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疯狗的第三年》 第1章 罗刹 盛宁五年,秋,九月飞雪,比往年要早两个月,钦天监言此为祥瑞,主大吉。 “世子,您下来吧,夫人说您这个月要是再溜出去玩,她就把小的卖到酒楼去给人刷盘子,您行行好,就歇两日,很快就下个月了。” 九福蹲在墙根儿边上小声规劝,肉肉的脸皱成一团,看着更喜庆了。 叶渡渊斜坐在墙头上,嘴里叼了根他娘最宝贝的兰草,轻嗤一声,颇有些不顾旁人死活的意味,“那就去刷呗,你也该动动了,再说我娘可舍不得把你这个眼线给发卖了,乖,等爷回来给你带糖糕吃。” 话音落地,高马尾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再看时已没了少年的踪迹。 永安公府的世子,京城小霸王,最是混不吝,唯一好的大概就是国公府规矩森严,不至于惯出个无视礼法的纨绔。 “又偷跑出去了?” 叶渡渊刚走,徐氏就听到了消息,这小子能一次次地跑,说到底也是她惯出来的。 伺候的季嬷嬷是徐氏身边的老人了,端上一杯热茶,熟练地宽慰道,“世子年纪轻,爱玩也是有的,好在品行极佳,没什么大错,等边关战事结束,国公爷回来好好约束,总是会好的。” 边境大齐与后辽这一仗打了三年,已近尾声,最近传闻迭起,都说国公爷即将大胜还朝。 徐氏听完默默叹了口气,当年长子早夭,她就叶渡渊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了,舍不得苛责,可侯府这偌大的门庭,总还是得由他来撑着。 “罢了,只盼他能早些懂事吧。” 云京繁盛,沿街叫卖的小贩,往来的商队络绎不绝,颇有几分太平气象。 但今上年岁浅,登基五年也不过堪堪十八,行事难免狂悖,不喜忠言,太和殿前常常有胡子花白的老大人要血溅殿前,以示忠贞。 不过撞的人多了,就没有来者了。 “听说了吗,昨天李尚书被抄了家,血溅的门头三尺,骇人得很。” “该,李家那大公子欺男霸女,抄的好。” “又是那位动的手,九月抄十户,不愧是能止小儿夜啼的罗刹恶鬼。” “小点声,不要命了,这也是咱们的能提的吗?” 云京的消息流传的快,京中谁家落败谁家势起,不过是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街边楼上茶肆袅袅烟起,一杯热茶自壶中倾泻而下,只可惜还没推至宾客面前就被半道截住,“有话直说,御察司事繁,不便久留。” 氤氲温润的茶香水汽都不足以中和男人周身的冰冷,那是一种不好亲近的肃杀。 江淮轻摇折扇,半倚窗边围栏,似笑非笑,“楚岑溪啊,楚岑溪,咱们相识日久,怎还是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冷冰冰的,真是不枉罗刹之名,便是……” 他本想再趁机调笑两句,却在对上那双沉静如冰的眸子时愕然失声,下意识坐直了身体。 哪怕两人是多年好友,他也还是怵楚云峥这张面无表情的脸,都说千金难买楚郎一笑,倒不是空穴来风。 这么多年江淮就见姓楚的笑过两回,还都是托了叶家那位小世子的福。 “行了,和你说正事,李秉义一死,总有人要来填户部尚书这个肥缺,与其让旁人得利,不如换一个好拿捏的人。” 江家是太后的母家,小皇帝越来越难以掌控了,他们自然要安插自己的党羽。 “江淮,一朝天子一朝臣,你的话我只当今日没听过。”楚云峥敛眸看向街边游走的商贩和絮叨着家长里短的百姓,声音里有淡淡的警告。 他其实并不在意当今是谁家天下,龙椅上坐着的人是姓谢还是姓江,于他而言区别不大,但安生的日子他也并不想主动去破坏。 “你就这么心甘情愿给小皇帝当刀?” 御察司直属帝王,指挥使楚云峥更是不折不扣的天子近臣,帝王心腹,在云京说是只手遮天也不算太僭越。 这样的宠臣,也就江淮敢这么一语中的地点明,荣宠之下,帝王需要的只是一把趁手的刀。 “在云京,不想任人宰割就只能做这伤人利器,江淮,我没得选,亦没有不臣之心。”楚云峥缓和了语气。 他自微末而起,所做所选也不过是想离梦境再近一点,其他的都不重要。 话说到这里已然是没有继续的必要,可江淮一句话还是将他的步伐钉在了原地。 “若有朝一日,你这把刀指向了你最想维护的人,又当如何?” 打蛇打七寸,是人就会有软肋,楚云峥就算装得再无欲无求也不是真的没有七情六欲。 “岑溪,别用看死物的眼神瞧我,永安公就快要班师回京了,功高震主威胁的不是江家,陛下越来越难以捉摸,李秉义也只是开始。” 那杯散了热气的茶再次被推了过去,这一次没有被推拒,“名字。” “嗯?”江淮挑了挑眉,果然只有事关叶家才能叫这罗刹鬼松口。 “你想要谁去吏部,名字告诉我,我会尽力,但永安公府,江家得保。” “放心。” 沾了茶水的字迹在桌面上留存不了多久,风一吹就没了痕迹。 自楼上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江淮有一瞬的恍惚,很快又回归清醒,说到底他们也不是一路人,他有自己坚持要做的事,楚云峥不懂也不会认同。 长生楼外酒旗飘摇,有酒名长生,传闻醉后可登极乐,窥伺长生之后的仙境。京中的勋贵,世家子们豪掷千金,一晌贪欢。 “阿渊,你日日背着姑母偷偷跑,就为了来这长生楼小憩,买的酒倒是都便宜我了。” 徐之麟是徐夫人的亲侄子,叶渡渊的大表兄。 徐家商贾世家,堪称巨富,当年大姑奶奶和永安公情谊甚笃,喜结连理,先皇在时得了皇商的名头,更是金堆玉砌。 叶渡渊慵懒地躺在贵妃榻上,灯影之下少年人的五官有了阴影的衬托,不似先前那般稚嫩,“外祖出资,合该表兄受用,千金换清净,值得。” 听到这里,徐之麟也深感无奈,徐氏每次见他都让他好好规劝表弟,万不可误了正道,“我知你自幼聪慧,心中有成算,只是缘何瞒着姑母,倒让她心焦。” “我若成器,母亲的喜悦是藏不住的。” 叶家世代公侯,又掌兵权,子孙太成才就未必是祖宗保佑了。 “麟哥,城南的糖糕软糯可口,我答应了要给九福带的。”叶渡渊眨了眨眼睛,掩去那份清明,自带三分骄矜,恰到好处地截住话头,像只恃宠生娇的猫。 偏生徐家上下都乐意惯着这个年岁最小又会拿捏人的小少爷,“行,不说了,我去给你买。” “谢谢麟哥。”脆生生的话语配上晶亮的眸子,任谁来看都只会觉得这是个娇养得极好的主,最是人畜无害。 无人的包厢寂静无声,叶渡渊把手垫在漆黑的墨发下,思绪有些放空。 七天了,他有七天没见到阿峥了,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又清减了,御察司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阿峥性子淡,总是要难熬些的,可惜他每次问那人都说很好,没人敢欺辱于他。 总这样报喜不报忧怎么能行呢。 小少爷的担忧来得没有道理,遇上楚云峥的事,他总是会想得多一些,半点不见平日里的聪明劲。 喧闹之声自楼下响起,叶渡渊微微偏头,自习武以来,听力越来越好了,打扰他思念阿峥,真是令人烦躁。 若只是寻常闲话,听两耳朵也就罢了,偏生有人要往枪口上撞,灌两口黄汤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李秉义的独子李坤,也是京中排得上号的纨绔,虽说百姓苦其久矣,却也有一帮子败家子视其为挚友兄弟,颇为其鸣不平,就是可惜蠢了点,不知道隔墙有耳。 不敢当街质疑圣裁,也就敢指桑骂槐地奚落楚云峥两句,无非是出身低微,行事狠辣,真要论起来也没说错,一般人既不敢搭腔也不会计较。 能言楚指挥使长短的多半出自勋贵,聪明人知道明哲保身,可惜叶渡渊本听不得这些话,半个字都不行,更别说他总觉得这半个月日子过得太安生,不利于巩固他云京小霸王的名号。 名不副实,那可不好! 自榻上翻身坐起,吱呀一声,雅间的窗被暴力推开,手搭在窗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叶渡渊的眉眼间带了不易察觉的冷意,只抬眼轻轻一扫就锁定了那些狂生。 底下的人脚踩矮凳,手持酒樽,唾沫横飞,面上还带着忿忿不平之色,大言李兄之冤屈,楚贼之残暴,更兼三两个附和者,热闹非凡。 可惜闹市伤人,罪加一等,不然叶渡渊倒是很想送这挚友下去与他的李兄团聚。 环视雅间,也唯有一物还稍微趁手,凑活着用吧。 沾着汤汁的木筷直直冲着为首者的发冠破空而去,簌簌作响。 正中靶心,力道刚刚好,发乱而不散,浓汤顺着筷尖落到衣衫上,洇出一片油渍。 叶渡渊略有些嫌弃地拿锦帕擦了擦手,而后随手一丢,双手微微用力,半坐在窗框上,等着对方出声寻人,有几分逗弄人的意味在。 所以鲜活的可爱小狗是怎么变成掐脖疯狗的呢。 好久不见啦,这本预收放了有两三年了,一直没下手,第一次尝试不是甜饼的文,有爱才有恨,爱肯定是永恒的主题,我肯定是亲妈,平等地爱我的每只崽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罗刹 第2章 相护 楼下大堂登时鸦雀无声,这一变故来得太突然,让众人措手不及。 正中彩头的那位犹疑地顺着头发向上摸,入手就是湿滑且带着黏腻的触感,“谁,是谁。” 暴怒的声音平地而起,叶渡渊皱眉掩了掩耳朵,真是比秋蝉还聒噪。 就看着那人跟无头苍蝇一般漫无目的地找寻,好半晌才与他对上视线。 “对不住啊,手滑了,最近在练投壶,一时技痒,没控制住。” 清越爽然的声音穿堂而过,如泉水激石,泠泠悦耳,只这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抱歉,反而是漫不经心。 叶渡渊自高处垂首,面带挑衅之色,那纨绔本欲动怒,却在触及那过分出众的容颜时熄了三分怒气。 北州伯养在乡下的庶子,跟在李家大郎的身后混进了权贵圈子,有点见识,但不多。 “这是哪家的公子,好生面熟,投壶我也略懂一二,可否赏脸下来共饮一杯。” 美色当前,没什么过不去的。 只这言辞倒是给叶渡渊恶心的够呛,也怪他托大,没料到他都这般糟践自己的名声了,云京的纨绔里竟还有不识他容颜的人。 旁边的公子扯了扯那纨绔的衣袖,只是还没来得及解释,长生楼的店家就先闻声而来。 在掉下块砖头都能砸死三个做官的地儿,能做买卖的可没一个不是长袖善舞。 “呦,这是什么风把叶世子您给吹来了,怪我怪我,招待不周了。” 长生楼女子当家,酿得一手好酒,人也生得美,熟客们都称她一句三娘子。 “三娘子客气了,搅了你的生意是本世子唐突了。” 叶渡渊微微颔首致歉,云京势力错综复杂,他倒不至于当众下长生楼东家的面子。 而那纨绔在听见叶世子这三个字的时候,面色就白了几分,原先上头的酒意也一下子就醒了。 叶家那小霸王就是当初李坤还在的时候都退避三舍,有已逝老侯爷和如今永安公的功勋撑着,云京谁不给他几分薄面。 嗫嚅着想要道歉,却又难得开口,还是三娘子折中劝道,“长生楼坏了世子的兴致,这样,今天的酒算我请,还望世子尽兴。” “不必”,叶渡渊拒了三娘子这和稀泥的说辞,却又在众人微微松了口气时又续上,“他不是想请本世子饮酒吗,再上十坛,如何?” 带着压迫感的眼神逼得那纨绔匆忙瞥开眼,只忙不迭地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破财消灾,好过被老爹知道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然后被打断腿来得好。 “本世子要的可不是普通的酒,是长生饮。” 十坛长生饮,价抵千金,别说是个养在田庄没有家私的庶子,就算是北州伯的嫡子也未必能从私库里掏的出来。 但这可不是叶渡渊该考量的,既然管不住自己的嘴,总要受些教训的。 不想听那些扰人的求情声,他扣住窗沿把窗合上,还没从台子上下来就听见门上有些动静。 旁的人不敢推门直入,表兄应该也没这么快才是。 在看清推门者面容的那一刻,叶渡渊收回了要往下跳的脚,面上的笑容变得真挚起来,“阿峥!” 刚刚还在念叨的人就这么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叶渡渊难得笑得真心。 楚云峥侧身入内,反手合门,他本不该在这人声鼎沸处见小世子,但知这人在此,路过时便情难自抑,只看一眼,应当也是无妨。 叶渡渊悄悄往后挪了挪,毫不心虚地伸手,“阿峥,此台甚高,来借个力。” 目光下移,窗台上的人脚尖离地并不远,叶小世子随了他那当武将的爹,手长脚长,身量极高。可即便如此,楚云峥也并不拆穿,只是好脾气地上前,由着对方把手圈在自己脖子上,再稍稍用力,把人抱下来。 虽只有片刻,叶渡渊还是趁机埋首在对方脖颈间,如犬类一般轻嗅。 察觉到对方的动作,楚云峥后撤半步,却在对上小世子受伤的眼神时停下,无奈解释道,“有血腥味。” 御察司亦兼刑狱,他身为指挥使,有些犯人少不得要亲自审。以往见叶渡渊前他习惯沐浴再来,不想叫干干净净的小世子沾这份戾气,今日临时起意,自然是没顾上。 “不会。”叶渡渊连忙反驳,他心里自有明镜,无论如何,楚云峥都是最好的那一个,方方面面。 “刚刚,你瞧见我……”叶渡渊的话头一顿,声音也低了几分。 他不介意让旁人看到他仗势欺人,跋扈骄矜的模样,横竖他也当不了贤臣君子,只单单不想让此一人瞧见,偏生这般巧,真是不妙。 “你什么样都是好的,只下次,不必为我动怒。” 少年有时矜贵似先帝养的长毛猫,通体雪白,不落凡尘,便是无理取闹也是惹人怜爱的。 更何况人心都偏,他从不忍苛责。 毕竟当年自漫天风雪中向他伸手的少年早就是他心底不可磨灭的存在。 提到这个,叶渡渊又要拍案,“一群酒囊饭袋,不过是出身好些,凭什么那般说你,我就是听不得。” 虽说他也少不了仗势欺人之嫌,但这恶名他认。 叶渡渊护他,楚云峥心下自是暖意横生,可还该规劝,只是尚未来得及就先被打断。 “咚咚”两声,门板被轻轻叩响。 “何事?”叶渡渊提了音量,隐隐有些怒意未消。 “世子,长生饮到了。”三娘子亲自端酒,来给未竟之事善后。 “进来。” 三娘子推门的瞬间,楚云峥避至屏风后,叶渡渊都不及反应,眼前就没了人影。 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悦,语气难免不好,“放那儿吧,除这十坛,另存十坛记我账上,算是给三娘子赔礼了。” 三娘子观眼观心,一向是闻弦歌而知雅意,虽是清楚这屋内还有第三个人,却只是低着头,“那便多谢世子照顾楼内生意了,酒已送到,三娘告退。” 屋内清净了,叶渡渊才冷哼出声,不满都快溢出来了,“楚指挥使既是这般不想同我一个纨绔相交,何必巴巴地凑上来。” 不是第一次了,他们之间又没有什么男女大防需要顾忌,何必次次都像见不得光似的。 见人怒目瞪他,身后那本不存在的尾巴也像炸开了毛,楚云峥颇感头痛,但哄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一袋去了壳的松仁被小心翼翼地放进小世子的手里,叶渡渊作势要丢,却又因一句,“剥了半个时辰”而舍不得,别别扭扭地往怀里揣。 “算了,本世子大人大量,不与你计较。” “那便多谢世子宽仁了。”楚云峥笑着哄他却并没有久留,只陪他浅酌半杯就离开了,多事之秋,他确实忙得不可开交。 楚云峥走后,叶渡渊难得地饮了酒,他酒量浅,三两杯就已有了几分朦胧醉意,醉了便卧榻而眠,也是好梦。 翌日早朝后,灵帝留楚云峥于南安殿,殿内除他以外,还有相国冯霁与北州伯何雍。 “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楚云峥恭肃行礼,余光从剩下在场的两位面上扫过,察觉到一丝异样。 谢铎一身明黄,靠在龙椅上翻阅奏疏,面上看不出喜怒,听到这一声时才抬眸,“楚卿来了,不必多礼,平身吧。” “谢陛下。” 这声过后,南安殿一片寂静,只有书页摩擦中产生的簌簌之声。 北州伯面带悲切,只这悲之中又掺杂着不敢表现出来的愠怒,他有些着急却又捉摸不透帝心,只能将这求助的眼神投向冯相。 何雍的正妻是冯霁嫡亲的外甥女,也是因着这层关系,一向深谙明哲保身之道的相爷才不得不蹚这趟浑水。 “陛下,北州伯有事想求得圣裁,老臣这才斗胆带他来叨扰陛下。” “嗯,何事是京兆府和刑部断不了的,要你们求到朕这儿来,说说看。” 谢铎将折子随意丢在案牍上,撑着头闭目养神。 得了这应允,北州伯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放声号哭,“陛下啊,微臣的幼子于昨日被人杖毙于街头,被发现时身无片缕,形容凄惨,分明是被折辱至死,他才将将及冠,恰是大好年华,还望陛下替微臣做主啊!” 他嚎得情真意切,倒能称得上是听者落泪,闻着伤心。只可惜灵帝是个面冷心更冷的主,他睁开的眼底有毫不掩饰的不耐。 “如此听来倒是一桩惨案,凶手可抓到了?” 北州伯的哭声一滞,“尚未查明。” “既如此,此事就交给岑溪去查吧。”谢铎随手点将,并不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 “臣领……” “不可。”迎着灵帝被打断后的不悦,何雍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楚指挥使或与我儿之死有关,尚需回避。” 听到这里,灵帝的目光才真切地落到北州伯的脸上,一个在朝堂上碌碌无为的臣子,本不配得天子几分垂视,“哦,北州伯,你可知随意攀咬朝臣是什么罪过?” 天子低语,虽轻却亦可抵万钧,当即就叫何雍汗如雨下,俯首称罪。 还是冯相上前挡了几分,“陛下,楚大人身正不怕影子斜,若真清白再治北州伯之罪也不迟,如今不妨一听。” 冯霁是两朝元老,他的面子谢铎还不能直接驳了,“罢了,朕就给他一个陈情的机会。” “昨日,微臣的幼子在长生楼言语无状,亵渎了楚指挥使,之后又和永安公世子起了冲突,然后不过半日便曝尸街头,实在蹊跷。” “所以依伯爷之见,这凶手就在我与永安公世子之间?” 楚云峥本不是很在乎和这些同僚之间的关系,但事涉叶渡渊,他倒不能置身事外。 这话太直接,北州伯不能言是也不能言不是。 但楚云峥不给他辩驳的机会,“诚如诸君所知,云京关于我的风言风语一向是数不胜数,我若是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怕是杀不完。” 那个杀字他加重了音量,带了三分震慑,倒是无视御前礼仪。 “若不是大人您,那便是叶世子。”北州伯不敢与楚云峥争锋,便将矛头偏转对准了另一位。 “够了,口头争执何至于杀人泄愤,何爱卿若是糊涂了就回家好好清醒清醒。”灵帝已没心情去听这些无稽之谈,不悦之色也不再藏匿。 “陛下,楚云峥入朝之前曾是叶氏家奴,他与叶世子或许本就相交甚好,否则叶世子怎会无端为难我儿,更何况,叶世子一向荒唐,何事做不出来啊!” 北州伯以头抢地,大声诉苦。 “放肆,朕看你真是年纪大了。”谢铎抄起手边茶盏,直直地扔在何雍的面前,茶水溅了他满身,碎瓷片也自颊边飞过留下道道血痕。 楚云峥掩去眼底情绪,跪于灵帝身前,“陛下,臣年幼时是为叶世子所救,但身份悬殊不敢深交,如今岑溪只是陛下之臣,不是任何人的奴,北州伯此言字字折辱,还望陛下明鉴。” 这就是他为什么从不在人前见叶渡渊的原因,捕风捉影尚为人诟病,或许当年他不该选这条路,但他有了私心,不甘只做叶家的奴,有得必有失罢了。 察觉到帝王怒意,何雍也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臣死罪。” “永安公平定域外,是我大齐的肱股之臣,朕姑且当你是丧子心痛,一时失了分寸。此事不必再提,你那幼子厚葬便是。” 谢铎放缓了语气,看了楚云峥一眼。 “是,臣谢主隆恩。” 北州伯知道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只能作罢。 待闲人退尽,谢铎走下龙椅,低头看向跪着的人,眼底有三分试探,“岑溪,你当真与叶家那小世子没有私交吗?” 本来想管这文叫谁比谁更疯,因为比起后来黑化发疯的小叶,小谢才是天生的阴暗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相护 第3章 心软 帝王多疑,更何况是本就心思难猜的少年皇帝。 楚云峥只迟疑了半秒,便藏住万千思绪,按在地上的骨节用力到泛白,抬头时却面色如旧。 “臣出身微贱,不当与世子深交。” 谢铎偏头睨他,言语间有些漫不经心,“楚卿此言,错了。” 话音落地,楚云峥的心头猛地一怔,面上有一刹那的空白,但还没等他回话,灵帝的唇边就泛起一抹笑意,“你是朕的心腹,能与你深交是他们的福分,何必妄自菲薄,朕早就说过,在云京,卿是朕的脸面,那些敢践踏你的人,死便死了。” 话音虽轻,可言语间视人命如草芥的态度却让人不寒而栗,谢铎弯腰在他耳畔低语,“楚卿,朕最爱的就是你这副凉薄的模样,朕的身边,最不需要的就是念旧的人。” 后背已被汗水打湿,楚云峥却避无可避,“臣,谢陛下厚爱。” 行礼的手被轻轻托住,“好了,你我君臣相和,不必此番见外。” 顺着那微弱的力道起身,楚云峥垂眸不语,这就是所谓的天子近臣,云京权贵。 当真是讽刺! 谢铎一贯是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的性子,楚岑溪于他而言到底不同,自然也就不介意容他放肆几分,“朕找你来本也有别的事要说,户部尚书的位置如今空闲,便由楚卿你来定吧。” 由他来定便是将这提携之恩一并给了,还真是荣宠非凡,也省了他旁敲侧击的功夫。 楚云峥知道灵帝刚刚的警告,是既想给他培植党羽的机会,又不愿太放松手里的绳,但他有他的图谋。 那个昨日在茶肆看过的名字跃然纸上,至少这是个明面上再干净不过的人,灵帝只扫了一眼就慷慨地允了。 直到楚云峥的身影消失在视野,谢铎才轻笑出声,“秦七,去查查这个蒋之衡和江家有没有关系。” 连思量都不需要就能写出来的人,怎么可能干净。 “是。” 房梁上的身影来去无踪,领命而行。 “陛下既是有疑,为何又轻易答应了楚大人?”盛公公是伺候谢铎多年的老人了,有时候多问两句也不算僭越。 谢铎随意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在盛和准备下跪请罪前才开口,“他难得有想举荐的人,遂了他的意倒也无妨。” 盛和从这平淡的话语里听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纵容,但伴君如伴虎,有些话轮不到他们这些当奴才的说。 “对了,你去传朕旨意,赏北州伯黄金十两用作丧葬,不必溢美之词,他那个庶子,倒是不配。” 灵帝赏臣子一向大方,十两黄金确实不像他的手笔。 “陛下仁德,北州伯府上下定会感念圣恩。” “恩?他若是知道人是朕让杀的只怕便不是恩了。”谢铎本不觉得何雍这种胆小怕事的懦夫会为了一个庶子的死活来求他做主,如此一遭,倒是值得他高看一眼。 “不过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能顺着朕的心意,也算他忠君,那便赏他二十两,全了这因果。” 此情此景,若是落到前朝那些老臣眼里,只怕一个个的又要去撞柱死谏,直言今上没有明君之相。 走在红砖绿瓦的宫道上,楚云峥难得地生出了一股寒意,这一刻他清晰地意识到在生杀予夺的天子面前,他丝毫没有说不的权利。 皇权之下,皆是蝼蚁。 血腥气四溢的御察司,惨叫声此起彼伏,那些罪不至死的刑犯趴在牢房的栏杆上大声喊冤,以期能换得三分生机,而那些死期将至的则是不管不顾,大声咒骂。 “谢铎,你个昏君,大齐百年基业必定亡于庶子之手,呸,昏君。”披头散发的老者满身血污,手脚皆被捆束,身侧还有吏者执鞭以候。 “不敬君上,罪不容诛。”高高扬起的鞭尾却在落下前被人挡住,“大人。” 楚云峥身披雪白鹤氅,与幽暗的环境格格不入,皂靴上溅了血迹,他眉宇微蹙,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 四下无人,御察司的刑房显得格外阴冷。 “太傅年事已高,还该注意身体。” “呸”一口含血的唾沫淬到楚云峥的脸上,“蛇鼠一窝。” 楚云峥偏头,用衣袖轻轻拭去,面上并不带愠色,相反能称得上是温和,“您是三朝帝师,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不必我来教,何必一再触怒陛下,累及子孙。” 崔恕历经三朝,为人耿直忠心,楚云峥自然敬重。 “为人臣者,自当规劝君王,便是死谏又何妨,我崔氏子弟不畏死。”崔太傅早就两鬓斑白,但眼神依旧晶亮,仍如四十年前初入官场时那般一腔报国之情。 楚云峥看着他的眼睛,有片刻失神,这样的忠臣,不该是身死刑房这样落魄而又不体面的结局。 但他,没有一救之力。 “陛下口谕,明日午后,请君入地府,继续为先皇效力,但念及老师于社稷之恩,仅革崔氏一门官职,免其罪。” 崔恕闻言一怔,而后仰头大笑,花白的胡须都在颤动,好半晌才停下,“好,老夫一生只寻明主,对得起谢氏。” 楚云峥不忍再听,本已转身,却又从袖中掏出一物递了过去。 “此药无味,药效亦不烈,能让人于睡梦中过身,发作极快,若明日陛下仍未改心意,太傅可自行抉择。” 谢铎对待这些老臣一向冷酷,偏爱让人噬心啮骨,形容凄惨的毒。 楚云峥将绳索解开又将药递了过去,“崔氏子孙会有人送去江南,太傅可安心。” 他本不该多言,但又难掩恻隐之心,只是可惜能做的不多。 “叶家小子,心太软的人,掌不了大齐的刑狱,也不适合伴君。” 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一句叶家小子,将楚云峥拉回了多年前的夏日,那年他还只是小世子身边的伴读,谢铎也只是冷宫里不受宠的皇子。 叶渡渊从小就上蹿下跳不消停,性格张扬而热烈,得了先帝的恩宠入宫由太师教导。 那年烈阳似火,莲池亭中叶渡渊拉着他的手,仰起头骄傲的告诉崔老,“崔爷爷,这是我家阿峥哥哥。” “哦,原来你也是叶家的小子啊。” 陈年旧事,倒是历久弥新。 御察司有一面暗墙,墙内是一间狭小的密室,供奉着神佛,佛像前的香炉中烟火袅袅,从不断绝。 楚云峥其实从不信佛,亦不是为求心安,只是觉得人还是该心有畏惧,才不会沦为彻头彻尾的杀戮工具。 崔恕有一句话说的不错,他并不适合御察司,但谢铎要他在这个位置上长长久久地坐下去,他就只能做云京里能止小儿夜啼的阎罗。 三柱高香,不进神明,只为赎当年欲壑难填的私心。 盛宁五年,九月初八,太傅崔恕病死御察司,终年六十三岁,云京凡家中有学子者皆挂一缕白段以示哀思,圣人于朝堂之上赦崔家其余子弟,允其南下,稍补罪过。 是日白雪纷飞,为这十里白段更添悲壮。 楚宅位于城东,因主人不爱喧闹,宅中便少有仆从。楚云峥亲自做了三两小菜,在廊下生了炭盆,备上一壶清酒,望月独坐。 又或者可以说是在等人。 “阿峥。” 人还未至,带着低落的声音便先到了。 楚云峥偏头,看见那道意料之中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那人一向重情,崔恕的死,只怕难以释怀。 才刚站起身就被扑了个满怀,一向阳光热情的少年难得有几分郁气。 叶渡渊的身量这几年蹿得格外快,而今比他还要高上些许,楚云峥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又轻轻拍了拍,不知该怎么开口安慰。 崔恕是病逝的。 这样拙劣的谎言或许并不高明,但也没人会轻易揭破。 “阿峥,我想去送老师最后一程。”叶渡渊将脸靠近楚云峥的脖颈,轻轻蹭了蹭,像只要寻求安慰的狼犬。 一口薄棺,一处孤坟。 崔太傅的丧仪说一句简陋也不为过,能赦免崔氏族人,已然是帝王为平读书人怨气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好,我陪你去。” 在这样的多事之秋,除了那些读书读傻了的酸书生,没人会愿意去触今上的霉头。 但只要阿渊想,他便愿往,甚至还能做更多。 叶渡渊本以为城郊三十里外的荒山是他们今夜抒怀的终点,却不曾想楚云峥将他带到了一处田庄。 庄外杂草丛生,分外荒芜,一看便知是久不住人的荒宅,秋风吹过,更显出三分凄凉。 叶渡渊将脸往大氅里埋了埋,环顾四周后才问,“这里是?” “你当年救我的地方。” 也是他们的初遇。 听他这么一说,叶渡渊才仿佛唤醒了经年的记忆。 那一年他是金尊玉贵的侯府小公子,而楚云峥只是庄子上人人可欺的小奴。可惜那时他还小,记忆已然有几分模糊,只依稀记得这个哥哥的眼睛很亮,亮到他想带回家私藏。 “其实,我记不太清了。” 叶渡渊的面上有几分不自然,但他不会骗阿峥,永远都不会。 但这本就是楚云峥最为期待的答案。 第4章 异姓王 最无力的,能被人轻易碾进泥里的时刻,只有他一个人铭记就足够了。 至少在楚云峥的私心里,他希望在叶渡渊面前的自己是站着的,哪怕不够光明。 拨开面前荒芜的杂草,里面还有几间小屋。 这座田庄的上一任主人因获罪下狱,庄子闲置才会至此,后来楚云峥以极低的价格购置,却并未雇人打理。 “为何来此?” 面对这一问询,楚云峥并未答话,只是环住叶渡渊的手腕将他往里带,走到最不起眼的偏房门口才示意他自己推开。 和破落门板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口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棺上鹤纹栩栩如生。 “这里面是……” 叶渡渊心中的答案被楚云峥补全,“是太师的遗骸。” “那京郊三十里外的是谁?” “衣冠冢。” 在帝王的眼皮底下偷梁换柱,一旦暴露便是欺君罔上,罪不容诛。 “你……” 察觉出对方没有宣之于口的担忧,楚云峥安抚性地笑了笑,“今上知道。” 只不过不是这般。 “那他为何不干脆予老师风光大葬,还能挽救一下他在天下读书人心中昏聩的模样。”提及此事,叶渡渊仍替记忆中那个如青松般正直的老人家抱不平。 身为帝王却没有容人之量,说是昏君亦不为过。 这明显僭越的话,楚云峥却没有拦,这处庄子附近还算干净,倒是能说几句肺腑之言。看着面前义愤填膺的少年,他只是取了一束香递过去,“帝心难测,何必去猜。” 既是昏君,又怎么可能还有良心。 “楚卿,崔恕这样目无君父的不忠之人,死后还能受天下读书人的香火,朕心委实难平,既如此,城郊那处坟茔只葬衣冠,至于人,就毁其尸,扔乱葬岗吧。” 谢铎说这话时凉薄的模样在楚云峥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可那时的他没有替一生清正的老太师美言哪怕一个字,只是顺着帝王心意低头回了句,“遵旨。” 但这些不必说给叶渡渊听。 大概是不愿在老师面前说这些,叶渡渊没再多言,恭谨守礼地跪下进香。 师者,父也。崔恕是他的启蒙老师,来送这一程也算是稍有慰藉。 知道楚云峥会妥善处理老师的后事,叶渡渊便不再多问。 月明星稀,乡野的风都格外清新,虽说秋夜寒凉,风霜似刀,他们却还是并排坐在了门槛上,皂靴贴着皂靴,衣角在风中缠绵。 大抵是夜太安静,又或者是忍不下去,叶渡渊还是问出了那句他憋了太久的话。 “一定要做这千夫所指,百姓畏惧的御察司指挥使吗?” 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曲,楚云峥有一瞬间的怔愣,阿渊的话虽轻,但他听得真切,望着对方灼灼的双眸,他知道这个问题避无可避。 “你不希望我做。” 叶渡渊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这个不字,阿峥是怎么一步一步升到今天这个位置的,他比谁都清楚,但他舍不得,舍不得这样好的人只能做罗刹恶鬼一般的存在。 崔恕死在御察司,没人能大张旗鼓地叱责君王无道,那么退而求其次的背后,御察司就是文人墨客口诛笔伐的对象,身为御察司指挥使的楚云峥更是高高竖起的靶子,任人攻讦。 帝王不会护他! “不,我只是心疼。” 心疼你只能做皇权之下的刀刃,心疼你的身不由己。 温热的手拢住对方冻得微微泛红的耳廓,楚云峥将他环在自己身前,“阿渊,路是自己选的,我本也不是好人。” 所以,不要心疼。 覆上那双带着薄茧的手,叶渡渊偏头,和他四目相对,“后辽虽然战事已平,但蛮族仍旧贼心不死,而今依旧有建功立业的机会,阿峥,你可入我父帅帐下,做收复失地,荡平蛮夷的将军。” 那样千秋之后的史书之中也可有你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才是他最好的青云路,在这一点上楚云峥比任何人都清楚,但他还是坚定地摇头。 永安公是个惜才的人,入他帐下,又有叶渡渊做保,出人头地只是时间问题。 但他踩着叶家的青云梯,就永远没有堂堂正正站在永安公面前说出心里话的资格。 更何况,路走到今日早就没有回头的机会。 今上暴虐,但若是为了叶家,他也愿意做一回当车的螳臂。 “夜深了,回去吧。” 这个话题在楚云峥的刻意回避下戛然而止。 或许命运在这一刻就做出了最好的安排。 盛宁五年,十月初一,良辰吉日,永安公大胜还朝,灵帝欲亲率百官于初景门迎接,以示嘉奖。 前一日,帝于太液池垂钓,召楚卿伴驾,帝心不悦。 而踏出宫闱,回府后的楚云峥也第一时间修书一封,让人秘密送给江淮。 不过不管帝王有再多心思,至少在太和殿的洗尘宴上,君臣相得,将遇良主,殿前也是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楚云峥本就没在殿上落座,见状便寻了个空闲避了出去。 “我道你一向谨慎,却原来最是胆大妄为,连宫中相见都不避讳,也不怕被贴上太后党的筏子。” 已近冬日,气候严寒,即便如此,江淮还是不忘用一把折扇去营造他的翩翩风度,若非有事共谋,楚云峥高低要批判一句衣冠禽兽。 又是这般声先于人,“你再大些声,等会儿太和殿里就人尽皆知我楚云峥是太后一党了。” 大概是被怼惯了,江淮也不恼,把扇子一合,往手心一敲,请着楚指挥使到了更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你一向只有用得着我的时候才找我,长话短说,别真让人撞见了。” 对他,楚云峥也并不墨迹,“昨天今上问了我一个问题。” “嗯,是什么,能让你这般慌了神。” “他问我该给永安公什么封赏。” 听到这里江淮也收起了面上的几分玩世不恭,露出严肃的神情。 公侯之上,封无可封,便只有异性王了。但自古帝王又有几人能心甘情愿的给外姓封王,功高震主才是不折不扣的催命符。 “你担心……不会,崔太傅新丧,朝中文臣已有不小的怨言,若是再拿永安公开刀,无异于是向武将挑衅,聪明人都不会这么做。” 话虽如此,可自帝王要崔恕性命的那天起,楚云峥的心底就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今上确实不是一个蠢人,但他骨子里偏执阴暗到让人心惊。 帝王做事是不需要理由的,尤其是一个完全不计较后果的疯子。 “你的人我塞进户部了,答应我的事别忘记。” 太后一党在朝中势力不容小觑,是个好的合作伙伴。 楚云峥说完转身就走,留下江淮一个人愤愤私语,“用完就丢,眼里心里就只有永安公府,干脆你也改姓叶算了。” 宫宴第二日,封王的圣旨就到了,敕封永安公叶承江为安平王,永安公府自这一刻起便是安平王府了。 这也是大齐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异性王,自然象征着无上的荣光。 一切都是这般风平浪静,像极了暴风雨的前夜。 “世子今日倒是没往墙上爬了,要奴才给您找个梯子吗?”九福看着近几日格外老实的少爷,也是没忍住多问了一句,声音里还带着三分压抑不住的笑。 当然没笑两声就被蜜饯直直砸中脑袋,发出一声“哎呦”。 “促狭的东西,还笑,爷要是真跑了,老头子的马鞭第一个就招待你。” 这话不假,毕竟主子犯错,奴才遭殃的事儿多了去了。 但叶府不一样,不兴连坐那一套儿,奴才也相对自由,不然也不敢这么和主子大小声。 九福也知道自家少爷没真生气,更是不怕,“才不会,老爷虽是武将,但一向以理服人。” 叶渡渊十指交叉垫在脑后,看着天上的浮云发呆,“你说我爹不许我出门,他这几日又都不在家,是什么意思啊!” “老爷的心思不是奴才能揣摩的,横竖是为了世子好。”九福倒了一杯热茶奉上,就坐在叶渡渊脚边,陪主子一起看天。 这天上又没神仙,怎也能看得这么入神? “世子,老爷请您去正院。” 小厮通传的声音打断了主仆二人的冥想时光。 叶渡渊翻身坐起,“这便来。” 但他人还没走到正院,就听见了几句模糊的争吵,以及最后那句掷地有声的“妇人之仁”。 叶渡渊原本还不紧不慢的步伐在原地停了一秒,而后快步走进屋内。 看到屋内情状,悬着的心才稳稳放下。 还好,只是几句口角。 当然他这一进门就用目光上下扫视叶夫人的小动作,自然是瞒不过慧眼如炬的叶承江,本来脾气就不好的将军更是火冒三丈。 “你小子这是什么眼神,你老子我还会动手不成。” 这么一吼,本来还算冷静的叶夫人立马就不干了,拍着桌子站起来就指着新晋安平王,半点不肯饶,“我儿子护着我不应该吗,你几年不回家,一回家就吼儿子,叶老二,这不是你的军营,别把儿子当你手下的兵训。” 第5章 同眠 徐氏平日里温婉端庄,堪称京中这些贵妇人的典范,但关起门来同在外人面前全然是两模两样。 被夫人指着鼻子骂,安平王都不敢如何,至多也就是抱怨两句,“慈母多败儿,你听听他在外面的名声,都是你惯得。” 说到儿子的名声,徐氏有几分心虚,但言语间是半分不让,“爷也是读过书的,怎会不知三人成虎的道理,渊哥儿品行极佳,谁知是糟了谁的妒恨,传这些闲话。” 谁的孩子谁了解,她儿子本来就极好。 “这话也就你能说得出口,外面谁信,他也不小了,长此以往,他连媳妇儿都娶不上,哪个好人家的女儿能嫁给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 也是没想到争着争着,话题能偏到这里来,叶渡渊小声打断,“爹,您放心,我不祸害人家姑娘。” 然后得到了两句异口同声的“闭嘴。” 叶家夫妻二人继续争论,倒是谁也没把儿子的真心话放在心上。 此时的叶渡渊也觉得自己属实有点多虑,爹娘是少年夫妻,一路风风雨雨走到今天,拌拌嘴也是常事,不值得大惊小怪。 当然这么多年来,叶将军也从未赢过夫人,只给叶渡渊留了一句,“晚上到我书房来。”就甩袖离去了。 “说不过就躲,叶承江,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样。” 老爷和主母争吵,下人们早就有眼色的退避三舍,就连九福都不知道藏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 叶渡渊倒了一杯清茶,给母亲奉上。 “您喝口热茶,消消气。” 徐氏接过,抿了一小口,“还是我儿贴心。” 有些话从父亲那儿问不出来,也就只能在母亲这里下手。叶渡渊摩挲着椅子的扶手,试探着开口,“在我进来之前,你们在聊什么,儿能知道吗?” 徐氏闻言,喝茶的动作一顿,神情有些犹豫,但最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放下茶盏,开口道,“本来不想让你为这些事儿烦心,但你爹有句话说的不错,你已经不小了,娘也不能什么都护着你。” “娘虽然只是个普通的后宅妇人,却也知道盛极必衰的道理。自从你爹被封王之后,娘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也就劝他早些交了兵权,什么爵位封赏都不重要,只要咱们一家能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就好。” “但是爹不肯。” 叶渡渊几乎立刻就知道自己父亲的选择。 “是啊,你爹他不肯,却也并非为名利,娘和你爹也过了大半辈子了,知道他并不看重这些身外之物,但性子犟,喜欢认死理。他说,戍守边疆,荡平蛮夷,是叶家世世代代的责任,如今边境未平,即便是惹君王猜忌,他也不能轻易放弃。” 听到这里,叶渡渊也明白问题所在,看着徐氏的愁容和眼角氤氲出的一点水色,只能笑着安慰,“没事儿,娘,晚些时候我再去劝劝。” 天光微暗,不见星云,叶渡渊早早就等在书房门口。 一杆银枪破空而来,他敏锐偏头躲过,顺着视线望去,枪尖直入地里,裂砖破土;枪身因着后劲,簌簌而动,震颤不已。 “还不算太废,把枪拔出来,和你爹过两招。” 叶承江站在夜色中的身影格外伟岸,和叶渡渊儿时的记忆重合,让他有些恍惚。 于武之一道,叶渡渊并不算精通,在云都长大的他也不可能娴于弓马,有点武艺,但不多,在父亲面前肯定是不够看的。 双手攥住枪身,提气用力才将其拔出,叶渡渊努力控制住面部表情,后撤半步,“请父亲赐教。” 然后毫无意外地在三招内被撂倒。 “再来。” 如此反复六七次,叶渡渊才大汗淋漓地躺在地上难以起身。 “身体素质太差,但好在还算坚韧。”,叶承江伸手将儿子拉了起来,“年后你随我去军中历练一番。” “父亲。” 叶渡渊猛地抬头,对上叶承江讳莫如深的眼眸,一双厚重的手落在他的肩上拍了拍。 “你长大了,也要学会肩负责任,若是有朝一日爹不在了,你娘和这偌大的叶府都得你一个人来扛。” 听见这话,他的眼睛倏然睁大,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看着父亲依旧意气风发的背影,他一句劝说的话都吐不出来。 这一刻,巨大的无力感席卷而来,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奇怪的是往常那些拦着他的下人都仿佛不曾看见一般,不再阻止他出府。 夜风寒凉,他随着马背起伏颠簸,凭着一种小兽一般的直觉去到让他心安的地方。 “砰砰砰。” 手指在木板上剧烈地撞击,叶渡渊有种不知道疼似的麻木。 木门被拉开,他顺着惯性往里倒,撞进他人的怀抱。 “阿渊?发生什么事了。” 楚云峥看着怀里浑身上下透着寒意,发丝又因汗水而粘黏在脸颊上的人,伸手拂去他额上的冷汗,眼底闪过一丝寒芒。 叶渡渊一直是没心没肺,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是谁能让他这样狼狈。 “不对,岑溪,我爹不对劲,不,是一切都不对。” 叶渡渊紧紧揪住楚云峥的袖口,将那一点布料牢牢攥在掌心。 察觉到对方的不安,楚云峥将人往里带了带,合上了院门,低声哄道,“好,别急,外面凉,咱们进去慢慢说。” 将人扶着进了卧室,楚云峥将自己的大氅抖开披在对方身上,又去到了一杯热茶塞进叶渡渊的手里,最后取一块热毛巾擦去他面上的污渍。 这一切都做完后才以一种倾听的姿态坐在叶渡渊的对面。 而原本精神紧张且慌乱的人,在这样的安抚下也渐渐趋于平静,一字一句地说出他所有的惊惶和不安。 再是聪慧机警,也不过是年方十六的少年,楚云峥懂他的不安,握住那双尚还有几分颤抖的手,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冷静且沉稳地告诉他,“伯父是大齐的肱股之臣,说这些或许只是希望你能独立,放松些,不要想太多。” “那太傅呢,太傅亦是国之柱石,为何,为何偏偏不得善终。” 叶渡渊越来越低的声音中透出藏不住的迷惘,不能怪他想的太多,只是今上实在没有明君之相。 “阿渊,有我在,我会向着你的。” 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会帮你,帮叶家的。 “岑溪,我只是,只是有一点害怕。” “我知道,我都知道,不必说。” 叶渡渊缩在软榻上,小口小口地啜着那杯热茶,没了往日的张扬,看起来有几分柔软。 “今天要不就宿在这里,我给你守夜。” 宅院外没有那些令人忌惮的鹰犬,大抵是灵帝留给他为数不多的喘息空间,也只有如此,楚云峥才能放任私心作祟,开口留人。 “我爹娘那边。” “会有合适的理由。” “好。” 叶渡渊也不想夜半惊梦,搅扰得家宅不宁。 犹记上一次和阿峥同榻而眠,还在儿时,还真是往日难追,一晃多年了。 是夜,烛影摇晃,映在窗纸上斑驳成片。 似乎真的只是想要守夜,楚云峥在床前脚蹬上落座,后背靠着床架,视线却凝聚在书柜一角,便是眼神都不曾逾越。 “文不成武不就,父亲的评价或许还算是给我留面子了。” 叶渡渊拥着衾被,仰面躺倒在这陌生却又熟悉的床榻之上。夜深了,他总还有些心里话想说。 往床里挪了挪,他轻轻拍了拍身侧,“夜里凉,阿峥,你上来,我有些睡不着。” 知己好友,同榻而卧,抵足而眠,再是正常不过,但楚云峥却有三分犹豫,可能是近乡情怯,也可能是因为榻上只有一床衾被。 但只是这迟疑的一秒,叶渡渊就已经俯身弯腰勾住他的臂膀,借力将人提上床,“愣着做什么,快进来。” 已经坐在床边的楚云峥自然不会再推拒,低头褪去鞋袜,还没躺下就再度被安排地明明白白。 “睡这边,离那么远怎么叙话。” 楚云峥向来一人睡,床上自然就只有一只引枕,就这样,叶渡渊还让出了一半。 头沾到枕上,鼻翼间能闻到独属于对方的味道,他们离得很近,很近。 “阿峥,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叶渡渊又说了几句什么,好半天没得到回应才偏头去看,也不知那人的魂飘到哪儿去了,如此心不在焉。 耳边骤然响起的声音和心跳同频,将楚云峥拉回现实,他一直克制的情感有几分崩裂,声音也带上了少许喑哑,“抱歉,你说,我在听。” 对他,叶渡渊也一向宽容,好脾气地重复了自己刚刚的话。 “你知道我原来是有一位兄长的,兄长文治武功,最像父亲,他大我许多,从小我娘就说我不需要太有出息,只要能平平安安的就好,我也天真地觉得自己废物一点,或许对我对叶家都是一件好事。” 说到这里,叶渡渊叹了口气,声音变得艰涩,“但后来的事你也知道。” 五年前,叶家长子战死沙场,年仅十五岁。 贝贝们,小叶子是攻啊,因为是年下,前期是有一点点娇,小楚也很宠他,但之后就会变得又疯又阴湿,别站反了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