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文锁链[京圈]》 第1章 暴雪时分 妈妈婚礼这天,沈妍收到了试角通知。 艺术团三十三个女孩子,一人录一段《扇舞丹青》,一个月前就报上去了。今天出结果,整个文艺团就沈妍一个进了二轮。 领队老师欢欣鼓舞:“中午少吃点儿,然后抓紧时间去拉筋开腰,咱们十二点打车去。一鼓作气,拿下。” 小姑娘默默听着,两手松松握拳,拇指慢吞吞地打着圈,没出声。 听到十二点这个时间点时,蝉翼似的睫羽颤了下,瓷白的小脸上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迟疑。 领队老师没注意到她的反应,扒拉着屏幕,“下午的题,说是《丝路花雨》,你去小练功房再熟悉熟悉,中午我叫你。喏,钥匙在这儿。” 沈妍接过来,转身出门前又被叫住:“悠着点啊,别受伤了。” 她点了点头。 杨月有些忧心忡忡地望着她单薄的背影。 团里一水儿的年轻女孩儿,沈妍是其中最拔尖的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身段柔软漂亮,皮肤嫩得能掐出汁子,两眼扑闪起来,神韵浑然林间小鹿。 可心性却又不像少女,单纯之外,莫名揣着些沉。 沈妍不爱扎堆,不爱外露情绪,气质清清冷冷的。像刚刚这种好消息,换别人早就高兴得跳起来了,她却连眉尖都没动一下,清恬得像尊天仙。 杨月叹了口气。总归沈妍功底最扎实,团里能有她一个独苗进二轮,已经算莫大的成功。 是日,天色灰漠漠的,暗云密布,阴得像要倾覆下来的神掌。 沈妍透过玻璃窗往外看,心中不禁想,在这个天气里穿婚纱的新娘,会不会在台上冻得直哆嗦。 但妈妈爱美。因为爱美,也更抗冻。小时候,她把沈妍裹得只剩一双眼睛,自己却只穿条小皮裙,牵着她去儿童乐园的路才走了一半,手心就凉透了。 那一回,妈妈冷得直流鼻水,一边狼狈地拿她小背包里的婴幼儿柔肤巾来擦,一边还朝她笑:“妍妍,妈妈的糗事可不许给别人说哦。” 沈妍怔怔站在练功室门前,攥着钥匙的手心被硌得生疼。 她又一次回头,望着外面一排被吹折了腰的小树。 几秒后,她快步直奔校门口,拦下辆出租车报出目的地:“去东城区的明华酒店。” 老城区处处限高,明华酒店在其中算是挺特别的存在。地段一等一的核心,周边围了一圈低矮的胡同老房,偏这家酒店鹤立鸡群。里面装潢更是半中半西,金碧辉煌的走廊尽头陡然接上绿栏红柱的回廊,一不小心,还以为闯进了哪家四合庭院。 沈妍问了一路,摸索到新娘休息室门口,门半掩着,她刚走近就能听见里面乐融融的笑噱。 “依曼这身婚纱一穿,秒变十八!啧啧,你说说,你这脸是怎么长的,快四十了还一点儿纹都没有,羡慕死人了。” 被夸的女人马上呸呸呸,反驳她:“什么四十!老娘今年三十八,多报一个数我都跟你急。哎,你等会儿可别说漏嘴了,我一直跟老秦说自己三十出头。” 先前的女人笑得前仰后合:“沈依曼,你也不打量打量你老公什么出身,秦家个个是人精,没把你挖个底朝天,还能允许你进门?你家老秦也就是由着你瞎说,听个乐呵,人心里还不知道你呀?” 沈依曼倒抽一口冷气,眼里慌乱了下,捂着胸口:“那妍妍的事——” 罗颖点着自己这个好闺蜜的脑袋:“肯定一早就知道了。估计是看你没带在身边,也没出来捣过乱,而且还是个乖乖巧巧的女儿——将来犯不上争家产,就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当然啦,你家老秦肯定也帮你说了不少好话。” 乖乖巧巧的沈妍站在门口,搭在门把手的纤白手指像被烫了一下,往回抽缩。 一听这话,沈依曼讪讪地笑了声,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斟酌着字句开口:“阿颖,还得是靠你牵线搭桥,否则我和老秦也不会认识。这事儿说起来我也觉得不好意思,毕竟当年是你们先熟起来的。” 罗颖的笑意顿了下,再开口时,声音明显有种故作洒脱的意思:“咱们多少年的姐妹,不提这个。要说还是你命好。老秦对你死心塌地,秦家也没怎么为难你,今天顺顺利利地把事情办了,以后只管享清福……” 沈妍呆呆立了一会儿,将听墙角来的几句话在心里反复琢磨。 里面分析利害的那人,她大约对声音有些许印象,是她妈妈沈依曼从小到大的闺蜜,罗颖。 换了旁人,打一出生就会被妈妈的闺蜜抱在怀里逗,会说话就得会叫声“干妈”的。可沈妍不行,她长到十几岁才来燕城,第一回见到罗颖时,她连咬音吞字的燕城话都听不懂,坐在一旁一声不吭地埋头吃菜。 直到饭局结束,她从卫生间出来,听见罗颖对她妈妈沈依曼悄声嘱咐,赶紧找个寄宿学校送进去,别耽误了自己。 过后不到一周,沈妍就被办妥了朗辰艺校的入学手续。 但沈妍并不恨她。 某种程度上,沈妍觉得罗颖和自己想法一致,那就是真心实意地希望她妈妈幸福。 幼年就没有父母在身边,沈妍很早就练就了看人眼色的本事。 譬如此刻,她知趣地意识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如果真的推门进去,她几乎能想象到妈妈被吓了一跳后花容失色的脸。 新娘不该有这样一张脸。 沈妍轻掩上门,准备离开,奈何酒店像迷宫似的弯弯绕绕,她不知怎的闯进了宴厅。 宴厅不大,香槟金色的布景,大片丝绸的光辉映着吊顶水晶灯,一时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她低了低头,发觉自己踩在了一道雍重的红毯上,连忙错开步子。 迎宾台上有幅新人照片,橡木框里的沈依曼笑得有种得偿所愿的美满,她身边的男人看起来眉目温和,似乎是个挺值得托付的人。 沈妍望向红毯尽头的舞台,忽然很想看看妈妈穿婚纱站在上面的样子。 她四下寻望,在宴厅侧面找到一个小露台,于是悄悄从衣香鬓影间穿过,躲在玻璃门后的露台里。 这主意实在不算高明。 外面比刚刚更冷了,刺骨的风刮在脸上,像剥落枯树叶一样毫不留情。 更重要的是,露台已经有了个人。 是个男人,正衔烟身姿松弛地倚在栏杆上,尽管脊背微躬,仍能看出他身材颀长。 他穿一身厚毛呢西装大衣,里面是件灰驼色薄羊绒衫,这样冷的风迎着胸口吹,也没一点瑟缩之态。 不像她,已经将羽绒服帽子扣在了头上。 男人听见动静,微微转了个角度,侧廓英挺,鼻梁似峰,乌眸沉光比燕城的冬日还料峭几分。比起屋内暖融融的光景,他显然偏爱屋外这满眼萧索,似乎这般疏立在人群之外才更自在。 他偏回头时,雪茄的烟气被北风裹着,钻进沈妍的鼻咽。 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抱歉。” 男人的声线像是南极浮岛上的碎冰,音色隐约悦耳,有很分明的颗粒感,却自内而外地透着凉。 他看似礼貌地抛出这句,但并没有要熄烟的意思,继续背过脸抽,白雾袅袅地从指间升腾起来。 意思很明白。 他先来的。 嫌呛自己回屋里去。 许是半天也没听到预料中的门响,秦鹤抽完这支烟,又回头看了眼,见她人还在露台,身子却半伏在玻璃门上往里面瞧。 她撑在门上的指尖隐隐泛着青白,小巧的鼻尖离太近,气息在玻璃表面呵出一片雾。 里面的暖场音乐已经停了,想必仪式也快要开始。沈妍看得正入神,忽而听见身后冷不丁一声:“怎么不进去看?” 她一时有些讶异,隐约听出些赶人的意思,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想。 挺随意的一句询问,但她不敢乱答。毕竟按刚刚罗颖的说法,今日沈妍不该出现。 她敛回目光,重又将男人揣度审视了一遍,不动声色地猜测他是什么来历。 她找了个最拙劣的借口:“里面人多,出来透气。” 话一出口,她便觉得后悔。蒙在头上的羽绒帽,适才半晌才停的咳嗽,都是破绽。 奈何言出如泼水,她只能硬着头皮,又反问了句:“你怎么不进去坐呢?” 男人看着比她大几岁,但在一众宾客中算年轻的,沈妍下意识没用敬称,但对上他眼眸时,心中禁不住一悸。 他瞳色很黑,几乎透不出情绪,与人对视时,流露出一种与生俱来的俯视感,压得她堪堪将折。 “这家菜不好吃。”他显然也是随便应付了个十分不正经的理由。 这话却被沈妍听进心里去。她脸色忽然黯淡下来,轻声细语地低喃:“连这里都不够好吗……” 过了会儿又扬起脸问他:“人总是好的吧?” 她这话问得突兀,秦鹤不由得凝起几分注意力,目光中掺了些审视。 “男的还凑合,女的不清楚。” 他薄唇间吐出这几个字,心里似乎也有了猜测,意有所指地觑着她,补了句:“听说不是个好妈。” 秦鹤说完,又取了根烟夹在指间,凑到唇边准备点,余光瞟见少女脸颊上转瞬即逝的一抹涨红。 他笑了笑,心里有了底,于是看透了似的挪开目光,没继续往下说。 沈妍花了十几秒的时间平复情绪。 打她记事起,沈依曼便极少在家。童年的大部分母女时间,都是逢年过节时沈依曼匆匆出现,领她去游乐园玩一圈,再吃一大堆垃圾食品,傍晚将她送回外公外婆家后,沈依曼又匆匆地走。 但世界上很多事情就是有得有失。 她没能日日吃上妈妈做的饭,也没被妈妈打骂管教过。 沈依曼对她永远都是一张漂亮风情的笑脸,笑着牵她的手去买冰淇淋,笑着将她接到燕城,笑着将她连人带行李箱送到朗辰艺校大门口,而后坐上车扬长离去。 这么多年,没人会当着沈妍的面指责沈依曼作为母亲的失职。 这是头一回。 沈妍到底还是开口了,语气克制:“什么样的妈妈才算好?” 秦鹤眼角的光瞥着她。 小姑娘眉眼残存稚嫩,柔软的发丝像绸缎似的揉在帽檐底下,肤色原先只有白皙,现下泛着妃色。 她矮他一头,只稍稍平齐他肩线,却清冷地昂着脑袋,竭力抑制着某些愤怒,宛如被戳中伤疤后藏不住炸毛的小猫。 就为了维护一个不称职的妈妈。 秦鹤倏而有些不忍心。 他四两拨千斤:“我也说不上。” 显而易见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沈妍余气未消,坚持抛下一句:“那就不该这么评判人家。” 秦鹤眯起眼打量起她,目光肆无忌惮,沈妍被看得后背一阵一阵发凉,下意识想避开他的视线。 秦鹤将她在眸里滚了一遍,叹了口气,“你大约姓沈吧?” 沈妍茫然心惊,抬眼对上他漫不经心的模样,没敢出声。 秦鹤将烟点上,掀开眼皮瞧她,似是察觉到她警惕的戒备,唇角不由得弯起一抹弧度。 “你看你的就行。我最不爱惹事儿嚼舌根。” 沈妍并没多信任他的话。她只意识到这个男人或许身份不俗,又有些不太寻常的危险本事,不仅懒得在屋内推杯换盏,还能三言两语就猜出自己是谁。 她默不作声扭回头。 屋内忽然掌声雷动,秦鹤瞟了眼,穿白纱的新娘正在入场。 沈妍的目光直勾勾地黏在她身上,跟着她一步一步走完红毯,站上舞台,与新郎相对而立。 “这么想看,直接拍个照不就妥了?回去想看多久都行。”身后的男人这么提议。 沈妍摇头,“我从学校跑出来的,太急,没带手机。” 秦鹤眉峰轻轻挑了下,这么个乖巧安静的小姑娘,挺难想象她是怎么逃学的。 他随口问:“你在哪个学校?” “朗辰。” “朗辰艺校?” “嗯。” 男人的眼角微微扬了下。他今天刚见过这个学校的名字。 他从大衣口袋中摸出手机,片刻后,拧着粗粝的眉沉声开口。 “沈妍?” 她应声抬头,不明所以地望向他。 “真有你的。” 秦鹤扼住她贴在玻璃门上的腕,像是半路堵着个离经叛道的少女,压迫感十足地睨了她两秒,而后不由分说地拉开门将她往外带。 “你是不是跑错的地方了,你这会儿应该在京艺剧院参加复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暴雪时分 第2章 暴雪时分 京艺剧院的《南乔》,取的是秦老爷子压箱底的剧本,又是秦家着意投资牵线的项目。 一轮选角时,秦鹤去掌眼。报上来的女孩子都是不到二十岁的年纪,清一色的水灵,看多了难免审美疲劳。惟有一个小姑娘,气质身段透着清冷卓然,动作纯熟,没一点儿匠气,一眼就瞧出和别人不同。 倒是巧,让他在这儿撞上了。 直到坐进车里,听见司机恭恭敬敬对身旁男人喊了句“秦先生”,沈妍才意识到自己误打误撞遇上了个秦家的人。 秦鹤吩咐了句:“京艺剧院,越快越好。” 司机尽职尽责,从地库一出来,车速便铆足了劲陡升。 沈妍没吃东西,觉得胃里一阵一阵地搅弄,脸色不一会儿便煞白。她抬起小臂,拉住座椅上方的扶手,指甲几乎嵌进肉里,试图让自己维持住某种平衡。 秦鹤瞥过一眼,低头在手机屏幕上敲了几个字,过了会儿又拍了拍前座,“开稳些。” 沈妍渐渐缓了过来,一边吞咽着唾沫,一边勉强出声:“我能拜托您件事吗?” 秦鹤浮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她现在倒是对他用上“您”了。 “我今天来明华酒店的事,您能不能……别告诉其他人?不是我妈妈叫我去的,我是从她朋友圈里看见了请柬,顺着上面的地址,自己悄悄来的。” 她咬了下唇,睫毛像蝶翅似的颤了颤:“我不想给她惹麻烦。” 秦鹤一瞬间的心绪有些复杂,盯着她近乎恳求的神色,像在看小孩儿胡闹后又祈求原谅。 他沉默了几秒,还是应了声:“好,知道了。” 小姑娘如释重负,僵直的脊背放松下来,终于肯安分窝在座椅里休息。 秦鹤神思漠然地倚在一旁。 其实这事儿也轮不着他来管。 小叔叔秦易结婚,整个秦家只派了他这么个小辈来参加,没人真把这场婚礼当回事,秦鹤亦然。他不得不来,纯粹是因为秦家就他一个代表,不来太不好看。 上头好几个各有建树的哥哥,没什么本事的秦易本就不受重视。这次他带回家宣称要结婚的女人甚至已经生过孩子,上下都觉得荒唐,但也懒得劝。 秦鹤听父亲随口提过,那女人长得美,心也硬,为了抓住小叔叔,连女儿都扔进寄宿学校里不管。 用他父亲的话来说,秦家根脉深家业大,不怕人图钱,就怕有心术不正的进来坏家风。小叔叔年纪不小了,他想娶就娶,但能不能被接纳,还是看她人品造化。 想到这儿,秦鹤又盯着面前小姑娘看了一阵。 玉润白皙的脸盘跟她妈妈一模一样,或许是刚刚在外面冻久了,唇瓣稍稍缺了点血色。那双眼睛倒很与众不同,澄净得没一点杂质,那会儿直锁着屋内的舞台时,眸底莫名有股清倔劲儿。 他忽然记起来什么,将烟拧了,开了点窗缝,挥手将残烟散开。 恰好这时消息进来,他看了眼,交代司机:“不用这么快了,正常开就行。” 而后他又偏了些视线,半是安抚的语气对她说:“把你调成最后一个了,别紧张。” 沈妍摇头:“我不紧张。” 不过是去跳支舞而已。最让她紧张的事,刚刚已经被秦鹤应诺了。 秦鹤似乎觉得新鲜,瞳色不像方才那么深了,目光中带了点兴致在她身上打转。沈妍有半秒钟的瑟缩,但很快适应下来——他的目光并没太多入侵感,而像是在仔仔细细地审赏。 她此刻褪去宽大的羽绒服,里面是简单修身的练功衣,将她半熟半青的凹凸身线裹得恰到好处。她坐得笔直,即使是在狭仄的空间里,自小学舞的轻盈气质仍然呼之欲出。 寥寥几眼,便能瞧出这是天生的好胚子。 难怪不紧张。 末了,他敛回目色,唇角衔起抹极浅的弧度,“能抛下试角跑来看婚礼,看来这剧入不了你的眼。” 沈妍听出这是句玩笑,因此没驳声。 放着大好的机会不要,跑来一个不欢迎她出现的婚礼,在秦鹤这样的成年人眼里,这算是挺出格的行径,沈妍自认理亏。 可她心里确实没多在乎这出舞剧。 一轮选角时,杨月反复强调过这剧阵容豪华,投资顶得上过去三年京艺所有剧的总和。正因如此,连演员也破天荒地要同时从几大艺术学院和中学艺校中遴选。哪怕被选上小配角,也八成能拿到京艺学院的降分录取。 但沈妍全没听进去,她只知道,偌大的燕城里,她只有沈依曼一个亲人。 她垂着视线,避开他的话头,以退为进地答:“听说女一号候选人都挺厉害的,我机会不大。” 秦鹤又朝她望来一眼,耸了耸眉,再开口时的嗓音松松落落,掺着些笃定。 “也不一定。” “厉害的人是不少。但像你这么能豁得出去的心性,没几个。” 沈妍眸心一抖,不知为何听出点别的意味。她忽然记起寝室夜聊时,室友跟她讲过这行有不少年轻女孩子狠下心博出位的花边秘事。 听身边男人寥淡点评的口吻,仿佛是觉得这些稀松平常。 她不由得背上一凉,梗着脖子否认:“我不是。” 她觉得自己生来一双不好欺负的眼睛,但不知为何,总会被人误以为是好拿捏的小白兔,一步步试探底线,也曾因此闹出过一场争端。 秦鹤被她急于否认的抵触模样弄糊涂了片刻,后知后觉明白过来,禁不住喷出缕笑来。 “来燕城多久了?” 他没再继续刚刚的话题,开始和她闲聊,调子散漫柔和了许多,仿佛是怕吓着她。 “不到一年。” “呆习惯了没?” “还好,平时都在学校,不怎么出门。” “冬天比你老家冷吧?” “嗯,”她扯了扯羽绒服的袖子,“往年这时候还在穿线衫。” 话头到这儿就有些聊不下去了。一板一眼的问答,颇有些像年节下小辈冷漠回应长辈提问的样子。 秦鹤点了下头,没再勉强,单手撑在阳穴上阖眼小憩,两人之间无言相对了很久。 许是被他无心的那句给激着了,一直到下车前,沈妍都是紧绷的状态。 车直接开进了京艺剧院,到正门停下时,沈妍才注意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飘起了雪花。 她拉开车门,北风呼地卷进一阵雪粒,破开车内温暖干燥的空气,风从她身边兜了个圈子,直闯进车内男人的鼻腔。 冷冽气息中掺了几丝若有似无的茉莉清香。 秦鹤睁开眼,看着她跨出半步,六棱角冰花落在她柔软的乌发间,还没来得及化开,剔透晶莹,可爱可怜。 “沈妍。”他出声叫住她,声音尚有余温。 小姑娘转过来,扬着一张天真烂漫的脸,安静等他的后文。 “想见的人见了,婚礼也看了,你总得为自己做点儿什么吧。”他幽邃地望着她,语调平静耐心,像是在包容做错了事的孩子,“这机会不容易。懂事点,好好跳。” 沈妍在候场室找到了急得团团转的杨月。 “小姑奶奶你跑哪儿去了,人突然就不见了,电话也不接,要急死我啊!还好你运气不错,被安排到最后一个,赶紧去换衣服拉筋……” 后台乱糟糟的。沈妍跟着杨月穿梭其中,只管听指示办事,直到进场才得空捡回自己的思绪。跟她同组候场的两人正在一旁闲聊。 “哎,你家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里面六个选角导演,三个都是我舅舅的老同学,就是让来走走过场而已。” “也是,要不就有点过分了。我姑姑还交代我别太敷衍,好赖得认真跳,否则她都不好操作。” 沈妍捏着抽到的题目,默不作声地将脸别开。 二轮题目果然是《丝路花雨》,她抽到的这段最难,好几处快旋,别说演员自己会转晕,连评委也会眼花缭乱。 她还在揣摩待会儿该用什么节奏,融什么情绪,而她身旁的两人压根就没操心过这些。 看上去她被丢进了一个卧虎藏龙的组。 这么想着,她倒淡然了许多。 前两个人跳完,明眼人都能瞧出不甚用心,心照不宣地没多评价。等轮到沈妍,全当不知道情况似的,照旧规矩地问候,行礼,一样不落。驼铃配乐响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像一猛子扎入水面的深潜者,彻底将自己沉浸在敦煌壁画的意境里。 沈妍数不清自己转了多少个圈,但其中一个将将转完时,她在模糊人影中看见了秦鹤。 他颀长的身形很突出,没和导演们坐在一起,而是搬了把椅子独自坐在靠近门口的角落,长腿交叠,绒黑色大衣随意垂到了木地板上。 即使离得很远,沈妍也骤然有种被笼罩且无处可逃的压迫感。 他让她好好跳。 如今坐在那儿,仿佛是在监视她有没有照做。 沈妍打起十二分精神投入。这舞段她很熟,凭借肢体记忆就足以完成到位。但被秦鹤盯着,她不自觉地重新揣摩起每个动作的表达,不再是大开大合,收放间更有章法韵味,仿佛在扯着人的情绪紧跟她走。 跳完后,她鞠躬谢幕,虚虚出了点汗,碎发微黏在额前,视线总算慢慢清晰。 面前的一排导演脸色各异,有几位甚至略显难堪。 最后一组原先就是默认开绿灯的,谁都没料到会有个这么鹤立鸡群的人物。眼下夸也不是,贬又挑不出来刺,一时没人先出声。 有导演清了清嗓,语气恭恭敬敬的,主动问:“秦先生觉得怎样?” 秦鹤离群而坐,视野内只容下了那一道清冷纤薄的出尘身影,被这么一叫,就像是被不情不愿地拉入尘俗当判官。 他轻嗤了一声,勘透却不说破,只淡笑着给场面定调。 “这不是明摆着呢?” 求宝宝们点点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暴雪时分 第3章 暴雪时分 二轮的结果没有当场宣布。 没人有异议。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这种量级的剧目牵涉方太多,总会有些需要打点操作的余地。 这行近年来风气浮躁了不少,越来越多人蜂拥分肉,至于没背景没资源的,能上桌喝口汤就很满足。 沈妍回到学校后,几乎已经将这事忘了。 如若不是又被人当面提起来的话。 她和室友约好在食堂门口碰面,雪势不小,她站在门里等,蓦然听见门外自远而近的议论。 “……充其量就是陪跑,《南乔》这种剧哪轮得着她上?” “入选个角色也不难吧?沈妍毕竟是艺考第一,再不济也能做个小配?” “得了吧,我小姨是《南乔》舞美组的,上周末和我说,多少公主少爷都得排队分角色呢。她第一又能怎样?说白了大家水平都差不了多少,我要是导演,当然会选个有家世背景的……” 一行人掀开保暖棉帘,赫然与沈妍对了个正着。 沈妍安静地立在原地,正低头看手机,听见周围静了下来才抬起头。她眼睫很慢地半眨着,像是压根没将刚刚的声音听进耳里,浑然一副宠辱不惊的清淡模样。 声量最大的女生叫苏婷婷,原先是古典舞团里跳得最好的一个,但自打沈妍转学进来,便总是被盖过半头,心里难免不服气。许是没料到背后嚼人舌根却被听见,苏婷婷脸色涨了下,刻意撇开视线,拉扯着其他人走开了。 赶过来的室友大约也听到几句,主动挎住沈妍往窗口走,低声安慰:“别听他们乱说,都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今天还顺利吗?” 沈妍想了想,肯定地回答:“顺利。” 她原以为两边都要落空,没想到最后什么都赶上了。 说起来,她该谢谢秦鹤,虽然好像没机会再见到他。 这天晚上熄灯前,室友看见沈妍穿着洁白的棉睡衣,抱着膝盖坐在窗前发愣。 外面的雪还没停,路灯映在银装素裹的苍松上,寂寥而惨白。 室友走过去将窗隙关紧。 “还在想苏婷婷的话?” 沈妍回过些神,瞟了眼一片黑茫茫的手机,不置可否。 她其实是在等妈妈的消息。下午结束后,她字斟句酌地发了祝福,顺便也提了下自己去参加选角的事情,然而七八个小时过去,沈依曼仍然没有回复。 沈妍从不和同学聊自己的家庭情况,于是便顺着室友的话:“我觉得她说得挺有道理。许可,你表哥不是在京艺学院读书么,这种人情世故,你应该也听说过吧。” 许可迟疑了下,还是老实说:“人情世故都是小事,最要紧的是这圈子……不太干净。” 白炽灯泡闪了闪,倏而灭了,夜光钟上的指针刚过十一点。 许可摸黑拍了拍沈妍单薄的肩,“要是真没选上,也许也是件好事。这种剧组塞满关系户是常有的事,看谁不顺眼了,都不知道会使什么绊子。你又不是左右逢源的性格,未必适合。” 沈妍轻轻“嗯”了一声,爬上床躺在黑暗里,她闭上眼,将白天婚礼的情形倒带出来,一遍遍在脑海里回味。 穿白纱的新娘很美,也很远,甜蜜温馨的眼里只有对面新郎。而她孤零零站在露台上,隔着玻璃门听不清里面的宣誓,耳边全是萧瑟风声。 后来,有个声音穿透鼎沸风雪,清晰笃定地叫着她的名字:“沈妍。” 他身廓萧索,乌眸狭长含光,调子却清和缓慢:“总得为自己做点儿什么吧。” 于是她便开始一圈一圈地跳胡旋,跳到几乎要吐了,也没等来那条微信的回复。她想停下来,可那男人就坐在旁边凝视着她,对她说:“懂事点,好好跳。” 沈妍惊醒过来时,胸口堵得厉害,发际线上闷出津来。 雪色从遮光帘间漏进一缕,瞧着外面已是天光初亮。她脑子里忽然插进来昨晚许可忧心忡忡的那句:“这圈子……不太干净。” 秦鹤,他也是不干净的吗? - 这场雪还没化完,沈妍入选的消息就到了。 艺考结束后,所有学生都全身心投入到文化课中,艺术团领队的老师都不怎么露面。这日午休前,杨月忽然喜气洋洋地出现在班门口,一多半人就都猜到了缘故,齐刷刷地望向正埋头解题的沈妍。 “《南乔》的女一号!指不定还是A角呢!” 杨月春风满面,连檐下的冰棱都被暖化了,啪嗒一声坠下来,在窗台四分五溅地碎开。 “沈妍把东西收拾一下,跟我出来吧,今晚京艺剧院还有安排。” 沈妍还是那副没有起伏的样子,眉眼平静地耷着。她抬起头,修长白皙的天鹅颈一点点直起来,开始慢腾腾地收拾东西,最后背起书包,在整间教室艳羡的目光中往外走。 “真是见了鬼!”有人在她身后愤懑地咋舌,听着像是方婷婷的声音,“什么狗屎运都让她碰上了。” 杨月和任课老师在门外笑语攀谈,教室里只有学生。这话一起,像是点燃了引信,不少议论纷纷的声音都冒出来。 “沈妍居然被选上女一号了……这下直接保送京艺都没跑了!” “稀奇事儿年年有,但这也太稀奇了。” “诶,看她平时低调成那样,不会也是家里有资源的吧?” “有资源还用得着来朗辰受苦?保不齐就是长相对上资方口味了呢。” 雪水被带进教室,又被暖气烘干成杂乱的水渍。沈妍踩着这些泥泞痕迹,一步一步从后排走到前排,将喝剩个底的柠檬茶丢进垃圾桶。 从耳边刮过的这些话,不算好听。 但更难听的,也不是没听过。 她转了个身,背影清清冷冷地走进屋外凛冽的寒风中,恰好听见杨月在念叨:“晚自习也请个假,带她去文启东方酒店,参加个见面会。” 班主任的眼里流露出一抹不赞成的复杂:“她才十七呢,排练时有的是机会见面,搞这些。” 杨月讪讪地笑:“您又不是头一回知道这行的规矩……有我在,没事的。” - 文启东方门前的侍者拉开车门。秦鹤从车上下来,立即有人上前迎他。 “我猜着今晚也是你来。”郑一鸣笑呵呵地引他往里走,“老爷子情况好点儿了吗?” 提到这个话题,男人眸色明显沉了沉,半天应出一声:“平稳了。还在观察。” 郑一鸣没注意到他的变化,坐下后仍然继续感慨:“去年我跟秦老爷子磨了三个月,才拿到这出《南乔》,眼下什么都筹备好了,他老人家却进医院了……唉,这都什么事儿啊。” 秦鹤没再搭腔,脸色倦漠地点了支烟,晾着对方自说自话了一阵。 “本来还以为这回得黄了——毕竟你们家没人再搞这行。没想到你肯接手……” 秦鹤淡笑了声,打断他:“老爷子一直想做这出剧,我要是不接,他醒了得骂我不孝。” 郑一鸣眨着眼,言语打趣:“秦老爷子还一直盼着抱重孙呢。我听你父亲说,上次给你介绍的周小姐人不错,处得还顺利?” 郑一鸣算是看着秦鹤长大的,知道他性子温傲,看着跟谁都能处,实际又谁也入不了眼。这么些年身边都没出现过女人,秦家难免替他留心。 “郑伯也关心起这个了?”秦鹤垂下眼皮,抬手拂了下袖口,似是在抖落烟灰,“没什么意思。” 郑一鸣听笑了,腰上摇摇欲坠的肚腩也跟着抖动起来,“你这个年纪,已经觉得没意思了?” “你倒是说说,什么样的才算有意思?” 手边的水壶沸腾起来。他一面笑,一面提起壶,朝两个茶盅里注水。 茉莉花苞被烫得争先恐后地往上翻滚,清香顺着蓝烟窜起来,润湿了男人垂着的睫。 秦鹤没回答,盯着那一朵朵小巧宜人的绿白,不知为何想到一双清冷倔强的眼睛。 他呷了口茶,忽然问:“人都定下来了?” 郑一鸣正在看消息,听他问起来,顺手将名单打开推过去。 “喏,都在这儿,一会儿人就到了,你也再看看。” 秦鹤俯眼一瞥,打头的名字,沈妍。 他将手机推回去。 “嗯,等会儿看。” 感谢宝宝们支持,点点收藏不迷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暴雪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