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摇篮》 第1章 连天 七月的草原,好似水洗过一般的纯净的天和广袤无垠的绿野交相呼应。时间好像都被风吹慢了。 草原上成群的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是悠闲地散步或是低头吃草。 一旁马路上驶过一辆越野车,黑金色的车身与满眼的绿意丝毫不搭。 越野车后座的玻璃窗户突然降下,从内伸出一节手臂,少年的胳膊异常白皙,几乎没有一丝血色,透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他将胳膊轻轻搭在车外,手在空中展开,感受风和空气在手中饱满的触感——那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大拇指指节处有一颗红色的小痣,颜色很浅。 驾驶座的人闻声回头。 “啧,关窗,手伸回来!” 华綦手慢慢地缩回来,将挽起来的袖子放下,百无聊赖地抱臂靠在椅背上,下半张脸缩进了冲锋衣里,慢慢悠悠地闭上眼睛,闭目养神。 窗户被唐珏操纵着关掉,他还在没完没了地数落,“刚从医院出来,让你休息几天偏不听,非要来非要来!”他没听到后座那位吱声,回过头瞅了一眼,见人闭上了眼睛,于是白了他一眼,“怎么,缺了你难道就没人了?大家都不会干活了?” 华綦头发有点长了,黑色的头发软软地贴在额前——留海有点遮住了眼睛。他兴致缺缺,没有接话。 唐珏知道这人压根听不进去,说也白说,于是翻了个白眼。他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朝副驾驶摸去,刚掏出烟盒又突然想起了后座这位闻不了烟味儿,于是无奈扔下。 “副驾驶抽屉里有口香糖。” 华綦仍然闭着眼睛。 “我知道!”唐珏没好气儿道。 他翻出口香糖,又是葡萄味儿。 思索了几秒,他还是吃了两粒,甜死了。 车内安静了一阵子。 突然一句稚嫩的童声打破了安静的氛围。 “前面左转。” 声音稚嫩但是话语中却透露着老练。 华綦左手边还坐着一个看着年纪不大的小男孩儿,约莫四五岁的样子。他身穿一件黑色冲锋衣,手上捧着一个罗盘,面色虽瞅着不善,但是瓷娃娃一般的脸可爱得紧,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想掐掐他肉嘟嘟的小脸儿。 “你确定?” 唐珏手握方向盘,有点怀疑。 举目远眺,左拐没路。 华綦睁开眼帮他翻译,“直行,看到前面那个房子了吗,拐进去。” 唐珏瞪大了眼睛,没瞅见,他又努力眯起了眼,一公里外,似乎有个高大建筑物的黑色尖影儿。 他无语地看向后视镜,后座一个闭着眼,一个睁着大眼看他,好像在说,真没用。 “……” 这俩真不是人。 越野车停在了一栋房子前。 这是一栋极具地方特色的民宿,原木搭建的尖顶在山坡上错落起伏,走进雕花木门,地上铺着一块鞣制的羊皮垫,墙面上挂着块巨大的蓝白相间刺绣挂毯,再往里走,松木熏香伴着奶茶的甜暖气息涌入心口——屋里一点都不热。风从窗户吹进来,原木房梁上挂着的几串铜铃碰撞出细碎的清响。 – 两天前,青屿市。 市医院病床上坐着一个少年,他皮肤很白,握着手机的两只手骨节分明。透过窗户洒进来的阳光落在被子上,落在少年的手上,甚至能看到他皮肤下细密的血管。 华綦玩儿着游戏,几根手指灵活地点着,几分钟后屏幕上出现了游戏胜利的结算动画。他百无聊赖地把手机扔在床上,无趣。 单人病房的门被推开,华綦坐直身子。 一个小男儿走了进来,手上还拎着一个保温桶,他抬手挥了挥,堵住了华綦的话,“吃饭。” 后面进来的唐珏拎着大包小包进了病房,右腿轻轻一碰关上了病房的门。 华綦下床洗手,一大一小帮他拿出了小桌板,然后打开了大包小包,香味儿四溢。 华綦边擦手边走到床前,“老唐你又买这么多?” 唐珏无奈摊手,“他想吃。” 老唐口中的“他”此时正坐在小桌板另一边儿,跟华綦隔桌相望,两条小短腿垂在床边。 华綦猜到了,他伸手拿过桌子上的保温桶打开,“师父今天煲了什么汤啊?” “不会又是?”华綦抬头看着桌子那头儿的小孩儿,无奈道,“又是小米粥……” 栾眠面无表情地拿起筷子。 唐珏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同情道,“我说了给你买汤,他不让。” “咳咳,小米粥养胃,你们不懂。”栾眠说。 声音奶声奶气的。 华綦点了点头,把保温桶里的粥找碗盛了出来。 三人安静地吃着午餐。 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小沙发上一只黑色背包掉到了地上。 栾眠立马放下筷子跳下床,从背包里翻出来一只罗盘,觅生盘的指针飞速地转动着,像个突然开始工作的老者,连光束都是一顿一顿的,激烈了一阵子过后最终停在了一个方向不动了——西北。 三人对视一眼,紧接着下一秒,罗盘崩碎,顷刻间光芒尽散,三人均是一愣。 唐珏怔愣地盯着比他年纪都大的罗盘,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您……” 栾眠:“我修不了。” 这精细玩意儿,确实不是谁都能修的。 华綦也在盯着罗盘,“觅生盘已经很久没动了吧。” 唐珏立马陷入回忆,“是啊,你这么一说,上次这老伙计醒过来工作还是上一次……”他弯腰在自己膝盖处比了比,“在你还这么大的时候。” 华綦心道,老子刚能下地走路的时候都比你膝盖高一节。 华綦没接话。 栾眠眉头紧蹙,觅生盘从来没有出现过意外。 “自从祖师爷把它做出来,这东西就没坏过。”唐珏说。 的确如此,一千三百年前栾眠从他师父鹤让手中接过觅生盘的时候,就从来都没想过这东西有一天也能坏。 华綦解开了病号服的扣子,伸手打开衣柜去拿外套。 “你去哪儿?”唐珏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胳膊。 华綦:“去西北。” 栾眠看了一眼他徒弟病号服里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套在里面的T恤。 华綦和他师父对视一眼,“今天早晨刚穿在里面的。” “你留在这儿。”栾眠说。 病房门被轻轻敲了两下,探身进来一位护士小姐,“27号床的病人没什么事就可以去办理出院手续了。” “好的,谢谢。” 华綦说完转过身朝两人一摊手。 你们看,不是我非要去,是人家医院不留啊。 两个小时后,三人轻装上阵踏上了前往泷川的高速。 – 人一生注定行过无数条路,最后一程便是渡桥解脱,过了往生桥,管他前尘旧梦一概忘却,成为一个“干净”的人。 人的一生情感颇多,爱恨嗔痴贪怨疑,一旦放不下,便无法渡桥。 摆金使,行的便是化怨解孽的道,修复三魂,助往生者渡桥解脱。 天下摆金使源自一家,皆师从鹤让,后来四个徒弟东西南北各镇一方,行的是护一方天地,守万世太平的道。 而此行,泷川一脉摆金使,主家是北方墨家。 几人出发时暮色渐浓。 “咱们这么晚来拜访真的好吗?”唐珏十分不确定地把车停下。 天黑透了,但是星星却出奇得亮,草原的夜空,太干净了。 “而且您确定,这家店就是,墨家后辈开的?” 这真的不能怪唐珏。 一路上很安静,夜色如墨,拐进巷子后,面前这家店的霓虹灯似乎要将整个世界都切割成流动的光斑。墙壁上爬满了蜿蜒的灯管,猩红与明黄交织,边缘泛着稀碎的金芒,勾勒出一方似乎本不该属于这里的天地。木门两边挂着夸张的旋转灯箱,正不断闪烁着蓝绿色交织的光雾。 “在这里开这种店真的会被允许吗?”唐珏惊叹之余又实在无法接受,于是他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您确定这里就是墨家后辈开的店?” 栾眠不敢确定,但心道应该不会有人搬离当年的地址,即使有应该也不会太远,下车问问也无妨。 华綦有点儿看愣了,但他还是眼疾手快拉住了他师父的小胳膊。 栾眠正要伸手开车门,被华綦一把抓住,然后他就听到他徒弟在他身后努力措辞道,“一千二百多年啊师父……” 栾眠转头道,“左右已经来了,下车问问。” 三人做好心理准备拉开了木门。 待看清里面的布置装潢后三人均是一愣。 唐珏退后一步抬头看了看,又不可置信地抬腿迈进去。 刚开门便有一股混合着檀木与淡墨的香味儿扑面而来,暖黄色的高大吊灯照亮了整个屋子,正对着的那面墙的墙上挂着一幅装裱考究的水墨画,三人慢慢走进店里。 左侧酸枝木博古架分了七层,最顶上立着一只青釉瓷瓶,下方的榆木长案上摊着一幅还未装裱的山水画。右侧墙面上有一张空白长卷,华綦闭上眼睛再看,细密的字呈现在眼前——墨家家谱。 “老板?”唐珏开口喊了一声。 “这里。” 闻声屏风后走出一个年轻人。 约莫刚过三十的年纪,身着一件白色衬衫套着一件浅咖色的西装马甲,衬衫松松地挽到小臂,露出腕间戴着的一串紫檀手串,鼻梁上架着副细边金丝眼镜,镜腿蹭着鬓角的碎发,却并不显得刻板。 他引着三人落座,然后笑道,“几位是来?” 他说话时眼尾上扬,声音却听着平稳,显露出温润的质感底色。 “您门口这装潢是?”唐珏没忍住好奇道。 “哈哈,为了招揽生意。”他说。 但是感觉正经人一般不会想进来,而不正经的人开门后估计也不想进来,华綦实在没搞懂他是怎么得出能招揽生意这个结论的。 “所以几位?”男人又道。 华綦从背包里掏出丝巾,将丝巾展开露出了四分五裂的觅生盘,三人一齐抬头看向他。 男人登时怔住。 第2章 藏雪 男人摘下金丝眼镜,右手轻轻揉了揉眉骨,然后正色道,“墨承山,墨家第十一任家主。” 华綦:“华綦,东方栾家,第七任。” 墨承山知道当年栾眠师祖并没有娶妻生子,所以东方摆金使一脉姓氏都不固定,于是他并不纠结华綦的名字。 顺着墨承山视线看过去,华綦接着说,“我弟弟,我……司机。” 对上墨承山好奇的目光,华綦又补充道,“表的。” 墨承山心下了然,并不过多纠结。 听华綦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拿起破碎的觅生盘打量。 “能修吗?”唐珏问道。 “应该,问题不大。”墨承山说道,“但是时间多久就不给你保证了,毕竟,我是头一次见觅生盘碎成这样。” 众人一阵无言。 “什么声音?” 奶声奶气的声音突然打破沉闷的氛围。 “嗯小朋友?叔叔并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啊。”墨承山说。 华綦也没听到声音,他挑眉询问地看向师父。 栾眠跳下沙发,拉着华綦的手就往屏风后面走,他们穿过天井,走到了墨家主宅门外,这下子几人都听到声音了。 墨承山正跟在他们身后。 栾眠小手朝屋里一指,“哥哥,屋里边有声音。” 墨承山伸手邀请他们进屋。 正厅里面一张紫金檀木八仙桌,桌上正摆着一只罗盘——墨家的觅生盘。 此时此刻罗盘指针正飞速旋转着,激烈地闪烁着流光,最终指针停止转动,直指北方。 墨承山透过窗户向北望,皑皑的雪山屹立在北方。 华綦胳膊肘拐了一下唐珏,唐珏了然。 “哎呀,眠眠小耳朵可真厉害呀,伯伯都没有听到呢,走,我们去车里拿糖吃!” 说完唐珏就抱着栾眠溜了。 墨承山回过神来,“你弟弟……” “小孩子对声音比较敏感。”华綦说,“墨先生您说一下北方的情况吧。” 墨承山心道这可不是普通的低分贝声音,除非对觅生盘的声音非常熟悉且还要…… 罢了。 “北方这座雪山名叫牧得顿,山下有个镇子,不瞒你说这么多年来,北方从来没有出现过今天这种情况,出现生境最多的方位是西北……也都不是什么难解的,这一次觅生盘将你们带到这里,或许是有什么我们都不知道的因果。” 华綦点了点头,“墨先生,我们明天进山,今晚就麻烦您了。” “哪里的话,摆金使一脉相承,都是自家兄弟。”墨承山说着拍了拍华綦的肩膀。 三人晚上住在了墨家主宅。 - 七月份北方的天亮得很快。 栾眠本来就是个觉少的,他早早起来,搬了把椅子扒在窗前朝外张望。 华綦睁开眼就看到窗前他师父伟岸的背影。 如果不是站在椅子上的话估计效果会更好。 昨天墨家给他们准备了两个房间,他和栾眠“兄弟俩”一个房间,唐珏则自己一个人一个房间。 墨家给他们准备了丰盛的早餐送到了房间里,华綦一瞬间有些恍惚,还以为自己在酒店里。 三人吃过早餐,来到了墨家正厅,墨承山已经坐在正厅等他们了,他对面还坐了三个人。 经过八仙桌的时候华綦有些在意地看了一眼觅生盘——安安静静。 寒暄几句,墨承山将一旁的三人一一介绍给大家。 高的那个叫连溯,那对儿龙凤胎姐姐叫墨大玉,弟弟叫墨小玉。连溯是镇子上的人,大玉小玉是能力出众的墨家小辈。 几人互相点头示意。 唐珏暗暗打量了一下连溯,青年看起来应该比华綦大不了几岁,他的发色偏浅,整个人一副矜贵气质,他很高,华綦在人群里就已经是很扎眼的存在了,他竟然比华綦还要高出半个头,但是最特别的还是他的一双眼睛。 “你好,我叫连溯。” 高的那个走过来。 华綦礼貌地跟对方握了一下手。 连溯的眼睛是纯净的蓝色,很眼熟,像是草原的天,但是却不够透亮。他的眼睛里好像藏了很多的秘密,让人捉摸不透。连溯的手很暖,对比之下华綦的手就显得有些凉。连溯的笑容近乎完美,却没有笑到华綦心里。 栾眠歪头打量着连溯,这个孩子很特别。 连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低头对他笑了一下,然后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栾眠立马藏在了华綦身后,他烦有人摸他脑袋。 连溯抬起头,“你……” 华綦:“表弟,司机。” 连溯愣了一下,然后又咧嘴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哦,这次笑得真诚多了。 “华綦。” - 越往北走风越大,华綦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 他师父在他旁边拍了拍他。 华綦左右手各拽了一边栾眠的围巾,用力一扯,他师父小短胳膊立马抓住了脖子上系紧的节,华綦赶紧又给他松了松。 栾眠冷冷地瞪着他。 华綦忙把人抓到身前给他挡风,要不是有外人在,他感觉栾眠想给他一脚。 一路上大家都很安静,可能因为都不想呛风。 走到镇上,连溯带着他们七拐八拐拐到了一间雪屋门前,然后邀请几人进去。 屋里暖气开得很足,华綦捧着一杯热奶茶小口喝着,感觉好受多了,外面实在是太冷了。 他无意识抬头,跟木质楼梯上一个探头探脑的少年对视了。 连溯招手让人过来。 连溯:“我表弟,花乾。” 这名字可真会起,华綦心道。 屋子里很暖和,花乾就只穿着一件黑色T恤,手臂纤细,同样泛着不健康的白。他看起来就很小,比华綦还小几岁的模样。 花乾坐在华綦对面,细细打量起面前这个人。 华綦冷冷扫他一眼,把人吓了一跳。 还是个胆子小的。 华綦没有理会对面的目光,他拿出墨承山借的觅生盘,罗盘依然安静地指向北方。 这次进山墨承山找了连溯帮忙带路,一行人在连溯家短暂休整一番便出发了。 华綦戴上羽绒服帽子准备跟上唐珏,面前突然伸过来一只手。 连溯:“戴个帽子?” 那只手极好看,指骨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透着青年人独有的冷峻感。连溯握着那顶米白色的棉帽,指节的弧度在毛绒材质的映衬下更显流畅——他的手很暖。 刚刚握手的时候,华綦想。 他的脑袋短暂空白了几秒,然后回神接过帽子。 “谢谢。”华綦说。 连溯笑道,“没事。” 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华綦心想这人怎么老笑。 - 雪粒子砸在防风镜上沙沙作响,灰蓝色的天幕压得极低,将一行人裹进一片晃眼的白茫里。连溯走在最前面,华綦和他中间隔了三个人。风雪像撕碎的鹅毛落在地上,顷刻掩盖几人的脚印。 华綦猛地转身,在刚刚走过的雪坡凹陷处,他似乎瞥见一个一闪而过的影子。 连溯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歪着头似乎在问他怎么了。 一行人透过防风镜都在看他。 华綦摇了摇头,风雪愈来愈大了。 他接着朝前走去。 华綦转过身后,连溯眯起眼看了一眼三丈外的雪坡,然后跟上了华綦。 变故就发生在此刻—— 脚下的雪面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震颤,雪坡像是被炸药点燃般掀起巨浪,轰鸣从地层深处炸开,抬头见整片山坡的积雪裹挟着冰砾、岩石倾泄而下。 “大家趴下——”连溯大喊一声。 变故来得太快,华綦被身旁的连溯整个人护在怀里,趴下前看到唐珏把栾眠拉到了身边。 雪幕如巨浪般压过头顶的刹那—— 竟然还能遇到雪崩,真是见鬼了,华綦在失去意识前想着。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花乾睁开眼,有些茫然,“我是,已经死了吗?” 岩洞的入口被雪幔堵住,缝隙里渗进的天光将洞壁染成幽蓝,穹顶垂落着成片的冰棱,尖端凝着水珠,“嗒——嗒——”落在地面的冰锥上。 唐珏扶起了栾眠,两人同时用探究的目光看着花乾。 “放心,没死。”唐珏回答他。 华綦揉了揉被花乾尖叫声摧残过的耳朵,慢慢坐起身来,这倒霉孩子怎么偏偏倒在他旁边…… 这么想着他转头看了眼连溯——连溯不在他旁边。 他躺在离他几步远的左后方。 嗯? 华綦疑惑地眯起眼,他又看到连溯身旁还躺了个人,一个小姑娘。 大玉小玉也相继醒了过来。 “诶?”花乾顺着华綦的目光看过去,惊讶道,“她怎么在这儿!” 几人走过去把二人扶了起来。 连溯脑袋有些晕,醒过来时华綦正在拍他的脸,他轻轻抓住了华綦的手,“醒了醒了。” 华綦把手抽了出来。 连溯这才发现他躺在华綦怀里。 华綦见他醒了,立马松开了他。 连溯倚着岩壁揉了揉脑袋。 “阿西卡,你醒了!”花乾叫道。 两个人同时转头看向他们。 小姑娘额前碎发还沾着未化的雪粒,裹着一件拼色的氆氇袍,领口的狐皮磨得有些发亮——她正一脸茫然又紧张地盯着四周。 花乾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她这才回神看向眼前的人。 “花乾哥哥?” 看起来没傻,花乾起身让出位置。 华綦走过来蹲在她面前。 “刚才是你吗?”华綦说。 阿西卡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连溯站在华綦身后,“是她。” “连溯哥哥!”阿西卡惊喜道,她刚看到连溯。 华綦回头看了一眼连溯,连溯朝小姑娘点了点头。 再回头,小姑娘朝华綦点了点头,小声说道,“是我。” 她说完便站起身来躲到了连溯身后。 花乾也走到了连溯身后,扯了一角他哥的衣服,“哥,现在洞口被堵住了,咱们怎么出去啊?总不能一直待在洞里等雪化吧……” “出不去。” 华綦起身拍了拍衣服后摆沾到的灰。 “啊——那怎么办啊?”花乾哀嚎道。 华綦:“这里之前经常发生雪崩吗?” 连溯对上他的目光摇了摇头,“自我记事起,从来没有。” 栾眠摸了摸岩壁,抬头看着华綦,轻轻点了下头。 华綦了然,果然,他们被卷进了生境。 大玉:“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就找到了。” “咱们这么容易就……进了生境?”小玉蹙眉道。 “那是什么?” 花乾听到了新鲜词汇,忍不住好奇道。 大玉:“嗯,言简意赅来说呢,是人的梦境。” 反正出去后普通人也不会记得生境里发生的一切,唐珏轻咳一声,对花乾解释道,“生境,乃是人死后未竟之念所化的幻境。” 大玉接道:“凡人都有三魂七魄知道吧?” 花乾愣愣地点头。 “三魂,分别是胎光、爽灵、幽精。其中主魂胎光是最重要的灵魂,与个人生命力、精神状态直接相关。胎光强健,则人精神焕发,健康长寿,反之则体弱多病,甚至可能影响寿命;爽灵与人的智力、智慧有关,影响人的思维能力和决策能力,爽灵强的人通常聪明伶俐,反应敏捷;幽精则与情感、性格相关,影响人的情感状态和性格特点,幽精稳定的人,情绪平稳性格温和。” “爱恨嗔痴贪怨疑,凡人皆有七念,人若是有未竟之念,魂魄便不齐,因而无法渡桥解脱。摆金使一脉,修复魂魄,送生魂入轮回。”唐珏补充道。 花乾听得眼睛越来越亮,“所以你们都是摆金使?” 大玉小玉点了点头。 唐珏摸了下脑袋,“呃……我不是。”唐珏指着华綦,“但他是!” 华綦掀起眼皮,正对上了连溯的目光。 又笑什么呢…… 第3章 洞女(一) 这一行突然卷进来了不相干的人,大玉有些头疼。 她看了一眼躲在连溯身后东张西望的小姑娘,正准备安慰一下她让她别害怕。 “连溯哥哥,你觉不觉得,这里很眼熟?” 阿西卡突然开口,大玉刚伸出去的手默默缩了回来。 “怎么了大姐姐?”阿西卡一回头看到大玉缩回去的手于是问道。 大玉讪讪地摸了摸脑袋,“啊,没事。” 得了,人家根本不害怕。 听到阿西卡的话连溯打量了一下周围。 华綦一直在盯着连溯看他的反应。 片刻后,连溯点头说道:“嗯,大概是。” “哥,你们打什么哑谜呢?大概是什么?这里是哪里啊?”花乾拽了拽他哥的衣角。 仿佛是回答他的问题,眼前场景倏地一变。 “我……靠。” 尾音蓦得变低,花乾吓得不轻。 山洞穹顶垂落的冰棱反着对面祭台上血红色的烛光,火苗在潮湿的空气中摇曳,将洞壁上的人影映得扭曲。 “好……好多人啊。”花乾默默挪到连溯身后。 数百具人影围在祭台前,他们各个赤着脚,涂满朱砂的脸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中泛着青灰,嘴里重复着听不懂的咒文。 最中央的祭台上,立着一个身穿喜服的姑娘,她的眼神空洞,无悲无喜。手脚皆被麻绳捆住,细看还能看到手腕上的勒痕。 “圣子——” 躁动的人群因着这句话变得异常激动。 祭台上为首的圣子静静地站在红衣新娘身旁,一张可怖的青黑獠牙面具遮住了他的脸,纯白的长袍上绣满了暗金色的符文,宽大的袍子几乎将他整个人笼罩,只露出了拿着青铜手杖的一只手——他很年轻。两人一红一白站在一起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 眼见圣子手中的青铜手杖就要刺穿喜服姑娘的心脏,她突然抬眸看向了圣子。 顷刻间,眼前鬼魅的场景如雾般消散,露出了一湾纯净的湖泊。 花乾刚闭上眼睛,紧张到两手攥紧了他哥的衣服后摆,突然又感受到了日光,他茫然地睁开眼睛,惊喜道,“我们出来了?” “没有。”华綦说。 小玉从袖子里掏出几枚铜币,卜算着什么。 大玉转头看到一旁发抖的阿西卡,心道这小姑娘总算知道害怕了,她轻轻拍了拍阿西卡的肩膀安慰道,“别害怕,这些都是假的,就算有危险姐姐也会保护你的。” 阿西卡指节泛白地攥着领口,她颤抖地抬起头,眼底是未干的眼泪,“莱……那,那是莱希提姐姐。” 华綦一愣,“你认识她?” 阿西卡点了点头,“不止我,连溯哥哥,花乾哥哥也认识。” 花乾从连溯身后探出脑袋来,朝华綦一阵点头。 “她在五年前就……”连溯突然顿了一下,然后又道,“是不是不能说那个字?” 华綦点了点头,生境里的确忌讳说出“死”“去世”“离开”等字眼,这样可能会激怒魂主。 不过他是猜的吗?华綦有些奇怪。 “幸好我猜对了,还好我没说。”连溯朝他眨了眨眼睛。 华綦:“……” 他看了一眼栾眠,发现他师父正盯着墨小玉手中的铜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连溯捕捉到了他的目光。 华綦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连溯。 “是因为,刚才那场祭祀吗?”华綦接着问道。 “不是。”小玉将铜币收了起来。 连溯点了点头。 大玉安慰好了阿西卡,凑到小玉面前问道,“怎么样,你算到了什么?” 华綦在他收起来之前瞥了一眼铜币,也莫名觉得有些眼熟,却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到过了。 小玉沉默了一瞬,似乎在措辞。最终他摇了摇头说道,“我看不懂这个卦象。” “哈?”大玉愣了一下,“你逗我呢?还能有你看不懂的卦象?” 墨家这一脉,老祖墨徵擅卜算和炼器,最初的几代大家也都是二者兼修,但却都不精,再没有出现好苗子,于是从墨承山太爷爷这一代开始墨家便分了支。 墨大玉也没有夸张,卜算这一支里,墨小玉可以称得上是天赋异禀,不止在他们这些年轻小辈中,就是放眼在世几百位卦师他弟也算得上佼佼者。 小玉:“没逗你,六冲卦,阴阳相冲。此处波诡云谲,还是小心为上。” 华綦听罢,转身开始回忆自己究竟是在哪里见过铜币,正想着,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连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旁。 “好看吗?” 华綦疑惑地转头看向他。 连溯盯着干净的湖面没有看他,“它叫白珀斯湖。” 华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才发现自己思考的时候正对着湖面。 “好看。”华綦由衷道。 湖面澄净,没有一丝涟漪,倒映着皑皑的雪山和干净的天,蓝宝石反射着太阳的光,打破了原本整片天地纯净的白。 “可惜一年中它不结冰的时间很短,大部分时间都覆盖着厚厚的冰层。”连溯叹了口气,“明明是很漂亮的蓝色。” 华綦第一时间想到了连溯的眼睛,是像白珀斯湖一样清澈的蓝色,不过在阳光的映照下,比他的眼睛透亮得多。 华綦刚想开口说些什么。 透亮的湖面顷刻冰封,丝毫不拖泥带水,速度快得让两人都没反应过来 华綦:“……” 连溯:“……蓝宝石不让看了。” 这魂主够小气的。俩人在心里吐槽道。 华綦突然觉得有些好笑,“生境里的一切都是由魂主操控的,可能是你刚才说的话情绪太强烈了,所以让它捕捉到了。” 连溯有些无奈,“太可惜了,下次带你去看真正的白珀斯湖。” “啊!哥——” 花乾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花乾手颤抖着指向前方——一个戴着毡帽的小姑娘脸上带着笑,正蹦蹦跳跳地朝湖边走来。 阿西卡揉了揉眼睛,“那是莱希提姐姐吗?我怎么,有点儿看不清楚她的脸?” “有可能魂主记不清了,又或者,不敢记清楚。”华綦说。 “我们在生境里看到的一切,都是魂主想让我们看到的。如果看不到,那就是他害怕的或者不愿记起的,这类人或物也往往是与他牵绊最深的。”大玉接着解释道。 “那……跟莱希提姐姐牵绊最深的,会是修蒙哥哥吗?”阿西卡自言自语道。 华綦听到了她的话,转头看向了连溯,他正要开口—— “修蒙是她的青梅竹马,两个人感情很好。”连溯说。 看出了华綦的犹豫,连溯接着又说,“修蒙也在五年前就……” 后面的不用说大家也都懂了。 不过这样就有些说不通了。 唐珏安静了一路,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 “看不清脸的是这个小姑娘,那魂主可能就是她的青梅竹马修蒙。但这又不对了,既然如此,为什么刚刚我们在山洞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脸?还有,既然两个人感情很好他又为什么不愿意记清楚,或者不敢记清楚她的脸呢?对了,他俩究竟是怎么……嗯?” 几个人一齐看向了连溯。 连溯摇了摇头。 正在几人陷入迷茫之时,场景又一次发生了变化—— 一阵浓雾散去,面前是人潮涌动的市集。 花乾:“好多人啊……” 铜锅里的酥油茶咕嘟作响,混着青稞酒醇厚的香气飘散开来,经风一吹,彩色经幡在摊位间飘扬,商贩牦牛颈间的铃铛也随之轻晃,铃铛串发出清越悠扬的声响。 “莱希提姐姐!” 众人回过神来,一齐看向阿西卡手指的方向。 少女依旧头戴着那顶毡帽,她手背在身后蹦蹦跳跳地走着,羊羔毛边的毡帽随着动作上下晃动,她脸上带着狡黠的笑,身旁跟着一个脸红的少年,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少年结结巴巴似乎想要反驳。 两个人迎面走来,又和众人擦肩而过。 “真的是修蒙哥哥啊。”阿西卡瞪大了眼睛。 花乾转身看着走远的两人,“原来他们看不到我们啊。”他突然放松下来。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大玉说:“小姑娘表情这么生动,那为什么刚刚在湖边咱们却看不清楚她的脸呢?” 华綦也陷入了迷茫。 “不管怎样,先跟着他们。”华綦说。 少女一路上都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像一只欢快的小鸟,少年则是安安静静地跟在她的身旁,帮她提着买到的东西,或者帮她整理一下歪掉的毡帽,虽然少年话不多,但从眼神可以看出,他很关心很在意少女。 唐珏一阵唏嘘,市集上的小姑娘鬼灵精怪的,很难让人将她与刚刚洞穴中眼神空洞的喜服新娘联系在一起,不知道在她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正出神,眼前场景再度变换—— 花乾三步并两步窜到了他哥身后,经过阿西卡的身旁甚至还带起了一阵风。 “花乾哥哥,你怎么这么胆小啊?你看旁边那个小弟弟都一点儿都不害怕……” 阿西卡手正指着栾眠。 唐珏:“噗——” 栾眠:“……” 花乾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他,他不是一直在拉着大人的手吗?” 阿西卡撇嘴,有些嫌弃地看着他。 花乾默默松开了拉着他哥衣角的手。 “我只是……我刚刚只是没反应过来,不就是黑点儿吗?我才不怕呢!”说着他一个人走到了最前面。 看着准备打头阵的花乾,华綦挑眉道:“你确定?” 花乾拍着胸脯回答他,“当然,我没问题的綦哥。” 连溯走到了华綦身旁。 花乾回头看到了连溯,心里更有底儿了,他大步向前迈。 这一次的场景变换,众人又回到了山洞里。 这一次的山洞相较第一次的环境可好太多了,没有诡异的信众,没有明暗变化的烛光,没有盘旋洞壁的影子,也没有悬挂狰狞的冰棱,只有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姑娘。 “!” 花乾猛地后退一步。 后背抵上了一只手,花乾缓缓地转头——跟华綦对视了。 华綦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还挺吓人的,花乾心想。 “看路。”华綦手轻轻一推,花乾站直了身子。 花乾喉结上下滚动一圈咽下一口唾沫,点头道:“好的。” “跟着她。”华綦说。 花乾老老实实地跟在红衣姑娘身后。 莱希提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东西,她的嘴里一直念着,“找不到了,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在这期间,场景一直在变化着,快到让人反应不过来,一行人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花乾逐渐胆子变大,他走着走着甚至挪到了莱希提身旁看着她翻找。 莱希提:“找不到了,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花乾托腮蹲在她身旁看着她翻箱倒柜,百无聊赖接道,“你究竟在找什么东西啊?” 莱希提突然转头看向花乾,笑道:“你可以帮我找找我的木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