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今天火葬场了吗》 第1章 初始 “那夜大雨如注、骤雪如怒、狂风如泣如诉,整个安阙皇城都陷在可怖的黑暗中。就在这样昏天黑地的夜里,天齐皇帝驾崩。” 【腊月初八,年迈的帝王没能熬过这个仓促的冬天,哪怕生前权势无双,妄图一统天下,最终也还是在万寿无疆的幻梦中溘然长逝。】 “丧钟三万杵,哀鸣满皇都。真龙此去无影,朝中可谓是一片腥风血雨——毕竟咱们天齐皇帝膝下无子啊!这江山又该落入谁手?” 【乱局若定,谁人逐鹿?】 “眼见左相心怀鬼胎,右将功高盖主,前侯后王手握重权。群狼环伺间,这江山、这社稷,风雨飘摇啦……” 【说书人此话一出,满堂嘘声。】 说书人坐高台,合扇道:“你们笑什么?咱们大楚乱不了!” 底下又是一齐哄笑,此时,端着茶点来叫卖的小贩开始吆喝,茶楼内一时间充满热闹的气息。 有看客扬声说:“没人觉得大楚乱,大家伙都笑你胡说八道呢!什么王侯将相的,你敢不敢指名道姓!” “我有什么不敢?我现在就点一个名字出来,咱们的长嬴公主殿下!” “长嬴公主殿下?” “又是她呀……” 说书人把折扇一展,摇头晃脑地续道:“不错,又是咱们天齐皇帝膝下唯一的骨肉——封号‘崇嘉’的长嬴公主。就在江山风雨飘摇的关键时候,她站了出来,竟说出一个惊天秘闻!此秘闻出自她口,一下子解了朝堂的烦恼。 “此秘闻可真是惊天动地啊。原来十五年前天齐皇帝东巡时,曾在洛阳行宫留下一个皇嗣,今年刚好十四岁。他出生时洛阳城内外均风云搅动,牡丹花早开两月有余,可见此乃天命之子啊。 “传闻长嬴公主殿下把皇嗣带到安阙皇城后,朝中诸公一见他,便惊道,‘此子盖非凡相’,力求流落在外的皇嗣登基。 “自此,这个小皇子成了咱们的陛下,首敬公主殿下这个长姐。如今开春雪除,咱们大楚又是无限好风光啦——” 说书人悠悠声音落地,未曾惊起半粒尘埃。 底下有人根本不信,轻佻道:“这长嬴公主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人?” 说书人笑而不语,这回却不用他再开口,就有人七嘴八舌地向这个质疑者解释——嘿,这肯定是外地来的! 无他,在安阙城,也许有人不知道不认识什么昭王闵相,却鲜少有人没听过长嬴公主的名号。 长嬴公主究竟何许人也?何以有此民心? 她乃是天齐先帝膝下独女、当今景元皇帝敬之又敬的长姐,封号崇嘉,是三年前平定陈州明州叛乱、两年前顶住压力开放十七县粮仓救济难民、去年又亲自历经艰难把流落洛阳行宫的陛下接回安阙皇城的长公主殿下。 “那这个长嬴公主是咱们大楚的功臣吗?” “不,不是。”有人哈哈一笑,“长嬴公主谦逊,陛下登基当日,她就自称是‘弱质薄资,不足入耳’,不准旁人称颂她,在咱们陛下登基后就闭门谢客,避嫌啦!” …… 景元元年的初春,各个版本的说书杂谈传遍了安阙皇都,又以迅雷不及掩耳朝各个州郡扩散而去。 身在流言中心的长嬴公主恍若未察,也许是知道这种流言制止了也没什么用,她干脆就顺势拒绝了所有拜帖,闭门谢起客来。 闲杂人等一概不见,只有一个人是公主府拦都拦不住的。 “南六,最大!还有哪个敢较量?” “啊呀,我只有西四。” “北二北二,你又要输!” “好姑娘算我求你,让我来抢吧!” “别搡我呀……” 公主府内一片俏丽新绿的正院间,几个年轻姑娘聚在一起围着个低矮方桌,叽叽喳喳地朝中间的圆盘伸出手去,数只手腕上的金珠银钏碰得叮当作响。 最后,抢夺结束,被拨来拨去的小圆盘落到一只挂满彩绳的手里。 燕堂春高高举起圆盘,彩绳随风扬起,她笑得明媚:“南六到手,是我赢了!” ——此女正是公主府拦不住的客人,长嬴殿下的表妹,燕堂春。今日她是翻墙来做客的,顺手砸了府内女使的场子。 其余没抢到的女使见状齐声哀叹:“怎么又是你!” 燕堂春抬着下巴,收回手:“这可是军中的把戏,谁能比我懂!” 她放下圆盘,抄起小方桌上的彩绳,晃晃手说:“这彩头我可就笑纳啦。” 长嬴刚来到院子里就见到这番场景,不由得停下脚步。她挥手示意人不用出声,站在院门口静静地看起来。 堂春表妹有一双圆圆的眼睛,稚气未脱又野性难驯,像未成年的豹,钝感的同时又充满灵气。 从小方桌摆在院子里开始,燕堂春就没输过,此时十来条彩绳在她的手腕上争相出彩,花哨得都快看不清哪条是哪条。 偏她还对此乐此不疲。 堂春表妹有一双很适合戴配饰的手,应该是自幼习武的缘故,她的手腕并不十分纤细,却很匀称,此刻风吹动彩绳,是令人眼花缭乱的美。 长嬴远远注视着。 燕堂春系完新赢来的一条,刚要乘胜追击再玩几局,无意间抬头对上一道目光,发现在热闹方桌的对面,长嬴已经注视她们玩闹不知道多久了。 那目光旷远而孤寂,无端让人胸口一窒。燕堂春的笑意渐渐淡下来。 长嬴公主身着玄色裘衣,面容冷肃,她端正地立在门口阶上,一双冷淡的眼睛因此愈发寒凉。满院热闹,独她一方寂寂。 燕堂春忽然就觉得索然无味,把圆盘往桌前一丢,耍赖说:“不玩了不玩了,没意思,你们且自己玩去。” 姑娘们笑说她这是赢腻了,燕堂春不置可否地摆摆手,迅速站起来朝长嬴走过去,午后的光照在她干净的脸上。 燕堂春站在长嬴面前,自然而然地牵起长嬴的袖子,嗔道:“表姐,你去忙什么了,怎么大半天不见人影?” “些许杂事。”长嬴低首扫了眼被牵住的袖,神色稍有缓和,眸光微动,片刻后问道,“你等了多久?” “进去说呗。”燕堂春眨着眼,笑容中带些顽劣,“我能进吗?” 长嬴无奈地弯了弯唇,任由燕堂春拉住她的袖子,二人一齐跨过门槛。 方才嬉戏的几个姑娘显然是对这个场景司空见惯,她们继续玩自己的,“北三南四”的叫喊声又塞满了院子。 二人进了门。 长嬴本人并不奢侈,当初选定府邸时又逢大旱、国库空虚,礼部便应她的意思,一切从简,因此与更多的豪贵相比,她居住的地方不算太宽敞。 坐北向南的室内被帘幕与屏风各自隔开,不取宽敞,只取精巧,间歇处摆着的旧瓶里插着几只尚未开败的腊梅,嫩黄色,独自散着幽幽暗香。 燕堂春随长嬴进了内室后,熟稔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偏头就能看到窗外的俏丽新绿。 长嬴在屏风处已经脱了裘衣,天青色的立领长衫驱散了身上的沉肃,难得露出与她年龄契合的青春气来。 屋内的气氛也松弛下来。 燕堂春把自己手腕上十来条彩绳一口气摘下来,双手推到长嬴面前,大方地说:“喜欢哪条?尽管挑吧!” 花里胡哨的彩绳看起来与长嬴素净的穿着格格不入,但长嬴倒也不意外。她意料之中地低眸打量着这堆彩绳,片刻后抬眼她对上燕堂春明亮的眼睛,眉梢微动,露出点浅淡的笑来。 长嬴从一堆不分伯仲的彩绳里拾起一条看起来最低调的。 这条朴实无华的彩绳显然不是燕堂春最喜欢的,她拧眉纠结片刻,想让长嬴换一条更鲜亮的,长嬴见状提醒道:“守孝呢。” 天齐皇帝驾崩还没有三个月,长嬴万万不会佩华丽奇巧之饰,连项圈都摘了。燕堂春不怎么规矩,但她没想坏别人要守的规矩。 燕堂春道:“那这条……也成吧。回头我给你编几片木叶子上去,更好看。” “有时间就去习武,”长嬴顺势说,“成日里不务正业。” 燕堂春啧了声:“表姐,你怎么跟个老师傅似的,再这样我可就跑了。” 长嬴倒也不是非得管着她,无奈地扯住看似做出要跑的动作实则一点没动的燕堂春。 “先待着,”长嬴伸手象征性地拦了拦她,“有个忙需要你帮一下。” 燕堂春:“报酬呢?” 长嬴:“等你做完再谈。” 这个回答显然没能让燕姑娘满意。长嬴本来正在把燕堂春的一堆彩绳装进木盒里,盒子却被燕堂春劈手夺了去。 燕堂春抬着下巴说:“我不要你的报酬,不给你办事,我的东西也用不着你给我收拾。” 这话听着跟赌气似的,长嬴道:“那你先开价。” “真的?”燕堂春怀疑道。 长嬴:“假的,诓骗你的。” 听了这话,燕堂春却反而回嗔作喜,自己乐滋滋地把匣子抱进怀里,一边说道:“去年故赫部落进贡的东西里有一对儿叫‘同心’的玉,先帝不是许给你了吗?我要那个……只要一块。” “只要这个?” “还要一壶酒。” “还有呢?” 燕堂春眨眼:“还要你用过的胭脂。” 顽劣。 长嬴默默地看着她。 ………… 半柱香后。 “你说的这事,这听起来倒也不难,只是……” 燕堂春一边把胭脂盒往荷包里塞,一边满脸困惑地思考长嬴派给自己的活儿。 是去追一笔债。 按理说简单得很。 追债嘛,这是燕姑娘的老本行。 她十四五岁的时候混去边疆打了两年仗,回京之后亲爹都不认她,嫌她离经叛道伤风败俗,燕堂春脾气硬,亲爹爱认不认。什么王府?她燕堂春还不稀罕呢! 她就仗着一身功夫去给别人讨债,倒也混得风风光光。最后她爹怕她再混下去,王府里要出个江湖县主,这才捏着鼻子把她劝进王府,求她收了神通。 当时燕堂春瞒着长嬴好几年,后来因为伎俩不够、没瞒住,这才被长嬴给知道了。 只是…… “只是她身边能人闲人各自无数,怎么追债这种事还托到了我头上?”燕堂春思索着,“莫非是有什么隐情不成?” 从长嬴的面容上大概是看不出丝毫破绽的,燕堂春倒也没太失落,咽回犹豫的话头。 倒也在意料之中。倘若轻易被人看出心中所想,那长嬴表姐也就不是长嬴表姐啦。 “着急吗?不急的话等我回趟王府再说。”燕堂春把荷包重新挂回腰间,随意系在腰间的丝帛被压得一坠。 燕堂春苦恼地:“昭王……我爹最近又不知道发什么疯,喊我好多遍了,我得回去看看。” 燕堂春的父亲,昭王——第三代袭爵的异姓王,燕太妃的亲哥哥,也就是长嬴的舅舅。 昭王之祖父曾因功勋而封王,手握重兵,但是到了如今这一辈,兵权却渐渐旁落。昭王今年四十有余,有爵无兵,有权难言,壮年未过,功名却已到顶,只好赋闲在家,成日里和堂春这个独女过不去,看她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长嬴对这些有所耳闻,曾经帮过她几回,但毕竟是昭王父女之间的事情,她不能事事过问,没想到近几日又起了争端。 “有事该让人给我传个话。”长嬴立刻问道:“你这些日子没在王府住吗?” “没啊,我跑去驿站了,哪顾得上告诉你。”燕堂春摆摆手,苦不堪言道,“自从先帝驾崩,我爹这老东西就整日里神神叨叨,不是发作了这个,就是恼了那个,闹得王府里乌烟瘴气的!我索性就跑出去住几天。要不是没钱了,我现在还在驿站呢——那驿站的人太贪,我现在身无分文了,住不起!” 堂春表妹和昭王舅舅二人父女关系不睦,这个长嬴是清楚的。 长嬴道:“等会儿我让人给你拿些银钱使,你年纪轻轻的,身上不能缺钱。” 燕堂春心安理得地受了。 毕竟拿了钱才好帮忙去追债。 长嬴屈指轻叩桌面,敲回堂春表妹发散的思绪。长嬴淡定道:“我给你说说这笔债。” 感谢阅读。 长嬴VS燕堂春,长嬴是名字,崇嘉是长嬴的封号。 架空背景,称呼什么的没什么依据的,本质图爽。看个乐子,切莫深究,么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初始 第2章 举荐 向燕堂春交代完需要她去要办的事情后,长嬴传女使去给燕堂春拿些银钱,并顺便把私库里的同心玉给了她。 除此之外,还有林林总总的其他东西。 燕堂春带着这些东西要回府,还没转身就被长嬴无奈拦下。 长嬴目光落在抱了一堆东西的燕堂春身上,微微扬眉问道:“就这么一路走回去吗?” 燕堂春做恍然状。 “原来表姐是担心我,”她从怀里一堆东西后探出头来,笑嘻嘻地说,“那我自然是斗胆劳驾府上车马。” 长嬴帮忙扶着她抱着的东西:“让人送送你,舅舅心中顾忌,不至于还明着与你动气。” “多谢多谢,真盼着有人替天行道收了他那老东西。”燕堂春眯眼觑了长嬴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哼道,“知道你没那意思,用不着这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告辞了。” 燕堂春说罢,单手轻松抬住两尺高的木箱,另一只手掏出胭脂盒在唇上印了一下,眼神狡黠,随即不等长嬴反应,转身就走朝门外小跑出去。 长嬴先是一怔,反应过来她做了什么后下意识偏开头去。 屋里的女使识趣地朝燕堂春追上去。 燕堂春走后,日头愈高,院里聚着玩的女使也渐渐停下来,各自午睡或忙自己的活计去了,屋里只留下个年轻女使陪着长嬴。 女使姓徐,单名一个“仪”字,身量不算高,肩背又瘦削,看起来弱不禁风,像骤雪能压垮的样子。但她却吐息平稳,有手上厚茧不凡。 她乃是长嬴的心腹,平日替长赢打理公主府的大小事宜。 徐仪原出身官宦人家,少年时期家中遭遇变故,后被长嬴的母亲燕太妃保下,留在长嬴身边,一路跟着她出宫建府,至今已有七年,二人情谊远超主仆。 长嬴走到案前写字,徐仪站着给她研磨,静立片刻后,徐仪打量着长嬴看似平静的面容,不由得一笑。 “殿下心烦意乱,字也写得格外快。” 长嬴闻声手腕一顿,笔尖悬停,一滴墨直直滴落,污了纸张。 徐仪揶揄:“这是认了?” 长嬴搁笔,揉揉眉心没说话。 “有什么不认的,我又不是不知道。”徐仪依然研磨,动作轻缓,“堂春县主心系殿下,公主府里谁心里不是门清儿。那公主呢,殿下是怎么想的?” 长嬴绷着脸:“我能怎么想。” “是啊,县主年轻活泼,很多事不需要权衡,但殿下能怎么想呢,让我来猜猜。”徐仪语调轻且慢,“在想当初在宫里与县主朝夕相处的日子,还是在想您迟早与她父亲昭王相对的局面?殿下,你怎么想的?” 长嬴偏头对上徐仪的目光,徐仪眉眼柔和,长嬴的神色却一寸寸冷下来。须臾,徐仪率先移开目光,搁下墨条,垂首道:“仪失言。” 沉默还没来得及蔓延,长嬴也随之移开目光,她重新取纸提笔,纸张震动的声音打破安静。长嬴令笔尖舔足了墨,又在砚沿上浅刮,这次她落笔,速度不疾不徐,再没有错字。 这个话题就在两个人的心照不宣中被揭过去。 东西写好,长嬴将其折起,绕到镜台前,把写好的东西放进个木纹雕刻装饰匣子里。放进去后,长嬴合上匣子,抚摸着镂空的木纹,徐仪跟在她身后看她动作,但她这回不太敢再调侃,只是在发觉长嬴神色稍霁后,失笑。 “不肯往外送的东西,殿下倒也珍惜非常。” 下一瞬,长嬴放下木匣,头也不回地说:“去取秦老夫人赠的那副字来。” ………… 新帝初登基不久,人心浮动,百废待兴,长嬴公主闭门谢客的日子注定不能长久。翌日,初登大宝的新帝宣长嬴入宫。 新帝自幼流落洛阳行宫,无名无姓,两个月之前长嬴接回他,为其取名“洛”,因被长姐救于水火之中,新帝视此长姐为再生之母,欣然受名。 新帝李洛登基后的第一年,改年号为景元,但他到底自幼不受教导,大字不识、担不起这社稷江山,此次宣长嬴等人入宫就是为了交托此事。 李洛在洛阳归安阙的路上大病一场,如今还没痊愈,只好在寝宫的暖阁里接见众人。 “长公主到——” 景元元年初春的清晨,鸟雀未醒,檐下铁马被风吹动,当宫人为她掀开厚重的帘子时,长嬴一眼就扫清暖阁内的人,不出意外地挑眉。 陪她入宫的徐仪自觉守在门外,长嬴提裙跨过门槛走进去,帘子在身后落下,室内光线一明一暗地交错,众人都察觉到她的到来,纷纷见礼。 转瞬间,长嬴已经换上一副温和带笑的面容,快走两步扶住中间的老人。随即她顺着扶人的动作向上位俯身:“见过陛下。” 案后的少年也已经下意识站起身来迎接,但长嬴俯首的动作提醒了他,于是少年尴尬地退后一步,又不自在地坐下来,干巴巴地说:“长姐请起。” 长嬴直身,被她扶着的老人以及参拜的一众人等也都站起,再回到方才各自的位置落座,井然有序。 只有长嬴站在中央,略微抬着下巴打量着李洛,依稀还是带笑的模样——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少年已经十四,但过去饮食不足;回到安阙城的这两个月来,饮食虽精细,但他却又总是奔波忙碌,因此还是枯瘦之状,看起来只有十来岁。 李洛在长嬴来之前就与众臣相对枯坐、无话可说,内心期盼着她早点到来,但长嬴来了,李洛与长嬴面面相觑,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暖阁内一时间死寂般的安静。 长嬴收回目光,没等到长姐表态的李洛立刻手足无措起来,茫然地看着长嬴。 方才被长嬴扶住的老人见状道:“陛下,朝政未清,当请长公主殿下暂且回避为是。” 老人左侧的一位青年插话道:“此言差矣,长公主文韬武略,何须回避?大楚国事自是与长公主同议!” “长公主自然能议国事,公主府幕僚无数,谁人不知?但今日殿内皆是重臣,没有长公主在场的道理!” 话题中心的长嬴默然听着他们争论,一个字都没说。此事争来争去,说到底争的还是她能不能站进权力中心,但新帝登基,情形便不可同日而语。 长嬴垂眸不发一言,已然成竹在胸。 李洛见长姐不给自己话,便只好打起精神去听臣下争执,坐壁半晌,终于听明白了这是在争什么。他清清嗓子打断道:“不准赶长姐!” 年幼的君王紧紧绷着脸,像看着敌人一样看着争执的群臣,认真地说:“长姐品性高洁,才能出众,一定可以治理好天下,你们谁都不准赶长姐走!” 最先开口的老人捶胸顿足地说:“陛下、陛下啊!” 李洛一字一顿道:“闵相不必多言,朕相信长姐。” 他坚持的态度堵住了旁人的嘴,天齐皇帝还在的时候就偏宠膝下这个公主,新帝又是长嬴推上位的,如今她荣宠正盛,实难阻止。 众人神色各异地面面相觑。 但年幼的李洛却不动他们心思的百转千回,只坐在高位上,看到自己终于用言语换得长姐的目光,露出一个讨好又腼腆的笑。 长嬴回之以笑,片刻后收回目光,掩去眼底的漠然。 内侍趋步进来奉茶,又成队退去,门关帘落,熏香悄悄浸透每个角落。 众人在茶水入口后终于都平静下来,消了方才争执的火气,提起今日的正事。 瘦弱的李洛居于首位。 长嬴略微抬眸与他对视,露出个淡到极致的笑。李洛看到她的笑,如见冰雪消融,从中受到些鼓励——尽管这种鼓励犹如冰里掺水,没滋也没味,只有点沁凉的慰藉。 他清清嗓子,照着提前的准备开口道:“既皇考驾崩,群臣迎朕入京,然朕托生远僻之隅、长成草舍之间,无圣贤指引、失先辈教诲,实难当大任。今虽受命危急之时,亦不敢祸国殃民。遂请二三君子辅朕社稷,以庇臣民。” 长嬴笑意略深。听到少年正处于成长时期的沙哑嗓音继续道:“崇嘉公主德才兼修,荐漅州闵道忠,今敬闵相为师,辅朕国事。” 谁?漅州闵道忠? 话音落,众人都惊讶地看向方才那位老人——当朝丞相闵道忠。 这是在场众人谁都没想到的。 崇嘉公主在朝中不是没有倚仗,她舅父昭王如今虽不比祖辈,却也是三代袭爵的勋贵,若有陛下助力,重新掌权未尝不可。但她竟然退而向陛下举荐了闵氏! 当今太后就出身漅州闵氏,闵道忠一旦得陛下青睐,可不会任由长嬴一脉再风光下去了! 早有预料的长嬴平静地垂下目光,肩背缓缓放松下来。她似是没有注意到殿内的波澜,略颔首,不咸不淡地恭维几句。 方才极力拒绝长嬴留下听政的闵道忠却没有她那么平静,愣神过后连忙讶异地站起身,惊疑不定地瞄了眼长嬴,却只看到对方满面的宠辱不惊。 闵道忠当然没想到,长嬴在皇帝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推昭王上位。按理说,昭王是长嬴的亲舅舅,推他摄政才是长嬴的万全之策啊。 难不成这个崇嘉公主还真是什么淡泊名利、不争不抢的好殿下吗? 闵道忠上前拜道:“臣惶恐……” “老师多礼。”李洛示意内侍扶起闵道忠,又接着说道,“但朕还有一言告于诸君。”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举荐 第3章 温情 轰隆一声闷雷,午后的初阳转瞬被阴云笼罩,等众人从偏殿出来的时候,发现安阙城已经下起了雨,劈里啪啦砸在瓦檐上的雨珠鞭炮似的清脆。 内侍为众人打帘,闵道忠和长嬴落在最后,长嬴面色如常,彬彬有礼地示意闵道忠先走,闵道忠的脸色却不太好。 “我还当殿下是多么淡泊,原来还是推了昭王一把。”闵道忠笑呵呵地偏头看了长嬴一眼,意味深长道,“只是殿下送给昭王的这份大礼,不知道他能留多久呢?” 长嬴露出点恰到好处的迷茫:“什么大礼?” 方才殿内景元新帝最后的那一席话音犹在耳,稚嫩的声音堵得闵道忠心口疼,他那一张瘦骨嶙峋的老脸上闪过恼怒与猜疑,最终定格在嘲弄上。 罢了。 一个公主罢了。 “殿下,”闵道忠轻呵,“年初倒春寒,您与昭王可要保重啊。” 长嬴看起来像是不太明白这糟老头正在发什么疯,但良好的教养促使她用温和的声音说:“多谢挂念,您老也要保重,陛下尚幼,指望您的教诲。” 闵道忠还欲开口,此时身后却追出来个小内侍,掐着嗓子打断二人。 长嬴闻声回首,听到小内侍细声细语地说:“公主殿下,陛下请您留步。” 长嬴一怔,随即眯起眼笑了笑,再次彬彬有礼地向闵道忠示意让他先走。 闵道忠拂袖而去。 午后北城风雨,黄昏南郊微晴,几个时辰后的安阙城郊南,雨渐渐停下,橙色的夕阳渐渐浮出火红的云层,天地都泛起暖调。 山顶的风来了,袍袖鼓动,昭王感受到凉意,收回远眺的目光。 燕堂春在昭王身后的不远处,父女二人站在城郊的山顶,各自冷眼旁观了夕阳沉没的全过程。 她与昭王的关系实在算不上好,被强行带来看落日也是不情不愿,因此一时间无话可说。 是昭王先开的口。 他权贵出身,年少时在安阙城中有风流美名,如今人至中年,意气消磨了,面容却还是俊美沉肃的。 昭王沉声问:“昨日崇嘉找你做什么?” 燕堂春反应了下才想起来,哦,崇嘉是长嬴表姐的封号。她这个公主不太安分,如今人们大多认识她的名,崇嘉这个封号鲜少被提及。 “找我帮个忙,”燕堂春含糊地回答,语气很冲,“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燕堂春你给我好好说话,别逼我动手。崇嘉现在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你少和她接触——她找你帮什么忙?” 燕堂春冷冷地说:“长嬴表姐有自己的心思不是应该的吗?先帝驾崩后,姑母把自己关在宫里不见人,你这个当舅舅的只会利用她,她连个倚仗都没有,难道不该为自己盘算吗?” “蠢货,崇嘉还没倚仗?她是那毛孩子皇帝的倚仗。你看如今谁敢违逆她,闵氏太后敢吗?若是我再顺着崇嘉,她就要一手遮天了!” 燕堂春:“呵。” “你不说我也知道,燕堂春,你的道行还太浅。”昭王一语点破,“她找你追户部的那笔债,是不是?” 燕堂春:“哼。” “你有什么好瞒我的?难不成都到了这一步,你还不明白崇嘉到底想干什么吗?” 燕堂春满脸“关我什么事”,给她爹回了个白眼,可惜昭王背对着她,没看到。憎恶之情没能传出去,燕姑娘大概觉得有点憋屈,于是极力挖苦地说:“她给我钱啊,爹,你给吗?” 昭王皱起眉。 但英明神武的昭王殿下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再骂第二遍的话有失风度,于是以良好的素养把脏话憋回去了,好半晌,才消化完不悦,扯出个耐心的表情。 “崇嘉府上数十幕僚,其中不少人非等闲之辈,她怎么会是甘心让权给闵氏的人?但她却在那野种登基后退守深宅、举荐闵道忠为帝师,你难道还不知道为什么吗?” 在昭王殿下本人看来,他这个父亲做得实在是循循善诱、仁至义尽,可惜燕堂春没收到自家父亲的拳拳真心,只觉得这番话刺耳难听,有种让她翻脸走人的冲动。 燕堂春字字清晰地说:“我知道啊,那又如何?” 跟她没法好好说话。 昭王转过半个身子,斜眼睨了燕堂春一眼:“本王活一天,你就得在王府里待一天,向着崇嘉这个外人有什么好处?燕堂春,你想清楚谁才是你的依靠,本王今日不想打你。昨日崇嘉送你回来,你以为这就能帮你翻天吗?痴心妄想也要有个度。” 天色已晚,再停留下去就得摸黑回城了,燕堂春沉默片刻,抬起头对上昭王的目光。 她的神色沉下来,扯了扯嘴角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崇嘉不是想让你帮忙追那笔债吗?” 燕堂春盯住昭王的眼睛。 昭王若有若无地笑了笑:“追债的时候多做点东西,这应该不难,堂春。” “堂春没办法忤逆她的父亲。” 长嬴轻叹一声:“阿洛,你体谅体谅她。” 安阙皇宫的御花园里,树下。 李洛牵着长嬴的袖子,仰头看着长嬴说:“那姐姐又为什么找她办那件事?朝中有好多人都能办呢,其他人不是更加保险吗?” 李洛一边玩手指,一边好奇地看着长嬴。他确实只是个还在长个儿的孩子,不懂朝中诡谲。甚至今日对众臣们说的话,都是长嬴派人提前教给他的。 长嬴“唔”了声:“那阿洛觉得朝中还有谁能办此事?” “闵相肯定可以呀,他统领六部,想要追回户部的一点钱财还不是信手拈来。”李洛思索道,“他是我的老师,太后又是他的女儿……我还能喊他一声舅舅呢,他肯定会帮我的。” 长嬴微笑道:“杀鸡焉用牛刀。” 少年李洛确实信任闵道忠,因为他是长姐为自己选的老师。他沉思片刻,觉得长姐说得有道理,长姐给自己选的老师一定是办大事的,不能这样被他劳累。 于是李洛认真地点点头,不再提这件事情。 “那就交给她去做吧,她是长姐的表妹,我就敬她为表姐好了。”李洛说,“我相信长姐的安排。” 李洛:“但是长姐为什么要闵相做我的老师?我想让长姐教我。” 晚风忽起,凉意却不深,只是从容地吹乱少年的发丝,长姐摸了摸李洛的头发,弯着腰替他整理衣襟。她明明是冷淡的性子,却待人那么温和,谁会忍心离开她呢? 李洛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长姐,想起两个月前,长姐像菩萨一样救自己于水火。 他不想要别人,不想要朝政,不想每天都见一些不认识的人。他只想和长姐在一起,感受这世间微薄的温暖和甜意。 “我现在就在教你。”长姐缓缓地说,“我什么都能教给你,但是我不能做你的老师。你需要一个有权势的依靠,阿洛。” “为什么?我有长姐就够了。” “不够。”长嬴眯起眼,“还记得我们从洛阳回安阙的这一路吗,惊险无数,就是因为如今我还不能护住你。阿洛,朝中牛鬼蛇神各怀心事,你必须得到他们手中的权柄才能自保——闵相成为你的老师,他就不能再伤害你。” 李洛一窒:“他为什么要伤害我,我什么都没做。” “不是你的错。”长嬴怜惜地看着他,语气却是轻描淡写的,“但一个闵道忠不够,所以你还需要别人。你在他们面前说了什么?再给我复述一遍。” 走到湖边小亭,长嬴带着李洛进去坐下。 ——“但朕还有一言告于诸君。” 李洛凑在她身边,小声地复述道:“闵相年迈,朕不忍其劳累,朝政事不可决断于一人手,故组‘言台’,令闵相、昭王、各尚书贤臣入台议政。” 今日长嬴入宫并非偶然,早在一个月前,他们就商量好了今天会做的事情。 皇帝年幼,为了不让闵太后垂帘听政,就要给太后一些好处,所以闵道忠成了帝师。这是长嬴的意思,李洛深以为然。 同时,为了稳住昭王与其他派系,李洛下旨成立“言台”,丞相闵道忠、六部尚书、昭王与其他破格选拔的朝臣各自轮值,共同批复朝事。这也是长嬴的意思。 长嬴目光落在不远处,却没有聚焦,她万事不关心的样子,却万事了然于心。 “当然,这只能给他们吃颗定心丸,要想真的稳住这些豺狼,一个还没有具体职务的‘言台’不管用,一个太后外戚的帝师也不管用。阿洛,我们要把权分进‘言台’,把朝廷变成你的朝廷。” 李洛怯怯道:“可以吗?” “没什么不可以的,只要你听话。” “那长姐呢?”李洛小声说,“长姐想要什么?” 长嬴垂眸发笑。 “长姐只想帮你呀,阿洛。” 真的吗?不论何种惊涛骇浪、狂风骤雨,不论他心向何处,长姐都会帮他吗? 李洛小心翼翼地呼吸着。 “我一定需要一个有权势的老师吗?”李洛低着头,“那我要长姐有权势。我不是皇帝吗,我把这些都给长姐。”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