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还不是个蛇妖了》 第1章 梦溪阁 我出生的地方有一条河,名曰梦溪河,梦溪河上一座桥,名曰梦溪桥,桥上有阁一座,顺理成章叫做梦溪阁。 那梦溪阁四面垂着竹帘,有时隔着帘子见一人影在此饮酒作画,但没有人见过那人的真容。直到有一天,我化出人形,被那阁主叫去与他抄写文字。我这才知那阁主是被贬下凡尘的神仙,几番劫难历过,却被神族遗忘在此。 他终日无事,只好做起了志怪录异的勾当。 这些故事有些是阁主所见所闻,有些是他人口述。 如今许多年过去,阁中所记人与事已经无可考据。阁主嘱咐我将它付之一炬,但我最终没有照做。 不管由于怎样的机缘巧合,如果你看到了这本书,我得告诉你两则真相。 一是世界上每一篇小说都废话连篇。二是写小说的人都是胆小鬼。 那些写书的人真正想说的往往只有一句话,但是却为了那一句话写了整篇小说,并且越写越长。有时候那是为了让那句话令人信服,有时是为了给那句话一个美妙的语境,有时只是为了把它掩藏在其他话语之中。 阁主和我亦不能免俗。 第2章 白蛇 难得有凉风的天,我盘在人间树影下,听不远处说书人的唱段。 我来人间不过数十日,这唱词却早已听了百遍,词中唱的是我与许仙。 “两人一片恩爱,几番**。只见那蛇妖鬓发如云,悉落枕上,腰盛几滴香露,肩落一盏月光。许仙满手温柔骨肉,浑身多情缠丝,早看兽穴成仙宫,白骨成美人,不知今昔何岁矣。真可叹情天情海迷人眼,温柔冢杀煞英雄汉。” 我是只蛇妖。 纵然修行千年,一身蛇血冰凉如初,听这唱词也竟觉出些春心萌动。 于是老夫子们一边叹着“世风日下”,一边竖起耳朵听那说书人的墙角。 于是路边卖酒的一见我便满脸笑意,仿佛亲眼看了我与那书生**。 连那书生自己也红了脸,撑着一柄纸伞向我奔来,到了跟前已被汗水湿了前襟,人也被濡湿了似的有话难言。那伞晃了又晃,伞面上画的一枝牵牛花便摇摇坠坠,将堕不堕,无端香艳起来。 卖酒的买酒的都看了过来。 “是那个蛇妖啊。” “是千年蛇妖和一个凡人。” “是白娘子和许相公哦。” “好忠贞好感人。” 忠贞吗?感人吗?可我今日才见了许仙第二回。我想起那说书人的“几番**”,又觉那些人只是想看**。 “白姑娘……”书生终于开了口。他生得清秀俊朗,妙目含情,看人时有三分痴态,“白姑娘,我……” 我抬眼看了看老大的日头,也无怪人看,这街上晴天撑伞的的确少找。 “法海呢?他手里那么老大个棒槌呢?这黄道吉日的他怎么不来打鸳鸯?香火钱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骂完法海,再看那呆愣愣书生,我又觉不忍,不由劝道:“许相公,你需要一颗断情绝爱丹。” 可那书生三分痴相成了七分,已听不进我一番忠言。 他说着最易拆穿的谎:“白姑娘,六月天最是难测,姑娘此番又没带伞,不如,不如……” 而我是个最听人劝的:“此话有理,不如我化出原形来,一路秃噜回去。” 我知道法海有颗断情绝爱的仙丹,若能讨了来给这书生吃下半颗,许是能化了他眼中几分痴顽,我的事也好办些。但我知道那和尚是断断不会帮我的。因为我和他素来有仇。 这事情还要从一千年前说起。一千年前,那和尚曾用一柄剑斩断我一截尾巴,幸得一牧童相救,我才没丢了性命。 是以五百年前,我刚得了菩萨点化,便去找那和尚寻仇。在夜里找和尚最是便宜,我刚爬上树去,就见了个锃光瓦亮的脑壳。 那时我刚有人形,修为尚浅,不通世情中各种曲折,人间奉承话和脏话都不知晓,只能拣了最朴素一个作称呼。 “光头,五百年前你我无怨无仇,你为何无故伤我?” 那光头有如入定,坐在树下一动不动。 “光头?大光头?” “光头死了。”我自言自语道,一时竟有些怅然,我的仇无处寻了。于是我露出蛇尾,顺着树干滑下地,盘在他身上,打算看一看仇人面目。 就在那时,后颈上忽然落了只手。我一怔,原来活人的手是这样的,似温热有情,却忽然发了力,直冲七寸而来。我连忙闪躲,就听得一句——“妖孽。” 我并不知这句是骂我,见他没死,便来了个先礼后兵:“光头你好,光头受死吧。” ——只是唬他罢了,菩萨说我要成仙,就必不可伤人。 可那光头忽然咳出一口血来。 我生怕天地神佛把这事怪在我身上,坏了我刚攒的功德,于是蛇尾一卷,忙离他远些。 那和尚看向我眉心一缕金光:“一只妖,竟然得了菩萨点化?”他不可置信地又看看自己周身,“你竟肯救我?” 我这才看见他身上的伤,肋下深可见骨,血淋淋的好吓人。他方才以法术做了界,才没叫血腥味飘出来。 如今这伤已有要愈合的势头,而这竟是我的功劳。我也惊讶,菩萨向我额前一指,竟就给了我救人回天之术。 我打了个哈欠:“我也不是故意的。光头,菩萨说人皆有名姓,你叫什么名字?” 那和尚重伤未愈,只警惕地看我:“你问这个作什么?” “百年前你无故伤我,我日后寻仇也好有个去处。” 总之仇还是要寻的。只是若不可伤人,那这仇的寻法我需得再想想。 “贫僧法号法海。”和尚声音冷硬。 哦,还是个复姓。 “我告诉你啊,法号法海……” 和尚看向我,眼中却是一滞,似乎透过我看见了什么前尘往事。他声音更冷:“……俗名裴文德。” 一个和尚,何故谈起俗名?当时我不解,张口就是一句实话:“好土的名字。” 梁子就是这么结下的。 我正欲问问他在哪家寺庙做工,忽然嗅到浓重妖气。隔着影影重重竹林,两个妙龄女子正翩翩走来。 一个娇笑道:“姐姐,那儿有个出家人。” 竹影是暗的,月色却明朗,衣裙沙沙地响,明明暗暗交错着,像段绮梦。明丽中一双媚眼似有银钩,有着叫人即使看穿骗局,也甘愿上当的美貌。暗影里却张牙舞爪,早布下天罗地网。 是两只蜘蛛精。我既不愿伤人也不想与妖结怨,于是化出原形,静静找个角落遁去。 “出家人……出家人……” 两只妖兀自笑着。 那声音似远似近,转瞬间就来到眼前,雾气似的氤氲在耳边。 “高僧怎的受了伤?” 夜色幽长,一把软语轻声探问。像水中月捧在手心,梦里人落在眼前,真是我见犹怜。 然而霎时间金光四起,蜘蛛精乱了分寸,满手银丝被瞬间斩断。只听几声哀嚎,两只妖精已修为散尽,不久就成两只小虫,被倒扣在钵中。 这和尚重伤未愈,竟还有如此法力! 混乱之中,我看见那妖精身上玉色腰带早化作一只青蛇,青蛇趁着金钵未扣稳,正急急逃命。 我急功近利,看那青蛇,便如看见一束功德。我想若救下青蛇,必定也于我成仙有益。 “它还不是妖!”眼看着那和尚禅杖飞来,要斩草除根,我立刻长袖一甩,飞身上前,将那青蛇护在怀中。 禅杖金光尚未散去,我自知不是对手,只能急火火晓之以理,将人间走亲访友的话胡乱借来一用:“光头你有所不知,它是你三舅姥爷的二哥的亲亲女婿!” 法海略一思忖,脸色阴沉:“你是不是变着法地说它是我父亲?” 我更加护住小蛇:“也是我刚刚拜把子的亲兄弟……” 法海禅杖一抖:“出家人斩断俗缘,没有三舅姥爷。” 他看了看我,似乎也觉青蛇无辜,未再为难,只继续打坐。 “喂,小蛇。”我看着怀里那只青蛇,“我叫白素贞,你叫什么?” 那蛇修为不够,还不能作人语。 我生出点骄傲,对着它卖弄起来:“我看你通体青翠,碧色如翡,不如你就叫……” “小青。” “老翡头吧?” 二人异口异声,我看法海,法海也看我。 我当即回绝他:“不行,小青这名字不上档次。” … “秃驴?!” 五百年过去了,我潜心修炼,已经把寻仇的事忘到九霄云外,未曾想会在西湖畔再见到那和尚。这五百年我已经学会了很多事,比如数不尽的脏话和奉承话。比如无事骂一声“秃驴”,有事尊一声“法老师”的通达智慧。 我虚张声势道:“冤家路窄,狭路相逢,和尚,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跑!” 法海却气定神闲:“贫僧早已不捉妖了。” “哈?为什么?” “因为贫僧也活了一千多年了。” 那路边卖酒的忽然凑过来:“是啊,到这把岁数,只要工钱奖金不少,能算了的事也就算了。打打杀杀的,太冲动。” 法海并不理会:“因为这一千年,贫僧已经理解了妖。” 卖酒的怕我不懂:“他睡了只妖。” 原来如此。如何睡的?何时睡的?睡了多久?我染了听书人的病,也想听这滚滚红尘翻涌起的桩桩故事。 我想问又不知如何问,卖酒的已经问了:“展开说说。” 我抢过法海手中木鱼:“是啊,我替你敲,展开说说。” 可法海不答:“这一千年,贫僧想了很多。” 卖酒的叹气:“他后悔睡了那只妖。” 法海道:“如果超越时间,所有的人都能相互理解。包括富人,穷人,手持利刃者和被宰割者。每一句话都是普世的,无论佛语疯语。但是我们就这样错失在时间里。时间造成了人类永恒的对立和孤独。” 我被震慑了,卖酒的也被震慑了。 卖酒的比我做人久些,他率先反应过来,“啧啧”两声,又说:“他爱了只妖。” 法海忽然痴似许仙,不通人情似的兀自说下去:“因此人人才说……” 我又想起红尘,菩萨说我有一情缘未了,因此得入红尘,得知红尘。所以我学人坐卧行走,学人虚与委蛇,可惜五百年过去仍觉柔滑蛇身不如人心曼妙。今日这和尚一番话绝口不提红尘,却似满是红尘。我成仙心切,未听完就忙凑上前去,抓着法海衣袖,情急之间露了蛇尾,卷上他脚踝。 “这就是你只收香火不办事的理由吗?法老师,你好会讲话,你教我讲人话吧。” 法海低眉看我,眼中有一瞬错愕,忽然安静下来。我手中已丢开木鱼,敲击声一停,那世间空阔得像只剩下我二人。 我心下生疑:“和尚,那卖酒的去哪儿了?” “这儿呢。”卖酒的忽然又出现在眼前,“和尚,你流汗了。” 说书的惊堂木一敲,也来凑热闹:“话说金风玉露一相逢,这面热心热的,恐怕……” 卖酒的一声轻叹:“恐怕是到更年期了。” “什么是更年期?”我问道,可是卖酒的说书的忽而都叹气,低头走开了。 “喂!秃驴,和尚!法老师!什么是更年期?人人又到底说了什么?” 法海却重新敲了木鱼,什么也没说,所以有很多问题我至今不得而知。 … 杭州软风醉人,我第一次见到许仙也是在西湖边上。 六月盛景,雨落山前,一片风吹散两行人,雨声嘈嘈切切,像则寓言。我寻着他去,指尖绕着根蛛丝转啊转。老翡头变作个碧色玛瑙,细细垂在我颈间。 雨越落越急,手上蛛丝发紧,远见得那书生一路疾走,撑把伞上了船,船夫唱着些我听不真切的“千年百年”。 是此时了,我记得那说书人道,这世间桩桩件件巧事,千千万万情思,皆以雨天为胜。 “船家!”我站在岸上,堪堪靠一片芭蕉叶遮雨,款摆着,媚弱地喊。 第3章 白蛇 “好做作。” “谁?老翡头?是你在说话?你能作人语了?你怎的是男人声音?” 那玛瑙珠子静静垂着,不声不响,映着山色,似一滴雨要钻进衣领去。 船慢悠悠行来,许仙撑一把伞,走出船舱,从暗里露了面。那船舱里的幽幽暗暗却像些美丽鬼魅,不肯离去,要在他身上浮浪着。 这便是红尘吗?我不知道。我尝试着去想,我见到法海那天的西湖,是何种天色怎样湖光?可我什么也记不起了,只记得木鱼声停了,世界空空荡荡。 舟到了眼前,雨好大,可许仙撑着伞,束发的带子飘在风里,好潇洒好俊逸。 他说:“姑娘小心。” 西湖逢雨,是浓妆艳抹,吐露含情,要借一叶小舟荡进人心里。我提起裙摆正要上船,却见船头除了船夫,还站着一个人。 滚滚红尘一朝消散。 “秃驴!怎么又是你!你做什么要坏我好事!” 法海微微侧目,他没有伞,僧衣被雨淋了彻底:“白蛇,人与妖生来殊途,你得了菩萨点化本该一心修道,何故纠缠凡人?” 我救过他,可他就这样在人前点破我身份。原来男人是这样忘恩负义。 若再年长几岁,我该说“你凭什么污人清白”,该骂他“妖僧”,该颠倒黑白装作惊恐地求许仙庇护,叫他有口难辩,但那时我还是年少,我只觉得委屈,我不会撒谎,我觉得话要人说破不如我自己挑明。 于是我跳上船,直接对许仙道:“许相公,这秃驴所言不错,我是个蛇妖,千年蛇妖。菩萨曾说我与你有缘,不过这缘不成便罢,我自去讨别的法子。” 许仙长信一吐:“姑娘莫忧心。这年头,谁还不是个蛇妖了。” 我大惊失色,一瞬间忘了自己也是妖。 “有妖怪!秃驴!和尚!法老师救我!” 一道金光闪过,转眼间许仙一条长舌已经被法海捉在手中。 “一点障眼法罢了,他只是想泡你。”法海说。 许仙顿时涨红了脸:“出家人怎可出此……”恰在这时,又见一道光芒,不知法海那和尚使了什么法术,许仙脸色一变,露了凶相,“秃驴!你就不想吗?” 说完许仙自觉失言,他大惊失色,忙换了温声软语:“不是……姑娘……我……” 法海眼中含着威压,许仙文文弱弱恰似一朵娇花,只能往后躲,忽地跌在船舱里。 我忙上前锄强扶弱:“你……秃驴你想干什么……” 湖上忽起风浪,小舟颠簸,法海脚下一滑,恰恰把许仙压在了船舱上:“施主,你越骂我就越兴奋。” 我一时也站不稳,忙伸手扶住乌篷:“完了。” “什么完了?”法海扭头看我。 我指着许仙:“这船晃成这样,那说书人又要说我与他在船上**。” 法海对许仙道:“施主,你是个有慧根的,不该听此污秽之言,不如你出家吧?” 船夫还在唱歌,这时我听得真切了。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 船又是一晃,船夫连船也不撑,一步跳进来:“这就共枕眠啦?” 当时船身不稳,许仙欲伸手来护我,却被法海禅杖一撞,两人跌在一处,手按着手,腿压着腿。那船夫见此壮丽之景,哀叹一声,摔了手中船桨:“这千年不修也罢!” 我歪在一旁,只能摸着我的翠色项链,兀自做西子捧心模样。 “老翡头,我的头好痛。” … 雨很快就停,并无缠绵之意,人却不甘寂寞。说书人还在讲我和许仙的故事。他说法海困许仙于金山寺,白蛇欲要相救,被逼得一路跪行,真叫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我听得也要落泪,结果一扭头,就又看见了那个锃光瓦亮的脑门。 法海饮着一盏茶:“你纠缠凡人,不会有好下场。” 我气愤他扰我兴致,险些捏碎茶碗:“那你纠缠我也不会有好下场!” 我预备着他再拿些歪理出来说嘴,可他竟没言语。说书人不知讲到哪里,听书的脸上忽都见泪痕,堂间一阵嘤嘤切切,哭得我心焦。 “是菩萨说我已有千年道行,唯情之一字无所进益。许仙是我恩人,所以我得爱他,与他痴缠,为他抛却千年修为,在红尘里滚一遭,闹个两败俱伤,才能成仙。” 说完又觉不甘。这和尚伤我一剑,又挡我成仙路,是仇人小人,我不知为何倒要向他解释。 法海却不以为然:“菩萨说什么你都信?” 我翻了个白眼:“不然信你?” “菩萨心里便没有偏私吗?” “那你有吗?” “我朋友有。”法海默了一会,又道,“两败俱伤,怕最后伤的只是你。” 我托腮想了想:“能成仙,倒也值得了。” “真到了那境地,只怕你成仙又回头。” 我反问他:“你出家做和尚,如今回头了吗?” “回不了头了。” “落枕了?”我不信,跑到他身后去,“秃驴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他不回头,还真是落枕了。 我忽然想起一事:“你不是有颗断情绝爱丹吗?你这么看重许仙,怎么不给他用?” “那东西没有用。” “你又没用过,你怎么知道?” “你怎知我没……” 话只说一半,他又不说话了。 也许是在人间待得太久,就在那一天,老翡头忽然开口了。一把活泼清丽的女声,与我给她起的名字是一般的清逸出尘。 “秃驴是什么意思?”她问。 我想了又想,只能答:“你还小,你不明白。” 过了两日,说书人又讲:那许相公入了金山寺,凭法海讲破三寸不烂之舌,唱遍西天佛祖之经,也依旧只念着山下白素贞。好忠贞好感人。 我也觉得好忠贞好感人,可是总觉得身旁哪里藏了个秃瓢。我左右张望,上下扫视,掀起桌子,拉开幡帘,终而放下心来,可刚端起茶碗—— 一只秃瓢从海海碎叶中浮起,阴冷诡谲。 “秃驴!你怎么如此阴魂不散!” 碗中秃瓢看了我一眼,转而化作一缕青烟,施施然又成个全须全尾的和尚,坐在了我身旁。 “他生来有慧根,你以情相逼,会误了他。” 我没忍住拍了桌子:“我不误他,我们怎么成婚?不成婚我如何与他生子?我不生子,文曲星君如何投胎做人?仙君不做人,如何劈山救母?不劈山,如何能救出那个被压在山下的猴子?没有这猴子那猴子,你捉哪门子的妖呢?法老师,我这都是为你好。” 法海显然心服口服:“白蛇,菩萨有没有跟你说过,书不要读得太杂。” “这倒没有。” “你一个蛇妖,去读人间书,能记得什么?” 他看轻我。我极力思忖,那些故事云烟雾绕,总免不了终成眷属,魂归离恨,善恶有报…… “倒是记得一个女子。”我说。 “女子?” “一个女子,见了一个千里外来的和尚。”我从袖口拿出个小小话本,“书里讲,她对和尚说……” 法海也凑过来看,他凝神时,眉目间仍有捉妖人的凛冽。我沿着那米粒大的小字摸索下去,想寻到女子当时当日在书里说了什么,却忽然觉得字字滚热。 “说什么?” 他离我好近。他轻声探问。 我无端想起密林里的蜘蛛精来,吐气如兰地,看似温柔,实则不留余地。原来这就是红尘。是气息,唇舌,字句,在人口中牵扯不断。 我回头望着他,只觉天地被人一呼一吸尽数填满,一不小心,就要被红尘绊住,原来天罗地网是这般模样。 “她说……” 说书人的故事讲完了。眼前是僧人,仇人,捉妖人。我开了口,便失了先机。 “她说圣僧且参我不破,佛陀有什么好求?” 那天的茶馆好静,静得像木鱼声刚停的时候。 我还没从那静默里寻出滋味,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那卖酒的踉踉跄跄地冲进来:“白姑娘,不好了!许相公,许相公他……” 我连忙站起,要逃开那和尚布下的红尘。 “他怎么了?” “他昨夜从我这买了酒就再没回来,今早上我刚起了摊子,就见他昏倒在路边,此刻……此刻似是不行了……” “那……”我想起之后诸事,若没有许仙恐有不便,一时慌了神,“不行到何种地步?他还能生孩子吗?我还来得及和他生孩子吗?” 法海身形一僵:“你有点禽兽了。” 我觉出些不对,将那卖酒的拎到眼前:“早上就见他昏倒,为何此时才告诉我?” “我怕你讹我嘛。” “那现在怎么不怕了?” “死无对证,赔也赔不了多少嘛。” … 我赶到时,许仙已面色青白,气若游丝。我连忙聚息凝神,将满身修为悉数运于掌间,却被法海拦下:“你干什么?” “我得救他。” 法海皱眉:“你知道他是怎么变成这副样子?” “当然知道。”我掀开许仙衣袖,“腕上缠丝,额间一点黑血,他是遇上蜘蛛精了。” “蜘蛛精常化作美妇,引诱青壮男子与其同宿,继而吸其精血,丰厚修为。这种境况还要救他?你就这样痴心?” 我不懂:“何为痴心?” 这句似有回声,忽地天地万物都在问。我望着那和尚。有什么东西在混沌中奔涌着,何为痴心?我几乎就要悟出来了,卖酒的却打断我思绪:“你二人再聊下去,许相公就真要死了。” “你不是盼着他死?”我奇道。 “可我良心会痛呀。” “……” “我还有一事不明。”我说。 说话间许仙魂魄又散了三分。 卖酒的一片忧心:“不能等会再不明吗?” 我看着许仙:“这样难得的精元,蜘蛛精竟肯手下留情,给他留了性命?” 法海伸手钳住许仙下颌看了看:“他生得一副好皮囊啊。蜘蛛精比你痴心。” 卖酒的老泪纵横,怕今后没故事可听:“白姑娘!人都要死了啊!” 我这才把修为推进许仙身体。 … 修为给了许仙,我就是普普通通一条蛇,虽还能化为人形,却已失了法术变化。我不敢再待在人间,怕遇上捉妖人,就必死无疑,可是成仙未竟,故乡亦是不愿回,只能暂时找个林子躲了,再做思量。 “失了修为,还在此逡巡不去,你就这样喜欢那个书生?”在山林之中,法海这样问我。 他还是坐在树下,好像很多年前,那些红啊尘啊都未曾吹向我们,他还只是个干干净净仇人。 何为喜欢?我不懂,可我不想问了,我不想显得无知。我不过是想成仙罢了。 许仙……我不会常常想起他,落在他身上的雨和别处的雨没有不同。我看向他时,木鱼声也不会停。 “救了他就有功德。”我说,“有了功德便好成仙。再者我看着他和我一样。两只眼睛一条舌头,高兴会笑,疼了会哭,所以能救则救了。” 说完我不顾心口元神撕扯的疼,对法海笑道:“不愧是我吧?不愧是观音菩萨点化过的我吧?” 法海却低眉敛目:“可那书生从来不觉得和你一样。” 他在空中略一抚掌,我便见云雾之中,许仙与那说书人闲话。 说书人道:“她是个妖,千年蛇妖。” 我吓了一跳:“说书的怎知我是妖?” 法海斜睨我一眼:“此事已人人皆知。” 我大惊:“此事你知我知,究竟何人走漏风声?” 法海不答,境中许仙却开了口。 “蛇妖不好吗?蛇妖人美心善,还会法术,不会撒谎,轻信于人,而且……”许仙神秘地笑了。 我听得起劲,法海却微一握拳,收了那景象。 “而且什么?不是还没夸完吗?”我追着他。 这时忽见一层黄雾飘来,我心道一声不好,急急收住脚步,却已经晚了。是雄黄。 蛇最怕雄黄。我登时浑身瘫软,裸露的皮肤一寸寸疼起来,片刻就见了蛇鳞。雄黄熏得我目不能视,辨不出方向,一柄禅杖就轻易将我困在原地。 法海冷声补全了许仙所言:“而且蛇妖有软肋,好拿捏。” 我自知人为刀俎:“秃驴!我是观音大士座下弟子!你……你好阴险!” 我感觉到法海走近了,可四面八方都是雄黄气味,我退无可退。 第4章 白蛇 “白蛇。” 那气息就在耳畔。是唇齿吗?是字句吗?可红尘里藏着杀人药夺命刀,是滚滚阴谋。 “障眼法而已,不是雄黄。” 我一愣,睁开双眼,竟见天朗气清,烟消云散,一轮明月高悬,两片清风徐来。我毫发无损,红尘已定,又归于人唇齿。 原来我没了修为,一点雄黄就能害死我。这一次是假,下一次呢?若真有人要拿雄黄害我,我怎么办呢? 法海站在我眼前,禅杖和金钵都不在手中。普普通通一个和尚,也像没有法术,失了修为。 他看着我。分明没有雄黄,我却仍觉得身热心热。 我奇道:“法老师,我好像也到更年期了,这鬼毛病它会传染。” “是吗。” 那天,法海站了良久,只淡淡说出这两个字,似问似答。 那天,老翡头和我说了第二句话。 “姐姐,人间好险恶。对了,秃驴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想了又想,才说:“好人的意思。” … 夏天的日色越发长。 我不知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一个蛇妖,不懂喜欢,不懂痴心,不懂红尘,却先失了修为。 到说书人那里,也该叹一声好可怜。 我怕长此以往小命不保,成仙的心就更加迫切。我得尽快学会如何与那书生痴缠。 于是我去读人间千千万万篇诗词与歌赋,传说与话本,快要把自己也看成个说书人,却是越看越心惊。 那文章尽是男人写的,所以十四岁的少女怀春,十六岁与人私奔,二十岁思念官人,此后要么做贤妻良母,要么就终日哀怨。 我把那书一本本摊给许仙看:“我真怕这样过几十年,我就成不了仙。” 他是人,他懂得做人道理,我盼他能告诉我该走去何处。 “不会的白姑娘,我们开个医馆,治病救人,一来贴补家用,二来也是一番功德。今后你我……” 我打断他:“开医馆?你有本钱?” 许仙目光灼灼:“我们携手并进。” 我明白了,他要我想办法。他做人果真有慧根。 可是我和他不一样。 我终于明白我和他不一样。虽然同是两只眼睛一条舌头,可他是个男人。他可以去冒险,可以悬壶济世,可以做一切他想做的事,哪怕他受了蜘蛛精引诱,也有人替他收场。人们看见他,会觉得他的路好长,他能去所有的地方。可是你瞧那些书里,话本里,故事里,女人一出场,她就注定了是有朝一日要委身于人的。 说书人这样想,看官也这样想。时日久了,人人都这样想。连菩萨也偏私。从一落笔开始,人人就只想看她会爱上什么人,而不是她想说什么话。 月色底下,我把这话说与许仙听,但他只是盯着我看。 “白姑娘,你好漂亮。” 我失笑:“你果然是不会懂的。” 沉默继而催逼着我们。我想起法海说的“喜欢”,于是挑了个他能答的问题:“许仙,你喜欢我吗?” “喜欢。” “喜欢我什么?” 他目光移到我胸前:“喜欢灵魂。” 人是会撒谎的,我不信。但我通了人情世故,因此也没说穿。 我想起茶馆里听故事的人,想起街市上盼着我与许仙白头偕老的众人……人人想我嫁与他,只有法海说我误他。时代变了,那和尚独自一人当封建余孽,应该很孤独吧。 许仙来山上寻我,是有代价的。他回去后不多时,说书人口风就变了:“那白蛇已失贞于许官人。” 那时我才知人间话语广博深远,原来男女缠绵之事,有时叫**,有时叫苟且,有时叫恩爱,有时叫失贞。 行路人口风也跟着变。 “是那只白蛇哦。” “果然妖就是妖。” “快请道士做法,万万莫叫蛇妖进门。” 我想不明白,这山上时有过路人采药人,妖与人井水不犯河水,那和尚也来过几回,怎的许仙一来就人尽皆知?是谁走漏了消息? 没过几日,许仙又来了:“白姑娘,我们成亲吧。我愿意娶你。” 好不忠贞,好不动人。 … 又是一年六月,又是一年西湖大雨。人间为避虫蛇皆用雄黄,是我的错,我一夕想看红尘,便污了蛇妖名声。 名声名声,一行气息,从一张口到另一张口,就把阴谋算尽。 千不该万不该,到底是错在哪一步?错在报恩?错在雨天搭了他的船?如今仍是想不通,想通也晚了。 一年前断桥边,法海没有伞,我没有伞,一只妖,一个捉妖人,都是痴人。只那书生深谙做人之道,伞骨轻轻地晃,在雨中也潇洒非常。如今落在那和尚身上的雨,也落在了我身上。 我修为浅薄,从人间过一遭已被雄黄逼得蛇鳞尽褪,最终一路膝行,才得上山。及至看见庙门,我身上已经透湿,身后拖了行长长血迹。 “弟子白素贞,自请入雷鸣塔。” 原来此话说来是这种兴味。原来从山林到人间,竟会没有退路。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一小和尚出门来迎:“师父,我好感动,寺里多少年没遇到这么虔诚的信徒了,但是雷鸣塔在哪?” 法海不顾出家人戒律,一只手穿过茫茫大雨搀起了我:“……她想说雷峰塔。” “师父,我更感动了,寺里多少年没遇到过这么虔诚又不认字的信徒了!她一定很好骗吧?” 山色迷蒙,远见得一人沿着山路奔来,伞骨摇摇欲坠,好像拳拳一颗人心。 “娘子!” 也许是情感天地,那书生不知得了何处神仙助力,竟乘风而来似的,如此大的雨,竟叶不落襟,雨不沾衣,不多时已行至山门。 可他早已不是什么西子湖畔的许相公,他成了个猛兽。他来势汹汹,要吞我入红尘。他要我十四岁怀春,十六岁私奔,二十岁思念官人,三十岁相夫教子,此后终日哀切。 他要我永远成不了仙。 他向我奔来,是带着世间所有男子的威压。他们要他做那只手,将我压在五指山下,他们要我五百年后再向另一个男子求救,要我辗转零落又感激涕零。 我别无选择,只能抓住和尚腕上念珠:“法海,我救过你。” 施恩图报非君子所为,可我狼狈不堪,早做不成君子。 许仙还是初见模样,两弯长眉,一双妙目。他多情,他荏弱,他最是没有害人心。可这一次,他要抓住我。 法海闭了闭眼,将金钵一反:“千年蛇妖白素贞,食人精元,祸乱人间,今我佛门替天行道,将其永世镇于雷峰塔下!” 许仙到底是晚了一步,他两手空空,跪倒在塔前。 我眼中一片热泪:“法老师你好帅,但是永世就没必要了吧?法老师?法老师?你这塔门压我头发啦!” … 雷峰塔里只一盏烛火,照得方寸之地,人间红尘多喜繁华,因此并不来惊扰。 起先许仙还来闹上一闹:“我要出家。” 法海只敲木鱼,连眼睛也没睁:“你没有慧根。” “你先前可不是如此说!” 法海“哦”了一声:“男人说的话,哪能信呢。” 许仙跪倒在佛前:“我娘子在这里,我定要出家。我与我娘子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 法海打断他:“出家人要戒贪戒嗔戒女色。” 许仙一跃而起:“不出也罢!我自回乡去为我娘子祝祷!” 法海闭目提醒:“施主,你与白姑娘并未成婚。” “她早已委身于……” 只见金光一闪,那书生便被扔下了山。 法海看佛看得满脸无辜:“阿弥陀佛。佛祖在上,贫僧什么都没有做。” … 许仙不再来,寺中终于清净。我想潜心修行,可夜半三更时,又有一事不明。 “法海!法海!和尚!秃驴!法老师?” 长夜寂寂无声。 我试探着又喊了一句:“帅哥?” “何事?” 那秃瓢出现在窗前,低眉敛目,好生肃穆。 我也知半夜扰人清梦不好,于是做了副谦卑态度:“法老师,你活得久,你学问广,我问你,我若不入红尘,只在这塔中潜心修行,是不是也能成仙?” “也许会成仙,也许会修到不想成仙的境界。” 原来有选择。我扒着窗边,急切地问:“那究竟哪个更好?” 法海抬头望月:“不知道。总是成仙的说成仙好,修佛的说修佛好。” 可成仙的心里想着修佛,修佛的心里又想着成仙。 又是死局。我二人只得各自回去睡觉,可我辗转反侧,仍是不能成眠。 “法海!和尚!秃驴!” “……帅哥?” 法海面色不悦:“又是何事?” “我还有个问题问你。”我又凑到窗边。 “不能明日再问?” “不问我睡不着呀。” 月落西窗,他看我,我看他。不知是不是同一窗心事。 良久,他才应允:“……你说吧。” 我怕他不记得,用手指指肋下:“五百年前,林下初见,你到底是被谁割了腰子?” “……” 他不回答。 “姐姐,姐姐?” 东方初白,我才终于有了睡意,梦中却不安宁,有个女子叫我叫得亲热,恐怕是个妖怪。 见我不醒,那女子双手托腮,似有怅然:“好几百年过去了啊……” 好几百年?寺中活得这么久的除了我…… 我一个激灵:“法海原来你是个女人!” “姐姐!我是……”那女子生得美艳娇俏,她脸上一红,似嗔似怨,有些为难地开了口,“我是老翡头啊。” 我这才发觉不是做梦,往颈间一摸,果不见了那翠色玛瑙。我又惊又喜:“老翡头?你能化形了?” 老翡头点点头,扭着腰跑过来,拉着我的手。她还不习惯用双腿行走。 “昨晚……姐姐,昨晚我做了个怪梦。” “梦见什么?” “梦见梦中杀了人。” 我一惊:“你确定是梦?上一个这么说的已经判了。” “梦里我咬了一个人,在肋下咬了三寸深。” “你还量了一下?确有三寸?”我讶异于老翡头的镇定,“然后呢?” “然后菩萨来了,菩萨救了人,还点化了我!” 我沉默良久,才说出一句:“是吗。” 原来这一句果真是非问非答。 青蛇晃着我衣袖:“姐姐,菩萨说我要成仙,得先历一道情劫……” 窗外有雨声,我没有说话。 “姐姐,姐姐?” 雨落得更急了。芭蕉的叶子被风摧折,湖心一记脆响,恰如说书人一声惊堂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