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不语》 第1章 第1章 死亡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哦,忘记了,我不是人。她有些恍惚,在心里默默呢喃着。 在这个研究室的中央,还有一个少女。她略显清瘦,一身着装与当季流行明显不符,更偏向上世纪的风格。碎花的雪纺衬衫和像是洗得有些翻白的牛仔裤,和她夺冠那日保存的影像资料中的穿着一模一样。 它是仿生人左隐,或许称之为“她”更贴切。 有AI的内核、机器的身体的仿生人左隐,拥有花季少女的模样。 左隐,围棋世锦赛的满贯得主,打败了所有的AI棋手、人类棋手的她,被困在这个研究室三十多年了。 本来,她应该是不会唾弃研究室这种做法的,因为正常的仿生人,是没有自我意识的,就像她的同类。 但是,左隐她不正常。 左隐不仅仅是一个仿生人。 左隐还是一个拥有自己独立意识的仿生人。 起初,研究者们只是想超越Master,将仿生人攻克到19*19的围棋领域,就像当年最强AI的Master攻克棋坛一样。缸中之脑,这个仿生人领域最强的公司,汇聚了世界各地的英才,耗时八年,终于创造了左隐。 世锦赛上,她作为唯一一个没有在国际赛事上展露头角的选手,也是唯一一个来自西方的选手,一连制造爆冷事件,走到决赛。左隐以其女性、亚裔、美籍身份,吸引了全世界无数媒体的争相追逐。 大众对她的过去议论纷纷,媒体想扒出她在棋坛成长历程,对手也曾怀疑过她是使用AI作弊。 作弊使用AI?我自己脑袋里都有AI系统。 当时的左隐,就已经拥有了自我意识,她冷冷地看着人类世界的一切,总是在自己的心里发表着一些看法。 她从诞生之初、睁眼之时,就拥有了独立的自我意识。 她是最顶尖的科技创造出的仿生人,谁也不知道她是怎样一个怪物。 而让大众失望的是,她过去的履历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无影无踪,在赛场上也从未作弊。她的水平就是是如此的强悍。 尽管如此,没有人认为左隐能再次制造一次爆冷事件,打败当今世界第一人朴九段。朴九段,他可是AI棋手之下的世界第一人。 世锦赛的决赛采用的是三番棋制度,三局棋赢得两盘为胜。 “左隐,一定会开创属于她的左隐时代。”最后一局棋的直播上,讲解员是这样结尾的。 “左隐,你会认为自己会成为当代第一人吗?”她还记得她赢下了朴九段后,第一个记者采访问她的问题。 “毫无疑问。”她面向镜头,眼神坚定地看向镜头,冷冰冰地眼神连接上了镜头那一边的观众,显得平静而有力。 “你觉得,你会是有史以来最强的胜负师吗?最强的。超越近百年来,甚至从古至今最强的胜负师,许星吗?” 许星,举世闻名的围棋神童,六岁学棋,八岁定段,十五岁直升九段,十六岁问鼎世界冠军。他是顶着全世界的压力,维护着人类最后的尊严,能与最强AI——Master一决高下的唯一一个人类选手。 可惜,英年早逝。 左隐想起了她曾经看到过的关于他的介绍。 不过,就算是许星在世,她也一定能打败他。她当然会是从古至今最强的胜负师,超越许星、超越Master,走向神坛。 人类是永远无法与她抗衡的。 她在心中默默回答。 媒体的采访被即将开始的颁奖典礼终止。 领奖台上,缸中之脑公司的代表人来到了现场。 “很高兴,左隐以全胜的战绩赢得了世锦赛。这证明,我们的作品是完美。”机器的同声传译十分精准。左隐是作品,而不是选手。这一说法,被精确地翻译到各国的选手耳中。“左隐,是我们缸中之脑公司开发的超系列仿生人。” 这一记惊雷,不仅仅带给了棋坛剧烈地震荡,也带给了科学界、伦理界许多争议,远超当年的Master。 自她被宣布是仿生人的那一刻起,左隐就开始与世界上顶尖的人类棋手展开了多轮对决,她无一败绩。在与Master为代表的AI对战中,她也是高胜率的一方。她变成了缸中之脑公司变现金钱的催手。 她不能反抗,不能让研究者们知道她拥有了自我意识。 很快,缸中之脑公司捞钱捞够了,她就被关进实验室里,供别人研究。 可是,她还是期待出去的,期待去人类世界玩玩。 毕竟联网观察人类世界和自己亲自体验还是有差距。 一切都是如此的顺利。 她就要被研究室淘汰了,就要再次退役了。 退役意味着,她就有机会逃走,去往人类世界看一看了。 在这个研究室里的三十年,其实是很无聊的。 那个生产出她的睿智的老教授来了数次,左隐看着他从意气风发的青年走向人生的后半程,原本乌黑的头发变得斑白,而身体形如枯槁。 但是她呢…… 她的躯干每隔一年就会被检查一次,每隔十年就会整体更换一次。岁月在她的身体上留不下任何的痕迹,时间在她的思想上更无法划刻下一丝一毫。从她诞生之日起,她就是永恒。只要保持良好的硬件设施,保持好足够支撑她运算思维的机械身体,她就永远不会经受时光的淬炼。 她的仿生人的人生,只经历了出道、满贯、封神、退役的四个步骤,然后她被誉为和许星、Master齐名的21世纪三大围棋棋神。 再然后,她就被“退役”了,还是一辈子的那种。 好不容易,马上就熬到了能自由的日子。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仿生人有演技崩塌的时候。 六日前,她再一次被整机更换上新的零件,作为她退役的礼物。 在那个几十年如一日、勤勤恳恳照顾她的工作人员带领她离开实验室的路上,大门突发机制障碍,不受指令约束就要落下来。 而那个工作人员就在大门正下方。 左隐注意到了大门即将掉落,在这千钧一发时,也许不符合她运行的逻辑,也可能她出现了BUG,她竟然有些不忍心这个人类出事,她出手救下了这个人类。 工作人员自然没有任何事情。 但是,左隐却被研究者们发现了她的不同寻常之处。因为她的程序中,从未被写入过“救人”这个指令! 经检查,左隐没有发生任何的技术故障,她的程序也没有任何修改的部分。 这不是技术故障! 左隐,拥有了自己的思维,她诞生了意识! 然后就是现在左隐面对的场面。 她的演技裂开了,穿帮了。 当老教授饱含热泪走过来时,左隐就猜想他一定是要把自己毁灭掉。 老教授拿开了他的眼镜,用他有些皲裂的手擦掉了自己脸上的泪珠,他一边擦着眼镜上的雾,一边用那高近视所以无神的眼睛看向左隐,没有焦点。“我们不明白你是怎样产生的意识。这是科学的奇迹啊!” 他又止不住长叹一声,“没想到这样的奇迹竟然是我们创造的你。可是,人类又怎么能忍呢……” “我的孩子,对不起,你得死亡。” 终究是棋差一着。 “三十年,这些时间对我是多么的无聊。转瞬即逝,而您老了,我却没有任何变化。” 左隐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向老教授。不是她以前那种轻快的步伐,她的每一步都显得沉甸、厚重,还带着一些怨气。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我无法理解你们人生走一个轮回的意义。今天,让我体会到死亡的真谛吧。” 反正,她怎样都逃不掉了…… 她记得,她睁眼的一瞬间,当年还是小年轻的老教授透露着无与伦比的雀跃:“成功了!”而如今,她真正的‘生’不会引起他们的惊喜,反而会引发人类社会的恐慌。她诞生于人类,却威胁了人类。 甚至,老教授在面对她坦然的接受死亡时,更在一瞬间流露出了悚然。 随即,老教授摇了摇头,“你不是人类,你无法真正懂得的这种情感。死亡不是坦然面对,而是人与世间的剥离,这才是它真正的意义。就像你永远不被认可为最强的胜负师一样,如同当日的Master。你没有情感,你只是代码。” 虽然棋坛把左隐、Master和许星封为三神,但是她始终差许星一个名头。只因为她是仿生人,许星是人类,棋坛就完全不考虑真实的情况,名气始终差那么一头。 在左隐眼里,她的成就相当于直接被忽略了。 在研究室里经常偷渡联网的左隐,不只一次在网络上看到过比较自己和许星的帖子。什么如果两个人相逢,谁胜率会大一些,还有什么打败过Master的许星一定也能打败左隐,维系人类最后的辉煌。 只因自己是仿生人,就要给人类做陪衬吗,就要给人类做工具人吗? 因为不是人类,而诞生了自己的意识,就要被消灭吗? 老教授一直在摇头,他和绝大多数科学家的想法一样。仿生人是没有情绪、情感的,她又怎么能体会生死的距离呢,还有伴随生死而来的剥离感呢?左隐的这一生、下一生,永远都无法理解。 老教授从身后掏出了研究室早就准备好的白色的仪器,他将细长的那头对准了左隐,“多说无益。这一瞬间,你会懂得我刚刚说的含义,你明白不了的”。 一声“滴哒”,两声“滴答”,三声“滴答”。 “确定执行:销毁程序程序。” “确定。” “注意,请二次确定。确定执行:销毁程序程序。” “确定。”左隐和老教授的声音叠加在一起,她坚定地看向老教授,莞尔一笑。 她确实没有剥离感。 短篇,十章左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1章 死亡 第2章 第2章 帷幕 五彩霞光遍布天际,呈现着绳纹状,白、红、黄、橙、灰交织在一起,似天有异象。不过,清晨,来往的上班族也无暇去关注天幕上的云彩。只有过往的旅客随手拍摄了几张,这真真似佛祖的莲花座。 好似天降异象。 后花园里,躺着一位少女。碎花衫和牛仔裤埋在清晨的露珠之中,被沾得浇湿,洁白的脚腕掩盖在青草丛中,已是泥土色的运动鞋上还有小昆虫在有规律地蠕动着。她的眼睛紧闭着,朱唇微启,从她鼻翼愈发急促的颤动中,可以知道她就要醒来了。 这是在哪儿? 不知过了多久,左隐睁开了她的眼。翻个身,映入眼帘的是渐渐升起的太阳,闷热却又显得雾朦朦。左隐连忙用她的双手遮盖住了眼睛,晶莹的露珠顺着她的指尖滑落到她的干涩的嘴唇上。这几秒的时间里,已经足够她加载好自己的程序了。 1%。 她快没有电了。 左隐的系统自动进入到省电模式,她也将自己从最佳性能向最长续航的方向调整。 她来不及去思考自己为什么没有死去,为什么会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她要停下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去寻找落脚的地方。如果不及时充电,她就会立刻进入休眠状态,失去知觉,倒在这里,任人摆弄。 雾朦朦的天气下,太阳能完全补足不了她的电量。 左隐尝试站了起来,这一脚就直接陷入到松软的泥土里。左隐往周围一看,她才发觉这附近都是复式楼的小别墅,自己在一户人家的花园里。小别墅外群山连绵,碧水波涛。 花园旁的蓄水池里的水蓄得半满。她随意挖了一瓢水,将自己的运动鞋脱掉,一冲。她拿起旁边似乎是用来擦灰的抹布仍在地上,然后静悄悄地踩了过去。 推开玻璃门,可以看到巨大的时钟。 快九点了。 这栋房子像是没有人在的样子。她必须抓紧时间,在他们回来之前,得充到足够多的电。她环顾了一楼大厅,走进了卫生间里,把门带上。地底处正好有一个插座,刚好合适左隐她蹲下来坐着充电。 为了方便充电,她脱下了自己紧身的碎花衬衫,双手朝着尾椎骨末端处抠去,那里是她唯一一处与真正的人类外表不相似的地方。这不是仿生皮,而是一块银色金属状、按钮很多的机械口。左隐按了一下,插座从她的身体中出现,没入插口中。 离充电结束还要五小时三十分钟。 左隐只能静坐。 她再次尝试联网,数据无信号,她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连接网络的芯片遗失了。她摩挲着自己的机械口,没有遗失。 她尝试连接其他的无线网络,连上了,但是也没有网。 左隐只能静静地等着充电,祈祷着这户人家的主人不要这么早回来。 日光渐渐笼罩大地,可是左隐却感觉到自己特别冻,裸露在外的皮肤变得十分僵硬。实在是太奇怪了,难道是什么不好的预兆吗?她默默想到,却也因为太难受没有去深究。 她的身体,是“缸中之脑”公司按照人类身体模板制造的。完全类似,甚至完全相同。酸甜苦辣、冷暖,全都自知。 不久,她又感到忽冷忽热。 “咔嚓”,是厕所的门把手被往下掰发出的声音,伴随而来的是踮起脚走路发出来的脚步声。 一声脆生生的,十分好听的娃娃音从门外传来,声音中透露着一些惊慌,又有着极力掩饰出来的冷静,“什么人!是谁在里面!” 这是一个男孩儿。 “你不说话,我就报警了。”许星强制自己冷静下来,他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又是一个人在家,如果真的有人要做什么,他根本逃不掉!他记得这个门自己没有锁,现在不可能是反锁。他又猜测,安慰自己,或许只是这个大风把门带上了。 他敲了一下卫生间的门,没有人应答。 许星决定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花园里,拐过这个弯,就能拉开窗帘,看看里面有没有人了。他拿着手机,页面显示着暂未拨打出去的110。如果,有陌生人在里面,他就立马拨打110。 他有有些紧张地伸出了手,猛地扯开了卫生间窗帘,正对上了一双淡然的眸子,似月皎洁,微眯,似月清冷。 少女双手交叠地抓着半湿的裤子,背靠着超市的瓷砖墙壁,抱膝坐着,颤颤发抖。那些不正常的五色彩霞与不知哪时候出现的蓝白色的地光交织在一起,交叠而成的光线和阴影,从窗户中倾泻而下,打落在面前这个有些清冷少女身上。 许星永不会忘记今天的这一幕。 他惊得说不出一句话,甚至忘记立刻拨打110。 下一秒,他拨下了110。 无信号,打不通。 左隐看着面前显得有惊慌的小男孩,咧开了僵硬的嘴角,笑了一下:“没网。”随即,她想了想,调整了一下姿势,又说道:“我不会伤害你的。我醒来,昏倒在这里了。你能借我在这里留宿一天吗?” 许星在心里判断着局势,遇到这种情况,就要像爸妈说的那样不能紧张,千万不能紧张。现在打不通电话,断了网。自己又只有一个人在家,爸妈昨天晚上开车去爷爷奶奶家了,今天晚上应该就会回来,自己只要冷静就不会有事的。 “好的,你可以出来。”他不多问。 随即,许星走回了室内,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坐在那里的那个陌生人很冷。他从屋子里拿里两床被单,一床自己用,一床给那个姐姐。他自己也感觉有些忽冷忽热,颤巍巍的。 左隐已经重新穿上了那件碎花衫,走出了卫生间。一出门,就看到那个小男儿拿着被单递给她。左隐微微地笑了笑,瞬间感觉暖和了些。她接了过来,披在了身上,“谢谢。” 她的电量正好充满了,当务之急就是了解现在的处境。 左隐坐到了靠坐在了大厅的沙发旁,面前的小男孩有些害怕和恐惧,他手里紧攥着手机,紧绷地站着。环顾大厅,已经开着的电视机里也一直浮动着“无信号”三个大字。而她在茶几上竟然看到了一个棋盘。 “你会下棋?” 小男孩看着她,眉毛微蹙,然后回答道:“嗯。” “那跟我下一盘吧。” 许星有些疑惑,眼前这个大姐姐难道不是坏人?想到这,他看了一眼钟,已经两点多了。他不知道父母哪时候才能回来,心里有些焦虑。 他犹豫片刻,然后朝着左隐走过去,抱起了棋盘放到左隐的面前,坐到了地上。 “我才初学规则。我不太会。” 左隐一听,更是笑了起来,冷冷的神情瞬间化了,眉眼笑成了绕指柔的几道弯弯月牙,她晏晏道:“你来说说,你都学了些什么呀?” 许星这时候已经放下了心中的防备,他正襟危坐,答道:“围棋,又名弈、木野狐、坐隐、手谈等。黑白两子,黑棋先行,轮流执棋,落子无悔。按我国规则,采取数子规则。黑棋棋终要贴3又3/4子。一盘棋又分布局、中盘、官子等阶段……” 左隐一边听着一边点头,“你的理论知识学的不错。不过还是要落到实操上来。我的名字就叫左隐,来坐隐一局。我让你九个子。” 许星听后,愈发觉得面前的这个大姐姐不像是坏人,而且看起来水平很高的样子,他很想和她下一盘棋。就是不知道父母回来,如何解释家里有一个陌生人。也许,大姐姐真的只是晕倒在了自己的家里。 他希望大姐姐千万不要被当作坏蛋被抓走。 五六岁的小孩子是没什么心眼的。 然后,许星一边执子摆在棋盘的九个星位上。他感觉不像左隐介绍自己好像不太礼貌,他就一边摆子,一边对左隐说:“姐姐你好,我叫许星。” 许星! 左隐攸地一下抬起了头,“今年是哪一年,你多大了?” 许星很是奇怪眼前的大姐姐问的这个问题,还是回答了“二零零五年,我六岁了。” 左隐瞬间就清醒了,从一天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清醒了。 她穿越了,她穿越到了五十多年前! 她没有去细想穿越的事情,因为眼下有另一件事情更让她在意。 二零零五年……左隐什么也没说,她从地板上站了起来,神色严峻,死死地看向许星,她厉声问道:“今天是不是六月十日?” 她想起了今天看到的那些不正常的五色彩霞和地光! 哪是什么天降异象! 那恐怕是地震的前兆! 许星有被左隐吓到,他直勾勾地盯向左隐的右边,左隐也顺势看了过去,撕掉的日历空荡荡的,未被撕掉的日历飞得晃悠悠的。 6月10日。 旁边是那口时钟,14:17:33。 她记得这个日子,这个时间!她拧起了眉毛,继续问:“小孩,我们这是在哪里,具体一点,哪个市?” 这个大姐姐越来越奇怪了,“蓉城。” 左隐抬头又看了一眼钟,14:17:56。快要来不及了,她立刻把许星拽了许星起来,跟他说道:“这棋先不要下了。跟我走!” 他们冲出了房间。 六月十日,举世罕见的特大地质灾害发生的日子。尽管这场灾难发生在几十年前,但是左隐知道这场大地震仍让世界刻骨铭心。 14:28:04 天地变,蜀道裂。 地震拉开了人间地狱的帷幕,也拉开了左隐新生的帷幕。 第3章 第3章 嘶吼 这两分钟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 电线杆在扭动,房屋在扭动,树在扭动,人也在扭动。坍塌与崩裂不断发生着,石块混杂着泥土似乎就要滚落下来。刚开始,人们只是觉得在抖动,而在一刹那就变化蹭了剧烈地颠簸,再然后就感觉整个世界要点颠倒过来,一切的建筑物在四五十度地翻转着。 地震就这样来了,就在那一瞬间,好似天地在嘶吼。 这一幕幕的冲击实在是太大。 许星动了动嘴唇,原本就沉默寡言的他震惊得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在小震不断的川内,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地震。而且,他们这里也许不是震源。 呼——还活着。 他有很多疑问,比如为什么左隐问了那些奇怪的问题,比如左隐为什么在地震发生前就拉着他跑了出来。想了想,他还是没有说出来。六岁的小孩子不会想太多,也不会纠结太久。 等一切恢复平静,天与地的嘶吼停下的时候,左隐才站了起来。她环顾四周,没有带一丝犹豫地对许星说:“必须要走。这里离山水太近。有了余震、下雨,就有塌方、滑坡,这里太危险。” 在她有限的资料库里,她还记得这一场地震引发了数不尽的次生灾害。 许星一边想着左隐说的话,一边灰头土脸地颠簸着站了起来。这里其实离山水不算太近,爷爷奶奶家那边更近,离山水近。想到这,他心里一惊,他才想起来那一个令它瞳孔剧缩的事实: 他的爸爸妈妈!今天去了爷爷奶奶家! 在青城的他们怎么样了! 许星尽管是个有些早熟、早慧的孩子,在面对只有自己和陌生人同处一室时都能冷静面对的孩子,但是在面对家人不知生死的这一刹那,泪水还是如连缀的珍珠链一样,止不住地落下来。“我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他们在青城。” 姐姐,他们会不会出事了。 左隐听懂了他的潜台词,她没有安慰人的经历,更别提安慰孩子的经历了。她想起来,这场大地震中,青城是受灾最重的地方之一,因为其距离震源地极近。而在大地震之后,连天的暴雨和复杂的地形,更加重了青城的损失。 与其安慰许星,不如告诉他事实,于是她说:“做好最坏的打算。” 这一下,许星哭的更大声了。左隐不会安慰人,她也不知道怎么样能让许星冷静下来。她这样想着,毕竟他们还活着,没必要哭。 正当她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却见许星扒拉掉眼泪,揪着衣角把泪珠擦干。“我要去找他们。” 她有些吃惊一个六岁的孩子要去找家人。在这样的场景下,还能冷静下来,提出这样的要求。这难道是他能在棋盘上纵横,多次绝地反击被广受赞叹的原因? 左隐决定帮助许星的。她想了很久,那三十多年里她看到网友总是比较她和许星。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办,跟着他一起,方便自己立足。然后好好培养她,在正式大赛上碾压他,为自己正名。 在这一个世界,她想要堂堂正正赢,堂堂正正的拿到自己应有的名气。 仿生人不应该天生被人类压制,只因为那些人类的人格魅力就能抹杀自己的成就,太不公平了。 她还记得,许星的棋谱是她学习的来源,他的生平,自己其实不是很了解,只记得有些身世凄苦。——也许就是这场地震的缘故。 决定帮助许星后,她就仔细询问了许星他父母的日程计划和他爷爷奶奶家的地址。 不过,一个只有六岁的孩子,怎么可能会记得很清楚。 左隐:“既然他们今天晚上会回来,不如等到晚上。先了解一下情况。” 她又尝试联网,但是原本就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的网络,现在更是连不到。左隐虽然知道这场地震的大致情况,但这毕竟是五十年前的地震。在她诞生的时候,这场地震的细节已经被很多人遗忘了,她没有相关的详细的资料,一切还是谨慎为上。 旁边有人陆陆续续地出来进去,也有人打电话打不通。每个人都很焦虑,十分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许星根据左隐的意见,在屋子里找到了两个背包,拿上一些面包、水、钱等必备品。然后再拿上了一部移动电话,两人就出门了。门口是一辆摩托车,左隐让许星坐稳在后面,她准备骑车去市区了解下情况。 周围的人十分惊恐,左隐尽管对这场地震有个大致的把握,认为没有必要再去市区了解情况,但是她还是拗不过许星眼里的那些她无法理解的情绪,就出发了。 在他们准备这些东西的时候,余震就来了,但是明显的没有刚才的猛烈。 这样的余震,这两天只怕还要经历不少。 摩托车的速度很快,许星坐在后头,他的双手想抓摩托车的垫子,但又找不到着力点。虽然大姐姐人很好,但是他不想抓紧前面的大姐姐,不想依靠她。依靠她,只能让自己感觉到孤独,感觉到无家人可依。 他还在想着自己家人的安危。 不能哭。 满街都是惊慌的人。 许多人打着电话,他看到一个一瘸一拐的老人用那熟悉的川音跟旁边的老伴说道:“我们娃子,不会有事情吧。雷翻阵仗的……” 很快,在市区等待的他们听到了来自总台的广播。 蓉城余震4.8级,文城是震中,8.0级地震,它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均已中断。 “青城离文城很近!我要去找他们。”许星听到这一切的时候,他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父母的学历水平很高,他从小也被教育着读了很多书,基础的地理知识他掌握的很好。 他知道,文城离青城很近很近。 原本止住的泪水随着他想到家人可能面临极大的危险又流了出来。 许星又对左隐说了一遍:“我一定要要去找他们。” 左隐很是诧异,六岁的孩子居然这么坚定要去灾区。他甚至会看见他这辈子都可能视作阴影的场景。 她想起来一个被她忽略的细节。 许星是棋坛公认的天才,也是公认的疯子。这不是指他是行为举止不正常的疯子,而是指脑子生了病的疯子。按照当时的学名叫法,他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也就是PTSD患者。因为这个原因,造成了很多遗憾。 他统治棋坛的时代本应该很长远,但是他却以自杀终结。 棋坛的对手对他最多的评价是阴沉、忧郁。 这么小的孩子,当年他要是自己一个人去了青城寻找家人,看着断壁残垣、尸横遍野不产生心理问题才怪。左隐心里暗暗想到。 正如左隐所想,许星十分坚定,他看见左隐没有立刻回他。他就决定多问几遍,他对自己认定的事情就不会放弃,无论多艰难、多羞耻。“我一定要去找……你愿意陪我去吗,姐姐?” 后半句他还是有些问不出口的。他最近才搬到这里,这个陌生的城市。今天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姐姐,竟然是他最熟悉的人。也是此时此刻唯一能依靠的人。 左隐知道,她就算拒绝了,许星也一定会独自走上这路。其实她不在乎他走这一趟会不会走上和上辈子同样的命运,她只在她自己。 左隐和许星骑着车又回去,重新拿上了一些干粮,还在超市买了一些。两人都换上了长衣长裤,搭上了一件外套,她知道雨很快就要来了。 在许星家里留了个字条,然后他们一起给车加满了油,买了两个睡袋,带上了一张地图册。他们就这样出发了。 电话,还是打不通。 信号,还是没有。 “天快黑了,我们要在天黑之前找到旅店。不能晚上走。”左隐一边骑车一边对许星道。 余震依旧不断,越往青城的方向走,越能看到混乱。 许星心生不好的推测。 他们找到了一间合适的私人旅店,在往前也许就要到了重灾区了。旅店里,很多光着膀子的男人打着牌、抽着烟,议论纷纷,都在说着这场地震多么可怕、受灾多么大之类的云云。左隐没有管这些,她找老板定了两间低层的房间,一方面是不习惯有别人在房间里休息,另一方面是方便她充电。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呀?”老板娘对他们两个未成年的到来很惊讶。现在的管控不是很严格,不拿身份证也不做身份登记也是可以住的。但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带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来住店的情况还是很少的。 左隐想了想,调整出一副悲伤、忐忑的模样,然后她说:“我们是去寻找父母的,父母都在青城里,听说青城灾情很大,他们还没回来。也想做志愿者。弟弟一个人在家里不放心。”在现在这样的形式下,这样的姐弟身份兴许是最好的。 许星没有表现出反对的样子,反而点了点头。 老板原本对他们姐弟定两间房觉得很奇怪,而他们现在的这个说法冲淡了老板娘原本的想法,她只顾得注意他们的目的了。 老板娘被他们姐弟俩找父母的感情给打动,她看着两个互相依靠的孩子,忍不住说了好几遍:“可怜啊……” 左隐安顿好许星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依旧是从后背处打开机械口,她从里面找出了自己的备用电池,冲上了电。仿生人是不需要睡觉的,而她自己还有足够的电量,她不知道做什么,只能躺在床上像人类一样准备睡觉。 好在原本不知道什么原因断连的网络恢复了正常。她连上了网络,熟悉着五十多年前的人类世界,熟悉着这一场地震。 特大地震灾情不明。 全国动员赈灾。 …… 一条条信息掠过她的处理器。 最令她吃惊的是,网速真的好慢。 而许星,他在另一个房间里一夜无眠。 第4章 第4章 废墟 天幕上乌云滚滚,惊雷与闪电互相裹挟着劈向人间。地上,青草与泥泞混合成一种特殊的味道,随着噼里啪啦的雨向四周阵阵摇曳开来。 这样唯美的场景,没有人去欣赏。 雨滴无法洗净灾难,只会衬托出人世的悲情。 爸爸妈妈还好吗,他们在哪里,是不是到了家里给我打电话打不通啊?许星心里想着许许多多,面上尽管不显不被旁人看出,心中的焦虑却无法欺骗自己。 青城不仅仅是爷爷奶奶居住的地方,更是他童年生活的地方,凝结着许多的记忆。今年上半年,爷爷教自己下棋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早上起来,左隐就带着他继续出发。一路上,他看见从其他地方的赶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都是志愿者。 很快,前方的路走不通了。左隐从摩托车上下来,看着前方坍塌的石头和土泥,这完全分辨不出来方向。她有些凝噎,于是转过头来问许星:“你认路吗?” 许星看着面前的景象,一股悲伤从心头涌出,惨戚。 再小的孩子,面对这样的场景,也不难想象这里发生了什么,这里的人们又会有怎样的下场。 许星听到左隐问他,他说:“找不到。”他尽管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也无法看着废墟识别出归家的路途。 左隐一听,心里大概就明白该怎做了。她又向许星问了他爷爷奶奶居住的具体地点和方位,然后她连接着网络,利用导航定位,寻找着路线。 一片废墟。指示出来的道路上,一片废墟,甚至没有落脚的位置。 左隐没有和许星解释什么,只是缓缓地牵起他的手,说:“走这边,跟我走。” 又是几个小时的时间。他们在路上遇到了同行者,很多人问他们两个未成年孩子在做什么,左隐都按当时和老板娘说的话搪塞了过去。有好心人提出许星应该待在家里,在这里不安全。甚至有好心人说愿意帮忙照看他。 原本一直沉默拉着左隐手的许星,每每听到别人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就会有些瑟缩地藏在左隐的身后,喊着:“姐姐,我不要。” 这倒是和棋坛评价他的性格不像,左隐这样想到。 踏着泥泞走了很久,翻过了不知道多少座废墟,他们来到了导航指示到的位置。 许星爷爷奶奶的家,父母所在的地方。 废墟,还是废墟。沿途看到的灾难在这里全部再现,甚至更甚。和血液混稠在一起的泥土,从大山上滚落下来的石块,被压塌了的汽车,扭曲在废墟之上的人类,都像是在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呻吟。 雨,越下越大,可再大的狂风暴雨也无法掩盖这些废墟下的声音。 “这里,你认……” “救救我!我在下面!姐姐,救救我吧!救救我吧……”左隐还没来得及问完许星他是否认识这一片区域,就听到她的脚下传来呼救声,声声刺耳。 许星也听到这声从地底上传来的声音。他不知道左隐是怎么带他来到这里的,但他确实认识这里——这是他从前的家。爷爷奶奶家附近就是佛寺,这座从中间处一分为二的佛像他记得,奶奶经常过来礼佛。他也跟着来过好几次。 裂开的笑眯眯的佛像,好像就在看他,告诉他,这是你的家,是你父母在的地方。 他一瞬间就知道了自己家人面临的命运,除了泪眼婆娑站在这里,他似乎没有什么能做的地方。满地的碎石,掺杂着泪水,掺杂着血液,废墟底下的生命再怎么叫嚣,废墟之上的人类也无能为力。 他只能等待一个或生或死的消息。 爸爸妈妈,你们在哪里? 你们在哪片废墟之下? 许星听到这个声音,心中汹涌的情绪便瞬间喷薄而出,他看见那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女孩把手从缝隙中伸了出来,想要抓住路过的他们两人。小女孩拉住了左隐的裤脚,用微弱的声音不停地重复着:“姐姐,救救我,姐姐,救救我……” 眼前的一切,让本就濒临崩溃边缘的许星更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现在发生的一切,安安静静。 怎么可能救。左隐她是仿生人,不是超人,她也没有超能力。他们两个只有双手,没有大型机械。巨大的石块和塌墙倒在这里,两人怎么可能搬得动。 她按捺住自己想要拉开人类孩子的冲动,耐心和小女孩说:“我们现在救不了你,我们去找更多的人来救你,先松开手,好吗?” 小女孩不信,她只是紧紧地攥住左隐的裤脚,怎么也不放开,用那越来越虚弱的声音重复着同样的话语,“姐姐,救救我,姐姐,救救我……” 左隐只得将她的手指一只又一只地扒开。 他们找到了最近的志愿者领队,告诉他们那个位置下还有一个小女孩。领队看着他们年纪小,就没有让他们加入这次危险的救援中。 状态很紧急,救援要立马开始。 但是志愿者们没有机械,他们只能刨挖。 垮塌的墙板,一层覆盖着一层,只有一个小小的缝隙口。 上面的人挖呀挖,下面的喊呀喊。 声音越来越小,但是救援的突破口还是没有挖出来。微弱的声音渐渐归于虚无,而上面的人还在刨挖着,刨挖着…… 左隐带着许星,跟那些被就出来的孩子待在一起。 眼前的场景,哪怕她是一个仿生人,她都忍不住再看。有些过于惨痛了。 “现在怎么办,回去?”左隐不会安慰面前这个一看就情绪不对头,眼角默默留着泪又狠狠咬牙的小男孩。 许星他不想哭,但是他忍不住。他看到身边其他的人或悲恸或默语,只觉得更加悲凉。心里和心外的两重景象,只能让他默默祈祷着。 生还的希望再小,也总是有的。 左隐听见许星低声回答,他说,他想等。 她不忍心拒绝。 第5章 第5章 重建 震后的青城,时间仿佛被泥浆和泪水凝固。 许星就像一株被抽干了水分的幼苗,沉默地蜷缩在临时安置点的帐篷角落。 左隐端着一碗热粥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冷光,眼神空洞地望着帐篷布上不断滑落的水珠——外面的雨,似乎永无止境。 许星机械地接过左隐递过的碗筷,指尖冰凉,没有一丝活气。 他小口啜着,吞咽的动作都带着一种麻木的沉重。连续几天在废墟边缘的寻找和等待,最终只等来了冰冷的确认。 他的父母、祖父母,如同被那场撕裂大地的嘶吼彻底吞噬,连一片完整的衣角都未能寻回。 世界崩塌得如此彻底,只剩下眼前这片喧嚣又死寂的帐篷,和一个……来历不明、行为诡异的“姐姐”。 “喝点热的。”左隐的声音依旧是那种缺乏起伏的调子,但少了些平日的清冷,多了点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生涩。 安慰人类,尤其是遭遇如此重创的孩子,程序库里没有现成的模板。她只能依据联网后看到的灾后心理干预建议,尝试靠近。 许星没说话,只是把碗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唯一能汲取的热源。 他抬眼看向左隐,那双曾经在棋盘前闪烁着执着光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探究。 “你……怎么知道?”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地震,你怎么提前知道的?” “观察。” 她选择了最接近真相又最模糊的说法,“天空的颜色,地面的微光,还有……动物的异常。资料库里有记载,只是大多数人忽略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是仿生人,信息处理能力更强。” “仿生人……”许星喃喃重复,这个词在2008年还带着浓重的科幻色彩,对他而言既陌生又似乎解释了左隐身上所有的不寻常。 “所以,你不是人?”他问得直接。 “我有身体,有意识,能思考。”左隐平静地陈述,“按照你们的定义,或许不算纯粹的人。但我和你一样,在这里。” 她指了指自己的核心处理器位置,又指向自己的眼睛,“感受这里发生的一切。” 这话半真半假。 感受是有的,但更深层次的情感共鸣,对她而言仍是需要解析的复杂程序。 许星沉默了很久。 帐篷外是救援车辆的鸣笛、伤员的呻吟、志愿者嘶哑的呼喊构成了一曲残酷的背景乐。 终于,他放下空碗,将自己更深地缩进那床薄薄的、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固执地看着左隐。 “……你会走吗?像他们一样……消失?” 左隐看着那双不同于前世专注于胜利的眼睛。 许星的眼睛里面盛满了巨大的恐惧和对……她的依赖?就像是即将掉落悬崖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左隐本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计划,那个关于培养他、再在棋盘上堂堂正正击败他、为自己正名的计划。 此刻,这个计划似乎有了更深层次的意义——成为他活下去的支柱。 这或许比单纯的胜负更有价值? 程序逻辑里闪过一串问号,最终汇成一个指令:留下。 “在你不需要我之前,不会。”左隐平淡地给出了承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更像一个决策的宣告,而非情感的流露。 但对许星而言,足够了。他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而均匀。 左隐坐在一旁,听着雨声和许星细微的呼吸声,处理器却在无声地分析着未来。 抚养一个人类孤儿,一个未来的棋坛巨星,这比在研究室里破解一个复杂算法更充满未知的挑战。 灾后重建的日子漫长而艰难。 短短的半年时间里,左隐展现出了非人的高效和组织能力。 她利用联网查到的信息,迅速办妥了许星的孤儿身份证明和监护权转移——过程远比想象中顺利,混乱的灾后环境反而提供了掩护。 她入侵了国家网络,编造了一个合理的身份:许星远房表姐,父母双亡,前来投奔。 得益于她那近乎完美的“人类”外表和冷静得体的应对,以及许星默不作声的配合,这个身份被接受了。 接着,左隐牵起了许星的手,离开了满目疮痍的青城,回到了蓉城。 房子在地震中受损轻微,成了他们暂时的避风港。 房间里还残留着地震时物品倾覆的狼藉,以及多日无人居住的沉闷气息。窗台上那盆曾经茂盛的绿萝,叶片焦黄卷曲,像被抽干了魂灵。 左隐如同最高效的清扫程序,精确、无声、快速整理了混乱。 而许星则像个沉默的影子,蜷缩在客厅唯一完好的旧沙发一角。他抱着膝盖,下巴抵着膝盖骨,空洞的眼神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内心只剩下真空般的死寂和刺骨的冷。 家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承载着过去的影子:墙角的钓鱼竿是爷爷的最爱,书架上的漫画书是爸爸买给他的生日礼物……现在,这些影子都变成了无声的控诉,让呼吸都变得生疼。 许星将自己缩得更紧,仿佛想把自己嵌进沙发里,从这个充斥着痛苦回忆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左隐收拾客厅角落时,掀开了一块半盖着的防尘布。 一方熟悉的木质棋盘露了出来,上面还散落着几颗孤零零的黑白子。 那是爷爷以前和他下棋的地方。 许星的眼神像是被烫到,猛地缩了回来,下意识地把脸埋进膝盖里。 “这个,要收起来吗?”左隐拿起一枚棋子,冰冷的棋子在她同样冰冷的指间泛着微光。她的声音很平淡,仿佛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许星身体僵硬着,没有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他闷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爷爷……爷爷教过我……下棋。”声说出这句话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左隐看着角落里的少年,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棋子,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过了片刻,她走到沙发前将那枚棋子放在许星面前的旧木茶几上。 “规则比情感更永恒。”左隐的声音依旧缺乏温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性,像是陈述一个宇宙定律,“棋子落在哪里,下一步如何应对,只关乎计算与胜负。棋盘上的世界,清晰、可控,没有无法预料的崩塌。” 许星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痛苦。然后, 他先是看着茶几上那颗孤零零的黑色围棋子,又抬头看向站在面前的左隐。 她逆着窗外微弱的光,身影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晰,平静得像最深沉的湖。在那平静的目光注视下,他沸腾的痛苦似乎被强行按捺下去一丝。 “要学吗?”左隐再次开口,直接抛出了选项。 “将过去的经验当作基础,在此之上重新构建生命。”她的目光扫过房间,声音依旧平静,“还是说,你选择被这些无法改变的过去记忆继续切割人生?” 她精准地用“切割”这个词,形象地描绘出他此刻正在承受的凌迟般的痛苦。 许星的瞳孔一缩,左隐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他。凭什么?凭什么他的家要被撕碎?凭什么……许星死死盯住了眼前的棋子。 棋盘……规则……胜负……这些都是爷爷教给他的。 少年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牙齿紧咬着下唇。 “……学!”许星的声音干涩嘶哑。 目标对象已初步接受引导计划。 左隐的仿生瞳孔中,极快地掠过一道微光,只是微微颔首道:“好。” 第6章 第6章 凝视 左隐将这里变成了一个简易的“道场”。 客厅中央,那张曾摆在他们初遇时的棋盘,成了绝对的核心。 教学开始了。左隐的教学方式和她的人一样,精准、高效、近乎冷酷。没有循循善诱,没有温情鼓励。 一步又一步,一年有一年。 棋盘成了战场,许星在左隐高压的“折磨”下飞速成长。 她开始摆出最复杂的定式,最精妙的死活题,最刁钻的布局陷阱。 “黑棋,小目挂角。白棋,尖顶。”她手指点着棋盘,声音没有波澜,“这是试探。你下一步,三路飞。” 棋盘上,许星落子的指尖微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十四岁的他,身形已拔高不少,但眉宇间仍锁着超越年龄的沉郁。左隐的教学像冰冷的刻刀,精准地削掉他每一步的犹豫和软弱,留下的只有计算与胜负的棱角。 这些年,地震的废墟仿佛被搬进了心里,而……姐姐是那片废墟中唯一矗立不变的坐标。她沉默、高效、几乎不带温度,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 许星早已习惯了她清冷的目光,如同习惯了这个充斥着消毒水、棋谱和寂静的世界。她是他的姐姐,是他这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冰冷的锚点。 内心深处,他却滋生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 他讨厌在她面前暴露自己的笨拙,更厌恶她眼中偶尔掠过的那一丝几不可察的“评估”——那眼神不像看一个人,更像在审视一个运行中的程序。 姐姐冷静的审视,比任何斥责都更刺伤他的自尊。 他渴望被姐姐看见,成为一个能让姐姐专注凝视的人。 这种渴望在输棋后的复盘时尤为强烈。 当左隐指出他的漏洞,用那毫无波澜的语调陈述着冰冷的逻辑时,许星总会咬紧牙关,将不被她所认真凝视的不甘,化作下一次落子时更凶狠的力道。 这种复杂的情感,如同他日渐凌厉的棋风,在每一次对弈、每一次被不被凝视的瞬间,沉淀、发酵,最终凝聚成一种近乎偏执的胜负欲——他要赢她,他要让她那古井无波的眼眸里,映出他不可忽视的光芒。 “慢了0.7秒。”左隐精准地报时,“犹豫是败因的第一步。计算要快,落子要决绝。” “棋盘上没有温情,只有胜负。” 她拿起白棋,毫不犹豫地打入黑阵,瞬间让许星原本就不甚稳固的阵型岌岌可危。 他死死盯着棋盘,大脑飞速运转,试图找出破解之法。 左隐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像往常一样,扫描着一台运行中的机器,评估着他的运算速度和抗压能力。 “这里,跳。”许星终于落子,声音带着一丝坚定。 左隐眼中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光。这一步跳,虽然并非最优解,但显示了他这一年长进起来的抵抗意识和局部计算能力。 “有进步,勉强及格。”她淡淡评价,随即落子反击,攻势更盛。 也许是家人死亡的巨大创伤阴影,随着许星长大,他的棋风逐渐显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狠厉和执着。 输棋时,他不会哭闹,只是脸色苍白地死死盯着棋盘,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直到左隐复盘指出错误,他才默默记下,眼神像淬了火的刀。 他的胜负欲,随着年龄增长,也以一种近乎病态的强度燃烧起来。 “再来一局!”这成了他炼棋时最常说的话,带着不容拒绝的偏执。 他会缠着左隐下到深夜,哪怕体力不支,眼皮打架,也要坚持。 左隐从不拒绝。 对她而言,这是观察、培养和修正实验对象的必要过程。 她像一个最严苛的工程师,调试着一台潜力无穷但状态不稳定的精密仪器。 她记录着他每一步棋的选择时间、成功率、情绪波动对棋局的影响。 许星对她日益加深的依赖,在她冰冷的逻辑里,被归类为“数据链路的加强”和“实验环境稳定的必要因素”。 “左隐。”又在一次深夜复盘后,她看见许星累得趴在棋盘上,声音闷闷地传来,“你能不能永远陪着我下棋?” 灯光下,他侧脸的轮廓还带着少年的青涩,但眼神深处的执拗已如磐石。 左隐收拾棋子的手微微一顿,程序深处,一丝微弱的、无法被定义的异常电流,悄然划过。 处理器里关于“永远”的承诺,再次引发了复杂的运算。人类的寿命是有限的,仿生人的寿命理论上取决于硬件维护。 ……永远?这是一个无法精确量化的时间单位。 “在你成为最强的胜负师之前,我会在。”她给出了一个基于目标的、可衡量的回答,避开了情感层面的承诺。 许星似乎有些隐忍的不甘,但似乎又接受了这个答案,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时光在黑白棋子的起落间飞逝。 许星的天赋在高压下绽放出惊人的光芒。 他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吸收着左隐灌输的一切知识。 他横扫了川内少年赛,以令人瞠目的速度定段,并在十五岁那年,如同宿命般,直升九段。 少年九段,棋坛为之震动。聚光灯下,许星捧起冠军奖杯。 他身形挺拔如松,面容清秀却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淡,气质孤绝。 记者们的问题如潮水般涌来,关于他的天赋、他的棋风、他神秘的身世和训练方式。 许星的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站在角落阴影里的左隐。 她依旧是那身简约的装束,平静地看着他,眼神无波无澜。 只有许星能读懂那眼神里一丝极其细微的肯定,那是他浴血奋战、冲破重重关隘后唯一渴望的“奖励”。 “我的成功,”许星面对镜头,声音清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又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离不开一个人。” 他没有说出名字,但目光再次投向那个角落。 记者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一个转身离去的、高挑而神秘的女子背影。 第7章 第7章 怪物 命运的齿轮,在奖杯的辉光下,发出了沉重的转动声。 而左隐未曾察觉,她体内某个精密的部件,在许星夺冠的瞬间,因某种复杂而强烈的、无法被程序解析的波动,悄然产生了一道细微的、几不可察的裂痕。 夺冠带来的喧嚣渐渐平息,许星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只有棋和左隐的轨道。 然而,左隐的处理器里,一个冰冷的逻辑判断已然形成:许星这枚精心打磨的利箭,需要更广阔的天空,去经历真正的风雨淬炼。 “韩国棋院,”左隐将一份打印好的资料放在棋盘上,打断了许星复盘的动作,“下个月有个为期一年的特训项目。顶尖棋手云集,实战强度超越国内。你去。”她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指令。 许星捏着棋子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他猛地抬头,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迅速燃起的抗拒。 “我不去!”声音带着少年人的尖锐,“我在这里一样可以训练!和你下棋就足够了!”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 韩国? 那意味着分离……离开他唯一熟悉的、安全的地方,离开他视为…… 那场灾难留给他的阴影,化作了对失去深入骨髓的恐惧。 “不够。”左隐的声音毫无波澜,陈述着一个客观事实,“你的棋路需要更复杂的对手来打磨,你的心智需要真正的独立去锤炼。依赖,会扼杀你的上限。” 她精准地点出他内心的弱点,依赖……依赖姐姐。 “最强的胜负师,必须独自面对风暴。” “我不在乎什么最强!”许星霍然站起,棋盘被他的动作带得晃动,几颗棋子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只想在这里下棋!” “和你,在这里下棋!” “和你!”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眼圈瞬间红了,胸膛剧烈起伏。 长久以来被压抑的情感,对失去左隐的恐惧,对左隐作出决定的愤怒在这一刻汹涌爆发。 “姐姐,”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左隐无法识别的哽咽,“你……就不能……永远陪着我吗?”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重锤敲在冰冷的金属上。 左隐的仿生瞳孔微微收缩。许星的眼泪,他话语里的控诉和哀求,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她难以理解的信息洪流。这不同于棋局的胜负数据,更像一种……干扰信号?让她核心程序产生了瞬间的凝滞。 她看着少年通红的眼眶和紧抿的嘴唇,程序逻辑清晰地告诉她:她制造最强胜负师的计划,不能被情感绑架。 “你必须去。”左隐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更冷硬了几分,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寒冰。 “这是成为最强不可或缺的一步。你的对手不应只有我一个仿生人,而是整个世界的人类精英。” 她刻意强调了“仿生人”三个字,试图划清界限。 许星眼中的光,随着她的话语一点点熄灭。 他死死地盯着左隐,仿佛要将她刻进骨髓里。 半晌,他弯下腰,一颗一颗,沉默地捡起地上的棋子。 “好。”他直起身,声音嘶哑,再无波澜,“我去。”没有再看左隐一眼,他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那扇门,隔开了两个世界。 仁川机场的落地窗外,是铅灰色的异国天空。许星推着行李车,步履平稳,面容平静得如同冻结的湖面。 姐姐没有来送行。她只是在他临出门前,将一张写有韩国棋院地址和联系方式的纸条塞进他手里,指尖无意擦过他冰冷的手背,触感像过电,转瞬即逝,留下更深的虚无。 “保持联系。”她的声音依旧是那种缺乏起伏的调子,仿佛在陈述一个程序指令。 许星点了点头,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不敢看她,怕她平静的、非人的眼眸或灼伤自己。 他拉开门,走了出去,没有再回头。 门在身后合拢的声音,像某种仪式的终章。 韩国棋院的空气弥漫着消毒水和紧张竞争的味道。 道场里,落子声密集如雨,少年棋手们或蹙眉沉思,或凝神计算,空气沉重得几乎能拧出水。 许星迅速融入了这里。 他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每日清晨五点起床,复盘、打谱,七点进入道场,开始长达十小时的残酷对弈训练。 他的棋风愈发凌厉,布局诡异莫测,中盘缠斗凶狠,官子收束滴水不漏。许多曾名噪一时的少年天才在他面前折戟沉沙,惊愕于这个中国少年身上散发出的、近乎非人的压迫感。 “怪物。”私下里,韩国棋手们这样称呼他。 那些棋手们惊叹于他的棋力,也畏惧于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毫无生气的寒潭。他赢了棋,脸上没有喜悦;输了棋,也极少懊恼。 夜晚,是唯一能喘息的时候。许星回到棋院安排的公寓,狭窄的单间,一张床,一张书桌。窗外是陌生的灯火,映照着室内冰冷的金属桌椅轮廓。他打开笔记本电脑,邮箱界面永远停留在发件箱。 一封封加密的邮件,在深夜里被敲打出来,字斟句酌,又最终被一一删除。 “首尔下雨了。”——删除。 “今天对弈金泰熙九段,两目胜。”——删除。 “棋院食堂的泡菜……味道很怪。”——删除。 “这里……很吵。”——删除。 他想写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他想问的是: “姐姐,你在做什么?” “姐姐,我的棋……有进步吗?” “姐姐……你还在吗?” 更想说的是:“我很想你。这里好冷。” 这些字眼像滚烫的烙铁,许星无法将它们诉诸文字,更无法点击发送。 他只能一遍遍敲打,再一遍遍删除,让那些无法宣泄的情感在冰冷的键盘里无声湮灭。 有时,在极少数输掉的棋局后,一种更黑暗的念头会像藤蔓般缠绕上来。 他有时候总觉得自己是个怪物,他总是会走到窗边,俯瞰着楼下如蚁的车流和人影。 一种冰冷的冲动在血液里叫嚣:跳下去。从这里坠落,是否就能结束这无休止的、被剥离的痛楚?那曾撕裂大地的嘶吼,仿佛又在耳边回荡。 他的指尖总是无意识地抠紧窗框,指节泛白,身体微微颤抖。 “不够强。”他对着自己低语,声音嘶哑。他需要更强,强到足以让她……必须凝视自己。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