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媒》 第1章 001 知名大网红“小怪物驯服师”刚刚结束了一场直播。 这是她签约新公司后的首场直播秀,从她上播到结束,大哥们刷的“嘉年华”成就她单场直播近百万收入, 直播结束后,工作人员和新招的小助理巴卜拉收尾。 她独自一人回到休息室,反锁上门后,坐到带智能LED灯的椭圆形欧式化妆镜前,镜子前面放着一束还沾着露水的新鲜玫瑰,榜一大哥送的。 触摸开关,把灯光调节到冷色调,然后静静审视锡子里的女人。 效果真好。 五根修长如葱,做了镶钻美甲的手指包覆半张脸,让指腹贴切感受皮肤的紧致光滑。 比起之前医美痕迹浓重的重Do蛇精脸,她的面皮好像泥团,被某种神奇的力量重新捏了一遍,眼眸水润、鼻翼小巧、讨巧的微笑唇,按照比例分布在窄宽得宜的瓜子脸上,纯欲不失冷媚,简直是她小时候想长成的样子。 仿佛在娘胎里她就长这样,用抖音国语言形容。 妈生脸。 她望着镜子里似她非她的脸,突然发出一声冷笑,今天疯狂给她刷嘉年华的老登们三个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尼玛,原来脸上都是科技与狠活,退款】 【老梆菜,别出来晃你那对假胸了,污染环境】 【哈哈哈,胸都快垂到肚子上了,改行当沙袋精吧】 她一开始给自己的定位就是颜值主播,靠年轻的脸蛋、靠欲露还掩的胸和大腿,适当地擦丝丝边,把老色皮们哄开心了,钱来得又容易又快。 她学历其实很不错,毕业于国内一所知名高校,挺好的专业。毕业后,其它同学都在考公考编,她清楚自己政审过不了,老老实实去投简历,一次次被拒,大公司做背调,她爸那桩事当年全国闻名,无期徒刑的女儿,谁敢录用,学历似乎成了一张废纸,退而求其次去服务行业,奶茶店、服装店、柜姐……也能勉强度日。 只要她肯努力肯奋斗,未来依然还是美好的。 她妈得了癌症,手术迫在眉睫,天价费用,她根本拿不出来。 年少不更事,凭着170/95斤的好身材和一张清纯姣好的脸蛋,匆促签约了一家MCN公司。 形势急迫,明知合同有雷,她还是咬牙在不平等条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瞿追阳。 三个月前的一场直播,美颜软件突然发生BUG,直接掉线,一张整容过度,浓妆艳抹的蛇精脸和下垂的胸部让直播间一度死寂。 遂即。 刷屏的“滚”和不堪入目的污言秽语像八级海啸席卷直播间。 这场具有带货性质的直播,出场费几十万,最终成交2000块,后续又退货退款1500,还让甲方公司承担了一定的舆论攻击。 她和公司被愤怒的甲方告上法庭,穷追不舍索赔,公司为了减少损失,当即和她解约,一口大锅从头扣下,把她压成一片薄薄的饼干,外界稍一碰触,她就会碎成渣渣。 那段时日,她每天都活在“明天还能不能吃上饭”的恐慌和焦虑里 后无退路,前途混沌。 心悸,夜夜失眠。 那只肥头大耳的猪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解约就算了,还对她索赔上千万违约金,离开公司那天,她卡里仅剩的一百块都被强制转走,要不是她危机意识强,没有把鸡蛋放在一个蓝子里,家里藏着五万块现金,今时今日,她恐怕已经饿死街头。 我不好过,你丫也别想消停,她决定利用网络舆论为自己造势,让网民网暴前公司老板。 那天夜里,她咬牙切齿,愤恨到极点地打开笔电,诡异地弹出一个游戏页面,怎么叉都叉不掉。 她气急败坏。 流年不利连笔记本电脑都和她唱对台戏。那一瞬间,她对世界、对这个美丽的蓝色星球的怨恨,在脑颅里核爆极炸开,她大叫一声,拿起跟她作对的电脑摔向墙。 相当邪门,笔电砸到墙面后,反牛顿第一定律地原路平移到电脑桌上。 是的,折回,平移。 她视力1.5,那台笔电平移路过她的脸时,还嚣张地发出一声不屑的哼哼,才施施然坐回到桌面上。 笔电成精了? 她像个已经失去自主意识的丧尸,被一根无形的线拉扯到电脑桌前坐下。 线是存在的,只是她看不见。 一根绿色的袅细的线从她后脑勺里钻出来,分开头发,对接上电脑。 游戏画面阴森恐怖,从上至下,黑红渐变,分界线上长着一只瞳孔血红的眼睛,眼眶里弹出一个对话框。 【您想进入万神殿吗】 左边“加入”,右边“拒绝” 她握着鼠标,鬼使神差地点击加入。 她点燃一根烟,优雅地吐出一个烟圈,散开的烟气像块投影仪,释放出前老板死亡时的场景。 一头从山上跑下来的野猪,倒霉被过路的车撞飞,一群人类笑嘻嘻调侃,野猪肉包饺子肯定鲜美。 她靠进椅背,仰脖,把烟噙在涂着Dior999丝绒红的唇边,望着被灯映得雪亮的天花板。 原来这是一个非人类和人类共存的时代。 难怪脑满肠肥又贪婪,原来不是人,是只大黑猪。 她之前还担心被警察找上门,当下顾虑尽消。 那些个东西,即便幻化成人,始终矮“人”一截,死如烟消,警察就是查五百年都不可能查出来死的不是人。 那只猪,妖气跟肉质一样腥臊,不怎么好吃,现在想起那个味道,她还是犯恶心。 她坐起来,把烟摁进烟灰缸。起手卸去首饰耳环,又拿起卸妆水准备卸妆。 手顿住,蘸饱卸妆水的化妆棉亦停在眼角。 眼角有一条几不可见的细纹。 又要进补了么。 还好她早有准备。 她放下卸妆棉,勾起手机给她的经纪人打了个电话。 一惯的命令式语气:“叫上大家今晚去唱K,全员到场,不许借口不去,反正一个都不许少,尤其是巴卜拉,他是今晚的主角。” ** 早上,贩·LOVE KTV的保洁在灯色晦暗的包厢发现一具带血的动物骸骨,吓得她“啊”一声扔掉打扫工具跑出去喊人。 几个男保安围到包厢,几经翻开,最后认定是野猫打架,把另一只内脏掏了。 保安队长觉得保洁大惊小怪,摞下一句“清理干净点”后,这事便不了了之。 这事在人类世界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却在非人类的社交平台“爆”了。 巴卜拉,哺乳纲啮齿目豚鼠科水豚属,雄鼠三妻四妾,全年可繁殖,繁殖能力还特别强,一只雌鼠平均一窝产出四到八只,族群数量可观。鼠口虽多,修成“人”的却屈指可数,十个指头数起来,巴卜拉爸妈和他占了三分之一,相当于村里唯几考上大学的。 临州市野生动物自然保护区门口,连续三天,非人类物种监察会总部门口鼠满为患,抓累的人类发现,这些鼠鼠四肢屈起跪在烤得滚烫的地面上,像人类跪倒的姿势,对着面前的山峰跪拜。 它们可能是在用特别的仪式祭拜山神吧! 真是一群虔诚的鼠鼠。 人类不忍心,薅了一条水管过来,不停往它们身上洒水,以防中暑。 六月的临州室外温度已经飙升至四十度,鼠鼠们在族群老大,一只活了百年的雄水豚的带领下,一批顶着一批跪在**的太阳下,固执不屈地要求非人类物种监察会给他们一个公道。 这年头,成精的也是有户口、有身份证的、享有妖权的公民。 必须给个说法。 临州位于东南沿海,三面环山,一水抱城,临江靠海,尤其西南山区群山连绵,森林广茂,地脉灵气纯净丰沛,非别处可处,可以说是动物界的一线城市。 临州野生动物自然保护区就位于西南山区,占地700多平方公里,覆盖300多种国家重点保护动物。 非人类物种监察会总部就悬在保护区内的桂栖峰上,便是鼠鼠们跪拜的那座山头。 只有非人类能够看见它。 监察会建筑外圈斜斜横亘着一个巨大的,边缘磨成鲨齿状的椭圆形星环,随着太阳的运转缓缓转动。白天像一个闪瞎人眼的素金手镯,晚上金芒消散,渐变成薄蓝色光晕,好像一绸温柔包容的纱,日月星象浮于纱上,联结广袤夜幕。 第二圈上下左右四个角又是四个星环,鲨鱼状的齿牙紧紧扣合在外圈齿牙上;第三圈,高矮错落,陀螺式上升的栅栏式轨道托着一间间被连廊连起来的方块状房屋,随着最外圈星环的转动缓缓运转,每条轨道上都外挂两个巨大的钢铁齿轮,钢尖在微蓝的月光下,轮转出一折一折雪亮冷利的光芒。 设计得比人类建筑还潮,防御攻击也都考虑到了。 ** 建国后,幻化成人的非人类入乡随俗,积极参与人类活动,生活习惯与“人”无异,“人”化得非常彻底,走大街上,哪分得出来是人还是精怪。 能赚钱买吃的,吃熟的,傻狍子才吃“人”呐! 人类非人类这些年遵循自然共处之道,和谐共存,相安无事,非人类物种监察会平时冷冷清清的,只留几个高阶物种看班,像个挂名机构。 现下外头,一大窝鼠鼠泣血维权,妖博上红底白字的“爆”字,把非人类物种监察会炸得热闹非凡。 非人类物种监察会组织架构是按星系分级的。 头部管理者紫微天府,会长阳主,上古主宰宇宙的八神之一,承紫微星,人类名字杨煌,曾被秦始汉武两位大佬祭祀过的神祇。 副会长天府掌星者凌枢,神神秘秘的,都没见过真容,据说是某传媒集团老总,混得老有钱了。 往下是中级管理层,掌此两星者,天相俱是上古神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麒麟白泽九尾狐九色鹿,睚眦天狗青鸟……武曲星则由自然界位于食物链顶端,体积比较大的掠食者,狮子老虎熊豹子蟒蛇等构成,它们一般充当神兽的打手。 天机、太阴二星,不拘物种,首要条件是稳定灵活,负责公关、财务、人力资源、后勤、部门调度等事宜。 七杀,破军属于机动性星级,后备军团,根据能力选拔升星。 据说副会长刚到临州,痴迷于“紫薇斗数”算命,对“阳主”提议,把26个字母分级制度改成了按星盘分级。 会议室很宽敞,一张八米长桌两边都坐满了人。 嘁嘁喳喳,七嘴八舌,交头接耳的讨论,煮沸空寂N月的会议室。 阳主杨煌抱胸坐在主位,气定神闲。 活了几千年,一甲子一甲子周而复始,轮了一圈又一圈,岁月漫长而无尽。 他是神,寿与天齐,澎湃热烈坚定的庇佑之心被雨雪风霜磨砺千年,早钝成一把布满厚重锈斑的刀。 天地运势已经转向人间,很多地方断掉了给神仙们的香火,供奉各路神仙的庙祠亦很长时间里无人修葺打理。 天上的神仙们觉得比起他们,当下的“人类”似乎更需要“科学”。 于是,五十年前集体退到九野天阙秘处,委派他下凡庇护人间, 反正也回不了天庭了,他随波逐流,在人间娶妻生子。 如今,儿孙绕膝,天伦和美,隐退之心日浓。 公关部是干什么吃的,因为一只卡皮巴拉,闹出这么大的舆论。 当下要紧的是稳定水豚一族的愤怒情绪,其次平息舆论。 杨煌捂嘴轻咳一声,轻拍了下桌面:“肃静!” 尽管他声音不大,落在每个人的耳中异常清楚。 沸煮中的会议室迅速凉却。 杨煌两鬓微白,鬓角修得古式,花白的浓眉下,松散耷拉的眼皮快要盖到下眼睑上,清矍身型套一身剪裁精良的暗灰色中山装,袖口微微露出一截雪白衬衫,干净得仿佛能闻见雨前龙井的清洌香气。 他略揪眼皮,挑眼看向白泽。 白泽在人间谈了个山东的女朋友,爱上了考公。这些年监察会对外布告的发言稿,都是他写的,面对群众发言声情并茂,情感充沛,闻者感动,见者默泪。人间那份职位,他已经凭口舌劝退了好几拔上访群众,颇受上级好评。 杨煌盯着他,慢悠悠开口:“可以破例他们家安排几个做‘人’名额。” 他停一下,轻扣了下桌面:“你看着办!” 用词是“几个——” 不给具体名额,具体名额视实际情况而定,谈判空间成了一块橡皮泥,搓扁捏圆,成团拉扯都由监察会主导。 白泽心说:“跟他人间的领导有什么区别,扯皮就对了。” 白泽白衬衫掖在黑色西装裤里,皮鞋也擦得锃亮,站起来的气势,连向来桀骜不羁的睚眦都想呼唤一声。 白局! 他说了句“我这就去”,向阳主略一颔首,便转身推开会议室的门走了出去。 杨煌看向公关部总监蓝孔雀。 不同于对白泽言简意赅的说话方式,他眼睛咪成一条线,语气严厉:“你是干什么吃的?” 蓝孔雀战战兢兢地立起,不敢说自己忙着带娃,忘记监控舆论了。 公关这一行,特长就是揣摩人心,他虽然是低着头的姿势,目光上行,瞥到杨会长藏在皮肉下,不为他人所察的不耐烦,立马抬头立下军令状:“明天太阳落山之前,我会处理得干干净净!” 杨会长目光散向众人:”此事不能到此为止,得查,务必查出一个子丑寅卯!” 他目光转向右手边,挨他最近的天相星神兽组,还不等他开口,应訾高高举手:“杨总,让我去吧!” 应訾一身宽松舒适的美式街头装扮,寸长的头毛根根笔直,刺棱嚣张,左耳缀着一颗玄色钻石,在灯光耀映下,时不时折出一钉钉火彩。 直鼻薄唇,五官硬朗,颇有点陈老师年轻时的风采。 睚眦,应龙家老二,关于他的传说。 众所周知,睚眦必报。 小气,记仇,还特别嚣张。 睚眦垂手,挑笑说:“建国后,您和副会长摸着‘人’过河,实行实名制管理,现今存活的精怪,哪怕南沙群岛海水里成精的鱼,只要开了灵智,都得来临州办理身份证,大家现在都是文明的妖精,互杀也不太可能,,鬼更下等,伤人都有诸多条件限制,遑论精怪,至于神……” 睚眦瞥视阳主:“神讲究众生平等,杀生罪孽,所以在人的想象里,他们通常会被送到雷峰塔下去跟那条白蛇做伴。” “镇压,”睚眦无视窃窃笑声,转脸揪住位于武曲星的黑熊,“哦,你爷爷是去紫竹林进修。” 黑熊斜视他:“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才有我爷爷忏罪的机会,要是活到现在,偷了人的东西,只怕被掏熊胆当药使了。” “那就你吧!” 杨煌打断黑熊,他虽然觉得睚眦今天积极得有点不正常,但在座能打过他的也确实没几个,应龙之子,就是闯下大祸,天上那帮神明,看在应龙的面子上,问题也不大。 凌枢虽然是副会长,究竟不是国产的。 别说,睚眦确实合适。 睚眦转了下右手无名指上的猫耳尾戒:“我还想找个助手,七杀星布偶精楚洬!” 第2章 002 耀星大厦是临州著名的直播基地,五公里外就是某大厂大楼,出门就是4号线,公交车站,交通十分便利。但因为风水问题,耀星大厦租金在临州这种高物价的城市,实惠得简直清流中的清流。是以,进驻了上千家中小MCN,自媒体…… 瞿追阳跟前公司解约后,和外界基本断联。前老板朱有义莫名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名下公司被老婆变卖套现,员工律师团队一哄而散,高额违约金自然不用赔。 前公司索赔一事,在她心理留下了阴影,决定单干。她凭着社牛身份和回春的脸,把前公司愁眉苦脸还在找工作的老资历招揽到麾下,在耀星大厦里搭了个班子。 她落魄那段时日,在出租屋跟天花板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个月,细细捋了一遍人生历程,农村,酗酒家暴的爹,无能老实的妈。父亲进监狱后,她不管外人的眼光,转校发奋读书,半夜2点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背英语单词,考上梦想中的高校。 知识改变命运。 知识,请再给我一个改命命额。 她决定直播考研,走励志勤学路线。 她在圈内本来就有点小名气,复出通告发出去,冲进来一群摩拳擦掌想看她热闹的人,结果看到一个清汤挂命的女大在直播做高等数学,美貌高学历、公司压榨、不屈不挠热爱学习,励志得让人热血沸腾,印象里胸大无脑的花瓶竟然是高学历,反差感拉满……各种要素汇聚一身,短短两个月里,涨粉千万。 她成了现象级网红,需要更多的精力,以及十二万分的小心来维持失而复得的成功。 一个巴卜拉怎么够补? 招聘。 ** 下午三点,悬在长空的日头,像一个超大号镭射灯,疯狂向人间输出热量。 耀星大厦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停靠着一辆黑色撼路者。 面试完的楚洬提着电脑包从旋转门走出来,和他一同走出来的两位面试者,西装革履,皮鞋锃亮,抹了头油的脑袋在太阳下,像碎成两瓣的镜面。 在空调房里呆久了,乍到室外,热浪强光齐头盖来,楚洬一只手掩在额头,一只手伸出,礼貌性和他们道别。 不定以后能成为同事呢。 楚洬拉开副驾的门,坐下后,把扯掉的领带,脱下的西装扔到后座,摘下近视镜,从扶手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仰脖“咕嘟”了几口。 那两个面试者一起上了公交车,应訾这才收回目光,把手里燃烧中的烟头,精准掷进站在路边的垃圾桶里,缓缓摇上车门。 楚洬放下矿泉水,瞥他:“能不能文明点,万一烫到捡瓶子的阿婶阿伯呢。” 应訾发动车子,不屑:“那算他们倒霉!” 楚洬戴上眼镜,隔着镜片看他,淡琥珀色的眼眸仿佛漾着两颗浅金色的星星。 应訾不等楚洬这个斯文人开口,赶紧转开话题:“你觉得那两只鸭精能面试上吗?” 楚洬十分肯定:“能!” 尽管车里开了空调,他还是觉得热。可能近墨者黑,和应訾住久了,他也喜欢上风格松驰自由的潮服,几乎不怎么穿这般正式的衣服了,哪里都别别扭扭的,他起手松解衬衫扣子:“不仅他们能,我们仨个都能。” 楚洬习惯性地去储物箱里扒拉烟盒,应訾腾出一只手,飞快把储物箱里的烟捞出,反手扔到后座。 楚洬:“……”这货是中二病又犯了么。 应訾敲敲紧闭的车玻璃,皱眉看他:“能不能文明点。” 楚洬失笑,还真是睚眦必较。 楚洬继续面试的事:“今天参加面试的人都不是人类,显然是精心筛选过的。” 红灯,应訾急踩刹车,差点越线。 应訾语气有些急:“天上那帮遗老集体退休前,为了防止山精水怪魑魅魍魉在人间兴风作浪,临走前,把人类的磁场抬高到了更高的纬度,自然界开智的非人类物种法术妖术鬼术碰到人类自动失效,而人类想要看到‘我们’的本相,首先脑电波要接通‘我们’这个世界的信号,其次精神要跨越一个光年的距离。” “人”和“不是人”的混活世间,五个面试里有两个“不是人”的还说得过去,没有一个是“人”,倒反天罡啊是。 话一密,忽略了绿灯,“嘀嘀嘀”的喇叭声在他们车屁股后抑扬顿挫成第七交响曲,冲得应訾火冒三丈。 他摇下车窗,探头就骂:“摁尼玛喇叭,怎么不去给你们爹妈叫急救铃!!!” 应訾在别人回怼前,迅速摇上车窗,踩下油门,一溜烟窜远,喷出去的车尾气像一截得意洋洋的尾巴。 楚洬揉了下额角,也只有他受得了应訾了。 “说到哪儿了,”应訾火气来得快也去得快,歪头想了下,“她身边是有茅山道长么。” 茅山道长,你怎么不说峨眉山猴子。 跟这货扯,要被带到沟里去。 楚洬抬手,梨白色半透明,如水轻柔,比丝还细的线从他指尖溢出,在他面前组合排列成一块屏幕。 应訾伸头,屏幕大约有13寸,黑白色,屏幕上有只一只眼睛,像美术生的静物素描。 应訾和眼睛盯了两秒,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兴奋起来:“眼睛里好像有东西。” 楚洬放大眼睛。 眼睛里。 一头猪横死车轮下,身周一片黑色暗影,着点红色,就成了血迹。 一只卡皮巴拉的头,睁着一对眼睛,看着一堆抹着暗影的骨头。 应訾物伤其类,良久不语,非人类启智不容易,做“人”更不易,雷劫三遭,岁月千锤百炼,千年百年地熬啊熬,才勉强能直立起来当“人——” 就这么被吃了。 应訾猛锤了下方向盘:“让老子查出来是谁干的,老子一定把他碎尸万段。” 楚洬叹气:“你恐怕做不到。” “为什么?”应訾歪头瞥了眼神色淡淡的楚洬,不知想到什么,发出略微惊恐的声音,“你别跟我说,他们是被人吃的吧!” 应訾突然想到什么,拿起手机去百度瞿追阳。怎么也是网络红人,百度百科录得还挺详细,连她进入直播行业前,在餐馆当服务员的经历都写上去了。 应訾一边开车,一边快速浏览,她前公司老板叫朱有义。 “朱有义。”应訾复制名字,粘贴到非人类物种监察会内部网上。 朱正义,山精科,本相是头活了二百年的山猪, 好一会儿,应訾切齿吐出几个字:“我今晚不睡觉了,去盯着那娘们儿。” 楚洬慢条斯理:“我现在也只是初步怀疑她跟朱有义和巴卜拉的事情有那么点猫腻,人类讲究就疑罪从无,在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下,还是不要打草惊蛇的好,要盯也等我入职后再说。” 说话间,挡风玻璃前两行梧桐树迎立,仲夏午后的阳光穿过树叶缝隙,卷着浮尘,一束束打在干净的柏油路上,浓绿艳翠的枝冠在半空联袂搀扶,遮去泰半天光,车内光线顿时黯淡。 楚洬不放心地提醒:“阳主是监察会的最高负责人不错,但他毕竟享受了人类几千年的香火供奉,吃人嘴短,于情于理他都会偏帮人类,难不成你还想去黑市被鬣狗关起来做一条随时会被卖掉的小菜蛇?’ 应訾不吱声了,握着方向盘专心开车。 阳主和天上那帮都是偏心眼,他只是对人类使了下坏,让人类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就被阳主点成一条菜蛇丢进黑市自生自灭。 要不是楚洬,他估计这会儿已经被广东人炖汤了。 至今想起来还是憋屈。 撼路者轧过梧桐路,天光豁亮, 幢幢高楼沉在渐变成姜黄色的天幕里,像皮影戏里的剪影。 ** 蔷薇里,临州排名前十的楼盘,虽然位于市中,但绿化做得特别好,小区周边郁郁葱葱植被成林,隔绝杂音,闹中有静。 楚洬爸妈在十八岁那年,在这个小区为了购置了一套房,算是他十八岁的成人礼物。 应訾一腔燥火无处发泄,连车都没下,掉头走了,应该是去酒吧消耗他那过剩的精力了。 楚洬洗完澡,去了阁楼。 顶层,复式结构,买得早,开发商送了一个小阁楼,被他改成了工作室。 阁楼外面罩着一穹结界,特殊的磁灵力把它带到了人类非人类都看不见的纬度,工作室左右杵着两架顶天立地的原木书柜,右边码书、左边放古本字画和盛放着原石颜料的瓶瓶罐罐, 书架当中,置放着一张原木长桌,桌子后面的软木背景墙上,钉着一张张用A4彩印打印出来的照片。 照片全部是人类的脑颅内腔特写,白浆混合着血水,裹着一只只瞳珠血红的眼睛,虽然是静止状态,也能感受到眼睛流露出的鲜活的,活着的人才能表达出的挑衅和怨毒! 其中一张照片被投影仪放大到对面白墙上,放大的血红眼睛,瞳珠表面仿佛一颗切割多面的钻石。 而这张放大的照片,左下方标注: 2022年11月17号 婴山车祸现场拍摄 他裹着浴袍坐下来,戴上近视镜,抬手用磁线画了块屏幕,把瞿追阳脑颅里的眼睛和照片里的眼睛作对比。 按理说,如果他爸妈也是食妖者,那么吃了什么眼睛就会显现什么,然而放大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他爸楚西桥,高级机械工程师。 他妈黎姝,某著名潮玩公司的文创设计师。 在结婚的第十年,成功试管了一个女孩子,两岁那年,得了暴发性心肌炎,发病特别快,没救回来,他爸妈在婴山给她卖了块价值不菲的墓地。次年去扫墓,回程途中,捡到了楚洬,他们觉得这是上天对他们的补偿,视如已出,异常爱溺。 五年前,爸妈照例去扫墓,车子突然燃烧起来。婴山这地儿,顾名思义,胆小的都不大敢往那边去,半天看不到一辆车,等发现的时候,车已经烧成了一具空壳,车里却没有他爸妈的痕迹。 这张照片,是他在爸妈经常去的那间茶会所发现的。 那天,他砸晕会所里一名男服务员,换上他的衣服,用与生俱来的电磁波短暂屏蔽会所信号,潜入其中一间贵宾室。 前脚藏好,后脚进来几个人,他把自己修炼成线的磁灵力抻出来,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一个纯血人类脑后伸出一根绿线,锯齿状,像野兽的牙口。 这根绿线蚰蜒般游弋到一个手脚被缚,穿JK短裙的女孩子面前,在她惊恐的嚎叫中,扎进她的太阳穴。 不多会儿,地上多出一具残骇,薄薄一层皮覆在森白的骨头上,血肉妖气已经被汲取殆尽。 他听到一个浑厚的中年男声:“以前只能吞食他们的妖气,拜过神,成了怨媒,现在连血带肉的,更补……” 关键当口,他手机铃音响了。 万千谨慎,忘了把手机调成静音。 “谁!!”男人大喝一声。 他都准备跳出来跟屋里几个大战三百回合,结果几个人快步走出屋子。 旋即,浓烟贴着门缝窜入。 那天突发火灾,整个茶会所烧得一干二净,死了好几个,这事当时闹得满城风雨,上了报纸。推倒重建后,几经易铺切割,新建的电影院已经完全覆盖原址。 他后来去过,也没查出个所以然。 他撇去屏幕,盯着照片冷笑:“怎么不继续见好就收了呢。” 他放下照片,闭目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电话响了。 瞿追阳工作室负责招聘的人很遗憾通知他,他未被录用。 紧接着,眼前弹出一个对话框, 楚洬人前是只刚成精二十多年的布偶精,其实是地球上惟一一块成精的磁陨石,与生俱来的磁灵力被他锻磨成一根根比绣线还细的灵线,兼之他扎实深厚的美术功底,灵线被他精神意志操练得可以任意绘制组装。 面前的对话框就是由灵线绘制出来的,传输内容只有他和应訾能看到。 对话框里是一段录像,时间【18:45:55】 紧接着弹出来一句:“我就说嘛得盯着她,你看我发现了什么。” 楚洬打开录像。 瞿追阳穿着一件清凉的吊带睡衣,抱着笔电坐在床上。由于是在家里,瞿追阳特别松驰,一边吊带已经斜挎到手臂上了,一脯霜白想不注意都不行。 楚洬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无语。 臭流氓爬人家女孩子卧室里听墙角,真不要脸! 不过看都看了,还是继续往下看吧! 画面晃动了几下,视角镜头切换到了笔电屏幕上。 似乎是一款游戏,360软件随机给你安装,使尽手段和力气都无法卸载的那种画面绚丽的网游游戏。 一只血红色的眼睛占据屏幕中间,眼睛一行字。 【您想参加万神殿盛典吗】 “参与”或者“放弃” 瞿追阳毫不犹豫点了“参与” 画风一转,变成了一颗女人头,一头短细的黑色毒蛇吐着信子在她头上蠕动,这个时候她的眼睛是闭着的。 闭眼的美杜莎。 瞿追阳显然被徒变的画面吓到,差点没把膝上的笔电扔出去。几经波折的她很快镇定,把笔电重新稳定在膝盖上,略微低头和美杜莎对视。 美杜莎缓缓睁开眼睛,两根端头分叉的绿线从笔电屏幕里抻出,蛇信般舔上瞿追阳两边太阳穴。 三十秒后,绿线缩回屏幕里,美杜莎张嘴呼啦叫唤起来:“怨媒等级不够,拒绝参与!” 画面退回到血红眼睛那一帧,眼睛里缓缓崩出一行字。 “挑战”或者“放弃” 瞿追阳愣了三秒,选择“挑战” 屏幕一黑,弹出两个白底描边的大字。 山魈。 画面突然强烈晃动起来,伴随应訾的叫唤: “尼玛今天让人吃山魈,明天是不是轮到我等神兽了!!!” 楚洬抹去屏幕,陷入椅子。 难怪未被录用,原来是嫌弃他们这些猫鸭等级不够。 江北多狐媚,江南多山魈。 多在幽山绝岭处,临州西南,山高林深,多有山魈出没。 他阖眼轻轻叩击桌面,山猪水豚和外人眼中的他,都是速成妖。 所谓“物老为怪”,非人类物种想启智化人,少说也得百年起步,其间还要经历三劫九难,亦或道长们的镇压,一不小心就被打回原形,重新修炼。千磋万磨后,方能成精为怪,最终幻变成人。 天庭隐匿后,天罡疏懒,物种成精的速度惊人。是以,建国后成精的,被建国前成精的讥讽。 注水猪、激素鸡。 山魈这种,堪比千年老参,真让瞿追阳补了…… 他睡不着了,决定深入了解瞿追阳这名看起来脑子空空,靠颜值上位的网红主播。 第3章 003 瞿追阳一夜没睡,心里揣满了事,直播不在状态,频频忘词,说错字,直播间立即弹出来几条质疑她学历的评论,她新招的经纪人叫程敏,四十来岁,干练女精英形象,之前服务于娱乐圈一位三线男星,男星前段时间犯事被上头全平台封杀了。 娱乐圈的比较迷信,嫌她晦气,都不肯用她,瞿追阳工作室前些日子正好招人。 两人一拍即合。 程敏经历男星事件,舆论敏感度极高,心思细腻的她见瞿追阳状态不对,一边在直播间打圆场,一边示意她下播调整。 下播后,程敏善后,让瞿追阳回家好好睡一觉,补充精力。 她看着瞿追阳匆匆离去的背影,打了个呵欠,她昨天晚上也没睡好,大半夜接到瞿追阳的电话,说她遇到变态了,要立马换房子。 她很奇怪,多问了一句:“报警了吗?” 瞿追阳大发雷霆,只让她立即马上找房子,别的不要多问。 那个时间点,哪能立马就找到房子,她表弟正好在临州有一套二居室的精装修空置房,只给搬家公司打了个电话,当夜搬完,当夜签合同,租金比中介贵了一倍,瞿追阳被变态吓得有点精神恍惚,迷迷瞪瞪在租赁合同上签了字。 租金三七开,表弟三成,她七成,表弟常居国外,她说多少就多少,只管收钱,别的不问。 程敏敏锐察觉,她提她报警的时候,瞿追阳反应特别大。 她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又是法冶咖预备役? ** 瞿追阳乘电梯直达负二楼车库,坐进驾驶位后,她把新买的爱马仕包包往副驾上一扔,有些气闷地“哐当”拉上车门,随后黑着脸把包包扒拉到手边,拿出手机给一个人打了电话。 那边人接通:“谁呀!” 瞿追阳摘下墨镜,前视镜里的她,一头栗色大波浪,妆容精致时尚,指甲盖上的仿真水钻流光生彩。 她嘴唇翕动,“瞿追阳”这个后来才改的名字差点脱口,名字滑到嘴边,被刻在骨子里的谨慎拽住,变成冷声冷气,她几乎不愿提起的,尘封十年的名字:“我是瞿有娣。” 那边似乎忘记她了,好半天后,那边:“哦,是瞿小姐啊—找我有事?” 她脸上几乎全动,直播的时候十级滤镜,就是她亲妈看见,都认不出来屏幕里的人是她。 瞿追阳是瞿追阳,瞿有娣是瞿有娣,她们不一样。既然追溯过去,那就用过去的名字,虽然她十分不愿意提起这个令她恶心到反胃的名字。 瞿追阳质问对面的人:“我问你,瞿朋远不是判了无期么,就是表现良好,满打满算也得服刑二十年,他怎么会出现在临州。” “什么,他出来了?”那边惊恐:“你等五分钟,我查一下。” 等待的五分钟里,瞿追阳回到十年前。 她妈那天逼她去找快一个月没回家的瞿朋远给生活费,尽管瞿朋远对她妈非打即骂,拳打脚踢,逆来顺受的妈妈依然妄图通过她这个女儿,牵制瞿朋远,唤醒一点亲情,让自己好过一些。 大雪地被母亲赶出家门找爹,小小的她穿着单薄的羽绒服走家串巷的找,风雪从脖颈灌入,湿冷像蘸了水的面皮,紧巴糊在她幼嫩的皮肤下,湿冷浸入肌理,刺穿骨头,冷刀般来回锯扯小小的她,她已然冻到麻木,不知该怨恨懦弱的母亲,还是怨恨上天安排给她,她无从选择的父亲。 她找到了瞿朋远。 废弃的油漆厂办公室里。 她个子比同龄人矮小,又特别瘦弱,步子轻得无声,走到窗边都没人发现她,她透过窗户的缝隙,看到瞿朋远和他的狐朋狗友在……她十五了,晓得些事了,家里那种光景,她比同龄人更晓事,她伸手把滑到嘴边的惊叫狠狠捂回去,转身望着漫天扬洒的雪粒,笑了,附骨穿髓的冷节节升温,焐暖她的身子,也点亮了未来。 那时候手机还不普及,她跑到路边小卖部,拔打110。 瞿朋远多项罪名坐实,判了无期,她因为大义灭亲,举报有功,被有关部门奖励了一笔钱,这笔钱支撑她顺利读完高中,考上大学。 那边有了动静:“瞿小姐,你最近是不是精神压力大出现幻觉了,你爹还好好在牢里呆着呢,放心吧,他这辈子出不来了,就算出来,也没能力报复你。” “那就好,”瞿追阳挂电话前,恶狠狠补了一句,“你要是再给力点,瞿朋远现在坟头草都一尺长了。” 那边沉默了几秒钟:“瞿小姐,毕竟是你亲爹,不要这么恶毒。” 越狱这种情节它只出现在外国电影里,在我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瞿追阳松出一口气,挂掉电话,从手机里翻出一段录像。 那场手术后,她妈得了阿尔茨海默病,记忆急速衰退,现在基本不认人了,连她也认不出来了。 她租了套房,雇了个保姆看顾她妈,房子门口和房间装了监控,启动了人形监测,只要有人路过或者发出声音,都会被云备份记录,她每天都会查监控观察她妈的病情。 昨天她下播后例行查看监控,拉到中午十二点十五分,她看到一张此生都不想再见到的脸。 上窄下宽的倭瓜脸,脖颈跟十年前一样,积攒着一圈肥肉。当时举报他的时候,他脸颊凹陷,痕骨伶仃,像根打鸟的长竹竿,营养不良的样子,仿佛随时会归西。录像里,门口站着的瞿朋远,肌腱发达,膀大腰圆,结婚照里的状态。 加入万神殿游戏后,她就能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瞿朋远脑颅里那颗血红色眼睛,有一朵黑色罂粟。 瞿朋远仿佛感应到他,抬头,咧嘴,冲她笑,无声喊她:“有娣。” 然后,消失在录像里。 晚上下播后回到家,她第一时间打开电脑,万神殿似乎感应到她无比渴求强大力量的心理折射,让她挑战吞食山魈。 她小时候喜欢看杂书。 山海经中有记载:“南方有赣巨人,人面长臂,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亦笑,脣蔽其面,因即逃也。” 能驱虎赶狼,羞耻心蛮重,最怕人类的叫骂,骂得越凶越脏越能震慑它。 世间精怪那么多,万神殿独独给她选了山魈,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么。 正想得出神。 “笃笃笃——”敲玻璃的声音响起。 瞿追阳猛地抬头,和挡风玻璃外的瞿朋远四目相对,瞿朋远张嘴,无声地叫:“有娣——” 瞿朋远眼睛血红,从神态到表情,只有对仇人的狠戾盯视,没有半点父亲看到女儿的高兴。昨天看到录像里的瞿朋远,瞿追阳心惊肉跳,忐忑了一天,但现在猝不及防看到他,她冷笑一声,发动了车子,反正不是“人”的玩意儿,撞死了警察也无权管辖。 不是“人”,不知道变成什么东西的瞿朋远大概也没想到亲闺女会这么干脆利落的发动车子,目标明确地。 撞死他! 瞿朋远有点懵,几乎全身俯贴在车盖上,狭小的眼睛里飘着两丝不可置信,心绪纠成一团复杂的线,如果细分,大概能理出一绺与意料之中相反的微末期翼。然而,车子轮毂在地上狠狠擦出火星儿,推着他的身体,往距离最近的方形水泥柱撞去。 车库里还有其它人,一个刚下班的中年男人,一对抱着孩子准备出门的母女,就看见一辆珠光红的奥迪A5L突然发动,朝承重柱撞去。 下一秒,他们感觉被某种力量召唤,隐秘蛰伏在内心深处的各种怨气直冲脑顶。 车盖上的瞿朋远倏然不见,两个成年人,一个小孩子移形换位到车头上,绿丝洇地上升,把三个人类贴纸一样摁在承重柱上,好像即将受刑的死刑犯。 奥迪撞上三个人类的电光火石间,无数流星火焰从四面八方抻来,在车库里划出一道道火彩,到达人类身前,遂即裂成一根根墨色的线,空气如同宣纸,线在空气上披麻斧劈,焦浓重淡清恣意作画,竟成一副流影徘徊的山水墨境,诡异绿丝碰到黑白,触之即燃。 奥迪车底的罂粟如水滴入龟裂旱地,泅得无影无踪。 三个人类回归原来的位置,中年男人拉开车门,母女等来了家里的男人,先后开出车库。 车库又回到鬼片氛围。 ** “瞿小姐,能不能搭把手,扶我一下。” 楚洬有气无力地从承重柱墙后走出来,他本来是跟踪瞿追阳,结果遇到这种事,不能不救,精力分成两半,一半对付瞿朋远,一半对人类电场磁波重新排序,硬是把他们从第五—第六—神仙们未给他们原创的,用来进一步隔绝人类非人类精神通道的空间命名,楚洬也不知道该叫这层空间叫什么。 总之,把人类摘出去了。 当初降落速度太快,一个闪眼,砸在婴山一个死小孩身上,灵智退化到人类幼崽时期不说。因为小孩子死去多时,七魂六魄早被勾走了,八岁那年,灵智复原,小孩鬼早投胎去了,他靠应訾在黑市做菜蛇时的关系网,重金购置了一副布偶皮囊用着。 没有七魂六魄支撑,他就是一块无情冷酷的石头,结在心口的妖丹外面仿佛裹着一层陈旧铁锈,产出的妖气滞重无力,消耗一次伤半年,时灵时不灵,好在“气”被他煅炼成线,就算没有妖气加持,只要进入他的画,再牛逼的妖气沾到他释放的电磁波,都得虚无。 可惜—— 黑白电视迟早有一天会变成58寸长虹彩电的。 刚才情况紧急,妖气消耗过度,他头昏眼花,有点腿软站不住,他并不想就地晕厥,这个肾虚的模样,要是被拍成视频发网上,他就不活了。 他果断决定求助瞿追阳。 瞿追阳打开车门,把高跟鞋拎到地上,踩上鞋“吭哧吭哧”带风走到楚洬面前。 她净身高一米七,踩上8公分的细高跟,视觉上比眼前的年轻男生猛出一点。 她打量楚洬,发黑肤白,十米八左右,身材比例修长利落,藏青色衬衫加牛仔裤,无多余配饰,穿搭简约。戴一副无框近视镜,瞳仁很浅,淡琥珀色,浮动着点金碎,像猫眼,漂亮贵气,举止斯文,就是有点弱鸡,要不是鼻太挺,唇太薄,一种独特的冷戾中和了他过于秩丽的相貌,都压不住她的气场。 “瞿小姐——”楚洬靠着承重柱,虚虚伸手。 瞿追阳露出一个思考的表情:“我昨天是不是见过你,你还跟我打招呼了。” 楚洬笑着点头:“瞿小姐这么漂亮,是个男人都仰慕,我这种小卡司怎么入得了您的眼。” 瞿追阳向前一步,冷不防给楚洬来了个壁咚,两人鼻尖几乎抵在一起。 突如其来的衣香鬓影,软柔躯体刺激得楚洬不由反手向后抓了一把。 瞿追阳在他耳边吐气:“我看得出来,你跟我是同一类人,你拙劣的表演我也会。” 她退后,咪眼在楚洬劲瘦的腰身上掐了一把:“你比较适合去成都。” “等我把车倒回车位,你眼我一起上去,今晚睡我家,明天去我的工作室报到。” 楚洬:“……”不愧是一心杀爹的女人,厉害死了。 ** 车库另一辆车里,副驾上的应訾乖巧得像耳朵后抿的小狗。 车库电梯门“叮”一声关闭,凌枢这才收回目光。 他穿一件烟灰色的衬衫,质感上乘的面料被硬实发达的胸肌撑得微微鼓起,搭在方向盘上的手,骨节修长分明,腕上挎着朗格94年出产的偏心大日历腕表,气质静寂沉郁,像万年冰川化不开的坚冰。 和应訾一样的寸头,不刺棱,修剪得干净整洁。 从应訾的角度,他的这位大表哥脸部线条简直是三角尺的任意一个斜边,机械工艺一板一眼凿刻出来的工艺孤品,稳重克制,冷硬孤寡。 凌枢不抽烟不喝酒,每天早起健身半小时,喝一杯枸杞人参菜,生活健康规律。 应訾想点根烟,驱散下紧张,将够到烟盒,他大表哥一个眼神,他赶紧把烟塞回烟盒,打火机揣回裤兜。 凌枢满意了,他很好奇刚才那个年轻人的来历,但眼下…… 应訾打断他的思考:“表哥你的意思是说,怨媒是从瞿朋远精神世界剥离出来的,人类自己生产出来的怪物,” “监狱里那个瞿朋远是肉/身,那朵罂粟是已经进化出自我意识,一个已经成熟的媒,”表哥刚才的话,让应訾觉得惊悚,“似人非人,白马非马却又是马……” 给他整不会了。 凌枢:“负面情绪、’暗黑心理、隐蔽压抑的怨气,原本是无形无质的,但在老东西的召唤下,它们现在想超越人类,确切说是跨越人类这种最高等生物的精神世界,进入万神殿……” 他摆摆手:“一时半会说不清,抓到瞿朋远,你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再晚一会儿,整个小区的人,精神世界一旦跟瞿朋远连接,明天临州得扩建出一个鸟巢级别的精神病院。” 他拉开车门,看着空旷的地下车库,阖眼集中精力,一个覆盖临州半个城市的史前翼龙法相扛着一座冰山,定在玫瑰园小区上方,慢慢下沉,渐渐水一样渗入地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