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意沉眠》 第1章 暴雨与鲸骨伞 深圳的雨季从无征兆。 下午六点的自习课,窗外还铺满晚霞的碎金,云层却已悄然堆叠成深重的黛青。夏枝意合上摊开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封面冰凉的触感,目光却被玻璃窗上骤然炸开的水花吸引——第一滴雨砸下时还带着试探的意味,紧接着便是天河倾泻的轰鸣,瞬间吞没了紫堡的喧嚣。 天空被撕裂成灰白的碎片,雨幕如瀑布般冲刷着红白相间的教学楼外墙。夏枝意听着窗外震耳欲聋的雨声,又低头看看自己放在脚边鼓囊囊的帆布画袋,里面塞着下周艺术节海报展要用的水彩稿和零碎的画具。她轻轻叹了口气,看来美术教室的加练计划泡汤了。 下课铃被风雨撕扯得模糊不清。夏枝意背起书包,小心翼翼地抱起沉重的画袋,汇入走廊涌动的人潮。香樟道旁高大的乔木在狂风中疯狂舞动枝叶,雨水被风卷成密集的水雾,扑打在只穿着夏季校服的少男少女身上,激起一片惊呼和手忙脚乱的闪躲。露天连廊的地面很快积起浅浅的水洼。 “我的天,这雨也太疯了吧!”身旁同班的文娱委员程妤安一边用书包挡着头顶,一边扯着嗓子对夏枝意喊,“枝意!你的海报稿子可别湿了!” 夏枝意把画袋抱得更紧了些,水珠顺着她额前几缕被打湿的栗色碎发滑落,冰得她一激灵。“别担心,我包了塑料膜!”她提高音量回应,目光却在混乱中逡巡。通往校门的香樟大道已成泽国,连校门口的文具店都被汹涌的雨水挡住了去路。回家路必经的公交站台,此刻被淹没在白茫茫的水帘之后,距离仿佛被拉长。 一种微妙的焦灼感在夏枝意心底蔓延。倒不是怕淋湿自己,是怕雨水浸透她那叠厚厚的画纸。那是她和程妤安熬了几个周末设计的手绘稿,承载着班级对这次艺术节的期待。她犹豫着是像其他人一样用书包硬扛着冲出去,还是再等一等。 这时,她眼角余光瞥见斜对着教学楼出口的、校园唯一那家小小的便利店。玻璃门被急切躲雨的学生挤开又关上,门口那把巨大的、印着便利店LOGO的立式广告伞在风雨中摇摆不定,投下一小片逼仄却干燥的三角区。但显然,那个位置已经挤不下更多的人。 她抱着画袋往便利店门口挪了挪,期望店内的温暖空气能烘干画袋边缘不可避免浸到的潮气。玻璃门再次被推开,一阵微凉的风裹挟着雨汽和淡淡的雪松冷香扑来。夏枝意下意识抬头。 是她。 沈雨眠。 深高中心校区的名字,常年高高悬挂在荣誉走廊最顶端的名字。无论是以年级第一的身份在主席台接过奖状,还是代表学生会在集会中沉静发言,这个高三的学姐都像一轮遥不可及的清月,周身笼罩着冷静理智的光晕。 此刻的沈雨眠和任何躲雨的普通学生一样,穿着同样蓝白相间的夏季校服套装。但即便在这样狼狈的情境下,她的脊背也挺得笔直。黑色长发被雨水打湿,有几缕贴在白皙的颈侧,水珠顺着线条优美的下颌滑落,滴进挺括的衣领。她手里握着一柄伞。伞是深邃的蓝色,带着一种沉静的金属光泽,折叠得极其规整,伞骨在便利店的灯光下泛着冷调的银光,边缘的收束处隐约可见一个造型简约流畅的鲸鱼图腾印记。 是这家便利店那种一次性塑料伞?不,不是。夏枝意心里闪过疑惑。这伞明显不同,材质、做工都透出高级感。 便利店的阿姨正忙着收银台前排队付饮料钱的学生,头也不抬地对挤在门口的人说:“没伞了,最后几把刚被抢光了!等会儿雨小点再说吧!” 沈雨眠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表情没有丝毫意外。她只是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目光沉静地穿透混乱的雨幕,望向外面的白茫茫一片。便利店里暖黄的灯光映着她清俊的侧脸,长睫垂下,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静谧的阴影,像一幅构图精妙的静物画,无声地隔绝了周围所有的嘈杂和焦急。 突然,沈雨眠动了。 她转过身,目光在拥挤在门口的学生中扫过,最终精准地落在了被护在画袋前、眉头微蹙、发梢都在滴水的夏枝意身上。夏枝意抱着画袋的手指瞬间收紧,心脏没来由地快跳了两拍。 沈雨眠径直朝她走来。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为她的靠近而微微凝滞。 下一瞬,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沈雨眠毫不犹豫地,将手中那把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深蓝色雨伞,塞进了夏枝意的怀里。 伞骨微凉坚硬的触感透过夏季薄薄的校服衬衫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 “拿着。” 沈雨眠的声音响起,像初春刚刚融化裂冰的溪流,清冽干净,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起伏。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力量,穿透了密集的雨声和人语的喧哗。 夏枝意完全愣住了。她抱着伞,也抱着自己沉重的画袋,大脑有瞬间的空白。那鲸鱼图腾在她指腹下留下鲜明的触感。 “学姐……?”她下意识地开口,声音有些发紧。 沈雨眠没有解释,甚至没有再看她,只是微微偏过头,示意了一下便利店门外那片混沌的雨幕,言简意赅: “路很远。你的东西不能湿。” 话音落下的同时,她已毫不犹豫地拉高了校服外套的连帽,扣在头顶,然后大步冲进了倾盆而下的暴雨中。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那挺拔清瘦的身影瞬间就被白茫茫的雨帘吞噬,只在夏枝意的视网膜上留下一个被雨幕模糊的、迅速远去的蓝色背影。 夏枝意僵在原地,怀里沉甸甸的,是陌生的重量和陌生的冰凉触感。鲸骨伞的金属柄还残留着主人手指的温度,微暖,驱散了刚才那一点凉。空气里那股清冽的雪松冷香还没有彻底散去,丝丝缕缕地缠绕着鼻尖。便利店嘈杂的人声、雨点击打玻璃的噼啪、阿姨招呼的嗓音……这一切声音都仿佛退到了很远的地方,只有心跳在耳膜上沉重地敲打着节奏——砰通、砰通。 那是一种巨大的茫然混合着难以言喻的震动,狠狠攫住了她。深高中心校区的学神,传说中高不可攀的沈雨眠……竟然就这样,把她的伞,塞给了素不相识的自己? “喂!妹妹!还傻站着干嘛!”便利店阿姨洪亮的嗓音带着点哭笑不得的调侃传来,把夏枝意从混乱中拉回现实,“人家好心学姐都把伞让给你啦,还不快走?待会儿雨下更大你更走不了啦!” 阿姨的话像是一道命令。夏枝意猛地回神,低头看了看怀中完好无损的画袋,又看了看那把深蓝色的鲸骨伞。一种说不清是暖是麻的感觉从握着伞柄的地方扩散开。 她不再犹豫,深吸了一口气,啪地一声,利落地撑开了手中那把伞。 咔嗒。 伞骨清脆的咬合声在雨声中异常清晰。 深蓝色的伞面瞬间在她头顶张开一个稳固的圆弧。雨水凶狠地砸在坚韧的伞布上,溅起密集的水花,然后顺着特制的伞骨凹槽快速滑落。风雨被这方小小的干燥空间完美地隔绝在外。鲸鱼图腾在她头顶上方展开,仿佛在激流中沉静守护的巨兽。脚下的积水已经快漫过鞋帮,撑开伞的那一刻,她清晰地看到自己那双白色的帆布鞋避免了被浸透的命运,而怀里的画袋更是被保护得严严实实。 她小心翼翼地踏出便利店那一点可怜的屋檐庇护范围,走进了真正的、席卷天地的暴雨之中。鲸骨伞像一艘劈风斩浪的船,在汹涌的雨河中稳稳前行。强劲的风试图撕扯伞面,它却只是微微震颤一下,旋即恢复稳固。这伞的性能好得惊人。雨水沿着伞骨汇成几股清亮的水流,在她四周滑落成小小的水帘。那幽深的蓝色笼罩着她,隔绝了所有狼狈,在滂沱的灰白世界中圈出一片宁静而特殊的私密空间。 走在淹水的校园主路上,身边的同学大多头顶着书包在雨水中奋力跋涉,抱怨声不绝于耳。而她,因为有这把伞的庇护,成了这场大混乱里难得的干爽之人。只有鞋袜无法避免地被湿透的积水浸湿,寒意一丝丝顺着脚心往上爬。 每一步踏在水里,都伴随着清晰的“啪嗒”声。夏枝意脑子里却反反复复回放着刚才短暂接触的每一个细节:沈雨眠那张在风雨中依旧清冷平静的脸,塞伞时那双骨节分明、指尖微凉的手,那如同命令却又带着某种奇异体贴的“拿着”和“路很远。你的东西不能湿。” 路真的很远。回家的路在这暴雨中显得格外漫长。 可怀里这把伞,伞柄微暖的余温,还有头顶这片沉静的蓝色穹顶,似乎在一点点蒸腾掉那些缠绕心头的冰凉湿意。 终于回到了家,关上那扇厚重的、隔绝风雨的雕花入户门时,夏枝意才长长舒了口气。家里温暖的灯光混合着厨房飘来的香气瞬间包裹了她。但她的心绪并未完全回归。 她将湿透的帆布鞋脱在玄关,小心地检查了怀中的画袋——塑封袋起了作用,里面的水彩稿依旧鲜艳干爽。她轻轻将湿漉漉的鲸骨伞撑开,放在进门廊灯光充足的地毯上晾着。水流顺着伞布滑落,很快在地毯边缘汇成一小滩水渍,那枚低调的鲸鱼图腾在水光里清晰而神秘。 淋浴间的花洒喷下温热的水流,包裹住有些冰冷的身体,夏枝意脑海中闪过的依旧是便利店里那双沉静如星的眼睛。温热的水流沿着她的发丝、脖颈流淌,冲刷掉雨水的冰凉,却冲刷不掉心底那份被陌生的暖意激起的涟漪。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肌肤,仿佛还能感受到伞柄上那转瞬即逝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微暖。 洗去一身疲惫,换上柔软的睡衣,窗外雨声依旧未歇。夏枝意没有立刻去做作业,而是坐到了书桌前。桌面上摊开着一本素描本,她随手拿起一支削好的HB铅笔。 笔尖在纸面上沙沙地滑过。线条时而流利,时而凝滞,仿佛带着某种无法言喻的悸动,在干净的白纸上一点点勾勒、显影。 柔顺的黑发,一丝不苟的校服线条,微微抿起的、显得有些疏离的唇线,最重要的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该怎么画?深沉、平静、看不透内里翻涌着什么,像蓄着深海,又像装着整个无言的星空。笔尖迟疑着,反复修改着眼角细微的弧度,努力想捕捉那惊鸿一瞥中沉淀的感觉。 最终定稿的速写占据了素描本的一页:少女微微侧着脸,头顶撑着深蓝色的鲸骨伞,线条简洁而带着某种力量感。伞面下,她的目光没有看向前方,而是微微仰头向上,似乎穿过虚构的伞布和倾盆的雨水,正望着某个遥远的地方。背景是简约到极致的线条,代表倾斜的雨帘和混乱模糊的背景人物。 夏枝意放下笔,指尖轻轻抚过画中人清冷的侧脸轮廓,又抚过那把伞上隐约的鲸鱼图腾。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层层叠叠的、连她自己都不太明了的涟漪。 便利店的惊鸿一瞥。被强行塞过来的陌生庇护。清冽声音的命令和那句点到为止的、不易察觉的关切。还有这把伞,坚固、沉默、可靠,和她本人的气质如此契合。 沈雨眠…… 她在心底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 伞上的水珠还在一点点滴落,砸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嗒、嗒”声。每一滴,都像是在她纷乱的心跳上轻轻敲击。 她低头翻开画纸新的一页,手腕悬停片刻,郑重地写下三个字: 「伞要还。」 清秀的字迹旁边,又画了一只小小的、仰望星空的鲸鱼。 窗外,深圳的雨夜正酣。 亲爱的读者小天使们: 欢迎光临这个故事的小世界! 本文是我用心构思、认真打磨的原创作品。如果你愿意静下心来读一读,将是我最大的荣幸。 创作不易,每个人的阅读口味也各不相同。如果不巧不合你的心意,希望我们能温和地道别——悄悄关掉页面就好,无需留下不愉快的话语。 当然,如果你喜欢这个故事,欢迎留下足迹,你的每一点支持都是我笔耕不辍的温暖动力! 愿我们都能在文字里收获温柔与美好。[红心][红心][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暴雨与鲸骨伞 第2章 鲸影编辑部 深圳雨季的脾气来得快也去得急。昨夜那场倾盆的暴雨仿佛只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冲洗,今晨的天空便被涤荡得澄澈如洗,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通透的蓝色。清晨的阳光带着雨后特有的清冽感,穿过香樟树层层叠叠、饱含水珠的新绿叶片,在校道湿漉漉的地砖上投下细碎跳动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被滋润过的泥土气息、青草涩香,以及水汽蒸腾后留下的淡淡清新。 夏枝意骑着单车拐过校门前的路口,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路边的公交站——那个挺拔的蓝色身影刚好从校车上走下。 她的心跳,不期然地漏跳了一拍。 隔着一条人行道和带着凉意的晨风,沈雨眠的身影显得格外清晰。蓝白相间的夏季校服熨帖地穿在她身上,肩上规整地挎着一个深灰色帆布单肩背包。被阳光映得晶莹剔透的香樟枝叶在她头顶上方轻轻摇曳,摇晃的光影便在她清俊的侧脸轮廓和挺括的校服肩线上温柔地流连。她微低着头,步履稳定地汇入走向校门的人潮,那份浑然天成的沉静气质,让她周围仿佛形成了一圈无形的真空地带。阳光慷慨地倾洒,乌黑的发梢反射出细碎的微光。 夏枝意下意识地捏紧了单车刹车,停在原地。她隔着缓慢移动的人群望向那个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探向车筐里的书包。书包最里层夹缝处,那把深蓝色的鲸骨伞被她昨晚反复擦拭、小心折叠,此刻正妥帖地收纳在一个干净的牛皮纸袋里。 还伞。 这个念头像一颗埋在心底的种子,经过一夜的发酵,愈发清晰而迫切地鼓胀起来。 看着沈雨眠的背影消失在进校的人潮中,夏枝意深吸一口气,松开刹车,蹬着车也汇入了上学的节奏。 教室里洋溢着雨后放晴特有的轻松喧嚣。 “枝意!最新消息!快看!” 夏枝意刚放好书包,程妤安就像一道活力的彩虹般旋到她座位旁,举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上赫然是学校内部论坛艺术节专区的置顶公告,“我们班的展区定啦!一楼中庭!那个视野无敌、人流量爆棚的黄金位置!美术社的‘深高四季’摄影展被挪去偏厅了!赢!” 夏枝意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公告,高三(3)班的海报展主展区赫然在目。巨大的欣喜瞬间涌上心头,她脸上的笑容如同此刻窗外的阳光般明亮:“太好了!这个位置绝对加分!” “对吧对吧!” 程妤安兴奋地压低声音,带着分享秘密的雀跃,“我刚去学生会交最后确认的展板尺寸表,你猜我听到什么内部消息?” “嗯?” “沈学姐她们的换届竞选提前启动了!” 程妤安朝沈雨眠高一曾坐过的前排靠窗位置努了努嘴,“就在艺术节期间同步开始资格审查呢!所以啊,学姐这段时间绝对是‘超能战士’模式,一手抓艺术节总协调,一手准备自己的竞选材料。啧,‘大神’的世界就是如此硬核。” 沈雨眠、竞选、忙碌……这几个词叠加在夏枝意的脑海里。一股无形的压力悄然降落。此刻去打扰一个肩负重任、分秒必争的学姐,只是为了归还一把伞?时机似乎……格外不合时宜?昨天对方给予的是雪中送炭的善意,而她现在的回报,却可能会成为一种打扰? 上课预备铃叮铃铃地响起。 语文课本摊开在桌面上,清晨的阳光正好斜射进来,在墨香的纸页上投下一片温暖的光域。夏枝意微微有些出神。昨天黄昏便利店模糊的光影、强行塞过来的微凉伞柄、沉静不容拒绝的“拿着”、暴雨中挺直脊背冲入雨幕的蓝色背影……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中反复回放。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光滑的边缘,仿佛还能触碰到那鲸骨伞柄冰凉坚硬、带着微妙弧度的轮廓。那柄伞,安安静静躺在书包里,却又像一枚沉甸甸的磁石,不断吸引着她的思绪。 课间操时间。 中心校区宽阔的操场反射着雨后明亮的日光,广播操的音乐声在清新的空气中回荡。学生们整齐列队。 夏枝意和班里的女生们站在队伍的中排。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高三年级方阵那一片深蓝与白色交织的海洋。她努力辨认着那个特定的蓝色身影——昨天是蓝白,今天依旧是蓝白。但在密集晃动的人影和更远的距离下,寻找一个特定的目标徒劳无功。她最终只能略带失落地收回目光,心跳的鼓点混杂着一丝无处安放的焦虑。贸然离队?显然行不通。 下一堂课继续。夏枝意翻开厚重的历史课本,思绪却依旧飘在远方。讲台上投射出艺术名作的PPT图片。当其中一幅描绘智者哲人云集的经典画作占据屏幕时,夏枝意搭在书包带上的手轻轻蜷缩了一下。夹层里那柄被她仔细包裹的鲸骨伞,存在感变得无比清晰。 伞要还。 这个念头像一个执着的回音。 午间放学的铃声像解除了一道无形的枷锁,教室里瞬间充满挪动桌椅的声响和奔向自由的雀跃。 “枝意!冲食堂!去晚了好吃的都没啦!”程妤安抄起饭盒,风风火火地招呼。 夏枝意迅速将桌上的书本和画夹扫进书包,语速有些快:“妤安你先去!帮我占个位子!我……我去趟校刊社编辑部问点投稿的事儿,很快就来!” “诶?投稿?”程妤安惊讶地睁大眼睛,“什么大作?是上次你画的那组深高建筑速写?” “保密!回头细说!”夏枝意脸有点热,含糊地应了一声,抱着画夹,脚步有些匆忙地穿过走廊上涌动的人流。 她确实是打算去校刊社——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正当”也最接近沈雨眠的路径。作为深高学生会核心骨干、校刊事实上的执行主编,沈雨眠的身影时常活跃在校刊编辑部的日常运转中。相比于贸然闯去高三教学楼或学生会办公室,以投稿为借口出现在这里,几乎是她能想到的最不显突兀的方式了。 校刊社编辑部位于教学楼五层走廊的最深处,与校电视台共享一层楼。午休时间,长长的走廊相对安静下来。 越靠近那扇贴着磨砂玻璃和“校刊编辑部”字样的木门,夏枝意的心跳频率就越快。她甚至能清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过速的鼓动声。各种措辞在脑海中反复演练:如何自然说明来意?如何巧妙地提及“昨天那把伞”?万一沈雨眠根本不记得她了呢?万一她正忙得不可开交呢? “哎哟!夏枝意!真巧!”一个略带沙哑却语速飞快的女声响起,打断了她的踌躇。夏枝意回头,看见高二(9)班的喻子墨学姐正从旁边的复印室快步走出来,怀里抱着一大摞刚刚印好的文件。喻子墨是校刊社的副社长,以爽利干练闻名,上次文学社联谊活动夏枝意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喻子墨看到她手里的画夹,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我记得你!是高一美术社那个海报画得特别出彩的学妹!怎么?想给校刊投插图稿子?”她目光扫过夏枝意抱在身前的画夹。 夏枝意有些局促地点点头:“嗯,喻学姐好。想了解一下……插图投稿的流程和要求。” “好事儿啊!先进来再说!”喻子墨热情地招呼她往里走,“我们这期在做‘青春视线’专栏,正缺好的视觉元素呢!特别是……”她一把推开编辑部的门,“……特别是给这位大忙人的专题内容配图……” 编辑室内的景象瞬间闯入了夏枝意的视线。 午后的阳光从几扇宽大的窗户毫无保留地泼洒进来,照亮了空气中细小的尘埃颗粒。房间布置着几套简洁的米白色电脑桌椅,靠墙的资料架上堆满了各种书籍杂志。房间不算宽敞,此刻只有两三个高二的编辑在整理文稿。而所有活动围绕着中心那张宽大的会议长桌进行。 长桌旁那个挺拔的蓝色身影,是毫无疑问的焦点。 沈雨眠。 她侧身站立,一手捏着几页打印稿,另一手的指尖快速而精确地点在面前一位学弟举着的平板电脑屏幕上,圈划着什么。阳光勾勒出她专注而轮廓锋利的侧脸线条,长睫低垂,在眼睑下方投下小片沉默的阴影。她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正聚焦在屏幕上的一份图表。 “……这里的关键数据对比缺乏有力支撑,说服链条是断裂的。配色方案饱和度失控,视觉压迫感过强,与专栏‘清新视野’的定位严重背离。下午开印前,重新筛选数据支撑点,VI色卡对照修正配色,尺寸压缩到这里。”沈雨眠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精准力,清晰地穿透安静的空间。她点着平板的指尖带着极强的目的性和指令感。那学弟紧张地连连点头。 沈雨眠旋即转向旁边一位拿着纸质校样的女生,修长的手指点了点稿纸一处:“‘沉浸式体验’词义重复堆砌,冗余。改成‘深度参与’或‘实践感知’。另,第二段第三行这个定语逻辑主客体模糊,拆分重组。” “好…好的学姐!马上改!”女生立刻低头在稿纸上沙沙记录。 整个场景如同一台高速精密运转的仪器,每一个部件都在核心指令下高效协同。沈雨眠就是那个绝对冷静高效的处理器核心。夏枝意站在门边,瞬间感到了无形的压力。眼前这运转精确、不容丝毫偏差的气场,与她昨天雨中赠伞时的疏离淡漠,以及今早安静走进校园的沉静,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阳光下的她,更像一把锋芒内蕴却寒光湛然的剑。 “瞧瞧,”喻子墨在夏枝意耳边压低声音,带着一种熟稔的吐槽语气,“‘程序女王’又在极限优化代码了,逮谁杀bug。不过没办法,谁让人家是我们实际意义上的总设计师兼总工程师。”她耸耸肩,脸上却带着明晃晃的服气。 夏枝意的心跳在胸膛里撞得更响了。还伞?在这样一个指令明确的紧张程序里?她抱着画夹和书包的手指,在意识深处又收紧了一些。 “找雨眠?”喻子墨看她有些发怔,会错了意,声音略抬高了些招呼道,“雨眠!这里!美术社的夏枝意学妹来咨询插图投稿,你不是提过想优化这期视觉内容吗?” 这一声仿佛按下了暂停键。 办公室里的空气凝滞了一瞬。几道目光——包括刚才正被指点的两位——都齐刷刷地聚焦到了门口站着的、略显手足无措的夏枝意身上。 沈雨眠闻声抬起头。 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穿过房间里明亮的日光和短暂的静默,精准地落到了夏枝意身上。 夏枝意的呼吸骤然停顿。 就是这双眼睛。昨天在便利店昏黄的光影里,隔着纷扬的雨水与混乱的喧嚣看她的那双眼。此刻,在毫无遮拦的正午阳光之下,剔除了所有夜晚的朦胧与湿意,这双眼睛变得无比清晰——深不见底,平静无波,带着纯粹的审视意味,仿佛能穿透皮相直视本质。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粘稠的丝线。在那不到一秒钟的对视里,夏枝意清晰地看到沈雨眠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她甚至有一种错觉——那目光似乎……极快地掠过了昨天便利店里那张同样因湿透而显得惊愕的脸。 没有意外,没有笑意,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沈雨眠微微颔首,语调平直无波,吐出两个再简洁不过的字: “好的。” 声音质地如同冰玉相击,瞬间敲碎了办公室里那片刻凝滞的安静。她的视线旋即收回到手中的稿件上,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过,重新投入对文字逻辑的精细校验中。那专注的侧脸线条再次绷紧,只有落在纸上的目光,锐利依旧。 喻子墨立刻热情地将夏枝意引向一张堆了几本美术杂志的办公桌:“来来,坐这儿聊!想投哪种风格?跟我们‘青春视线’的调性搭就好!雨眠对细节要求高,但你的水准肯定没问题!” 夏枝意有些恍惚地在椅子上坐下。大脑像塞满了棉絮。那一声简洁冰冷的“好的”和她预想的任何一次会面开场都完全不同。她不由自主地偷偷瞥了一眼沈雨眠的方向,对方已然全神贯注,侧脸线条因专注而显得更加冷峻。午后的阳光跳跃在她肩上那身蓝白校服上,反射出清冷的光辉。 程妤安那句带着惊叹的“真神人也”猝然在耳边回响。这一刻,她才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这几个字的分量。眼前的沈雨眠,强大如精密仪器,专业理性得不容丝毫僭越,如同一座精密运转、冰冷沉默的冰山堡垒。而她书包里那个装着伞的、柔软的牛皮纸袋,此刻更像是闯入了一段严丝合缝运行代码里一个格格不入的……冗余变量,在目标明确的系统里,找不到任何适配的接口。 “咦?带来什么佳作?”喻子墨好奇的目光落在夏枝意紧紧抱在怀里的画夹上。 “啊……就……”夏枝意回过神,努力将注意力拽回当下。她小心翼翼地将画夹平放在桌上,翻开来。 里面是几张练习用的深高建筑速写,线条干净利落。接着,她的手指顿住了,翻开了昨夜在雨声滴答中完成的那一张—— 蓝色伞面下微仰首的少女侧影。 柔顺的黑发贴在颈侧,沉静的侧脸线条,向上仰起的角度仿佛穿透虚构的伞布和雨水凝望着星空。画纸边缘,几滴被渲染开的炭笔水渍痕迹依稀可辨。整幅画面笼罩在一种未言明却异常清晰的、如薄雾笼罩般的情绪张力之中。 夏枝意的心脏猛地一缩!她几乎是立刻就想把这页翻过去! 然而,就在指尖触碰到画纸边缘的刹那,她的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了某种难以名状的微澜—— 几米开外,那个低头审阅稿件的蓝色身影,拿着文稿的手指,极其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下。 那停顿微小得如同精密表盘上瞬间的凝滞,更像平静湖面被无形的风撩起一片最细小的涟漪。稍纵即逝。但沈雨眠低垂的目光纹丝未动,依旧牢牢定格在眼前的字句上。长长的眼睫在光线下投下浓密的扇形阴影,没有一丝颤动的痕迹。 是错觉吗? 还是…… 夏枝意的指尖僵在画页边缘,进退维谷。 午后的阳光温暖而明亮,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毫无保留地铺满整个校刊编辑室。空气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窸窣、键盘的轻响,以及偶尔的低声讨论。桌上散落着各类校稿、标记笔和打开的笔记本电脑。 那把伞,依然无声地、沉重地藏在她脚边的书包深处。 第3章 画纸背面是她的笔迹 校刊编辑部的空气被喻子墨那声轻呼扰动了片刻。 “哇哦!”喻子墨的指尖悬在夏枝意展开的画夹上方,目光亮晶晶的,“这个伞下的视角……枝意,你捕捉的情绪很特别啊!”她轻轻抽出了那张昨夜完成的速写。 午后的阳光慷慨地铺满了半个房间,将那张摊开的画纸照得格外清晰。深蓝色的伞骨撑开坚固的弧线,伞下的少女微微仰着头,侧脸轮廓简洁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仿佛在倾听着只有她能听见的雨声或星语。画纸一角,昨夜雨滴无意洇开的炭粉痕迹,像一小片未干的雨云。 夏枝意的心跳漏了一拍,脸颊微微发烫:“就……随手画的。”她的余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几米外的会议桌——沈雨眠似乎终于从那堆繁杂的文稿中抬起了视线,正朝这边望来。刚才她握着笔的样子还历历在目,神情专注得像在处理什么精密仪器,指尖点在稿纸上留下的批注墨迹都透着一股冷硬感。 “这叫随手?”喻子墨把画举到透亮的窗边。窗外,风格独特的玻璃建筑正折射着午后耀眼的碎金,光芒跳跃,给伞面勾勒出一道朦胧的光晕。“这构图,这眼神里的故事感…枝意,你老实说,是不是照着哪个特别的人……” 喻子墨的话语戛然而止。她的目光凝固在画纸的背面——透过薄薄的素描纸,几道刚劲有力的墨痕悄然显现了出来: 栏目定位偏离 | 视觉元素混乱 | 请于明晚八点前调整 字迹冷峻,棱角分明。这正是刚才那位“精密仪器”亲笔写下的指令,字里行间都透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房间里的光影仿佛瞬间凝固了一下。 椅脚摩擦地面的轻响打破了微妙的安静。沈雨眠合上了手中的笔盖。 “咔哒。” 一声清脆的合拢声,像按下了某个休止符。 夏枝意看着她朝这边走来。校服的衣袖随着她的步伐带起一阵细微的风,那阵熟悉的、带着一丝冷冽的雪松气息也若有若无地靠近。那双刚刚还在审视数据和文字、锋利如刀刃的眼睛,此刻落在摊开的画纸上,却像是沉静的湖泊。阳光勾勒着她挺直的肩线,在肩头那枚深高的徽章上跳跃着。 “投稿作品?”沈雨眠的声音响起,平稳得像穿过竹林的风。没有探寻,没有追问那画中人是谁,目光只是专注地在画面上流连片刻,“这个尺寸,适合专栏扉页。” 夏枝意怔住了。窗外,远处深圳湾方向耸立的金融中心幕墙,正将西斜的日光熔成一片耀眼的金海,流淌的暖意落在沈雨眠靠近的肩头。 “真的吗?!”喻子墨兴奋地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夏枝意,“我就说嘛!雨眠最有眼光了!我们这期青春视线正好缺一张能抓人的扉页图!” 沈雨眠的指尖极轻地掠过画纸边缘那团洇开的灰蓝云翳,动作似乎比刚才批改文件时柔和了半分:“记得署名。”她抽走了那张画纸,动作依旧干脆利落,却在转身离开前又停顿了片刻,“原稿周五下午四点前送到隔壁校报制作室扫描存档。” 门口传来轻轻的叩击声,一个学妹抱着厚厚一沓文件探进头来:“雨眠学姐!德育处那边在催栏目终审稿了!” 那道蓝色的背影便不再停留,很快消失在门外光影分割的走廊里。 夏枝意这才发觉自己一直紧紧攥着书包的带子,用力到指节都有些泛白。夹层里,那把被牛皮纸袋小心包裹着的鲸骨伞,伞柄轮廓硬硬地抵在背上,隔着布料,随着她那尚未平复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清晰地敲打着她的感知。伞还没还。 下午的香樟道,被暴雨冲洗过后的树叶在阳光下闪耀着油亮的新绿。夏枝意和程妤安站在一楼中庭,这里已经被高二(3)班的同学们布置成了他们艺术节海报展的舞台。程妤安正把手机举到夏枝意眼前,屏幕上轮播着荣誉墙展示区的画面:“快看!高三那边‘深高星空’学术展的预告!啧,这设计感,又是沈学姐的手笔吧?清冷干净得不像人间烟火,连背景图都说是融入了深圳天文台那边弄来的真实星图数据……” 程妤安的话语里满是赞叹。 夏枝意的目光停留在屏幕上。那简约而充满科技感的版面设计确实带着沈雨眠一贯的风格烙印。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昨夜画笔的触感。为了能完美复刻出那张被选中的速写原稿,她熬了半宿,反复修改着伞檐下少女模糊的眉眼轮廓——那是便利店灯光里匆忙一瞥留下的印象,却在她的反复描摹中,在心底越来越清晰。那把鲸骨伞摊在书桌边的地毯上,SYM的刻痕在台灯光下显得异常清晰。 时间缓慢流淌,转眼已是下午三点过七分。阳光透过高大的梧桐枝叶,在校道上洒下细碎的光斑。她怀里的画夹中,那张经过无数次修稿才确定下来的原画,已经被小心地装进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袋角还被程妤安闹着盖上了一枚小巧可爱的鲸鱼图样印章。她抱着它,走向科技楼西翼的校报制作室。 制作室里很安静,只有几台机器低低地运转着。一位负责的学姐坐在电脑前,看到夏枝意进来,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牛皮纸袋上。 “是……插画的原稿,”夏枝意轻声说,“沈主编说周五下午四点前交到这里扫描。”她把袋子轻轻放进学姐指示的透明文件筐里。目光无意扫过筐底,那里压着半页被揉皱的彩页设计草稿,潦草的笔迹间,有一行非常显眼的深蓝色标注写着:主视觉调暗 | 沈 。字迹的力道,几乎要穿透纸背。 就在这时,制作室的门把手轻轻转动了一下。 夏枝意下意识地转身。 沈雨眠正好推门进来。 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近。 近得夏枝意能看清她校服领口第一颗纽扣解开后露出的那一段白皙的颈项皮肤,上面似乎还沾着一点粉笔的痕迹,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混合着油墨清香的、独特的冷冽雪松气息。 “扫描进度?”沈雨眠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喘,像是刚刚结束一场紧凑的奔跑。 “稿子刚送来!”学姐立刻指向那个文件筐,“就这份,主编。” 夏枝意一时僵在门边,背脊几乎贴着冰凉的金属文件柜。沈雨眠的目光掠过她,在那牛皮纸袋盖着的鲸鱼印章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依旧平静无波,但不知为何,夏枝意却觉得像是有一道微弱的电流从指尖窜过,让她想起昨夜无数次描摹时,指尖摩挲伞骨留下的那点冰冷的触感。 “你。” 沈雨眠忽然开口。 夏枝意的心猛地一跳。 却见她从自己单肩挎着的深灰色帆布包里,利落地抽出一个薄薄的文件夹,直接放进夏枝意有些空落落的怀里:“正好,这份艺术节的物料需求清单,麻烦转交给喻子墨。”文件夹的封面上贴着一张淡黄色的便利贴,上面是夏枝意已经认得的、带着一种骨子里透出利落的字迹—— 合唱团灯光需求表在P7 | 下周二前反馈确认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夏枝意抱着那突如其来的文件夹,站在科技楼长廊婆娑的梧桐树影里,耳边是自己怦怦作响的心跳声,连带着叶尖残留的雨珠仿佛都被震落,掉在地上,发出细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嗒”声。怀里的文件夹压着那个原本装着画稿、此刻变得空瘪的牛皮纸袋。 傍晚六点的合唱排练室被夕阳涂抹成温暖的橙黄色。细小的尘埃在投射进窗棂的光束里浮游。排练间隙,夏枝意坐到角落的长椅上,翻开了沈雨眠塞给她的文件夹。她找到了那张写着“灯光需求”的表格,指尖慢慢划过“主唱追光效果可商议确认”的字样。窗外,城市的轮廓线渐次亮起,平安金融中心的塔尖闪耀着标志性的蓝色光带,穿透暮色,将一片流动的幽蓝投在排练室光洁的木地板上。 “枝意!快看!”程妤安突然跑过来,把她的手机屏幕怼到夏枝意眼前,屏幕的光芒照亮她兴奋的脸,“校刊电子版预览出来啦!就在刚刚!” 屏幕亮起柔和的光。 青春视线专栏的扉页,在深圳湾天际线淡淡水彩的衬托下,静静地展开着。 那幅铅笔速写占据了视觉的中心。伞下的世界,少女仰望的姿态被定格在暮色与晨曦交织的微光里。整幅画呈现出一种静谧的铅灰色调,唯有一处点睛——少女微微仰起的眼眸中,不知是炭粉的反光还是刻意留白,闪烁着一点小小的、如同星辰般的光亮。 目光下移。 在画面右下方,两个小小的名字印在那里: 插图:高一(7)班夏枝意 栏目策划:高三(1)班沈雨眠 两个名字并肩而立,像两颗突然靠得极近的星。窗外华灯的蓝色碎光在光滑地板上流动。 夏枝意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轻轻震颤了一下。她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排练室角落的置物架前,从自己的书包最深处抽出那个熟悉的牛皮纸袋——那把伞还在,沉甸甸的,带着微凉的金属质感。 她坐回长椅,将文件夹翻到背面——一大片干净的留白。 她抽出笔,在那片留白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落笔写下了第一行字: 关于那把伞—— 笔尖停顿在纸面,墨水晕开一点微小的深蓝,像一粒不知该如何坠落的雨滴,也像无声滋长的期待,静静蔓延在逐渐被暮色和钢琴声填满的空气中。 第4章 扉页之后的协奏曲 那行墨迹尚新的“关于那把伞——”静静躺在文件夹背面的留白上。夏枝意握着笔的手指微微发颤,像是被窗棂间流泻进来的、最后那一缕烫金的暮色灼伤了指尖。 排练室的钢琴音符渐次低缓,同伴们的和声练习也接近尾声。程妤安凑在夏枝意身边,手机屏幕还停留在校刊电子版青春视线专栏的扉页画面——那幅伞下仰望的铅笔画,正静静地占据整个页面下方。夏枝意能感觉到周围偶尔投来的目光,带着好奇和一丝惊叹,空气里有种微妙的涟漪感。 “看到没?”程妤安压低声音,用指尖轻轻敲了敲屏幕右下方那两个并列的名字:“高一(7)班夏枝意”、“高三(1)班沈雨眠”,“光是名字印在一起,就够大家议论一阵子了!” “只是工作需要而已……”夏枝意低声回应,迅速将亮着的屏幕按熄,连带着摊开的文件夹一同塞进书包夹层深处。书包里,那把沉重的鲸骨伞仿佛也感受到了这细微的骚动,隔着厚重的帆布布料,无声地压着她的背脊。 回到家中,洗漱完坐到书桌前,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过许多次。班群和年级的小群里都在分享着那张扉页截图,不断刷新的消息里,“画得真棒”、“名字挨得好近”、“感觉有点配”之类的零星字句如同潮汐般浮现又退去。夏枝意没有点开细看,只是安静地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任由那无形的信息流在远处涌动。 直到一个专属的通知音响起。是程妤安。 点开一看,只有简洁的核心内容:“枝意!学生会最新通知!海报展最终方案明天早上九点前务必交到科技楼四楼校刊社!纸!质!版!联系人——沈学姐!超急!邮箱应该也给你发了一遍!明早见!” 通知最后那三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瞬间击中夏枝意的神经:沈学姐。最后那个字眼,如同一个精确的坐标点,清晰地标记在她前行的路径上。心口的闷胀感瞬间转化为更具体的焦灼——伞的重叠之上,压上了一座更明确、更紧迫的大山。她知道,自己必须在明天清晨,带着厚厚一叠承载全组心血的方案文件,再次踏入那个被“精密运行核心”支配的气场中心。 第二天清晨,深圳天空是雨洗后的纯粹蓝。香樟叶绿得发亮。夏枝意背着沉重的书包,怀抱着连夜和程妤安整理、打印、装订好的厚厚方案册,站在科技楼四楼的走廊拐角,隔着几米距离望向那扇半开的校刊社办公室门。 晨光中,那个熟悉的蓝色身影正站在长桌旁。沈雨眠微微低着头,指尖快速地点在摊开的图纸上,对着围在她身边的几个同学简洁有力地交代着什么。她的侧脸线条绷紧,下颌线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峭,动作幅度虽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感,像一道无声的命令流。阳光跳跃在她肩头的校服徽章上,整个空间的空气仿佛都因为她的存在而凝滞、高效地运转着。 深吸一口气,夏枝意抱着那摞沉甸甸的纸张走了进去。硬质文件盒边缘蹭过门框的轻微刮擦声,引来了几道投向门口的目光,其中,沈雨眠的视线也抬了起来。 那双冷静得如测量仪器般的眼睛,几乎是在她踏入的瞬间,便精准地捕捉并锁定了她怀中那份无比醒目的文件——封面“高二(3)班城市脉搏海报展最终方案”几个打印出来的大字清晰可辨。 “方案?”沈雨眠的声音响起,没有任何预热与起伏,短促的两个字直接切入核心。她的目光从夏枝意脸上移到文件封面,旋即又落回她脸上,似乎在确认信息流的匹配无误。每一个细节都透露出纯粹的、被设定好的工作程序。 “是。”夏枝意上前一步,双手将文件递了过去。指尖压在文件盒锋利的边缘,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沈雨眠利落地接过那叠颇有份量的方案。她并未翻开,视线扫过封面签名栏处那三个清晰的墨字:夏枝意。娟秀舒展。一道从百叶窗缝隙透进来的纤细晨光恰好滑过她清瘦的手腕,长睫垂下的阴影里,她捏着文件的指尖似乎极轻极短暂地在那个名字上方停顿了一下。然后,动作流畅无比地将它放到了桌上一堆贴着“艺术节项目”标签的同类文件夹上。 “收到。”简洁的确认。如同按下了一个完成键。她的注意力已抽离,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或停留。 任务完成。夏枝意站在原地,感觉脚下那片刚踩出来的空间骤然变得空旷。书包的重量无声地提醒着她里面那张只开了头的字条…… “雨眠!”办公室门口传来一声略显急促的呼唤,一个高三模样的男生语速飞快,“实验楼那边联动装置调试卡死了!技术组说需要你立刻过去看基础参数设置……” 沈雨眠即刻抬眼,眉头极轻微地蹙了一下,那细微的波动稍纵即逝。“带上原始参数文件,五分钟后二号协调室。”指令简洁清晰。她顺手拿起桌上的笔记本和一支签字笔,目光自然转向旁边还未离开的夏枝意。 “还有事?”又是那三个字。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清晰的、因为新任务叠加而发出的催促信号。眼神如同一个简洁明了的程序退出提示:若无后续进程,请勿滞留。 无形的壁垒骤然合拢。那张只写了“关于那把伞——”五个字的字条,像一枚沉入深海的哑弹,在她心湖深处无声地下坠。夏枝意迎上沈雨眠那双纯粹、高效、不掺杂任何多余情绪的眼睛,在那张专注于程序切换的面容前,喉咙被一种无声的涩堵住。 “…没有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虚。她抱起怀中那个早已空瘪的文件夹,转身,几乎是有些仓促地离开了办公室。 走廊的穿堂风带着晨间特有的凉意扑面而来,瞬间缓解了她脸颊微微的灼热。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松节油的清新气息大概是附近美术教室开着门,还有刚才办公室里那种高度专注运转后的、未散尽的气流余韵。 下到一楼,中庭的喧嚣陡然放大。各班都在抢时间搭建艺术节的临时展台。程妤安正踮着脚指挥两个男生竖起一块巨大的背景板,看见夏枝意出来,立刻招手,脸上带着兴奋的忙碌红晕:“怎么样怎么样?过关了吗?沈学姐……有说什么吗?”她的目光掠过夏枝意略显苍白的脸颊。 夏枝意轻轻呼出一口气,摇摇头:“交了。没说什么,收下了。”她省略了那仓促的撤退和她当时心中混杂的、任务完成后如释重负又夹杂着更深层失落的感觉。阳光肆无忌惮地倾洒在刚搭建的木质展架上,细小的粉尘在金色的光束里飞舞。 “太好了!悬着的石头落地一半!”程妤安夸张地拍了下胸口,“只要她收了,没当场挑出硬伤,咱展区基本就稳了!你是不知道物理社那边……” 夏枝意点了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程妤安忙碌的身影,投向香樟道尽头那栋安静的科技楼四楼。某一扇窗户背后。伞还沉沉地留在那个空间里,如同一个悬而未决的符号。文件夹空了。只留下一个更清晰也更棘手的问题:下一次交集的路口,会在哪里?在那个即将被艺术节喧嚣彻底淹没的潮汐里,她和那个精密运转的核心,是否如同各自运行的星体,终究会在某个引力汇聚点,迎来无可回避的再次交汇? 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那个失去内容的文件夹,指腹下只剩纸张的粗糙摩擦感。 第5章 骤雨与未竟的速写 艺术节前夕的空气,被压缩进了一个无形的熔炉。 深高中庭成了喧腾的战场。高三“深高星空”学术展区提前开放了部分展品。夏枝意挤过人群,瞥见几个低年级女生簇拥在一个展示模型前,指着旁边简洁的说明牌小声念:“沈学姐说这个动态算法模拟了深港天文台的数据流……” 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崇拜。而高二(3)班的“城市脉搏”海报展区紧邻其侧,程妤安正挥汗如雨地指挥着展板的最后整。 “灯光!这边的射灯角度再压低一点!”程妤安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她擦了下额角的汗,看见夏枝意过来,立刻招手:“枝意!快!帮我对接一下音响组那边!喻子墨学姐在催我们试音轨的备用方案!”海报组临时搭建的音响设备出了问题,需要紧急调用校广播台的资源周转。 夏枝意连忙应下,抱着厚厚的场记文件夹穿过嘈杂的人流,来到中庭另一侧的调试区。华侨城创意园区风格的互动装置展棚入口处,却意外撞见了沈雨眠的身影。 她正背对着夏枝意的方向,同设备组的一个高个子男生快速交流着什么。男生捧着一个类似遥控器的仪器面板,屏幕上闪烁着复杂的数据流。沈雨眠微微侧身,指尖在面板的显示屏上划动着。午后的阳光透过香樟枝叶的间隙,在她挺直的脊背和乌黑发辫上跳跃。 “基础波动超过预设阈值了?滤波方案再核对一次原始序列……” 她的声音不高,隔着几步距离听得并不真切,但那份沉静中透出的精准指令感,却让周围的嘈杂都仿佛被按下静音键。男生一脸专注地点头记录。 夏枝意抱着文件夹放慢脚步,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距离上次方案交递后,她们的身影总在艺术节各项目的协调交叉点上短暂掠过,如同在同一片汹涌海域中并行航行的船。她看到沈雨眠的校服外套搭在手肘处,露出里面贴身的浅灰色长袖T恤,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有些疲惫的尖瘦,眼下也有一层淡淡的青影。学生干部胸牌的金属链垂在身前,随着她侧首的动作,折射出一道短暂而锐利的光芒。 旁边调试台上一台临时转接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实时滚动的艺术节线上论坛预览界面一闪而过。夏枝意瞥见了一个被顶在首页的、加粗标题的帖子:《图透!清冷校刊女神×元气艺术学妹!今日份精神食粮!》,主楼赫然是他们那张并列署名的扉页图。下面跟帖飞速滚动着“绝配”、“冷热温度差绝了!”、“求更多同框”……一条条带着惊叹号的信息如同细密的针尖,扎在夏枝意紧绷的神经上。她猛地别开视线,像被什么无形的热度灼伤。 就在这时,沈雨眠结束了和男生的简短对话,忽然转过身来。 动作毫无预兆。 两人的视线,在喧腾的背景噪音和午后炙热的空气中,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 空气似乎凝结了一瞬。阳光太过晃眼,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间隙,碎金般跳跃在夏枝意微微睁大的眼眸里。她清晰地看到沈雨眠那双沉静得过分深邃的眼睛,像探测雷达般极其精准地锁定在她脸上,随即又仿佛穿过她,看到了她身后某个无形的参照物。 沈雨眠的目光在她脸上极其短暂地停顿——不足半秒——旋即,如同扫描仪掠过标准件,没有激起任何可见的波澜,平静无波地移开了。她拿起搭在手臂上的校服外套,走向了场地另一端几个正焦急等待她的同学。 没有回应。 没有停顿。 如同擦肩而过的、彼此透明的浮光。 夏枝意怀里那厚厚一叠关于海报展灯光和音响的文档,纸张的棱角在这一刻仿佛变得格外硌人。她捏着文件夹边缘的指尖微微收紧,指甲在硬质的封面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凹痕。 那份只写了“关于那把伞——”的文件夹,被夏枝意藏在了宿舍书架的最里层,压在几本厚厚的精装画册下。然而,某种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情绪并未随着物理上的封存而消失。午后,夏枝意独自去了位于华侨城创意园区风格改造后的校园西区小图书馆角落自习。落地窗外,阳光炙烤着草坪。她铺开速写本,画笔落在线条间,却频频走神。笔下的风景构图里,总有那么一个角落显得生硬,如同被刻意抹去后又硬要填补的拼图碎片。她揉了好几张不满意的草稿。 傍晚六点,中庭的搭建已进入最后冲刺阶段。天空却在这时堆积起灰沉的、饱含水汽的云层。 展棚外,物理社最新搭建的一个互动光影装置的探照灯骤然亮起,一道粗壮的光柱毫无预兆地扫过人群上方阴暗的天空。夏枝意被那道过于刺眼的光晃了一下,下意识抬手遮挡视线。就在这错开视线的瞬间,头顶滚过一声沉闷的雷响! 没有任何缓冲。 几乎是下一秒,密集得如同瀑布倒悬般的巨大雨点,轰然砸落! 深圳的暴雨,总是来得如此暴烈、如此不留情面。 尖叫声瞬间爆发!还在露天展区忙碌的学生们抱着资料狼狈地四散奔逃!搭建了一半的木质展架在暴雨的冲刷下发出危险的吱呀声!程妤安尖叫着招呼大家护住展板! 夏枝意只觉得冰冷的雨水瞬间泼透后背!她本能地用身体护住手边几幅核心海报的打印稿,慌乱中脚下被散乱的电线一绊! “啊!”她惊呼一声,身体不稳地向前倾倒。匆忙间她只来得及伸手胡乱一撑,试图稳住身体保护画稿!手臂和画稿一起狠狠撞在身后一个未完全钉牢的木质展架角上! 剧痛瞬间从手臂外侧炸开!混合着冰冷的雨水,火烧火燎!那叠辛苦打印出来的核心海报稿纸也散落了一地!几张画稿甚至被瞬间流淌起来的地面积水裹挟着,狼狈地漂浮起来! 夏枝意摔在冰冷湿透的地上,顾不上尖锐的疼痛和手臂的灼热感,脑子里只有那几张漂向雨幕深处的图稿!那是整个“城市脉搏”的核心视觉!她挣扎着想撑起身去捞—— “别动!” 一声冰冷的、带着清晰指令感的低喝骤然穿透密集的雨声,压过所有嘈杂! 紧接着,一片巨大的、干燥的阴影毫无预兆地笼罩下来,瞬间隔绝了她头顶倾泻的冰冷瀑布! 夏枝意被惊得浑身一僵。 她甚至没有看清对方是怎么越过混乱的人群迅速接近的。她只是猛地抬起头—— 沈雨眠正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脊背挺得笔直如松,雨水顺着她紧贴脸颊的发丝不断滚落。 撑在她头顶的,赫然是她自己那件厚重的深蓝色校服外套!外套被她用双手拉直、绷紧,在倾盆的暴雨中撑开一片窄小却至关重要的干燥空间!外套里侧残留的体温和那清冷的、仿佛在雨水中也越发清晰的雪松气息,强势地裹住了半跪在地、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夏枝意! 沈雨眠的目光没有看她。那双深潭般沉静冰冷的眼睛,正锐利如鹰隼般扫视过混乱的现场! “灯光组!切断东区三号光影项目电源!物理社负责人带电工,立刻!检修三号设备!安全通道保持畅通!”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权威,压过所有嘈杂的雨声!雨水不断冲刷着她冷峻的侧脸轮廓,她的嘴唇紧抿成一道冷静到几乎冷酷的直线! “展板稳固组!加固C区三列支撑!绳索收紧!桁架角度校正确认!”指令如同精确的代码,在风雨中掷地有声!她一边快速下达命令,一边用脚尖将夏枝意散落在身边、还未被完全冲走的两张画稿轻轻勾近了些,护在由外套撑起的小小空间内! 外套撑起的干燥庇护下,夏枝意只能看到近在咫尺的沈雨眠那双泡在浑浊雨水里的、沾着泥渍的白色帆布鞋,和她被雨水完全打湿的裤脚紧紧贴在脚踝上。冰冷的手臂疼痛感依旧尖锐,可更强烈的是一种灼烧般的冲击——眼前这个沉静如冰山的学姐,此刻却用一种近乎野蛮的、强势守护的姿态,替她这个淋在暴雨中的笨蛋学妹,隔绝了最为狂暴的风雨! 混乱中,有人匆匆跑了过来汇报情况,沈雨眠立刻将撑在夏枝意头顶的外套一角塞进她手里。“抓紧!”她急促地说了一句,带着从未有过的清晰指令感,随即抽身去处理新的危机,那件校服外套的重量猛地全部落在夏枝意手上!带着她手掌沾染的雨水泥泞和一种冰冷的沉重!外套内侧还残留着她尚未散尽的体温! 沈雨眠的身影迅速汇入了混乱的抢修核心。夏枝意用尽全力抓住外套绷紧的边缘,护住自己身下那几张被紧急抢救出来的海报和散落在泥水里的速写本。本子里,那张只画了背景的废弃速写稿被雨水泡透,线条化开,如同此刻她同样被雨水冲得混乱不堪的内心。 暴雨敲打着展棚巨大的塑胶顶棚,发出密集的轰鸣。夏枝意在那片强行撑开的、飘摇的蓝色干燥空间里,湿透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手臂上那道撞击留下的火辣痛楚此刻变得格外清晰,但在那灼热之下,另一个滚烫的事实正无法抑制地燃烧起来—— 那件被她紧紧攥在手中、沾满泥水、却替她隔绝了暴雨狂风的深蓝色外套,像一道无声却无比滚烫的烙印,深深印在了她此刻混乱的世界里。 混乱渐歇,设备故障和线路风险被紧急排除,未完成的展台也被做了临时防水处理。沈雨眠指挥的声音也停了下来。她走回夏枝意这边。暴雨依旧未歇,但已不似刚才那般狂暴。 沈雨眠站在几步开外的雨帘里,浑身湿透。雨水沿着她浓密乌黑的额发、紧贴脸颊的发绺不断滴落,砸在她同样浸满泥水的衣襟上。冰冷的雨水让她唇色微微泛白。 她的目光看向夏枝意一直紧攥在手里、撑在头顶的那件深蓝色外套。 夏枝意立刻意识到什么,连忙挣扎着想将外套递还。但全身湿透,手臂也火辣辣地疼,动作有些笨拙。 沈雨眠却已经自己伸手,动作利落地接过了那件吸饱了水分、变得沉重冰冷的外套。 她一手随意地提着那**的深蓝色外套,另一只手却伸了过来。 那动作快如闪电。 微凉的指尖带着雨水湿漉漉的触感,毫无预兆地划过夏枝意那被雨水泡得冰凉的手腕。 夏枝意全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 手腕上被雨水泥泞浸泡过的皮肤传来一阵清晰的摩擦感!紧接着,她感觉到那微凉的指尖在她被湿透外套袖口覆盖住的小臂外侧——也就是刚刚撞在木架上的位置——用力压了一下! “嘶——!”猝不及防的尖锐痛感让夏枝意瞬间倒抽一口冷气,几乎弹跳起来! 沈雨眠的手指停留了短短半秒。那双此刻被雨水冲刷得更加沉静冰冷的眼睛,在灰暗的雨幕背景下,极其专注地、审视般地直视着夏枝意瞬间因疼痛而扭曲的脸。 “能动吗?”她的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一种极致的清晰度,和刚才发布命令时一样的简洁指令感。那目光像在评估一件工具的状态,冰冷、精确、直接。 夏枝意疼得眼角泛出了生理性的泪花,在冰冷的雨中感觉小臂外侧火烧火燎,她咬牙忍着疼,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能。” 沈雨眠的目光在她脸上定格了一瞬,那双锐利如刀的眼睛在她因疼痛和寒冷而微微发白的脸上扫过。然后,她什么也没说。她的视线向下移动,落在了夏枝意身旁地面那本被浸泡得边缘卷曲的速写本上。其中一页翻开着,被雨水泡软的纸上,那些因为走神而画得凌乱纠结的线条,此刻在雨水的侵蚀下更是晕成了一片模糊混乱的灰色印记。 沈雨眠的目光在那片混乱的灰色速写上停留了稍长的一秒钟。光线太暗,雨水从她额角滑下,滴落在睫毛上,让人看不清她眼底深处是否有一丝情绪涟漪被惊动。她的喉间似乎极其轻微地起伏了一下。 随即,那审视般、如同扫描仪一样的目光,重新回到了夏枝意脸上。没有表情,没有关切,只有纯粹的、近乎冷酷的程序化判定: “去医护室。” 四个字。言简意赅。如同最终流程指令。 说罢,她未再多停留一眼,也没再看那湿透的外套。提着那件吸饱雨水、深蓝色变成近黑色的沉重衣物,转身,身影很快消失在重新忙碌起来的、雨幕笼罩的展区深处。 夏枝意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发梢滴落,融入脚下浑浊的积水。手臂的钝痛和方才手腕上那冰凉、带着指令般探查力度的触感、那直白冰冷的“能动吗?”以及最后不带温度的“去医护室”,混合成一种极其混乱的冲击感。雨水冲刷着她的脸,冰冷的,也滚烫的。 身后不远处,程妤安和几个同学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声音里带着后怕和关切: “枝意!你没事吧?!刚刚吓死我们了!” 夏枝意恍惚地转过头,视线越过程妤安焦虑的脸,投向雨幕沈雨眠消失的方向。那片深蓝与冰冷强硬的守护,此刻只在冰冷的手臂疼痛中留下滚烫的烙印,和她怀中那几张被同样湿透却暂时安全的画稿一起,构成了这个暴雨黄昏里,一个被强行拆解开、却再也无法忽视的巨大谜团。 而速写本上那张被雨水彻底糊掉的草稿,像是一声无言的宣告——关于那个未竟的、此刻更添混乱与疼痛的仰望与追寻。 第6章 潮湿的刻痕与干燥的距离 医护室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冰凉刺鼻。夏枝意坐在诊床边缘,校医正拿着消毒棉签小心地擦拭着她左边小臂外侧的伤口。酒精触及那几道被粗糙木质边缘刮破、微微红肿翻卷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冰凉的刺痛感,她忍不住“嘶”了一声,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肩膀。 “还好,不算深,就是擦伤的面积大了点,最近几天别沾水。”校医语气平和,手法麻利地涂抹着淡黄色的药膏,“好在是左手,影响写作业吗?” 夏枝意摇了摇头,目光却有些失焦地飘向窗外。窗玻璃被密集的雨线冲刷得一片模糊,只能隐约看到科技楼的轮廓,和楼下中庭几盏在风雨中摇曳昏黄的光团。就是在那个方向,在一片昏朦混乱的雨幕里,那个冷硬如程序般的指令——“能动吗?”,“去医护室”——清晰地穿透了嘈杂。 还有那毫不犹豫伸过来的、微凉带水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按在她剧痛伤口上的触感……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烫在她混乱的记忆表层。 伤口处理并不复杂,清创、上药,最后覆上了一层网状的透气纱布。当校医剪断绷带时,程妤安喘着气冲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淋湿的帆布袋:“枝意!你怎么样?吓死我了!”她头发凌乱,衣服也湿了大半,显然也是刚从雨里挣扎过来的。 “没事,擦破点皮。”夏枝意试着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臂,纱布下的伤口牵拉着,带来持续的钝痛,但还在可忍受范围内。 “还说没事!”程妤安凑近看了看那包扎好的手臂,眼睛都红了,“我刚听物理社那帮家伙说,他们那个破灯短路才引发连锁反应的!学校肯定要追究!”她一边愤愤不平,一边从帆布袋里拿出夏枝意塞在里面的速写本和剩下的海报稿——都被浸湿了边缘,但里面的核心页基本完好。最上面那页速写本里,被雨水彻底泡烂成混沌灰色的混乱草图,像一块醒目的疤痕。 “谢谢你,妤安。”夏枝意接过东西,小心地把湿软的速写本放在膝上。 “对了,”程妤安压低了声音,瞥了一眼在另一边整理药柜的校医,“你知道沈学姐怎么样了吗?我听说她也全湿透了!刚还指挥处理现场……好像淋得比你还狠!” 她指了指窗外,“刚上楼时好像看见她还在下面雨里站着打电话,穿得很单薄……” 夏枝意的心猛地一揪。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速写本湿软、带着灰痕的封面,那个身影被暴雨淋透、嘴唇微微发白、提着沉重湿透外套的影像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她几乎是立刻想看向窗外,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垂下眼睫:“……她很忙。” 雨势在接近晚自习结束时分才渐渐收歇。空气里残留着暴雨清洗后的湿润泥土气息,混杂着香樟树的清冽气息。手臂的疼痛在行走间变得格外清晰,像是有节奏的钝器敲打,时刻提醒着她傍晚那一幕幕混乱而冲击的画面。 夏枝意拖着脚步回到宿舍,先将湿透又沾了泥点的书包仔细擦拭干净。做完这一切,她才深吸一口气,从书包最深的夹层里,抽出了那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 袋子边缘已经被雨水浸得发软起皱,但里面的东西——那把造型独特的鲸骨伞——依然沉实冰凉。她小心地取出伞,撑开在宿舍中央铺了旧报纸的地板上。 深蓝色的伞面在宿舍顶灯的光线下泛着沉稳内敛的光泽,坚固的伞骨结构完美无瑕。伞柄上,那个小小的鲸鱼图腾纹路清晰流畅,下方凹刻的“SYM”三个英文字母,在光线下投下深而清晰的阴影刻痕。 夏枝意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抚上那冰凉坚硬的伞柄。触感清晰而陌生。这是属于沈雨眠的东西。带着属于她的冷冽与精准,带着今天傍晚在暴雨倾盆下替她撑开一片天空的、近乎蛮横的守护力量,也带着那个在伤口上按压探查时、指令般冰冷的余韵。 手指顺着伞柄下滑,最终在“SYM”的刻痕上停住。指腹下,那凹槽的触感异常清晰。 Shen Yu Mian. 沈雨眠。 这三个字如同拥有了实体重量,通过冰凉的金属刻痕传递到指尖,直抵心口。一种混杂着强烈感激、某种奇异悸动、又带着难以消除的“距离感”的复杂情绪翻涌上来。那把伞、那个外套撑起的瞬间、按在她伤处的冰冷指令……它们是同一段记忆的两面,温暖与冰冷交织,靠近与疏离并存,强势地搅乱了她的认知界限。 夏枝意慢慢俯下身,仔细擦拭着伞骨上可能溅到的极其细微的泥点痕迹。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像是在进行一种无声的仪式。昏黄的台灯光线笼罩着她低垂的颈项,在擦拭干净的鲸鱼图腾表面,反射出一点细碎的微光。 第二天清晨,雨后的中心校区空气是洗过的清透。香樟树的叶子绿得发亮,每一片都承载着一滴晶莹的晨露。被暴雨摧残了一夜的艺术节展台在学生们齐心协力的努力下基本恢复原貌,但创意园风格的展棚外面还是多出了不少仓促固定上的白色防水帆布。 左臂的擦伤在一夜休息后变成了更顽固的持续性钝痛,每一次轻微的动作都让她动作有些僵硬和不自然。夏枝意走进教室时,正迎上程妤安关切的目光。 “手还疼不?”程妤安立刻凑过来,帮她拉开椅子。 “还好。”夏枝意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小心地坐下。 程妤安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几秒,像是想说什么,又斟酌了一下:“昨晚……你休息前没什么事吧?” 夏枝意微微怔了一下。她想起昨晚擦伞时内心翻涌的浪潮。那感觉太复杂,太陌生,她甚至不知道如何对自己表达,更遑论对别人诉说。她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没事,就是还有点疼。”她顿了顿,装作不经意地岔开话题,声音放得更低,“……沈学姐她……” “啊!别提了!”程妤安立刻像是被触动了按钮,压低声音靠近,“昨晚吓死人了!艺术节线上论坛炸锅了!不过这次炸得不是我们那张图了!” 夏枝意的心莫名一紧。 “有人把昨天傍晚雨中混乱的场景用手机拍了个模糊远景发上去了!重点拍到了关键时刻——沈学姐冲过去,用自己的外套撑在你头顶挡雨的那一幕!”苏晓比划着,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和八卦光芒,“虽然离得远,人很小很模糊,但那动作太明显了!还有后面她直接伸手摸……按了按你手臂……哇塞!现在好多人都在说,原来咱们传说中的冰山学姐,居然还有这么‘护犊子’的一面?以前谁敢想象她那样啊!” “别乱说……”夏枝意的耳根有些发烫,连忙制止苏晓,“那种情况下,换谁都会搭把手吧……” “搭把手和‘护犊子’可不一样!”程妤安强调,“你知道她冲过去的那个速度吗?而且那可是沈雨眠!她什么时候对谁这样过?虽然她后面说话还是那么硬邦邦的……但我听说,昨晚她淋了那么大雨,早上竟然准时出现在主席台出席艺术节开幕式彩排了!看起来完全没事人一样,你说是不是‘神人也’?” 沈雨眠……早上出席彩排了? 夏枝意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眼前再次浮现出那个在暴雨里浑身湿透、嘴唇失去血色、连眼底都透着一丝疲惫的身影。她还记得沈雨眠最后转身离去时,那件深蓝色校服外套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拖在泥水里的样子。 她没事吗? 真的……没事吗? “听说她上午彩排全程都穿着校服外套,拉链拉到顶,袖子也放下来了,跟平时也没啥区别……”程妤安还在自顾自地分析着,“不过想想人家那个身体素质和意志力……啧啧,果然是大神级别的。倒是你,”她的目光重新落到夏枝意吊着的左手上,“今天下午我们那个背景板涂色你别上手了,好好歇着,颜料弄到纱布上麻烦。” 夏枝意没再说话。疼痛的左臂被清晨教室的冷气吹拂着,带来阵阵冰凉的不适感。程妤安的声音仿佛被隔绝在了一层无形的薄膜之外。沈雨眠……穿着外套全程出席。那件外套……昨天明明湿透了。她似乎能看到那个挺直的身影在主席台上沉默工作的样子,拉高的衣领严严实实地包裹住脖颈,将任何可能的虚弱痕迹都封死在界限之内,一如往常。 中午,程妤安强行抢过了夏枝意的饭盒帮她去食堂打饭。夏枝意一个人留在教室里。她没有去食堂,也没有画画,只是安静地坐在座位上。那份藏在书架最深处、只写了“关于那把伞——”五个字的牛皮纸文件袋,如同一个沉寂而固执的锚点,不断地将她的思绪牵引过去。 她最终还是站了起来,走到书架前。手臂的动作牵扯到伤口,带来清晰的痛感。她踮起脚,小心地抽出那个被厚厚画册压在最底层的牛皮纸袋。袋子里,那张被折叠整齐的画纸边缘,已经因为昨夜的潮湿而微微起了些不易察觉的细软毛边。 夏枝意拿着它回到座位,慢慢展平。文件夹光洁的纸背面上,“关于那把伞——”那行字迹墨水因为昨夜的湿气而微微晕开了一点点边缘,但并不影响辨识。 指尖轻轻划过那行字。 然后,她翻开了速写本空白的一页。将这张承载着未竟话语的画纸,小心翼翼地夹了进去。雪白的纸页与画纸毛糙的边缘形成了微妙的对比。 窗外的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投射在桌面上,铺出温暖的光斑。画纸被夹入后,在速写本上形成了一个无法忽视的微小凸起。 夏枝意摊开左掌,轻轻覆盖在那个小小的凸起之上。 皮肉之下,是手臂持续而清晰的钝痛。皮肉之上,是指尖触碰到的、那张未竟字条的微糙触感。 疼痛,与未能传递出去的重量,在此刻交叠。 干燥的空气里,昨夜那场骤雨遗留的水汽似乎还在无声蒸腾。 第7章 光影之间的边界 艺术节的开幕式彩排更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无声默剧。巨大的舞台悬浮在深高校中心广场,钢架结构在雨后初晴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各色背景板已经立起,电子屏调试的光影在其上跳跃闪烁。 夏枝意站在后台入口处的阴影里,这里离喧嚣的中心区域足够远,能让她清晰地感受到春日微凉的风拂过面颊,也让她左臂上的阵阵钝痛变得格外分明。她身上套着临时工作组的红马甲,袖口被小心地卷到手肘上方,避开纱布包扎的位置。负责的区域是舞台西侧的应急通道协调——一个需要高度警惕却又不需要太多体力移动的岗位。 她的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投向舞台中央那个被聚光灯重点关照的区域。 沈雨眠果然在那里。 她依旧穿着全套深蓝色校服,拉链严谨地拉到了靠近锁骨的位置,宽大的外套将身形完全包裹。即使在人群簇拥下指点着舞台布局,她的身姿也没有半分松懈,脊背挺得如同经线,手里握着对讲机,语速清晰平稳地发出指令。她的声音通过后台临时架设的扩音器传过来,没有一丝波动,更听不出任何昨晚才在暴雨中彻底淋透的痕迹。 程妤安的描述在夏枝意耳边回响:“全程都穿着外套……拉链拉到顶……” 真的没事吗? 夏枝意握紧了口袋里的东西——那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正静静地躺在红马甲的侧兜里。昨晚擦拭干净、如今已彻底干燥的鲸骨伞,此刻正隔着薄薄一层纸袋,向她传递着冰凉的质感。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袋子的边缘,那“SYM”的刻痕仿佛透过纸袋烙印在指尖。 还伞。此刻似乎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沈雨眠就在台上,四周虽忙碌但并非水泄不通。然而,只要看着那道身影——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场,那专注于工作不容丝毫打扰的姿态——夏枝意就觉得口袋里的纸袋像一块滚烫的烙铁,怎么也抽不出来。 “艺术节组委会成员请注意,倒计时三十分钟准备!主持组就位,设备组最后调试!” 沈雨眠的声音再次透过扩音器传遍后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她转过身,走向舞台边缘一个设备复杂的控制台区域,大概是和灯光音响组做最终确认。就在她走下舞台台阶时,夏枝意清晰地看到——她的脚下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幅度很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在夏枝意一瞬不瞬的注视里,那零点几秒的凝滞被无限放大。沈雨眠很快稳住了身形,继续向控制台走去,步速如常。 夏枝意的心,却因为这细微的破绽骤然收紧。 不是错觉。她能肯定。 昨晚的冰冷雨水,终究不可能被一件干燥的外套彻底隔绝。 后台的忙碌指数陡然升高,像被投入热油的冷水,瞬间沸腾起来。道具、服装、催场的学生像一股股湍急的旋涡在各个入口穿梭。夏枝意负责的应急通道口也开始有演员进出,她打起精神,协调引导,努力屏蔽着左臂拉扯的痛楚。 然而,视线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舞台调度中心。她看到沈雨眠站在巨大的调音台旁,一手扶着耳机,一手快速在桌上的平面图稿上标注着什么。她微微侧着头,从夏枝意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唇线。 又一个学生急匆匆从夏枝意面前跑过,差点撞到她受伤的手臂。夏枝意倒抽一口凉气,侧身避让,再抬眼看向舞台调度点时——沈雨眠正微微偏过脸,抬手掩在唇边,肩膀随之轻轻起伏了一下。 那是一个被强行抑制住的、极其压抑的咳嗽。灯光正好打在她侧脸,光影勾勒下,夏枝意清晰地看到她掩唇的指尖微微收紧,喉结也快速地滚动了一下,随后立刻恢复了原来的站姿,仿佛那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只有她脸颊侧面短暂绷紧的咬肌线条,泄露着那一丝挣扎的痕迹。 这一下咳嗽,如同一根淬了冰的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所有“看起来没事”的伪装,直直扎进夏枝意的心底。那份被强行按捺下去的忧虑和冲动,再次如沸水般剧烈翻涌起来。口袋里的牛皮纸袋似乎变得沉重无比,却又带着一种必须完成的迫切。 后台的灯光暗了下来,模拟开幕前的氛围。真正的开幕式即将开始。 “各组就位!舞台监督到位!” 混乱的人声骤然被一束束亮起的追光压下,喧嚣凝固成一种屏息期待的安静。夏枝意看到沈雨眠将平面图稿交给旁边的助手,拿起了控制台的主话筒,缓步向舞台最前沿的调度区走去,那里是她需要掌控全场脉搏的位置。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手臂的疼痛,更鼓动着一种近乎莽撞的决心。夏枝意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 她小心地避开繁忙的主干道,沿着舞台边缘最黑暗的、堆放备用道具的阴影地带,快速而安静地向那个控制着全场核心光点的调度区靠近。每一步都在挑战着疼痛的忍耐极限,每一步都在缩短与那个冷硬核心的距离。 距离调度区还有十几米时,一个负责追光设备的学生正手忙脚乱地调整着支架角度,试图对准另一个方位。夏枝意甚至没看清那沉重的追光灯是怎么脱离固定的,只听到一声压抑的低呼,那沉重的金属灯架带着一道刺眼的光束,朝着沈雨眠即将踏上的那个调度区域的方向倾斜着倒了下去! 动作快于思考! 夏枝意几乎是凭借着一种本能,猛地向前冲了一小步,同时唯一好用的右手用尽全力,向着那倾倒的灯架狠狠推去! “小心!” 她的声音和另一个焦急的声音同时响起。 受伤的左臂因为这剧烈的甩动动作牵扯到,尖锐的痛感瞬间炸开,眼前猛地一黑。她顾不上去感受那钻心的痛楚,只知道那沉重的、带着高温的金属边缘在距离沈雨眠后背不到半米的地方,被险险地推偏了方向,伴随着“哐当”一声巨响,砸在地面厚重的电缆线堆上,光束在地板上划出一道刺目的白光轨迹后,迅速熄灭。 惊魂甫定。 刺眼的白光熄灭了,阴影重新笼罩回那片区域。 台上台下似乎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和巨响而停滞了一瞬。 夏枝意因为左臂剧烈的疼痛和瞬间爆发的力量而微微喘息着,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抬起眼。 沈雨眠已经停住了脚步,就站在离她不足三步远的调度区入口。她没有看向地上损坏的灯架,没有询问情况,甚至没有看向那个闯祸后脸色煞白的追光员。 她的目光,像两道冰棱,穿透后台角落稀薄的光线,精确地、直直地落在了夏枝意脸上。 那双惯常冰冷的眼眸深处,此刻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暗流。夏枝意在那里面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未来得及褪去的、因突如其来的状况和那近在咫尺的危险而产生的震动,一抹冷厉得几乎能冻伤人的审视,以及……一种更深沉、更晦暗、难以被解读的复杂情绪,如同幽潭底部翻涌的漩涡。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后台其他角落的嘈杂似乎瞬间远去,只剩下那片由事故残骸、惊魂未定和两道截然不同却又激烈对撞的视线构成的狭小空间。 沈雨眠的嘴唇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控制台上的主扩音里传来主持人沉稳试麦的声音:“各位来宾、各位老师、同学们……” 正式开场,迫在眉睫。 所有的质问、所有的情绪,都硬生生被这仪式性的信号按下了暂停键。 沈雨眠最后看了夏枝意一眼——那眼神已将所有的波澜都重新冻结,只余下不容错辨的冰冷和夏枝意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一种近乎警告的凌厉——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向她舞台中心的指挥位置。她的背影挺拔依旧,步伐稳定,仿佛刚才那场微小的意外从未发生,仿佛那道险些砸落的光束未曾惊扰她分毫。 “西侧应急通道工作人员,请立刻归位!事故现场由设备组处理!” 一个陌生的执行学生通过对讲机下达了指令,语气急切。 尖锐的疼痛还在左臂上叫嚣。夏枝意靠在冰冷的舞台钢架上,急促的呼吸仍未平复。手指下意识地紧攥着红马甲的口袋,那个牛皮纸袋依然静静地躺在里面,鲸骨的触感隔着布料冰着她的皮肤,如同刚才那道冰寒的视线。 还伞的时机,就这样在突如其来的混乱和对峙中,戛然而止。 她看着沈雨眠走向舞台中央追光亮起的焦点区域,完美地融入了那片被精心设计的光影之中,仿佛与这片后台的狼藉阴影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开幕式盛大音乐的序章在广阔的广场上轰然奏响,激昂欢快的旋律汹涌澎湃地流淌开来,覆盖了后台所有细微的声响。 夏枝意慢慢地直起身,转身走向自己被指派的那个黑暗的入口岗位。手臂的疼痛和心底那份沉甸甸的、混杂着心悸、担忧和一丝冰冷余悸的复杂情绪,却在震耳欲聋的声浪中变得格外清晰。 她重新隐入阴影,目光掠过喧嚣的舞台核心区。此刻还伞的冲动已经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种被冰冷审视后更深的迷茫和困惑。那沉重冰凉的伞柄仿佛成了一道无形的刻痕,深深刻进了这一天的混乱记忆里。 窗边的猫猫(我)今天有点安静。趁着黄昏的光,低头用认真码了六章。故事里或许有微小的叹息,但希望字里行间的暖意,能像绒毛一样轻轻包裹你。 —— 亦辞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光影之间的边界 第8章 伞檐之外的回响 艺术节开幕式如一场绚丽流星划过紫堡的天空,其后的各项活动迅速填充了每一个可利用的角落。高二(3)班的“城市脉搏”海报展,经历了暴雨的洗礼和开幕式的喧嚣后,终于迎来了真正属于它的高光时刻。人流如织的中庭展区,各种好奇、赞叹、拍照打卡的身影络绎不绝。程妤安和其他几个主创成员忙得像旋转的陀螺,解答咨询,调整细节,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晕。 夏枝意受伤的左臂限制了她的行动,不再适合搬抬布展和维持秩序。她被喻子墨热情地“借调”到了校报制作中心。工作台在科技楼三层一处临窗的安静角落,远离中庭的热闹。她的新任务是筛选、整理艺术节第一天海量活动照片,并初步配上精简的文字说明,为制作快讯做准备。这里成了她暂时的避风港。处理照片时,指尖抚过冰冷的键盘和屏幕,仿佛也能抚平一些左臂伤处传来的持续不适感。只是每一次点击鼠标时,轻微牵动的肌肉都会提醒她那个混乱傍晚的记忆。 电脑屏幕上流淌过一张张照片:舞台上流光溢彩的表演,展台前好奇专注的脸庞,幕后学生汗流浃背调试设备的瞬间……然后,她的指尖停了下来。 一张照片占据了整个屏幕。 拍摄角度很高,像是从二楼平台俯拍。画面中心是暴雨肆虐下的华侨城风格展棚外一角。在倾倒的展架旁,在浑浊流淌的积水里,一个纤瘦的身影半跪在地上,身上盖着一件被雨水浸成深黑色的宽大外套。外套被一只手高高撑起着,勉强为下方蜷缩的身形和散落的纸张撑起一小片可怜但至关重要的干燥空间。而外套的主人,正站在几步开外的雨帘里。镜头只捕捉到她模糊的侧面和挺直的脊背,以及她伸出的手——那只手正用力按压在下方那人露出的手臂上,雨水顺着她的指尖淌下。 照片聚焦并不完美,带着雨中拍摄的抖动和模糊感。但画面传递出的那种混乱、紧急、保护和命令感的瞬间,却被定格得无比清晰。 拍摄者附了一个极简的标题:《意外时刻》。 照片下面紧跟着几个跟帖: “哇哦!冷面战神也有暖光时刻?!” “果然守护才是最高指令模式?手动狗头。” “楼上滤镜碎了没?她按下去那一下感觉是要检查零件还能不能用。” “只有我好奇地上那位谁吗?看着有点眼熟……” “楼上 1,好像海报展那个画插图的学妹?” 夏枝意迅速关闭了页面窗口,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了几下,手臂那尚未愈合的伤口仿佛也在隐隐发热。那些评论像细小的针尖,刺破了被她刻意压下的画面——冰冷指令的手指按在伤处的痛感,以及在后台黑暗中那道混合着震惊、审视、凌厉和某种更复杂情绪的目光。 她拿起手边的玻璃水杯,冰凉的温度透过杯壁传来,试图冷却脸颊的微热。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杯壁上凝结的水珠,留下蜿蜒的水痕。 还伞。 这个念头再次顽固地占据脑海。那个沉重的牛皮纸袋还塞在她工作台下的帆布袋里,那把伞像一个沉甸甸的证据,证明着她们之间那几段被风雨和强光切割开、又在偶然中被强行重叠的交集。 就在这时,工作台边缘的临时通讯器发出“嘀”的提示音。喻子墨的声音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急迫:“枝意!江湖救急!开幕式追光组那边缺一张能马上用的后台工作氛围快照!要求自然抓拍!设备区或者演员候场区都行!二十分钟后校报电子快讯推送要用!现在能过去帮拍一下吗?” 喻子墨是把她当万金油用了。夏枝意看看电脑屏幕上等待处理的照片队列,又看看自己虽然包扎好、但活动仍受限的左臂,略一迟疑:“……好,我试试。”拍照片总比写说明强,而且位置不远。 科技楼一层的设备间区域此刻弥漫着一种紧张而专注的气息。这里是临时存放部分舞台灯具道具的地方。午后的阳光透过高高的气窗投射进来,在布满灰尘和各种线缆的地面投下明亮的光栅。几个校设备组的成员正围在一盏拆卸下来的大型LED追光灯周围,对着内部复杂的结构图纸低声讨论着故障修复方案。 光线充足,背景是堆积的舞台道具和冷硬的金属设备,人群专注的神情被光束分割得明暗交错——确实是个理想的抓拍场景。 夏枝意没有惊动他们,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逆光的位置,单手举起配发的校报工作单反相机,调整角度,屏息,聚焦。 就在她指尖即将按下快门的瞬间,光线中似乎有异动。 她透过取景框,看到围在故障灯具旁的学生们不约而同地略微让开了一点空间。 一个清瘦挺拔的蓝色身影,极其自然地填补了那个空缺。 沈雨眠。 她依旧是那身拉链拉到领口的深蓝色校服,外面套了一件薄薄的灰色防风夹克。她微微弯着腰,一手撑着拆开的灯体金属外壳边缘,另一手的指尖快速在布满元件的电路主板上划过、点按。动作精准稳定。午后的光束穿过尘埃,明亮地打在她的侧脸上和沾了灰尘的指尖上。 快门声轻不可闻。 画面在取景框中凝固:冷硬机械的故障核心,堆积的金属道具,被灰尘颗粒分割切割的光束,以及被光束精准捕捉的、陷在巨大灯具阴影里的一张沉着冷静、专注到近乎锋利的年轻侧脸,那双眼睛紧盯着指尖按住的元件节点,眼底似乎没有任何温度,只有纯粹的运算和排除。 构图完美。光线极有张力。是林婧要求的“工作氛围”抓拍。 夏枝意放下相机。取景框的视野恢复成正常大小。她没有立即离开,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依然沉浸在设备修复中的蓝色背影。 还伞…… 口袋里的工作证沉甸甸地贴着大腿。 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金属和干燥灰尘的味道。沈雨眠直起身,结束了检查,对着图纸低声对旁边记录的同学交代了几个更换参数。那同学认真记下后,抱着图纸跑向另一边的物料库。 沈雨眠并没有立刻离开,似乎是有些疲惫。她背对着夏枝意,靠在了旁边一个用来固定大型背景板的沉重金属支架上。支架很冷很硬。她微微垂下头,右手下意识地伸向上臂的位置——也就是昨天被夏枝意用力推开灯架时,她唯一触碰到的沈雨眠的身体部位——她的手臂外侧。 隔着一层布料,她的指尖在那个位置短暂地按揉了一下。 动作很轻,像是在缓解某种持续的酸涩。 然后,夏枝意看到沈雨眠似乎微微侧过头,目光在她站立的门口方向极其短暂地掠过。 就在这短暂的间隙,夏枝意吸了口气。她不再犹豫。时间、地点都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指向了这个瞬间。她从工作袋里拿出了那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没有看,直接递了出去。 “学姐。” 声音不大,在安静下来的设备间里却格外清晰。 沈雨眠的身体似乎顿住了。 她缓缓转过身。 那双惯常冰冷的眼眸落在夏枝意递过来的牛皮纸袋上,目光里没有疑惑,只有一丝冰冷的、似乎被打断工作节奏的不悦?夏枝意无法确定。 “这是那天,你借给我的伞。”夏枝意清晰地、用尽了力气地说出了这句话,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我一直想找机会还给你。” 空气似乎凝固了几秒。 尘埃在光束里缓缓浮动。 沈雨眠的目光从纸袋上移开,重新聚焦在夏枝意脸上。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像是更专注的扫描仪,再次将她全身轮廓、那包裹着纱布的左臂、以及此刻稍显紧绷的神情,重新审视了一遍。 然后,夏枝意看到她一直揣在外套口袋里的左手拿了出来,伸向了那个牛皮纸袋。 就在那修长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纸袋边缘的瞬间—— “沈学姐!”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的学弟急匆匆跑了过来,手里捏着一张被捏皱的电路图纸,“模型组那边反馈备用电源参数还是不匹配!他们要求……” 沈雨眠伸出的手在空中停滞。 她收回了目光,不再看夏枝意,也暂时无视了那只伸到眼前的伞。转身接过了图纸,冰冷的指尖在图纸上一划:“原始参数标注确认。基础量级偏差在这里。让他们重新核对输入范围。” “好!我马上去!”学弟立刻转身就跑。 沈雨眠的目光重新落回牛皮纸袋上。那只伸出去的手没有再去接它。 “不用还了。”她的声音响起,没有任何情绪,甚至比刚才下达指令时更平淡、更无波无澜。像是在随手处理一件废弃的冗余物品。 没等夏枝意反应过来她这句话的含义,沈雨眠已经收回视线,径直从她身边擦肩而过,走向另一个需要她的设备故障点。 夏枝意僵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 “不用还了”。 三个字。轻飘飘。却比“去医护室”更冰冷,更让人如坠冰窟。 它像一个最终的判决,一个彻底的抹除。 连那曾短暂停留在手臂上的触感、那件撑在头顶挡雨的外套、那危急时刻的审视眼神……仿佛都在这句轻飘飘的回绝下,变得无比遥远和虚幻,失去了任何连接的纽带。 伞柄冰凉的触感透过纸袋传来,那“SYM”的刻痕仿佛在无声嘲笑她的多此一举和无谓挣扎。 就在心头翻涌的酸涩几乎要淹没呼吸时,喻子墨的声音再次从通讯器里传出,充满了活力:“怎么样枝意?照片拍到了吗?快发给我看!压轴急用!” 夏枝意猛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的哽塞。她垂下视线,将牛皮纸袋重新塞回工作袋深处。然后,拿起相机——相机的液晶屏幕上还停留在刚才抓拍到的那张照片:被光束和阴影切割的侧影,专注到冰冷的眼睛,指尖点在机械核心的决断。 她没有删除。 只是重新调整了一下握相机的角度,让镜头避开那些让她心绪翻涌的画面,对着另一边一个正在整理线缆的后勤同学——一个阳光开朗、笑容灿烂的男生的侧面——轻轻按下了快门。 一张安全而温暖的照片。 她回过去,声音尽量平静:“拍到了。这就发给你。” 照片发送完成。她关闭通讯器。 设备间里只剩下机器低沉的运行声,和松节油愈发浓郁的气味。阳光偏移,将她的影子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拉长。 伞依旧沉重地待在包里。 一句轻飘飘的“不用还了”。 一把冰冷的钥匙,和一句开启后却只发现更大空洞的话语。 夏枝意靠在冰冷的门框边,望着窗外绿意盎然的香樟树顶。春天的阳光正好,可心底深处某个角落,却仿佛被那句无波无澜的回绝,投下了一小块无法驱散的浓重阴影。那个冰冷的、拒绝靠近的世界核心,再次用最直接的方式,在她试图靠近的边界上,竖起了高高的告示牌。 但手臂深处那份曾在风雨中传递过的、由冰冷指尖传递而来的短暂暖意,却并未因为这道禁令而彻底消散。它成了一道无声的回响,在拒绝的阴影里,固执地振动。 第9章 靠近临界点的潮汐 “不用还了”。 三个字像冰冷的铆钉,将夏枝意试图靠近的路径彻底封死。 校报摄影的工作依旧继续。相机成了她观察世界或者说,观察那个人的新窗口。她不再试图递出那个沉重的纸袋,那把伞像一个被封存的遗迹,沉入工作袋的底层,连同那句冰冷的拒绝,一起被暂时封存。她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喻子墨学姐分配的任务上,穿梭于艺术节喧嚣的各个角落:捕捉舞台上的光影,定格展台前好奇的笑脸,记录幕后专注的汗水。每一次举起相机,透过冰冷的取景框,世界仿佛被切割、定格、赋予了秩序感。唯有左臂持续的钝痛,像一个不安分的节拍器,提醒着她混乱的过去和此刻的界限。 她的镜头,也时常不由自主地对准那些有沈雨眠存在的公务场合。她拍她在设备调试时的冷静指挥,拍她在方案讨论时的锐利眼神,拍她行走于后台时永远挺直的、仿佛不知疲倦的脊背。这些照片在筛选时,她最终只挑选了最中性、最无法体现个人视角的提交给了喻子墨。而那些被她“私藏”的影像——那个被巨大灯具阴影笼罩的沉静侧脸,那个在控制台前被顶灯描绘出孤独轮廓的身影——则悄然存入了相机的某个隐秘文件夹。每一次快门落下,都像是一次无声的叩问。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在禁区边缘徘徊的观察者,记录着一座冰山的表象,却对深埋其下的汹涌暗流一无所知。 直到一个闷热的下午。 空气湿漉漉的,粘稠得如同凝滞的凝胶。科技楼顶层的临时会议室被空调冷气灌满,冷硬的不锈钢桌面和投影仪的光线让空间显得格外肃杀。 夏枝意抱着一叠刚打印出来的校报样本,被林婧临时抓差,送来这里给即将进行的“城市空间论坛”核心组确认版面。推开厚重隔音门的瞬间,一股冰冷的空气混合着咖啡因的苦涩和过度干燥带来的细微浮尘气息扑面而来。 沈雨眠果然在。 她坐在椭圆会议桌的首位,面前摊开着厚厚一叠文件和打开的笔记本电脑。投影幕布上是一幅复杂的多中心辐射状深圳立体街区改造模型光影结构图,光怪陆离的光影在她冷峻的侧脸上跳跃。 “东南角交通枢纽衔接方案论证数据支撑不足,第三项关键节点建模逻辑失效,” 沈雨眠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扩散在冷气循环的空间里,没有丝毫情感,“请即刻修正底层模型,重新生成压力测试报告。方案整体视觉标识识别度低于阈值,VI手册细则在文件夹第四节,下午四点前完成视觉系统优化提交。” 她指尖在键盘上敲击,目光锐利如刀,精准地切割着模型图每一个微小的瑕疵。 会议桌旁几位高三负责模型和视觉设计的学长学姐脸上都带着明显的紧张和疲惫,眼下一片青黑,听到指令后立刻在键盘上快速敲打起来。 空调的冷风出风口正对着沈雨眠的位置,她拉高的夹克衣领微微翻动着。夏枝意抱着文件,小心地绕过会议桌的边缘,准备将样本放在喻子墨指定的位置。 就在她靠近沈雨眠身后几步远的位置时,视线无意间扫过。 她清晰地看到——沈雨眠那握着无线鼠标的右手手背上,微微浮动着几道清晰而深刻的压痕指印。那是长时间、用力按压某种冷硬边缘留下的印记。紧接着,夏枝意的目光捕捉到沈雨眠在迅速切换演示图页时,肩膀似乎极其轻微地塌了一下,又在她几乎立刻察觉到的瞬间强行绷紧。她微不可察地调整了一下坐姿,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水杯,指尖擦过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时,微微颤抖了一下。 那是体力透支的信号。如同精密仪器过度运转后的震颤。 会议室的冷气仿佛瞬间穿透了夏枝意单薄的工作马甲。她看着沈雨眠被冷白光线映照得近乎透明的侧脸轮廓,那紧抿的唇线似乎比平日更显得单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那把被拒绝的鲸骨伞的形状仿佛又隔着布料灼烫着她。 她放下样本,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转身离开时,夏枝意眼角的余光瞥见沈雨眠的目光似乎在她背影上停留了一瞬,但等她转回头去确认时,沈雨眠已经垂下眼睫,专注地敲击键盘,手指上的压痕在冷光下清晰可见,唯有挺直的脊背无声地对抗着身体深处传来的警报。 傍晚时分。艺术节的喧嚣并未随夜幕降临而冷却。 华侨城创意园区风格的互动展棚区灯火通明。巨大的艺术装置投射出的变幻光影在空气中舞蹈。人头攒动,笑语喧哗。 夏枝意刚拍完一组灯光装置与观众互动的照片,正低头查看回放。相机屏幕在昏暗中发出幽幽的光。左臂的钝痛在长时间握持相机后变得愈发顽固。 “……喂!夏枝意学妹!真巧啊!” 一个略显张扬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热情。夏枝意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打扮明显区别于校服、略显潮流的男生站在面前。她认得他,高三年级有名的篮球特长生许振跃,凭借优越的身高和外貌以及家世背景在年级里有些名声,风评好坏参半。 “许学长。”夏枝意礼貌地点点头,脚步微微后挪,拉开一点距离。人群的热浪和对方身上浓重的古龙水味混杂着袭来。 “哟!这不咱们海报展的大功臣嘛!”许振跃笑着往前跟了一步,高大的身形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上次你们展区弄得不错啊!尤其是你的画,有天赋!”他的目光扫过她脖子上挂着的校报记者证和单反相机,“现在做校报摄影了?给学长我拍两张?也宣传宣传!” 他半开玩笑地说着,伸出手似乎想搭上夏枝意的相机。夏枝意下意识地将相机往怀里一带,侧身避开他的手。 “对不起学长,我只负责活动记录。”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疏离。 许振跃脸上的笑容似乎淡了一点,但并未退开。他反而又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亲昵:“学妹别这么冷淡嘛!听说你跟咱们沈学神还有点……特别交情?”他的目光里闪烁着一种探究的、近乎是捕猎的光,“哎,跟那种冷冰冰的人打交道多没劲啊?不如学长教你点新鲜的?你校报做摄影可惜了,你这气质条件,搞平面……” 他的手说着就要伸向她拿相机的手臂——那只裹着纱布、此刻正隐隐作痛的手臂!——语调也变得更加轻佻粘腻:“你这手臂怎么弄的?要不要学长帮……” “滚开!” 冰冷的两个字,像淬了冰的短刃,毫无预兆地从夏枝意身后劈来,瞬间斩断了张弛轻佻的话语! 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从未在人前展露过的、彻骨的寒意和压制性的冰冷怒意! 整个展棚前的人流似乎都因为这突如其来、又极具识别度的声音而停滞了一瞬。正纠缠夏枝意的张弛像是被电流击中,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瞬间冻结、碎裂。 夏枝意猛地回头。 沈雨眠正站在几步之外的光影暗处。华侨城展棚巨大的艺术灯光变幻流转,从她的身后和侧面泼洒过来,将她的身形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剪影。 她没有看许振跃。 一步。 两步。 沉默而冰冷地走了过来。 沈雨眠没有奔跑,甚至步速都不算快,但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无法言喻的威压。人群自动在她面前分开一条无形的通道。 她直接走到了夏枝意的面前。 没有犹豫,没有停顿。 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语。 夏枝意只觉得眼前光线一暗,一个清瘦却极具存在感的身体已经瞬间贴近!距离近得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熟悉的、冷冽的雪松气息!随即,一股极其清晰的温热伴随着细微的衣料摩擦声传来——沈雨眠竟用一个近乎背对的姿态,猛地一步,硬生生插进了她和许振跃之间,用自己的肩背,将夏枝意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 那片挺直的蓝色身影,如同瞬间展开的绝对屏障,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也隔绝了张弛那令人作呕的气息! 沈雨眠的身体侧面紧贴着夏枝意的手臂外侧!透过薄薄的衣料,夏枝意甚至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身体传递过来的温热触感,以及一丝几不可查的、因压抑怒意而产生的微颤!这近在咫尺的温热和隔绝姿态带来的巨大安全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夏枝意此前因骚扰而产生的恐慌和冰冷! 空气凝固了。 展棚前的气氛陡然降至冰点。 明灭变幻的光影在沈雨眠轮廓冰冷的侧脸上流动。 沈雨眠依旧没有看许振跃,她的下颌绷得极紧,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下锋利如刀。那双素来冰冷理智的眼睛,此刻却像是深海中掀起了狂暴的漩涡,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足以让人窒息的冰冷怒意。那目光,如有实质,沉沉地压向面色突变的张弛。 许振跃被这目光钉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像是凝固又像是破裂。他大概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象过,这位平日里冷静自持、如同精密仪器般的学神,会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刻。那无声的注视比他见过最严厉的教练训斥还要有压迫感千万倍。 “我……”许振跃的喉咙像是被什么扼住了,想说什么,却被那冰冷的目光逼得一个音节也吐不出来。尴尬和一种莫名的惊惧让他额角渗出了汗珠。 沈雨眠没有给他任何回应的机会。 她盯着许振跃,足足有三秒。冰冷的怒火在眼底无声燃烧。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清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离她远 点。” 声音很轻,几乎淹没在展棚背景的音乐里。 却带着一种绝对零度般的冰冷和不容辩驳的权威。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狠狠砸在张弛脸上。 说完,沈雨眠不再看他一眼,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对空气的污染。她猛地转身! 这个动作迅猛而干脆,带着决绝的割裂感。由于两人原本距离极近,夏枝意甚至感觉到一股细微的、带着怒意的气流拂过她的额发。 沈雨眠的目光,在转身的瞬间,毫无遮掩地、直直地撞进夏枝意眼中。 那一刹那! 夏枝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她在沈雨眠那双向来沉静冰冷的眼底,第一次看到了如此清晰汹涌的、几乎要破冰而出的惊涛骇浪!那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怒意,强烈的保护欲,以及一种……因情绪失控而产生的、连她自己也尚未察觉的破碎裂痕!那目光像有形的钩子,深深扎进夏枝意同样震惊的眼眸里,带着一种几乎能灼伤人的温度!混杂着愤怒、强硬,以及一丝微不可察的、极力想要重新掌控局势的挣扎。 但那眼神交错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如同狂风刮过冻结的湖面,冰层裂开巨大缝隙,露出了底下汹涌暗流,却又在下一秒被更严酷的寒冷迅速冰封覆盖。 沈雨眠猛地别开了视线!动作仓促得近乎狼狈! 如同被那失控涌出的滚烫岩浆灼伤了自己!她脸上瞬间绷起更冷硬的线条,转身的动作带起一阵细微的风。 夏枝意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蓝色的背影推开挡路的人群,用一种近乎是逃离的速度,迅速地、毫不留恋地消失在了华侨城展棚变幻的光影和人潮深处。 手臂上刚才被紧紧贴过的部位,还残留着那温热有力的触感和布料摩擦的细微麻痒。那雪松冷冽的气息和身体温热相矛盾的感官冲击,以及沈雨眠最后那个近乎破碎、又仓促逃离的冰冷眼神,如同最强大的冲击波,狠狠砸碎了她心底由那句“不用还了”所构筑起的冰冷围栏! 华侨城展棚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深圳湾彼岸流光溢彩的城市灯火。夏枝意站在原地,身后是明灭的人间烟火,身前却如同风雪肆虐后的断壁残垣。 那巨大的、沉默的、冰冷的堡垒…… 原来并非牢不可破。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刚才被沈雨眠体温熨烫过的、包裹着纱布的小臂外侧。 冰冷的纱布之下。 滚烫的余温烙印。 清晰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