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安夏岑鸢》 第1014章 永远信奉惠正皇太后 唐楚君伸手拭去时安柔脸上的泪水,轻声道,“上一辈的恩怨跟你们这些孩子原本就无关,你既叫了我一声‘母亲’,往后你就跟夏儿一样,都是我的女儿。还有……” 她笑着拉过姚笙,“这位,你得叫阿娘。她跟咱们是一家人,不分彼此。” 时安柔怯怯上前叫了一声“阿娘”,模样十分乖巧。 姚笙眉眼舒展,笑盈盈应了一声。她显然早已备好了见面礼,从袖中取出一只精致的锦盒。 锦盒中静静躺着一支蝴蝶玉簪,凝脂白玉,触手温润。 簪头的蝴蝶雕得极尽精巧,翅膀微微翘起,蝶翼薄如蝉翼,仿佛下一刻便要振翅而飞。蝶身点缀着细小的碧玺,随着角度变换流转出浅浅的蓝绿色光晕。 姚笙唇角含笑,指尖拈起玉簪斜斜插入时安柔的发鬓。 玉簪上的碧玺在阳光下一闪,恰似蝴蝶在鬓边轻轻颤了翅膀。 这是取破茧成蝶之意。 时安柔得了两个母亲的礼物,宝贝得很,眼角眉梢都漾着掩不住的欢喜。 这是她头一回轻松自在收礼物,不用想着看谁脸色行事,不必揣度送礼人的心思,更不用担忧礼数是否周全,纯粹是被人放在心尖上疼着的熨帖。 前世今生,她盼着的,想着的,也不过是如今这样单纯的欢喜。 其实,时安夏也准备了一份礼物送给她。 “安柔姐姐,”时安夏板着脸,眼底藏着狡黠的光,“从明日起,你每日跟着嫂嫂学两个时辰看账理账。” 她故意拖长了音调,“不会的就多问,可别想着偷懒……”说着突然凑近,吓得时安柔一个激灵,“我可是会随时来抽查的。” 时安柔顿时苦了脸。 她从小就是个见书就困的主儿,这会儿光是想象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眼皮就开始发沉。听说还要抽查,莫名就是一哆嗦。 时安夏见状终于“噗嗤”笑出声来。 她从袖中取出几张泛着淡淡墨香的纸契,在时安柔眼前晃了晃,“喏,拿着,这才是我真正要送你的礼物。” 时安柔不敢接,又忍不住好奇,便探脑袋过来看,“是什么?” “温泉庄子。”时安夏不由分说将契约塞进她手中,“跟我一千八百两卖给你的那个庄子刚好连成一片。” 温泉已经开挖出来,筹备得差不多,年底就可以用来赚银子了。 时安柔怔愣着。一千八百两!那已是多么久远的斗法。 那是她们刚重生归来,彼此猜忌,彼此较量。 不,哪里能算是较量?分量是惠正皇太后对她单方面的戏耍。 记忆不期然蜂拥而至。 时安夏笑弯了眉,时安柔耷拉着眼。 时安柔的脸瞬间垮下来,手指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蝇,“可、可是……我已经把那庄子……当、当出去了……” 这个败家女!时安夏闻言挑了挑眉,慢条斯理地翻开其中一张契约,在她眼前晃了晃,“不是好端端在这儿么?” “怎、怎么……”时安柔瞪圆了眼睛。 “你当进了我夫君的当铺,不就是当进了我的手里?”时安夏温声道,“拿着,这几个庄子是我专门单给你挑出来的。说好护你,总得给你些实实在在的倚仗。” 其实就算这次时安柔没救唐楚君,时安夏想着上辈子的恩,也打算找个机会把这几个庄子送她的。 毕竟用财物报答恩情,总比口头上说得天花乱坠好。 时安夏望着时安柔呆愣的模样,眼底泛起一丝温柔。 她再次将契约郑重按在她掌心,“给你这些,不是要拿财物抵恩情。金银珠宝终有耗尽时,唯有握在手里的本事和产业,才是立身的根本。” 逼她学理账,不是要她变成锱铢必较的生意人。而是要她明白,即便是自己的产业,若连账本都看不明白,终有一日会被底下人欺了去。 时安柔这几日都活在飘飘忽忽的云端上,总感觉自己在做一场永远不愿意醒来的美梦。 她有时半夜醒来就不敢再睡,还使劲揪自己身上的软肉,直到揪青了,揪疼了,才能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她多害怕啊,怕梦醒后还缩在某个阴暗潮湿的角落瑟瑟发抖。 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欺辱她,谩骂她,人家把她卖了,她都不敢反抗,顶多只能逃跑。 是这一刻,就那么忽然从云端上稳稳落在地上。踩实了大地,仰头望去,天那么蓝,云那么白,风那么和煦。 上邪!信女时安柔,将永远信奉惠正皇太后! 灯与灯靠得近,火与火便相映。她感到了真正的温暖,因为惠正皇太后给她的,是安身立命的本钱。 时安柔次日便乖乖去了魏采菱院里学理账。说来也怪,那些往日里让她一见就眼皮发沉的数字,如今化作白花花的银两在账册上跳动,竟让她越看越精神。 并且,她不止学了理账,还顺带学习了如何管家。 因为和国公府此时上下正经历着一场雷霆整顿。 凡有可疑者,轻则打发去偏远庄子,重则直接发卖出府。更有几个与外人勾结的刁奴,被捆了送官查办,以儆效尤。 府中各处都换了新人,规矩也重新立起来。魏采菱亲自拟了新的家规,命人誊抄数份,张贴在各院显眼处。 “从今往后,”她站在廊下,目光扫过院中垂首肃立的仆从们,“但凡有吃里扒外的,一律按家法处置,绝不轻饶。” 众人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整个国公府为之一肃,本就严谨的家风,如今更是令行禁止,井然有序。 时安柔在一旁看着,就忽然想起这位国公夫人上辈子被时家早早害死了。 还是她姨娘亲手作的孽,逼死了魏家母女俩。 她不由想得呆了。 同是重生,人家太后救了多少人的命,干了多少光宗耀祖影响深远的大事。 她呢? 啧,败了身子,落了孩子,搞了个从此不能生养。 这怪得了谁? 一时想得痴了。坐在廊下,细细琢磨那些过往。如果再来一次,她会做什么? 她想,她会远离晋王那厮,抱紧惠正皇太后的大腿。然后当个小尾巴,帮着救人,做力所能及的事。 嗯,就这么办……想着想着,她笑了。 “安柔妹妹,你笑什么?”正忙着的魏采菱抬眼看过来。 时安柔摆摆手,“嘿嘿,没笑什么。”她想起个事儿,忽然问,“我记得嫂嫂还有个小妹妹是不是?” 第1015章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姑娘 这一世的魏娉婷,可谓得尽天时。 十二三岁的少女已初现风华,身量渐长,眉眼间的明艳一日盛过一日,教人移不开眼去。 她所行之处,必有十数府卫暗中相随。倒非魏家忽然学会摆排场,实是时安夏的安排。 那些府卫皆是驸马亲自挑选,其中有个女子,连时安柔都认得——正是当年岑鸢派去李府,假作丫鬟保护时安柔的银凤。 后来银凤忽然失了踪迹,原是调来魏府,自此做了魏娉婷的贴身女卫。 魏家本是寻常门户,骤然添了许多伺候的人,颇觉不惯。 是时安夏提醒了他们,魏家已非曾经的魏家。 魏娉婷的外祖父莫岳深任督陶司司长,执掌北翼瓷业,“瓷父”之名享誉四海。 北翼瓷器贡税连续几年占了国库收入三成,居各行榜首。 太上皇亲口盛赞,“瓷业兴邦,莫司长应居首功。”更亲笔题“瓷业兴邦”四字,悬在督陶司正堂。 各国探子都来探“莫瓷”工艺,难免会把主意打到其亲人身上,实在不得不防。 魏忠实如今步步高升不提,家里还出个少年将军魏屿直,又有长女魏采菱贵为国公夫人。 总之魏府已不是往日的魏府,迅猛势头在京中绝对算头一份。 如此从魏娉婷十岁起,出行已然隆重。 听得时安柔问起妹妹,魏采菱笑道,“巧了,今日她就会来做客,到时介绍给安柔妹妹认识。” 时安柔一听,心里就打退堂鼓。不为别的,她怀疑魏采菱的妹妹就是前世的魏贵妃。 她把这个疑问带回了夏时院,悄悄向时安夏求证。 时安夏沉吟几分,终还是点点头,“是她。”又道,“你这脑子忽然开窍了?前世她可是为难过你?” 时安柔茫然点点头,一脸惊惧。她在宫里是个无人在意的存在,有时候活得还不如其他宫女。 但有一个好处,仇人都懒得搭理她,全找时安夏这个靶子报仇去了。因为前世大家都以为时云兴这个祸害,是时安夏的亲哥哥。 只是偶尔,这魏贵妃闲来无事时,会叫身边的宫女来折辱时安柔一下。 譬如冬日将她扔下冰湖,看她扑腾得没劲时,又让太监把她捞起来。或者断她口粮,截她本就少得可怜的银炭,换成那种一燃起来就满屋烟,呛得人直掉眼泪的炭。 除此之外,魏贵妃还让时安柔跪过雪地,吃过狗饭,甚至让小太监戏弄她。 但时安柔实在太弱,魏贵妃似乎对她没兴趣,虐着虐着就把她当一个屁给放了,专心致志对付时安夏去。 二人正说着话,就听见银铃般的声音响起,“夏儿姐姐,夏儿姐姐,娉娉婷婷来啦!” 环佩叮当间,少女一袭雨过天青色罗裙翩然而至,腰间悬着的青瓷禁步在日影下流转生辉。 然所有配饰于她的美艳姿容,都显得黯淡无色。 时安柔死死盯着那张脸,只觉全身都掉进了冰湖里。她依稀认得,这少女正是那高高在上、宠冠六宫的魏贵妃。 少女一阵风似的卷进来,一头就扎进时安夏怀里,扬起那张美得毫无瑕疵的脸,软糯地喊,“夏儿姐姐,我好想你呀。” 时安夏早习惯了这丫头的热情似火,也张开双臂抱着她轻盈的身子,用额头触了触魏娉婷的额头,“都是大姑娘了,怎的还跟小时候一样风风火火?” “大姑娘也是夏儿姐姐的娉娉婷婷呀!”少女笑得无赖,一看就是那种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千金小姐。 在这一点上,魏母可谓煞费苦心。 她娇养女儿,也正确引导女儿。既担心女儿没见过世面眼皮子浅,又忧心女儿娇纵跋扈没有大局观。 魏母教养长女魏采菱已算很成功,但自认识时安夏后,觉得还欠缺很多。是以这些年来,常让小女儿与时安夏亲近。 不为别的,起码时安夏说话,魏娉婷听得进去。 时安夏既是师长,也是姐姐。 除此之外,魏母小圈子里相熟的姐妹也是很好的资源。 魏娉婷自幼浸润在京城最风雅的圈子里。楚笙先生教过魏娉婷写新体诗,雪舟夫人教过魏娉婷作谐画。 陆桑榆因着与魏屿直的交情,每月总要抽空来魏府两回给她讲律法要案。 除此之外,魏娉婷还跟傅仙仙是手帕交。 她教傅仙仙射箭,傅仙仙教她骑马及打马球。 没错,魏娉婷的箭术在女子中算是很拿得出手,师父就是她哥魏屿直。 她和傅家女都合得来,上场打马球时也是常输球不输阵。 各家对这长相出众的小姑娘都格外慷慨,库房随时向其敞开。孤本琴谱、珍奇古玩,都任她赏玩。 这般待遇,连正经的世家嫡女都未必能有。 好东西见多了,就能悟出个道理,再珍稀的宝贝也不过是身外之物。 魏娉婷渐渐就养成了见惯不惊的性子,也不会随意向人索要东西。 因为她自小便知,收了别人家的好处,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比如护国公府主母郑巧儿就曾开玩笑说过,“不如等你长大了,嫁给我们家星海,这些东西都是你的。” 总之在这圈中,钟意魏娉婷做儿媳妇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只等她长大,自己选夫婿,任她挑。 真就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姑娘啊。 此时小姑娘退出了时安夏的怀抱,刚把视线转向时安柔,正准备开口喊一声“安柔姐姐”。 谁知时安柔二话不说,头一低,腰一猫,拔腿就跑。 魏娉婷:“……” 她转向时安夏,怪委屈的,“夏儿姐姐,我看起来像要吃人吗?” 时安夏笑着摸摸她头顶,“你安柔姐姐害羞。” “哦。”魏娉婷是专门得了姐姐魏采菱的叮嘱,让她见到时安柔定要亲热些。 她这还没开始亲热呢,人家就跑了。 小姑娘转瞬把这事忘在脑后,吱吱喳喳说开了,“哥哥和明月哥哥也来了,跟姐夫在正厅里议事。还有一个人,要来拜访夏儿姐姐您,猜猜是谁?” “哦?”时安夏想了想,其实已经猜到应该是九皇子萧玖。可为了逗小姑娘,还是装作不知,“谁啊?” 第1016章 少年心中不能承受之痛 时安夏之所以能猜到是九皇子萧玖,是因为听说魏屿直和邢明月也来了和国公府。 萧玖跟魏屿直等人关系都挺好。那一届的武举前三甲,六个人离京了四个,如今只剩下魏屿直和邢明月留京了。 且萧玖已在宫外立府,不受宫规管束。自他随明德帝御驾亲征收复失地回京,就是魏府的常客。 魏娉婷提到这个人,忽然变得有点忧伤。她垂下眼帘,睫毛在瓷白的脸上投下浅浅荫翳,“唉,猪头九这个人,总是不太开心,怎么哄都哄不好。” 来拜访时安夏的,确实是九皇子萧玖。 此刻夏时院外,九皇子萧玖正静立树下。春光透过绿色叶隙,在他深紫色锦袍上洒下细细碎光。 曾经圆润的脸庞如今棱角分明,目光已隐有了与年纪不相符的沉静与克制,再不是曾经笑嘻嘻说自己是“猪头九”的少年了。 在时安夏眼里,萧玖还是个孩子,是以让东蓠请他进夏时院一叙。魏娉婷识趣地避了出去,找姐姐说话去了。 “萧玖见过皇姐。”少年窜高了好大一截,行礼时肩背挺直如青松。 嗓音里带着些许变声期的沙哑,那双本该天真无忧的眸色里,却沉淀着不合时宜的暮色。 他羞愧,为有一个这样的兄长而感到无颜见皇姐。 他原是不来的,但因为思念驸马,就觉得自己应该来看看皇姐。 萧玖已经尽量使自己平静,可在见到皇姐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喉头滚动,哽咽不止。 时安夏起初不知他这副模样到底是受了什么委屈,“九皇弟,你怎么了?” 萧玖骤然泪流,“皇姐,我好想卖炭翁。” 时安夏:“……” 千想万想也没想到来这么一句。但瞬间,她又能理解了。 崇拜一个人,视那人为师为兄为友,亦为生命中的明灯。 忽然有一天,那盏明灯就在自己眼前灭了。从此,便陷入了黑暗。 少年变得阴郁,惶恐。午夜梦回时便常泪流不止。 萧玖正是这样一个人。他对驸马有着天然的崇拜。 从他知道驸马是卖炭翁开始,便想尽办法靠近。后来目睹驸马在马球场上揍宛国人,在箭赛上又赢了箭神,这种崇拜便达到了顶点。 他一再要求跟着父皇和驸马御驾亲征。起初明德帝是拒绝的。 可萧玖不止缠着父皇,还缠着驸马,努力恳求和保证,说自己不会给大家添麻烦,听指挥,守规矩,指哪打哪。 驸马给他做了担保人,明德帝就同意了。 收复失地的战役,出了许多可歌可泣的事迹,然而没有一丁点九皇子的身影。 原因很简单,萧玖没有上战场的机会。他是主帅岑鸢身边的贴身侍卫。 所谓贴身侍卫,就是干一些端茶递水,铺床理褥,画图纸之类的活儿。 岑鸢说,“你要不乐意,就回封地去做你的闲散王爷。” 萧玖发自肺腑,“我乐意。” 能跟着卖炭翁,有什么不乐意的? 那是他长这么大,最快乐的时光。整日跟在驸马身边,同吃同睡。 驸马用沙盘跟他讲解军事策略,也会在战斗开始前,让他写一份战略部署。 写完后,驸马会逐条批阅,告诉他哪里考虑周全,哪里尚有疏漏。 萧玖便渐渐懂得,一场战斗除了要赢,更要以最小的代价赢。 只有真正珍惜士卒性命的主帅,才能让将士们誓死追随。 军中有人议论,说九皇子整日跟在主帅身边,怕是来混军功的。 萧玖听了也不恼,只是更加勤勉。每日天未亮就起身,将岑鸢的铠甲擦拭得锃亮;夜深时仍守在帐外,随时听候调遣。 他以一个皇子身份,真正尽到了一个侍卫应尽的职责。 同时,他也很骄傲,自己跟唐星河等人一样,都是驸马的学生。 那日的惨烈,至今仍在萧玖梦中反复上演。 驸马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出的事。 那时他也想跟墨宝儿一样冲去救驸马性命,却被四名亲卫死死按在原地。 亲卫们奉了主帅之命,绝不能让皇子涉险。 驸马不让皇子出事。可驸马自己,却没了性命。 班师回朝那日,举国欢庆。 萧玖夹杂在凯旋的队伍里,耳里听着百姓们欢呼雀跃,泪水却模糊了视线。 这场胜利带走了他最崇拜最信任的人。 少年心中有不能承受之痛。 如今皇兄竟在驸马离世不久就做出这等荒唐事,萧玖只觉得胸口发闷。 皇姐可是驸马一生最爱的人啊! 他单膝跪地,愧疚至极,“皇弟替皇上向皇姐道歉。” 时安夏弯腰伸手去扶,却发觉少年的手臂绷得僵硬。她叹了口气,“又不是你犯的错,你道什么歉?”倏地,沉了声,“起来,你可代表着天家的颜面。” 萧玖这才垂头耷脑地站起身,“皇姐很失望吧?” 时安夏默了一瞬,领他入座,淡淡道,“这些都是大人的事,你不用管。” 萧玖倔强,“我已经不小了。”顿了一下,他又道,“皇姐年纪也不大。” 时安夏看着少年那张干净却变得阴郁的脸,仍是硬着心肠不告诉他驸马还活着的消息。 二人都不敢去触碰驸马的话题,一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最终,还是萧玖先开了口,“皇姐,我想起程去铁马城,可以吗?” 时安夏诧异,“嗯?你跑铁马城去做什么?” 萧玖抬头,问,“皇姐去铁马城又是为什么?” 时安夏脑子飞快转着,“我去那里等驸马回家。” “我也是,”少年红着眼睛,却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我也去等卖炭翁回家。” 时安夏:“……” “我还能帮你带孩子。”少年顺口揽活儿。 时安夏的心却咚的一跳。 上一个说这话的,现在被禁锢在皇宫!谁也别再说给我带孩子了,听着害怕。 少年却是认真的,“孩子们原本应该可以由父亲教导着长大,可是……”他不欲多说伤心事,只转了个弯,“我以性命守护孩子们长大。” “可是你有责任守护更多的人。”说这话的,不是时安夏,而是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的太上皇。 第1017章 我需要一个傀儡 见太上皇来了,时安夏和萧玖齐齐起身相迎,恭敬行礼,“儿臣恭迎父皇。” 萧允德缓步入内,在紫檀木椅上落座。虽已刻意放柔嗓音,却仍掩不住眉宇间的冷肃,“都坐。今日有事与你姐弟二人相商。” 时安夏目光微动,不着痕迹扫向门外。 “不必张罗茶水。”萧允德抬手制止,“院里的人被我遣走了,外头也有人把守。” 萧玖心里咯噔一声,没敢抬头。 萧允德目光沉沉,单刀直入,“小玖,你可知为父为何急急传位于你皇兄?” 萧玖闻言立即起身,双手交叠深施一礼,声音微紧,“回父皇,儿臣以为……是因皇兄勤政贤明,深得民心……” “难道我在位时不够勤政贤明,深得民心?”萧允德逼问。 这!萧玖脑子忽然一抽,不知哪来的胆子,抬头迎上萧允德的目光,“是因为……唐夫人不肯入宫为后?” 萧允德:“???” 时安夏:“……” 萧玖忽然想起来唐夫人可是皇姐的亲生母亲,差点把舌头咬了,“儿臣胡说,儿臣胡说的!” “我看你也是胡说!”萧允德睨了一眼面前的兔崽子,“去坐好。” 萧玖忙回座,头垂得老低。 萧允德又换了个问题,“小玖,那你认为当下应如何?” 萧玖心知父皇在问废立之事,当即又要起身回话,却被萧允德抬手止住,“坐着说便是。” 他只得端正坐姿,斟酌措辞,“儿臣以为……父皇雄才大略,正值鼎盛之年,若能重掌朝纲,实乃北翼之福。” 屋内一时静默。萧允德视线移向时安夏,眼底深意难测。 时安夏会意,轻声接话,“父皇于盛年禅位,实有不得已之苦衷。彼时钦天监曾观天象,言帝星晦暗……” 待真相和盘托出后,萧玖这才明白,怪不得父皇御驾亲征一回来就传位给了四哥,原来里面有这许多周折。 萧允德道,“我对你四哥曾寄予厚望。我希望他能真正做一个好皇帝。然而,他令人失望。” 萧玖不敢妄议当今天子,只垂眸聆听。 又听得太上皇沉沉一句,“我欲收回天子之位,重掌朝纲。” 萧玖大喜,“父皇原该如此。” 听什么钦天监的鬼话! 可下一刻,就听太上皇说了一句让他魂飞魄散的话,“但我需要一个傀儡。” 萧玖猛一抬头,正正对上萧允德饱含深意的目光:“???” 好半晌,他才结结巴巴问,“我?” 这不难猜,大哥身患腿疾,四哥眼看着就要从皇位上滚下来,剩下的,就只剩下他这根独苗了。 萧允德点点头,“对,就是你。” 傀儡猪头九满脸抗拒,“儿,儿臣……难当大任。” “你无需当什么大任。”萧允德也学精了,权利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能没有后顾之忧,“你坐稳皇位,为父替你执政。” 傀儡麻了,“父皇,有商量的余地吗?” “没有。”萧允德斩钉截铁。 傀儡的脸垮下来。 又听父皇给他画饼,“其实这皇位呢,你也不白坐。待你继位后,我许你微服出宫,不必日日拘在朝会上。” 萧玖眸光微动,这条件倒是……真给傀儡准备的。 “还有……”太上皇忽然倾身向前,压低声音,“待梁国那边传来捷报,我会给你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时安夏看着太上皇忽悠儿子,忍不住笑起来。 傀儡萧玖却迷糊得虎躯一震,难道父皇要吞并梁国? 萧允德看着儿子那一言难尽且不赞同的神色,知他误会了,不由得没好气,“你老子我,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还没打理清楚,哪有本事吞并谁?” 萧玖这才放下心来,讪讪道,“父皇能这么想,当然最好。两国交战,受苦的是黎民百姓。” 这话使得萧允德和时安夏听得都十分熨帖。 “梁国乃我北翼盟友,若世代友好,造福的就是百姓。”萧允德意味深长,“所以你要有心理准备,不定哪日我就会派你去见见梁国皇帝。” 萧玖原以为不过是要出使西梁,并未太过在意。 身为皇子,为国效力本就是分内之事。无论是作为使臣远赴异邦,还是镇守边关戍卫疆土,他都甘之如饴。 但有一点,他必须得说清楚,“父皇,并非儿臣不愿尽心,只是儿臣在封地时,曾遇一相士,说儿臣活不过二十。” 其实那相士原说的是十五。如今平安度过,他便自作主张将年岁往后挪了挪。 生死有命他并不在意,但若因命格有损而祸及国运,那才是万死难辞其咎。 屋内骤然一静。萧允德与时安夏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半晌,时安夏忽然轻笑,“人定胜天。只要心存正道,帝心清正,上天自会庇佑。江湖术士的话岂能当真?不过是为骗钱财,故意说些骇人之语罢了。” 萧玖单纯,闻言眼睛一亮,“皇姐说得极是!母妃就因信了这话,日日以泪洗面,不知给那术士塞了多少银钱求改命。” 提及养母林妃,他眉眼不由柔和几分。如今林妃在他封地怡然自得,反倒比在宫中时身子骨更硬朗了。 萧允德一锤定音,“此事已定。你的八字钦天监也看过了,说你是紫微坐命,有真龙之相。” 这一回,他有了前车之鉴,谨慎多了,“你担着皇帝虚名,多去民间走走看看,体察民情,品世间疾苦。待我年迈,而你又有能力,我自会真正将北翼交到你手里。若是其间行差踏错,如你四皇兄般心术不正,我不会轻饶。” 傀儡萧玖起身行礼作揖,“能以八字造福北翼,是儿臣之幸。儿臣若想去铁马城,父皇能允吗?” 萧允德略一沉思,“待京城事了,大局已定,你就和你皇姐一起去铁马城。以后多听你皇姐的话,铁马城离梁国也近,到时会安排你直接去梁国见你想见的人。” 萧玖心头欢喜,就只抓住了“去铁马城”这几个字,至于后面“见你想见的人”,愣生生被他忽略。 他就觉得,他最想见的是驸马,难不成还能在梁国见到驸马? 那怎么可能?嘻嘻,我可以去铁马城啦!如此一来,贡献个八字,当个傀儡,也不是不行。 第1018章 我还是个孩子 第一件正事既已定下,现在便轮到第二件了。萧允德目光如炬,直截了当地问,“你可有心仪的女子?若有,择日便可定下;若无,即刻为你安排。” 傀儡九如被雷击,一脸惶然苦相,“父皇,儿臣尚不足十六!” 造孽啊!父皇您做个人吧,我还是个孩子! 萧允德沉吟片刻,语重心长道,“登基前定下婚事,尚可由为父一人做主。待你登基之后,这婚事便成了满朝文武的大事。其中利害,你自己斟酌。” 小兔崽子,我可是为你好! 简直晴天霹雳!傀儡九刚才还好好的心情顿时不美妙了,连说话都结巴起来,“儿臣、儿臣也未必要、要成亲……” “原本呢,若是你四哥争气点,我也就懒得管你。你成不成亲,什么时候成亲,跟谁成亲,都随你自己定。可是……”这转折来得毫不突兀,“现在情势有变,你若在登基前完婚,便可打朝臣一个措手不及。届时你的妻子直接册立为后,我北翼便既有新君,又有新后。隔日我再宣布你们帝后需入寺斋戒三年,为国祈福。如此一来,朝臣便无机可乘,更无由整日盯着你的后宫。” 傀儡九:“!!!” 父皇精得跟鬼一样,那是方方面面都给他这个傀儡考虑得滴水不漏。 萧允德挑了挑眉,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这个任人摆布的儿子,“我方才进府时,瞧见个标致的小姑娘。那是谁家的?我瞧着就很合适。” 标致小姑娘?萧玖瞳孔骤然一缩,脱口而出,“不行!娉娉婷婷绝对不行!儿臣不要!” 若真娶了那姑娘为后,他这傀儡皇帝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了。光是想想就脊背发凉,此事断不可行! 时安夏闻言也来了兴致,“为何?小娉婷人见人爱,哪里配不上你了?” “她,她她她总欺负儿臣!”萧玖涨红了脸,语气坚决,“总之儿臣不要。” 他满腹委屈想要倾诉,却又觉得在背后议论一个小姑娘实在有失君子之风。 罢了,忍! “既如此,那便罢了。”萧允德倒是开明,深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安排儿子做这个傀儡皇帝已然心中有愧,自然希望他能过得舒心些,“你自己挑个合心意的,想好了告诉朕便是。” 大事既定,萧允德顿觉浑身松快,只待四大世家动手将谋反一事坐实。 他抬步便往少主府而去,盘算着要悄悄将唐楚君接回宫中。 这几日她不在身侧,他竟是夜夜辗转难眠。 这病症,无药可医。唯有楚君入药,方能解他相思之苦。思及此,萧允德唇角微扬,露出许久未见的真切笑容。 时安夏想着母亲入宫去了,阿娘一个人在少主府怪孤单的,就吩咐东蓠去把人接过来,“顺便把红颜也接来吧。” 东蓠应声好,但情绪不高。 时安夏叫住她,“怎么了这是?” “没什么。”东蓠低着头。 “没什么怎的这副丧气样儿?”时安夏不信。 东蓠咬了咬牙,闷闷的,“若是北茴姐姐在,那日断不会让二爷闯进夏时院的。是奴婢办差不利,出了差错,求主子责罚。” 时安夏想了想,“那日木蓝也在是吗?” 东蓠怔了一下,想说跟木蓝无关,但还是点点头。 “那就罚你俩去把我的私库点一下数,重新造个册子上来。”时安夏琢磨着得给小娉婷的嫁妆添添箱了。 她看得出来,九殿下回去晃一圈,最终还得选小娉婷。 现在哭着闹着不要,可那句“她总欺负我”听着多有意思。 她不打算掺和这事。姻缘嘛,得看缘分。 她想着,若是萧玖实在找不到人成亲,到时也搞个傀儡占个后位。 反正都是傀儡,多一个少一个,能怎样? 晚上,和国公府摆膳,十分热闹。 魏屿直等人都没走,全都留了下来。 席间,萧玖心事重重。 “猪头九!”魏娉婷压着嗓子唤他一声。 萧玖充耳不闻,眉头紧锁,脑子里在想很苦恼的事。 自他懂事以来,就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这话原是听宫婢们闲谈时说起的,却在他心里扎了根。即便不是各自飞,像父皇对母妃那样常年冷落,也好不到哪去。 萧玖小时候就曾问过母妃,“父皇为何总不来您这处?” 母妃最初答他,“因为你父皇还有别处要去啊。” 待他年岁稍长再问,母妃的答案却变了,“他不来岂不更好?咱们更自在些。” 可父皇不来,母妃就会遭旁的妃子欺辱。 他有一阵子很生父皇的气。 直到后来母妃亲口告诉他,原来入宫前她心里就装着别人。为了家族,她不得不进宫。父皇知晓后竟也未加怪罪,只从此再未踏足母妃的宫门。 萧玖觉得这男女之情实在麻烦。不是这个薄情,就是那个寡义,平白给自己找罪受。他早打定主意终身不娶,如今却要即刻娶妻占住后位,当真是为难人。 他苦恼地揉着额角,究竟该去哪里找个同样不愿成亲,又肯陪他做这场戏的人呢? “猪头九!”魏娉婷又喊一声。 萧玖还是没应她。人家脑子里忙着呢,正在物色后位人选。 他想起母妃娘家那几个女子曾在他面前搔首弄姿,心里一阵烦躁,脸色黑青着不太高兴。 魏娉婷瞧着,气鼓鼓。小姑娘一扬骄傲的头,哼,不理我,我以后也不理你!狗东西猪头九!你能耐了! 时安夏安静地看着,没说话。 就在这时,丫鬟布菜的时候,给魏娉婷布了花生米子。 魏屿直刚要开口提醒妹妹碰不得花生,却见萧玖“腾”地站起身,竟比他更快地喊出声,“小娉婷不能吃花生!” 时安夏眼中闪过一丝玩味,慢条斯理问,“哦?你怎会知道得这般清楚?” 萧玖这才惊觉失言。想起方才还在议论让他与魏娉婷成亲的事,顿时从耳根红到了脖颈。胸腔里那颗心突然失了章法,扑通扑通撞得生疼。 “我……我才不知道!”少年恼羞成怒,声音陡然拔高,“谁要记着她这些破事!” 魏娉婷本来就生萧玖的气,现在一听这话,气得眼泪汪汪,抬手就拈了一粒花生往嘴里塞,“哼!谁稀罕你猪头九记得!” 第1019章 不知魏姑娘可愿嫁与我为妻 魏娉婷自幼禀赋不耐,每食落花生,必遍体赤痒,风团骤起,医者谓之“食毒”。 此事魏家上下讳莫如深,唯恐外人知晓后徒生事端。 偏生萧玖竟也知晓。 魏娉婷那会子忽然抬手,当众拈起一粒花生米子放入口中。 刹那间满座皆惊。 萧玖几乎掀翻桌案飞扑过去,魏屿直亦同时抢身上前。 却见魏娉婷轻巧退后一步,唇角微扬,“放心,这不是落花生,只是形似的香料罢了。”她指尖轻转,露出半粒褐色的香料,“我还不至于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拿性命赌气。” 屋内众人尚未从惊吓中回神,魏娉婷已向在座长辈们盈盈一福,“娉婷失礼,先行告辞。” 她转身时衣袂翩飞,却在门槛处被时安夏温声唤住,“小娉婷,等一下。” 魏娉婷回眸,漫天霞光为她披上锦绣。 少女本就生得倾国倾城,只是年纪尚小,叫人难往那处想。此刻夕阳映照,但见琼姿花貌,玉骨冰肌,眼波流转间绝代风华已初现。 那门槛处回首的惊鸿一瞥,竟让满室生辉。 就连她姐姐魏采菱都恍惚了一下,原来妹妹竟不知不觉出落成了个小美人。 萧玖更是呼吸一滞。 他原还懊恼自己惹急了小姑娘,此刻却被这幅活色生香的仕女图震得心神俱荡。 少女逆光而立的身影镀着金边,连飞扬的发丝都似缠着蜜糖,甜丝丝地绞紧了他的心脏。 少女朱唇轻启,声音里带着独有的娇脆,“夏儿姐姐?” 时安夏含笑招手,“过来陪我用膳,一会儿有话同你说。” 少女羽睫轻颤,迟疑片刻还是乖顺地坐到了时安夏身侧。 她本性并非骄纵之人,对时安夏更是言听计从,从不愿拂了对方好意。 那位置原是时安柔的,此刻已与魏娉婷的座次调换。婢女们手脚麻利地撤换碗盏,转眼便布置妥当。 魏娉婷垂首用膳,再不肯抬眼瞧萧玖一眼。萧玖也敛了心神,满脑子只想着该如何为方才的混账话赔罪。 膳毕,时安夏轻拭唇角,“皇弟,娉婷,随我去花厅。”略一沉吟又道,“哥哥嫂嫂也一同来吧。” 一行人默然穿行于回廊。 时安夏望着眼前低眉顺眼的少女,却是想起魏娉婷上一世也是用落花生这招暗害她,使她被罚跪在漫天大雨中。 那时的少女真是飞扬跋扈不管不顾的性子,狠绝又悲凉,宁肯同归于尽也要拉她陪葬。 而此刻的魏娉婷正蔫头耷脑,为方才席间失态暗自懊恼。 花厅内,时安夏命东蓠奉上消食的果茶后,便将人遣至门外守着。 她本不欲插手这段姻缘,可方才席间种种,分明瞧出魏娉婷待萧玖不同,萧玖更是将小姑娘的忌讳记得分明。 两个懵懂少年尚不知情根已种,只当是玩伴间的打闹。可眼下时局紧迫,再容不得他们蹉跎。 若无人点破,待他日各自婚嫁后才醒悟,徒留一生伤悲,空留余恨。 既如此,不如早早系上红线,给这对小儿女独处相知的光阴。 几人依次落座,花厅内檀香袅袅。 萧玖耳尖还泛着薄红。 他心知皇姐要谈的必是婚事,此刻却莫名不似先前那般抗拒。 细想来,魏娉婷那些所谓的“欺负人”,不过都是些无伤大雅的顽皮把戏。 更微妙的是,少女待旁人总是规规矩矩,客气有礼,唯独对他不同。 若往后少女将这点子不同用到了旁人身上,他会……生气的。这念头一起,竟叫他胸口发紧。 就这么点功夫,少年把后半生到老到死的事都想了一遍。 时安夏轻啜果茶,望着茶汤里浮沉的果片,忽然叹息,“瞧见咱们小娉婷出落得这般标致,倒显得自己老了。” 魏采菱正用银签子挑着水晶盏里的蜜饯,闻言失笑,“夏儿也这般觉得?方才我还恍惚呢,明明昨日还是话都说不利索的奶娃娃……” “姐姐!”魏娉婷生怕姐姐当着猪头九说出点什么儿时尿裤子的丑事,忙撒娇打断。 窗外忽地掠过一阵穿堂风,将魏娉婷鬓边碎发吹得纷飞。少女下意识抬手去拢,皓腕上的翡翠镯子碰着茶盏,叮当一声清响。 这声响惊醒了萧玖的怔忡。 他望着对面少女被霞光描摹的侧脸,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原来青梅竹马的情谊,早在这日复一日的打闹间,悄无声息地酿成了别样滋味。 时安夏却在这时将话题引到了萧玖身上,“是啊,那时皇弟也还小,戴着个猪头九的面具猜灯谜。转眼间,我们的小殿下都要娶亲了。” 魏娉婷倏地愕然抬头,眸里盛着未散的霞光。 猪头九要成亲了?和谁?什么时候的事?这些问题哽在喉头,却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其实他们算不得相识很久。 是从铁马城回京后,萧玖才开始频繁出入魏府。 魏娉婷起初不知萧玖是皇子,只以为是哥哥的同僚。 少年举手投足都透着格格不入的疏离。他总带着一身阴郁而来,常常抱着酒坛独坐庭院,直到醉倒在石阶上。 记得第一次见他醉倒时,月光正照在他紧蹙的眉间。她鬼使神差地蘸了墨汁,在他脸上画了六道猫须。 少年惊醒时暴跳如雷的模样,竟让她笑得跌坐在海棠树下。 后来魏娉婷才知道,那些阴郁都源于驸马之死。 明白缘由后,她变本加厉地捉弄他——往他茶里撒盐,在他必经之路设绊绳,甚至将他的玉佩系在树梢。 每回见他气得跳脚,她就觉得他眼底的阴霾似乎淡了些。 直到某日,她正往他箭囊里塞柳絮时,忽然撞见他红着眼眶的模样。 少年咬着牙问,“魏娉婷,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有趣?” 她攥着满手柳絮委屈站在原地,“是,是很有趣呀。” 射箭时柳絮飘出,漫天飞絮,难道不有趣吗? 反正她越逗,他越冒火。 她束手无策,也很冒火。 忽然,萧玖站起身,朝着魏娉婷深深一揖,“不知魏姑娘可愿嫁与我为妻?” 第1020章 我时安夏以性命护娉婷 一切来得太突然。 不止魏娉婷没准备好,连时云起和魏采菱都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觉得自家好好一颗大白菜都还没长开呢,就要被猪头九拱了? 魏娉婷涨红了脸,羞恼地瞪了萧玖一眼,“谁要嫁你为妻啊!我都还没长大!” 萧玖挠了挠头,后知后觉发现这话确实唐突。他想起刚才自己被父皇逼婚时,不也嚷嚷着“我还是个孩子”? 于是赶紧找补,“我的意思是先占个位置……” 时安夏抚额:“不会说话就先闭嘴!” 她怕自己再不开口帮忙,大好局面会被这小子搅糊了。 …… 入夜,魏娉婷回房梳洗完毕,就早早吹熄了灯,缩进了被褥里。 魏夫人在院外瞧见女儿屋里黑漆漆的,心里犯嘀咕:这孩子平日总要翻会儿话本子才睡,今日怎的这般早?莫不是身子不爽利? 她轻手轻脚走到门前,指尖一推,发现门闩还被插上了。 这便抬手叩了叩,“娉婷?开开门,怎的还插了闩?是哪里不舒服吗?” 屋内传来一阵窸窣动静,女儿闷闷的声音从被窝里透出来,“母亲,我睡下了。没有哪里不好,就是乏了。” 魏母收回手,静静驻立片刻,转头到院外唤来今日随行去和国公府的丫头,低声问,“今日二小姐在那边可遇到了什么事?怎的回来这般模样?” 丫头犹豫了一下,小声答,“回夫人,二小姐在和国公府与九殿下闹了点小脾气,后来明明都好了,不知怎的回来的时候就不爱说话,也不理奴婢。” 魏母眉头微蹙,“九殿下可是说了什么?” 丫头想了想,“后来是大小姐和姑爷,还有公主和九殿下一起跟二小姐进花厅叙的话。奴婢离得远,听不见。” 魏母一听,笑了,放下心来。 有夏儿在,定然没事。 次日,时安夏特意选在酉时初登了魏府的门。这个时辰,正是衙门放班的时刻。 她乘着一顶青绸小轿来到魏府时,恰见魏忠实的官轿也刚在角门处停稳。 轿帘掀起,魏忠实正揉着眉心从轿中走出,官袍未换,眉宇间还带着几分案牍劳形的倦意。 “见过魏叔。”时安夏盈盈一礼,袖间暗香浮动。 魏忠实闻声抬头,见是时安夏,忙整了整衣冠还礼,末了,问,“公主是专程候着下官散值而归?可是有事吩咐?” 近来朝堂动荡,时安夏代表着太上皇的立场。是以魏忠实有此一问。 时安夏抿唇一笑,“魏叔,今日冒昧登门,确是有要事相商。” 魏忠实忙侧身让道,“公主里面请。” 暮色渐浓,魏府门前的石狮在夕阳中投下长长的影子。两个小厮提着灯笼匆匆将二人引入正厅。 魏夫人见公主亲自到府上,知必有要事相告。她联想到昨夜小女儿的反常,隐隐忧上心头。 一番寒暄后,时安夏转入了正题,将隐秘的皇权更迭前因后果细细道来。 既然是要让未来的小皇帝迎娶魏家闺女,自然要拿出十足的诚意。她此番前来,也是得了太上皇的首肯,特意来说明原委。 魏忠实夫妇听完这番皇室秘闻,一时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烛火在厅堂里轻轻摇曳,映得魏忠实的面容晦暗不明。 作为朝中重臣,他日日亲历朝堂上那些请废天子的纷争,早知昭武帝被废绝非只因“狂疾”这般简单。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背后藏着如此惊心动魄的周折。更想不到,唐楚君竟险些命丧黄泉。 魏母吓得脸色发白,“菩萨保佑我那亲家平平安安!再莫遭难!” 时安夏见状,轻轻握住魏母冰凉的手,“魏婶放心,我母亲如今已无大碍。” 魏忠实沉吟片刻问,“九殿下要娶娉婷,到底是谁的主意?” 时安夏从容坦诚,“这是九殿下自己的心意,同时也是我经过多方面考量,乐见其成的结果。九殿下一旦登基,娉婷就会被册立为后。娉婷是我看着长大的,又在魏府这般清正门风中教养成人,她必能胜任我北翼的国母。” 这是往大了说。 往小了说,“两个孩子都小,却也合得来。九殿下的亲事迫在眉睫,若是匆匆娶了旁人,我担心这会成了他们一生的遗憾。” 言下之意,这也是征求了魏娉婷自己的意愿,并不是强娶。 魏夫人捏着帕子的手指节发白,眼中泛起泪光。 她自然是信得过时安夏的,只是心头那团绵软的母爱绞得生疼,“公主,您也是女子,当知为人母的心。我家娉婷连发髻都还梳的是双丫髻,怎的就……” 时安夏再次握住魏夫人颤抖的手,触手一片冰凉。 她放缓了声音,一字一句道,“魏婶,九殿下承诺,在娉婷及笄前绝不越礼。若三年后娉婷不愿留在宫中,便以亲王之礼相送,赐江南最富庶的三州为汤沐邑,许她像云雀般自在来去,保她一世无忧。” 这已算是极重的承诺,尤其这承诺还是当着时安夏的面所许,并不能轻易信口开河。 “此话当真?”魏忠实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殿下当真肯给这样的承诺?” 他给了台阶。 他并非看中承诺,也并不在意荣华富贵。而是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发现自己还未长大的小女儿,能以另一种方式保护北翼的河山。 他,与有荣焉。 人活一世,可轻舟而过,也可做那中流砥柱。 他魏家儿女,都能为北翼盛世添砖加瓦,实乃幸事。 听得公主字字千斤,“他日若九殿下不守承诺,我时安夏必以性命护娉婷。” 如此,萧玖和魏娉婷的亲事就这样定下来。 当晚,魏忠实夫妻俩又睡不着觉了。 “唉,”魏夫人叹息,“就算九殿下承诺作数,肯让娉婷离宫,那也……莫名成了和离妇。” 魏忠实正色道,“你不能这般想。你就当她是儿子上了一次战场,能活着回来就是万幸。” 魏夫人躺不下去了,坐起身,“你现在境界是越来越高了,我没你那觉悟。”她顿了一下,又叹道,“我不过是信了公主,她认为对的,那总错不了……可是,唉,唉,唉……” 漫漫长夜,一阵阵叹息不停。 第1021章 魏娉婷成了璃王妃 夜半辗转难眠的,何止是魏忠实夫妻俩。 魏娉婷趁着月色,鬼鬼祟祟猫着腰溜进爹娘房里来叙话,一双杏眼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猪头九说了,成亲后咱们能跟着夏儿姐姐去铁马城呢!”她趴在母亲膝头,手指绕着衣带打转。 “猪头九还说,他以后会带我去骑马打猎,把北翼的大好河山都走一遍。” “他说不会拘着我,叫我比在京城过得快活。” “他说京城规矩多,没意思,要带我去草原上追兔子!” “他还说我俩去给夏儿姐姐带孩子,正好跟星河楚阳哥哥们一起玩。” 天亮时分,魏娉婷说得困乏,直接歪在母亲怀里睡着了。 魏夫人听了这一宿,算是听明白了,“两个小东西的情谊都建立在玩上。” 魏忠实补充,“京里已经搁不下他俩了,还得出京玩。” 魏夫人轻抚女儿散开的青丝,与丈夫相视而笑,“合着这是把终身大事当成了过家家。” “孩子满脑子都是出门撒欢。”亲爹嘴角散去了郁色,只余宠溺。 魏夫人抚额,已经记不得长吁短叹,只是哭笑不得,“怪不得前晚回来就猫着不吭声,我还道她春心萌动,结果是惦记着出京玩。” “她还小,哪里懂什么春心萌动?”魏忠实整装束冠,黑青着两只眼睛准备去上朝了,“也好,早早把亲事定下来,省得以后麻烦。” 女儿们长得过于绝色,也不是什么好事。还是那句,自古红颜多薄命,术士说他两个女儿都命不好,不止命不长,还绝后。 “呸!”魏夫人也想起那术士的话,“往后再莫信那些狗术士,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全都爱说鬼话骗钱。” 竟说她长女命不长,活不过十六呢,嗯哼!现在她女儿不止活过了十六,连孩子都生了。 魏夫人再也不算命了,“命才是越算越薄!以后坚决不花冤枉银子。” 魏忠实深以为然,白忧心了这些年。他上朝去了,遇上同僚,被调侃。 “你跟嫂子也太恩爱了,成亲这些年,还跟精壮小伙儿似的。老魏,身体要紧,你悠着点。” 魏忠实现在不止眼睛黑青,连脸都黑青了,“莫要胡说!有这瞎琢磨我的功夫,不如多为朝廷分忧。” 同僚大笑,“老魏急了,急了!哈哈哈……” 很快,同僚们不敢再跟老魏开玩笑了。因为老魏已不是以前的老魏,人家要成皇亲国戚了。 传说九皇子看上了魏家的小女儿。 “我记得他女儿还小啊。” “没及笄呢。” “璃王殿下自己也小啊。” “谁是璃王殿下?九皇子?” “对啊!” 京城没几个人知道九皇子是璃王爷,实在是璃王爷的存在感极低,完全是个小透明。 这正式称呼还是礼部的人传出来的。九皇子被封璃王那会子,正好是清尘计划结束没多久,满朝正事都忙不赢,谁有空关注他? 总之,九皇子不受宠,养母林妃更是被遣散了。 四大世家打听了一下魏家,发现魏家虽是京城新贵,但弱就弱在那个“新”字上。 无根基,无底蕴,无门客,无太多家族子弟在朝为官为将。 魏家最风光的,也无非是长女嫁得好,嫁了个和国公时云起。 然而时云起其实也无根基,除去自身那点号召力,实在没多少实力,不足为惧。 除此之外,魏家的儿子虽是将军,却也只是个刚出茅庐的小将而已。 “看来璃王蠢,这时候跟魏家结亲,无疑是跟太上皇作对。”林文松道。 “太上皇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秦宏昌盘着手里的核桃,“他若是废了昭武帝,就只有璃王一人可选。” 魏家虽站队太上皇,可没有根基却不是亲家的好人选。 果然,有可靠消息传出来,太上皇不同意这门亲事。 一向乖顺的九皇子却一意孤行,已让礼部着手筹备婚事。 太上皇放出话来,“不听话就给我滚!” 然后九皇子就滚了,仍旧坚持要娶魏家女。 太上皇对这桩亲事的不满,直接表现在当众对魏忠实的喝斥。 这下就不止是猜测了,满朝文武皆知,太上皇坚决反对这桩亲事。 璃王却坚持火速成亲,好闪身退回封地去。 众人皆叹,璃王不懂事啊,大好的前程废了。 但这不耽误魏家成为皇亲国戚,此时没有任何人嫉妒魏家,只觉得璃王在关键时期找了个不成气候的岳家,惹了太上皇生气。 如此在璃王的催促下,仅一个月就完成了三书六礼的流程。 看得出,太上皇彻底放弃了不听话的璃王。 四大世家皆以为然,认定太上皇定是要自己重揽皇权了。 趁着璃王大婚,太上皇震怒,四大世家开始往京城方向大量隐秘调兵。 此时已入了六月。 时安夏收到了四封岑鸢的秘密来信。她将信看过,就烧成了灰烬。 七月流火,璃王府的朱门映着骄阳分外鲜亮。魏娉婷凤冠霞帔入了府,成为璃王妃。 聘礼算不得多,却也不少。璃王的养母林妃专程从封地赶回京城主持大局,从私库中拿了不少聘礼。 太上皇怒归怒,但也不至于克扣璃王应有的份例。毕竟他已没几个儿子折腾了。 倒是璃王妃的嫁妆不少。 她外祖父宝贝这个外孙女,加之这几年着实赚得多,恨不得搬空压箱底的物件,全给外孙女当嫁妆。 除此之外,魏忠实夫妻俩也是清空了大半个库房。再加和国公府以及海晏公主,还有这姨那婶的各种添箱,那嫁妆丰厚得简直用“十里红妆”来形容都不为过。 四大世家的探子又来报,说太上皇跟昭武帝吵了一架。 如今对峙。 璃王大婚当夜,昭武帝悄然出宫,夜会四大世家。 “你们四大世家将朕逼迫至此,给朕带来了多大麻烦!”昭武帝阴戾着双眼,恨不得把四大世家家主生吞活剥了,“朕根本不欲取唐氏的性命!是你们!是你们把朕害到了这步田地!” “皇上,息怒!”秦宏昌上前跪在昭武帝脚下,“那的确是个意外,还请皇上明察。” “明不明察又能如何?唐氏死了!唐氏已经死了!我父皇要废了朕!要废了朕啊!简直是个大笑话!我一个在位的皇帝还能被废了!” 昭武帝狠狠闭了闭眼睛,眸底精光暴射,对四大世家下了最后通牒,“朕要坐稳皇位,你们看着办!” 第1022章 青史在此一刻 有了昭武帝这句准话,四大世家最后那点犹豫也被碾得粉碎。 要知如今刑部尚书亲自坐镇,带着一群熬红眼的郎官审案。大理寺的卷宗堆得比人高,所有涉案衙门全部取消休沐。 东羽卫等影卫队也在日夜奔忙加大力度寻找案件证据。 一旦查实四大世家的桩桩案子,全是杀头的死罪。 四大世家此刻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尤其得了昭武帝的暗中授意,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桂四方猛地将手中的茶盏掼在地上,瓷片四溅。 但见他双目赤红,厉声喝道,“我等今日之举,绝非叛北翼!” 厅中众人屏息。 只听他一字一顿,“史册当记——圣德太上皇逼宫昭武帝,意图颠覆朝纲!” 他猛地抽出佩剑,寒光映出他阴鸷的眉眼,“我等出兵勤王,清君侧,正朝纲,以卫北翼江山!” “勤王!勤王!”满座衣冠齐齐起身,杯盏砸地声如冰河乍裂。 勤王的基调定下来,众人的心也定下来。 万事俱备,东风起,战鼓擂。 没得到昭武帝的明确态度前,四大世家就算布置妥善,也不敢轻举妄动。 今晚昭武帝亲自现身,这是东风自己刮过来了。 “勤王义举”就定在今晚。 璃王大婚,太上皇的銮驾始终未至,昭武帝的龙辇也不见踪影。可朱雀大街上,文武百官的轿马却排出了三里地去。 说白了,天家父子置气,那都是宫门里头的家务事。若太上皇当真恼到要废黜亲子,何至于让礼部按亲王制颁宝册? 这道理,满朝文武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于是几位阁老甚至暗中较着劲儿,看谁家送的翡翠麒麟更得璃王青眼。 所以该备的贺仪一样不能少,该喝的喜酒半盏不能落。 只是今夜—— 皇城四门的戍卫名册上平白少了数十余人,朱雀门当值的则是两个刚提拔的副尉。 戌时的交班比平日早了半个时辰。原本该在角楼值夜的弓箭手,临时被调去了库房清点明日璃王祭祖的礼器。 西华门外的巡防营驻地,飘来阵阵酒香。众将士一时欢声笑语,都在庆璃王大婚。 探子来报,合卺酒里的毒药起效,璃王殿下和王妃中毒。太上皇深夜摆驾出宫,申院使原本在给刘阁老扎针,结果得了消息也匆匆入了璃王府。 桂四方豁然起立,剑穗倏然无风自动。 他振臂高呼,“青史在此一刻!正本清源,还我朗朗乾坤!” 林文松双目如电,声若洪钟,“护君王,靖国难!誓死捍卫北翼江山!” 秦宏昌仰首向月,衣袂翻飞,“青山可鉴,日月为证!此心只为社稷,此身许与苍生!” 郭进东负手而立,正气凛然,“清君侧,除奸佞!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 四人郑重相视,倏然同时伸手,掌心相叠,“清风明月,此心可表!” …… “卒!”魏娉婷拖着大红喜袍的广袖,整个人笑倒在时安夏怀里,鬓边金步摇乱颤,“你输啦!猪头九,快给本王妃学狗叫!” 同样穿着喜服的璃王殿下气得跳起来,“娉娉婷婷你敢不敢不赖皮!有胆子跟我真刀真枪下一盘吗?你就是个傀儡,都是皇姐在背后落子!” “嘻嘻,谁还不是个傀儡!”魏娉婷把脑袋歪在时安夏的肩上,眉飞色舞,“我是傀儡我也从没骄傲过啊!倒是你,猪头九,笨笨笨……” 璃王殿下斜睨着自家的小王妃,嘴角勾起一抹笑,“娉娉婷婷,你还想不想在草原上撒欢追兔子了?” “想!可想可想了!”小姑娘杏眼亮晶晶的,连发间的金步摇都跟着晃悠。 “那还不讨好本王?”璃王故意昂起下巴,玄色蟒纹腰封在烛火下闪着细碎金光,“再欺负人,到时候让你一个人在王府数蚂蚁!” 魏娉婷小脸顿时垮下来,樱唇颤了颤,眼眶说红就红,想哭,“我要回家!我不玩了,我要回家。猪头九,你送我回家去!”说着就伸手去扯腰间的同心结。 “别别别!”璃王手忙脚乱去拦,鎏金护腕磕在案几上哐当作响,“带你追兔子!赶明儿就带你去!草原上的兔子全归你行了吧?” “你说的!”少女瞬间笑颜如花,颊边梨窝甜得能酿蜜,“那说好啦!我要耳朵最长的小兔子!” 时安夏倚在缠枝牡丹屏风旁,指尖轻抚茶盏上浮动的热气。她看着两个孩子成亲过家家,不由莞尔。 琉璃灯影里,这对新人一个跳脱如脱兔,一个别扭似幼豹,倒比那案头并蒂莲更有生气。 魏娉婷嫌这身碍事,也不叫侍候的,自己跑去屏风后换衣裳。 “皇姐。”萧玖忽然敛了嬉色,“你说四大世家今夜当真会反?” 茶烟袅袅模糊了时安夏的眉眼,唯见唇角一抹冷弧,细细道之,“你们大婚的合卺酒里本有毒……” 合卺酒里本有毒,吃下后,璃王夫妇倒在喜房内。 太上皇终舍不下这个儿子,会带着宫卫立刻出宫, 申院使直奔璃王府,说明毒性发作。 林妃哭晕在堂,璃王府里一片混乱。 “时逢御林军换防,这般天赐良机,他们怎会错过?”时安夏顺手拢了拢发鬓,淡淡道,“再等等,戌时三刻,我们回宫看戏。” 此地是南山行宫,离京不远。 “夏儿姐姐!”魏娉婷突然扒着屏风探出头来,发间珠翠已卸得干净,显出几分英气,“我能跟着去长长见识吗?” 时安夏轻笑着招了招手,待小姑娘走近,伸手替她理了理垂发,“自然要带你去见见世面。”指尖在少女腕间稍顿,“不过得换双鹿皮靴,宫砖上溅了血,绣鞋可不好走。” 魏娉婷霎时眸子晶亮,两颊飞起红霞,活像只嗅到猎物味道的小狐狸,“那我还得去换身爽利的打扮!”说罢拎起裙角又往内室跑,腰间禁步叮叮当当乱响,扯着嗓门喊,“等我,等我啊,很快的……” 璃王望着那道旋风般消失的绯色身影,茫然地眨了眨眼,“她以为是逛庙会呢,高兴成这样。” 时安夏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挑眉一笑,“她如今正是贪玩的年纪,你趁着在宫外的日子多宠着她些。否则等她长大了,你抓不住她的心,她就跑了……” 第1023章 逆贼当诛 萧玖并不担心魏娉婷跑掉,也没想过要俘获其芳心。 他觉得自己能说到做到,有朝一日将以亲王之礼相送,许她荣华,护她无忧。 这些承诺说过一遍就行了,没必要时刻挂在嘴上。他看着翩然雀跃的小姑娘,就觉得往后是要带着个孩子过日子了。 这样也好。他本就决定去铁马城替卖炭翁照看孩子,如今倒算是提前磨炼心性。 少年心中是有打算的,非心血来潮的冲动。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盘旋已久,每每午夜梦回,总会忆起从前做侍卫的岁月。 他心头忽然好生难过。 自己大婚,卖炭翁竟不在。 他垂下头,掩盖眸底涌起的红。 时安夏看在眼里,默然不语。 她多想告诉少年,人生时时暗藏惊喜,同样也处处是至暗时刻。 唯有堂堂正正走下去,保持赤子之心,禁得起诱惑,受得住煎熬,守得住底线,方能拨开云雾见月明。 世道浑浊,多少人走着走着就迷失了本心。可她相信,有些人天生就带着光,即便身处黑暗也不减其辉。 时安夏得承认,昭武帝把她和萧允德伤得很深。 几人从南山行宫出来时,夜色已深如浓墨。 马蹄踏碎一地月光,在官道上溅起细碎的银辉。 远处京城的轮廓隐于黑暗里,城门在火把映照下泛着血色。 马车还未驶近,就见城门外一匹战马人立而起,前蹄在青石板上踏出两点火星。 骑在马背上的人,正是从碧霞关秘密调回来的马楚翼。他控着高头大马,纵身跃下,靠近时安夏的马车低声禀报。 须臾,随着他一声令下,“开城门——” 沉重的门轴发出悠长的呻吟。马车缓缓驶入时,檐角铁马在夜风中叮当作响,六角鎏金马灯齐齐晃动。 魏娉婷被城门内凝重的肃杀之气惊得一颤,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时安夏的衣袖,“夏儿姐姐,今晚会血流成河吗?” “怕了?” 魏娉婷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怕。” 跟在时安夏身边,她是莫名安心的。 时安夏唇角浮起一抹浅笑,抬手替她拢了拢被夜风吹散的鬓发,“城门既已回到马将军手里,接下来,不过是关门打狗罢了。” 夜风掀起马车帘幔,仿佛能让人一眼看尽月光撕裂的烽烟。 远处传来整齐的甲胄碰撞声,马楚翼正在阴影中无声地打着手势。 火把蜿蜒,一直延伸入皇城。 第一支鸣镝已撕破夜空。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 时安夏在心里默数着,十一,十二……整整十二支响箭在皇城上空炸开,箭尾红绸如血瀑垂落。 车轮更快地碾过御道金砖,几乎狂奔起来,发出沉闷的辘辘声。 今晚的夜色格外浓重。 …… 皇城内,金戈映火,铁马嘶风。 四大世家的联军如入无人之境,一路劈开九重宫门。十二支响箭炸开,如鲜血喷涌。 桂四方眯眼看着那些溃逃的禁军,心头莫名慌张起来。 就觉得禁军撤退时的阵型竟比进攻时还要齐整,倒像是演练过千百遍的诱敌之策。 “停!”他突然横刀勒马,刀刃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银弧。 可惜已经晚了,他那声“停”被淹没在联军的厮杀声中。 郭进东带着郭家子弟早如饿狼般扑向内廷,连带着秦家林家的私兵也潮水般涌去。 “桂大人何故迟疑?”林文松拍马而来,面上沾沾自喜,说不出的意气风发,“璃王已死,太上皇已被林某捉拿。” “当真?”桂四方还是将信将疑,“你亲手抓住的?人呢?” 林文松被质疑,老大个不高兴,“你还怀疑我的人不成?” “那就不是你亲自动的手!”桂四方的心又是一沉。 “可我亲眼看见的!”林文松恼羞成怒,“做好你自己分内的事,少管我!” 桂四方:“……” 一拍马,往前去,懒得理他。 他的心狂跳,总觉得一切都太顺利了。顺利得……都没流什么血。 是他们四大世家太强了吗?还是北翼原本就弱?是他把萧允德想象得太可怕?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桂四方猛地勒转马头,战马前蹄扬起时溅起的泥点甩在林文松锦袍上。 他近身一把揪住对方领口,铠甲与玉带碰撞出刺耳的声响,“我问你,在璃王府可抓到了海晏公主?” 林文松被勒得喉结滚动,却仍挤出一声嗤笑,“桂大人这是审犯人?”他故意拖长声调,掩饰着内心慌乱,“海晏公主嘛……应,应该抓到了吧。” “应该!”桂四方一把将他掼在地上,疾言厉色,“抓到就是抓到,没抓到就是没抓到。何来的应该?” 林文松最讨厌桂四方这副颐指气使的嘴脸,分明大家地位都是平等的,偏这人摆出高人一等的样子对他指手划脚。 他狼狈爬起,突然发现四周的人都在盯着自己。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桂四方是故意当众发难。 冷汗浸透里衣,他怒了,却仍强撑着冷笑,"桂大人好大的官威!你要不放心,就亲自去璃王府,自己看!自己抓!自己守着呗。” 桂四方从这几句话里听出来了,林文松之所以匆匆赶入宫中,就是怕勤王的功劳没被昭武帝看到。 这是表功来了。 桂四方骑在马上,冷睨着,“若败,你就是罪魁祸首!” 林文松一愣,也不甘示弱,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你少吓唬我!这还没论功行赏呢,桂大人就自封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呵呵!” 他更加坚定自己赶入皇城抢功的作法,唯有第一时间以保护之姿出现在昭武帝面前,才能在帝王心里留下可以倚重的印象。 桂四方的心沉了又沉,手臂几乎无力到快拿不住手里那把长刀,“你是不是忘了,六神庙下死的是什么人?你……” 话未说完,皇城四角突然传来沉重的机括声。十二道铁闸同时落下,将九门彻底锁死。 檐角铁马在此时齐齐狂啸,那些铜铸的骏马竟在众人注视下缓缓调转马头。从面朝外敌的防御姿态,变成了向内冲锋的围猎之姿。 一道玄色身影于肃杀的夜风中缓缓行来,“逆贼,当诛!” 第1024章 谁敢假借朕之名行谋逆之事 这场局,终是到了收网之时。 萧允德负手立于城楼之巅,衣袍猎猎,墨发在风中翻飞,眼底凝着千年寒冰般的冷意。 “逆贼!当诛!” 他薄唇轻启,声音不重,却似惊雷般在每个人耳畔炸响。城下叛军阵中顿时一片骚动,最前排的士兵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四周的兵戈声骤然凝滞,仿佛连风都畏惧他的威压,不敢再肆意呼啸。 城楼上,羽箭林立。寒铁打造的弩机同时上弦,三千御林军铁甲森然。 月光掠过箭簇,在青石砖墙上投下密密麻麻的暗影,宛如巨龙张开的鳞甲。 林文松瞳孔剧震,喉间挤出嘶声,“不……不可能!明明!明明已经——” “明明已经擒了我?”萧允德薄唇微勾,笑意不达眼底,“就凭你那些废物?” 林文松浑身血液骤然凝固,握刀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城下叛军阵中,郭进东死死攥着长枪,指节发白;秦宏昌面色铁青,心如死灰。 桂四方骑在马上攥紧缰绳,耳里听着宫门落闸的声响。他望着轰然闭合的宫门,喉间涌上铁锈味。 最担心的局面,终究没能避免。他想要权倾朝野,却也前怕狼后怕虎,是以迟迟未动。 这次若非逼急了,其实他还是想再等等,等到一个更成熟的时机。 此刻,心碎,梦亦支离破碎。 然,最后一丝倔强,还支撑着他的脊梁。他忽然仰天大笑,声嘶力竭,“臣等今日血溅皇城,只为肃清朝纲!陛下身边奸佞当道,臣等——”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穿透桂四方的肩胛骨。 他闷哼一声,轰然落马。 “聒噪。”城楼上,萧允德缓缓放下雕龙弓,居高临下睨着地上挣扎的乱臣贼子。 他这一箭刻意偏了三寸,然后微微侧首瞥向身侧的西影卫影卫长龙江。 龙江得令,抱拳上前领命,声如洪钟,“城下叛军听令!尔等放下兵刃者,可免一死!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宫墙上三千铁甲同时振戈,金铁交鸣之声响彻云霄。 夜风骤起,卷着浓重的血腥味掠过。 九重宫门突然同时洞开。 铁甲铿锵声中,黑压压的禁军如潮水般涌入。玄铁重盾砸地的闷响连成一片,筑起一道森然铁壁。 “太上皇有令——”龙江的声音在战阵上空炸响,“降者不杀!” 最后一字余音未绝,叛军阵中,已有兵器坠地的清脆声接连响起。 精铁打造的刀剑砸在青石板上,溅起一串串刺目的火星。 倏地,禁军铁阵向两侧分开。数百支火把同时点燃,将广场照得亮如白昼。 “海晏公主驾到!” “璃王驾到!” “璃王妃驾到!” 三声唱喏次第响起。 火把映照中,璃王红色锦袍翩飞,身姿挺拔,气宇轩昂。 他骑在白色高头大马上,身后跟着一架玄铁打造的马车。在禁军的护卫下,他策马领头缓缓穿过禁军列阵,来到城楼之下。 璃王纵身跃下马背。待玄铁马车停稳,他右手按上车辕,左手掀起织金车帘,搀扶着璃王妃魏娉婷稳稳落地。 然后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海晏公主时安夏从马车上下来。 三人拾级而上,站至太上皇身后。 璃王上前,单腿跪地,“儿臣护驾来迟,还请父皇恕罪。” “把你的小王妃守护好,为父无需你护驾!”萧允德瞧着小儿子完成了大婚,不由得老怀安慰。 小兔崽子!为父一眼相中的儿媳妇,你说你不要! 结果转过脸来,还是她! 萧玖一脸囧相,知父皇在内心嘲笑自己。他起身,下意识侧目朝魏娉婷看去,发现小姑娘兴奋得两眼冒光,丝毫不惧。 但见她大大方方敛衽行礼,“臣妾恭请父皇圣安。” “好好。”萧允德颔首点头,慈爱得比刚才明显多了,“别怕,此等场面见多就习惯了。” 时安夏笑,“父皇,谋逆这种场面还是少见的好。” 萧允德微眯了眼,“谋逆不可怕,可怕的是局面无法掌控。”他这话是对着傀儡九而说。 谁知傀儡九正在低头看自己那身锦袍,感觉穿着还挺好看的。以前卖炭翁就说他肤白,穿红色好看。 寒暄间,城下文武百官已按品秩列队而入。朱紫官袍加身,庄重肃穆。 他们手持象笏,步履沉稳。乌皮朝靴踏过染血的青砖,如同在史册上踩下浓墨重彩的印痕。 百官齐齐振袖跪拜,象笏撞击地面的声响如惊雷炸裂。 “乱臣伏诛,天理昭昭!” “北翼山河,永固金瓯!”‘ 在震耳欲聋的“乱臣伏诛”声中,禁军铁骑押解着数十名囚犯步入九门城下。 玄铁锁链碰撞声刺破黑暗,身着囚衣的官员被按跪在青石板上。他们褪去了锦袍玉带,只余素白中衣上残留的暗红血渍。 其中有太医,有文官武将,有禁军,有学子,有城楼守将,甚至还有数名宫女。 四大世家作为北翼根基,其族中弟子在京城为官并不稀奇。 “四大世家属实能耐啊!”太上皇冷笑,“百年根基,今日竟全用来谋我北翼江山!” 桂四方强撑着重伤之躯,放声嘶吼,“臣等勤王护驾,绝非乱臣贼子!吾等之心,日月可证!" 郭进东见状,知这是最后的生死机会,立即高呼,“太上皇拘禁天子,此乃大逆!诸君莫要受其蒙蔽!” 秦宏昌和林文松也双双厉声附和。 “吾等死不足惜,只叹吾皇被幽禁深宫!” “吾等血洒丹墀,只为吾皇重见天日!” “纵使粉身碎骨,亦要清君侧、正朝纲!方不负……” 废话未说完,一柄长剑破空而来,钉入二人面前三寸青砖。 众人骇然回首,但见宫门处,十八名金甲力士踏着地动山摇的步伐而来。 他们肩扛的龙辇之上,帷幔被夜风吹起。 辇上端坐的,赫然是——昭武帝。 他一袭明黄龙袍,指尖轻抚腰间那方完好无损的传国玉玺。 冕旒垂下的珠玉微微晃动,在他惨白的脸上投下细碎阴影。 昭武帝微微抬手,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他下了龙辇,龙靴踩在染血的地面。 年轻的帝王负手而立,声音不疾不徐,“朕看,谁敢假借朕之名行谋逆之事!” 第1025章 天家父子联手了 昭武帝现身,打破了被太上皇幽居深宫的传言。那句“谁敢假借朕之名行谋逆之事”,更是表明了立场。 四大世家,乱臣贼子,当诛! 兵阵中又响起此起彼伏缴械兵刃的声音,更有人无法抑制地失声恸哭。 是害怕,也是因为被“勤王”之义迷惑。 富贵固然险中求,然更多的人是因为主子义正辞严以“卫帝王,护江山”被煽动,从而一腔热血抛头颅。 谁曾想,竟莫名成了谋反的凶器! 北翼律法明文规定,株连制废除,然谋反除外。 有人用刀抹了脖子,血溅当场。 更多的人匍匐在地,以示臣服悔悟。 四大世家知,完了。 郭进东再也顾不得体面,跪行向前几步,高声喊,“皇上!皇上您分明几个时辰前曾出宫寻过吾等,明言太上皇拘禁您!是您让吾等勤王,助您脱困,是您……” “哈哈哈哈哈……咳咳……”昭武帝在小树子的搀扶下缓缓踏上城楼。 他笑声中夹杂着咳嗽,走那一路就喘得不行。 然文武大臣还是能十分清晰听到他所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一时说朕被太上皇拘禁,一时又说朕出宫寻你们!当史官都是瞎的聋的,还是当天下百姓都不能明辨是非?” 场下史官心头一震,赶紧在心中默记此时场景,加深印象,恨不得数清楚火把多少支,誓要证明自己不聋不瞎。 呔!这群乱臣贼子祸害北翼江山,祸害皇上和太上皇,还想来祸害我们史官! 狗东西,我必不能让你们如愿!史官正了正官袍,心里发了个狠,定要条条列清今晚谋逆之事。 林文松心中的恐惧达到了顶点。 谋反乃诛九族的大罪!他不想反的!他从来就不想反! 他在广南待得好好的,为何要进京? 他们广南林家世代荣华,哪怕如今被边缘化,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躺着什么也不干,再吃八代也吃不完积累的财富啊! 林文松痛哭流涕,跪爬在地,“皇上,皇上明察,我林家对朝廷忠心耿耿……” “忠心耿耿!”昭武帝站在城楼上,与太上皇并肩而立,俯瞰群臣,“你林家所谓的忠心耿耿,就是买通太医对朕下药吗?” 他的出现,似乎就是来解释所有疑点,“朕多日未上朝,实因身染疾症。这疾症正是四大世家买通太医下药所为!” 场下被押来的太医高喊,“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罪臣被四大世家胁迫!罪臣身不由己!罪臣死不足惜,然罪臣的家眷无辜……罪臣并不知四大世家起了谋反之心……” 这就坐实四大世家早就起了谋反之心。 无论是连日来支持还是反对“废天子”的臣子,无不愤慨。 “四大世家疯了!乱臣贼子!” “当诛!” “必诛九族!” 秦宏昌原本是四人里头最沉得住气的,如今也是吓得全身发抖。 他意识到,天家父子可能摒弃前嫌联手了! 他瞳孔涣散,喉头腥甜,仰天悲怆,“皇上今日的确出宫来寻了我等啊!皇上!皇上您为何要给我们四大世家扣上这等谋逆的帽子!我们四大世家世代……” “别世代了!”申院使出列,一脸嫌恶,“我前日起就一直在宫中给皇上侍疾,我能证明皇上从未离宫。就问问你,拿什么证明皇上来寻过尔等?” 史官心头默记一笔,太医院使证明昭武帝未曾出宫。 桂四方知在劫难逃,唯有让史事存疑,才死得有价值。 他阴恻恻地问,“申院使确定自己从未出过宫?” 申院使嘴角勾出一个鄙夷的弧度,“那当然!宫门出入皆有记录,史官可查阅。” 冷不丁被点到名的史官抹了一把汗:知道了知道了,不用你一个太医手把手教本官办差!真是的!我又不傻! 然真有傻子不死心!桂四方怒目而视,“今晚璃王夫妇中毒,申院使难道没出宫入过璃王府?” 申院使哈哈大笑,不再言语,那眼神就跟看傻子无异。 倒是城楼上的璃王站累了,双手趴在城墙上,歪头笑,“你看本王像是中毒的样子吗?” 太上皇低声喝斥,“站好!你没骨头嘛!” 璃王吓得一抖,立刻端正站直了身,肃了颜面。冷不丁听到身后传来细声细气的娇笑,正是他那未成年的小王妃。 他回头瞪她一眼。 她悄悄吐了个小舌,“略略略……” 时安夏没眼看这对小破孩儿,却是从心底漫上一丝宠溺,眉眼便渐渐弯成了月牙。 人家璃王夫妇好好的站在城楼上,哪里中毒了?申院使又何曾入过璃王府? 这点,太医院女官梁雁冰可以作证,“申院使因在宫中侍疾,贺仪还是本官带去的璃王府,申院使从未踏进过璃王府!” 文武百官又不瞎,“我们都没见过申院使!” 史官在心头又猛记一笔:文武百官证申院使不曾出宫,一直在宫中为昭武帝侍疾。 四大世家家主全都脸色黑青,只觉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他们落入了天家父子的圈套。 太上皇要借此事将他们四大世家一网打尽! 此时,一直低着头的小树子也上前一步,“皇上,奴才有话要讲。” “讲!”昭武帝沉声时声音微微发颤,显是累极。 小树子得了令,扬声道,“奴才也能证明皇上从未离宫半步。” 说完他就退下了,没有多余的话。 众人皆知,他是昭武帝的近侍。 昭武帝有没有出宫,近侍最有权发言。 史官心头再默记一笔,近侍证明昭武帝未曾出宫。 四大世家家主已然明白,这局再无翻盘的机会。 天家父子联手了!真的联手了! 他们哪里是在跟群臣解释这一切?分明是在跟史官铁证四大世家谋反之罪! 就算以后野史乱写,也绝无可能以史上存疑为四大世家翻案,说他们不是谋逆,而是“勤王”。 此事绝无存疑! 四大世家家主被拿下,其党羽尽数归案。 然今夜大事未了,文武百官将在此隆重见证北翼再次帝王更替。 昭武帝清了清嗓,声音染上几分沙哑,“朕被四大世家暗害,身染重疾,无法再担江山之重……” 第1026章 我等小官岂能妄言 文武百官屏息凝神,不少官员只觉得脑中混沌,应接不暇。这朝堂风云变幻,竟是又要换皇帝了? 都还没来得及熟悉昭武帝的执政风格,又易位了。 对了,昭武帝的执政风格是什么? 是仁厚?是铁腕?还是…… 群臣忽然集体陷入沉思。似乎,好像,大概……就是延着太上皇的步子在行走,并未有自己鲜明独特的想法。 其实,有! 天子守国门!这位帝王曾经也是雄心壮志,满腔热血啊! 然而,从凌州回来,昭武帝就变了……不,或许是病了。 满朝文武仰头看去,但见帝王的面色在明灭的火把映照下,竟透着一股病态的苍白。 他眉心紧蹙,唇色泛青,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这哪里还是往日那个在朝堂上意气风发的年轻帝王? 这是真的身染重疾了! 近几月大家在朝堂上算是白吵了! 四大世家万死难辞其咎!这何止是谋害当朝天子?这是要动摇北翼百年根基,万世基业啊! 满朝文武心头悲痛,有那情感充沛的臣子恸哭出声,“皇上!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随即官员们相继长跪痛哭,活似昭武帝已驾崩。 未曾驾鹤西去的昭武帝:“……” 是这一刻,望着满朝文武跪伏的身影,昭武帝心头突然涌起一丝从未有过的眷恋。 他往日是不在乎的。 他被架上皇位,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些什么。 因为父皇已经把所有政事都打理得很好。他再做什么,其实也只是锦上添花。 昭武帝失了目标。 皇位来得太容易了。他甚至觉得自己想回封地种海棠花。 枯燥的奏折,日复一日批阅,他连个像样的难题都寻不见。 礼部侍郎永远用“伏惟圣鉴”,兵部尚书必定以“仰仗天威”作结,他甚至都能把这些臣子的习惯用语背下来,毫无新意,心生厌烦。 他享受被人劝着坐上皇位的感觉。 父皇劝,皇妹劝,驸马一力支持……原来他是天命所归,他是天选之子! 心头不是不骄傲的! 他甚至梦到自己在位时,万朝来贺;北翼在他的手里,变得国势日隆,百姓都颂他是个好皇帝。 他渐渐迷失自己,觉得自己如安公公所言,那真是几百年才能出一个的惊世之才! 惊世之才自然配得上世上最好最聪慧的女子! …… 昭武帝红了眼眶,不敢看父皇,更不敢看几步之遥的美丽女子。 曾经那个女子看见他时,总是笑盈盈称他“皇兄”,眉眼间温润如玉。 而如今,她低垂着头,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清冷决绝。 他再也听不到那声温软的“皇兄”,也再得不到她一个眼神。 昭武帝敛了眉眼,心头悲伤至极,是失了皇权的卑微,也是因失了在她心目中的信任而备感失意。 此时,无论城下百官心中如何翻江倒海,历时数月的朝堂纷争,终究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众人都在想,这皇位终归是要还政于圣德太上皇。若是归了政,圣德太上皇的称号还能是明德帝吗? 平心而论,百官很希望明德帝重新坐上皇位。实在是御驾亲征的皇帝,太让人感到安心了。 “今日,朕当着太上皇的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咳咳咳……”昭武帝急咳后顿了一下,转身向太庙方向深深一拜,龙袍广袖垂落在地,“更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将皇位禅于胞弟璃王萧玖。” 他缓缓摘下冠冕,双手捧起十二旒冠冕,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郑重为璃王戴上。 冠冕垂下的玉珠轻轻晃动,映着微熙泛起温润的光泽。 百官目瞪口呆。 啥?传位于璃王? 那小子……不是刚忤逆太上皇娶了魏家女吗? 众人侧目,全都去看莫司长和魏大人,然后又去看跟马楚翼站在一行的武将魏屿直。 结果这些人皆面不改色,眼观鼻,鼻观心,就好似跟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如此风轻云淡。 众人忽然回过味来。 天啊!璃王若继位,魏家女是不是就要当皇后了?那魏魏魏魏大人就是国丈! 这魏家祖坟在哪?赶紧去他家边上占一块啊。 “老魏!”官员甲低声喊,“你是不是早知这结果?” 魏忠实板正地看他一眼,“王大人慎言!天家之事,风云莫测,我等小官岂能妄言?” 啧!你等小官! 老魏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啥?你女儿都嫁给新皇了,你还小官!你说谁小呢! 咦!不对……新皇!后宫!呀,三宫六院总要搞起来啊!我女儿十六,刚刚好! 许是多名官员都想到了这一点,顿时脸泛红光。唯莫司长看淡风云,魏大人宠辱不惊,魏小将军视荣华如烟云。 反正富贵权利这种东西,你要或不要,它都在那里。 当你时运不济时,就算拼了性命也求不到。当你顺风顺水时,就算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干,富贵荣华也会长了腿奔向你。 如今状况于魏家大抵就是这样,都谈不上双向奔赴,完全是荣华富贵单方面踏过千重浪落到他们魏家了。 就连莫司长也不得不感慨,一生贫困郁郁不得志,还以为自家这点才华要被埋没呢。 谁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自己,他女婿,他外孙子,他大外孙女,他小外孙女……一个个不是官运亨通,就是年纪轻轻建功立业,外孙女们更是一个赛一个嫁得好。 他家小娉婷还没长大呢,这就……要当皇后了。真是出人意料,大大的出人意料啊! 他们老莫家、老魏家的列祖列宗怕是笑得都要从棺材里头爬出来了! 此时,满朝文武心情复杂,看着昭武帝稳稳托着象征江山社稷的重器传国玉玺,将它郑重交到璃王手中。 听到帝王语重心长叮嘱,“这锦绣山河,为兄便托付与九弟你了。愿它在你手中,延此海晏河清,永葆春光如许。” 璃王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地接过传国玉玺,“臣弟必不负皇兄所托。” 场面十分感人,无比体面,仿佛真就是因着昭武帝身染恶疾才退位。 礼部尚书高声唱和,“新君继位——” 百官整齐跪拜,恭迎新君。 第1027章 谁都能杀他个片甲不留 昭武帝自请去帝号,改称“归政王”,欲回封地养病种海棠去。 皇室的家丑不能外扬,须粉饰太平,北翼帝王的颜面堪堪保住。 萧治褪下龙袍交给内侍总管,换上一袭素白锦袍,只在衣襟处绣着淡淡的云纹。 一夜未眠,使得他原本就不好的面色更显青黑。他在小树子的搀扶下,去了庆寿宫。 齐公公一言难尽地看着这位过气皇帝,神情冷淡,公事公办,尖细着嗓音要阴不阳道,“归政王请回吧,太上皇正歇着呢。” 这是连通传都不给通传了。 要换作以前,齐公公老远就迎上,好话不要钱的往外蹦,直把昭武帝哄得喜笑颜开。 现在嘛,再想听他齐佑恩说好听悦耳的喜庆话,嗯哼,那是不能了。 谁也甭给他扯什么拜高踩低,人情冷暖! 就这么个破玩意儿,竟然绑了他家主母!他都求了好几日“上邪,赶紧把那货收走吧”。 实在是太糟心了。他没拿盆水泼人家脸上,都是他涵养好。 萧治瞧着齐公公翻着白眼的阴沉眸色,心里有些难过。他沉默着,然后撩起袍角,跪在了庆寿宫的门口。 齐公公瞧着,一点没心软。 想跪,就跪吧。反正好日子放着不过,你瞎作! 他瞅着眉骨上一道疤的小树子,招了招手,“过来!” 小树子不敢,轻轻摇头。 倒是萧治轻声道,“去吧,不必守着我。” 小树子小心翼翼,“那奴才去看看齐公公有何吩咐?” 萧治点点头,身板挺直地跪在地上。 小树子挪到齐公公跟前,低垂着头请安,再也没了曾经的天真笑脸,看得齐公公心里好生不得劲儿。 以前在主子跟前当差的时候,小树子怎会是这个模样?哪日不是笑嘻嘻乐滋滋的?还养得肌肤又白又嫩,样子也乖巧俊秀。 如今呢,一张苦瓜脸就不论了。光眉骨上那道醒目的疤,就怪让人心疼。 小树子进宫的时候还是个九岁的孩子。可以说,齐公公一手一手把他带出来,也是一眼一眼看着他长大。 “小兔崽子!”齐公公的兰花指悬在他眉心半寸,终是没舍得戳那结痂的伤处。袖中滑出个珐琅小盒,挖了星点儿琥珀色药膏,擦在他眉间,“咱家跟主子说了,让你调回庆寿宫侍候。” 小树子原本黯淡的眸色一下就亮了,“真的?” 他可不想跟着归政王去封地,人生地不熟的,还有安公公在头上管着,谁知道活不活得长久? 出去转悠一圈,他才知跟在齐公公身边办差有多舒坦。 这些时日人人都以为他是昭武帝最信任的内侍,其实他简直度日如年。 齐公公也不逗他,“内务府的册子一会儿就到,你且把皮绷紧些。” 小树子心里顿时松快,恨不得跳起来抱着齐公公转几个圈。芜湖!小树子回家啦! 萧治在庆寿宫跪了大半个时辰,遇上来庆寿宫请安的时安夏。 萧治抬头时,看见女子逆光立在朱漆廊柱旁。 她穿着杏色对襟衫子,鬓边一支珠钗,眉眼低垂向他请安,“见过归政王。” 字字清泠,疏漠冷淡。 他跪着,她仍旧屈膝。 没有四目相对,她甚至看都未看他一眼,只是遵礼制守规矩。 她一向自律,从不恃宠而娇。 齐公公迎出来,笑出一脸褶子,“海晏公主来了!太上皇正在等您呢。” 他可不管当着萧治的面是不是前后矛盾,反正大家都心知肚明。 时安夏进了庆寿宫。 萧治仍跪在门口。 日头已烈,他有些头昏眼花。 又过一个时辰,时安夏从庆寿宫里出来。 同她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人……萧治瞳孔圆瞪,如同看见鬼一般。 唐氏! 唐氏没死! 时安夏正好看过来,这一次,淡漠视线与他轻轻一触,遂移开,对唐楚君道,“母亲,咱们回家。” 唐楚君看着萧治,也是满眼复杂,摇摇头,轻轻叹口气。何苦啊这是! 齐公公直将二人亲自送出宫才回来,看着萧治道,“归政王请吧,太上皇在偏殿等您。” 小树子忙去扶萧治。 萧治已跪得麻木,双腿无法行走。 齐公公摇摇头,喊了个人去把归政王架进了偏殿。 “长平君,请!”萧允德未抬头,坐在棋盘一侧。 萧治心头一凛,落座,“父皇竟知……” 萧允德抬眸,目光锐利,但不回话,只先行落一子。 萧治也落一子。 二人你来我往。 渐渐的,萧治脸色变得难看。 最终,萧治赢了。 然萧治心内激荡,惊惧之色不亚于刚才看到唐楚君,“您,您是栖山侠士!” 自以“长平君”的身份成为北翼国手,萧治再无敌手。 但有一次在京城一场蒙面棋赛上,他曾与一位自称“栖山侠士”戴着青铜面具的老者对弈。 那人棋风诡异,最终却以极不可思议的方式落败。 那盘棋的走势其实一直记在萧治脑海里。他知对方分明可以赢他,至少留了七处杀招未用,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对方拱手相让。 萧治这些年一直在找栖山侠士想再对弈一盘,然而始终没找到。 原来,那人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萧治面如死灰,再一次被沉重打击,信心几乎全盘崩溃。 就连“长平君”这三个字也像个笑话。原来不是他杀遍天下无敌手,而是山巅上的人都低调沉隐,不爱跟他动真格。 一旦认真起来,谁都能杀他个片甲不留。 挫败感几乎将他击垮。 今日他表面赢了,实则是输了。因为这局正是一子不落地复盘了曾经长平君与栖山侠士那场对奕,而对方至少有七次可将他一招致死。 萧允德一子一子收了棋,淡淡道,“看来早该让你输一局了,否则养不成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 萧治低垂着头,不吭声。鼻子酸得不行,没忍住,眼泪落下。 萧允德视而不见,声音寒凉,“我不管你是及时悔过,还是怕死不敢顽固抵抗。你能在最后悬崖勒马,我不会再追究你的所作所为。你给我立刻滚去封地,此生无诏不得回京。就算我老了死了,也不需要你这不肖子为我披麻戴孝!” 萧治起身,跪在地上长哭不止,“儿臣错了,儿臣一时鬼迷心窍。儿臣将用一生去忏悔……” 萧允德狠狠闭了闭眼,“滚!” 第1028章 邪门的霓裳花 萧治算得上众叛亲离。令他欣慰的是,唐氏还活着。 他也忽然明白,是因为唐氏还活着,所以他向父皇提出以身入局,引四大世家谋反,彻底清除北翼隐患时,父皇还愿意相信他,并给他一次改过自新回头是岸的机会。 否则,他万死难辞其咎。 退一万步说,如果唐氏死了,就算萧允德颓废,时安夏也不会放过他。 因为在对弈那次,他已经看到了时安夏眼里铺天盖地的杀气。 梦果然是反的。梦里温柔恬静的眼神,现实里却是杀气腾腾。 萧治不想再沉迷于梦境,可有时内心脆弱,情不自禁,会看不清梦境与现实的距离。 他愿意去封地,离时安夏远远的。 或许岁月能冲淡一切,包括欲望,以及愚蠢。 在出京前,萧治参加了新帝登基大典。 天下怪事年年有,今年北翼特别多。前两任皇帝同时观礼新帝登基,传为列国佳话。 北翼皇族友爱谦让、团结一致的声名在外,广受好评。 列国来贺,独缺梁国。因为此时的梁国据说局势紧张,无暇顾及其他。 北翼新帝登基,定年号为景暄,称文暄帝。与之同时进行的,还有册立新后。 禅让之速创下三项空前纪录:史上最为迅捷的帝位交接仪式、新君即位大典耗时最短、以及史上最为高效的皇后册封典礼。 一连串的更迭,不止打了礼部及文武百官一个措手不及,更是把百姓们干蒙了。 “啥?又换皇帝了?” “谁?璃王?九殿下?那不还是个孩子吗?” “嘻,他和他的皇后比起来就不算孩子了!他的皇后才是个孩子!” “不怕不怕,朝廷有太上皇顶着,稳稳的!” 圣德太上皇的声威仍旧如日中天。 文暄帝上位后频发的第一道圣旨,便是处置四大世家。 桂、秦、林、郭四姓,世受国恩而怀枭獍之心。今依《北翼刑统》,处主犯凌迟,三族之内弃市,其余族人流放漠州。 四姓祖坟尽数去碑掘毁,祠堂牌位投入粪坑。削除四姓所有族谱记载,永禁后世子孙参加科举。 四姓所有田产、商铺、钱庄尽数充公,悉数拨作边关军屯,宅邸拆毁改建忠烈祠。 金银细软半数犒赏边军,半数充实国库。 其家族书院改设义学,广纳寒门子弟。 …… 此诏一出,朝野震怖,百姓热烈。实在是四大世家作威作福太久了。 新帝虽手段酷烈,然确收杀一儆百之效。 有好事者作诗云:林郭门前车马稀,桂秦宅里燕飞离。梁悬三尺冰绡练,月照九族血作泥。 四大世家就此消亡,北翼至少百年内再无敢谋逆者。 坊间议论纷纷,众说纷纭。 但百姓更感兴趣的,是那位还未及笄的北翼皇后。 “魏家赢麻了。” “魏家祖坟冒的不是青烟,是紫气!” “听说皇后长得跟小仙女儿似的!我嫂子的表哥的老丈人是魏大人的同僚,曾去魏家作客,亲眼看见过小仙女儿……当时他就说,此女祥瑞,必成大器。” 也不知是哪个好事者扒上魏府墙头一看,嚯,里头开满了粉的紫的红的白的花,一团一团,白的粉的像云朵,红的紫的像火焰。 这是什么花?一打听,这花不止好看,名字还好听,叫霓裳花。 有人说,自从魏家种上这花以后是各种顺。 仕途顺,姻缘顺。心想事成,美梦成真。 再一打听,据说跟魏家交好的那几户,家家都种霓裳花,家家都顺。 对了,少主府也种了霓裳花。不止府中和离妇唐氏很快就要成为太上皇后,如今还有一桩大事发生,文暄帝上位后立刻就封了海晏公主为长公主。 你就说,这花起没起作用,邪不邪门吧? 京城里莫名掀起了种霓裳花的热潮,顾娘子赚得盆满钵满。 顾娘子也是万万没想到,生意好得如此突然,她都没什么心理准备。 大把大把的银子砸向顾家,排着队的人在等霓裳花。甚至还有人愿意多给钱插队,想要先种上。 急!大家都很急! 这日秦芳菲搞了个宴会,没说原因,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是庆祝唐楚君死里逃生。 秦芳菲笑道,“我约顾娘子吃茶都约了三回,回回应约,结果都没来。” 赵夫人捂嘴笑,“人忙着卖花呢!她那生意让人瞧着是挺眼红的。我家老赵天天寻思着要怎么才能蹭得上这门营生。” “你家赵大人也就嘴上说说,真要叫他去应付这个那个,他得掀桌子。”郑巧儿喝了一口茶,悠悠道,“这京城里卖花,可不是一手交银子一手交了花就完事儿,哪个不得陪着聊几句?” 唐楚君点头称是,“也就顾娘子应付得体,她那人啊,死的都能给她说活。” 众人说着话,顾娘子便到了。 她带着一众仆从风风火火进了院,箱笼匣盒在日头底下明晃晃地晃人眼。 她额上沁着细汗,鬓边一支金镶玉的蜻蜓簪子颤巍巍,“哎呀,我家楚笙先生对我评价这般高!叫我怎么好意思?” 唐楚君弯了眉眼,“快来,就等你了。” “来了来了,紧赶慢赶着来了。”顾娘子身后那一堆仆从,手里捧着箱笼,一一分发礼物。 “这顾娘子每次来都这样,人人有礼不落空。也不知道谁是主人家!”秦芳菲笑着接过礼物,当场就拆开来看了。 顾娘子道,“这是南边新到的螺钿胭脂,衬你上月做的那件杏红衫子正好。” 鎏金小圆盒里躺着玫红色膏体,日光下泛着珍珠贝母的光泽。 秦芳菲喜滋滋,“不得不说,顾娘子你这礼是真送到了我心坎里。” “也就是大家熟了,我才这样。”顾娘子也帮着分发礼物,边发边道,“平常我也不敢抢谁个主人家的风头。再说,今日是为贺我家楚笙先生……” “得得得!”魏夫人笑着打断,“你这一口一个‘我家楚笙先生’,是啥时候起的头?” 众人全都捧着礼物笑。 时安夏和时安柔也在一旁边笑着拆礼边道谢。二人得的都是缂丝团扇,象牙骨上缠着金线,两面绣着不同的花样子。 天气热,正好手执一柄团扇轻摇,说不出的风雅韵致。 礼物分发完,顾娘子才落座,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抿了一口,脸色有些凝重,“你们可知京城这些人家为何都急着种霓裳花?” 第1029章 小皇后没吃饱 在座的家里都养了霓裳花,但谁都不知其“功效”。 赵夫人一头雾水,“难道不是因为花儿好看?” 她就是因着到少主府中做客看到满墙花朵被震撼,当天就回家让人清理院子,然后找顾娘子买霓裳花。 如今他们赵家也是花团锦簇,要说种了花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她夫君特别喜欢夸她,还喜欢跟她一起坐在花前喝茶赏景。 至于别的功效,当真是没看出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看着顾娘子神神秘秘。 “他们想送族中女儿入宫。”顾娘子抿了一口茶,目光投向魏夫人。 魏夫人愕然,“送女儿入宫,跟种花有什么关系?” 顾娘子又喝了一口茶,把霓裳花火起来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直听得众人目瞪口呆。 “谁这么癫?”魏夫人无奈,心头有些烦躁。 女儿成了璃王妃,没几日就当了北翼皇后,魏夫人并不如外界想象的开心。 在成亲前夕,她就已经知道了会是这结果,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且文暄帝对女儿的承诺,只是说三年不越界,可没说不纳妃。 她女儿小小年纪,就要过上跟旁的女子整日勾心斗角的日子吗? 魏夫人心头惶恐,一边去看主心骨时安夏,一边去看唐楚君。 如今宫里人际关系还真是复杂,林妃因着文暄帝上位而一跃成为了端安皇太后。 等唐楚君嫁给了太上皇,便是太上皇后。 换句话说,她女儿将与两位婆母同住宫中。魏夫人在混沌中,早就把皇帝皇后是傀儡这件事忘了,也忘了两人很快要离京去凌州。 一时,心里十分不安,愁上心头,千头万绪。唯一值得安慰的,其中一个婆母是唐楚君,倒还好。 众人正聊着天,就听下人来报,说魏夫人的女儿来了。 魏夫人以为是魏采菱,“采菱不是说今日孩子哭闹,不来吗?” “是小娉婷。”时安夏悠悠摇着扇子。 秦芳菲的心陡然一跳,“啊,皇后来了,是不是要出去跪迎?” 魏夫人现在也不知如何是好,女儿是她的女儿,可女儿也是皇后。 唯时安夏道,“她微服私访,不必这般隆重。我去接她。” 她说着就起身,随秦家丫鬟出去,接了魏娉婷进来。 魏娉婷亲昵挽着时安夏,“这几日可闷死我了,宫里规矩真多,这不能,那不允,我想母亲了。听说她在这,我就来了。” “你怎么出的宫?”时安夏用团扇顺手给小姑娘扇风。 “猪头九悄悄带我出来的。”魏娉婷脸色有些红,“我想家,晚上老哭,他就带我出宫见母亲。” 时安夏爱怜地摸摸她的脸,心里有些歉疚,“我们娉娉婷婷太苦了。” 魏娉婷摇摇头,“不是的,夏儿姐姐,我只是,我只是……对宫里不熟,不苦的。我想出宫见你们,是不是不合规矩?” “你不需要太守规矩。”时安夏沉吟着,“行事低调些,别太张扬,别给御史台抓到把柄就行,你随时可以回娘家。” 魏娉婷点点头,“猪头九也是这么说的。” “他对你……可还好?”时安夏最关心的是这个。 “他不敢不好,他怕我哭。”魏娉婷笑起来,丝毫没意识到她的猪头九是皇帝。不过嘛,傀儡九有什么好怕的? 二人说着话,进了正厅。 众人齐齐一窒。 对皇后的敬畏使人屏息,尽管眼前的小姑娘还是那个小姑娘,可……到底是正经行过册封大典的皇后。 不知是谁起的头,除了唐楚君,便是哗哗啦啦跪了一地,“恭迎皇后,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小姑娘一瞧,傻眼了,跺脚,“快起来,你们做什么?我是娉娉婷婷呀!” 她先去扶母亲,然后把这个姨那个婶全拉起来,老气横秋道,“往后私底下跟以前一样,别跪我,会折我的寿。” 眼前这些姨婶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平日对她都宠得跟眼珠子一样,她怎受得住这礼? 众人便笑起来,觉得小娉婷确实还是那个小娉婷。 大家谁也没提刚才那话题,怕惹得小姑娘不快。 倒是魏娉婷自己提了,“我听说京中开始盛行种霓裳花,说是种了霓裳花,运道就好,能把族中女儿送进宫。” 众人都不敢接话,唯时安夏开了口,“白忙活。” 魏娉婷点头,“猪头九,哦,不是,皇上不会让人进宫的,他们全都白忙活。” 众人还是不接话,皇帝的家事,哪轮得到她们这些妇人闲聊啊。 魏娉婷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她饿了,在秦家吃什么都好吃,却每样都不敢多吃,说宫里的嬷嬷管得严,每晚都会量腰围。 魏夫人听得心酸,“可是顿顿没吃饱?”她女儿还在长身体,不吃饱怎么长? 心里有点生气,就觉得女儿在宫里受了欺负。 半下午时,文暄帝悄悄来接人,被岳母请去偏厅叙话。 魏夫人开门见山跟皇帝女婿道,“皇上,娉婷……不是,皇后还小,正在长身体……” 话还没说完呢,文暄帝就耳尖尖都红了,忙打断,“岳母放心,朕说到做到,三年不越界。” 魏夫人一听,误会了,“不,不是这个,臣妇是想说,孩子还小,得吃饱。皇后在宫里饿。” 文暄帝愣了,“还有这种事?”回宫就把宫嬷们训一顿,然后跑去端安皇太后那里把这事又禀了一遍。 端安皇太后很重视,当即亲自挑了几个得力的宫嬷去服侍小皇后,特地叮嘱孩子还在长身体,定要让孩子吃饱睡好,不必每天大早上来她跟前请安立规矩。 她自己就不太有规矩,哪来的规矩可立? 文暄帝办妥了一切,专门派人去魏府说了一声,保证让孩子吃好睡好。 魏夫人莫名对这个皇帝女婿就生了几分好感,跟魏大人说,“夫君,我觉得皇上还是不错的,听得进去话,年纪虽小,办事却妥帖。” 魏忠实也是老怀安慰。 夫妻俩又叙了一宿话,停不下来。 魏忠实顶着黑青的眼睛去上朝,没人再敢调侃“老魏悠着点身体”,都在猜测是不是老魏家两口子憋着劲儿想要再生一个。 毕竟魏家一门就三个孩子,出了一个将军,一个国公夫人,一个皇后……啧,再生一个,得升王母娘娘了吧! 没过几日,京城又要迎来一件大喜事,太上皇要大婚了。 第1030章 主子就赶紧洞房吧 这场大婚其实早几个月就该行礼了,结果礼部把吉日奏折呈到太上皇跟前去,得到的答复是“再等等”。 这一等,便等碎了满朝文武的揣测,都以为这亲事得黄。毕竟唐氏是和离妇,太上皇反悔也情有可原。 甚至有人猜测太上皇之所以娶唐氏,完全是因为想给海晏公主名正言顺当爹。 唯有几个知情人知晓内情,新娘子不见了,太上皇一个人完不成大婚。 纷纷扰扰的流言碎语,终在低调却奢华的宫殿里,被红烛映照得烟消云散。 殊不知今夜多少曾向唐楚君提亲的男子黯然神伤。 定国公府二公子郑涵煦,当夜在自家的海棠树下沉醉不醒。 都阳王萧永宁正跟管家自嘲,“想当年,我竟然去求萧允德指婚,呵……真就是瞎了眼。” 萧依依在门外听到了,蹦进门来,笑得不以为然,“反正父亲也不是真心求娶那女人,您不过是想给我找个母亲而已。” 都阳王看着女儿憋着一脸坏笑,沉默了一瞬后,不知怎的吐露了一句实话,“原先我也以为是这样。” 萧依依来了兴趣,坐到了父亲身侧,“怎的现在父亲又莫名其妙真心喜欢上了?” 都阳王也不知是在回答女儿,还是在自己感叹,“可她竟然是楚笙先生啊。” 就很懊恼,也很可惜。 如果他当时能娶了楚笙先生,必能对他在文人中的影响力大有裨益,还能帮他把女儿调教得好一点。 再说,唐楚君的美貌是万中挑一,即便是年轻女子,也很难企及。 说真的,他还挺遗憾的。终是长叹一声,无缘,无份。 都阳王忽然想起什么,抬头对女儿道,“依依,你脑子里也别转悠什么坏主意,想要去抹黑太上皇后。她不是你能惹得起的人。刚惹过她的,下场是三族之内弃市,三族之外流放。你干坏事前,先掂量掂量你爹的头和你自己的头,看看砍着痛不痛,够不够砍。” 他靠在椅子上,闭着眼,有些头疼,“别的我也不多说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萧依依嘟着嘴,“父亲,我在您眼里就这么坏吗?” “你坏不坏,自己心里清楚,无需我多说。”都阳王已经被这个女儿折磨得对生活失去了兴趣。 京城。礼官高呼“礼成”的尾音还在殿内回荡,萧允德忽然觉得胸腔里一热,这颗悬了多年的心,终于轻轻落了地。 他望着眼前红妆灼灼的唐楚君,恍惚看见报国寺山脚下那个哭鼻子的小胖丫头。 他曾背着她,一步一步,整整走了九十九阶。 命运早在那时就用最柔软的红线将他们系在一起,只是后来—— 红线未断,人却走散。 他向左,踏入血色朝堂,趟过金銮殿前的血雨;她向右,陷进锦绣牢笼,熬过深宅里的冷月。 今夜,二人仰首饮尽合卺酒,酒液滑过喉头,在舌尖泛起青梅滋味。 他们各自走了太长太孤单的路,却原来,所有的离别都是为了此刻的重逢。 命运从未走散。 若他不死,他终会奔向她。 她,亦然。命运待她也不薄。 齐公公和钟嬷嬷相视一眼,两双老眼笑出了褶子。忍不住都如释重负,这杯合卺酒总算是喝上了。 喝完酒,主子就赶紧洞房吧! 也别互相瞅来瞅去了,这么多天还没瞅够是咋的? 钟嬷嬷没好意思问要不要先沐浴。齐公公却等不得,也不问主子的意思,直接安排下去。 谁知这二位真不洞房,要去报国寺,吩咐备马车出宫。 急得齐公公跺脚,一颗心儿颤歪了,“这还去什么报国寺!哪天不能去报国寺!” 春宵一刻值千金啊主子们!真不让人省心!他一个太监都知道的事,这俩加起来离百岁都不远了,搞什么风花雪月,直奔主题不好吗? 他觉得这馊主意肯定是娘娘出的,他主子必不能那么无聊。 齐公公猫着腰退到殿外,刚合上门就直起腰杆。 他装模作样在廊下转悠半圈,哼着小曲又去吩咐人往沐浴桶里洒了半笼花瓣,才转身踮着脚尖往回溜去正经回话,“主子,马吃坏了肚子。老奴这就去内务府安排一下……” 唐楚君一听,赶紧摆手,“这大晚上的,别麻烦了。改日再去报国寺也是一样。” 齐公公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不显,“那怎么行,娘娘第一天进宫吩咐下来的事都没办好,往后老奴还有何面目在您跟前当差?” 唐楚君深信不疑,温和的,“齐公公不用这般见外,都是我想一出是一出,大晚上要去报国寺。其实允德还不想去呢……” 瞅瞅,我说啥来着?洞房花烛夜去报国寺吹风,这种馊主意肯定是女子想出来的。他主子这时候要是还想往外蹦,那他就是个棒……咳,齐公公清咳一声,偷瞄主子一眼。 他见主子也正满含深意地看着自己,不由心下了然,笑眯眯提醒,“夜深了,主子们该沐浴歇息了。” 唐楚君眼尾的胭脂似染了水色。她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萧允德。 萧允德也是耳尖通红,对齐公公挥挥手。 齐公公赶紧转身去安排,一出门,就捂嘴笑,不敢发出声音。 钟嬷嬷低声问,“怎样了?” 齐公公得意扬扬,眉眼挑得老高,“咱家办事,还能有什么不成?往后啊,学着点,别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钟嬷嬷纳闷,“难道咱们还能逆了主子的意办事?” 哟!这可不行!齐公公收摄了笑容,“不能!主子说什么当然就是什么!你这脑瓜子转不过来的,就别自作主张。” 钟嬷嬷讪笑,“老奴这辈子从未敢逾矩半步!” “那你可千万守好了规矩,”齐公公晃晃脑袋,“咱们以后就共同伺候好主子。” 二人有说有笑。 浴殿内鎏金蟠龙烛台上,红烛已燃过半,烛泪层层堆叠如珊瑚礁。 十二名宫娥抬着鎏金缠枝莲纹浴桶鱼贯而入,蒸腾的水汽里浮着忍冬与苏合的暗香。 唐楚君望着那氤氲雾气,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嫁衣上的金线流苏,耳尖渐渐染上胭脂色。 “娘娘……”钟嬷嬷捧着素纱寝衣过来,见她仍端坐妆台前,不由附在她耳边小声说着话。 “嗯?”铜镜里映出唐楚君的绝色姿容。她陡然松了一口气,“他当真去偏殿浴房了?” “是,太上皇吩咐,让您放心。” “这人,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唐楚君笑出声来,这才大大方方让钟嬷嬷褪了沉重的喜服。 第1031章 与她一起就是春宵 唐楚君其实对洞房是有阴影的。 尽管她嫁过人,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对于男女之事极其厌恶。 这源于她早年的经历。 甚至她在和离后,并没打算要再嫁人。如果那人不是萧允德,她不会考虑这事。 经过这么多风浪成了亲,终于要面对这一刻,她仍旧紧张。 沐浴完,钟嬷嬷和宫女服侍唐楚君回了寝殿。 红烛高照,沐浴后的水汽尚未散尽。钟嬷嬷为她穿上寝衣时,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襟。 萧允德沐浴还没回来。 唐楚君微微松了口气,能拖一刻是一刻。 她坐在妆台前,墨发湿漉漉地散在身后,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轻薄的寝衣上洇开几处深色痕迹。 两名宫女用厚实的拭发巾替她绞干头发。 铜镜里的女子美艳绝尘,娇羞染在颊上。 萧允德回来时,抬手遣退了殿内伺候的宫人。 “我头发还没干呢。”唐楚君仰头看他,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男子穿着月白寝衣,衣襟微敞,发梢仍带着水汽,烛光映得他眉目深邃。 见她仍坐在妆台前,他缓步走近,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湿发,低声带笑,“无妨,我替你擦。” 萧允德指尖刚触到她的发梢,唐楚君却突然身子一轻,整个人已被他打横抱起。 她下意识地攥住他的衣襟,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如同跌进柔软的云絮里。 “去榻上擦。”他说话时胸腔传来细微震动,月白寝衣上还带着浴后的温热湿气。 不过三五步的距离,唐楚君却觉心跳快得发慌,垂落的湿发在两人之间划出几道晶亮的水痕。 萧允德将她放在榻上,当真替她弄起头发来。 他不急,几十年都等过来了,又何必急着这一刻? 都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其实于他而言,只要与她待在一处,就是春宵。 拭发巾换了一块又一块,萧允德的动作始终不急不缓。温热掌心隔着棉巾摩挲发丝时,能清晰感受到她绷紧的肩线,像拉满的弓弦。 可随着他在她耳边说着话,她微微放松。说的都是一些琐碎的,平常的家长里短,她偶尔搭腔。 他说了好笑的事,逗得她笑出声来。 听他喊她“小胖子”,她会佯作生气,嗔他,“不许叫我小胖子!” 萧允德便嘴角微微勾起,将下巴搁在唐楚君的肩头,双臂从身后环住她。 檀香混着龙涎香的体温将她包裹,像浸了火油的绸缎贴上来,烫得她指尖发麻。 她仓皇转头,喊一声“允德”,未尽的话语却被他吞没。 比她想象的更热烈。 如夏日的霓裳花盛开,一簇一簇在她脑子里绽放。 忽然忘了害怕。 柔软的手臂就那么情不自禁缠上来。 混混沌沌,如天地初开。 不知道是怎么倒下的,相拥着,亲吻着。 如赤诚的少年,懵懂的少女,可他们历尽千帆,于男女之事都懂得一些。 就像是要把所知全用到对方身上,生怕自己表现得不够好。 他吞掉了她的呼吸。 她觉得自己都快要窒息了,却快乐,无比快乐。 没有想象的可怕,更没有想象的陌生。 她等这一刻,仿佛是等了好几辈子。 有情人,做快乐事,原来是这般模样。 汗流浃背,湿透了寝衣。 却不知疲倦。 他们是最风华正茂的年纪啊!却也是最懂得疼惜人的年纪。 他没有贪欢,只叫了一次水。 却无法入眠,整夜有说不完的话,然后细细亲吻,温柔拥抱。 她有时与他相对,有时背对着他。 他们呼吸交错,十指相扣。 又或是他在她耳边,念叨他第一次对她的心动。 有些情话,她曾经听过。 有些情话,却必须是最亲密的关系才可以说。如这刻,他们之间再无障碍。 唐楚君从来不知道萧允德这么爱说话。 絮絮叨叨,翻来覆去。 她拧他的腰,却拧不动,肌肉很结实。她笑他,“你以后老了,肯定是个特别话多的老头子。” 他又凑上来亲她,唇齿呓语,“那你喜欢吗?” “喜欢的。”她回吻他,“我怕你只是现在跟我多话,往后久了,就不爱说了。” 多少夫妻初时也是无话不谈,久了,就乏味了,腻了,相互之间只剩下“吃了,睡了,走了”几个字交流。 没尝过甜,倒也感受不到苦。可尝过了甜,那苦便让人不能承受。 她怕此时多热烈,往后就多寂寥。 她也絮叨,说着自己心头的恐惧。如少女般,不知遮掩。 萧允德用行动安慰她,呵护着,如对待一个稀世珍宝。 心头万分满足,感恩世间一切美好。更,感恩时安夏。 没有时安夏,他死了,唐楚君没了,只余世间纷乱繁杂。 两人几乎折腾到天亮,相拥着睡去。 今日是新皇自己早朝。文暄帝端坐在上,听朝臣议事,云里雾里。 但有件事他听懂了。 国力要强盛,后宫需充盈。 屁!我后宫有没有人,跟国力有屁关系!文暄帝差点把奏折砸朝臣的脸上! 就想问,父皇什么时候能来朝堂坐镇?他傀儡九什么时候能远离京城? 父皇那年纪,总不能还要休沐好几月吧? 可别闪断了老腰! 文暄帝未经人事,但人家也是成过亲的皇帝了。教养嬷嬷把闺房那套都跟他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虽然他未实践,但也知道那是个体力活儿。他深深觉得,父皇应节制,尽早来上朝,好放他一条生路。 文暄帝在朝堂上憋了一肚子气,决定下朝携小皇后亲自去探望父皇,顺便问问,老腰还好吗?明日能上朝吗?傀儡九何时能自由? 魏娉婷正无聊,听说猪头九要带自己去庆寿宫玩,火速换了一身得体的衣裳出门。 二人一路行去。 小皇后提着裙裾穿过回廊,鎏金步摇在阳光下晃出细碎金光。 “猪头九,我跟你说,母后答应把她的小狗借我养几日!” “猪头九,你发现没有,你近日高兴了许多。” “猪头九,母后说你太瘦了,叮嘱我多给你补补!” “猪头九,我跟你说……诶,你打我做什么?看我抓到你,你就完了!” 猪头九往前跑,“那你得先抓到我才行,哈哈,娉娉婷婷,你来呀来呀,你抓不到我!” 宫里的一举一动传到了御使台,隔日就有言官在朝堂上言正陈辞,“帝后嬉戏之声达于外廷,恐损天威……” 第1032章 我家猪头九天下第一俊 文暄帝认真听着御史台言官的慷慨陈词,长篇大论,不时微微点头。 言官们相视颔首,以为新皇把他们的意见听进了耳里,老怀甚慰。 新君虽少年意气,终究是听得进谏言的明主。犯错不要紧,只要肯改过自新,就是受人爱戴的好皇帝。 如果个个皇帝都像这样能听得进话,他们言官的活儿能好干许多。 待言官退下,文暄帝点了一个名,“江大人!” 场下至少有三个江大人出列。 文暄帝眸光微沉,报一个人名,“爱卿江放!” “微臣在。”江放稳步出列,另两位江姓官员无声退回班位。 “朕阅览宗卷,”帝王指尖轻叩御案,“你曾九度持节出使列国?” “皇上英明。”江放广袖一振,躬身长揖,“臣驽钝之资,蒙朝廷不弃,确曾九奉皇命,执北翼旌节奔走诸邦。” “那你说说,以前出访列国与现在出访列国有何不同?”文暄帝悄悄打开小纸条看了一眼,挺直了背脊,就觉得自己这个傀儡表现得相当不错。 “微臣……有愧。”江放喉间微哽,伏身更深,广袖垂落如折翼之鸟,“昔年持节使宛,臣……不堪受辱,夜夜椎心泣血。自知器量狭陋,难当国任,唯乞骸骨归乡,以全残躯。” 话音未落,他忽地直起脊背,如枯松振雪,眼中迸出灼灼精光,“然太上皇不弃臣朽木之躯,亲召入京,令臣得见宛使战栗阶前,列国重递国书!北翼旌旗所至,再非当年屈膝之地!” “江卿不妨细说分明,让满朝文武,尤其是御史台诸位爱卿,听个真切。”文暄帝锐目视下,威严所至。 霎时间,御史队列齐齐一振,如遭雷殛。人人耳朵竖起来,年轻些的侍郎后颈汗渍已浸透绯袍领缘。 江放虽不解圣意,但不妨碍他声情并茂讲述当年所受之屈,诸如“解剑脱靴,赤足入殿”,令得满朝文武皆为之色变。 其实这事对殿中老臣来讲,不是新鲜事,但听之仍不免面露愠色;倒是新晋官员惊骇不已,简直不能相信竟还有这等事! 简直欺人太甚! 江放目不斜视,转而述及今日持节重访诸国,所至之处,无不开中门、设九宾,以国士之礼相待。 他沉声总结,“列国礼遇,非敬江放,实畏我北翼剑锋所指,万邦俯首。” 文暄帝重重一拍案桌,“江卿说得好!” 他起身,负手而立,俯瞰群臣,最后视线落在御史队列,“何谓天威?是我北翼使臣出使列国时的九重傧相之礼!是我北翼百姓吃饱穿暖!是我边关稚子生来不知何为战乱!是我北翼律法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此!方为天威!” 文武百官胸口一团火星被点燃,望着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齐齐跪下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暄帝振袖而扬,声震殿宇,“国势不昌,纵使朕日日端坐明堂,束言拘己难道就能彰显天威?” 少年天子怒气染面,“朕,年方十六!中宫更是未满十三!这般年纪的民间少女,正采桑陌上、斗草溪头,尚是扑蝶嬉春的韶光!” 他痛心疾首,“而朕的皇后,连在御花园笑闹几声都要被尔等指责!这深宫九重,锁得住凤驾,锁不住稚子天性!朕不过是想让她的笑声,盖过这深宫里的锁链之声。试问御史台诸卿,朕何错之有?又损了什么天威?” 御史台官员被少年天子这一顿吼给吼得瑟瑟发抖,面如土色。 老迈者牙关打颤,年少者股栗不止。 “朕看御史台若是实在闲得发慌——”文暄帝一把扯过侍从手中的《弹劾奏疏汇编》,雪片般的奏章哗啦啦散落丹墀,“不如统统解绶归田!好歹春种秋收,还能给朕的皇后贡上一筐鲜果!” 少年天子拂袖转身,龙袍扫过满地奏章,冷笑,“总比如今这般,净学那长舌村妇,整日盯着朕的皇后是笑了还是哭了……哼!散朝!” 文暄帝甩袖而去,到了殿门时,看了看手中的纸条,发现流程还没走完,想想又踏步回去,“时卿出列!” 时云起踏前一步。 文暄帝负手立于玉阶之上,眸光如刃,“爱卿肖长乐出列!陆桑榆出列!顾柏年!赵立仁!晏星辰!出列!” 几位念到名字的朱袍官员全部应声出列。虽大部分是新晋之臣,却已显铮铮风骨,当得起朝廷中流砥柱的门面。 “朕命尔等重拟御史台职司。”少年天子淡淡道,“旧制陈腐,徒耗国帑。整天正事不干!哼!” 文暄帝再次甩袖而去,一路匆匆去了庆寿宫。 魏娉婷和时安夏都在宫里等他。 一听皇帝回来了,魏娉婷忙跑出去迎接,“猪头九,如何了?今天是不是挺人模狗样的?” “那当然!”文暄帝一路走,一路绘声绘色讲起自己在朝堂上不怒自威,震慑朝堂,“不过皇姐的词儿写得太多了,背不下来。有好几次,我都忘词儿了!卡了一下,瞄了几眼,不影响大局。嘿嘿!” “猪头九,你这傀儡当得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魏娉婷绕着夫君转了几圈,“俊!我家猪头九天下第一俊!” “那是当然!”猪头九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直到看见时安夏等人,才收敛起来,上前行礼,“见过父皇,见过太上母后,见过皇姐。” 萧允德和唐楚君满脸红光。 萧允德清了清嗓,“小兔崽子下朝了!今日感觉如何?” “不如何!”文暄帝警惕起来。 父皇狡诈,我可不上你的当!莫想骗我永坐朝堂! 他追问,“父皇几时上朝?” 萧允德“呵呵”笑两声,“快了!” 文暄帝瞧着自家老爹那不值钱的笑模样,心里冷笑两声,到底是快了,还是快乐? 反正莫想糊弄朕:“快了是多快?” 萧允德扬了扬眉,“小兔崽子你坐几天朝堂怎么了?” 文暄帝绝不上当,“几天到底是几天?您给个准数。” 萧允德这回不扬眉了,扬手欲打人。 文暄帝躲到他的小皇后身后,“快顶上,父皇要打我!” 魏娉婷气得跺脚,“好哇好哇,猪头九,我可算看清你的真面目了!原来你是这种人……哇,我要回家,我要回娘家……” 第1033章 驸马在梁国登基了 文暄帝如今最怕就是小皇后闹着回娘家,忙作揖求饶,被众人一通嘲笑。 整个庆寿宫热热闹闹,齐公公笑眯了眼,忙出忙进。 “快,孩子上朝累了,赶紧上糕点!” “把冰镇荔枝也上一盘,孩子们爱吃。” “瓜子花生……算了,花生不能要,孩子不能吃……”齐公公从未感觉这般开心快乐,脚底生风,脸上生花,连空气里都是蜜糖的味道。 这才是家啊!他主子可算是过上了正常人的日子。 这边终于轮到时安夏起身给萧玖回了个礼,“给皇上请安!” 文暄帝笑着躲一边,不受那礼,“皇姐不必折煞弟弟,往后朕特允你见面时不用拘礼。” 时安夏笑着又是一礼,“那就多谢皇弟了。” 文暄帝总觉得今日的时安夏笑得过于恬静安然,有一种欣慰且尘埃落地之感。 那嘴角就一直微微翘起,从未落下。眉间也少了忧虑,看起来像一个单纯的少女。 他好奇地问,“皇姐是有什么好事发生吗?” 时安夏看了一眼萧允德,又看了一眼唐楚君,几人眸里都是那种如释重负的笑容。 文暄帝心头警铃大作,“不,不是吧!你们是不是说话不算话,想让我一个傀儡做牛做马天天上朝?我跟你们说,我不干,我不想,我不行,我不……” 冷不丁,他脑门上就被萧允德屈指一磕,“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你不干!你不想!你不行!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屁话!” 但凡他还有一个能用的儿子,他都不会让这货顶上! 萧玖苦着脸,“不是说好的嘛!明明答应了让我跟皇姐去凌州……” “那你皇姐若是去梁国,你去不去?”唐楚君笑着问,拉下萧允德扬起的手,“别吓着孩子!” “孩子!起儿这个年岁都已经才冠京城了!” 萧玖不服气,“呵,这天下能有几个‘起儿’!他去书局看书不用买,直接装进脑子里,我行吗?我是买了书也不知道书里说的啥!” “嘿!你还有理!”萧允德站起来又要揍人。 唐楚君赶忙拉着人,“给皇帝一点面子,现在打不得了。” 萧允德重新坐下,“打不得,老子照样揍得他鼻青脸肿!” 萧玖懒得理他爹,转向时安夏,“咦,皇姐是要当使臣出使梁国吗?” 时安夏摇摇头,脸上仍是那种安静恬淡的笑容,“不,我,和亲。” 萧玖:“!!!” 我耳朵出毛病了! 魏娉婷原本正在看猪头九的热闹,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和亲”二字震得脑子嗡嗡作响。 萧玖怒了,“我堂堂北翼已不是曾经那等弱小之国,何需向梁国屈服?皇姐绝不能和亲!” 萧允德存心逗他,“皇帝都不安心坐镇朝堂,我北翼不屈服又能如何?” 萧玖:“……” 这!就知道父皇狡诈,不可能让他过得舒服。先哄他当傀儡,然后再逼他天天坐朝堂,最后撒手不管。 相较于让皇姐远赴梁国和亲,他宁愿日日枯坐朝堂,死守京城,哪儿也不去。 萧玖抬眸,声音坚定,“那我就安心上朝。我北翼的长公主,绝不能和亲。” 时安夏望着萧玖认真的神情,心头某处像是被轻轻一撞,泛起微妙的酸涩。 她与萧玖前世今生都算不上熟稔,可偏偏是这样一个少年,毫不犹豫地挡在她身前,执拗地护着她。 她习惯了护佑旁人,如今却被一个半大的少年护在身后,那种陌生的温暖,让她一时怔然。 心,忽然就化了。坚硬的外壳也在这一刻,悄然粉碎。 就不想再逗他,坦诚以告,分享喜悦,“驸马在梁国登基了。” 萧玖:“???” 魏娉婷:“???” 二人相视一眼,都没听懂。什么叫驸马在梁国登基了? 每个字都懂,合起来就听不懂。 是我俩真的傻吗? 其实傻了的还有两个人,就是正端着鲜果瓜子糕点入内的齐公公和钟嬷嬷。 二人不让旁人进殿侍候,全程亲力亲为。 刚进来就听到这么一句:“驸马在梁国登基了”。 二人石化不动,但他俩愣在当场的点还不同。 齐公公作为萧允德的近侍,被整日带在身边。你要说他完全不知情,其实并不确切。 他一直知道驸马没死,也知驸马身份不简单。但他又怎知驸马身份这般不简单? 至于钟嬷嬷,那是纯纯的两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陡然听到这个消息,就完全是蒙的,甚至不明白“驸马在梁国登基了”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时安夏也不再避着谁,毕竟一切都落幕了,“驸马本是梁国恒帝,如今重新夺回皇位,自然就要把我和孩子们接过去。所以我算是和亲。” 公主和亲,保两国百年友好。这就是顺带的事儿。 萧玖脑子里炸起了惊雷,还是没听得太懂,心跳得厉害,比大婚和登基的时候还要紧张,语无伦次,“卖,卖炭翁,还,还活着?” 时安夏微笑着点头,“对,还活着。” “还活着”那三个字坚定一出,萧玖倏地泪落。半大的少年陡然就跪倒在地,双臂圈着自己的脑袋,呜咽哭出了声。 像只受伤的小兽般,嘤嘤呜呜。卖炭翁,还活着!他心中的明灯似乎又亮起来,照亮了黑暗的尽头。 魏娉婷见他哭,自己也哭,小手还轻拍着夫君的背。 时安夏起身走过去,蹲在地上,像姐姐一样摸了摸萧玖的头,“不是有意瞒着你,是干系重大,知晓驸马假死消息的人越少,他会越安全。他是为了清除奸细和异己,才要假死脱身……” 少年天子抬起带泪的脸,白皙的脸庞满是执着和热烈,“皇姐不必解释。我只要知道他还活着,就够了。他……呜呜呜……卖炭翁还活着……” 萧允德心情复杂地看着小儿子,“男子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起来把眼泪擦干净,我有活儿派给你。” 魏娉婷忙拿出帕子把夫君脸上的眼泪擦干,又用力拉他,“快起来,别哭了,省得挨骂。” 萧玖当着小皇后哭成这样,到底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胡乱用袖子抹了抹脸,从地上爬起来,抽抽着,“请父皇示下。” 嘿!忽然就乐起来,卖炭翁还活着,干什么都有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