喷出的热气,禁不住打一个寒噤,身子已无知觉,只得站在那里任他亲着。林秀见她站着没动,就用另一只手托着她的脸,使她转过脸来。玉笙看见他凑过来的脸,心中自然知道他想做什么,就闭上了眼睛。 林秀果然亲上了她的嘴唇,玉笙只感到他的唇是温暖而柔软的,心里想着:“原来男人的嘴唇也同自己一样。”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都是活人,自然是一样的。 正想着,猛然间觉得林秀的一只手抚上了她的胸口。玉笙大脑里突然涌进了大量的空气。此刻的她双眼圆睁,愣神片刻便用手止住他的动作,身体往后一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林秀脸上有些懊丧,却坐在原处没动,看见玉笙走了,也没有挽留。待到心跳渐渐平复,就回到自己房里去。 直到吃晚饭时林秀才从自己房里出来。饭桌上,玉笙林秀各怀心事,并不多话。秀芝秀莲两个见他俩怪怪的,以为两口子拌了嘴,也不好说什么,吃了饭就回去了。 玉笙见林秀不说话,以为他生了气,也不去管他,想着过几日他自己就好了。见林秀一言不发回去了,她就长舒一口气,叫人早些铺床,今日要早睡。卸罢残妆,又洗漱过了,就要换衣服。 谁知林秀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本书,坐在桌边翻着。玉笙见他又过来了,也不好自己走开去睡,就同丫头们说几句闲话。林秀独自一个坐在那里,一时又嫌灯不亮,叫郁金再点一支烛来。一时又说晚饭的菜太咸,吃了只是口干,叫流云快去倒茶。一时又嫌茶不好,叫再换了茶叶拿来。 流云正要拿了茶碗出去,玉笙叫住她道:“你别理他,下去歇着吧。”流云听了,看看林秀,见他也没别话讲,就把茶碗交出去,自己回房去了。玉笙又叫别的丫头都下去睡了,自己走来坐在床边,看林秀几时出去。 林秀脸虽对着书,却一直用眼角的余光偷看玉笙。见她把人都支走了,自己坐到床上去,以为她白日里那样是不好意思。心里又鼓舞起来,就合上书,吹了蜡烛。玉笙见他熄了灯,以为他熬不住了,就道:“回去睡了吧,天不早了。” 林秀听了一愣,回过头来看着她。见玉笙自己脱了鞋,已经上床去坐着,正在那里扯被子,也不叫自己过去。一时不知她这样是什么意思,又不好问。只得拿着书站起来往门口走去,心想你要是叫我我就回来。于是把步子放得慢慢的,只等玉笙叫住他。 玉笙见他要走,打了一个呵欠,说:“你出去把灯吹了吧,再把门给我关上。”林秀听了身子一僵,又慢慢地回来把灯一一吹灭了,轻手轻脚地关了门,回自己房中去。 玉笙睡到半夜,被一阵猫叫声吵醒,就再也睡不着了。闭着眼越是想睡,越是清醒。只听见外头一只猫在房顶上哇哇地叫,叫得人心惊肉跳,又踩得一阵瓦响。玉笙不知这猫要叫到几时,心里只希望它快走,去别处叫去。 那猫越叫越凄厉,听得人心里一阵发毛。玉笙想要起来出去看看,拿东西把猫赶走。刚把被子掀开一条缝,一股冷气直往铺盖里钻。玉笙又赶忙盖好,躺回去闭着眼睛等天亮。 玉笙并没有一直清醒到天亮,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叫人晚上把猫关起来,不叫它晚上乱跑,免得吵人睡觉。起来梳洗时问丫头大爷吃年酒出门了么,丫头说已经走了。玉笙也不在意,只自己起来吃了早饭,出去看着丫头们熨衣服。 林秀下午回来得早,也不进来里面说话,直接过去那边院子里,看他们活计做得如何了。林种见他来了,赶忙上来汇报。林秀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叫他用心。晚间也没留他吃饭,他也不好留到太晚,就叫众匠人早些散了回家吃饭。 回到家,老二娘子笑脸相迎,问他今日如何。林种道:“大哥哥过来看了,也没说什么。再有两日,地翻完了,就可以叫人拉花儿进去种了。”说罢吃茶。老二娘子听了,说:“他没问你请匠人花了多少钱?”林种说:“他哪里管这些小事。”老二娘子听说林秀不管,喜得眉开眼笑,说:“他不管才好。他要是事事都问得明明白白,咱们还怎么弄钱呢。” 林种听他母亲这样说,轻轻一笑,说:“我打算此次少赚些钱。这是头一回给那边办事,要是吃得太多,那林大郎又不是傻子,不会看不出来。我这次就少拿些,他见我办事老实,又会替他着想,下次有事还怕不叫我去办么?” 老二娘子听了,喜道:“还是我儿思虑周到,就是如此吧。今日你三婶过来了,说你三叔每日只知花钱,不知挣钱,他们家日子越过越不像。她想叫你在林大郎面前说说,有什么需要找人的活就派给他三叔,他时常在外面走,认识的人多。我想,今后咱们家日子好过了,是该帮衬些你三叔三婶。横竖他们也是林大郎的叔婶,叫他们赚几个也是应当的。” 林种听说这话,心里有些不愿意,却不露出来,口里只敷衍道:”知道了。”又说今日监督匠人挖地,累了,想早些吃了饭好睡,明日一早还要过去看着呢。老二娘子忙叫人快去煮饭,又自己过去告诉林老二,儿子如今会办事了,今后不愁没有膀臂了,叫他放心。 第54章 第 54 章 如今林老二林老三两家在磨坊街住着,且因为搬家的事同老四家有些龃龉,这些时总没走动,只有吃年酒的时候见过几次。这次老三娘子来找老二娘子求帮忙的事老四家就没得到消息。若是在以前,她必要事事来找老四娘子商量,只因为她自己没什么主意。现在同老四家闹翻了,她又不肯低声下气,因此只好去找同样没什么主意的老二娘子。 那边林老四听说林秀要重新修花园种树,原本以为他会来找林老三和自己,老早就开始盘算从哪些关节弄钱。哪知他一声不吭,直接找了林种那个毛小子。心里又是气,又有些不安,怕他今后都不请自己出面,那些好事岂不都叫二房占了。 思来想去,且把脸面放一放,还是先弄钱要紧。因此叫他娘子过去对老二娘子说,叫她家林种去林秀面前多提提自己,说叔叔现在闲着,有什么事都可以请叔叔帮忙。 哪知他娘子不但不去,还骂了他,说他是蠢材。林老四心里不服,就要自己去找林秀说。老四娘子叫他不许去,说:“林种是个什么东西你还不知道吗?从小儿咱们亲眼见的,娇生惯养,目中无人。你去找他,他不但不帮你,说不定还要奚落你一番。他从来只知道吃喝玩乐,赌鸡斗狗,何时办过正事。你瞧着吧,这次林大郎叫他办的这事,铁定办不成。林老三呢,只知道流连烟花柳巷,他的那做派林大郎向来是瞧不上的,所以才不把事情交给他。你就安安心心等着,等那毛崽子把事情弄坏了,你的机会就来了。这些时,你就同林大郎亲近些,不要太露出想管事的样子。他不是说还要买姚家旧宅嘛,那宅子十几年没住过人,他要是真买了,还少得了事情?老二老三两家为了搬家的事和他闹了个不痛快,他如今还叫林种去帮着种树,咱们可没得罪他,还怕他不给咱们事做么?” 林老四听了他娘子这一番话,也觉得有理,就不说去了。又把秀薇叫过来,叫她时常过去跟她大哥哥说说话,好叫他时常想着咱们些。秀薇听了,皱眉道:“大哥哥天天上衙门,下午才回来,我哪里有那么容易见到他?况且我如今大了,只见见大嫂子罢了。大哥哥就是回来了,看见我们在那里,他就回自己房里了。” 老四两口子听了,别的都罢了,听见说林秀回自己屋里,就问道:“你说他回自己房里?他们没睡在一起?” 秀薇红了脸,道:“这是什么话?人家两口子怎么睡,我如何得知?只是听丫头们说,大哥哥的屋不在这边院里。”说罢,跑了。这里老四两口子对视一眼,都已明白了。但这种事,与自己不相干,又不好对人说去,也就罢了。 第二日天气甚好,玉笙同秀芝秀莲两个在院里逗了一回鸟儿,又看了一回花。一时秀薇也来了,四人就在一处玩叶子牌。直玩到丫头们来叫吃饭,大家就收了东西,吃了晌午饭。白日天短,几人都不歇中觉,仍坐着说话。 因院中围着帷幕,秀薇又想起昨日她父亲的话,就问玉笙道:“大嫂子,那边院子收拾得怎么样了?”玉笙回道:“昨日听你大哥哥说,这几日先翻土,等弄好了才拉花木进来种。昨日弄了一天,再有今明两天也就弄得完了。然后就要找人买花儿,拉进来栽种。” 秀薇又道:“那这帷幕要一直围到他们种完了花儿才撤,有好长时间的不便呢。”玉笙道:“也没什么,只是院子由他们占去了一块,进出要留意,别在外头大声说话就是了。帷幕那边都有管家带着小厮看着,不怕那些匠人不安分。这边我们也给下头的人都说了,叫她们少在外头走动,要晒东西也只在这边墙根儿下。”几人听了,都点点头。 一时几人闲话了几句,秀薇就告辞回家了,秀芝秀莲两个也回去看秀梅。众人分手离去后,玉笙就叫丫头们把栗粉糕山药糕蒸上些,把车备好,她要趁今日天气好,去二婶娘家瞧瞧。丫头们答应了,一一吩咐下去。 玉笙穿好了衣服,糕还没好。她就趁着这个空儿叫人抬出一张椅子,自己就坐在这边院子里晒晒太阳。此时树影儿已移动过来,要晒太阳只有往那边遮着帷幕的墙边去。玉笙侧着耳朵听了一听,没听见动静,就叫流云把椅子挪过去些。 才坐下了,就听见一阵风吹得帷幕响,接着又是脚步响。玉笙回头一看,林种正从那边走来。玉笙吓了一大跳,正要起身回避,就见林种快步走了过来,朝着玉笙行了一礼,笑着说道:“大哥哥叫我在这里守着匠人们做活,我并不知嫂子在这里。因他们没把帷幕钉牢,风一吹就吹落了。我已经赶着叫他们重新钉了,嫂子不必担心。”说着,又把头上帽子揭下,拿在手里扇着,口里说道:“好热。谁想到正月里有这么暖和,我今日衣服穿得厚了些,又在太阳地下站了半日,此时口渴得很。求大嫂子赏口水喝。” 玉笙听了,也不好就走,只好口里应付他道:“你大哥哥不得空,因此叫你来帮忙。你既是帮我们家干活,喝口水有什么,不必如此客气。”说着,就对丫头们说:“去给四爷倒茶来。”白露听了就要去,却被流云抢先一步,说:“是。”说了就走。 林种见只有玉笙带着一个丫头在,越发胆子大起来,又凑近来说道:“嫂子说得是,咱们都是一家人,原不必如此客气。只是我想,大嫂子是公主,身份尊贵,且又千里迢迢来到我们这穷乡僻壤。若不礼貌些,怕大嫂子看轻了我们,还只当我们东川人都是轻慢无礼的人呢。” 玉笙瞧了他的做派,忍不住在心里想到:“有那样的妈,就有这样的儿子。真不愧是母子俩。”心里如此想着,口里却说:“说哪里的话。我既已经嫁给你大哥哥,就是你的嫂子了,长嫂如母,哪里会看轻你们。我想,一个人在世上,只要行得正,坐得端,就不怕人看轻。你说呢?” 玉笙直直地盯着林种,脸上满是长嫂看幼弟的慈爱。林种原本满脸堆笑,又弓着身子,把脸凑到玉笙跟前。此时见她这般义正词严,惊觉自己的心思被她看穿,不免有些慌乱,只好口里连说了几个“是”字。 玉笙见他势弱,便起身道:“我此时还有事,就不陪着四爷说话了。想必那边也还要四爷去看着才妥当,你吃了茶歇息过了就过去吧,恕我不能相陪了。”说罢,叫白露搬回椅子来,自己在前面走了。 此时流云才倒了茶来,白露就等着她一道走。林种见玉笙进去了,只有两个丫头在这里,不好再说什么,只说了一声“劳烦姐姐了”。接过茶杯来一口喝了,还了茶杯。流云二人朝他行了一礼,就带着东西也进去了。只余林种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也不知想些什么。 这里玉笙气鼓鼓地回来,在屋里坐了一回,见流云白露进来,就说道:“刚才的情景你们也瞧见了?那样的混账东西,偏你大爷还叫他来监工。你们下去对丫头们说,匠人里头鱼龙混杂,叫她们这几日不要在院子里走动,晒东西也不许在这院子里晒。”二人答应了。 玉笙又自己平复了心情,进来照镜子时,见脸上已不见了怒气,就带着郁金大雪两个坐着车来二婶娘家。 二婶娘正在那里看着人翻晒咸菜。她们家里人口少,底下人也不多,因此许多事都要自己做。玉笙进来,同婶娘见过礼,又问起弟弟妹妹。婶娘说林秦今日去同学家里吃酒去了,秀兰在屋里同丫头玩呢。 进来一看,果然看见秀兰正在那里同她的丫头黄莺儿翻花绳。她见玉笙来了,忙叫丫头收拾了,快倒茶来吃。玉笙在婶娘家里一直坐到晚饭时分才回家。 林秀吃了年酒回家来,不见玉笙,丫头们说去了二奶奶那里还没回来。林秀就叫人倒茶来吃了,又回房去把衣服换了,叫人烧水,预备洗澡。自己走去书架前随便拿了本书翻着,一边等水来。 正在等水的时候,玉笙回来了,同他说今日在二婶娘家,听她说老四也想来找事情做,只是不好自己来说。明日他家请吃酒,问林秀去不去。林秀听了,也不回话。玉笙不知他是为昨晚的事,还以为他是酒吃多了,身子不舒服。因此也没把今日林种过来的事告诉他,只叫丫头们早些摆饭,吃了好叫大爷早些睡。 林秀洗完了澡,叫郁金把衣服收拾了,自己过来这边吃饭。见桌上有一碗蒸羊羔肉,说道:“怎么都是这些?我今日吃了酒,也不说弄些清淡菜吃吃。”说罢,只喝了些菠菜肉丸汤,尝了点桂花糯米藕,就放了箸。玉笙也不理他,自己吃自己的。秀芝秀莲两个见林秀似是不开心,也不敢多说话。几人默默吃完,丫头们收拾了桌子出去,秀芝秀莲就回房去了。 第55章 第 55 章 玉笙见林秀坐着没走,又问他:“明日林老四请吃饭,你到底过去不过去?要过去的话我就好叫人早些把衣服准备好。”林秀听了也不答话,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去,离得这么近,又没别的事。”说完就走了。 郁金才拿了茶进来,见林秀走了,只好又拿着茶跟着过去。玉笙就叫小雪接了茶送过去过去,留下郁金问道:“他今日这是怎么了?看起来像是生谁的气似的。”郁金想了想,说:“看起来是有气,我也不知道他气的是谁。”她二人在这里猜了一阵也猜不透,只好收拾收拾睡了。 次日起来林秀仍不怎么说话,从林老四家回来就回了自己房里,到吃晚饭时才出来,也不知他在干些什么。玉笙也不管他,只干自己的事,想他若有事自会说的。林秀却不曾说些什么,过不了几日,他又自己好了。玉笙就把那日林种从帷幕那边过来的事说了。 林秀听了,皱眉道:“据你说,他竟有这么大胆。难怪这几日他只和我打听,你带了几个丫头来,够使不够使。我还以为他有认识的人手里有丫头要出脱,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也罢,这次种了树,今后再有什么事,我就叫林老三林老四去办。林老二家里,我是不敢再用他们了。” 玉笙听了,说:“这几日我叫丫头们都别到院子里去,等他们走了再晒东西。眼看要完工了,就叫咱们的人去那边扫尾,别叫外头的人在那里了。林老二家里别人都罢了,林秋可是懂事多了。你还是好好地照管照管他,别叫他跟着他老子他哥哥学坏了。” 林秀说道:“是了,我怎么把他忘了。我听他老师说,他比从前好学多了,也不跟那些小学生调皮,着实听话多了。等开学了,你再给他两身衣服,好好跟他说说,叫他只一心向学,不可有杂念。说到这里,上回骆兄同我说,过完灯节他就要出去跑买卖了,托我多多照看他兄弟。这几年正是他兄弟进学的关键时候,着实要多费心。” 玉笙听了,说:“他兄弟我看着也好,听闻他学问上还不错,人才也好。就只是他如今也不小了,怎么没听说他的亲事?”林秀笑道:“他们家老太太说,孩子还小,怕此时说下了,将来影响他的前程。依我看,他们家野心不小,怕是要等他考出来了,在那些做官的人家里挑一家呢。只是他们家本是商贾人家,那些做官的眼高于顶,哪里看得上他们家的根基。暴发的那些他们家自己又看不上,这事可不好说。” 二人说些闲话,叫人拿饭来吃了,各自洗漱安歇。 转眼就是灯节。玉笙等这一天等了好久,只因林秀说灯节晚上不宵禁,要带她出去看灯。底下丫头们也满心期待,都等着这一天出去玩耍。玉笙早已把衣服准备好了,是一套男装,叫裁缝按照她的身量做的,不像上次穿林秀的不合身。吃了晚饭,众人打扮好了,都出门来赏灯。秀芝秀莲同秀薇约好了在东大街百花坊门口等何家的几个小姐,玉笙叫她们不要走远了,看着时候回家来,又叫人好生跟着,有什么事来会文馆找大爷。众人一一答应了,分头走了。 玉笙在街上看见什么都新奇,买了一堆小玩意儿。又看见有跳舞的,唱戏的,耍把事的,唱经的,也都去凑了热闹。忽见戏台子上有男人扮女人,声音柔美,体态婀娜,倒也有些妩媚动人。挤在人丛里看了一阵,也跟着拍手叫好。猛然间心里一动,想了个主意。此时不便,等哪天得空再同林秀说。因此尽兴玩了一回,见街上游人渐少,脚也走得酸痛了,就回家来。 元宵已过,学堂里又开始讲学,衙门里也要天天去。偏这几日总是阴雨绵绵,天气又开始冷起来。玉笙每日里仍不动针线,只把些花样子拿出来看看,或叫人请了女先儿来说说笑话,或同姊妹们玩耍。林秀每日从衙门回来,看那边花木都已种好,结了工钱,叫林种不必过来了。吩咐管家派人过去,看看有无需要收拾的地方,不必请外头的匠人,就叫自己家的人去收拾了。 一直到二月初,天才终于放晴了。接连几日出了太阳,温度也渐渐回升。这天,林秀早上出门时,玉笙还在梳妆。见他要走,玉笙回头来说道:“这几天天气好,衙门里若没事,你就回来得早些,咱们一处晒太阳,可不好么?”林秀听了,也没说话,自己走了。 到了下午,果然回来得比平日早些。玉笙见他回来,把丫头们都支走,拉着林秀回到房里,把门也关了。林秀见她神神秘秘的,奇怪道:“你又有什么事,何须这么隐蔽?”玉笙笑道:“不隐蔽些,我怕你不依。”林秀听了,越发奇怪。就坐在那里,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只见玉笙拿出一套衣服,叫他去后面换了。林秀以为是给他做的新衣服,就接过来去后面了。 玉笙来到梳妆台前,把脂粉都拿出来,又挑了些钗环珠串。林秀脱了外面的衣服,拿起这衣服一看,却是一套女装。他就只穿着里衣,手里拿着衣服出来,说:“你拿错了衣服了,这是女人的衣服。”玉笙走来看了看,说:“没错,就是这一套。快进去换了吧。”说着,把林秀往里一推,自己把围屏摆好。 林秀拿着一套女装摸不着头脑,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往身上扑来。只听玉笙在外面说道:“你先把衣服穿了,出来我再告诉你。”林秀无奈,只得穿了。好在这衣服做得宽大,穿上倒不觉得束缚。自己把衣裳前后上下扯了扯,见没什么不整齐的地方,就从后面出来。 玉笙看见他出来了,眼睛一亮,走过来拉着林秀,叫他坐在梳妆台前,就要给他上妆。林秀见了,赶忙站起来,一面摆手一面说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又不是女人。”玉笙佯装生气,鼓起腮帮子,说:“我叫你坐下。”林秀无奈,只得坐下,闭了双眼,由着玉笙摆布。 玉笙半蹲着身,用手托着他的脸,左右看了看,先拿剃刀把他的眉毛修得细些,再用口轻轻地吹去剃下来的绒毛。眉毛修好了,再上脂粉。林秀只觉得脸上一阵酥麻,鼻内闻得一股香气。不一时,听见玉笙说道:“好了。”林秀睁开眼,见镜中有一个肤白貌美的女子。眉似春山,目若点漆,鼻梁高挺,唇红齿白。 玉笙笑道:“我的手艺还可以吧?”说着,自己又笑着端详。林秀自己看了,有些不好意思,但不得不承认,打扮起来倒真像个美娘子。只是喉结突出,看着有些异常。玉笙又拆散了他的头发,给他松松地挽一个堕马髻,戴上些钗子珠花。看了看,又把自己头上戴的一支带流苏的簪子插上,就算完事。林秀自己偏了偏头,那流苏在耳边轻轻摆动,又添了些风情。 玉笙看了,拍手笑道:“我的眼光果然不错,真真好一个美人。”林秀听了,拿过玉笙的手绢随手舞了舞,手腕僵硬,终是男子气象。把绢子放下,自己把衣袖拉一拉,以袖掩口,遮了喉结,又微微低头,做出些含羞的模样来,又不住拿眼睛瞟着镜子。玉笙看了直笑,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玉笙叫他起来走几步,林秀就走了几步。玉笙说他走得不对,自己在前走与他瞧,叫他步子放软些,轻轻地走。林秀走了几次,仍是不像。玉笙想了想,叫他手持菱花,倚窗而立,垂眸颔首,看那镜中的自己。林秀就站在窗边,照玉笙说的摆好了姿势,自己斜着眼看镜子。玉笙又在柜子里找出一把镜子来,双手捧着,叫林秀看他在镜子里站立的样子。林秀看了,又是一笑。 玉笙见林秀此时双颊微红,星眸含情,颇有些含羞带怯之感,便用手托起他的下巴,笑道:“娘子好生美貌,为夫难以自持。”说着,作势去吻他的头发。林秀也装作害羞的样子,低头弄衣带。 却不想玉笙给他盘的发未曾盘得稳当,簪子落地,头发就披散下来。二人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旋即又相视一笑。林秀把头发往后一拨,露出雪白的脖子。下午的阳关透过窗棂照在他的喉咙上,那肌肤如雪似玉,玉笙看得转不过眼。林秀见她忽然不说也不动了,一双眼直直地看着自己,就牵起她的手,抚上他的喉咙。玉笙摸了摸,又摩挲起来。林秀仰起头,任她抚弄。玉笙就把手往他胸口探去。 第56章 第 56 章 他二人关着门在屋内说笑,外头丫头们也不知在里面做什么,又不好进来,只得各自走开,单留下郁金流云在外面,预备着里头随时叫人。二人在外面等了好久,只听里头林秀说道:“叫郁金丫头倒水来。” 郁金听了,开了门,进屋去拿大盆。见林秀玉笙二人都在里头没出来,想了想,拿了两只盆出来,又关上了门。出来把一只盆递给流云,叫她一起去打水。流云不解,说:“这会子又不用洗漱,想是要水洗手,一个盆也够了,哪里用打这么多水?”郁金听了,红了脸,说:“你只听我的,别问。”流云只好同她去打了水来放在屋里,见她二人仍在里面,又听不见动静,只好又关了门出来。 流云以为他们睡了,就要走开。郁金拉了她一把,叫在外头台阶上坐了,说:“姐姐,你先别去。过一时里头又叫,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流云道:“他们是睡了吧,咱们在这里干等什么?”郁金听了,心里疑惑,又不好问,只好说:“你听我的,他们过不多久还要用水。横竖你也没事,就再等等。”流云听了,心里好生奇怪,就坐下悄悄问她,知不知道里头在做什么。郁金听了,不但不说,且更加不好意思起来,脸都涨红了。 流云见她扭扭捏捏的样子,前后一想,自己也害羞了,说道:“你是说,夫人同大爷在里头……”说到这里,实在难说,只好住了口。 郁金见她全然不懂的样子,问她道:“姐姐,先前公主娘娘招驸马,难道姐姐没伺候过?”流云左右看了看,见四周无人,才凑在她耳边说道:“也是各睡各的,只有新婚夜在一处。”说罢,往四周看了看,又说:“成婚那日,许驸马醉得不成样子,进了屋人事不知,哪里能干那事。这件事只有我们几个近身伺候的知道,只是不敢说。有几个未知人事的,更不懂这些事了。我看你是个口严的,今日又遇到这事,才告诉了你。” 郁金听了,说:“难怪夫人一直不肯同爷亲近呢,原是没经过的。咱们爷同先前的甄氏夫人倒也恩爱,天天在一处,只可惜天不佑人。姐姐,你们原先也是这几个人,跟着公主伺候那位许驸马的么?” 流云道:“那时候人还更多呢。后来许驸马没了,先帝把公主接回去了,我们也就跟着回去。这一位圣上登基,说国事艰难,裁了好些人走,把咱们夫人的俸银和封地都收了好多回去。”郁金听了,不解道:“咱们夫人不是皇帝的妹子么,再难也不至于让自己妹子受委屈吧?”流云道:“这里头的事,我也说不清楚。总之,公主走到哪里,我们做奴才的就跟到哪里。” 正说着,白露走来,说:“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晚饭好了,我来问问几时摆饭。”流云郁金都站起来,又连连摆手,把白露拉到一边去。白露问道:“这么早就关着门,难道睡了?” 二人未及答话,就听里头叫:“郁金丫头,打水来。”郁金流云听了,走去开了门,拿出盆来,泼去剩水,又去打了干净的水来。不一时,林秀穿了衣服出来,见白露在那里,就问她何事。白露问几时摆饭,林秀就说过一盏茶的功夫再来。玉笙同林秀都洗过了,重新挽了头发,林秀又重新叫了水洗了脸,二人手挽着手出来吃饭。丫头们见他二人有说有笑的,也不知有别事,都只小心服侍。 转眼已到正月下旬了,天又转雨,整日下个不住。各家的年酒都已吃过了,元宵也过了,林秀也去给骆清辉送了行,每日只是照常上衙门。那边院里花木俱已齐备,去年冬天买来的两只小黑狗也都长大了些。只有禽鸟还未得,要等花木长好些再买了养在那边。林秀说去年新买了园子,又给了林老二林老三两家各一千五百两,此时手里没甚余钱,要到下半年才能把给姚家的钱凑齐。玉笙原本要拿自己的钱给他,他又不要,叫玉笙就留着日常使用。日常要用钱的地方不过是给几个弟弟妹妹做几件衣服,买些小东西,所费都很有限。 这日,外面仍是阴雨绵绵。玉笙在屋里叫丫头点上灯,把料子先裁了。尺寸早已量好了,布也选好了,只是还没动剪刀。这几日天始终是灰蒙蒙的,在屋里做针线不大看得清,兼着玉笙许久没动针线,越发手懒,只管往后延挨。昨日林秀笑她,说:“去年三伏天你说做件衣服中秋穿,到了中秋没做好,你说改到重阳穿,结果到过年都还没得。今年一开春你就说要给我做件衣服,天暖好穿,正月都快完了,我都没见你动剪子。别是又哄我,叫我等到明年春天吧?”因此玉笙今日才赶着点灯开裁。 裁了好一阵才完了事,玉笙就叫丫头们把布收好,过几日天晴了再做。这一动弹身上微微出汗,就把外头的长袄脱了,又叫白露倒茶来吃。正吃着茶,就见玉笙打发过去瞧二婶娘的两个管家娘子回来了。 因听林秀说这几日天又转冷,二婶娘受了些寒,身上又不自在起来,玉笙预备雨住了亲自去看。春天的雨却是一下就是七八天,轻易不肯歇的。因此这几日每隔一二日玉笙就派人过去瞧瞧,或代抓药,或送吃食。今日这两个人是午饭后出去的,此时回来说:“二奶奶吃了新医生开的药,又修养了这几天,已经好些了,请夫人不必挂心。二日十九是二奶奶的生日,因身上不好,怕劳累,只请几个走得亲近的客,也没甚特别的吃的,请奶奶和大爷过来吃顿饭。”玉笙听了,叫她们下去歇着,自己就在家等林秀回来商量送礼的事。 外面小雨不知何时已停了,只有屋檐还有雨水滴滴答答地落着。玉笙走到门口看了看外面的天,时候虽还早,天却已黑了。问丫头什么时候了,回说差一刻才到酉时。不知今日衙门里有何事,还不见林秀回来。正等得心焦,就见外面的一个婆子进来说道:“才刚大爷身边的小厮回来说,今日有一个南边来的官儿来了,知州老爷请大爷相陪,在衙门里头吃酒。因此,请夫人同小姐们不必等他吃饭。也不知几时才散,若回来得晚,请夫人自睡,不必等他。再有,请夫人找件衣服给爷,怕晚上回来路上冷,小厮还在外面等着。” 原来自那日以后,林秀就搬了来与玉笙同睡一屋,他的衣服也都是这边的人打理。二人每日你敬我爱,如胶似漆,天天腻在一处。玉笙今日听说林秀要晚些回来,心中不快,却也无可奈何。叫郁金找了件衣服交给来人,又吩咐叫厨房里少煮些饭,饭好了就照常把饭摆在这边屋里,自己且走去看那三姐妹。 先到了二妹秀芝屋里,小丫头说二姑娘三姑娘都在大姑娘那里呢,玉笙就到秀梅房里来。屋里点着好几盏灯,姐妹三个都在那里抄佛经。见玉笙来了,都忙让座,又叫丫头倒茶。玉笙问她们新挑上来的几个丫头可还听话,若不好,就再挑几个。这几个是去年才买的,还得慢慢教。若不够使,还要买几个,再挑好的送在里头。秀梅便道:“这就够了,何必再买。新来的丫头们虽还有些淘气,但皆因年纪小,且没有人好好教她们。如今各房里都有几个嬷嬷,又有大些的丫头带着,她们也都学了些礼,慢慢地也学着会做事了。”玉笙听了,只说:“若不够,只管说,不要委屈了自己。” 正说着,就听丫头来说饭已经好了,请夫人和姑娘们出去吃饭。玉笙就叫丫头快打水来洗手,准备吃饭,她们还要等林秀,玉笙道:“他今日要陪客,在外头吃了饭才回来呢。别管他,咱们吃咱们的。”说着,自己起身在前头走了。秀梅只在屋里吃,不出来。秀芝秀莲二人洗了手,就随玉笙出来了。 今日有一个竹笋炖鸡,玉笙最爱那汤。晚霜拿小碗给玉笙盛了一碗,玉笙喝了,又吃了些炒菠菜。吃过晚饭,几人都洗了手,就在灯下一边说闲话,一边等林秀回来。谁知越等越不回来,秀芝秀莲两个就回屋睡去了,玉笙也叫人打水来洗漱了,预备上床。 第57章 第 57 章 正在那里换衣服,就听见外面一声喊:“大爷回来了。”此时玉笙已穿好了衣服,也不出来迎他,只披了一件衣服在外头,等他自己进来。林秀一边走一边把身上的厚衣服脱了,郁金晴烟跟在后头接着。林秀兴冲冲走进屋,一进来就将玉笙一把抱住。玉笙闻见他身上一股浓重的酒气,把他一推,一边往后仰,一边皱眉说:“你好臭,别挨着我。” 林秀听了,把自己袖子放到鼻子底下闻了一闻,说:“是有味道哈。今日多吃了几杯。”说着,就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锦匣放在桌上,自己去那边洗脸。玉笙看见他从怀里掏出这个匣子,就拿起来看。里头是一盒黄豆大小的珍珠,颜色各异,有深有浅,虽不大圆,但光亮非常,颜色也好。其中有几粒水滴形的尤其好,光可鉴人。玉笙一眼就爱上了这几颗有尾巴的,就把它们一一拈出来,放在掌心细细观赏。 林秀见她喜欢,就笑道:“我就知道你喜欢。这是今日陪的那个客人送的,是他们家乡产的。好的都进贡了,这些也就不差了。”玉笙一边摩挲那些珠子一边说道:“从前在宫里也得了些,都镶了首饰戴了。我正说要穿串子,只愁买不到好珠子,你就给我带回来了。这几个水滴的留着做坠子,这几个粉的做珠花儿。”林秀也过来看了看,说:“这些光彩着实好看,你就留着用吧。”说着,自己走去睡下。玉笙见他今日累了,也就没说别的。叫晚霜进来把东西收拾了,自己也睡了。 到了正月二十九这一天,林秀同玉笙到二婶娘家来贺寿。因二婶娘素日不爱张扬,因此今日来的客也不多。众人见她病体初愈,精神短少,也不好多坐,吃了饭就都告辞了。玉笙夫妻二人也怕她劳累了,早早归了家。 回来时天还早,老四娘子也过来同二人说闲话。因说到姚家的房子,问了林秀,说确定要买下来。老四娘子也不说别的,只说那边房子旧了,且久已不住人,须得仔细打扫,还要好好修理一番。若有缺损的,早日修葺了,免得雨水浸进去把椽子朽坏了。林秀二人也不知她说这些做什么,只是回答是要好好修理而已。 老四娘子回来,问她男人林老三近日在干什么,今日见他为何那般脸色。林老四心里虽明白,却说不知道。 原来那边有一家行院又新来了几个姑娘,都是二十左右的年纪,林老四就看上了其中一个,隔不了几天就要往那边去一趟。据老鸨子说,那姑娘今年才二十一岁,是此行当中的熟手。因原先的那位妈妈死了,自己找了人又投到这里来。虽不十分美貌,倒也有几分标致。最妙的是一双媚眼会勾人魂魄,再加一张巧嘴,勾得男人神魂颠倒。林老四在别人的酒席上也见过几次,自然也是心驰神往。奈何惧怕他娘子,又舍不得拿出自己的私房钱,只是看着别人享乐,自己陪着过过干瘾。林老三近日正在同老鸨子谈价钱,要包了这个姐儿。因老鸨要价太高,还没谈妥。但林老三一颗心只在这姑娘身上,虽未立约,私底下已是海誓山盟了。 林老三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体,近日又出去得勤了些,身子越发不得力了。那好朋友给的神药虽然有效,但只管那几个时辰,过后身子只是发虚。林老三自己心里也有些害怕,不知是不是什么大症候。但此房中事如何对人说得,只自己在家时叫他娘子拿些补药来吃了,企图恢复些。又怕姑娘那里生气,又怕姑娘被人包占了,少不得也要时常去坐坐。只说吃些酒就回来,并不在那里过夜。怎奈院里人家,吃的就是这一碗饭。客人进了门,哪能叫他吃杯素酒就走呢。因此,心里想着要保重,见了那姐儿,却总是不由自主。如此,非但没养好身子,且比先前更虚了,渐渐就露出马脚来了。 这里老四娘子见林老四说话遮遮掩掩,知道其中必定有鬼。但自己只是随口一问,想知道林老三有没有得了那边的事情做。看近日林秀对他依然是淡淡的,且连林种也爱理不理的,也不知是怎么了。横竖不干自家的事,林秀越不喜欢他们,林老四就越有机会。因此,也不去管他们的闲事,且说自家的事要紧,就把刚才在那边得到的消息说了。 林老四道:“他若请我做呢,我就去,不请我也没关系。咱们家人口少,手里的这些也勉强够用了。”他娘子听了,不以为然道:“怎么就够用了?我还没见过谁嫌自家钱多的。”林老四又道:“本来嘛,咱们又没儿子,不必替他娶媳妇盖房子,这就省了好大一笔开销。就一个丫头片子,将来看准哪家富贵,出得起聘礼,叫他抬去便是。我还是在家守着你,有事就做,闲来便自己养身体,免得到老来吃药费事,岂不好?” 他娘子听了,气得大骂道:“你说的还是人话吗?女儿是你亲生的,你不是她的后爹,亏你说得出口。咱们家这样,你又得罪了林大郎,闺女今后没有靠山,嫁出去岂不叫人欺负?我必不叫她出去受别人的气,一定要招赘一个听话的女婿,给我养老送终。你不管你女儿,将来你也别想有人管你,你爱死在哪条阴沟里也由你去!”骂得林老四不敢答言。 秀薇听见她母亲又在那里说她父亲——这是早已习惯的了——且里头还夹杂着一些不堪的话,自己也不好来劝。见天色还早,就过来玉笙房里,找她姊妹们说话。 玉笙正在那里同秀芝秀莲做针线,见秀薇来了,叫丫头们收拾起来,倒茶来吃。玉笙又留着秀薇吃了晚饭才过去,秀薇也就留下了。晚饭后又玩了一回,就回去了。所幸近日已不下雨了,外面也还不冷,玉笙就叫婆子打着灯笼好生送她回去。 玉笙这几日趁天好,正赶着做那件衣服,做到一半,又想起要给林秀做一件里衣。因此,又搁下那一件,拣了块软和的料子,做起里衣来。林秀每日回来只见她在那里缝着,也不问她做的什么,只叫她不必过赶,今年春天要是穿不上还有秋天,今年秋天穿不上还有明年春天。玉笙听了,自己也觉得好笑,心里想道:可不是,赶什么呢?又不是没有衣服穿,要等着赶出来好穿。因此,也就慢慢地做去。 几日无事,不必细表。到了二月初六,这天晚上正要睡时,听见外头有人慌慌张张地走来,在门外说道:“大爷,磨坊街的林三老爷没了。”林秀听了,问道:“莫不是说错了,不然就是你听错了,死的怕不是林二老爷吧?”外头那人说:“不是林二老爷,就是林三老爷,二姑娘三姑娘的父亲。” 林秀和玉笙听了,都有些诧异,不解为何林老三突然就死了。林秀起来披了衣服,点上灯,把门开了,叫那人说详细。那婆子接着说道:“三老爷今日在一家行院里吃了一下午酒,起先还和众人有说有笑的。快到吃晚饭时,忽然头晕起来,那里的人就扶他睡下,说歇歇就好,等吃饭时再叫他。不料这一睡,不知怎么就叫不醒了。找了医生来看,说人已咽了气了。刚刚行院里的人才去那边告诉了,那边三奶奶听了信儿,人就昏死过去。众人慌忙救醒了,她就叫人来家里说,请大爷出面找行院的人理论,问他们好好的人怎么突然没了。” 林秀问她道:“报官了没有?”婆子道:“想是还没报官。三奶奶说她家现今没有男子,这边四老爷也不肯出面,求大爷去跟官府说说,拿了那老鸨子来拷问,定是他们谋害了三老爷。”林秀听了,只说:“若是被人谋害了,叫她报官。我哪里有那么大脸,叫官府的人来替她捉人拷问。我明日再过去,有什么事,留待明日再说。今日晚了,不必惊动几位小姐。”说着,自己关了门,仍回来睡觉。 次日林秀仍照常去衙门,下午回来,去磨坊街问事情如何了。老二娘子同林老四在那里帮忙,老三娘子在里屋躺着,三个女儿都在床前围着。林老四把林秀拉到一旁,说:“我问衙门里人,都说是老三自己吃神药吃多了,怪不了别人。衙门里仵作也看了,没有中毒,没有外伤。没吃完的药也拿给医生看了,虽说不大妥当,但也不能说是吃这药吃死的。况且给药的那人怕太爷拿他,已经给了十五两银子了。在坐的几个都说不关别人的事,是他自己见姐儿年轻,起了春意,又没有人劝他。再说,闹出人命,他行院也难做生意。依我看,这事不但没钱可捞,且名声不雅。大侄儿,我是不管的,”说毕,往旁边一站,看林秀怎么说。 第58章 第 58 章 林秀也不说别话,找了衙门里的人来问了大概,也同林老四说的差不多。因此,叫出老二娘子来,叫她进去对老三娘子说,此事就是打官司也打不赢,叫她不要费力了。且养好精神,办理后事要紧。若需银钱使费,叫人来家里取。说完,又给林老四说了几句话,就回自己家里来。 到家对玉笙说了,玉笙也没说什么。虽说林秀对几个叔叔没甚感情,只是那到底是三个妹妹的父亲,见她们在那里哀哀痛哭,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又想了想,那边丧事有林老四帮着料理,自己再出几个钱也就完了。 林老三家的几户亲戚见他留下的银钱已剩下不多,家里还有几个人要吃饭,他的娘子又哭哭啼啼不能主事,于是几家凑了些钱送来。也有三五两的,也有十来两的,都是趁力而行。 虽然林秀愿意出钱办理后事,但林老四度其意思,也不肯铺张办去。因此只请人做了三天道场,到第四日上,就抬出去了。因为租的房子窄,没处停放,只好借了一个庙里停了,过了头七才抬往祖茔葬了。林秀玉笙也只依礼到了一到,焚过纸钱送了殡就回来了。 秀梅姐妹三个平日里虽不得她们父亲喜爱,此时依旧哭得泪干肠断。因近日守灵,并没回老宅来睡,就索性把东西都搬到了磨坊街去。等林老三上了山,姐妹三个又怕老三娘子悲痛过度,抑郁伤身,因此对玉笙二人说了,要回去同她一处住。玉笙林秀也不好说别的,派人搬了东西送去了。 等到诸事忙过,已是二月中旬了。玉笙已将给林秀的里衣做好了,只等那一件衣服做得了好一并拿给他。这天。玉笙又要拿出那件未完工的接着做,林秀把她的手一拉,道:“难得今日不上衙门,陪我出去走走。”带着玉笙到姚家园子里去看了看,见那些新种的花木被春雨一润,有些已经开始萌芽了。只是枝叶稀少,颜色也不浓郁,终不比这边的精神。 转了一回,欲要过这边来时,只听那新开的一个角门处有脚步声。玉笙以为自己听错了,见林秀也注意听着,就知道不是自己听错了。凝神听了一听,那边已没了动静。玉笙正要发问,林秀松开她的手,自己往角门边去。看了看角门上的锁,一丝未动。叫人拿了钥匙来打开,走到那边去看了一回,没见什么人,仍叫把门锁了。转身回来拉着玉笙过来,叫人把管家找来。 一时赵伯贯来了,林秀问他那边新角门是谁看着开的。赵伯贯回说是前些时为了拉树木进来,林种看着开的。林秀想了一想,又问他那边还有几道门,可有钥匙。赵伯贯说,因那边就是姚家老屋,还没得钥匙,有几道门自己并不清楚。林秀想不出个所以然,就叫他下去了。 玉笙见他问这些,心里有些害怕。又想起那日林种忽然从帷幕后面走过来的事,越发心里不安。林秀见她一团慌张,连脸色都变了,就安慰她说:“我听见说是他带人开的门,心里就觉得不妥当。那边园子还是先锁着吧,再把那两只新买的黑狗放在那边,再多派几个人看守角门。我倒要看看有什么鬼。”玉笙听了,把牙一咬,说:“你说得我更害怕了。你去找姚家的人,即刻就把那边房子一并买了。谈好了价钱,就在我这里拿钱。”林秀听说她要出钱,心里虽不愿意,但此时只求平安,也就答应了。 自从这日听见角门那里有动静,玉笙始终心里不安,晚上睡在床上也想着这事。一连翻了几次身,弄得林秀也不好睡。林秀知道她还未睡着,伸手把她揽在怀内,轻轻地问她在想什么,怎么还不睡。玉笙睁开两眼,望着房顶说道:“我怕有人半夜爬墙进来。”林秀听了,立刻起来穿了衣服,提着一盏灯就要出去。玉笙问他出去何干,他也不答,只说去去就回,玉笙就坐在床上看着他走出去。 林秀才出去一会儿,忽然从那边新园子里传来一声响,像是一片瓦掉下来了,紧接着就是那两只狗的叫声。狗叫了一阵还没停,就有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然后就见林秀又提着灯回来了。不等玉笙说话,他就吹了灯,上床来坐着。狗在黑夜里的叫声异常清楚,不一时就有人走来问道:“奴才听见狗叫得厉害,刚才过去看了一遍,并没见什么异常。请问大爷可有听见什么?”林秀在屋内回道:“是我刚才出去了,没什么事,你回去吧。”那人答应了一声,就提着灯走了。 林秀就搂着玉笙睡下,在她的额头印上一吻,说:“你听见了?睡吧。”玉笙初时不知他是何意,到后面听见狗叫就明白了。后来又有人来巡视过,心里安定了好些,也就安心睡了。 这几日天气晴好,且又无事,玉笙有时在家里料理些家务,闲暇时做些针线,有时秀兰过来陪着说说话,有时自己坐了车过去看看二婶娘,倒也悠闲。近日二婶娘身体恢复了些,玉笙去了,她还能陪着坐大半日。只是听说林秦在学堂里做的文章不得老师喜欢,她心里着实忧心。她是个要强的人,任旁人如何劝解,总是放不下。好在秀兰人小心大,懂得开解母亲,又时常帮着料理家里的事,使她母亲稍微松快些。 这天,玉笙做针线做得眼睛有些发酸,就又在院子里走了一走。那院里有一株樱桃树,花是早已开过了,此时挂了一簇簇豆子似的樱桃。樱桃树枝叶繁茂,果子却不多。玉笙随手掐下一个,拿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没有果子的香气,只有些植物汁液的味道。树丛里几只鸟儿啼个不住,惹得廊檐下挂着的笼子里的鸟儿也跟着叫。春分已过,有几只燕子在屋檐底下飞进飞出,惹得廊上的猫儿心痒难耐,抓又抓不着。蹲在那里看了好一阵,只好走开,来到树下洗脸。玉笙见了,就走过去摸它的头。才摸了一下,猫儿就发出低沉的叫声,眼睛里也射出警告的光。玉笙怕它挠人,赶忙缩回了手。 上次说要在林秀的画里选一副来照着绣,眼看衣服快做好了,不如今日就去把画拿出来选。想到这里,也不叫人来帮忙,自己走去林秀的书房里来找画。 林秀的书房玉笙几乎从来不来。她自己既不爱看他的那些书,也不爱写字画画。偶尔想起来要用纸笔,也是叫丫头们准备,随手写一写就罢了。因此,这书房里的布局,玉笙全不清楚。此时要选一副画,只有慢慢找去。 玉笙进来先看了墙上挂的几副,虽然好看,但自己不喜欢,且不适合绣在衣服上。又在桌上的各个匣子里翻出些别的,字也有,画也有,也不甚满意。走到那边挂着一张古琴的墙边,有个大立柜。玉笙随手拉开柜门,见里头都是些诗集诗稿,不知是何人所作。有一个小小的木头匣子,约一尺来长,两寸来宽,玉笙就拿起来看看。 这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匣子,里面却有一张卷起来的画纸。展开来看时,只见画上有一个美人,梳着妇人头,坐在那里弹琴。美人的头上方有一轮圆月,美人的脚下有两只兔子,正在仰头望月。这美人衣着简约,打扮素雅,头上插着一支白玉簪子,看样子正是玉笙初见林秀时他头上戴的那支。画上还题着两行小字:爱妻甄氏美娘生辰抚琴留念 丙寅年八月十五林文远于畅幽园画 畅幽园正是先前他们住的那小房子里的一个院子。玉笙看了这字,又细看那画上的人。那女子年纪也只有十七八岁,脸上带着微笑,并无什么华丽装饰。头上簪着两朵绢花和那支簪子,耳上的坠子也只是两颗一般的珠子。穿的衣裳看不出是什么料子,小腹处隆起,似是有身孕的样子。林秀画这画时应该是下了大功夫,那女子的发丝都根根可数。 看了这画,玉笙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猛然听得窗外一声鸟啼,回过神来,把画卷好,重新放进匣内。却看见匣内还有一支小小的银镶白玉簪子,正是画中人头上那支。簪头上的玉品相最多算作中等,肉质不细,做工粗糙,雕着一头卧着的牛,牛角处发红。玉的背面嵌着贝壳雕的一只兔子,这雕工还算看得过去。整支簪子不重,银子的用量也不多,林秀还把它和这画藏在这里,只能是看重这画上的人了。玉笙看过了,仍把东西放回原处,也不找画了,出了书房门,过来自己房中。 第59章 第 59 章 才刚坐下,就见秀薇一个人走来了。前几日听说她有些伤风咳嗽,玉笙也没过去看她,只叫人送了些枇杷露过去。今日见她穿着厚衣服,走几步就有些气喘,玉笙赶忙叫丫头泡了罗汉果茶来。秀薇坐着吃了茶,也只是说些闲话,见玉笙不太有精神,坐了不多时,就自己回去了。 玉笙送她出了门,自己回来倒在床上躺着。一时丫头走来,说饭已好了,问几时吃饭。玉笙问她们林秀回来了没有,都回答说还没回来。玉笙就吩咐再等等,等大爷回来了再摆饭。丫头们走了,留玉笙自己在屋里。玉笙闭着眼等着,等到外头天色渐渐暗了,还不见林秀回来。正要遣人去问,就见郁金走来,说大爷打发了人来说,今日不回来吃饭了,请夫人自己吃吧。玉笙听了,只好自己出来吃饭。 秀芝秀莲姐妹两个过去后,玉笙每日午间自己吃饭,晚饭和林秀一起吃。今日林秀到这时候还不回来,外面天已黑了,不由得人心里不孤单。玉笙默默吃完了饭,漱过口,洗了手,仍是不愿动弹。听见流云叫郁金去吃饭,玉笙忽然想起一事来,叫郁金吃了饭再来,自己有话问她。郁金答应了一声就去吃饭。 不多时郁金进来了,玉笙叫众人都出去,单留郁金在这里伺候。丫头们也不知有何事,只得都出去了。郁金见玉笙白日里还悠然自得,从下午出去了一趟回来就有些闷闷不乐,晚饭又是自己一个人吃,想必此时还没换过心情来。也不知道她要问什么,心里就有些忐忑。来到屋里,见玉笙坐在那里发呆,自己不好先开口,只好走去倒了一碗茶来放在桌上。 玉笙见她倒茶来,朝她勉强一笑,叫她坐。郁金听了,略一踌躇,拿过一张小板凳来,坐在门槛边。玉笙见了,也不说别的,只问她些林秀小时候的事,郁金都一一回答了。玉笙听了一会,拿起碗来喝了一口茶,又问她前头甄氏夫人的事。郁金听了倒吓一跳,又一想,这事也没什么好瞒人的,就把甄氏的事情照实说了些。也不过是何人做媒,如何定亲,何时成婚,婚后不久就有了身孕,后来就是难产而亡。玉笙又问她甄氏夫人相貌如何,性情如何。郁金听了,就有些不敢说。 玉笙见她支支吾吾的,又向她一笑,说:“咱们不过说些闲话,不必顾忌,你只管说就是了,我不怪你。”郁金听了,才又说道:“若说相貌,天底下能有几个人及得上公主娘娘呢?” 玉笙才听了这一句,心里好过了些,就把头又抬一抬,坐直了身子,听她继续说道:“甄氏夫人本就是普通人家的小姐,生的也有些颜色,这倒罢了。最难得的是她性情和顺,同大爷从没有红过脸。就是对我们底下人,也是和和气气的。所以后来她死了,大爷自然是伤心不已,就是下人也是真心为她难过的。可怜她死的时候还不到十九岁,小少爷也没有生下来……”说到这里,郁金就不再往下说了。玉笙听了,也不再问别的,只说了一声:“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这天晚上,玉笙等了很久都没等到林秀回来。自己叫人打水来洗漱了,上床睡了。只是心里有事,哪里睡得着。不知睡到什么时辰,隐约听见林秀回来了。外面丫头们伺候洗漱了,说夫人已经睡了。林秀就说:“不必惊动夫人。”就去别处睡了。 玉笙在床上先还听见有响动,后来见林秀不曾进来,外头丫头们也各自归房安歇,知道林秀已出去睡了,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翻了个身,睡了。 次日梳洗时,郁金把昨日玉笙打听甄氏夫人的事情给林秀说了。林秀听了,问她夫人说了什么,郁金说并没说什么。林秀想了想,说:“我知道了。”梳洗整理毕,自己出去吃了些东西。因外头天色未明,料想此时玉笙还没起来,也不过去,自己出门了。 玉笙今日却起得早。梳头时见郁金过来了,就知道林秀上衙门去了。郁金过来看看有事无事,一直在外间屋里帮着打水送东西。一众人伺候玉笙吃过了饭,就大家替换着也去吃饭。郁金等她们先吃,自己进来同晚霜在那里伺候。玉笙今日也不动针线,也不出门,只是一个人在院子里乱走。 一时几人都吃了饭,叫郁金也去吃。郁金同晚霜过来洗了手,加上明岚晴烟四人,坐在小桌子上吃着。晴烟和明岚两个吃得不多,又吃得快,吃过了就下了桌子。郁金见她们走了,就悄悄问晚霜:“我瞧着夫人今日心里有些不痛快,姐姐,你伺候的时间长,依你看,她这是怎么了?” 晚霜流云等几个大些的也瞧出来不对劲,只是没人敢提起。见郁金问,就说:“往日里她心里若有事,就会拿着小事当由头发作出来。我看今日她还没寻出事来,咱们都小心些。她那公主的性子发了,可不是好开交的。” 郁金听了,后悔昨日把实话说了。如今担心因为这事连累别人,就有些吃不下饭。晚霜见她心里有事,就问她道:“昨日她叫我们出去,单留你一个人,到底同你说了什么?”郁金见问,就把昨日的事说了。晚霜道:“若说单为这事心里不痛快,也到不了这地步。本来不是你提起,是她自己来问,你不过是据实回话。只是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问你这些?她还有没有说别的?”郁金摇头。两个人在那里猜了一阵,总是猜不着。底下人也瞧出玉笙有些不高兴,都知道这两天有气要生,只是不知谁去撞在刀口上。 玉笙自己在院子里走了一回,走得两脚发酸,就回来吃茶。一个外头的婆子走来说:“磨坊街的四爷来瞧夫人,正在外头等,门房不敢放进来。请问夫人,要请进来吗?”玉笙听了,不知他有何事。想起上回的事,心里的气又上来了,就说:“请他到大爷的书房来。”婆子答应了一声就去了。玉笙吃完了茶,带着流云白露先来到书房,看他今日要做什么。 婆子带着林种进来,林种一路走一路瞧。上次他进来时院子里的人知道有人带工匠进来,因此都早早回避了,后院里又到处围着帷幔,他什么也没有看见。这次进来了,看见好些穿红着绿的丫头,见有人来,都纷纷回避了。来不及回避的,又不便背转身,也都低了头,偏林种还只管左顾右看。带路的婆子看了,说道:“请四爷好生走,这里石头上有青苔,路滑。”林种走了一路,只觉得这府里比起先前他在这里住着时多了好些规矩。 进到书房外,婆子叫他先不要进去,在门外等着。婆子自己走到门口,朝里说了一句:“四爷请来了,在门外候着呢。”里头的人也没说话,婆子转身对着林秀使了一个眼色,林秀知道是叫他进去了,就赶忙走进来。 及至进来了,看见玉笙坐在当中椅子上,就朝前走了几步,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口里叫一声“嫂子”。玉笙没说别的话,脸上也淡淡的,只叫他坐。他左右看了看,就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了,口里问几句闲话,玉笙也就随便答应着。 流云走去倒了茶来,递在他手里。他才进来时一见了流云,早已把那眼在她身上睃了几下,又偷偷看几眼玉笙。此时见流云端着茶款款走来,腰间束的红色丝绦更显得腰肢细软,一双松花色绣鞋在裙下忽隐忽现,看得他心痒难耐。因他从前跟着那些富贵的朋友吃过几次花酒,也学了些玩弄姑娘的手段,只是没得实践过。此时见了流云人物风流,意欲在她身上试上一试。因此接茶时忍不住把手伸去捏她的手,欲要试探她的态度。 从他一进来,流云就已看出他的不轨之心。见他当真动手动脚,她哪里肯吃这亏,就顺势把茶碗往他身上一歪,一碗热茶泼了他一身。流云还装不小心,口里只说着“四爷怎么不好生接着”,也不管他身上正淌着水,只蹲下身去拾茶碗。 玉笙也恼他做事轻浮,心里怀着坏心思,也只是说:“快看看烫着了没有”。白露走去帮着拿手帕子把林种湿了的衣服擦了几下,一边问他要不要紧。手忙脚乱地收拾过,林种扯着皱巴巴的袖子,朝着玉笙尴尬地笑一笑,说:“是我没福,嫂子叫姐姐给我倒的好茶,终究没福到口。我皮糙肉厚的,不怕烫。姐姐的皮肤比花儿还娇嫩,不知姐姐可伤到没有?给我看一看。”说着,就要拉流云的手。流云手里拿着茶碗,往旁边一闪身,口里说“我没事”,就往门外走了。林种只好又自己坐下。 第60章 第 60 章 玉笙见他还涎着脸说这没要紧的话,就问他来做什么。林种把眼睛从流云身上收回来,笑嘻嘻地说道:“我见大哥哥连日事忙,白天黑夜的不在家。怕嫂子一个人寂寞,过来说说话儿。再者,我听说大哥哥大嫂子要买姚家的房子。我想,那房子旧了,必定还要修整修整才好住人的,我就来毛遂自荐来了。上回我带人种的树嫂子可还满意?有什么事,嫂子只管交给我,保管叫嫂子放一百个心。就是没事,嫂子若是一个人在家无聊,也可以打发人来叫我。我虽没有别的本事,还勉强能够陪嫂子说话解闷,也算是替大哥哥照看家里。”说完,又望着玉笙傻笑。 玉笙听他说话越发没体统,心里直叹林秀怎么就生在这种家庭,怎么就有这种亲戚。此时实在恶心得不行,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了,只求赶快打发了他,就说:“你哪里是要来帮忙,不过是想着有了这个由头,就可以每日里来这院里多走几趟罢了。你看着我的丫头好,心里打她的主意,是不是?我的丫头,一般人我也不肯给。你虽是林家的人,实话告诉你,我很看不上。你那些偷偷摸摸的事瞒得了谁?那边开的那角门我也不知你捣的什么鬼,今后我家有什么事也不用你来操心,这院子你今日出去了,可就再没有机会进来了。” 说完,又朝外头说:“出去告诉管家老赵,磨坊街那边的几个爷,除非家里请客,此外,谁都不许放进大门来。”说毕就要走。外头的人答应了,正要出去告诉赵伯贯,只听玉笙又道:“回来。”外头丫头忙叫:“夫人还有话吩咐,你先别去。”那人只好又回来。玉笙接着道:“林二爷家的两个小爷不算,他们两个还小,倒还没学会这些歪门邪道。”说完,站起来就要走。 赵伯贯听里头的人说夫人有话吩咐他,赶紧带着两个婆子进来了。来时玉笙已经走了,底下传话的人就把玉笙的话告诉了他。他又问了里头是什么情形,怎么突然说起这话来,那人也告诉了他。赵伯贯听了,知道是林种惹起来的事,就过来请林种出去。 林种听说昨日林秀回家晚,今日玉笙就有些不爽快,原想趁这个空子来试试她,看能不能拉近关系。哪里想到玉笙也不同他扯那些弯弯绕绕,直接说了这些难听的话,还是当着下人们。况且流云不过是一个丫头,竟敢当众使主子难堪,她主子也不管她,真是一对儿难缠的主仆。今日在这里受了这两个娘儿们的气,早晚要讨回来。几时叫她们落在自己手里,必要叫她们生不如死。 玉笙说了那些话就带着丫头进去了,只留下林种在这里,又有赵伯贯催着他快出去。林种不好当众说什么,只在自己心里一边骂着,一边往外走。 玉笙从书房出来,只觉得晦气。走到去姚家园子的那扇门前,本想进去看看里头的树木长得怎么样了,想起上次就是在这里听见里头有人走动,不知是谁在那里捣鬼。想了想,就又回去了。 吃过午饭,外头艳阳高照。玉笙想起来从前在宫里住着时,这样的天气最适合放风筝了。于是叫丫头们开箱拿钱,叫一个婆子出去买几个风筝来放。婆子拿着钱出去,不一会儿就带着一个风筝回来了。玉笙同丫头们正在那里等着,见风筝来了,都忙拿过来穿线。穿好了线,就拿到花园里来。一个丫头在前拿着风筝跑着,一个在后面提着线。放了好几次,却飞不起来。好容易飞起来一点,却又摇摇晃晃地栽在泥地里。 玉笙看得火起,把那个蝴蝶风筝从丫头手里拿过来,自己翻过来倒过去地看,又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气得把风筝掷在地上,带着丫头们回到屋里生闷气。丫头们见公主今日不快,都不敢在她跟前玩笑,一个个都轻轻地走开了。流云和白露在那里伺候着,也不敢说什么。郁金见了,想或许要等林秀回来才会好些。偏此时还早,众人只好忍耐。 玉笙回来坐着,低头看见绣鞋上有些脏了,便叫流云重新拿一双出来换了,叫把这鞋拿去洗了,流云就拿着鞋出去了。 玉笙正在这里左右不是,外头传话的人进来说:“管家赵伯贯在外头有事找夫人。”玉笙听了,叫传他进来。赵伯贯进来行了礼,玉笙问他有何事,赵伯贯便说:“大爷今日早就下衙门了,同姚家约好了今日拿钱买他那房子。此时事情已经谈妥了,大爷打发人回来说,请夫人拿出三百两银子来。”玉笙问道:“怎么只要三百两呢?”赵伯贯道:“本是六百两,爷自己手里有三百两,还差三百,因此派人回家来取。”玉笙听了,叫白露取出三百两来给他。赵伯贯拿了钱就出去了。 玉笙听见说今日交了钱就能买到房子,想今后那边派人过去守着,就不怕有人弄神弄鬼了。心里略微舒坦了些,只等着林秀回来。等了许久,却不见他回来。本想打发人去问,又想了想,还是不去问的好,随他在哪里吃饭。自己叫丫头把果子拿来摆上,温了一壶酒,就在房中一个人喝起来。 喝了两杯,觉得这酒喝着着不似以往香甜,就叫郁金去把外头男客们喝的酒拿一壶来。郁金听了,劝道:“男客们喝的酒可烈,容易醉人,就是这酒适合夫人小姐们喝。”玉笙听了,冷笑一声道:“叫你去你就去,我还叫不动你吗?”郁金听出这话不好,赶紧答应了就出去取。 等到酒拿来了,玉笙叫倒一杯出来,郁金就斟了一杯。玉笙拿起来闻了闻,一股浓烈的酒气直冲天灵盖。闭着眼一口喝下,只觉得一股凉凉的液体顺着喉咙进去。这股凉意才过去,紧接着就是一片辛辣,酒水过处都火辣辣地烧起来了。才喝了这一杯,玉笙就觉得有些头晕。自己坐着定了定神,示意郁金再倒上,又拿起杯来喝了一口。这一杯喝进去,嘴里发苦,觉得还是先前自己喝的更好喝些。拿茶漱了口,就又喝起先前的那壶酒来。郁金在旁劝了几次,玉笙全然不听。左一杯右一杯,不觉一壶酒就见了底。也不叫人再添,叫人打水来洗漱了,晚饭也不吃,自己上床去睡了。 等到林秀回家时,玉笙已睡的深沉了。林秀进屋来闻见屋里的酒气,看着她熟睡中粉红的脸,叹了一口气,洗漱了,也上床来睡。临睡时叫丫头把茶水准备好,预备着玉笙半夜起来要喝。白露进来把茶壶温好,吹了灯,关上门去了。 玉笙从天还没黑时就睡了,睡到半夜觉得口渴,浑身燥热难耐,就叫点灯。林秀听见她醒了,想是要喝水,就起来又点了一盏灯,从大壶里倒了水,拿过来给玉笙洗手。玉笙见是他,也不推辞,就洗了洗,拿自己的手帕子擦了手,随手把帕子扔在地上。林秀把帕子捡起来晾在架子上,又拿茶壶倒了一碗茶,先自己试了试,觉得不凉,才拿过来给玉笙。玉笙喝了两大口,还觉得有些渴,叫再倒一碗来。林秀就又倒了一碗,她也一口喝了。 等到林秀收拾好重新上床来睡,玉笙却睡不着了。隐隐有些头疼,脑子里一团乱,心也突突地跳。把手从被窝里拿出来放在自己的额头上,叹了一口气。却听见黑暗里林秀问道:“怎么了,睡不着了么?”玉笙也不回答,只是侧过身去睡着,把背对着林秀。林秀也侧身睡着,从后面拿手抱着她。玉笙把他的手推开,他又抱上来。玉笙又推开,他又抱上来。 玉笙腾地翻身坐起,对着黑暗里林秀的方向,说:“你到底要怎么样?”只听林秀轻轻地说道:“你想怎么样?我只是想抱着你。你似乎不高兴。” 玉笙顿了顿,又躺下来,仍是背对着林秀,说道:“我没有不高兴。”林秀扯过被子替她盖好,说:“你明明就不高兴,我都看出来了。你为什么不高兴?是不是等不到我回来,你就心里不自在?”玉笙不答,只冷哼了一声。林秀就自言自语道:“昨日是公事,实在抽不开身。今日是同姚家谈买房子的事,谈完了他们死活拉着我去坐一坐,说本是旧时的邻居,好些年不来往了。其实他家还好,我小时羡慕他们家里热闹,还跟着他们家的大爷一起玩过。他家里人倒不是那一起势利眼的小人,只是后来他们搬走了,我们才渐渐疏远了。我想借着这个时机再重新和他们家走动走动,就同他们去酒楼里坐了坐。我回来就见你喝醉了,你自己一个人喝酒了吗?这可不好。” 第61章 第 61 章 玉笙听到这里,把头一扭,问道:“我喝酒还要你准许么?” 林秀赶忙说道:“不是,我是担心你一个人喝闷酒容易醉。而且心里藏着事喝酒也不好,你要是有什么不痛快的事,不妨对我说。” 玉笙驳他道:“我自己知道,不用你来管。我今日并没喝醉,只是有些头晕。” 林秀道:“好,你没醉。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高兴?丫头们说林种今日来过。我想,他应该没那个能耐惹你生气。况且你昨日就有些不快,并不是今日见了林种才这样的。到底谁给你气受了?还是有谁什么事情没做好?这些人都怕你,谁敢得罪你呢?我实在想不透。” 玉笙听了,重重地叹了口气。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气什么。二人静默了一会,玉笙平静地说道:“你能给我说说甄美娘吗?” 林秀听她问起美娘,诧异道:“好好的,为何突然提起她来?”玉笙就把昨日在书房里看见画像和簪子的事说了一遍。 林秀听了,也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说:“美娘是我一个远方亲戚家的邻居,幼年时我同家人去她的家乡时见过她。那时都是小孩子,哪里知道将来的婚姻大事在哪里。后来我们都渐渐长大,美娘也越来越美。我偶然间见了她,只觉得她已像一个仙女了。她又那么温柔,说话做事都带着一股特别的气质,少年时的我也曾渴望能得她为妻。 但她原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哪里会把我放在心上。他们两人情投意合,两家的父母也看着他们甚好。只是说都还小,就没有定下。怎奈那心上人后来又有了别人,已经在京城定亲了。消息传回家乡来,美娘就没了指望。偏这时她父母都不在了,她一个人难以过活,就到她亲戚家里借住。她这个亲戚同我家一个亲戚有些关系,我去走亲戚时又看见了她,想着我们是幼年相识,岂不比别家素未蒙面的姑娘好?况且她出落得这么好,人人见了都会爱她。我就回来同婶娘说了。 婶娘说我还没得功名,怕耽误了人家,只等到我得了官才好去找媒人说亲。我就发奋读书,一半是为了我的父母,一半是为了能娶到美娘。好容易得了官,又挨到娶了她回来,想着终于能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了。美娘也很体贴,对底下人也和气,事事都想得周到,家里的事没叫我操一点心。不多时,她就有了身孕,那时候真是我人生里最得意的时光了。 我还想着将来我们会有几个孩子,孩子是像她多一点还是像我多一点。哪里想到生孩子时大人孩子一起去了,那时美娘还不到十九岁。你看见我画的那画,是她怀着孩子的时候过八月十五画的,那天也是她的生日。她走了,实话对你说,我原打算这辈子就这么过的。哪里想到我会有这福气,竟然娶了公主娘娘。 只是,公主虽好,美娘毕竟是我从前的妻子,若说叫我忘了她,不过是哄你的话。你也不必生气,这本没有什么好比的。她活在过去,你活在眼前。过去你并没有同我在一处活过,都是各过各的。要不是因为我,你又怎么会知道有个甄美娘呢?你和她本无瓜葛,你只把她当作古人就罢了。 我有时也会想起她,她的生辰忌日也会给她上一炷香,这事我不瞒你。我想,你从前的那位许附马,你心里也还会想起他吧。我们成亲后,你还不和我亲近,不就是因为心里想着他吗?你想他的心,和我想美娘的心,都是一样的。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只要你我的心里还有一片位置是为他们留的,且谁也替代不了,就算他们没有白活一场,我们也不必为了这种事心里不痛快。你说呢?” 玉笙听了这一席话,心里渐渐平静下来。是啊,自己何必在意一个死人呢?林秀不忘他的前妻,才说明他重情重义,这又何尝是一件不好的事呢?二人沉默了一阵,又说了些旧事。不知不觉窗户纸透出些白光,二人只迷糊了一阵天就亮了。 次日起来,林秀仍上衙门去。早饭过后就有姚家的人来送了那边房子里的各处的钥匙。玉笙吩咐管家先叫人粗略扫一扫,等林秀回来再看看哪些地方需要修缮。下午林秀过去看了,回来说现在有房子住,先不急着修理。玉笙也不管他,只叫人把各处过道门户都看好,晚间多派人巡夜。 再过了几日就是清明。林秀预备带着玉笙去祖坟上烧纸,顺道踏青去。玉笙许久不曾出来看看,自然是早就等待着这一天了。早上出门时精心打扮,梳妆时格外用心。林秀看她对镜理妆,像是要去赴宴,心里觉得好笑,就说:“咱们是往山上走,不是去参加皇宫里的宴会。你再盛装打扮,那些山野村夫也不懂得看,白白浪费你的心思。”玉笙道:“管他们懂不懂,我自己看了自己心里高兴。”收拾好了,走到门口看了看天,料想今日是个大晴天,只穿了两件衣服,又带了一件装在衣包里。 林秀带着玉笙坐轿子上了山,到祖坟不远处就下了轿子,吩咐午后来接,轿子就回去了。不多时就上完了坟,林秀又带着玉笙去游此地一个小小的湖,叫做青湖。郁金流云二人跟着。 这青湖不大,四周却有许多绿树。百花都已开过了,只有些花瓣还留在林间。玉笙看了,想前些时这里的春花不知如何烂漫,自己今日才来,错过了花期,心里有些惋惜。伸手捡起一朵落花,将它托在手心细看。见花的颜色已经很淡了,此时还可以从花瓣残留的淡红想象它原先的浓烈。又拿起来闻了闻,只有些泥土的味道。玉笙又把花轻轻地放在绿叶上,任它重新被风吹落在地。 走过一段石板路,才一转过弯,就见对面的树上攀着好些藤蔓,都从树上倒垂在湖面上。这些藤蔓都开着白色的小花,几朵攒成簇,几簇攒成团,大小如壮汉的拳头,一团一团似小白球,在绿色的湖面上倒映出一片白,引得游人驻足观看。 玉笙站在这里已看得呆了,伸手拉林秀,叫他看。林秀看了,也赞了几句。玉笙又拉着他往那边走去,要去闻一闻这小白花是什么香味。林秀怕她跌倒,赶紧一把拽住她,要她慢慢地走。玉笙哪里等得,拖着林秀就要快走。林秀一把揽过她的腰,在她耳朵边轻轻说道:“你急什么,以后有的是时间,我陪你慢慢看。”玉笙左右看了看,见只有自己带的几个人在后面,拿手在林秀腰间一拧,说:“你再轻狂,我就打了。”说着,扬起手作势就要打来。林秀赶忙松开了她,玉笙就往前快走,林秀在后面轻笑着跟上去。 还未到那花跟前,已闻得一阵浓烈的香气,还有阵阵蜂群在花间飞舞。阳光从那边洒下来,照得蜂子的翅膀透亮。玉笙有一件镂空花丝的领扣,是夏蝉的样子。那蝉的翅膀是金丝编织成的,时间久了,就不如才做好时那般亮。此时这些蜜蜂的翅膀在阳光下的颜色就同那金蝉一样,暗金色带些棕黄调。玉笙突然想到,拿金丝再做一个蜜蜂形状的首饰,把林秀给她的那珍珠做蜂肚,春天的时候戴着去赏花该多么有趣。想着,就要对林秀说。 回头时见林秀正同一个老汉说什么。那老人见玉笙回头,就告辞离去了。玉笙问林秀那人是谁,刚才同他说什么,林秀说是一个过路的客人,来问路的。玉笙听了,也不在意,就把要做首饰的话说了。二人并排走着,忽见一阵风来,把白色的花瓣吹落了好些。那花瓣飘飘洒洒地荡进了湖里,漂在碧绿的水面上,渐渐混进了水上的杂物里,一起漂到了岸边的树丛里看不见了。 鸿巍的春天向来是多雨的。这阵风吹落了许多花瓣,也把一片厚厚的云吹了过来。太阳已经隐进了云层里,湖边的山水霎时间失了颜色。玉笙觉得风吹着有些冷,便叫流云把衣服拿出来穿上。 湖岸边有许多当地的小摊,正在那里卖些简单的吃食和些小玩意儿。那边山坡上头有几株桃树李树,正在那里开得热闹。玉笙看见了,叫林秀过去看了花,再过来买些吃的,就差不多是回去的时候了。林秀依她所言,同她过去看花。 才一上了这个小坡,才发现后面别有洞天。哪里才只有几株桃树李树,这斜坡原来是人家的一片果园,各种各样的果树不知种了几百棵,此时红的白的粉的开满了一片山。又有些已经结了豆子大的果子,有些花已半残,果还看不出。玉笙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此时众人看了这片花海,都只觉得如入仙境。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轻轻走着,害怕惊醒了沉睡在花里的仙子们。林秀带着流云郁金走在后面,也都只是欣赏赞叹,早已说不出话来。 第62章 第 62 章 玉笙才要再往里走,突然听见一阵狗叫,接着就见一只黄狗从一棵桃树下跳出来,朝着玉笙又跳又叫,吓得玉笙往后连退几步,险些跌倒。 林秀听见狗叫,紧走了两步,一把将玉笙扯到身后藏起,顺手就要从旁边树上掰断一根树枝来防卫。手已伸到树枝旁,才看见狗脖子上拴着一条绳子。绳子不长,狗子只能在树下狂叫,并不能咬到人。几人才放下心来,就听见一个声音说:“是谁在那里?” 几人四处一看,才看见一个老人,穿着一件破夹衣,拄着一根木棍,从那边蹒跚走来。走到近前,众人见他满脸褶皱,头发稀疏,已近全白了。因他原在斜坡下,是由低往高走,走过了这一小段路,就站着喘息起来。 老汉过来见了玉笙几人,就叫黄狗:“好了,好了,他们不是来偷花儿的,别叫了。”那黄狗见他来了,摇着尾巴,耳朵朝后趴着,咧着嘴往他身上扑。又听他说了这几句话,当真一声也不叫了。 林秀见老人过来叫住了狗,就大着胆子过去,微微欠一欠身,说道:“我们是来上坟的,偶然来到此处,见这里花儿开得好,过来看一看,并没有乱攀乱折,老翁可以放心。” 那老人朝林秀挥挥手,一只手撑在地上,慢慢地坐了下去,说道:“官人莫怪,我也是替人看管这片果林的。这附近有几家的小孩子不懂事,时常来此捣乱,或折花,或偷果子,毁了好些果树。我告诉了他们的大人,他们欺我老汉孤身一人,都不制止。前几年我还有力气追着他们赶,这一二年连走路都费力了,哪里还能管得周全。幸而我家主人仁厚,也不因此责罚我。 只是我家世世代代替主人家看守果树,人家给我们一口饭吃,我们自然应当尽心。唉,说不得,老了,也和他们争不起了,就叫主人家给了我这个黄宝贝。有了它,那些小鬼儿才不敢来了。才刚我听见它叫唤,以为又有人来折花了,所以走来看看。” 他说一两句,就要喘一下,说不上十句就要停下来歇歇。说了这一席话,已经歇了三四次了。说完了,喘息一阵,又接着道:“我看官人娘子也不像那起蛮人。你们要看花,只管看便是,略折些赏玩也可,只是不要随意糟蹋了。辜负了花儿,天也不容的。”说毕,又慢慢地站起来,就要回去。 林秀见他实在可怜,伸手进自己荷包内,摸出一块碎银子,约有二两多。拿在手里颠一颠,又想了一想,仍旧放了回去。带着玉笙等人又看了一会儿花,就来这边包子摊上买包子吃。此时正是游湖的人回去的时候,来往的人络绎不绝。几人挑了靠摊子后面的一张桌子,玉笙背对着路边坐了,林秀坐在她对面,面朝着小路。一时包子上来了,几人就坐着吃包子。 小贩上了两笼包子,又上了茶水。一时得闲,就坐在旁边,同紧挨着的卖馄饨汤圆的一对夫妻闲谈。林秀吃了两个包子,就问他们那边的果林是哪家的,看果林的老头是谁,在这里看了多久了。 几人林秀他问,也就告诉了他,同那老人自己说的不差什么。卖包子的说完又叹了一声,说道:“漆老汉人老实,偏生命苦得很,一生没有成婚,也无儿女。好容易那年打仗时走过来一个女人,带着个哑巴小女孩,说是逃难来的。 漆老汉养活了母女几年,那妇人又死了。他自己一个人把哑巴养大,眼看着成人了,原说要招一个女婿替他养老送终的,哪知道哑巴去山下给他打酒,半路上被强盗给抢了去。说起来,这都是命。”说完,又说了几句可惜的话。 林秀起先见那老汉可怜,想施舍他些钱财,又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就过来这边打听。及至打听得是真,且又境遇如此悲惨,越发动了恻隐之心,有心要周济他。就叫小贩又捡了十个包子送过去,回来一并算钱。 这小贩听了,忙替漆老汉道谢,又说林秀是大善人。一面说,一面就拿了几张大树叶子包了包子,走去果林里给了漆老汉。林秀等他回来,给了钱就要走。那小贩说漆老汉还要过来亲自道谢,请林秀再等等。林秀看了看天,见那云已越来越厚,像要下雨的样子,连说了几句不必,就带着玉笙等起身走了。 才走到半路上,那雨已经密密麻麻地落下来了。此时的雨虽不大,下得却密。玉笙几人穿得薄,才淋了几滴雨身上就已经湿了,只得又回到卖包子的摊子上,借着他那里的屋檐避雨。 恰好漆老汉也在那里,又有几个游人也在那里躲雨。尺寸大的地方,一时就拥挤起来。玉笙初时觉得不惯,后来听他们说些乡野杂事,林秀也同他们说几句笑话,渐渐地就听出了些趣味来。 春日里的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玉笙几人原说等这一阵雨小些就要走的,哪知这一下就没有要住的样子。雨一下来天色就变暗了,此时又坐了一阵,不知是什么时候了。玉笙渐渐觉得越来越冷,脚下的鞋已经湿透,雨水的湿气似是已经顺着衣襟的缝隙钻进来,紧贴着躯体,把每一丝暖意都吸走了。 正在那里等得不耐烦,只见雨里一个人撑着伞慢慢行来。林秀看见了那人,就站起来向他招手。那人走近来,玉笙才看清了,来的是赵伯贯的儿子赵小磊。 赵小磊过来同林秀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林秀回身来握着玉笙的手,只觉得她两手冰凉。把她的手捧在自己手心里,一边朝手里哈气,一边说:“赵管家派了轿子来接我们,因为不知道我们在何处避雨,叫赵小磊先来找我们,他此时就回去叫轿子上来接。” 不多时,轿子来了。林秀携着玉笙的手,赵小磊在后面打着伞,先把她送上了轿子,然后是林秀,最后是郁金和流云。 玉笙到家换过衣服,又拿热水洗了手和脸,晚霜就拿了一壶热茶来。林秀顾不得吃茶,就吩咐赵小磊拿两件衣服和一双鞋,就到今天避雨的那地方,找着一个姓漆的看果林的老人,把东西拿给他。赵小磊答应了,说明日一早就去,林秀才回来坐着吃茶。 玉笙看着他吃茶,就笑他道:“你倒是个热心肠,我从前竟不知道。”林秀道:“这有什么,我也不算热心。只是我有的,他没有。拿些我有的给他,于我无害,于他却有大用处。举手之劳,何乐不为。” 说毕,又叫人拿些点心来吃。小雪就去厨房里叫蒸一碟红枣山药糕来。玉笙听了,也不答话。等点心来了,吃了几块,就叫人明日把打首饰的匠人叫来。 清明那日过后,一连下了三四日的雨。听闻那边二婶娘身上又有些不痛快,玉笙坐着车过去看了两次。二婶娘躺在床上,脸上有些浮肿,脸也黄黄的,精神却还好。见玉笙来了,只说:“我不过是老毛病,躺一躺就会好的,倒累你又跑来跑去的。”说了几句闲话,就叫秀兰陪着玉笙到外面屋里坐。 近来秀兰人大些了,也越发知事沉稳。家里的事都能帮着她母亲料理,来人来客也学得会招待了。玉笙见她生在这等人家,气度却是不凡,心里更加喜欢她了。 只是二婶娘总不许家里孩子接受人家的贵重些的礼物,玉笙也不好违了她的心。见秀兰只留心在针织女红上,又愿意学,玉笙就教她些宫里嬷嬷传授的技法。秀兰人年轻,眼睛好,手又灵巧,学得很快。玉笙见她近来给她哥哥做的衣服越来越好,夸赞了一番,叫她按照自己的喜好做去。 自从上次看了林秀收着的甄氏娘子的画像后,玉笙总没把那件未做完的衣服拿出来接着做。这几日下雨无事,又见秀兰在家做衣服,就又拿出来接着做。想此时还在春天,不如就绣几杆翠竹,几朵桃花,另一边绣两只鸭子,取“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之意。林秀是读书人,想他也会喜欢。 说做就做。因上次玉笙几乎已经把衣服做好,只是没有选好绣花纹样,此时心里有了样子,拿画笔来描了花样子,摆出绣架就绣起来。男人的衣服不像女人的要花样繁多,刺绣精妙,只稍微点缀即可。加上玉笙绣工好,两天就已完成了。 做好了衣服,自己仔细瞧了瞧,看没什么大的毛病,就叫晴烟把衣服拿过去,看哪里还有些没剪干净的线头,一一的收拾好了,再熨一熨,就放起来,等林秀晚间归家来试穿。她做了一下午,身上有些僵硬,就起身到花园里走走。见园子里有几株月季已萌发了几枝花剑,想是不久就要开的了,那时再采几朵来戴。才转了不久,就见一个小丫头走来说:“大爷到家了。”玉笙就带着众丫鬟往回走。 第63章 第 63 章 等到玉笙进屋时,林秀正坐着吃茶,玉笙就叫流云把这件衣服和早已做好的一套里衣拿出来给他试。林秀接过衣服一看,见针脚细密,绣花雅致,不由得脸上满是惊喜,问道:“是你做的?” 玉笙推着他进去后面试穿,自己在外面说:“里衣是早就做好了,外衣是今日才绣好的。前些时我看天气好,以为今年春天穿不成了,想叫你留着秋天穿的,哪里知道这一场雨下来,天气又凉了,正好可以穿。你看看合身不合身。” 林秀穿好了出来,来回走了两圈,又去穿衣镜前照了照,过来朝着玉笙行一个礼,说:“多谢娘子。我竟不知娘子有这等好手艺。”玉笙见他又不正经,有些不好意思,只抿嘴笑着。 流云见了,也笑着说:“咱们娘娘少以给人做东西,做衣服就更难得了。”林秀听了,又给玉笙行了一礼,说:“谢娘子偏爱。”屋里几人都笑了。林秀进去把新衣服换下来,叫郁金进去把衣服叠好收起来。 玉笙看了,说道:“你就穿了吧,又收起来做什么。”林秀道:“这是娘子第一次亲手给我做衣服,我舍不得穿。留着等过节的时候穿吧。”说着,就朝着玉笙谄媚地一笑。 玉笙见了,轻轻说道:“你这样轻狂,我不同你在一处。”说着,就往外面走去。林秀赶忙跟在后面,随她来到外面廊下。见四周无人,凑近玉笙耳边说:“今日晚间我再重谢娘子。”说完,朝她笑一笑,自己往书房去了。玉笙听了他的话,粉面一红,朝着他的背影轻轻“呸”了一声。 二婶娘这次病得着实厉害,虽然精神还好,只是脸上的肉都没了,只有一层薄薄的黄皮包着骨头,还在肿着。林秀看了只是忧心,林秦秀兰二人天天害怕他们母亲一睡不醒,林秦近日连上学都不去了。 磨坊街那边林老二林老三家和这边林老四家也来人看了,都说不中用了,赶紧预备后事要紧。玉笙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如他们所说开始准备。同林秀商议了一番,最后决定先把东西都准备好。要是没事,冲一冲也好。林秦兄妹二人心里更没有主意,只是林秀要如何做,他们就照做而已。 玉笙见林秀整日忧心,知道他心里看婶娘就如看他的母亲一般。今番母亲有病,做儿子的自然心焦。于是又打发人去感虚寺里说了,三月初九日要来烧香,叫寺里人准备。 到了三月初九这一天,玉笙吃了午饭,穿着一身素服,带着晴烟白露,坐着轿子就来了。感虚寺早已把众僧人分派到别处去了,只留了几个小和尚在那里看门指路。玉笙在大殿里跪了好一阵,虔心祈求佛祖保佑二婶娘早日病好。 祈祷已过,腿已麻了。加上清早起来去瞧二婶娘,又赶着叫人给婶娘做寿衣,吃了午饭没有休息,一直赶路上山,这时就有些疲倦。幸而前几日就叫人收拾了一间净室,正是预备休息用的,玉笙就过去略歇一歇。 白露晴烟二人扶着玉笙躺下,小丫头就要给她捏肩膀。玉笙此时觉得累得很,挥手叫众人出去,只留晴烟和白露在这里。晴烟见玉笙昏昏睡去,她就也两眼乜斜起来。白露才要推她起来,就听见外头有人嚷起来。她怕外头的声音吵醒了玉笙,就要出去看看怎么回事。一把摇醒了晴烟,见她睁眼了,用手指指外面。见晴烟会意,就轻轻地出去了。 晴烟起来在屋里走了几步,觉得脚下发软,还是没有精神,就也出去,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抬头看见东南角上冒着一大股白烟,直冲云霄,墙外面还有些嘈杂的人声。晴烟见了,心想:“莫不是庙里和尚不小心,走了水了么?” 正想着,忽然见一个老太婆走来,轻轻对她说:“姑娘,你莫不是公主娘娘带来的人?你们一同来的一个姑娘正在那里同人吵呢。庙里人说她手脚不干净,拿了庙里的东西。那姑娘被人围着脱身不得,叫我来找人帮忙,你快随我去吧。”说着,过来拉了晴烟就走。 晴烟听说有人同他们的人吵架,以为白露得罪了庙里的人,就跟着老妪出来,看是什么人敢这样大胆。 跟着老婆子七绕八绕,才走出庙后门,老妪指着那边一群人围着的冒着烟的墙角,说:“就在那里。”晴烟走过去一看,见有一大群人围着一堆干草议论纷纷。草堆被火烧过,此时还在冒烟,地上放着两只水桶,白露也在那里看。 见她来了,白露拉着她一边往回走一边说:“你怎么出来了?一时叫起人来,屋里一个人都没有,她又该发脾气了。”晴烟把刚才老妪来叫她的事说了,白露问道:“那人在哪里?” 晴烟指一指后门,奇怪道:“刚才还在这里,怎么不见了?”白露见人不见了,心里也觉得有些奇怪。想了一想,只说:“别管她了,快回去看主子醒了没有。” 二人走去一看,门大开着。白露看着晴烟,晴烟急忙说道:“我走的时候关好了门的,难道她醒了,自己开的门?”进去一看,玉笙已经不在那里了。她二人以为玉笙走去方便去了,就去打水来预备给她洗手。 谁知等了一阵仍不见人,去茅厕里看了,也没有人。问小丫头,都说没看见。四下里都找了,都不见她。众人就慌了,忙将此事告知了在外面等着的赵伯贯。 赵伯贯听了,也带着人四处找,又问了那些小和尚,都说没看见。赵伯贯急了,吓唬小和尚道:“这位可是公主娘娘,你们要是敢把她藏起来,就是一人长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那几个小和尚都哭着跪在地下,说:“真的不知道,从公主来了就只在这后门外,连公主穿红穿绿都没看见。” 晴烟白露也急得直哭。赵伯贯顾不得叫苦,连忙打发了人去衙门里告诉了林秀,请他从衙门里调人来找。又打发了人回家,叫从家里多带几个人来帮忙。一时间,小小的感虚寺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跟铁桶一般。 等到林秀来了,赵伯贯先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林秀又问几个丫头,都说公主在屋里歇息,众人不敢走远,只在附近走走。忽然听人喊失火了,就出去看看要不要紧。等到回来时就听说公主就不见了。 问白露和晴烟,二人又将经过说了一遍。底下的小厮都把各门看守得紧紧的,里外有人出入都能看得见。这寺里又没有多的人,到底是什么人,又能把公主藏在哪里呢? 林秀正在这里纳闷,就有衙门里的人过来说,四处都看过了,只有那边墙上有一个洞,周围还有些剐蹭的痕迹,想必歹人就是从这里进出的。林秀过来一看,果然有一个洞。先前被杂物堆挡住了,外头又有几块木板,因此无人注意。问庙里的和尚,都说不知有这洞。等到几个年纪大些的和尚赶回来看了,说这原是一个狗洞,年久未用,也没管它。但这洞口原本只有海碗大小,大人无论如何是进不来的。想是日子久了,墙体老化,被人给扩大了。林秀蹲下细看,果然有些新刮下来的土。 此时只知道玉笙已经出了感虚寺,仍不知往哪方去了。这寺有好几条下山的路,林秀只好派人分头下山,沿路打听看有无人看见,或者有没有歹人留下的痕迹。衙门里知县老爷知道玉笙失踪了,自己就紧跟着林秀上山来了。此事不同于普通的失踪案,必要上报给天子。知县跟在林秀身后转悠,想问问他这事如何上表。林秀想了想,说道:“你先随我回去再说。” 那边众人忙着找玉笙,玉笙却已经在山下了。她在偏殿里睡着时,一个人把她叫醒了。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是谁,就见一把明晃晃的刀在她眼前闪着寒光。一个浑身邋遢的老乞丐把这刀横在她的颈上,只轻轻地说了一句话:“跟我走。” 玉笙不敢不听,只得瞪大了眼,张大了口。想要起身,可是那刀就在她的下巴底下,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心也跳得厉害,手脚都已经软了,哪里起得来。 那老头子见她浑身颤抖的样子,有些轻蔑地看着她,说:“不过如此。”说着,伸出他那枯瘦的胳膊,一把将玉笙从榻上拖了下来。玉笙跌坐在地,膝盖碰到石砖上,发出一声闷响。那老头子还使劲往上拽她的胳膊,疼得玉笙几乎要哭出来。猛然间觉得头皮一痛,老头子竟然扯着她的头发,生生将她从地上扯起。玉笙双手握住发根,口里闷哼一声,从地上站起,被老乞丐扯出门去。 第64章 第 64 章 出了门,外面一个人也无,玉笙就随着老头子往外走着。待到稍微冷静一些,玉笙心想,应该很快就会有人发现他们,根本等不到出寺门。只要有人看见报了官,就不怕了。 哪成想一直走到最外面的院子,竟一个人也没有。玉笙不住地左右张望,想看看那些丫头们都在何处玩耍。还有庙里原有的众僧人,此时竟也一个不见。玉笙心下慌乱,被老乞丐一路催着,一直来到墙角一堆干草前。老头子用脚踢开草,只见墙上有一个大洞。玉笙心想:这无论如何不是人进出的通道,倒像是狗洞,总不会要我从这洞钻出去吧? 才想到此,那老头子就在她背上推了一下,叫她出去。玉笙回头看他,那老头子一脸凶狠的表情,双眼如鹰隼般,死死盯着眼前的猎物,看得玉笙脊背一紧。此时没有别的办法,还是先听他摆布,保命要紧。于是玉笙在前,乞丐在后,先后从洞里爬出来。玉笙站起身,拿出手帕子擦了擦脸上的尘土,又把身上掸了一掸,掸下二两黄土。伸手摸摸头上戴的珠花,一个不少。又把发髻捏了两下,觉得有些松了。此时无处梳洗,只得罢了。 老乞丐又用草和木板把洞口遮盖了,一只手拽着玉笙的胳膊,一只手反握利刃,将刀藏在袖内,推着她往山下走去。 玉笙只得默默顺从,却在心里盘算如何脱身。因她今日来这寺里祈福,打扮得甚是素净,路上纵有人看见了,也绝不会想到是公主,或是通判夫人。但这乞丐浑身肮脏不已,倒是引人注意,或许会有人留心。官府有了路人提供的线索,不到天黑就会找到他们的。想到此,玉笙稍稍放心些。 哪知这一路上并没见半个人影,偶尔有一两个在山间放牛劳作的人,也隔着老远。若贸然出声求救,这人一定就要下手。眼看着已经走出感虚寺很远了,再走就要辨不清方向。玉笙暗暗叫一声苦,才知什么叫人算不如天算。 这些天总下雨,山上的石板路长了许多青苔。石板路走完了,接下来的泥巴路又湿又滑,更是难走。玉笙本来不怎么走路,这种情况下更是走一步歇一步,要停下来甩甩鞋上的泥。那老汉见玉笙走不快,以为她故意拖延,就拿刀子抵在玉笙的腰间,说:“走过这一段就有车坐,不要耍滑头。”玉笙听了,不敢延挨,只好拖着两只沉重的泥鞋,一步一滑地走着。 偏此时又下起了毛毛细雨,雨水把玉笙披散的头发润湿,一条一条地沾在脸上。玉笙低头走路,不时就要用手拨开眼前遮住视线的湿发。后面老头子又不停地催着,一声一声,听得玉笙心慌不已。 二人好不容易才来到一个小山坡上。玉笙站直了身子,想要喘几口气,再看看还有多远才到马车那里。腰也有些累,脚下的鞋子沾满黄泥,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穿着铁鞋在走。身上的衣服在爬狗洞时就已沾满泥巴,此时被雨淋湿,黏在身上又湿又凉。好在此时三月天气,并不十分冷。只是玉笙从小娇养,实在不会走山路,何况是雨天。 老乞丐自己也停下稍微歇歇。他的头发都已经花白了,脸上的皮都起皱下垂,不知多大年纪。走了这一段路,他的气息也只稍微急些,并不像玉笙喘成一片。歇了一歇,就要玉笙继续走。 玉笙此时脑袋空空,不知自己在何处,只知道自己累极了,实在不想再走了。老乞丐一推她,她没站稳,往后一个趔趄,就从山坡上往下滚去。 这山坡上种着许多树,此时已过花期,只长着些嫩叶,玉笙也不认得都是些什么树。但树皮粗糙开裂,枝丫乱生。她只往下滚了不远,就被一棵树拦住了,撞得后腰一阵剧痛。脸也被树干擦伤了,一阵火辣辣的疼袭来,倒盖过了腰上的痛楚,脚上的鞋子也掉落了一只。 玉笙顾不得起身,伸手在脸上一抹,把手拿到眼前一看,只见雨水混着血水顺着手掌流下。玉笙不知伤得有多重,心里一阵害怕,以为破了相。偏又有狗叫声传来,吓得玉笙赶忙缩起来,也不知那狗在哪里叫。 那老乞丐见玉笙摔倒,自己也从上面下来。见她摔倒了就躺着不起来,浑身脏污,滚得似个泥猪一般,不由得心头火起。于是捡了一根树枝,照着玉笙的身上抽了几下,说:“起来!”玉笙用手挡了几下,有一下打在手背上,顿时疼痛难忍,只好哭着喊道:“别打我,我起来就是了!”就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捡鞋,跟着老乞丐一瘸一拐地走。 这一番吃了苦头,玉笙心里又气又怕,再不敢慢慢地走了。才走过了这一段下坡路,就见一小片野树林子,一辆马车停在那里面。老乞丐叫玉笙上车去把衣服换了,玉笙只好照做。马车上有一套男人的衣服,两套女人的衣服。玉笙也不管好歹,拿起一套女人的衣服就换起来,把自己脱下来的湿衣服用脚踢到角落。。 才换好了,就听见一个老妇人的声音,问那老头子道:“人呢?”没听见回答,马车的帘子就被人揭开,一个同老乞丐年纪相仿的女乞丐站在车外。见玉笙换好了衣服,一把扯出她来,抬手两个耳光打在玉笙脸上。打得玉笙面上如火烧一般,两眼直冒金星,耳朵里嗡嗡地响。 玉笙又惊又气,不知婆子为何打她,只瞪着两眼看着婆子。 老乞丐也进车子里去换衣服,女乞丐就从怀里拿出几样东西掷在地上,口里说道:“我倒没看出来,你也不光是只知道享乐,还有心思留下些记号。可惜,碰到我老太婆,把你的这些小把戏识破了。我先说给你,路上你要是听话,我们也不折磨你。你要是再有要逃跑的心思,我劝你早些住了,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你。这么些年,我们等的就是这一天,早已把捉住你以后的每一个细节都想过了千万遍,只想要让你也尝一尝那滋味。”说这话时,老太婆恶狠狠的。说到末后一句时,已是咬牙切齿了。 老乞丐换了衣服出来,在车前头翻出一跳绳子,同女乞丐把玉笙的手绑了,叫她进马车里去。玉笙也不知他们是谁,为何要捉她,捉了她要带往何处去,只好听话照做。女乞丐在车里也换了衣服,将三套湿衣服团成三团,依旧塞回角落。又下车把地上的东西一一拾起,都抛在车内。自己上了车,老乞丐就在外面赶着车走起来。玉笙这才看见,拿进来的都是些自己头上戴的首饰。想是走在路上的时候掉下来的,女乞丐以为是玉笙有意留下给官兵做记号的,所以一并捡了来,又打了玉笙两下。玉笙此时毫无主意,只是害怕他二人又要打她,又不知林秀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往哪边走了。 天色渐暗,走了没多久,马车就来到城边一座小客栈里。老妇人牵着绑玉笙的绳子下车,袖子里藏着一柄短刀。客店里的人见他们绑着一个女人,都过来围着看。老头子朝众人一拱手,说道:“小女有个疯病,发作起来就要伤人。我两口儿不得已,拿绳子拴了,免得她又发起疯来惹祸。请小二哥给我们一间房,明日一早就走。” 看热闹的人见三人都是普通打扮,两个老的头发都花白了,年轻的这个头发散乱,脸上还有擦伤,确实像是疯子。因此也不疑有他,只是问他们是哪里人,要到何处去,老头子只说:“我们带闺女去李家坝看病。”此外不再多言。众人都叹息说:“可惜了这闺女生得这样好的容貌,怎么就得了疯病了。”仍各自说话吃饭。小二带着他们上楼,说了几句话,又下楼来拿了些简单的吃食送上去。 几人进了屋,老两口松了口气。婆子把玉笙的手解开,只把她一只手腕绑着,绳子的一端仍拿在手里。二人替换着吃了饭,又守着玉笙吃。玉笙走了许多路,又累又渴,且又担惊受怕,此时哪里吃得下。那老头子倒了一碗水来,她就喝了些水。正要吃时,老婆子把盘子拿过去,说:“我看你每日肥鸡肥鸭吃着,养得这么白白胖胖的,饿几天也不会饿死。这几天你就喝水吧。”玉笙也不敢争辩,只好看着馒头咽口水。 夜里无人伺候,玉笙只好自己胡乱洗漱了。等到睡觉时,婆子叫玉笙睡在床里面,她自己睡在床外面。老头子自己带的铺盖,在门口的地上铺了,就睡在地上。玉笙的手仍被绑着,老太婆的短刀就藏在枕头底下,老头子那里还有一把刀。玉笙又饿又怕,心里只是发慌,哪里还想得出办法来。又怕逃跑不成反要挨打,只好睡了。 第65章 第 65 章 次日天还没亮,婆子去厨房里生火煮饭,老头子在屋里守着。玉笙昨夜饿了一夜,此时有些头晕,仍在床上睡着。不多时,婆子端来两碗稀饭,又拿出一包咸菜来,都摆在桌上。二人也不管玉笙,轮换着洗了脸,就坐着吃起那稀饭来。 玉笙闻见稀饭的味道,肚里越发饥了,只是不敢开口。自己默默地起来,拿水洗了脸,勉强梳了头,松松地挽成一个髻儿,坐在床沿上看着他们吃饭。那老头子见她目不转睛盯着稀饭,就走去厨房里,拿小碗盛了一碗,拿来放在床边的矮几上。玉笙拿起碗来就喝,婆子看见也没说话。 一时吃过了饭,玉笙看着他两人收拾。见婆子把包袱拴束了,就要过来拉那绳子,玉笙赶忙说要小解。婆子嘀咕了一句,玉笙没听清。婆子就拉着绳子,站在床边。玉笙走去后面,揭开马桶,解了手。正要盖盖子时,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她就忍着臭气,把桶里的尿倒了一大滩在地上。又拆散了头发,把脖子后头最底下的分一束出来,拿牙咬下一绺儿,塞在衣袖里。做好了这两样,仍旧盘好了头发,理好了衣服就出来了。 婆子见她过来了,恐怕她在发髻里藏东西。过来捏了捏,没有摸到什么,才仍旧把她两手捆了,一手拉着她的胳膊,一手把短刀紧紧握在手里,推着她往前走。下楼来时,老头子正在那里结算房钱,老婆子就推着玉笙出来。马车已经套好,婆子推着玉笙进去了。不一时,老头子出来,又坐上车,马车就往往城外去了。 玉笙昨日听说要去李家坝,只是不知真假。想要留下些记号,但那婆子一双眼紧盯着她,稍动一动她就能知觉。断发在袖子里刺得她痒酥酥的,心里又紧张,禁不住浑身冒汗。老头子在外头赶车,也不同里头的婆子说话。只是这车走得不快,应该还在鸿巍。 玉笙心里正算计着,就听见外面有几匹马跑着追上来了。玉笙心想:莫不是林秀派来的人?那婆子也听见了声音,立即警觉起来,将短刀从袖子里拿出来,用手握着。马车停了,老婆子拉过玉笙坐在自己身旁,拿刀抵在她的腰上。玉笙在心里叫一声:奸诈,面上却不敢露出什么。只听见外面的马并渐渐近了,车里的二人都屏住呼吸。那马却并未停留,径直走过了。 婆子听见马已走过了,松了一口气,松开玉笙,又收起短刀,朝外面说道:“大路人多,要有人来搜,一定暴露。”外面老头子也不答话,只是将马车转入一条乡间小路去了。婆子揭开帘子看了看,也没作声。 这路本是泥路,又窄又不平。更何况被乡下的牛马踩踏出一个个蹄印,又兼着连日阴雨,更加颠簸难行。车上套的马不惯走这路,一时失蹄,带着马车一歪,滑到了一边的麦地里。好在路不高,车还没有翻。婆子探出头看了一看,回过头来叫玉笙呆在车里别动,她自己丢下绳子,下车来帮着老头推车。 外面细雨如丝,有几丝从窗口飞进来,落在玉笙披散的头发上。玉笙探头出去看了看,见车已慢慢地被推上正轨。于是伸手从袖子里抽出那缕头发,从窗口抛出。亲眼见发丝落在泥地上,又回身坐好,装作无事发生。 婆子回来看了看玉笙身上戴的东西,戒指手镯耳坠子,并头上戴的花儿,一样不少。想是玉笙探头被她看到了,疑心玉笙丢东西出去做记号。幸而她没有下车去看地下,玉笙才稍微安心些。 乡下的路不好走,也没有客店歇宿。玉笙正纳闷如何解决食宿的问题,马车就停在了一间破屋的院子里。这屋子只有个屋檐遮雨,其余地方都是破败不堪的。墙壁的石缝里长着好些小树苗,院里的草也东一簇西一簇,有几处屋檐的瓦片摇摇欲坠,想是久已无人居住了。几人就预备在这里歇一歇,吃些干粮再走。 玉笙早上才喝了一碗稀饭,早已饿了。此时只有半个硬邦邦的饼子,冰冷干噎,嚼在口里难以下咽。老夫妻两个带的竹筒里只有很少的水,他二人已经喝干了。玉笙梗着脖子把饼吞了下去,又伸手在屋檐下接雨水来喝。不料雨水里有一股霉烂的味道,才一到喉间,玉笙禁不住觉得恶心,把才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那两人也不再给她饼,推着她又上了车。 马车继续在泥泞湿滑的路上慢慢走着。这一带开始,人家渐渐多了起来。经过那些乡民的屋门前时,有些人一脸警惕地看着马车。但车并没有停下,他们也就目送着马车走远了。 玉笙在车上着急起来。像他们这样走小路,找她的人不一定能找到这些地方来。马车虽慢,但再走两天,玉笙就更不知在什么地方了。要是到了目的地,这两个人就要行动,虽然玉笙也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地在哪里,到了目的地会怎样行动。着急也没有用,凭她自己,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想了一阵,干脆不想了。但精神一放松下来,肚里又传来饥饿的感觉。加之今日没有茶水喝,口里也干。外头下着雨,又觉得有些尿意。玉笙干脆躺在车座上,闭着眼,任马车把脑袋颠得昏沉,总好过浑身每个脏器都跟她闹别扭。 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老头子在经过一户人家前停下了车。婆子往外看了看,解开了绑玉笙的绳子,一手拿刀一手拉着她的胳膊。那家人正在屋里说话,见车停在自家门前,都不说话了,直直地看着从车上下来的三个人。老头子说他们是走亲戚的,想借茅房用一用。一个汉子往屋后指了指,三人就往后走去。 玉笙等他二人方便完,最后一个去。在这茅房方便还不如野地里,但此时形势所迫,只好闭了眼睛,屏住呼吸,实在憋不住了才吸一口气。好在天气不热,味道不甚浓重。玉笙出来时,婆子正守在外面。她见玉笙出来了,自己就走在前面,牵猪似的牵着那绳子,想是她也受不了这臭气。 玉笙跟在她后头左顾右盼。经过一个鸡窝时,见里头有一个鸡蛋,上面还沾着一根鸡毛。玉笙瞧了一眼婆子,见她并未注意后头,就把手握成拳伸进鸡窝,轻轻一压,鸡蛋就碎了。在衣服上擦了擦手,默默地跟着婆子出来上车。 上了车,玉笙主动伸手给婆子看,戒指镯子耳环都在。婆子未曾挨近身,否则必然闻到生鸡蛋的腥臭味。玉笙不知还要走多久才歇下,若是夜间在车上过夜,吃饭只吃干粮,路上接触的人越少,她的机会就越小。 接下来一路上都不见人家,小路旁只有些地,地里的庄稼都才长出小苗。玉笙偶尔揭开窗帘向外看,只见这条泥路蜿蜒向前,不知去向何处。外头的雨时而细如牛毛,时而化作湿气随风潜入衣服里。婆子见这里无人,也不制止她,只看着她的动作,防止她丢东西在路上。 马车就这样走在无人的旷野,四下里寂无人声。婆子渐渐吃不消了,低着头开始打瞌睡。玉笙先前把吃的东西都吐了出去,此时感到头晕心慌,心也突突地跳,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四肢绵软无力。 好在天未黑时马车来到了一个小镇上。老头子租了间屋子,仍是说带着疯女儿去看病,叫店家把吃的拿到楼上来。店家也不问别的,只要房钱给够就行。送了吃的进屋,也不说别话,关上门出去了。 玉笙这两天吃喝都不如意,心里又害怕,路上受了些风寒,天黑时就恶心难受。老夫妇两个自己吃了饭,见玉笙脸色发白,一口饭也未吃,只喝了些清水,也不知道是病了还是怎样。但此时不便出去找人来看,一路上接触的人应当尽量少。等明日看她自己好不好,若不好再去找个医馆看看。 老夫妻两个商量好了,吃了饭,就要收拾。却听见有人敲门,两人立马警惕起来。开门见是店小二,问他有何事。小二说他们的马像是病了,害怕把病传给别的马,叫老头子下去看看。老头子回头给婆子递了个眼色,叫她关好门等他回来,就跟着小二去了。 老头子下去了许久,仍不见回来。婆子有些疑心,但只是在门口张望,并不出去。却见小二又跑来说:“你家老头子在后院里晕倒了,我们不知他有什么病,不敢动他。你快亲自去看看。” 婆子听了,就要出门去看。突然又想起玉笙来,就叫店家代请医生来看,她要留在屋内守着她的疯女儿,说着就要把门关上。却见楼梯下面冲上来几个男人,婆子赶忙关门。旁边屋里也出来了两个人,一个箭步冲过来,一边一个把门抵着,不叫她关门。婆子推了两下推不动,也不同他们争那门,进来拉过玉笙挡在身前,把刀放在她的脖子上。 第66章 第 66 章 玉笙此时昏昏沉沉,身子无力,心里觉得一阵阵的恶心,肚里一阵翻江倒海,只是要吐,却又吐不出来。婆子却不管她是好是歹,只是紧紧箍着她,一点也不放松。她的手臂压着玉笙的头发,扯得她头皮发痛。玉笙闭着眼,好容易才压下一阵恶心,又皱眉扯出自己的头发,有气无力地说:“让我躺下吧。” 婆子低声道:“叫他们退后,我带你去马车上躺着。”玉笙还没开口,光是想起在那马车上颠簸的苦楚,胃里就一阵翻腾,忍不住呕了几下,却没呕出来。 那些人见婆子动了刀,不敢再进来。婆子挟持着玉笙也不再有别的动作,只死死盯着那群人。双方就这样僵持了几息,一个男人做了个手势,所有人都倒退着往楼下走去。婆子扯着玉笙出来,问他们老头子人在哪里。 为首的一人又是一招手,后面几个人就推出被绑着的老头子,前面那人便说:“反正你们也走不了,不如就把公主放了,我们也好交差,你家老头子也少吃些苦头。” 婆子未及答言,就听老头子喊道:“不要理他,你们走你们的。别忘了,咱们本就是豁出命去干的这事。只要事情能成,我俩死了又何妨。” 婆子本有些犹疑,听了老头子的这话,顿时目露凶光,将刀反手拿了,又快又准地在玉笙手上划出一道口子。底下众人还没来得及上前,婆子又将刀一横,仍抵在玉笙脖间,说:“把我们的车套好。我不要你们的马,就要我原来的马和车。” 玉笙本来没什么精神,此时手上一痛,思绪又回归身体,忍不住紧闭了双眼叫出声来。但她双手被绑,婆子一只胳膊拉着绳子,一只手拿刀抵在她胸前,她也不敢乱动。看见手臂上汩汩地冒出血来,不知伤口有多深,心里又害怕,只好跟着婆子下楼去。 婆子押着玉笙往楼下走,玉笙手臂上流出的血就顺着楼梯一直流到楼下,楼下的人群纷纷躲开滴落的鲜血,仿佛地上蜿蜒的血红是要命的毒蛇,或是从阴间爬上来索命的鬼爪。那几个汉子被逼着一直后退,直退到外面街上来。 外面的人早已听说这里有歹人劫了一个女人,遂聚集成一大群在外张望。官府的人本来有一小拨在此驱散闲看的人们,但人太多,越是赶人人越是来得多,哪里禁得住。此时众闲人见一个婆子拿着刀,刀上有血,又有一个受伤流血的女子,都吓得退散了好几步。却又舍不得弃了这热闹,仍是远远地围着看。 婆子出来,一面环视众人,一面慢慢走到马车旁,拿刀抵着玉笙的后腰,意思叫她上车去。玉笙此时手脚发软,浑身不自在,好容易才爬上了车。婆子也紧跟其后上了车,拿起缰绳就把车往街上赶,惊得看热闹的人们口里惊叫,纷纷往两边躲闪。马车已走出几十步远,客店的那群汉子还在后紧紧追着。婆子又回头喊道:“若发现有人跟着,我就割下她一条腿。” 此话一出,无人再敢向前一步。众人在店门口站着,眼睁睁地看着马车走远了。那为首的一人一挥手,众汉又回到客店里商量对策。店家不敢多话,只上了些茶水就远远地走开了。 天还未黑,玉笙闭眼坐在婆子身旁。外头没有下雨,却仍是一片湿气萦绕。手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也不像先前那般痛了。马车走在野地里,车轮压在地上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人和马都沉默着,如同走在梦境中。只是这梦境不太美好,又湿又冷又孤独。玉笙被这马车一颠,胃里又翻腾起来。忍了两次没忍住,侧身呕出一大口秽物,险些跌下车去。 婆子见她身子往马车下一栽,赶忙伸手扯住她。见玉笙皱眉闭目,脸上有痛苦之色,知道不是装的。但此时只有自己一人,且不知那些人什么时候追上来,只好继续慢慢地走着。幸而这马性子温和,就干脆松了缰绳,由着它慢走。伸手将车头挂的两盏羊角灯取下来点燃了,才又回过头来看玉笙。 玉笙吐过以后觉得好些,默默地看着婆子的一举一动。婆子冷笑着问她:“你不问我要带你去哪儿?” 玉笙看着橘黄的灯光默默铺开,她的上半身都在黑暗里,只有裙摆沐浴在灯光下,心里觉得有些暖意,于是平静地答道:“你若想说,我问不问你都会说的。你若不想说,我纵问了,你要么不答,要么也不会说实话。答案在你身上,说不说由你不由我。” 婆子不答。马车在黑夜里静静地走着,仿佛要把夜色笼罩的大地都踏遍才罢。羊角灯的光轻轻地将黑暗驱退,车子刚一走过,它们似有生命似的又无声无息地围拢过来。 玉笙正在看着这光明与黑暗的拉扯,坐在车上纹丝不动,如木雕泥塑的神像。婆子却一边走,一边四下里看。她见暮色深沉,只有自己车上的一盏灯洒出些昏黄的光,索性停了车,从车里拿出一个小布包,又伸手摘了灯盏,拖着玉笙步行。玉笙此时虽不再恶心想吐,但身体无力,头脑依旧昏沉。也不知婆子带她走向何方,只是垂着头跟着她朝前一步步挪去。 夜的凉气包裹住身躯,衣裳无法抵挡,只好连同这湿气织成一团束缚手脚的罗网。玉笙回头望望,看有无人来救她。身后只有一片黑暗,隐约能看见远处树的轮廓。两腿似两条棍在湿泥里交替地支撑着,鞋袜都似烂泥黏在脚底。婆子在前面喘着粗气,手里的短刀在微弱的光下闪出一道寒光。玉笙知道能走的路已经不多了,心里又开始发紧。 静谧的夜里一丝生气也无,玉笙期盼着,哪怕一声狗叫,或者虫鸣,黑暗里却只听见两个人的喘息声。前面的婆子停下来了,后面的玉笙也赶紧停在原地。心跳越来越快,喉头有些干涩。玉笙咽了咽唾沫,紧盯着婆子的一举一动,怕她的下一个动作就是拿刀刺来。 却见婆子拿灯照了照脚下,见是一个小小的土丘,就把灯放在上头,将刀插在地上。又用双手解开了布包,从里头拿出两块木牌子来摆在地上。又在布包里找出两只白蜡烛,一把香。取下灯罩,点燃了两只蜡烛,又把香点了,一一地都插在地上。 玉笙看着她摆弄一番,心里又紧张,又好奇。这两口子看着年纪不小了,祭拜的这两人是谁?断乎不是他们的父母,因为婆子并未跪下。她要拜这两人,哪里不能拜,为何要来这野地里?且又没有别的祭品,这也太不恭敬了。 玉笙正想着,却见婆子拿出刀来,割开了玉笙手上的绳子。玉笙站着没动,由她把绳子解下往后一丢,看她要做什么。婆子喝声:“跪下!” 玉笙不知她为何如此,心里不服,本不想跪。但转眼看见她手里的刀,又只好跪下。 婆子见她跪了,又说:“磕头!” 这事玉笙一万个不愿意。她是公主,只跪过先王和母妃,连三哥面前都没有下跪过。婆子以淫威相逼,自己为了保命已经下跪,若是还要磕头,那她作为公主的尊严何在?皇家的颜面何在?她万不能磕头,纵使婆子打她,也不能磕头。因此她只直挺挺地跪着。 婆子见她不肯磕头,倍感恼火,走过来拿手按在玉笙的头上,偏要她磕下头去。玉笙伸手挡住她的手,说:“我又不知这两人是谁,为何要拜?” 婆子也不答话,索性扔了刀子,两手都抓着玉笙的头发,骑在玉笙背上,把她的头重重地按进泥里。玉笙反抗不过,只好趴在地上,用额头抵着地,不让整张脸都埋进烂泥里。婆子抓着她的头,抬起来又重重地按下去,一连三四次,地上的泥水糊了她一头一脸。玉笙闻见烂泥里草木腐烂的味道,忍不住又要呕吐。 婆子见她要吐,终于放开了她。看着眼前的人衣衫肮脏凌乱,抚着胸口直干呕,她却只站在一旁冷笑,继而大声地怪笑。此时在这一丝生气也无的黑暗境地里,猛然响起这么一阵妇人的刺耳尖笑,叫人心里更添恐惧。 玉笙胃里实在没有东西可吐了,只吐了些酸水。吐完了就跪坐在地上,皱眉闭目地轻轻喘息,耳听婆子发出的怪笑,一只手捂着肚子,只想着赶快来一个了结。 婆子见玉笙当真吐了,又突然不笑了,而是捡起了刀,在玉笙身旁踱着步,皱眉问道:“你有了身孕了?” 玉笙此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身上又难受,又不知婆子要如何处置她。猛然听她问出这一句,不知她问这话是何用意,因此只咬着下唇看着她,并不回答。婆子却又问道:“几个月了?” 玉笙心里一动,有了主意。只是她不懂妇人怀胎之事,不知几月时开始呕吐,也不知几月后才止了呕吐。看了看自己的肚子,不太大。于是把心一横,说道:“两个月。” 婆子听了,脸上现出吃惊的神色。但她并不说话,只是仍旧踱步。玉笙也不知道她是相信呢还是怀疑,只是在脑子里想着有孕的女人还有哪些反应,可以瞒得过婆子。若她看在腹中胎儿的份上放了自己,自然是最好的。哪怕拖延些时候,等官兵赶来救自己也好。 玉笙正在搜肠刮肚地想着,婆子走了几个来回,却冷哼一声,说:“你也有做母亲的一天吗?恐怕你等不到那一天了。”说着,拿着刀一步步逼近。 第67章 第 67 章 玉笙看见刀尖离自己越来越近,不由得心下慌乱,胸口一阵紧似一阵,已经有些喘不上气。她努力地想要平静下来,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别慌”。自己感觉好些了,才颤抖着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哪里能够得罪了你呢?看你的年纪,应是早已做了母亲的了,又何必威逼一个怀着孩子的女人?这是林通判的骨肉,通判他又何辜?孩子何辜?” 婆子听了,止住了脚步,仰头喊道:“天哪!你可有眼睛?这样的人,你偏叫她享荣华,受富贵。如今,还要她做母亲?” 说完了这几句,婆子又把脸对着玉笙,说道:“你哪里得罪了我?你岂止得罪了我,你把我的宝贝从我手里夺走了。” 玉笙听得云里雾里,心里却已镇静了许多,急急地把自己短短的一生在脑子里快速地过了一遍,想要在那些沉睡的记忆碎片里找到曾和眼前这人有过的交集。但她此前身居皇宫,只有前些年随先帝出过宫,此外并无机会接触外面的人。那时候她还是个不谙人事的小女孩,行动间便有许多人前围后绕,哪里能得罪了什么人呢?玉笙想了又想,恨不能把自己的脑子掰开来找,却依然没有想起来是何时夺了她的什么宝贝。 婆子见她仍未想起来,便蹲身在她身前,伸手托起玉笙的脸,微带着笑意,轻轻地说道:“多美的一张脸,多么年轻的一张脸。我的春儿要是不死,也会长成一个大姑娘。有朝一日,她也会出嫁,也会生儿育女,然后长命百岁。” 玉笙听这老妇的声音似乎平静了些,就顺着她的话问道:“春儿是谁?” 婆子听了这话,回过神来。随即冷哼了一声,说道:“公主真是贵人多忘事,连你的救命恩人也忘了。” 玉笙满心疑惑,从哪里又跑出来个救命恩人?自己的命何须别人来救?难道是这个春儿救了自己,婆子是为了她来的吗? 婆子见她努力回想后仍是一脸的迷茫,就两眼流出泪来,丢下了刀子,把一个木牌子从地上拿起来抱在怀里,哭道:“我的春儿,我的好女儿。你若是没有从黑狗爪下救下公主,你也不会死了,你的兄长也不能死了。” 说完,又伸手指着玉笙的脸,大喝道:“都是你!我女儿含春为了救你,自己被黑狗抓伤,病了一个多月就离我而去。你是公主,我们也不敢说什么。要是你好好地做好你的公主,这件事就算了,只当是我的女儿命苦。 可是你为什么不肯去和亲?边关的将士也是一条条人命,他们也有父母妻儿在家里等着他们。牺牲你一个,千千万万条性命就可以被挽救,千千万万的母亲就可以看着儿子归来,千千万万的家庭都能圆满。你为什么不去?因为你,我已经失去了我的含春。四年后,又是因为你,我失去了我的儿子。我的女儿,我的儿子,我的含春,我那么体贴的女儿……” 婆子失神似的喃喃自语,后面的声音已经几乎听不见了。玉笙从她怀里拿过木牌来看,就着微弱的亮光,看见了“爱女李氏含春”几个字,便回想起黑狗事件来。 那些少女的名字,玉笙从未放在心上,因此早已忘记。其中是否有一个叫做含春的少女,自然也是不记得了。那时候玩的东西,也已经忘却了大半,只记得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那个把她藏在自己身后的姑娘,她的面容也已经模糊,只记得她当时穿着黄色的衣裳。后来她被狗抓伤,以后玉笙也再没有见过她。 那时玉笙一心只在许飞扬身上,并不在意有哪些闺秀陪着自己玩耍。即使后来发生了黑狗抓伤人的事,玉笙也不在意,以为只是小伤,至多身上会留疤。那时玉笙自己也受了惊吓,的确听说有一个女孩子被抓伤了。但她哪里知道,一个小小的抓伤也能使人丧命,还是同自己年纪相仿的花季少女。 玉笙看了看眼前的老妪,想要借着那张皱缩的脸回想起那个黄衫少女的样子。但她离开那个初夏实在太久了,早已忘记了那少女的容貌。 玉笙把牌位放在地上,说:“我原先并不知道此事,也不知道救我的姑娘叫做含春。她因救我而死,我却连她是谁都不知道,这事我确实有所亏欠。你若要我拜她,这也是应该的。”玉笙说完,朝着牌位倒身拜了三拜,说:“含春姑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从前是我无知,今后当为你立起一个牌位,四时八节,时常祭拜。” 说完,站起身来,又朝着婆子道:“但你把你儿子的死也怪在我身上,我却不能苟同。两国交锋,哪里是我一个女人就能止息的?历史上大大小小的战争不知有多少,从来都是男人们的博弈。纵使一时送了公主去和亲,也只换得一时的安宁,却无人知道和亲的公主要受多少屈辱。过了后,只要还有争端,就仍会有战争,有战争就会有牺牲。若是两国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送再多的公主也无用,不过是多添几个受冤屈的女人,几缕思亲的孤魂罢了。你不愿意你的儿子死在战场上,我也不愿意受尽折辱,然后死在异国他乡。” 婆子听了玉笙的话,朝着她走了一步,愤愤地说道:“你怎能同我的孩儿们比?我的女儿你比不了,我的儿子你更比不了。我的春儿是为救你才死的,我的儿子是为了国家而死的。若是春儿没有救你,被狗抓伤的就是你,死的也会是你。你死了,我的女儿就能活,战事也不会僵持这么长的时间,我的儿子就不会在战场上拼杀好几年。若是你死了,我的孩儿们都会活着,在我身边承欢。可是偏偏死的是他们,是两个那么好的孩子。 你呢,你虽是公主,也不过是**凡胎,渴了要喝,饿了要吃。你白白地占着个公主的名儿,却不行公主的事。你为了你自己不去和亲,胡乱嫁了男人。我们东川多少好男儿因为你不去和亲丢了性命,只留下他们老迈的父母,贫穷的妻儿。 我的女儿尸骨未寒之时,你却在京城继续做你的公主,仍是金尊玉贵,众星捧月。你嫁得如意郎君时,我的女儿已化为黄土。即使后来你的夫君死了,圣上也可以把你接回皇宫,又将你嫁到林家。你还可以做主母夫人,还能同丈夫琴瑟和鸣,生儿育女。都是女孩儿,凭什么我的女儿枉死,你却如此逍遥?老天实在不公。” 玉笙听她说起这些,一时无话可答,脑海中又想起那些少女来。有时候她也会想,当年那些如花朵般的女孩子应该都已为人妻为人母了吧。却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人脱离了原本的人生轨迹,早早地长眠于地下了。 玉笙一时有些伤感,看着眼前有些疯癫的老人,问她道:“女儿儿子都没了,可你们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何必如此呢?” 婆子听了,“呵呵”冷笑一声,说:“我这一生,该经历的都已经经历过了。再活上十年,或者今日就死,本没有什么不同。但我的孩子们不在了,我这条老命多活几日也没什么兴味。只要你死了,我为我的孩子们报了仇,我们老两口在地下同孩子们团聚,也就没有遗憾了。” 婆子说完,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那排位上的字,脸上挂着轻柔温暖的微笑,似乎又回到了初为人母的时候。手下摸着的也不是她女儿的牌位,而是初生婴儿稚嫩的小脸。 玉笙听了她的话,忍不住心里叫苦,慌忙说道:“你觉得活着没有意思,可是我不这样想。人和人本来不一样,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的人不必要追随死了的脚步。你的女儿本来不知道救人会害死她自己,你的儿子也不知道自己一定会死在战场上。这是谁都无法预料的,一切都凭天定罢了。 老天既然给了我活路,我就该活到老天要我死的那一刻,而不该是由你等凡人主宰我的寿命。既然你认为我愧对于你的儿女,我今后时常祭拜他们也就是了。” 婆子回过神来,捡起地上的刀,转过头来紧盯着玉笙的脸,恨恨地说到:“你以为我是只为了泄私愤才把你捉来的么?我们原先是有这个想法,却并没有行动。我们身为安居的子民,为国捐躯都是应该。可是后来,看见你来了东川四处游玩,全然忘了为你死的那些人,我们就越想越不平。 况且去年大旱,粮食歉收,多少家贫的百姓因此活不下去,你却又眼睁睁看着这里的人流离失所,忍饥挨饿。你有那么多封地,俸银,陪嫁,却舍不得施舍一点给这些因你而家破人亡的百姓。你就是蛀虫,是吸人血的蚂蝗,是阴沟里的老鼠……” 婆子越说越激动,就要走来扯玉笙。玉笙吓得呆在原地,做不出任何反应。见婆子一双枯瘦的手朝自己伸来,一时竟忘记闪躲。心里以为今天就要亡命于此了,只好紧紧地闭了眼睛,任由婆子动手。 婆子刚要挪步,却不想在她身后的黑暗里,一双大手伸出,分别捉住她的两只膀子,把它们反剪到身后。婆子奋力挣脱,手里拿的刀子也掉了。那两只铁手紧紧地把她按在地上,她哪里挣得开。 玉笙听见动静,睁开眼一看,见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把婆子死死地按着,婆子还在拼命挣扎。在他们的后面,渐渐亮起几团鬼火,散在各处飘忽着。后来这些鬼火像是分身了一般,由一变二,二变四,不一会儿就亮成了几小片,并迅速朝着这边汇集。 第68章 第 68 章 玉笙望着这些似有生命的鬼火,心里只疑惑这季节哪来的萤火虫。却不想一个萤火虫朝着玉笙快速地飞来,紧接着一张脸出现在玉笙的面前。她还没有认出来人,就听那人说道:“别怕,已经没事了。” 玉笙看着火光中如真似幻的脸,伸手触摸到温热的皮肤,心潮翻涌,含泪说了一声“文远”,就倒在了林秀的怀里。 回家的时候,郎中已经在家里等着了。林秀抱着玉笙一路进到里面,把玉笙放在她自己的床上。来不及给她换衣服,只放了帘子,就叫郎中进来诊脉。不多一会儿,郎中同林秀出来坐着开方子,里头众丫鬟忙着更衣洗脸,服侍玉笙睡下。 据郎中说,玉笙连着几日奔波劳碌,饮食上欠缺了些,又受了些风寒,本不是什么大证候。就是呕吐也只是肠胃凉着了些,手臂上的外伤更无大碍。但是途中着了些惊恐,精神紧张,这一松懈下来,身体就承受不住,所以昏倒。 如今先吃几剂药看看,两日后再来诊脉换方子。这些天需要静养,不要操心劳碌,也不可再受惊吓。饮食上清淡些,再注重保暖,将养几日再进补,慢慢就可复原。又开了方子,说了几句别的话。林秀看过方子,谢了郎中,就吩咐人随郎中去取了药回来煎。又谢了郎中几句,派人送郎中回去了,依旧进来瞧瞧玉笙。 玉笙此时放宽了心,又洗浴过,换了干净衣服,正在喝小米稀饭。林秀进来问她觉得怎么样,她说好些了。今日天晚了,也不好再说别的。林秀就叫她早些睡下,明日早起再来看她,今夜就往别处睡了。 第二日一早,林秀果然过来了。玉笙见他这时候了还没梳头,问他今日不去衙门么?林秀坐在她床前,伸手摸了摸她的手,没觉得凉,又把她的手塞回被子里,说:“你都这样了,我还去衙门做什么,等你好了我才去。” 玉笙勉强扯出一个笑脸,无力地说:“这又有什么?我不过是一时冷着了些,又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年纪轻轻地让你守着,人家怎么说你?怎么说我?你还是去干你的事吧,家里有这些人服侍我也够了。” 林秀过去桌旁坐了,说:“你还提呢。那天不是丫头们同你一起去的感虚寺?那么大一个活人都能看丢了。我在衙门里坐着,听见人来报说,夫人在寺里歇息片刻,丫头们走开了一阵,回来就不见了夫人,叫我快带人去找。我真没听说过这么怪异的事。那天是哪些人跟着去伺候的?” 玉笙看他的样子,想是要罚底下的人。想了想,这事怨不得别人,都是旧事引出来的。既然那两个人已经捉住了,也不必牵五挂六再问别人。因此只说:“算了吧,我已经好好地回来了。” 林秀却站起身道:“这事你别管,我出去问赵伯贯。你要是懒怠起床,就叫人把早饭拿来这里吃吧。” 林秀没去衙门,只叫底下人去打听,自己在家坐着等消息。午饭时陪着玉笙吃了些稀粥小菜,下午也不出门,在书房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写了,也替玉笙写了一封书,装在一处,叫人送去衙门,同知州老爷的奏章一同进京。 写完了书,过来看玉笙小睡才起,就坐着同她说话。 林秀原不想提起这事,怕又勾起玉笙那些不好的回忆来。但玉笙自己心里没思索出来,问他是怎么个经过,他也只好同她说了那老夫妻的事。 原来那李老儿家世代皆是武将,前后出了不少能人,都是在战场建立的功勋。只到了他这一代,因他自幼多病,身材矮小,就考了文举。本来在东川安安分分地做个小官,又有儿有女,一家人倒也过得自在。 甲子那年,玉圣公主随明帝来东川巡幸。李家小姐陪同公主游玩时,为救公主,自己被黑狗抓伤。初时众人皆不在意,只当普通伤口处理。岂料那李家小姐自被咬后,整日惊惧怕光,后来又恐水,众人才知是患了疯狗病。但此时已过了治疗的最佳时机,老两口只能眼睁睁看着身强体壮的女儿日渐消瘦,不到两个月就病发身亡。 后来公主成婚不久,许驸马战死。东海国同安居征战不休,明帝请求议和,东海要求玉圣公主和亲,明帝不允。 明帝驾崩后,新帝即位,也不同意和亲,李家的儿子就在这时战死。李老头的一双儿女此时都魂归九泉了,自此再无后人。老夫妇两个自然是痛断肝肠,但也无可奈何。 去年,玉圣公主又同林文远成婚,并随之来到东川。八月,夫妇二人同游东川,在李家坝酒楼偶遇了李老头。 公主自然是不认得李老头,但李老头却认出了公主。初时他还不确定,后来问了捏泥人的匠人并酒楼的小二,都说不知是何人,但看着派头极大。李老儿回家与老妻商量了,就辞了官,打听着来到了鸿巍,打算找机会将公主带回李家坝,在自己儿女坟前杀她谢罪。 又打听得林家去年才买进了好些下人,老两口就花重金收买了几个眼线,慢慢地规划着,只待一个时机。 清明那天,李老头外出踏看路线,恰值公主和林秀二人游湖。李老头跟着他们走了一阵,甚至假装向林秀问路。见公主仍没有认出他来,更加深了要报仇的想法。 后来眼线传出消息,说公主要在三月初九这天在感虚寺进香,老两口就知道机会来了。二人化妆成两个乞丐,一个在寺外点火,一个在寺里守着房门,只待人走开就进去胁迫公主下山。几个丫头果然中计。 公主跟着老头走出庙门,走到上次游湖时去的那片果园,被那只黄宝贝认出来了。狗一叫,漆老汉就出来看见了他们。漆老汉上次见过公主,后来又得林秀送了些吃食同衣服,心中很是感激,一直念念不忘。他见公主跟着一个老头子走,就知道有事。奈何他腿脚不快,等他找到人去通知林秀时,公主早已坐上马车走出二里地了。 本来众人根本不知道马车走了哪条路,三人又都换过了打扮,就是住店也不好打听,只好分了几路去寻。好在玉笙长相出众,一路上又留了记号,找的人一路问去,总有些消息。后来在客栈找到了玉笙,那老两口仍是负隅顽抗,宁愿牺牲李老头也不放玉笙走。何况那婆子出手狠辣,来的人怕会伤了玉笙,只好放她走了。 好在婆子见惊动了官府,前路又远,后面又有追兵,知道凭自己到不了李家坝,就在野地里停了车,预备在此了结旧怨。衙门里的人这才从四周趁黑摸过去,林秀也得了消息赶过去,恰好来得及救下玉笙。 那两人见了官也不抵抗,到了衙门里把前因后果都一五一十说了。此事虽已明了,但现今衙门不敢自专,需要向朝廷申表,然后再依令处置。劫持公主,这两个人只怕是不能好死了。 玉笙先已得知了两人报复她的缘由,此时听林秀细述其中因果,心内仍不免觉得委屈。后来默默地听完了,又觉得李老头一家也着实可怜,因此只轻轻地叹了口气。良久,玉笙说了一句:“你们的奏章怕是已经送出东川了。” 林秀也只点点头,又伸手把她的手握紧。二人都再无别话。 玉笙在家里养病这几天,林秀没出门去,也没去衙门,家中一切事务就由他照管。至于底下人如何处置的,玉笙也没问。 家里亲朋听说玉笙遭劫一事,都吓了一大跳,纷纷派人来送礼慰问,也有些亲自上门来看望的。玉笙此番受惊不小,大夫嘱咐需要静养,因此她也不出来见客,都交由林秀出去应付。只有自己家里的几个妹妹来了,玉笙叫请进来,与她们说些闲话。 近日二婶娘同玉笙都病着,秀兰时常两边跑。因二婶娘病情沉重,众人也不敢告诉她玉笙被劫走一事,只说她病了。二婶娘虽在病中,心里却明白,对秀兰说:“你大嫂子年轻轻的,哪里有什么病?莫不是有了身子了吧?叫他们小心些,别治错了,这可不能不小心。你大哥哥年岁不小了,还没得个一男半女。要是此番真有个孩儿,不论男女,也算有个盼头。” 秀兰见她母亲自己病得如此,还操心着大哥哥家的事,心头一热,几乎落下泪来。又怕露出破绽被她母亲瞧了去,赶忙别过脸去答应了。 这一天,秀兰见她母亲精神好些,家中无事,就同她母亲说了一声,坐车来看看玉笙。恰好秀薇也在这里,几个人就说了些笑话消遣。林秀在外料理了家务事,也进来看看玉笙并妹妹们,要留下她们在这里吃午饭。 秀兰见时候不早了,就说要回去照料她母亲,不在这里吃午饭了。秀薇也说还要过去磨坊街瞧瞧秀芝秀莲她们,就同她一道出去了。 第69章 第 69 章 几人出去了,林秀就在桌旁坐下了,问玉笙觉得怎么样。玉笙近日觉得好多了,只是夜里仍然害怕,常觉得心慌,有时候听见一点动静就紧张起来。偏家里的猫儿才下了崽,小猫时常咪咪地叫唤,听得玉笙心惊肉跳。叫丫头们去找,又不知道猫崽藏在何处。 林秀听她说夜里害怕,有些懊悔自己搬去别处睡了这几夜,于是赶忙说道:“前些时候怕耽误你养病,我就去那边睡了。你既然害怕,我就还搬回来陪着你吧。” 玉笙点点头。忽又想起一事,问道:“我已经好几天没看见白露了,到底出了什么事,还是她病了?不然这丫头怎么躲着我?” 林秀怕她起疑心,又怕她操心,于养病不利。想了想,皱眉说道:“好好的,提她做什么?她伺候不好你,我就叫她下去别进来伺候。等闲了就打发她出去吧,她也大了。” 玉笙听了,知道他是因为在感虚寺的事迁怒了她。虽说丫头们确实有些疏漏,但那两人有备而来,防得了一日防不了百日。况且上次的事也有晴烟,若要都打发了,这一下就要出去两个人。 再者,她二人虽是丫头,但是自幼跟着玉笙,玉笙的脾气秉性也都熟透。去年才买进来的那些人里,总没有挑出一两个好的。这时候再出去两个人,怕里头就不够人使唤了。再者,今早晴烟还进来送了洗脸水,白露却是几日未曾露面,不知为何他只打发白露? 林秀见她不接话,就过来在她身边坐了,替她理一理头发,说:“我知道你的心思。白露也伺候了你好几年,若叫她出去了,你又担心她,又怕买来的人使唤起来不顺手。你放心,我自然给她找一户好人家。我也怕里头缺人,就留下晴烟吧,等有合适的人再慢慢地买几个进来。” 玉笙听说留下晴烟,且他又说得有理,也不疑有他,就由他去办。 林秀见她没说什么,就转个话头道:“三月二十五就是姨妈家里给表弟娶亲的日子了。我看你还没好全,咱们就不去了吧。贺礼我明天打发几个人送去,叫他们细细地与姨妈说明,想姨妈也不会怪我们的。” 玉笙盼着姨妈家里办喜事已经盼了好几个月了,就等着到了时候去瞧热闹去。哪知此番自己病了,郎中还叫在家静养两个月,这娶亲的热闹眼看要错过,也只好罢了。听见林秀说他也不去,急忙说道:“不可。姨妈是你至亲的人,你又没有什么事,还是去吧。” 林秀搔搔脑袋,说道:“姨妈家远,我一个人去,怪没有意思的。我就在家里陪着你吧。” 玉笙推他一下,道:“我好好地在家,难道还能有人再把我抢了去不成?你就去吧。吃了喜酒再歇一夜,总共也不过三四天的功夫,哪里就丢了我了?去吧,表弟大喜的日子,你不去,岂不惹他生疑?” 林秀听了,笑道:“好,我去。那你自己在家里好好的,有什么事等我到家再说。你只管放宽心养病,二婶娘那里我叫秀兰好生照看,你别担心。” 说完,就要出去吩咐底下人几句话。才走出门,又突然折返回来。玉笙见他回来,以为有什么要紧事忘了说,直直地望着他。林秀进来一言不发,径直来到玉笙身旁坐了,也不说话,只伸手拉过玉笙的手放在自己手心,两人就只对望着。 玉笙等着听他说什么,他却又不开口,弄得玉笙有些莫名其妙。才要抽出自己的手,就听林秀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只去几天,你在家不要太想我哦。”只说了这一句,就不再往下说了。 玉笙以为他有什么正经事,竖着耳朵听他说,却只等来这么一句没要紧的话。她还等着下文,却又没有下文。愣了愣神,忍不住“扑哧”地笑了,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推着他,叫他快走。 林秀起来往外走着,到了门槛前,又回头说道:“我走了哦?” 玉笙忍住笑,说道:“你去吧。” 林秀走了两步,才出了门,又回头道:“我真的走了哦?” 玉笙已笑个不住,也没回话,只一只手挥着叫他快走,另一只手拿手帕子捂着嘴笑。屋里的两三个丫头也躲在后面偷笑。林秀见玉笙没了别话说,才转过身出去了。 玉笙自在家养病,林秀带着郁金去了姨妈家。小雪见玉笙一个人在家实在无聊,每日吃了饭就是对着外头发愣,就走去将一窝小猫抱了来。 玉笙见了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禁不住笑问道:“哟,好可怜的小东西。你在哪里找了它们来?前几日她们怎么找也找不到。” 小雪把猫儿放在椅子上,拿了个垫子垫着。小猫们闭着眼在垫子上爬着,口里哼哼唧唧的。那只黑白花的母猫急急地走来,站在椅子底下望着小猫,焦急地来回转圈。小雪就将母猫一把抱起,也放在椅子上。小猫闻到母猫的味道,就不叫了,一只只颤巍巍地爬到母猫身边,各种花色的小脑袋都紧挨着母猫,横三竖四地睡下了。 小雪摆弄好了这几只猫儿,才回说道:“就在那边大爷书房后头那间屋里。因平日里少有人去,只放着些旧东西,这大猫就把猫崽儿下在了那个大缸里。因大杠上头压着好些东西,众人都想不到它会钻在那里面去。恰好夫人的这屋子离得近,夜里又没别的动静,可不就听得清清楚楚吗?” 小雪一边说着,一边弯腰摸着母猫。母猫弯过脖子,一只一只地给小猫舔着毛。玉笙见状,便也伸手要去摸摸这猫。那母猫却冲着玉笙的手哈气,喉咙里还发出低沉的嘶吼。玉笙赶忙将手收了回来。 流云正端着一碗药汤进来,见了这情景,就笑着说道:“这猫自从下了崽儿,再别想碰它,就是手里有吃的哄着也不行。那天晴烟拿了只鸡翅膀把它逗过来,还没摸到毛尖儿呢,就被它一爪子拍在了手背上,抓出几个血印子。 就只有小雪,不知道前世是什么猫儿狗儿,这世里虽托生成人,身上兽性仍不改,专门招这些小东西喜欢。去年买进来看那边院子的几只狗,见了她比见了自己亲娘还喜欢,那尾巴甩得都要断了。这只猫也是,护崽得很,偏她能抱到手里。旁的人莫说抱小猫了,才要靠近大猫就弓起背了。” 玉笙听了,接过药来吃了,又漱了口,也只是笑笑。 小雪却站直了身子,笑着对流云道:“姐姐,你也不必拐着弯骂我。我前世里要是小猫小狗啊,那你前世就是只狐狸。看你长的这张脸,男人们见了你就犯傻。” 流云别过脸“呸”了一声,说:“你少下流了,我不过是说句玩笑话,你扯那些男人做什么?” 小雪把嘴一撅,说道:“姐姐真个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怎么我说句玩笑话就是下流了?” 流云道:“你说别的玩笑话我不恼,为什么要扯上那些臭男人?” 小雪一把拉住流云的胳膊道:“我的姐姐呀,难道你以后不嫁男人?况且,我说你长得逗男人喜欢,这也不是什么坏话呀!” 流云把她的手拨开,正色道:“我长得好不好,都是我爹妈给的。至于男人喜欢不喜欢,这与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喜欢我这张脸,那是他们的事,我管不着。被男人喜欢,嫁男人又不是什么好事。你要嫁你嫁,我可不嫁。”说着,拿了药碗,自己走了。 小雪看着她的背影,转回头对玉笙道:“才进来时还好好的,就说了一句招男人喜欢,她就不高兴了。这是怎么了?” 玉笙见流云恼了,只说:“你这丫头,十几岁的人了,嫁人不嫁人的,就这么大剌剌地说出来,也不知道遮掩。她也是,说什么不嫁人的傻话疯话。我看她平日里惯会说话,怎么今日怎么冒撞?”说完也不管她,就又看那几只猫睡觉。 流云把茶碗送去茶房,回来也不到上房去,就往下人房里来。晚霜今日不该班,此时正在屋里做针线。见流云进来,以为她有什么事。怕自己在屋里不方便,就借口找晴烟有事,出去了。 第70章 第 70 章 流云本来无事,只是才听了小雪的话,又勾起满腔心事来。她原要找个清净地方略静一静,见晚霜出去把屋子让与自己,倒也好。进来把房门关了,和衣倒在床,闭着眼睛,由着思绪飞扬。 她脑子里仍回荡着小雪的话,哪里能得清净。其实小雪说的也没错,女孩子大了,人们总是想到要给她找一个男人,就连尊贵的玉圣公主也不能幸免。小雪现在还小,但她总要长大。再过几年,自己这些人都是要嫁人的。到那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天涯海角,何时有再见的一天?纵然自己求公主开恩,能够不嫁男人,可是别人呢?小雪呢?若她能得一个好归宿,自己也就放心了。若是遇人不淑,看她过得不好,比自己受罪还难受。到那时,她还会记起自己今天说的嫁男人不是好事的话吗? 流云心里有些害怕起来。那些她见过的,听过的,女子出嫁后在婆家受苦的传闻,如同戏班子的表演似的,都一幕幕地活起来了。她想象着在小雪那雪白的皮肤上出现的伤痕,在烈日的炙烤下,那样莹白的颜色转为灰黄。她的圆圆的似满月的脸瘦成一个干瘪的风干杏子,两手干枯起茧子,怀里抱着一个呱呱哭泣的孩子。 她越想越心惊,仿佛已经看见了那样的小雪。起身坐在床边,两行眼泪就滴落在衣襟上。低头看见衣服上的泪晕染成朵朵深绿的花,布料上纵横的丝缕来来去去,突然又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为了一些遥远的不确定的事难过。与其在这里杞人忧天,不如去尽自己所能使事情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起来拿盆打水洗了脸,换了件浅浅的湖水绿的衣服。在镜子前照了照,眼睛鼻子都红红的,就又重新上了一层薄薄的粉。自己看了,仍是有些发红。索性打开晚霜的胭脂盒子,从头上取下一支细簪子,轻轻地点了一点,在手心里晕开了,用指尖蘸了抹在两边眼尾处。又转头左右看了看,把剩下的用手拍在两颊。 收拾好了,出来掩上房门,也去找姊妹们说话。 走过去见晴烟在那里浇完了花,喂完了鸟儿并猫儿,站在廊檐下同晚霜说说笑笑,水壶都还没有收拾。流云走去看了看那几株栀子花,见那株大的已经结了几个花苞,小的发了许多新芽。随手在油亮的叶子上摩挲了几下,弯腰下去劈下几个孽枝,又把小的那几株的尖儿掐了。 晴烟也走了过来,见她掐了几个嫩芽丢在脚下,满脸可惜地说道:“姐姐,你掐它做什么?” 流云仍蹲在地下,看看有无没掐到的。听晴烟问,就起身回道:“这几株还小,那大的也才长稳了。现在就要它们开花,也实在难为它们了。我把多的芽儿去了,可以使养分集中,就能更快地长大。留下这几个花苞,等开了给夫人玩。到了明年应该就好了。那边书房外头的等郁金回来了,叫她弄去。” 晴烟道:“姐姐就一并掐了呗,这点事何用等郁金?” 流云听了并不说话。晚霜却知道她的意思,也走来说道:“还是等郁金弄去吧。她是大爷的丫头,她去那边也方便些。或者这会儿大爷不在家,你就去?” 晴烟听了,不解道:“这又是怎么了?好好地又怕起大爷来?我觉得大爷挺好的呀!” 流云左右看看,拉她一下,小声说道:“你也有这么大了,别老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大爷毕竟是男人,公主又身份尊贵。别人家里三妻四妾,他只守着公主一个,难保他心里不想别的。家里就只有这些人,何苦咱们去撞在网里。纵然他没有那个心思,夫人面前咱们也该避着些,别哪天心里不痛快了拿着咱们撒气。去年郁金的事你又忘了不成?” 晴烟听了,吐了吐舌头,说:“幸好姐姐提醒了我。上次是白露和我随夫人去的感虚寺,后来大爷就说是我们没有守好夫人,才叫夫人受了罪。回来就叫白露去那边下人房里,再不叫她进来里头伺候。听大爷说还要趁此打发白露出去呢。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光处置了她,没有叫我也出去?” 晚霜也不知道其中缘由,流云心里却猜想是上次自己撞见的那事。白露也同她们是一起长大的,虽然性子执拗些,平日里也没有什么大的不睦。现下还不知她的出路,因此一时也都替她担忧起来。 晴烟见她二人都不说话,以为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一面三步两步走去拿了喷壶就走,一面说:“我该回去了,还要去看看今日有些什么菜,别叫夫人问。” 晚霜见晴烟走了,才问流云道:“你今天怎么了?好像有心事?” 流云假意抬手捋头发,趁机将头扭了过去,说道:“哪有。好好的,我能有什么事。”说着,仍进去伺候。 恰好小雪从里头出来,见了流云,说道:“姐姐,你来得恰好,那边几位姑娘来了,我正要去拿茶果呢。” 流云听了,便同她一道去准备茶果。把东西拿过来摆上,就出去叫明岚去厨房里传话,今日要添些饭菜。等主子们吃了饭闲谈时,流云叫众人先去吃饭,吃过了再来换她吃。因此屋里只留下流云晴烟两个。 晚霜同小雪明岚坐在一处吃饭,吃过了各自收拾碗筷出去。小雪胃口好,又吃得慢,就收拾得迟些。晚霜故意延挨着,等明岚先走了,和小雪一同走到过道里,问小雪道:“今日你们谁得罪了你流云姐姐了?她回到屋里哭了一场。” 小雪听了,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惊讶道:“她哭了?我也没说什么呀!”于是将今日在里头的话说了一遍。 晚霜听了,沉吟道:“按理说这几句话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流云也不是那样小气的人。究竟她为了什么哭?” 小雪想了想,说:“姐姐,你会不会看错了?” 晚霜摇摇头,说:“不会看错。流云从来只擦粉不擦胭脂的,今日眼睛上擦了胭脂,一定是为了掩饰哭红的眼皮。她进屋来的时候我就看出她不对劲,后来她出来的时候不仅重新上了妆,连衣服都换了。若说不是因为你说的玩笑话,那还有谁得罪了她呢?” 二人猜疑不定,又要赶着去换流云晴烟来吃饭,只好先按下不提。 秀芝秀莲秀薇过来陪着玉笙说笑了一回,不到申时就各自告辞回去了。玉笙只叫人送到二门边,就有外头的婆子们接了去。 晚间,众丫头伺候玉笙用了晚饭,曾嬷嬷进来同玉笙说些旧事。丫头们也吃了饭各自收拾了,都出来散散闷。 小雪只当是自己白日里的话惹得流云不痛快,决心自己服个软,向流云道个不是。出来找到流云时,见她一个人在桂花树下站着。走去叫了一声“姐姐”,却又不知道从何开口。 流云回头见是她,也不说话,拉她一同走到石凳边坐下。小雪问她:“姐姐,你生我的气了么?” 流云轻轻地摇摇头,眼睛仍看着远处,说:“我不生气。” 小雪也不知道她是说真话呢,还是赌气。自己想了想,说:“姐姐,我今天说话没注意。若得罪了你,我向你赔不是。” 流云听了,转过头来微微一笑,并不答话。见小雪的头发松了,有一缕碎发从耳后垂下,就伸手替她捋上去了。 今夜无月。她二人坐在黑暗里,身边并无一点亮光。从窗棂中透出的黄光在地上散成模糊的扇形,屋里的人影清晰地印在窗户上。那边院子的池子里有好些□□,此时正在那里一唱一和,树下的草里有些小虫也在轻轻地吟唱。 流云借着这黑暗的掩护,把满眼炽热的目光投向小雪的脸,努力睁大的双眼却只能看见她脸的轮廓。她真想伸手去摸一摸这肉嘟嘟的脸庞,然后双手捧着,在那两片柔软的嘴唇上印上一个吻。 若自己真这样做了,她会怎么样呢?会惊声尖叫?会跑开?会从此以后就怕了自己、躲着自己吗? 流云轻叹了一声,低垂了眼眸。小雪见她不说话,也不好就走开,只得陪着她坐着。忽然又听到流云问她:“你想要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猛地听见这一句没头脑的话,小雪一愣,随即又想起今天白天的事来。 对于这件事,小雪向来是认为不必害羞的。因为她以为,每个人长大了都要成家,只有那些贫穷难以养活妻儿的人,或者身患重病,或者身有残疾,或者有别的缘故,才可能终身不婚。既然是人人都会做的事,也就没什么好羞人的。 她从小就和姐姐被选进宫伺候公主娘娘,幼时也同别的女孩子们说起过嫁人的事。但那时大家都还小,说的都是些孩子气的话。若说自己心里的如意郎君,那却是没有细想过的。 如今流云问起,自然是没话回答,只好说:“这个,我还没有想过。嗯……我有点胖,不想再要一个胖胖的,但也不要瘦的。男人太瘦了没有男子汉的样子,还是要有一把子力气的才好。” 流云听了,也没说别的,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把手掌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两人沉默了一回,流云又道:“你今年有十六岁了吧?” 小雪点点头,也不管流云在黑暗里看不看得到。又补了一句道:“过了冬月就满十六了,我姐姐是去年八月里满的十六。” 流云听了,仍是没说话。良久,小雪又听到一声叹息,接着就听见流云说:“夜深了,睡去吧。” 第71章 第 71 章 小雪还在想她究竟是什么意思,突然听她说要回去,一时有些错愕。见流云已经起身走了,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想着今天白天的事和才刚流云说的话,越发迷惑了。但她本不是个爱在心里装着事的人,想不通也就不想了。见时候不早了,夫人屋里的灯都灭了,自己也就回屋去睡觉。 小雪同她姐姐大雪同住一屋,此时大雪已经褪下了钗环,卸了妆洗了脸,床铺也收好了,坐在灯下一边做针线一边等她。小雪进来,大雪问她什么事情耽误到这时候。小雪只说流云找她说几句话,就自己过去洗漱了。大雪收了针线,走去替小雪铺床。铺好了床,自己解衣睡下了。小雪洗好了过来,也就吹灯上床歇息。 因这天晚上多喝了半杯茶,才睡了不多时候,就要起来小解。她轻手轻脚地起来,也不点灯,抹黑披了件衣服就出去了。 三月的天气虽不大冷,她还披了件衣服在外头,仍是挡不住夜里丝丝凉气只透心门。纵使她平素身体健壮,还能勉强忍受,但身上还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小解完回来,正要进屋,隐约听见有啜泣之声。细听时,却又没了。小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抬脚进了屋,就要随手关门,那声音又来了。她就暂且让门开着,凝神细听去。 那声音好似女子哭泣之声,响了一阵,又没了。意欲再听,偏又不再有。正疑虑间,只听大雪问道:“你出去了还不快进来,当心夜风扑了。” 小雪关了门,一边拉着衣领往里走,一边说道:“你醒了么?我还当你不知道呢。”走去洗了手,也不去睡,却来到大雪床边坐下,说道:“才刚我出去,听见有人在哭,好像是个女人。你醒了多久了?你在屋里听见没有?” 大雪打了一个哈欠,说:“大半夜的,哪里有什么女人在哭?你莫不是撞了鬼了,快回去睡吧。”说罢,翻了个身,又睡了。 小雪见她不信,又凑近些说道:“真的有,我听了好几次呢,错不了。你说有鬼,我才不怕呢,这话你只好吓唬晴烟罢了。”说着,起身往自己那边走去。 才走了两步,外头哭声又起,这次大雪也听见了。小雪道:“你听,又在哭了。” 大雪没说话,只在床上支起身子,细听是哪里传来的声音。听了一阵,问她妹子道:“你听着是哪里来的这哭声?好像是外头巷子里,那边住着好几家人家,想必是哪家出了事,或者死了人。” 小雪又一面听,一面说道:“不像是外面,没有这么远。我听着是在咱们住的这一带,难道是哪个丫头有什么事?” 大雪反驳她道:“丫头们能有什么事?纵有事,谁敢大半夜哭呢?这里离主子们的屋子这么近,不怕惊动了主子么?” 二人又凝神听了一听,那声音呜呜咽咽的,渐渐住了,外头只有些风吹树梢的声音。小雪还瞪着一双眼听着,大雪忍不住又打了个呵欠,躺下说道:“快去睡了吧,明日还要早起。管他谁在哭,横竖不干我们的事。” 外头风一停,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小雪又摸着黑往自己那边去睡了。 第二日起来,大雪已忘了昨夜的事,小雪却同几个丫头交头接耳说了一阵。也有别人听见了哭声,却都不知是哪里来的声音。说来说去,说到最后,也有说是夜猫子学人叫的,也有说闹鬼的,还有人说是有人学鬼哭吓人的。听得小雪更加迷糊了。 大雪从屋里拿出洗脸水来倒了,见小雪还在外头同人说这事,怕她口里惹出祸来,就拿着空盆走来,说道:“你不去厨房里催饭,在这里嚼什么舌?” 众人听了,这才散了。小雪终是要弄个明白,得空时又问了几个老嬷嬷,却也没问出什么名堂,只得就此搁下。 近日玉笙病着不能理事,林秀又不在家,秀梅是长久地不出房门的,秀芝秀莲姐妹俩还在磨坊街住着没回来。人少事少,家里这些下人们就都怠惰了些。也有几个大些的知事了,家里越是没人,越是怕生出事端,反而更加谨慎小心。那些新买进来的,也有偷空躲懒耍滑的,也有安分做事的,终是趁机溜进各院玩耍的多。 管家嬷嬷们先还尽力约束,后来见里头几个大的丫头都带头疯闹,也就不好再深管了。只是每日查看各处门户,不叫人太闹得出格而已。外头赵伯贯带着众男仆夜里巡视得更勤,也是怕林秀不在家,外头有什么事。 好在林秀不在家的这两三天里并没什么大事,不过多了些底下人打架拌嘴,做事情互相推诿,分东西厚薄不均、你争我抢的情况。管事嬷嬷申斥了几次,那些刁钻的奴才也怕外头的事情叫里头的主子们知道了,不敢闹得太过。 这天,晴烟同小雪拌了嘴,便赌气下来找白露说话。这些时,因林秀不叫白露进去伺候,她只在院子外头做些替人跑腿传话的活。放在从前,她自是不肯干这种小丫头婆子们做的事。但如今还不知林秀如何处置她,她又怕里头的人都不替她说话,将来真要被撵出去。因此只好勤谨些,盼望着众姊妹们多在玉笙面前说她的好,最好公主能留下她。 晴烟去她屋子里没找着她,问了个小丫头才知她往花园那边去了。晴烟一路往花园里来,边走边掐了几枝花儿拿在手里玩着。到了花园,果见她一个人在那里,正在池子边坐着出神。她见白露望着池子想事情,就拿一枝花儿掷向水面,想要吓吓她。 白露却仍没有回过神来,仍是坐着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晴烟也觉得没意思了,自己走来坐在她身旁。见她仍没有察觉,索性推了她一下。 白露被她这一推,像是被一股大力撞了似的,口里“呀”地惊叫一声,差点跌进池子里。吓得晴烟赶忙扔了手里的花儿,一把将她拉住了。 白露先是一阵惊慌,后来见是晴烟,就沉下脸来道:“好好的,你推我做什么?你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你不知道这池子有多深吗?青天白日的,你下死手也要再挑个时候。这院儿里这么多人,你就是淹死了我,你也坐不上副太太的位置,何必这么着急除了我?”说罢一甩手,气咻咻地走了。 晴烟本是轻轻一推,哪知白露有这么大反应,倒说得她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恰值她才心里不痛快,意欲找白露来说话解闷的,岂料被她一顿数说,心里越发气急。但此时白露已经走远了,又没必要为了几句话找到她屋里去辩白,只好自己咕哝了几句,且去找别的姊妹们玩耍。 晴烟绕过池子往花园后边去,意欲去园子里寻人说话。见小丫头明岚拿着个木盆在前头走着,似乎是要去洗衣服。晴烟叫住她,问道:“你们那里离井水近,怎么不就在院里洗?你拿着这盆要去哪里洗呢?花园里的井没有那边的水好,洗了衣服有一股味道。” 明岚听了,把盆放下,左右瞧了瞧,说:“我也不想跑这么远来洗。只是我这几日那个事儿来了,昨日不小心弄脏了裤子。要是在院儿里洗,叫白露姐姐看见了,她又该说我晦气了。这几日我瞧着她像是有心事,肚子里憋着好大的火气,我何苦去招惹她?所以我宁愿走远路,拿到花园里去洗。就是有味道也不要紧,今日天好,拿到大太阳底下晒一晒就好了。” 说着,弯腰拿了盆就要走。晴烟看见盆里果然有一条裤子,况且她才刚在白露那里受了气,就知道明岚说的是实话。见她怕白露怕成这样,心里倒有些可怜她。才刚要走,忽然又想起一事,问她道:“你同她住一个屋,就不知道她这些天为什么跟吃了炮仗似的么?” 明岚摇摇头,低着头走了。 晴烟也回身准备走,忽又想起林秀说要打发白露出去的话,便又赶忙回转身来,从明岚手里接过盆,一边同她走一边问她:“到底大爷是怎么说的?你知道大爷要打发白露出去的事吗?白露有没有跟你说过大爷的原话是怎么说的?” 明岚见晴烟替她拿着盆,也不推辞,边走边玩着自己的手,说:“她要出去这事谁不知道?但我没听见大爷的原话,她也不会同我讲这些的。平日里她不怎么和我说话,只会支使我替她做些小事。感虚寺那件事以后,我看她也没有怎么担心。 后来大爷叫她过去,想就是说的叫她出去的话了,她回来的时候也没有十分害怕的样子。但是到了这几天,大爷走了以后,我看她一天天的魂不守舍,也不知她怎么了。昨天夜里,我肚子疼得睡不着。她一直等到很晚才回来,也不知在哪个姊妹屋里玩到那时候。我身子又不舒服,又不敢管她的事,也就没问。” 晴烟听了这话,想起昨夜有人哭的事情,想或许就是白露? 第72章 第 72 章 晴烟把这两件事串连起来想了一想,还是没有头绪。若昨夜里哭的真是白露,她能有什么可哭的呢?于是又问道:“她昨夜回来的时候是高兴的呢,还是不高兴?你看见过她在屋里哭没有?” 明岚摇头道:“我那时候迷迷糊糊的快睡着了,只听见她一言不发地进了屋,我也没起来。今 天早上我还睡着呢,就听见她出去了,也不知她有什么事,弄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明岚说了这话,见晴烟只管出神,并不接她的话。自己往四周看了看,见只有两个婆子远远地在那里侍弄花草,就又接着说道:“姐姐,不瞒你说,我本来有些怕她,她在屋里的时候,我就不大敢回去。这阵子她没事做,时常在屋里坐着发愣,我只有拿东西的时候才回去。所以她在屋里做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她的心事,连你们都不能知道,她又怎么会同我说呢?说到哭,她在我面前只是要强,我不曾看见过她哭。” 明岚说完,见晴烟还站在那里想事情,想是没别的话问她了,就自己接过盆来走了。才走了几步,忽又想起一事,回身来对晴烟道:“不过她好像病了。我见她这些天总是懒懒的,常常地没有精神,有几次吃饭的时候她还恶心呕吐。但是她也不叫传大夫进来瞧,我也不敢对别人说,免得她又说我咒她。” 晴烟听了这话,诧异道:“她有什么病?既然病了,为什么不看病呢?大爷只说不叫她进屋伺候,也没说不管她啊?” 明岚道:“是不是她见公主没留下她,以为当真要出去了,所以吓病了?” 晴烟还不及答话,就听见一个人说:“姐姐在这里呢?晚霜姐姐叫我来找姐姐。大爷回来了,夫人叫拿那套汝窑杯出来,晚霜姐姐没找到,叫姐姐快回去找呢。” 二人回头一看,见是去年才进府的一个小丫头。这丫头才十一二岁,梳着双丫髻,名叫采霞。 晴烟见她进府中来不过几月,脸上就长了肉,不似初来时面黄肌瘦。加之这些天学了些规矩,看着人也机灵了些,全然没有了才买来时畏惧瑟缩的样子。 晴烟伸手在她腮上轻轻拧了一把,说:“你个小东西倒机灵,谁告诉你来这里找我的?”一边走,一边又问她今年几岁,家乡哪里,因何被卖等语。明岚见她们走了,也自去园子里洗衣服。 晴烟回去找了茶杯出来,正要送过去,料想他们是要喝茶,就又亲自把杯子拿去洗干净了才送进去。进去时见玉笙二人正在那里品林秀从姨太太家里带回来的新茶,晚霜在一旁伺候着,屋里茶香满室。 玉笙见她进来,叫晚霜收了茶具,又对她说:“明日咱们去那边二奶奶家,你去厨房对她们说,要两碟子糕,明日早饭后要。再有,姨太太家里带回来的茶叶,你去找晚霜拿些。连同上回大爷在外头得的虫草,包好了放在一处,这三样东西要明日一并带过去给二奶奶。”晴烟答应了一声就下去了。 众人都以为桂花巷的二婶娘此次是不能好的了,连郎中都说时日无多,把个秀兰哭得死去活来,家中连后事都已料理妥当了。岂知躺了这些时,林秀找了大夫一天一趟地来瞧着,又时常叫这边厨房里做些药膳着人送去,她日日得人精心照料,加之最近天气晴朗,一日比一日暖,二婶娘竟渐渐好转了。 玉笙养病的这十多天没来看她,她也时常忧心。此时二人都已脱了病容,今日一见,二人都为彼此高兴。林秀林秦秀兰几个并家里众人也都放心了好些。 这些时因为母亲病着,林秦请假在家,已经将近一月未去学堂。这日饭后陪着林秀在书房闲谈,林秀忽然想起他的学业来,就随口问了几句。 不料这一问,竟勾起他的满腔心事来。 林秦自幼崇拜大哥哥。他母亲时常说大哥哥读书上进,为人品德端方,教导他以林秀为榜样。 但随着年纪渐长,林秦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他有时在心里想着,或许自己本不是读书的料。况且他对科举之路也不甚热心,自以为像他们这等寒门薄户,读书不成就该及时转向,做点小买卖养活家小也未为不可。 奈何他母亲一向严厉,认定唯有读书方为上品,定要他科考中举,光耀门楣。林秀也希望他能进仕途,将来兄弟二人可以相互扶持。 因此他的这些心思也只能在心里打滚,母亲和林秀面前却是从来不敢提起。但他的心里话无人可说,长久地憋在心里,读书更没有心力。前几日他守在母亲病床前,母亲是那样热切地望着他,叫他一定要读书,要中举,要出人头地。他不忍叫母亲失望,只得违心地发誓说一定好好读书,争取早日中举。 可是他心里深深地知道,对于功名他真的无能为力。虽然先生没有明白地说过什么,但是他看出那都是看在大哥哥的面上,不然先生早让他回家来了。他和先生都清楚,再在学堂里也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可他不得不这样日复一日地熬着。 他不敢回家对母亲说不去读书,不敢看见母亲失望的眼睛。当骆家的二公子考中而他落榜时,母亲没有责怪他。但他宁愿受责备,也不要看见母亲失落疲惫的眼神。那样的眼神时常在午夜的梦里逼视着他,那炽热的目光把他的心煎了又煎。 有时候,他真想收拾了东西,对先生说“我不考了”,对母亲说“我考不上”,对林秀说“我不是读书的料”。可一想到他的父亲,母亲,大哥哥,一想到母亲从小给他讲的父亲在大伯父,也就是大哥哥的爹爹的资助下读书中举,后来为报恩收留大哥哥母子两人的故事,他就退缩了,同时觉得自己是战场上的逃兵,懦弱,无能,甚至冷血。 父亲那时候一定很苦吧,靠他一人的微薄俸禄和母亲做针线的一点点收入,要养活自己一家人和大伯母大哥哥。他还记得父亲在寒冷的冬夜咯血,母亲在闷热的夏夜缝缝补补。大伯母常常病着要吃药,大哥哥下了学堂回来就跑前跑后地帮着做事,自己像个小跟班一样跟在他后头跑。而秀兰整日在院子里,在大伯母屋子里,在母亲脚边,爬着,跑着,哭着。 那样的日子的确比现在更苦,可那时候父母俱在,有天大的事也轮不到自己。父亲母亲在夜里商量怎样熬过寒冬,自己在母亲怀里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那时候他最大的烦恼是怎样才能甩开秀兰这个跟屁虫而不被母亲责备,或是把打破的陶罐藏在何处才不会被发现。 他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不再挨母亲的打了,连说教的话语都几乎没有听到了。母亲时常同他商量些家里的事,有时问他那些同学家里是怎样处置某件事。她似乎是把他当成了一个大人,相信他有能力管好自己,管好这个家。 但他对自己没有信心,他不认为自己已经能管理一个家,对一个家负责。他连自己的事都管不好,比如他不想再读书,却不敢对母亲说。 每天在学堂的日子都是煎熬。母亲病重的时候,他得以从中暂时解脱出来。但他又害怕失去母亲,害怕母亲发现他说着违心的话。他没有生病,可是他的日子也不好过。这种惶恐他不敢叫人看见,只好自己不停地做事来掩饰。 内心的想法暂时掩盖住了,可是他人却渐渐憔悴了。别人都以为他是忧心母亲的病,都说他是大孝子。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句大孝子不过又是另一具沉重的枷锁罢了。 林秀看着这个长着一张少年的脸,身上却没有朝气,宛如一具僵尸的弟弟,既惊诧又心疼。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他视作平常的事,在林秦看来是一种折磨。他看见林秦对于他的问话既紧张又麻木,嗫嚅了几下干瘪的嘴唇,最终没有说出一句话,只是把头沉重地埋下。那瘦弱的脊背有些佝偻,仿佛有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上面。 他以为林秦已经疲惫以极,没有精力再同他谈学问,就轻拍他的肩膀,叫他好好休息几天,先不急着上学,等休养好了再说。 他说完就准备起身出去,却听见身后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好像是骨节挤压的声音。他愕然地回头,见林秦依旧垂着头,却攥紧了双拳,手背上的筋根根暴起。脸颊的颜色本就晦暗,此时更添了些酱紫色,看着更不像活人的脸。 林秀从没有见过他这样子。 第73章 第 73 章 在林秀看来,林秦自小就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他们家从来贫寒,他父亲是在林秀父亲的资助下娶的妻生的子。虽然后来又考取了功名,也不过一个小官,只有些微薄的俸禄。朝堂之上无人帮衬,他父亲又宁折不屈,不愿与人同流合污,自然不得同僚和上司的欢心,也就没有升迁的希望。加之林秀母子俩要靠他养活,一家人更是清贫。 在这种家庭里出生的林秦,早早地懂了事,会帮着家里做些小事,带着秀兰玩耍,使她母亲能少些劳累,像个小大人。叔叔婶娘向来是很放心他这个儿子的,所以叔叔去世后,二婶娘早已习惯大事小事都找儿子商量。 记得有一年中秋,林秦在不知哪家同学家得了一块月饼,自己舍不得吃,硬是揣在怀里走了十几里路,把月饼带回了家。他在路上被狗咬伤了腿,一路上边走边哭,被河边洗衣的邻居看见了,还叫邻居不要告诉家里。快到家时,自己拿河水把身上血迹清洗干净,就是怕家里人担心。还是林秀晚间睡觉不小心摸到他的伤腿才发觉的,他还叫林秀不要告诉他父亲母亲,说已经不痛了。 就是这么个知事早的孩子,渐渐成长为了一个沉默的少年。自己这些年忙于政务,也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自己小家上,已许久未听到他的心里话了。也忘记了这样懂事的他,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 想到此处,林秀又往回走了几步,站在林秦身前,看着这个总是默默跟在他身后的少年。见他始终低垂着头不看自己,就伸手把他的一只拳头轻轻展开,用另一只手轻拍他的手背,没有说话。 林秦感受到林秀的安慰,抬起头看着林秀的眼睛,看见里面满是关怀和担忧。他还没想好怎么把他的满腔心事告诉林秀,就在林秀的面前卸下伪装,痛快地哭起来。 林秀看着他抖动的肩膀,那高耸的肩胛骨刺得他眼睛发酸。他不知林秦为什么这样难过,但他的哭泣感染了林秀,使他忍不住伸出手拍拍他的背,脑海中又浮现出林秦孩子时的模样。 有一回,林秀去了州里,只有二婶娘和林秦兄妹在家。那时母亲和叔叔都已经不在了,自己的学业正在关键时期。二婶娘为了给自己准备考试的路费和冬衣,没日没夜地做活,还是没能凑到足够的钱。恰在此时,秀兰病了。二婶娘急得嘴上起了泡,手里攥着攒下的一两多银子,不敢请大夫,只是抱着秀兰哭。 那时林秦还没有上学堂,由林秀在家教他认字读书。他见妹妹生病,母亲着急,大哥哥又不在家,小小的他,就自己出去四处问人,替人跑腿买东西。得了几个钱,磨了半天嘴皮,还是没能请来大夫。 他听人说当日县里几个举人老爷在千金楼请客吃酒,就到那里去看看能不能赚几个钱。但他一个小孩子,连举人老爷的包房都进不去,受尽了冷言冷语,险些被店家赶出来。但他仍是不放弃,守在店门前不肯走。 适值姚家的太爷也在千金楼,见是林家的小哥,问他有何事,林秦就把事情大概说了一遍。姚老太爷见他小小年纪,竟这般有担当,又懂事知礼,借了他二两银子,叫他拿去请大夫,过后也不必还这钱。林秦当时就给姚老太爷下跪磕头,又说了些好人有好报,福寿安康的吉利话。 正是得了这二两银子,秀兰才得好。等到林秀回家来时,已是三日后了。后来二婶娘到底凑足了钱叫林秀送还给姚家,还说家贫给不起利钱,还请姚老太爷不要见怪。 从那以后,街坊四邻都说这孩子有胆识,将来必成大事。加之后来上了学堂,众人更是料定他前途无量。林秀是二叔二婶养大,心中早已将他们一家人当作自己的家人了,自然也是希望林秦将来能有一番作为。 林秦哭过以后,拉着自己的袖子揩了眼泪,又理理衣裳,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大哥哥莫要见笑。” 林秀只是等着他自己平静下来,并不催促他。 林秦见他并未责怪,定了定神,对林秀道:“大哥,我不想去学堂了。” 林秀早先听塾师说林秦学业不精,心中早已打算过,若是他读书不成,自己也可以帮他寻些别的门路讨生活,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快。 前些天林秀忙着玉笙的事,这边都是林秦同他妹妹秀兰打理,倒也没出什么差错,他二人确实比同龄的少年人强些。但读书关乎他的一生,林秀怕他只是一时吃不了这苦,将来再要走这条路会更加艰难。 但看林秦神色坚毅,不似小儿一时兴起的样子,便说道:“此事你可想好了?可不能儿戏。” 林秦听他大哥哥如此说,便放下心来。 他兄弟二人在书房说了好一阵,外头玉笙陪着二婶娘说了一回话,又同秀兰说些别的,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正要遣人去说,自己要先过那边去,就见一个小丫头过来说:“大爷在那边同我们爷说完了话,正要过来,请夫人略等一等。” 林秀等林秦洗过了脸,又换了衣裳,就同他一道过来了。夫妻二人向婶娘道了别,刚走出院门,林秀又想起一事,便对玉笙道:“我还有一句要紧的话忘了嘱咐林秦,你先别走,我去去就回。” 恰好林秦兄妹二人送他们出来还没走开,林秀过去拉过林秦到那边院墙底下,林秦回头叫秀兰先回去。等她进去了,林秀才道:“今日你跟我说的话,你先不要对你母亲说。她是个要强的人,若是知道你不愿意去学堂,纵然嘴上不说,心里自然是要怄气的。趁着这几天婶娘还没好全,你不便出门,就先想想要干哪一个行当。等你想好了,我带着你上衙门去,有要会人接客的机会你就先学习,日后自己做起来也容易些。 等你的功夫到家了,活计也会做了,那时再同你母亲说。虽然不如读书高贵,但她见你长大了,会办事,自己能拿主意,想必也能想得开些。还有你妹妹秀兰,她要是不问你,你也不必特意告诉她。若有什么不好办的事,只管来找我。” 林秀说完,也不叫林秦再送,自己出了院门,过来同玉笙一起走了。 四月的暖阳照着大地,花园子里百花俱已凋谢,换之以满眼的翠绿。玉笙的那一小片准备种野菜的苗圃还空着,许多的野草在此疯长,同那些花儿树儿竞争着春晖。院墙边的一株枇杷树挂了一簇簇圆溜溜的果子,正在由青转黄。 玉笙看着一个丫头在树下扫着院子,转头吩咐管事娘子找人去把野菜地里的草除去。看看日头渐高,便回屋去。 流云端来的是今年的新茶,玉笙喝了一口,觉得比去年的好些。大雪进来回说,那两匹布已经染了三次,今早已经漂洗干净晾上了,到下午就能看出颜色正不正了。玉笙就叫晚间收回来别放进库房,先拿过来给她瞧了再收起来,大雪答应了一声就下去了。 流云拿了茶碗正要下去,玉笙叫住她道:“你且别去。”流云就拿着茶盘站住,听她还有什么吩咐。 玉笙转着腕上的赤金嵌宝莲花镯,不经意地问道:“这些天白露在哪儿待着?你们姐妹们可知道她是怎么想?” 流云见屋里无人,外头小丫头也离得远,便回说:“大爷说白露没伺候好您,叫她就在外间伺候,因此她只在院子外面替我们传话送东西,闲了也只在她屋里,那边花园里也少去。她只是忧心夫人大爷还没给她个处置,别的倒没说什么。” 玉笙听流云说完,摇摇头,又问道:“你可知她在家乡有无婚约?或是她可有中意的人?她也大了,我们想给她找一户人家,又怕她心里不愿意。有些话我们不好问,纵问了,她也不好回。你们同在一处做事情,又一起过了这么些年,她有什么想必你们是知道的。若是她有了意中人,你只管代她告诉我。只要人不坏,我就放她去,不要她的身价银。” 流云听她说起白露的婚姻之事,想起去年秋天的夜里,看见白露同林秀在那边屋里,白露那豁开的领子和雪白的脖颈。她总觉得那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不过她也不能肯定他们二人一定有事。纵有事,这话如何能对玉笙说呢?做丫头的吃了亏,只好自己把委屈往肚子里咽。难道还有人能替这丫头说话么? 她听人说有那等善妒的女主人,知道丫头受了男人的欺负,不但不去问自己的男人,还要来磋磨底下人。玉笙向来心性高傲,要是知道自己的夫君同丫头不清白,不止白露,只怕这一屋子的人都要跟着遭殃。 因此,在那天夜里,流云就已经打定主意,这事不能对一个人提起。况且,这又不是她自己的事。若泄露出去,白露会多么难堪,其他人又会说出多么难听的话?这样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流云不愿做。 第74章 第 74 章 保全白露就是保全自己,也可保全这一屋的人。 但后来又听玉笙说放白露嫁人,还不要她的身价银,流云又吃惊起来。只因玉笙从来不是会体谅别人的人,她只在意她的衣食有没有按她的习惯准备好,新做的衣裳有哪里不合身,才打的首饰适合在什么场合佩戴。丫头们有做得不好的,她只依照自己的规矩办,并不管人有什么理由。 她有时不高兴了,见丫头们有说有笑,就叫嬷嬷给她们立规矩,叫丫头们不敢再放肆。有时候又高兴了,翻箱倒柜地找出些衣服来试,把还没上身穿过的新衣裳随手赏人。 丫头们从来不懂她心情变化的原因,只知小心翼翼地服侍,不知什么时候有什么事又会惹恼她。她也不理解丫头们竟会因为一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一时恼了,一时又好了。丫头们尽心尽力伺候她,这是做下人的本分。她拿着戴腻了的首饰赏人也符合她的身份。 因为她是公主,别人眼里珍宝似的东西她要多少有多少,想怎么处置都随她的意,没人敢说这样不妥当。下人就是下人,她恼了,可以打得,也可以骂得,没人敢替一个丫头叫屈。 就是这么个随心所欲、只关注自身的贵妇人,今日竟关心起一个丫头的心事来,这实在是太迥乎寻常。 流云一时不知她是何用意,但白露此番应是留不住了。同为丫头,大家过的日子都差不多,况且自己同白露素无仇怨。此番关乎她的后半生,不如趁机替她说些好话,也是行善积德的事。 打定了主意,流云便往前欠着身子,轻声说道:“白露从小就进了宫,她也没料到会一直跟着公主。她们家都是些市井小民,没有什么头脑,纵然给她定下亲事,也不过是那些亲戚故交之子。 这些年我们跟在公主身边,吃穿用度都比外头的小姐还强,又学了些规矩,知了些体统。若叫她回家乡去,叫她娘老子做主寻人,他们哪里能寻出什么好人来,岂不委屈了她?还是由夫人做主更好。纵然是种田挑粪的庄稼人,能叫公主看入眼的,必不会差。 婚姻之事,平日里谁也没议论到这上头,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想。不过,我看她平日里很有些气性。若叫她给人家做填房继室,或者外室姨娘,想她定是不甘的。不如我先去问问她,看她是怎么说,然后再来回夫人的话。” 玉笙听她如此说,也就不说别的了,只叫她问准了来回话。 晚饭后,玉笙同秀梅在灯下闲话了一回。秀梅回房去后,玉笙便去洗澡。丫头们伺候她洗完澡,穿衣的穿衣,倒水的倒水,梳头的梳头。流云见收拾得差不多了,便把换下来的脏衣服交出去,顺便过去找白露说那件事。 流云把衣服交给了管浆洗的人,正要往那边院里去寻白露,却见白露正低着头从那边走来。白露正要开口说什么,流云一把拉过她来,一边往她住的屋子走,一边说:“你来,我有事情跟你说。” 白露却不走,站在原地,低着头。流云觉得奇怪,心想难道她已知晓了今日找她的缘故?白日里众人都各自干各自的事,她也四下看过,当时并没有别人,应该没有其他人听见她和玉笙的谈话呀! 流云还在疑惑间,却见白露咬了咬下唇,抬起头,仍低垂着眼睛,并不看流云,低声说道:“我也有事情找你。这会儿人多,你晚间安寝前来我屋里,我叫明岚今晚先去别处,屋里就你我两人。这事我只告诉你,你一定要来,我等你。”说完,也不等流云答话,转身就走。 流云且没顾上说话,一心只注意白露的脸色。她近日不知是怎么了,也没听见说有病,那脸色却像是病得厉害,皮肤蜡黄无光,见了人眼神闪躲,全不似往日机警伶俐。同她住一个屋的明岚一向怕她,且又小,怕也问不出什么。 流云满心疑惑,才想要问她,却见她已走了,只好自己回来,待到临睡时再问。 晚间,玉笙已歇息了,外头各院的门皆已关锁,巡夜的人也已开始出来到各处察看。流云已经洗过澡,只剩头发还没有拆。对晚霜要说出去一下,自己便悄悄出门来,预备去找白露说会话,回来就直接睡觉。 这些天总下雨,因此外头有点凉,她有些后悔自己为图省事没有披一件厚衣服出来。夜风一扑,更觉得面上有些冷,此刻只想快去快回。 她一手提着一只羊角灯,一手握着领子,缩着脖子急急地走过了院子。转过那边墙角,才看见白露把外头的灯都吹灭了,只留了里面一盏小灯,在外头看着不甚明亮。想是她怕巡夜的人来问她为何还点着灯,故而只留了小灯。 流云疾走了几步,想赶紧进屋去。怕夜里不便,也没有敲门。门没关,还留着一条缝,想必是白露给她留着门。她径直进去,转身立马把门关上了。 屋里桌子上没有点灯,只有里头白露睡的那边床边的柜子上亮着一盏小油灯,小火苗隔着帐幔飘飘忽忽地闪动着。明岚那边的床空着,这边外头也没有人在那里,白露应当是在里头床沿坐着。 流云把羊角灯吹灭了放在门口的凳子上,一边往里面走一边说:“都四月里了,外头还有点冷。你有什么事找我?恰好我也有事找你。” 里头却也不见人。流云站在当地看着空空的屋子,不知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心里想莫不是白露躲起来吓她玩的?一边转身往屏风后去寻,一边口里说道:“你别淘气了,我有事要问你呢。” 才刚说完这一句,伸手要去拉屏风,却有一个人从旁边帐子后面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 流云受了这一惊,还以为是白露捉弄她,口里笑说道:“死丫头,夜深了,你还闹,当心外头巡夜的来了教训你几句。你再闹,我就恼了。” 那人却不答话,也不松手,只是伸手在她胸口乱摸乱揉。流云初时只觉得痒酥酥的,“咯咯”地笑个不住,渐渐察觉出不对,这好像是男人的手。 心里一慌,便要挣脱。那人却将她紧紧抱住不放松,伸手就去扯她的裙子。 流云一时又要挡那人的手,一时又死死拽住自己的裙腰,一时又想挣脱开去。但她终是女子,拼尽气力,几番挣扎皆没奏效。便问那人道:“你是谁?你从哪里来的?你再不放手,我就要叫人了。” 那人没能解开流云的裙子,便一手将她牢牢圈住,一手去脱自己的裤子,口里还喘着粗气说道:“你莫喊!我不是坏人,我是来陪你的。你放心,事后我绝不薄待你。”说着,用力往前一顶。 流云把身子往旁边一侧,两手只管往后乱抓,想要抓那人的脸。几次抓空,便又试着喊了一声:“来人呐,有贼!” 才喊了一声,就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口鼻。正在挣扎之际,只听后面那人说:“你便喊来了人,人家也只疑心是你和我在此偷欢。不然,我何以能进得来这后院?你最好别出声。我是真心地喜欢你,你要是乖乖地顺从了,明日我就叫媒人来。” 流云听了,心里又是害怕,又觉得羞耻。想喊又不敢喊,却又不甘心遭人玷辱。试着去掰捂在脸上的手,纹丝不动。又伸手去抠箍在腰上的手指,那人却忍着痛,并不放松丝毫。 流云挣扎得几乎力竭。急迫之际,眼角瞟到放在柜角上的那盏油灯。顾不得在她身上乱摸乱动的一双手,奋力往柜子前移动,伸手将油灯往床上推去。灯盏落地,灯油洒在床帐上,麻布的帐子燃起火,草木灰的味道弥漫开来。 流云见起火了,把眼一闭,不再挣扎。那人一边用脚去踢着火的帐幔,一边口里骂道:“蠢婆娘,你想死!”两手却扔紧紧地抱着流云。 那人踢了几下,火势反而渐大。他便松开了手,随手在柜角上拿起一个针线篮子往火上打。打了两下,见火势未减,在屋里转了两圈,想要找水。 流云感觉到箍在身上的手松了,便睁眼一看,见床帐已经烧了大半,床架子也已经窜上了火。火光照着一张男人的脸,竟是林种! 一时呆在原地,既没有喊,也不找水灭火。林种找不见水,又看了看流云,低低的骂了一声,把脚一跺,开门往外跑了。 流云听见开门声才回过神来,一边往外跑,一边大喊:“抓贼啊!走水了!” 外头巡夜的人听见有人喊抓贼,又有人喊走水,不知到底是有贼还是着火,都循着声音过来了。还没进院里,就看见一个人开了通往那边姚家花园的角门跑进花园里了,那两只看守花园的黑狗一点动静都没有。众人正要去抓贼,却见这边丫头的屋子里透出火光。于是先不管那贼,都来这边救火。 第75章 第 75 章 今夜有微风,火趁风势,呼呼地一直刮到屋角上去了,燃烧的屋角在天上映出一片红光。街上有人睡眠浅的,听见这边吵嚷,就披衣起来看。及至看见起火了,便敲起破缸,把半条街的人都吵醒了。众邻里听见有人喊走水了,都拿盆的拿盆,提桶的提桶,围在林家后院墙,等着里头开了门好进去救火。 幸而火势不大,且发现得早,救火又及时,其他地方并没烧着,只烧了屋子一角,并屋里的帐子、两只凳子、一口柜子和一架床。底下人灭了火,收拾了残局,清点了烧毁的物品,将情况报给了赵伯贯。 赵伯贯派他儿子赵小磊去通知众邻里,说火已救下了,深夜惊扰了各位,深感歉意,请街坊们回家安心歇息。众人听说火已灭了,又问得无人受伤,都说没出事就好,各自回家安歇。 又有底下人来报赵伯贯,说姚家花园角门被贼人开了,贼已不知所踪。赵管家亲自带了人过去看,门却是好好的,并没被撬。两只黑狗如同死了一般,睡在地下一动不动。问那里看守的魏老婆子,那婆子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赵伯贯见她神色慌张,对答不似往常,便叫人把她绑了。 起火的屋子是白露同明岚住的,她二人却不在现场,倒是流云一个人在屋子里。据她说她是来找白露的,进来没见丫头们,只看见一个贼,放了火就跑了。赵伯贯也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便也派人看守住。 众管事人等跟着赵管家四处查看过了,见已无别事,就各自回去,独赵伯贯带着三四个人来回林秀。 林秀才听见外头有人喊走水时就起来了,站在院子里看那边火势如何。见火光不大,且才起来就被扑灭了,因而也没过去看。不多时赵伯贯过来了,林秀听说损失不大,最重要的是无人受伤,也不在意。 只是这火不知如何起来的,跑掉的贼人又是哪里来的,这却要查个清楚。林秀听赵伯贯说了白露、明岚和流云之事,疑心她三人中有人与那贼人勾结,引贼人进来纵的火。 但此时天晚,不便深究。林秀只叫人把白露三人并那守门的婆子看守起来,明日再加盘问,又叫底下人再巡视一遍。等底下人来报说四处院门角门皆已关好,并无异常,他才回去睡觉。 进来时玉笙已经叫人点了灯。林秀见她披衣坐在床上,紧走了两步过来,伸手握住玉笙的手揉搓着,随后一边口里嗔怪,一边按她睡下。玉笙虽听话睡下了,那眼睛却还只管看着他。 郁金接过林秀的外衣,又理了理铺盖,见他二人都已睡好,便吹了灯出去。 玉笙问外头怎样了,林秀只道:“嗐,丫头们不小心,打翻了灯盏,烧了一架床而已。这并没有什么,都是底下人小题大做地吵嚷起来。我已经吩咐他们小心了,又派人四处看了一遍。这些时晴不上五天就要下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咱们这院子又到处是大水缸,那边又有池塘,救火的人手也多,哪里烧得起来。” 玉笙听了,信以为真,也就安心睡了。 次日起来,趁着玉笙在里头梳头洗脸,林秀先叫过几个近身伺候的丫头来,吩咐她们不要对夫人说昨日起火的事,免得惊吓了她。后又叫人把赵伯贯找来,说昨夜的事不必回夫人,都一一地回明他便可。赵伯贯不知他的用意,只是唯唯而退。 这天,林秀只到衙门点了卯就回来了。回来换了衣服,进到里面时玉笙正洗了手准备做针线,见他回来,也不问他,只笑着道:“你来得正好。我看你书房里有一副枇杷山鸟的水墨画,画得极是传神。只是意境虽好,却不适合做绣品。今日得空,你替我再画一幅枇杷的工笔画,配色再艳丽些,鸟再画小些。” 林秀听了,往凳子上一坐,笑道:“那画是人家送的,你要我画我还画不出呢。若是要我画工笔也不难,只是我替你画了,你拿什么谢我呢?” 玉笙听他如此说,假意恼怒道:“你愿意画就画,不愿意画就算了。请你画一张画,还跟我要谢礼。买姚家房子的三百两我还没找你要利钱呢,你今日就这样。” 才说了两句,就听见一个女孩子说道:“大哥哥也真是的,大嫂子叫你画一张画,你还要什么谢礼。要是夫妻之间还要算得这么明白,那大嫂子自从来了咱们家,替你料理家务,孝敬长辈,照看弟妹,这事,你又怎么谢大嫂子呢?” 玉笙听了,也没看说话的是谁,只接口说道:“问得好。要是这样钉是钉铆是铆地算起来,你欠我的倒多多了呢。” 众人回头看去,见是秀芝秀莲并秀薇来了,才刚的话便是秀薇说的。于是各人互相问好让座,丫头们去倒了茶来,几人又各自归座。 林秀见秀薇帮着玉笙说话,笑问她道:“你大嫂子才来了不到一年,怎么你们都投靠她去了?我这个大哥哥才同你们是一个林呢!” 别人还不及回答,秀薇抢着说道:“外头的事需要仰仗大哥哥,家里的事可要凭大嫂子做主。我们几个女孩儿家天天不出大门,自然是受大嫂子庇护。大哥哥男人家,也不如女子心细,不能事事照管我们。因此,我们自然要抱紧大嫂子这颗大树了。” 林秀听了,朝着玉笙挑眉一笑,说道:“你来的日子不长,倒是挺得人心。” 玉笙也不理他,自顾自顺着秀薇的话说道:“别人或许心细,我却是没那么多成算,不过是将就着管罢了。也亏你大哥哥不放心我,差不多的事他自己还想着些。要不然,光靠我自己,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呢。” 众人听了,笑了一阵,又说别话。 林秀见她们在这里说笑,又讨论起这个怎么刺,那个如何绣,便自己出来,到书房中等着,叫人把赵伯贯找来。 赵伯贯正同几个管事人料理了昨夜之事,听见林秀找他,急急地进来回话。 据他所说,昨夜起火并进贼之事,明岚是全然不知。人去问她,她吓得只是哭,说是白露叫她先别回屋,等流云过来她再回去,其余的都不知道,因此没从她那里问出什么。 流云只说是夫人有事叫她去问白露,自己晚间去她屋子里找她,恰好见贼人进来放火。那贼见有人来,自己吓得跑了,她就出去叫人来救火了。赵伯贯问了底下人,都说流云是晚间才去的那屋子,想来确实是实话,因此这事也与她无干。 至于白露,问她什么都不开口。因她是公主娘娘带来的丫头,众人也不敢擅自拷问她,只逼问过几次。她只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底下的人也只好把这情形回明了林秀,看是怎么发落。 最后是那守角门的婆子。初时她不肯说,后来见小厮拿来棒子要打,她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吐了个干净。 婆子说,有人在角门那边同她约好了,每次那人来了,先在墙那边学两声蛐蛐叫。那人自己带了钥匙来,从院墙那边扔过来,婆子只管开门。开了门,就见一个披着黑袍的人,还用衣袖蒙着脸。婆子只知是个男子,看不出年纪长相,每次都是出来时才给婆子些钱。待那人走了,婆子又把门锁了,钥匙仍旧交还给那人。 至于那边两只狗为何不叫,以及来人如何进入姚家的宅子,如何通过了几道院门,进来后做了什么,她全不知晓。 婆子说完了这些,为防她有所保留,赵伯贯仍叫人打了她几板子,打得她杀猪也似叫唤,确实是没有隐瞒的了。只是她说这人自二月间开始,前后来了四五回,但巡夜的人竟一次也没有发现,赵伯贯却是不信。 再有,今日一早,赵伯贯亲自带人去姚家老宅看了。那边靠柿子胡同的院墙原本就低矮,这些年风吹日晒的,又无人修缮,有些地方就落了些砖下去。外头墙根处有人垫了块石头,想来贼人就是从那里翻墙进来的。进来里面,各处院门上的锁都已锈蚀了,拿石头一砸就开了。这边的角门是唯一的障碍,有了巍老婆子的配合,贼很容易地就进来了。 婆子的说法最是荒唐,众人不辨真假,只好请林秀自己定夺。也问了管角门钥匙的管家娘子,说每夜钥匙都是按时交上来的,并没差错。那钥匙若不是偷的,必是那人自己配的,就是不知是谁给的原钥匙。 那边院子里的两只黑狗,昨夜以为它们都死了,踢都踢不醒,今早却又活蹦乱跳的了。多半是贼人预先下了药,他来的时候狗已经迷倒了,所以才不叫。 林秀听了赵伯贯的话,心里也只纳罕。若婆子说的是真,那这人必不是外贼,不然何以知道姚家老宅的内部路径,又从何处弄来的角门钥匙?流云是唯一见过那贼的人,却没说是谁,不知是她撒了谎,还是她确实不认识这人。 至于白露,那丫头心术不正,贼人又出现在她的屋子里,只怕这事与她脱不了关系。 第76章 第 76 章 想罢,林秀对赵伯贯道:“你把白露带过来,我亲自问她。另外几个,先仍旧派人看守着,等我一并发落。” 赵伯贯答应了一声,去了。 不多时,两个婆子带着白露来了,三人就在书房外台阶下站定。 白露见了林秀,并不下跪求饶,神情木讷,不知魂游何处去了。两个婆子先向林秀行了礼,见白露仍站着,便一边一个压着她的肩膀,使她跪下去。白露也不反抗,身子一软,跪在地上,只是仍旧不说话。 林秀在屋里看见,也不说话,只在屋里来回踱步。自己沉思了一回,叫两个婆子退下去,叫白露进书房来。婆子退到院墙下站定,低头垂手,等待着底下的吩咐。白露便行尸般僵硬地起身进来,站在门槛后,仍是一言不发。 林秀看见她这样子,不由得心头火起。但想到此事不宜让玉笙知晓,只得忍耐着问道:“昨夜那人可是来找你的?那人是谁?” 白露像是没听见,也不答话,仍是站着,一动不动。 林秀见她没反应,心头的火又噌噌地升起来。意欲回身进里面告诉玉笙,自己已给白露找好人家,立刻就要打发她出去,又怕玉笙疑心。 想了想,勉强压着心头的怒火,说道:“夫人这些日子需要静养,里里外外的人我都吩咐了,什么事都不许惊动她。昨夜的贼必是你引狼入室,幸而不曾伤及人命。不然,即使你是公主的人,我也只好秉公处理。 这事你自己说出来,我还给你留些体面。若不然,我叫人大费周章地去查,早晚也是能查出来的。只是到那时,闹得人尽皆知,你一个丫头,还有什么脸面?也是给公主脸上抹黑。” 白露听了这话,眼珠动了动,迟疑起来。抬眼看向林秀,那张俊朗的脸上此时满是怒气以及对她的不屑。 想起正月里,那张同他相似的脸出现时,上面带着些玩世不恭的慵懒的微笑。那张脸比起林秀,少了些正色,多了些玩味。她偷看得一眼时,那人便敏锐地察觉了。她再看时,那双眼已含笑看着她了。她只好低下头去,装作刚才是不经意地与他四目相对。 后来许多日不见,她在心里思想了一阵。纵然不舍,还是放下了,以为是自己痴心妄想。岂料他竟黑夜前来,藏在假山石洞里,只为见她一面。 还来不及惊讶,她就被他一把拉入怀中。突然的重逢惊得她如木胎泥塑的一般,全身的知觉都停止了,只有砰砰的心跳告诉她,自己还是一个活人。 她还在想这究竟是真实还是梦幻,便感到有些细密的吻轻轻落在她的发间,然后他开始低低诉说分别后的思念。那火热的怀抱几乎把她融化,从此她便管不住自己的心。 她不知他是如何潜进来的,他也不叫她有机会问。每一次他们在假山石洞中软语温存时,她都觉得时光的脚步那么匆忙,她还没有来得及问出心中所想,还没有听到他的海誓山盟,他就起身离去了。 若不成夫妻,便不得从容相对。这样躲躲藏藏的,终不能长久。 但他说时机未到,叫她再等。 她还在困惑时机是什么,意外却先到来。初时她以为是自己身体的原因致使信期推迟,后来渐渐怀疑起来。她见过妇人怀胎的样子,也是身体疲乏,饮食无味,甚至头晕呕吐。她慌张地把这一切告诉他,期盼他会说:“我娶你”,但是他说:“你把流云找来。” 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她以为这是她和他之间的事,以为他只是后悔了,或是害怕了。后来她骗自己是他变心了,但他明明白白地说,他一开始就是来找流云的。 她不甘心,但她不认为自己受到了欺骗。她要他负起责任,他说他会负责,但要她先把流云找来。 她只好妥协。 她知道流云向来不把男人放在眼里。但她还是有些怕,怕自己看错了人,怕流云会突然转了性子。她想了三天,最终决定叫他自己死心。 但她没想到会起火,没想到会暴露。他就那样跑了,留下自己在这里独自面对。 她是怎么同林种有了联系的? 原是因为林秀。 她想起自己最初看见林秀时,他有那么俊秀明媚的一张脸,总是带着和气的微笑。他对谁都是体贴的,连底下人都能感受到他的大度。她看见公主对他冷淡,他却始终有自己的态度,并不为外界所影响。她觉得自己懂他的寂寞,于是她开始对他用心,更加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后来公主叫她去林秀身边伺候,她的心情无比激动。 这真是瞌睡来了有枕头。自己日思夜想要靠近他,机会就这么来了,不费吹灰之力。 她观察他的习惯,关注他的喜好,给他在公主那里不能得到的。她以为他会看见她的好,然后慢慢向她靠拢,两颗孤独的心就能相互温暖。 但他似乎看不见这些,对她也同对其他人一样,只有对公主不同。她看见他在公主面前放低姿态,像是在乞求她的爱。 但公主并不理会他,她有些怜悯他。她想,谁要是给他一些温存,他就会满足的。于是她羞答答地来到他面前,向他吐露了少女的心事。他却收起了在公主面前表现出的温柔,十分骄矜而粗暴地对她,将她的所有幻想全部打破。 她感受到屈辱,开始有些怨他。怨他既不愿意要她,却又对她那么好。 她也有些怨公主。这样好的男人,公主却耍性子,将人拒之门外。先前的许驸马冷得像座冰山,公主却爱得不得了,一点皇家威仪都没有。这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怨气随着时间流逝,一点一点加深。 但当林秀的兄弟出现时,她又不怨了。都是林家的男儿,都长着俊朗的脸。比起林秀,林种多了些男人的硬气。十六七岁的年纪,还没有妇人在身边。她没见过十六七岁的林秀,猜想少年时的林秀或许也是这样。她以为,先前原是她错了,林种才是她想要的。所以,林种略一撩拨,她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她眼神迷离地想了一阵,一声鸟叫又拉回她的思绪。她看向林秀,见他的脸上早已不见了和气,只有一些愠怒和烦躁。林种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 白露像看一件新奇事物一样地望着林秀的脸,因为她没有见过他这样的愤怒。他这样的愤怒,是因为昨夜的事惊动了公主。他明知答案在自己这里,却碍于公主而没有动她。她竟不知他有这样的心肠。 她料定此番凶多吉少,却不成想公主早已为她寻了后路了。但事情已无法挽回,她已怀有两月身孕。 事已至此,早就没有回头路了。 她把这些事讲了个大概,只是隐去了男子的身份。她看见林秀的脸色渐渐变了,起先的轻蔑和高高在上的姿态被一种忧虑取代,而后添了些无奈。她知道,公主最怕丢脸。如果他在意公主,就也会怕她丢脸。 她看着林秀脸上的变化,知道自己猜对了,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林秀看见面前的人不见一丝愧悔,倒有些得意,有些看好戏似的,心头泛起一阵厌恶。她分明在说:我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自己确实不能拿她怎么样。 若只是单纯的私会外男,打她一顿,再撵出去配人就是了。但她竟有胆子将人引到后院来,还放了火,弄得府里上下都知道有贼进来了。偏她又是公主的人,又不能悄悄地处置,必得告诉玉笙的。而玉笙在家养了这些时,好容易好转了。若再受此惊吓,岂不又添病症? 况且后院都是女流,虽说贼人跑了,但这事传扬出去,终是不雅。秀梅秀芝秀莲三姐妹,外头的人都知道是住在这院里的。虽说事发时只有秀梅在,但闲话人家也只会背地里说,谁还能找上说闲话的人辩白呢? 看白露的神情,似乎有把握自己不会处置她。她究竟为何这样笃定,难道那逃走的男人有什么特殊的身份? 但她又不肯直说,也不知她是包庇奸夫,还是有所企图。若自己派人去查,费时费力不说,难保不泄露出去。这事不宜张扬,还是速速解决为上。 想到此,林秀沉思片刻,往身后的椅子上一坐,说到:“你既不愿供出那人来,我也不逼你。你说你已经有了孩子,也好。上月赵四的老婆死了,留下两个孩子没人管,他来求我再给他寻个媳妇。赵四家从来都是安分守己的好奴才,我已答应他了。 这些大点的丫头里,郁金不合适,晴烟是个没心眼的,她哪里会照看小孩子。流云晚霜和大雪呢,人家都是大姑娘,嫁给人做填房也不好。恰巧出了你这个事,我就将你配给他。他有孩子,你也有孩子,谁也不吃亏。你的嫁妆我给你出,你还能得赵四媳妇的一副嫁妆,倒也好。好了,你下去准备准备,明日就过去吧,我过会儿就叫赵管家带你去见见赵四。你下去叫流云过来,我有话问她。” 说罢,拿起茶碗来喝了一口。 白露本是想看他着急的模样,故意不说出林种来。后面却听他说如此办理,心下着慌,赶忙说道:“我不去。我是公主的人,我要等公主发落。” 林秀听了,放下茶碗道:“我刚才说了,这事不许惊动公主。你不过是个丫头,这些微小事我还是能做主的。等她再养好些,我提一声就是了。怎么,你还想给你办场婚礼庆祝吗?怀着野男人的孩子嫁给鳏夫做填房,这是什么光彩的事吗?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的,你的这些姐妹们面前我就不提你的丑事,你们日后也好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