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意难言》 第1章 第 1 章 1968年,台北,鲁宅。 “砰砰——”皮球砸在墙上,又弹回地面,最后稳稳地落在华港生手里。 他闷闷地玩着皮球,不时朝大门口看一眼,高高的雕花铁门紧闭着,阿妈还没有回来。 三日前,阿妈挺着大肚子,被人扶上一辆黑色轿车,车子很快驶出大门,消失在他面前。 家里的佣人何嫂告诉他,他妈要生孩子了,很快他就有弟弟了。 华港生听得懵里懵懂。 阿妈要生弟弟了。 弟弟会是怎样的呢? 阿妈会不会有了弟弟,就不要自己了? 华港生玩皮球累了,闷闷不乐地抱着球,到花坛边坐下。 他双手撑着脸颊,想起了自己的哥哥。 他也是有阿爸和哥哥的,可是一年多前,阿爸生气阿妈去做了舞女,把阿妈赶出家门。 他不知道舞女是什么,更不明白阿爸为什么这么生气,他只知道,他要和阿妈在一起,他不要和阿妈分开,他死死抱着阿妈不放。 于是,他和阿妈一起离开了家。 阿妈每天唱歌赚钱,之后来了一个陌生男人,阿妈说要叫他鲁叔叔。 鲁叔叔似乎很厉害,也很有钱,走到哪里都有轿车接送,还有一群人跟前跟后,像戏里演的大将军。 鲁叔叔经常给他买好吃的,还说要带他们去台湾。 华港生问阿妈:“台湾在哪边啊?” 阿妈说:“台湾在海的另一边。” 那时五岁的华港生,不知道什么是香港,什么是台湾。 他只记得他们那天坐着飞机,飞了很久,隔着窗户,他没有看见海,但是看见了许多云,像海一样无边无际。 是不是,云也是海? 那一天是他最开心的一天,他第一次乘上飞机,见到了最蓝的天。 如果老天也有心情的话,那它也一定很开心。 鲁叔叔把他们带到一座大得像花园的房子,这里的房子很靓,铺满了干净得发光的地板,亮澄澄的镶钻顶灯昼夜不熄。 华港生束手束脚的很不自在,这里漂亮得不像家,他开始怀念他在香港的家。 那间屋虽然很小,堆满了杂物,但是在那里,他每晚都能靠着阿妈的肩膀,在阿妈的歌声中沉沉睡去。 但现在,阿妈要和鲁叔叔住一个屋,晚上他一个人躺在宽敞冰冷的大床上,总是觉得害怕。 他总是梦见阿爸把他和阿妈赶出家门,然后阿妈也不要他,坐上汽车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惊慌地哭喊着醒来,房间里还是只有他自己。 后来阿妈的肚子变大了,大家都说阿妈有小宝宝了,他很快就有弟弟一起玩了。 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华港生偶尔也开心,但更多时候他只觉得迷茫。 当哥哥了,他该怎么做呢? 是不是要把玩具让给弟弟玩呢? 是不是要保护弟弟不被学校的人欺负呢? 是不是弟弟犯了错要管教他呢? 有了弟弟阿妈还会不会喜欢自己呢? …… “滴滴——” 远处传来汽车鸣笛声,随即响起哗啦一阵声响,是铁门打开又合上的声音。 一定是阿妈回来了! 华港生蹭地一下跳起来,朝大门口跑去。 黑色轿车在喷泉旁停下,林莲好抬腿迈出车门,双手怀抱着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鲁大海在一旁殷勤地搀扶着她。 华港生扑上去抱住林莲好:“阿妈,你终于回来啦,我好挂住你啊……” 林莲好身子虚弱,被港生这一撞,差点跌倒,还好鲁大海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鲁大海念道:“港生,你小心点啦,你阿妈身体还没恢复,如果把你阿妈和弟弟撞倒了,怎么办?” 华港生缩回手,惴惴地牵着林莲好的衣角,一双眼睛仍是渴望又无辜地盯着她:“阿妈,我都三日没见到你了,你去了哪边啊?我好挂住你啊!” 看着华港生小鹿一样湿漉漉的眼,林莲好一阵心软,轻轻摸着港生的头:“阿妈去医院生弟弟了嘛,现在不是回来了吗?阿妈也很挂住你啊,有没有听何嫂话?” 华港生连连点头:“我好听话嘅!” 林莲好欣慰地笑笑:“那现在阿妈身体有点不舒服,要回房间休息,你自己乖乖的玩,好不好?” “好啊!”华港生乖乖地应着,却没有跑去玩,他安静地跟在林莲好身后,随她上楼。 这次生育着实消耗了林莲好的精力,她恹恹地回了房,刚躺上床便睡了过去。 旁边摆着一张婴儿床,鲁大海把孩子放到床上,笑眯眯地盯着熟睡的妻子和儿子。 华港生站在门口望了好一会儿,最终没有进去,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他翻出放在床头的玻璃罐,把里面五颜六色的弹珠倒在床上。 这些弹珠是他哥哥京生送给他玩的,现在他也有弟弟了,也要送最喜欢的东西给弟弟。 华港生仔细挑了几颗他认为最漂亮的。 等弟弟会玩弹珠了,就送这些给他啦。 他一边想着一边重新把弹珠装回罐子,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 忽然从隔壁房间传来婴儿的哭声,哭声持续了好一会儿都没停,华港生出了房间,小心翼翼地推开阿妈的房门。 阿妈还在睡着,鲁叔叔和其他人都不见了。 华港生轻手轻脚地走到婴儿床边,趴在床边栏杆上一看,只见一个小小的小人儿,咧着嘴哇哇哭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涨得通红。 港生忙不迭地伸手,轻轻拍着小婴儿的胸脯:“乖啦,不要哭啦,阿妈在睡觉呢。” 似乎感知到有人的靠近,小婴儿停止了哭泣,睁开眼睛盯着华港生,小手在身前胡乱挥舞,就要打到一旁的栏杆。 华港生赶紧抓住他的手:“小心点,不要乱动啦。” 下一瞬,华港生只觉得食指一紧,原来是弟弟握住了他的手指。 他想抽出手指,使了力气也没有抽出来。 原来小婴儿的手劲有这么大。 他轻轻摆动手指,弟弟的手也跟着摆动。 港生觉得有趣,用另一只手戳了戳弟弟软嘟嘟的脸:“你快点长大,长大了我们就可以一起玩啦。” 第2章 第 2 章 弟弟的名字在满月酒上确定下来,叫做鲁德培。 港生习惯叫他阿培。 鲁德培长到五岁,他的聪颖机敏已十分突显。 五岁的孩子有释放不完的精力,整日在家中上蹿下跳,闹得一刻不宁。 鲁大海老来得子,对鲁德培溺爱至极,不论是弄坏了时兴家具还是摔碎了珍稀古玩,他一概不究。 照他的意思,不值几个钱的东西,哪有儿子开心重要? 眼看着鲁德培就要被宠成一个混世小魔王,林莲好屡屡感到不安。 俗话说三岁看老,林莲好真怕鲁德培走上歪路。 于是鲁大海越宠儿子,林莲好便管他管得更严。 每当这个时候,鲁德培便会瘪着嘴,眼泪汪汪地扑向父亲。 鲁大海见不得儿子委屈的模样,简直一颗心都要化掉,抱着鲁德培一个劲地哄。 林莲好满肚子的火也只能生生咽下去。 鲁德培知道躲过一劫,趴在阿爸的肩头,笑得欢快。 渐渐地他学会了,阿妈要教训他时,只要阿爸拦着他就不会挨训,阿妈不准他玩的,只要阿爸点头就可以玩的了。 年仅五岁的鲁德培,本能地领悟到了这一条生存法则,于是更加奠定了他在家中的小皇帝地位。 看着越来越我行我素,无法无天的小儿子,林莲好一边气他不听话,一边气自己无能,管教不好孩子。 还好港生一向懂事,不给她增加烦恼。 港生对弟弟自然也是宠爱的,每日下了学,便赶回家陪弟弟玩。 或许因为是家里唯二的小孩,鲁德培对港生格外亲近,他甚至自己学会看表,每日看到墙上挂钟指到港生快回来的时刻,便早早在门口等着。 港生的身影一出现,鲁德培就欢欢喜喜地迎上去,港生伸出双手抱住他,爱不释手地揉他白胖的脸蛋。 最近鲁德培爱上了玩警察抓坏人的游戏。 起因是他被管家带出去玩,看了人生的第一出电影,电影里警察持枪追击歹徒的场面,无疑在五岁小孩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港生也想扮警察,可每次鲁德培都吵着要当警察,港生就只好演被他捉住的坏蛋。 他们的游戏场地从花园到大厅,从房间到阁楼,两个小孩追追赶赶,好不热闹。 这日他们又一路从花园跑到屋里,何嫂端着茶水路过,差点被两个小鬼头撞上,嘴里不住地念叨:“哎哟,两位少爷,当心点啦。” 港生跑在前面,还不忘向何嫂应声:“知道啦。” 鲁德培个子比港生矮一截,奋力地追他,港生特意放慢了脚步,等他追上来。 出于身高优势,港生不过是逗着鲁德培玩,玩够了就让他赢,鲁德培玩得认真,每赢一次都高兴得手舞足蹈。 两人不知不觉跑到了港生房间,港生跑累了,扑到床上趴着:“好了好了,算你赢啦。” 鲁德培兴高采烈地冲上去,拽住华港生的衣角:“好耶,我又抓住你了!” 华港生翻了个身,仰躺在床上,嘴里恭维着小屁孩:“是啊,你好厉害哦~” 鲁德培开心,还要拉着华港生再玩。 华港生躺在床上不肯起身:“不玩啦,我累了。” “阿哥,你起身,陪我再玩一次啦~”鲁德培央求着。 华港生合上了眼睛,不为所动。 鲁德培不依不饶,一个劲地摇晃着华港生的手臂。港生越不理他,他越起劲。 “好了,你别闹我了。”港生一用力,甩开鲁德培的手,没掌握好力道,手打到床头的玻璃罐。 只听“啪”一声巨响,玻璃瞬间炸开,哗啦啦的弹珠散开,四处滚落。 “我的弹珠!”港生大叫一声,立刻起身去捡弹珠。 鲁德培被吓了一大跳,怔怔地站着,看哥哥手忙脚乱地趴在地上,一颗一颗捡起碎玻璃间的彩色弹珠。 华港生把珠子捡起来数了数,还少了几颗。不知道掉到哪个角落去了,着急地去翻每一个床缝和衣柜缝。 “都说了我累了,叫你自己去玩啦……”华港生嘴里小声嘟囔着,似在埋怨鲁德培。 “对不住啊,阿哥,我想你陪我玩嘛。”鲁德培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垂头低声嗫嚅道,“几个弹珠嘛,叫阿爸再买给你咯。” 听着鲁德培满不在乎的语气,华港生心里即刻升起一股火气:“你以为这是普通的弹珠啊?这些都是我大哥送给我的,买不到的!” 话一出口,华港生立刻后悔了,因为他看见鲁德培在那一瞬间怔住,一双眼呆呆地望着他,眼眶霎时变得通红。 华港生无措地抓了下脑后的头发:“好了好了,哥哥不是有意同你发脾气的,你莫哭啊,乖啦~” 鲁德培推开港生要去安慰他的手,像只发怒的野猫,转头跑了出去。 转身时,他的脸上还挂着泪水。 华港生顿时慌了神,紧跟着追上去,抓住鲁德培肩膀:“阿培,对不住啊,哥哥真的不是有意的,你莫哭啦。” 鲁德培眼泪簌簌往下落,却咬着牙坚持不哭出声。 他从来不这样哭的,每次他哭时总要出很大声音,巴不得房子里每个人都知道,让所有人去哄他。 可现在他只是这样,默默流眼泪。 华港生一时六神无主,他不知道他一句气话,会让弟弟这么伤心。 他的手指颤颤地,靠近鲁德培脸上的泪水。 鲁德培后退一步避开港生的手,定定地看着他:“你还有哥哥?你不是只有我一个弟弟吗?” 华港生一怔,没想到鲁德培问的居然是这个问题:“是啊,我是有个哥哥的嘛。” 鲁德培瞪大了眼睛,猛地推开华港生:“你骗人!”头也不回地跑了。 “阿培!阿培!”港生叫他不住,跟着跑过去。 鲁德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华港生在外面拍着门。 “阿培,你开下门啊,哥哥同你道歉,是我不对,不该同你发脾气。” “又怎么啦?又闹什么矛盾啊?”林莲好听见声音,连忙赶来。 “我一生气凶了阿培一句,惹他难过了。”华港生低着头,小声解释说,“阿妈,我不是有心的。” 林莲好拍拍港生的头:“好啦,我知道了,你先下楼吃晚饭,我来叫他。何嫂,把小少爷房间的钥匙拿来——” 何嫂拿来钥匙交给林莲好,顺便领着华港生下了楼。 华港生惴惴地坐到餐桌前,吃着碗里的饭,味同嚼蜡。 都怪自己不好,弟弟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干嘛同他发脾气呢? 好一阵子过去,林莲好下楼来了。 华港生赶紧抬头,伸长了脖子朝她身后看,去寻找那一抹小小的身影,可是什么也没有。 “阿妈,阿培还不下来吗?” 林莲好摇着头叹气:“唉,你吃饭先。弟弟他还在难过,让他一个人待会儿。” 华港生看着面前的食物,一口也吃不下:“妈,我吃饱了。” “你才吃了多少点就饱了?认真吃饭。” “哦……”港生低着头,把饭一口一口往嘴里塞。 “对了,你到底同弟弟讲了什么?他这么伤心呢?” “我叫他不要缠着我陪他玩,结果不小心打碎了装弹珠的玻璃罐,他说叫鲁叔叔再买给我,我就凶了他一句,说这是我大哥送的,买不到的……我没有想骂他的……” “就为这事?”林莲好听罢,叹着气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就为了几个弹珠吵架绝食,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吃完饭,华港生还是忍不住去看弟弟。 房门又被反锁着,看来他还在气头上,港生情绪忽然间更低落几分。 他又找何嫂拿了钥匙开门,房里没有开灯,室内一片黑暗。 月光透过窗户,洒下一室清辉。借着月光,华港生看清了墙角窗帘下一团小小黑影。 “阿培?” 角落里的黑影动了下。 华港生慢慢走过去蹲下身子,伸手搭上鲁德培瘦小的肩膀,轻轻拍了拍:“还在恼我啊?” 鲁德培撇了撇嘴,把脸转向窗户,不给港生留一个眼神。 华港生往鲁德培身边更凑近一点,把他搂进怀里,小幅度地揉着他的手臂:“是哥哥错了,哥哥保证,以后绝对再也不对你发脾气了,好不好?不生哥哥气了行不行?” 鲁德培迟疑了片刻,转过头来:“你真的还有哥哥啊?”声音嗡嗡的,还有哭过的痕迹。 华港生把他抱得更紧:“是啊。” 鲁德培不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问道:“那他怎么没和你一起?” “因为他在香港嘛。”港生轻声回答。 “香港?”鲁德培充满了疑惑,“香港在哪边啊?” 相似的问题,华港生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问过,他还记得当时阿妈的回答。 “香港,在海的另一边。”港生模仿着阿妈的话。 鲁德培又不说话了,继续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问:“你是不是很想他啊?” “想他?我大哥?”华港生顿了顿,“其实我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真的?你都不记得他的样了?” 不知怎的,华港生从鲁德培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欢快。 切~嘲笑哥哥的记忆力不佳值得这么开心吗? 华港生戳了下鲁德培的头,“我都好几年没见过他了,记不得他的样不是很正常?” 鲁德培呵呵笑了,他握住华港生的手,又问:“那你会不会回香港找他啊?” “你今晚怎么这么多问题呐?” “你回答我啦。” 华港生想了想,说:“我现在才十一岁,还在上学,怎么可能回香港找他们啊?或者等我以后长大了,再回去看一下啦。” 鲁德培原本以上扬的嘴角瞬间又耷拉下来,他松开了握着华港生的手。 华港生察觉到他的异样:“又怎么啦?”是我哪句话又说错了惹他不开心? 正疑惑间,忽听鲁德培肚子“咕噜”响了一声,华港生便忍不住笑了:“原来你肚饿啊,肚饿同我讲嘛,走吧,下楼去吃饭。” “我不吃!”鲁德培硬生生地说,下一瞬饥饿的肚皮出卖了他,一连响了好几声。 鲁德培的头垂得更低了,如果现在面前有道地缝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 华港生了然弟弟的窘迫,一定是刚才阿妈来劝他吃饭,他同阿妈堵了气。 也不知他这个弟弟怎么长的,小小年纪就如此好强。 “我知道了,我去楼下给你拿东西吃啊。”华港生说着下了楼。 鲁德培把头埋进臂弯里,自言自语道:“真笨,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 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一想到哥哥以前也会和另一个人每天一起玩游戏,一起吃饭,一起做好多事,他的胸口就堵得慌。 他只有这一个哥哥,哥哥却不只有他一个兄弟,鲁德培觉得心里好不舒服。 明明哥哥是他一个人的嘛。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华港生拿了鲁德培喜欢吃的酥饼和点心来:“快吃吧,都是你中意吃的。” 鲁德培抬起头,望着华港生,褐色眼瞳在夜色中清亮无比:“哥哥,你一直陪着我好不好?” 华港生在他身边坐下,捏起一块糕点喂到他嘴边:“你先吃点东西啦。” 鲁德培起身抱住华港生,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毛绒绒的脑袋蹭着港生的下颌,引起一阵刺痒。 华港生缩了缩脖子,正要抬手去推那毛绒绒的脑袋瓜,却听见鲁德培闷闷的声音:“哥哥,你不要回香港,你陪着我啦。” 华港生的手顿住了,他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掌心落在鲁德培脑袋上,轻轻抚摸着:“放心吧,哥哥会陪着你的。” 第3章 第 3 章 华港生长到十二岁,已是一名六年级的学生。 鲁德培也到了该上学的年纪,在鲁大海的安排下,进了华港生的同一所学校。 上学第一天,鲁德培早早起床,在阿妈和佣人的张罗下穿上精致的制服,不自觉地挺着胸膛,扬着高傲的小下巴,真有几分王子般的贵气。 华港生收拾好下楼吃早餐,一眼就看到装扮得一丝不苟的鲁德培,规规矩矩地坐在餐桌前。 鲁德培兴奋地叫他:“阿哥,快点来吃饭,我们要去学校了!” “知道啦。”华港生笑着上前拍了下鲁德培的小脑袋,坐下吃早餐。 得知能和哥哥一起上学,鲁德培几天前就陷入兴奋状态,缠着华港生给他讲上学的事,还早早叫阿妈给他准备好书包文具,盼星星盼月亮地等到了这一天。 华港生忍不住偷笑,他这个傻弟弟还不知道学校是个什么地方,对校园怀揣着美好的期待。 就他这个调皮的性子,能在教室里乖乖听课才怪,只怕待不了一刻钟就要吵着回家。 想象着鲁德培哇哇大哭的情景,那场面一定十分有趣,华港生的嘴角忍不住又往上扬了扬。 “阿哥,你笑什么啊?”眼前的小豆丁还不明情况,一派天真。 华港生说:“我没笑什么啊,哥哥很期待你上学嘛。” 听见哥哥这样说,鲁德培更开心了:“耶!太好了,我要和哥哥一起上学了!” —— 新生报到日,学校门口人挤着人。 鲁德培一手牵着林莲好,一手牵着华港生,一路蹦蹦跳跳。他既雀跃又好奇,打量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华港生在教学楼前停下了脚步:“阿妈,我先回教室上课了。”说着便要松开鲁德培的手。 鲁德培用力拉着他:“阿哥,你不和我一起?” 华港生笑着说:“哥哥读六年级了,你才刚读一年级,我们在不同的教室。” 鲁德培一双明亮的眼瞬间黯淡了几分。 “我还以为可以一整天都和你在一起。” “好啦,没事啦,哥哥下课都来看你,好不好?” 鲁德培还是不愿松手。 林莲好拉开他:“好啦,快让哥哥去教室上课,迟了要被老师骂的,难道你想哥哥被老师骂?” “不……”鲁德培连连摇头,松开了华港生的手。 林莲好对华港生叮嘱道:“港生,你记得在学校要照顾好弟弟。” “我知道了,阿妈。”华港生应道,头也不回地向教室跑去。 “好了,阿培,我们去见老师啦。”林莲好拉着鲁德培转身。 鲁德培一动也不动,眼神追随着港生的身影,看着他飞奔上二楼,背影消失在一间教室门口,这才收回视线。 —— 面前的谢顶老头,戴着一副老气的眼镜,啜了一口茶,居高临下地跟阿妈讲话,鲁德培越看他越不顺眼。 阿妈似乎很尊敬这老头,老头说什么阿妈都点头答应,鲁德培只觉得厌烦。 “方老师,我这个仔是调皮了些,平时在家被宠坏了,娇贵又淘气,如果他有什么表现不好的地方,还请你多多管教。” “这个你不用担心,这些小崽子进了我的班,哪一个不是被管教得服服帖帖?我看你这个仔也没什么特别的,当了我的学生,不信他还能闹翻天。” 鲁德培听阿妈数落了自己一堆缺点,心中不悦,看向这位方老师的眼神也多了一层敌意。 林莲好再三向方老师表达了感激,又叮嘱鲁德培要乖乖听老师话,看着他走进教室才离开。 鲁德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周围全是和他年龄差不多大的小孩,叽叽喳喳地吵得整间教室都要炸开。 挨着他坐的也是个小男生,一见他就立马向他搭话:“喂,我叫刘望龙,你叫什么啊?” “鲁德培。” “我今年六岁了,你几岁啊?你也是第一次上学吗?你喜不喜欢上学啊?我听我大哥说上学好无聊的,老师骂人好凶的,还有做不完的功课,如果可以不上学就好了……” “你安静点啦!”鲁德培揉了揉耳朵,真不知道这个人怎么这么多话,吵得人耳朵疼,“是你哥不学好才不想上学吧,我哥哥都说上学可好了。” “那一定是你哥骗你的啦!” “我哥哥才不会骗我!”鲁德培一下子急了,扯大了嗓门喊道。 刘望龙缩了缩脖子:“没骗就没骗咯,你这么凶干嘛……” 不一会儿一个手端茶杯,腋下夹着书本的老头穿过教室门口,跨步走上讲台。 鲁德培抬眼一看,正是刚才把他从上到下审视了一番的方老师,嘴角顿时耷拉了下去。 方老师翻开国文课本,絮絮叨叨开始上课。他自认德高望重,总是板着一张严肃面孔,课堂古板又无趣。 鲁德培记着阿妈的吩咐,认真听了半节课,越听越无聊,不禁开始怀疑华港生是不是真的骗了他,其实上学一点都不好玩的。 坚持了一节课,鲁德培到底坚持不住,从包里摸出弹珠,偷偷在桌下玩。 正玩得起兴,眼前忽然一黑,一大团黑影笼罩在他上方。 “鲁德培,你在搞什么!” 方老师怒气冲冲,一双狭小精明的眼里射出的视线,像一双凌厉的刀,劈向鲁德培。 鲁德培全身猛地一颤。 “把东西交出来!” 鲁德培将弹珠捏在手心,双手背向身后,摇头道:“不要。” “还敢忤逆老师?”方老师自觉被六岁小儿蔑视,有损教师威严,更加恼怒,一把抓住鲁德培的手,掰开他的手心,劈手夺走弹珠。 “还给我!”鲁德培既委屈又愤怒,上前抓住方老师的手,要夺回被收走的弹珠。 方老师倒未料到这小孩儿如此大胆,愣了一瞬,随即手上一用力,轻松钳住鲁德培双手。 鲁德培挣不过,大吼一声扑向前,一口咬在方老师手腕处。 方老师痛呼一声,大力甩开了鲁德培。 想不到这孩子如此顽劣,方老师气急,从讲台上拿了戒尺,“你这小崽子真是不识好歹!” 鲁德培撞到课桌,跌坐在椅子上,后背隐隐作痛,疼得他头脑发懵。 他甚至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两只手掌心就重重挨了几下。 坚硬的戒尺打在稚嫩的手心,掌心麻木红肿了一片,钻心的疼痛蔓延开来,鲁德培的眼泪瞬间从眼眶迸出来。 “上课不认真听讲,还敢顶撞老师?罚你这节课站着听课!” 鲁德培满心的委屈都化作了眼泪,不住地滚下来。 哥哥果然在说谎,学校根本不是好地方!我不要上学了!我不要上学了! 鲁德培愤愤想着,忽然一声轻笑传进他耳朵。 笑声是从右前方传来的,鲁德培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留着蘑菇头的男生,正嘲弄地看着他,一边和身边的人说话。 鲁德培耳朵尖,听见了蘑菇头在和他身边的人说:“你瞧他的模样好傻啊。” 鲁德培觉得这话听着格外刺耳,还有蘑菇头嘴角的笑,无一不是在嘲笑自己。 委屈、愤怒、难过的情绪,此时都已变作难堪,鲁德培涨红了脸,抬手抹掉眼泪,坚决不让眼泪再流出来。 我才不要哭,不要被人看扁! —— 站完这节课,鲁德培双腿僵硬,他正庆幸下课铃声如救命稻草般救了他,紧接着被老师带到操场参加开学典礼。 校长也是个老头子,站在讲台上,慢悠悠地讲着鲁德培听不懂的话。 双腿越发僵硬酸软,鲁德培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 就在他快站不住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大家好,我是六年级的华港生。” 鲁德培心脏猛地一跳,立马抬起了头,他看见台上讲话的那人,正是他无比熟悉的哥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这一刻,哥哥就好像在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那么威风,那么令人向往。 鲁德培一时忘了双腿的酸痛,踮起脚尖努力朝台上望去,想要看清华港生的样子。 散场时,鲁德培激动地抓着站在他身边的刘望龙:“刚才台上讲话那个是我哥哥!” “你说那个学生代表是你哥?” “是啊~” “哇~是不是真的~你哥哥这么厉害喔?” “当然是真的!”鲁德培大声争辩。 忽然,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喂,人家姓华,你姓鲁,怎么会是你哥?吹牛不打草稿。” 鲁德培转头一看,原来是刚才嘲笑他的蘑菇头男仔,他两只手抄在胸前,脸上又挂着那种嘲讽的笑容。 鲁德培着急解释:“我说的是真的,他真的是我阿哥,我们是不同爸生的。” 蘑菇头听了,反而笑得更大声:“哦~原来是这样,不同爸生不同仔嘛,难怪你哥那么优秀,你这么衰了。” “你乱讲!”鲁德培急得要扑过去打蘑菇头。 刘望龙及时拉住他:“不要打架,不然老师又要罚你了。” “你要打我?你不怕大家知道优等生的弟弟是个暴力狂?” 正在这时,一只手落在了蘑菇头的脑袋上,按住他的头,“小弟弟,小小年纪就会胡说八道,欺负同学,你爸妈没教过你做人要懂礼貌吗?” 蘑菇头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用力扭动脖子,脑袋上的那只手力气真大,他怎么也挣不开,他开始慌乱地叫着:“放开我!放开我!” 刹那间,头上的手一松,制住他的力道消失,蘑菇头得了自由,连忙退到一旁,颤巍巍地看过来。 刚才按住他的正是华港生。 他当真是鲁德培的哥哥? 蘑菇头的嚣张气焰顿时矮了一大截,转身拔腿便跑。 “阿培,你没事吧?”华港生去拉鲁德培,正抓着他的手,鲁德培“啊”地叫了声痛。 “你怎么了?”华港生登时急了。 鲁德培咬着下唇,将手背在身后,默然不语。 他这样更令华港生怀疑,华港生蹲下身子,抓紧了鲁德培的手腕,用力分开他攥成拳的手指。 掌心处红肿一片。 华港生的目光一滞:“这是怎么回事?你被人打了?是谁打的?” 鲁德培闭口不言。 一旁的刘望龙忍不住好心解释:“是老师——” 鲁德培的脸瞬间冷下来,横了他一眼。 刘望龙明白自己又说错话了,赶紧捂住嘴巴,嘟囔着说:“我回教室了!” 华港生大概猜出怎么一回事,稍稍放下心来,他心知弟弟内心敏感,也不再追问事情缘由,对着鲁德培红肿的掌心轻轻吹了几口气:“好点没?” 鲁德培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摇摇头:“还是痛啊。” “跟我来。”华港生揉了揉鲁德培柔软的头发,温暖的手掌落在后背。 鲁德培感到自己被一股温柔坚定的力量支撑着,他跟着华港生的脚步,抬头看见华港生的侧脸,在阳光的照耀下线条更显柔和。 学校门口有一间塑料棚搭的简陋铺子,专卖小孩喜欢的冷饮。 经营铺子的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姑娘。 “阿雪姐姐,可不可以给我一点多余的冰块啊?”华港生常来光顾生意,和阿雪也算得上熟络。 阿雪见是他,爽快地从冰桶里掏出一块冰:“诺,给你,你要冰作什么啊?” 华港生拉起鲁德培展示道:“我弟弟的手受伤了,给他冰敷一下。” “你就是港生的弟弟啊?”阿雪笑得愈发亲切,伸手在鲁德培肉嘟嘟的脸上捏了一把:“长得真俊!” 鲁德培不自然地别开脸,向华港生身后躲。 “哟~还害羞呢,你好可爱哦,姐姐请你吃冰好不好?” 华港生笑着揽住鲁德培:“别怕,阿雪姐姐人很好的,快和她打招呼啊。” 鲁德培只探出小半个脑袋,小声地叫了声“阿雪姐姐”。 阿雪十分受用,麻利地做了一份刨冰,淋上鲜红的西瓜汁,端到鲁德培面前:“来,姐姐请你吃的。” 华港生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这怎么好意思。” “你不要跟我客气,再说我请的是你弟弟,你该问他想不想吃才是。” 华港生用毛巾裹好了冰块,转头看见鲁德培果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碗刨冰,无奈地摇了摇头:“先敷了手再吃。” 冰凉的触感瞬间浸入皮肤,缓解了掌心的火辣刺痛。 “怎么样?是不是好点了?” 鲁德培点头,眼睛仍眨也不眨地盯着逐渐融化的碎冰。 “很想吃?”华港生问道。 鲁德培毫不犹豫地点头。 “哎,算我服了你了。”华港生放下冰块,把碗推到鲁德培身前。 鲁德培眼睛一亮,伸手去拿勺子。 华港生按住他的手,让他双手放在碗壁两侧,碎冰的凉意透过碗壁传至掌心。 “你别动,我来喂你。”华港生仔细挖了勺碎冰,喂进鲁德培嘴里。 淋了西瓜汁的碎冰在嘴里化开,舌尖浸满了甜蜜,鲁德培满足地眯了眯眼,今天所有的不愉快,都被此刻的甜蜜消融。 第4章 第 4 章 “阿爸,什么是□□啊?”餐桌上,鲁德培突然问出这个问题,稚嫩的童音打破了席间的和谐。 “呃……”鲁大海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被林莲好灼灼目光盯着,表情尴尬,不知怎么回答。 毕竟当着小孩的面,他总不能直说“□□干的都是非法的事,而你爸就是大名鼎鼎的□□老大。” 相比鲁大海的尴尬心虚,林莲好严厉质问道:“你从哪儿学到“□□”这个词的?谁告诉你的?” 鲁德培说:“我们班上的周明,大家都说他爸爸是□□,连老师都怕他爸,所以他在学校那么嚣张,整天扮酷扮威风,同学们都怕他,阿妈,□□是不是很厉害啊?” 周明就是上学第一天笑话他的男生。 鲁德培上了几天学,已经明白了许多学校里的事。 “□□不是什么好——”林莲好话到嘴边又戛然而止,鲁大海还在这里,就算要教育儿子,话也不能说得太难听。 “这不是你一个小孩该打听的事,听你说那个同学也不是什么好学生,不要和他来往听见没?有时间多向你哥哥学习,好好读书,以后也不许打听这些,知不知道?” 鲁德培没料到会被阿妈一顿教育,委屈地撅了撅嘴,低头道:“知道了。” 鲁大海放下筷子打圆场:“好了好了,儿子还小,不懂事嘛,你不要说他啦。” 林莲好一阵无名火起:“是我的问题吗?是我故意要说他?要不是你那些……我……我又何必这样敏感?” 鲁大海自知理亏,但又不甘心,无数次令他感到自豪的身份,却让他在妻儿面前抬不起头,心中不是滋味:“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些生意很久了,但你知道我现在不可能收手,那么多兄弟跟着我,如果不是他们的支持,我怎么会有今天的地位,你们母子又怎么过上现在的生活?” “我……”林莲好怔怔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就像埋藏在心中最隐秘的东西被人剖开,展现出内里的不堪。 的确,无论她如何厌恶□□,都无法否认她与两个儿子,都是无形中的受益人。 这么多年来,她的内心一直被不安撕扯着,从没想过会因为小儿子的一句话引燃爆炸。 林莲好捂住脸,悲戚地说:“是我不知好歹——”脚步踉跄着跑上楼。 鲁大海自悔失言,不该讲伤她心的话,连忙追上去:“阿好……阿好……” 餐厅里只剩下鲁德培和华港生面面相觑。 鲁德培嘴角还挂着饭粒,眼眶却已红了:“阿哥,是不是我说错话,让阿爸阿妈吵架了?” 华港生拈去鲁德培嘴角的饭粒:“没事的,他们都是关心你嘛。” …… 学生的生活无非是上课、作业、温书,鲁德培适应得很快,再加上华港生的专门辅导,每次考试都能取得优异成绩,俨然成为了一名优等生。 曾经看着他就眼睛鼻子都不顺的方老师,也变得和蔼可亲了。 除了那个周明还是会三不五时地针对他,不过鲁德培并不在意,优等生的光环足以让他得到老师的信任和爱护。 唯一令他不开心的是,华港生升入国中,不再与他同校,在学校里没有了华港生做后盾,鲁德培总觉得缺了什么。 虽然他们每天还是由司机先后接送,一同上下学,一起做作业。 后来华港生有了辆自行车,常常骑车出去和他的同学玩。 鲁德培觉得和华港生的距离越来越远。 六岁的年龄差让他们错过太多共同成长的时刻。 鲁德培还在为第一次上学苦恼时,华港生已经在为考中学刻苦学习。 当华港生骑着单车,和一群少年们肆意散发着青春期的躁动气息,鲁德培还在为三年级的数学题抓耳挠腮。 他似乎总是慢一步,不管怎么努力也追赶不上华港生的步伐。 七月盛暑,学校放了暑假。 华港生每日雷打不动地去图书馆看书,鲁德培缠着他要一起去,不管不顾地爬上自行车后座,抱住华港生的腰。 不过今日他们不去图书馆,而有另一件特别的事要做——去给母亲林莲好买生日礼物。 前几日,兄弟俩无意间从阿爸口中听说母亲要过生日这件事,这才惊觉自己长这么大从来没给阿妈送过生日礼物,愧疚之余便决定这次要给阿妈一个惊喜。 他们到市中心最繁华的商场,走过一家又一家店铺,琳琅的商品令人炫目。 从没给母亲买过礼物,两个人像无头苍蝇在商场里转了大半天,走到一家钻石店门前,正打算进去看一眼,就收到美丽的售货小姐一记冷漠的白眼。 华港生拉着鲁德培转头便走。 鲁德培不解地问:“阿哥,为什么不进去看一下?” 华港生道:“那里面卖的东西是钻石,我们买不起的。” “钻石很贵吗?我们今天带的所有钱都买不起?” “是啊。” “但是阿爸又经常给阿妈买。” “因为阿爸赚了很多钱嘛。” “等我长大了,也要像阿爸一样赚好多钱!” 华港生拍拍鲁德培的肩膀:“有志气,那你可要努力咯!” 他们继续在每个店铺里转悠,看来看去也没选到合心意的礼物。店员见他们是小孩,也不把他们当回事。 直到转完所有店铺,还剩最后一家卖玉石的,开在最里面的角落,只有零星一两个客人。 两人这一次倒没有遭到店员的白眼驱赶,大概是生意实在冷清,多两个小孩也能多些人气。 店里面积不大,整齐地放着各式各样的玉石制品。 鲁德培一眼看中几个玉坠,再看价格,瞬间被以“万”作单位的价格击退。 “小位小朋友,你们想买什么?” 两人被人叫住,一时有些尴尬:“我们想买个生日礼物送给阿妈,但是太贵了……” “是这样啊,那你们来看一下,这些喜不喜欢。”店员把他们领到另一边的柜台,这处摆的玉饰和刚才比起来,个头小了许多,价格自然也便宜了许多。 华港生默默估算了下口袋里的钱,眼神不自觉地落在角落里一排玉坠上,只有这些是他们买得起的。 店员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眼神,立刻从那堆玉坠里挑出一个:“看看这一块合不合适啊?” 华港生本来还在犹豫,店员的热情实在令人难以拒绝。 “这块玉叫观音莲,雕的是观音菩萨,很适合送长辈的。” “我也要看!”鲁德培凑上去。 店员贴心地弯下腰,把玉坠展示给鲁德培:“这块玉是不是很漂亮?你们两个真是孝顺孩子,你们阿妈收到这份礼物,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真的?阿妈会很开心?”鲁德培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 “那当然啦!喜欢的话,我就给你们包起来,好不好?” 华港生和鲁德培甚少在这种地方买东西,不知这些店员卖货的口才一向很好,三两下就被说得心动,当即将这块玉买了下来。 玉观音被小心地包装起来。 鲁德培兴奋不已,抢着要保管礼物。 华港生拗不过他,只好让他拿着:“小心点,不要弄丢了。” 鲁德培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啦,我会很小心的!” 买好礼物出来,已过去大半日,华港生载着鲁德培,往回家的路上赶。 鲁德培牵着华港生的衣角,裹着夏日暑气的热风迎面吹来,路旁树上的蝉鸣声响个不停。 车子驶进一道急弯时,只听“嘭”地一声巨响,车身突然猛地一晃,鲁德培整个身子被重重一颠。 一亮黑色小轿车横在他们面前,自行车正撞在汽车后门上,车身一歪,两人纷纷倒在地上。 轿车上一个黑影冲下来,鲁德培还来不及反应,口鼻就被人捂住,紧接着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阿培!阿培!你醒醒,醒醒!” 是……是阿哥在叫我! 华港生急切的声音不断在鲁德培耳边回荡,鲁德培意识一片混沌,眼皮沉重得睁不开,他不断对抗着身体的本能,想要回应华港生的呼喊。 终于意识里灌进一丝清明,他努力地撑开眼皮,眼前是一片黑暗。 缓了片刻,丝丝微弱光芒进入视线,他看见面前华港生急切的面孔。 “阿培,你醒了!你没事吧?” 鲁德培转了转眼珠,看清周围的环境。 这是间废弃的屋子,没有窗户,门紧紧关着,只从门缝中透出几丝微弱的光亮,弥漫着阴森可怖的气氛。 鲁德培打了个寒颤,匆忙动了动,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绑住,动弹不得。 他惊慌着把脸埋进华港生怀里:“阿哥,我怕……” 华港生“嘶”地吸了口冷气,他的头也还隐隐作痛,腿也在刚才撞车时受了伤,无法动弹。 他回想起当时刚才的场景,那人一下车就直冲他们而来,这不是一场普通的交通事故,而是有预谋的绑架! 华港生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想伸手抚摸鲁德培安慰一番也做不到,只好微微侧着身子,让鲁德培靠在他身上。 “不怕不怕,阿哥在这里,不会有事的……”他颤抖着说出安慰的话,声音里透露出恐惧。 “绑架”这两个字还是他在报纸上的新闻学到的,他还清晰地记得从报纸里看到富豪儿子被绑架撕票的新闻后,心里那份震惊和恐惧。 那么小的孩子被匪徒绑架杀害,多么可怜。 可是现在,他们也成了那可怜的小孩。 绑匪绑架我们是为了钱吗?那有没有和爸妈打电话?爸妈现在知道我们被绑架了吗? 华港生紧咬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阿爸阿妈一定会来救我们的,别怕。” 哗啦,门从外面被打开,“啪”地一声,电灯开关被按下,刺眼的光线霎时间照亮了整个房间。 一个人影缓缓走近,投在地上的影子被墙缝扭曲成两半。 …… 深夜,鲁宅。 沉沉夜色中,别墅的灯光如白昼通明。 林莲好焦灼地扶着额头,坐立难安。 鲁大海一言不发地坐着,神情肃穆,紧抿的嘴角下酝酿着怒火。 一个小时前,他们接到一通电话。 对方声称鲁大海的两个儿子都在他手上,要三十万美元的赎金,否则撕票。 鲁大海还未来得及开口,对方便挂断了电话,只留下嘟嘟嘟的忙音,气得鲁大海差点砸了电话。 这绑匪实在是太狂妄!竟敢动他的儿子! 鲁大海当即命令手下兄弟去查儿子的线索,很快有手下回报下午见到两位少爷在松江路出现,后来就不见了踪影。 就在这时,“叮铃铃”的电话铃声又突兀地响起。 …… 华港生和鲁德培看清了面前的人,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 两个人更加瑟瑟发抖地挤在一起,心脏快要跳到嗓子眼。 “你……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男人笑了笑,蹲下身子:“鲁大海的仔?是不是?” “你到底想做什么?” 男人取下别在腰间的匕首,锃亮的刀刃在电灯的照射下闪着森冷寒光。 华港生和鲁德培同时全身剧震,身上冷汗直冒。 “你……你别过来……”华港生侧身向前,将鲁德培挡在身后。 男人仍是狞笑着:“按理说,道上的事是不该拖小孩下水的,但是,我都是被你们阿爸逼的,要怪就怪你们那个心狠手辣的爸,莫怪我!” “是海哥他不认兄弟情义,我在他手下那么多年,跟着他出生入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只做错一件事,他就对我赶尽杀绝,一点生路都不给我!” “这一切,都是他逼我的!就算我要死,也要他付出代价!” 男人激动地说完一通话,片刻后冷静下来,拿起大哥大拨通电话。 对面很快接起:“喂!你们是什么人!我警告你们,要是敢动我儿子半根毫毛,一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是阿爸的声音! “阿爸!阿爸!我们在这里!”华港生和鲁德培赶紧出声呼救。 “老实点!”男人一脚揣在华港生肩头,华港生被他踹倒在地,额头撞上地上堆放的木板,磕出一道长长的血印。 两人惴惴不安地闭了嘴。 鲁大海厉声道:“我警告你,最好不要动他们一根毫毛,否则就算你拿到了那些钱,我也要你有命拿没命花!” 男人肆无忌惮地笑着:“鲁老大,我说过,明天早上六点之前,我如果看不到三十万美金,你就等着给你的儿子收尸。你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想,你这两个儿子,你想先送哪一个上路?” “你别乱来!”鲁大海急切地大吼道,“给你的钱已经在准备,但我必须要确保我儿子安全。” “总之,明日六点前,三十万美金,迟一分钟,就等着给你儿子收尸!” “让我儿子接电话,我要确定他们平安无事!” 男人将电话递到二人面前:“来,打声招呼。” “港生!阿培!你们没事嘛?” “阿爸!你快点来救我们啊——” “阿培!阿培——” 电话再次被挂断。 “怎么样?他们还好吗?”林莲好迫不及待地问道。 鲁大海拧着眉头,重重地呼出口气,道:“还好,你放心,绑匪要的是钱,还不至于伤害他们。” 林莲好揪着的一颗心不敢放下:“你一定要想办法,把他们救出来,晚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 鲁大海揉了揉紧皱的眉心:“夜深了,你先回房休息,不要太担心,我会想办法的,一定会把他们平平安安带回来。” 林莲好眉尖紧蹙:“现在这样,叫我怎么睡得着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这一晚对整个鲁宅的人来说,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第5章 第 5 章 夜深露重,半夜的风带着冷意往客厅里钻。 小孙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大哥,查到了绑架少爷的人,是阿全。” “原来是他。”鲁大海重重锤了把沙发扶手,“果然是他。这个阿全,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 小孙抹了把脸:“那海哥,现在我们怎么办?” 鲁大海道:“先不要打草惊蛇,准备好三十万美金。另外再派人去查阿全最近和哪些人来往,去过哪些地方。” “是,海哥。”小孙自去布置人手。 鲁大海面沉如水,起身走进书房,拉开书桌抽屉,拿出一把左轮手枪,凝视着黑洞洞的枪口,眼神如深渊黑沉。 他叱咤风云一辈子,多年来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才闯下如今这份事业,早习惯了身处高位。 现在竟有人敢把主意打到他儿子身上,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挑战他的权威。 鲁大海发狠地咬紧了牙根:“阿全!” 阿全十几年前便入帮,跟在鲁大海手下,虽未到心腹地步,但也十分受重用。 鲁大海对手下就一个要求:讲义气。 而阿全触到他最大的逆鳞,就是不讲义气。 这几年,一支名为忠义堂的新势力在台北冉冉升起,堂主杨天云出了名的凶悍。 在他的带领下,忠义堂崛起速度之快,令道上的人咋舌。 为了争地盘,四海帮与忠义堂多次发生争斗。 四海帮毕竟根深蒂固,始终稳稳压了忠义堂一头,直到阿全的背叛。 阿全收了忠义堂的好处,故意泄露四海帮的消息给警方,四海帮接连被警方端掉好几个盘口,之后那些地盘全被忠义堂吃了下去。 鲁大海查出阿全做了叛徒,便下了追杀令,要不惜一切代价清除叛徒。 事情到了这一步,忠义堂也不会出面保一个弃子。 这次的绑架,也是阿全走投无路,才想出来鱼死网破的一招。 但阿全想错了,他动了鲁大海的儿子,就不该再妄想鲁大海会放过他。 鲁大海将子弹一颗颗压进枪膛,弹壳表面附着一层冰冷的金属气息,是噬血的味道。 …… 华港生艰难地动了动腿,长久的绑缚姿势令血液流动不畅,双手双腿变得僵硬,头上的伤口已经结痂,还隐隐作痛。 鲁德培一直在哭,港生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不停地安慰他,给他讲故事,到了后半夜他终于坚持不住,靠着港生睡着了。 树上的蝉和远处的青蛙叫了一晚,再加上身上难受,被绑到现在滴水未进,华港生一直没有阖眼。 正神思恍惚间,忽然一声巨响,门被大力推开。 阿全气冲冲地闯进来。 华港生被吓一大跳,鲁德培也被惊醒,两人茫然无措地看着阿全。 只见阿全脸色阴沉,在手电光的映衬下,显得诡异可怖。 他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转,想起刚才接到死党冒险给他打来的电话,四海帮众正在四处追查他的下落。 他的心一坠,想不到海哥这么快就查出自己,他不能再耽搁了。 阿全把心一横,拨通了鲁大海的电话:“你不讲信用,我说过,叫你准备好赎金,什么都不许做!结果你在背后搞动作!” 鲁大海道:“阿全,你以为我查不出是你?你想怎样?” “海哥,你不讲规矩,就不要怪我拿你儿子开刀!” “阿全,你冷静点,有什么问题我们还可以再商量!” 阿全冷笑道:“哼,再商量?海哥,再怎么说我也在你手下干了这么多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根本不会放我一条生路,你只想我死!我告诉你,就算我死,也要拉你儿子垫背!” 鲁大海一贯沉稳的脸难得地出现了裂痕:“阿全,你别冲动!” 阿全已经急红了眼,四海帮帮众上万,遍布台北,只要他们想找,很快就会找到他藏身的这间郊外破屋。 “海哥,给你个选择,你说这一刀先落在你哪个儿子身上好呢?”阿全一步步上前,手里转动着刀柄,嘴角含着瘆人的笑。 “你不要乱来!”鲁大海慌张地阻止。 “立刻收回所有人手,否则我不保证你儿子会不会断手断脚!” “不要!求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儿子,他们都是无辜的!”话筒里,传来一个女人苦苦哀求的声音。 林莲好终于承受不住内心的煎熬,从海哥手里抢过电话,语无伦次,一遍又一遍请求。 “阿好,你冷静点!”鲁大海扶住林莲好,从她手里拿过电话。 林莲好情绪接近崩溃:“你把电话给我!这种情况你叫我怎么冷静?” 电话那头冰冷如索命恶鬼的声音再次响起:“在你撤回你的手下之前,每隔一个钟我就会在你儿子身上划上一刀,现在是第一刀,”雪亮亮的匕首在华港生和鲁德培二人的脸上轮流拍打几下,“你们是想这一刀落在哪个身上呢?大的还是小的?” 鲁大海沉默着,这并不是个轻易能做的选择,如果华港生是他亲生的,即使当着林莲好的面,他也可以果断地选择让老大挨这一刀,可是现在他却不能这样做,尽管偏向自己的亲生儿子是人之常情,但作为帮派老大,他积累了多年仗义、仁义的好名声,更何况阿好…… 他下意识瞟了林莲好一眼。 几乎是刹那间,林莲好读懂了鲁大海眼里闪过的复杂神色,没有人会不偏向自己的儿子,对于她来说华港生和鲁德培手心手背都是肉,可对于海哥来说,并不是。 恐惧浮上面孔,林莲好紧紧捏着鲁大海的胳膊:“海哥,不可以,你不能放弃港生!” 鲁大海咬咬牙:“阿全,你住手!我答应你,即刻撤回所有人,钱也会尽快打到你的账户!你不准——” “可惜啊,海哥,已经晚了。” “你——”鲁大海一顿。 “啊——”凄厉的惨叫打断了鲁大海的话,那声音听在耳朵里,像根粗粝的麻绳将所有人的心高高吊起。 阿全把刀对准了港生已经受伤的腿,狠狠一刀扎了下去。 尖锐的刀刃刺破布料,扎进肉里,华港生大口喘着气,大脑神经有短暂的空白,冷汗眨眼间从额间滚落,脸色麻木发白。 “阿哥!”鲁德培尖叫着,奋身而起扑向阿全,脑袋用力地撞向他。 “滚开!”阿全身上一痛,一把甩开鲁德培,“海哥,我说到做到,你最好是按我说的做,别再自作聪明!” “嘟嘟嘟——” 电话再次挂掉,唯一与儿子的连接被掐断,鲁大海放下电话,沉默的表情中有几分颓丧。 难道当真要放走阿全? 正在此时,手下推门进来:“海哥,查到了!” “什么?”鲁大海幽深的眼底放出光彩。 …… 鲁德培被阿全打倒后,再次起身扑过来:“你个坏人!” 阿全侧身避开,抓住他的后领,轻松将人提起。 鲁德培身子被他提起,脚尖沾地,仍不忘使劲挣扎着。 阿全啪啪打了他两巴掌:“安静点!臭小子!” “放开我!坏人!放开我!” 华港生身上的疼痛缓解过来,全身已经没有了力气,趴在地上,一点点向阿全这边蠕动:“住手……” “闭嘴!”阿全拿出胶带封住二人的嘴,拦腰将鲁德培凌空提起,留下行动不便的华港生,踢开半掩的房门,大步走去。 冥冥夜色中,华港生眼睛半阖,无声地呐喊:“放下……我弟……弟……” 阿全挟着鲁德培,在黑暗的杂草路中疾行。 华港生腿伤了,正好把他丢下,也不用担心他会跑出去找人,带上这个小的,也更方便逃命。 在阿全原来的计划中,只要鲁大海的钱一打到他在马来西亚的账户,他便会立刻搭乘明早最早的一班飞机,飞往美国。 等鲁大海千辛万苦找到这两个人质时,他早已在前往美国的飞机上。 但是没料到鲁大海这么快就查到是他,他必须尽快离开台湾,再多待一刻,都多一分危险。 还好他预先在附近留了一条船,他可以坐船去香港,之后再做打算。 海浪拍打着海岸,海风携着淡淡海腥气息席卷而过。 终于听见海浪声,阿全紧绷的心稍稍放松,找到那条隐没在浓浓夜色中的船,将鲁德培丢进船舱。 硬邦邦的木板硌得人生疼,鲁德培全身发着抖:“你要带我去哪里?” “闭嘴!”阿全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解开揽绳,摇动橹桨,船飘飘荡荡向大海驶去。 约莫划了两个多小时,阿全有些累了,停下来稍作休息。 奔波了这么久,体力耗费大半,再加上一直精神高度紧张,不一会儿,阿全就靠着船舱睡着了。 直到一阵巨大的海浪将他晃醒,他抬眼四处瞧了瞧,看见鲁德培正一动不动地缩在角落,便放下了心,刚要靠回去继续睡,忽然间眼前白光一闪。 阿全全身一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头皮轰地炸开——是刀刃反射的亮光! 刹那间,阿全迅速低头,朝鲁德培的方向猛扑过去,抓住他瘦小的肩膀,紧靠着船舱,将鲁德培护在身前,把手枪对准了他的太阳穴。 “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他!”阿全向一片漆黑的船舱外疯狂呐喊。 手电光啪地亮起,几束冷冰冰的光直射眼睛,阿全本能地闭了闭眼。 不一会儿,更多手电亮起,照亮了这一片区域。 阿全看清了船舱口的人,都是海哥手底下的得力干将。 他们恭恭敬敬地站成两排,让出位置,哒哒的脚步声响起,一个人影出现在他面前——鲁大海。 鲁大海一现身,阿全情绪更显激动:“海哥,你不讲信用!” 鲁大海沉声道:“阿全,你现在放下武器,我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阿全哈哈大笑,癫狂地吼道:“海哥,你以为我不了解你?你不会放过我的!” “阿全,你要寻死,我不拦着你,但你不想想,你的老婆和孩子?” 阿全的瞳孔猛地一缩:“……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你藏得很深我就查不到了?你绑人却不要现金,反而让我把钱打到你马来西亚的账户上,就是知道就算拿到了现金也根本脱不了身,所以只要钱一到账,你即刻会飞往美国,而我还会傻傻地在台湾追查绑匪,是吗?你以为我傻?” “一年前你让你老婆孩子以探亲的名义去了香港,随后又暗地里把他们送往美国,至今都没有回来。正巧我在美国有些朋友,帮我请到了他们,这么久没见面,你要不要同他们打个招呼?” “海哥,你卑鄙!”阿全脸上失去了血色,一片苍白,声嘶力竭地吼道,“你放了他们!不然我要你儿子现在就死!”阿全将枪口对准了鲁德培的后脑,食指扣住了扳机! 恰在此时,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爸爸!”鲁大海的电话里,传来清晰的呼喊声。 阿全瞬间怔住了,扣动扳机的手指,瞬间泄了力。 “小光……” “爸爸!你怎么还不来看我啊?” 阿全喉头一哽。 说时迟那时快,阿全怔愣的瞬间,早已做好准备的打手突然暴起,冲进船舱,眨眼间几个彪形大汉按住阿全,从他怀里抢走鲁德培,紧接着“砰砰砰”几声,阿全身上被子弹击中,无力地向后仰倒。 巨大的枪声夹杂着混乱的脚步声,在鲁德培耳边回响。 几人手忙脚乱地解开鲁德培身上的绳子。 “阿培!阿培!你没事嘛?”鲁大海紧紧抱住鲁德培,担心地查看他的情况。 鲁德培目光呆滞,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瞳孔仿佛失去了焦距。 鲁大海心痛如绞,对阿全的恨意又升起几分,亲自接过手下手里的枪,走到阿全身边,对着他已经瘫软的身体,补上了几个窟窿。 巨大的声音响彻天际,惊飞一群海鸥。 鲁德培怔怔地望着飞向天空的群鸟,大脑一片空白,他什么也感受不到,除了后颈处那一滩黏腻的温热。 阿全中枪时,滚烫的血液喷涌而出,洒在了鲁德培后背。 血液渐渐丧失温度,在他身上冷掉,这是一个人生命的流逝。 鲁德培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一个人的生命是如何从滚烫走向冷却。 太阳越过海平面,火红的日光染红了云霞,大片大片的红占据了鲁德培的眼眶,是躲也躲不开的血的颜色。 太阳越升越高,驱赶走了夜晚的黑暗,新的一天开始了。 鲁德培眼前一片漆黑,脑袋轰地一下失去了意识。 第6章 第 6 章 白刃,鲜血,枪声。 混乱的梦不断在鲁德培脑海中重复。 他听见阿妈的哭声,阿爸面无表情地与绑匪对峙,混乱凌厉的枪声。 绑匪好像变成了厉鬼,眼球凸出,伸长了舌头,从他胸腔里流出的滚烫血液汇成一股,紧紧缠绕着他,越缠越紧,几乎要夺走他的呼吸。 “不!不要!” 鲁德培从噩梦中惊醒。 咽喉似火焰灼烧般干涸。 鲁德培爬起身,抬手擦掉脸上的汗珠,四下一看,这是他熟悉的房间。 房门静静合着,屋里没有开灯,安静极了,只有幽幽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 鲁德培探身下床,摸到茶几上的水壶,倒了杯水大口大口喝下肚,缓解了喉间的干燥。 “我这是……怎么了?” 大脑一片混乱,思维无比迟钝,无限的怅然情绪将他包裹,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力气。 我好像做了个长长的梦,在做梦之前我在做什么? 鲁德培努力地理清思绪,不断回想。 对了,我和阿哥一起,给阿妈买生日礼物!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赶紧伸手去摸裤子口袋,一下就摸到了那个小小的盒子,那是他从华港生手里抢过来,非要自己保管的,他们买给阿妈的礼物。 原来还安安稳稳地装在身上,没有搞丢。 对了,我要把礼物送给阿妈! 鲁德培在混乱的思绪里,终于寻找到一个明确的目标。 他双手捧着四四方方的礼物盒子,浑浑噩噩地打开房门走出去。 刚出门,就听见隔壁阿哥的房间里,有期期艾艾的说话声传出,是阿妈的声音! 他的脚步一转,身体本能地朝那方向走去。 房门没有关,一丝暖黄的灯光从门缝中透出来。 鲁德培脚步声轻盈,那一束灯光慢慢爬上了他的脚背、前胸和脸颊。 房间里断断续续地传出低语啜泣的声音。 鲁德培站在微弱光线里,鬼使神差地没有推开门,而是将一只眼睛贴近了门缝。 他看见阿哥正躺在床上,阿妈坐在阿哥床边,背对着门,正在低声说着什么,不时抬手,像是擦眼泪的动作。 何嫂一边叹气一边拍着阿妈的肩安慰她:“太太你别这么伤心啦,这次两位少爷总算平安无事,应该高兴才是。” 鲁大海解决掉阿全后,在附近废弃的房子里,找到了昏迷的华港生。 他腿上的刀伤开始发炎,发起了高烧。而鲁德培也因惊吓过度,一直昏迷不醒。 何嫂嘴里说得轻松,可其实谁都知道,这次有多么凶险。 林莲好用掌心探了港生的额头,温度有所下降,她揉了揉痛苦的眉心,摇头道:“其实……我一直在后悔,当初我是不是不应该把阿培生下来。” 何嫂惊道:“太太,你怎么会这么想!” “当初我带着港生几乎流落街头,是海哥收留了我,如果没有海哥,凭我自己怎么养得活港生?我知道我欠了海哥的大恩,是一定要报这份恩情的。 “当我得知怀了阿培的时候,我一开始不想生下来,可是我也明白海哥他喜欢这个孩子,盼望着这个孩子,我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生下他。我一直担心他会走上和他父亲一样的命运,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对他很严格,就怕他走上歪路。 “可是,身在这样的家庭中,怎么可能完全不受影响?如果当初我小心点,没有怀上这个孩子,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或许当初我也不该逞能一个人带走港生,就让他跟着他爸……” 何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太太,事不是这样算的。小少爷他虽然有时是调皮点,但我们做下人的都看得出,他很爱你,很爱这个家,小少爷他不是个坏孩子,既然老天将这个孩子送到你身边,就说明这是你们母子的缘,斩不掉的。” “我知道,我只是……冥冥之中有种预感,我不敢深想……” “太太,放宽心啦……” 灯影幢幢,林莲好和何嫂絮絮说着夜话,谁也没注意到,曾有一个小小人影在如豆灯影里短暂驻足。 …… “……当初我真不应该把阿培生下来……” “……如果当初我小心点,没有怀上这个孩子……” “……不应该生下来……” 鲁德培脑子钝钝的,不断重复着从阿妈嘴里亲口说出来的话。 原来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从来就不受欢迎,原来阿妈从一开始就不想要自己…… 耳朵好像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要做什么。 大脑紧绷着,神经不停地跳动,一股热血从胸腔蔓延开,直冲天灵,这一瞬间,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他无意识地跑下楼去,路过鲁大海的书房,书房里灯火通明,鲁大海正和几个手下议事。 “海哥,阿全的老婆和儿子怎么办?要不要一不做二不休。”小孙用手在脖子上一划。 鲁大海抬手止道:“算了,祸不及妻儿,就让他们在美国自生自灭。” “海哥,说到底,都是忠义堂在我们四海帮搞事,这次一定要给他们个教训!”有人提议道。 鲁大海抚着下巴,沉吟片刻,道:“我听说他们最近对中山路的赌场生意很上心,那就给他们点苦头吃吃。” 几个手下都露出跃跃欲试表情。 这样的阿爸,和平时的和蔼可亲完全不同,威严冷肃,三两句话就能要了一个人的性命。 鲁德培抖着身子跑出大门,门口的喷泉池水泠泠流淌,在月色中闪动着粼粼波光。 “扑通”一声,水面激起硕大的水花,夏夜的水依旧冰冷,鲁德培全身浸在池水里,寒气入体,令他不自觉地瑟瑟发抖。 意识逐渐回笼,一阵巨大的酸楚从心底泛起。 泪水湿了眼眶。 鲁德培抬手摸了摸眼睛,池水沾上面庞,分不清脸上是泪水还是池水。 鼻翼不住地抽动,他咽下喉间的哽咽,哆嗦着手打开装着礼物的盒子,注视着那块洁白莹润的玉坠。 他想起买这块玉坠时,听卖货的店员说阿妈收到这份礼物会有多开心,自己的心情是多么兴奋。 他希望阿妈喜欢自己送的礼物,其实是希望阿妈能喜欢自己。 可是……原来…… 鲁德培深深吸了一口气,抓起玉坠,用力地向前掷去。 玉坠碰到池壁,“啪”地粉碎成无数碎块,散落在池水里,在粼粼波光下浮动着细碎的光芒。 “小少爷!你怎么在这里?”路过的佣人见到站在水池里的鲁德培,不禁惊呼。 鲁德培猛地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站在水池里,手边握着空荡荡的礼物盒,而那份曾经精心准备的礼物已经被他摔得粉碎。 “我……”鲁德培打着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佣人赶紧手忙脚乱地把鲁德培抱起来:“哎呦,小少爷,大晚上的怎么可以跑到这里玩水!” 鲁德培圈着佣人的脖子,牙齿上下咯咯打战。 佣人将他送回房间,口里喋喋不休地教育着鲁德培,又四处寻来毛巾给他擦水。 待换好了干净衣服,佣人起身道:“小少爷你乖乖的不要再乱跑了,我去告诉太太——” 鲁德培立刻拽住了佣人的衣服:“不许去!不许告诉她!” 小少爷从昏迷中醒来,大半夜这样跑出去,他当然要向太太报告,可是看见鲁德培那一张倔强的脸,眼睛死死地瞪着他,好像蕴藏的猛烈的火。 佣人怔怔的,惊奇地发现自己竟被一个小孩子的气场震慑住,心脏猛地快速跳了几下。 不过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很久,一个八岁的孩子而已,有什么可惧的?他不过是害怕太太知道了,又要挨训而已。 佣人略略松了口气,点点头道:“好,我不告诉太太,不过小少爷你要答应我,不能再做刚才那种危险的事了!” 鲁德培点头:“我知道了。” 佣人不太放心地关门离去。 鲁德培窝在床上,用被子裹紧了身体,在夜色中睁大了眼睛,一双瞳孔在黑夜里闪着墨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