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神君和离后》 第1章 第一章 天边卷着浓云,长清在桌前摸索着,摸了半响,终于寻出了一块颜色好看的绣布,天还没亮透,依稀晨光从窗外照进屋子。她没舍得点油灯,因这年月挣钱实在不易,她心疼叶岚做工太累,是以揉了揉眼睛,便打算趁天亮绣一块娃娃的兜子。 “叶家娘子,起得这般早啊。”路过的人见她早早起来,不禁是十分惊讶。长清素来是个温良平顺的人,平日胆子亦小,夫君不在家,甚至连大门都不出。 云山村子里相熟的人都知道,山上的叶大夫娶了个貌若天仙的好看娘子,可那娘子却胆小得紧。动辄皆在家里躺着,也是难为叶大夫,时常要出外给人看病补贴家用。 “有什么办法?就说叶家娘子那相貌,若是我长那般也得避着,你们不知去岁县上来人,说是天子要召秀女,就连王大户家刚过门的娘子都被强带了去?!这年头!哪家好看点的娘子敢出门?” 是呀!说着不禁有人附和,叶家娘子貌美过人,胆子小些也自是寻常的。毕竟世道不安,无知的美人便如三岁小儿怀揣千金过世哪能不让人觊觎呢? 村里人打趣归打趣,然而对叶大夫本人亦是非常钦佩。 “叶大夫今日又是出远门去了罢?” 为了供养这貌美的娘子,叶大夫不让他娘子干活,莫说种田种菜,便是洗衣做饭,也皆是叶大夫早早备着。 长清惯来不出门的,然而这一早的天光渐渐大亮,她打扮齐整,却是拿着块花布在门前绣起来,却是让路过之人讶异。 听人问自己,长清低下头略微有些不好意思,“没出远门,昨日采了点药,不过是去药店送药罢了。” 药店在镇上,今日镇上赶集,算来是得早起。 这一对小夫妻住在山上,偏生两人无亲无故,都没婆家娘家帮衬,还能和和美美地过上日子,不禁也叫旁人羡煞。那问话的想到自家鸡毛蒜皮的糟心事,又看叶家娘子一派纯真动人样子,想是平日皆被夫君呵护得极好,不禁也是心中叹息。 叶家娘子,你可真是找了个好夫君,不似我等—— 那路过的年轻婶子似要叙一叙两句闲话,身后蓦然传来个声音呵斥,原是她自家人来了,闲她话多啰嗦。 … 长清住在云山这几年,也是见惯了人事,心知一些人世道理,便是叶岚时常与她说的,叶岚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活在世上不容易,所以,话到此处,她不禁问,所以,你要我多体谅体谅你? 想来也是这般,她时常觉得自己胆小怕事,既无远大志向,又无高尚追求,平日所求,无非是黏着身边这个人。她想说,叶岚莫不是觉得她不够好罢? 岂料,听她这般说,叶岚忍不住一笑。 “体谅是要体谅的,我体谅娘子,娘子也体谅我,那今日便由娘子洗碗罢?” 长清就知道他心里有鬼主意,袖子一挥作势下床,叶岚由后揽来,两只手却将她牢牢圈在怀抱里。“可惜娘子怀了身孕,还是我洗,待得娘子生了孩儿,便来体谅我好了。” ——这人,脸皮如城墙厚,说话时常便是如此,长清气得捶了他一拳。 “那你便等着罢!” 叶岚说,好。而后便脱了里衣,赤着双胳膊去了院子里。 他是个在山间长起来的青年人,虽是大夫,听着是个文文静静的称呼,可历来在山间讨生活,便如山野村夫一般,叶岚力气不小,身板也颇为坚实有力,不过一张脸生得俊秀分明了些,若不言不语,看起来真有几分如画中人的意思。 不过,叶岚爱笑。且一笑起来便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长清爱看他笑的样子,总觉着如同那刚生出来没多久的小猪一般傻乎乎。 - 她那傻乎乎的夫君,今日去了镇上,长清闲来无聊,便要绣一块花布兜子。她怀上身孕便更是寸步不出,叶岚早间在灶上留了粥饭,午间随意煮个菜便能打发一餐。到了晚上,叶岚入夜前定会回来。 这般寻思着,长清在屋前扫了扫地,又去屋后浇了浇水,房屋的竹篱笆上生着些不听话的野藤野曼,她收拾了一二,又继续捡起绣布。 她是打算给自己在肚子里的孩子绣块兜子,是以叫叶岚先借了块娃娃的兜布,比照着做。 虽是没什么绣功可言,可大抵是细心,到得天晚的时候,当真做了一块像模像样的娃娃兜。 真好…… 心底不禁给自己竖个拇指,觉着自己做娘亲还是比娘子尽心尽力些。唇边不禁泛起一丝暖和的笑。 天晚了,他也是时候回来了。 长清不擅做饭,可叶岚若是晚归,她也会提前准备饭菜,长清剥了豆角,摘了茄子,洗净锅台,站在灶台边发呆。奇怪,她平时很少有出神的时候,可今日莫名的居然会忍不住神游起来…… 怎的……有点头晕? 叶岚告诫过她,怀上身孕莫要走动太过,她今日确然比平时忙碌了些,莫不成是绣孩儿的兜子费了些神?这般想着,她步到屋中坐下。 长清这一坐,额头上蓦然亮起几道让人生异的神光。 上神飞仙之印,乃是她下凡前就施下的法术,此术会在她心内极动荡不安时自动解开,长清眼中神色霎时清明。虽是和平常一般坐于屋中,可周身气度不似那凡人的柔弱娘子,确有几分不同于俗世人的气度。 飞仙印与她至关重要的人相连,是以刚解开,长清便听见一道声音。唤她师姐—— 师姐,何事? 长清扶着脑袋,一脸思虑,“我在凡间历的劫数还没完罢?”怎的夫君不见了? 那头传来清灵灵的声音,如近在咫尺一般,“师姐,劫数未完,你可出了什么事?” 这道飞仙印算来是她师门的关照,长清是个幸运的神仙,一国公主,求道入门,不过十来岁就飞升成仙。成仙到如今已有九百年,此时仙劫将至。 长清成仙,并非苦心孤诣而来,只因她师叔自认捉到了她这颗修行的好苗子,便一力助她修行。长清也长进,飞升得十分早。 对此,师妹自是羡慕得不得了。 作为山精野怪之流,师妹一路走来,可谓是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经历了不知多少劫难。而作为大师姐的长清,就凭她(在师叔眼中的)有觉悟,便被带入山门修行,几乎没经历过任何磨难,就成了可与天同寿的神仙。师妹羡慕得时常咬牙切齿! 适逢仙劫将近,长清算到三百道雷劫,欲寻个地方劈焦了事!她这人向来很有觉悟,旁人走一步看一步,而她是一步也不走,却看十步! … 仙劫来了怎办? 师门上下莫不当个阵仗,独独长清,端坐一旁,广袖临风,坦然开口,“劈死了事,劈不死就继续活着呗。” ……就这般有觉悟?? 她师父锦辰帝君,九重天上功绩无数的第一仙君,对自己教出这样一个行事不周全的弟子,早已是一副任凭雨打风吹去的无可奈何之态。“也好,如此心态甚好,可你修行素来不甚用功,这三百道雷劫,多半是教你活不过来了。” 长清深知自己修行不用功,她能成仙,实打实靠的是一个提携——,就如师妹羽衣所认为的那般,是师叔他老人家瞧上了她,一力推举她成仙,认为她是个神仙的料子! 可长清,真知晓自己是什么料子。 神仙又如何?凡人又如何?这世上但凡有心的,何尝没有苦难可受? 长清并非是将什么都看透了,而是在她心中,做神做仙,与做人做狗,都是一般的痛苦! 是以,她并未大发苦功修炼,一晃过了这几百年,仙劫却是来了。 为着这道仙劫,师门做了两手准备,其一,便是她额间这道可与上界交流的飞仙印。其二,便是她本该历的雷劫,被她师父锦辰硬生生改为了下凡所历的生死劫。 凡人有生,势必有死,她死之日,便是重归天界一日。 是以,长清很是坦然。 可即便她坦然,也无法预知自己会在人世经历怎样一番因果。 师妹羽衣惯来玲珑八面,知她是师叔眼中看重之人,特地从天界的司命官那里找来了她的命格簿。 命格中所写,她与一凡人叶岚相爱,且爱得很深,这倒没什么,爱恨情仇,皆是人的经历。偏生意外的是,这凡人不是真的凡人,乃是雾月山的后人。那雾月是为神山,凡人也有其身份。简而言之,她最后会为这凡人丢了性命! “……” 长清初初得知,并不害怕。不过丢命此事,还是叫她心中有些个畏惧…… 自然,她是神仙,不可能真的丢了性命。可何处的命不是命,她虽有时候知晓生死相伴,却也暗自掂量了一下。掂量之后,长清认为左是个死,右也是个死,不若还是去历雷劫罢?! ——她的脑子不似羽衣,按师叔的话来说,便是没那么多玲珑七巧阵法,在长清眼里,雷劫不过一瞬了事,可在凡间,那要命之法,谁也预料不到。 长清预备去赴雷劫,临去之前,却是被师妹羽衣拦住了。 师妹抓着她的手诚心诚意道,师姐,你自来幸运,不曾经过真正的困苦,不知人世的悲欢,此番乃是一个历练的好机会,须知成仙之人,定要吃过一番真正的苦,才知凌驾于芸芸众生的可贵…… 这位师妹……凭长清对她的了解,知她历来是个喜欢没苦硬吃的,长清刚想说什么,却见师妹眼里蓄了一点泪,道,“给我个机会罢?师姐!” 长清一愣,蓦然明白了。 羽衣原身是只九色雉鸡,修炼成仙一路靠的是揣摩上意,如此方能得一点灵丹灵果,她从一介无名精怪混入天界,自是很有一番抱负。 而在她的面前,横亘着一道莫大的阻碍,那便是自己—— 羽衣时常觉得师叔偏心自己,师父虽不将那偏心表现在明面上,可长清也知晓,师父归去之后,自然也是要将那战神之位传给自己的。 “给我个机会罢!?” 此时,看着师妹一双黑白分明的瞳孔中闪现的祈求,长清毅然下凡去了。 “……师姐切勿担心,此番恩德永不忘!我定能助师姐顺利渡劫!” 彼时,师妹的承诺还在耳边环绕,然而长清低下头看着自己隆起的肚腹,眉头蹙得几乎打了个结,还是忍不住道,这凡间还真是身不由己啊! 她怎知,自己做人做得如此上头,竟还怀上那凡人的身孕了! 第2章 第二章 长清心中千言万语,最后只发出一声说不出来的轻叹,羽衣知她必定是有事了,连忙飞快翻命格,命格中长清要遭她夫君抛弃,算算时候也该到了。忙是问她,“师姐,可是你夫君不见了?” 长清见羽衣如此问,就知自己的事还未完,依旧在按命格走,心中也略微平静了些,便道,“如何,这也是我命里的劫?” 岂止如此,羽衣翻着命格,眉头紧皱起,心中不禁有些奇怪,不知师父如何会选了这样一番纠葛的情劫给长清。 师父的性子最是沉稳,修炼万年也自是什么都见过,以平日对长清的看重,该当选个平顺些的命格给她,如何,会是这样一番情劫?还是说,这本来便是长清命格中的劫难,连师父也无法左右? 她暗自嘀咕,便将前因后果告知了长清。 长清听罢,眉间渐渐蹙了起来,“便是如此?” 便是如此! 师妹道,“至多两日,你便会收到那雾月山的来信,你那夫君他是神君后人,往后必也会成为神君,他知晓你下凡乃是被师尊贬下来的,怕日后影响他的仙途,是以便将你弃了!” ……这般简单吗?原来她这夫君是个醉心名利之人……,长清似松动了一些。可此时她松动,待会醒过来却又不知是何反应。 这飞仙印开启时她才知晓自己是谁,飞仙印一旦合上,她便又是那凡人的妻子。届时,只怕还是得伤心一番—— - 也罢,伤心便伤心了,长清既选择了下凡,便也要承受这般不由自主的命运。她挥了挥手,对着虚空里的朦胧人影道,“这般我想必也担得住,只他弃了我便了了罢?” 羽衣顿了片刻,在那头似乎凝重肃然地说,“你爱重他,怎可就了了?你还得去雾月寻他,逼问他为何抛弃你,抛弃你腹中的孩子?你自是接受不了的——” “……” 长清作为神仙,自是对于一切看得开,然而作为凡人,她设想了一下,只觉脑中一阵天旋地转,长痛不如短痛,默念着这句,正是欲了结此间,那头却又听到喊叫。 “师姐,可需我助你一二?” 羽衣惯来圆融,自己既肯下凡,这位师妹必然心存感激,长清知道,羽衣有办法让自己能接受被夫君抛弃的命运。最简单的法子,便是临时托个梦给她。历来神人入梦,真真假假,算不得泄露几分天机。 可长清思量半响,却还是摇了摇头。 “既是我的命,便该由我受着。”至于受得住受不住,那便看自己的本事了! 她知道历劫未完,心头便也无什么事牵挂,想来想去,只对师妹道,替我问师父一声安,师父他老人家日理万机,也不知还记不记得她这个徒弟。 “师父确然公务繁忙,师姐放心,我自替你请安去,师父其实也担心你在凡间过得不好,可他既已改了你的劫难,便不能再插手一二,否则师姐你的劫便是作废了!” 这番道理,身为神仙长清自是明白的。与师妹互相作别,她便是沉沉又闭上了眼睛。光洁白皙的额间,璀璨闪耀的飞仙之印霎时黯淡了下去。待得神光熄灭,长清缓缓睁开眼睛。眼中亦是万分茫然。 她在担忧叶岚。 … 往日这个时候,叶岚早该回来了! 山间小屋只亮着一盏灯火,灯火昏黄,如天边唯一亮起的启明星。这颗明星由天黑到天亮,直至黎明破晓,灯火也缓缓熄灭下去。……叶岚没有回来。 “叶家娘子这几日如何都不出门?”“哎呀,她本来便不爱见人的,可叶大夫如何也不见了?”……云山村子里村民议论,叶大夫是个好人,也是这云山村里有名的俊后生,不少大娘都曾想过把自家女儿嫁给叶大夫。 那叶大夫一表人才模样俊秀,有事没事也爱下山给村里人看些老毛病,村里好些人家都夸赞过。叶岚自打成年,暗中便有不少村里人想给他做媒。毕竟,除了无父无母,家中没有帮衬之外,叶岚几乎是丈母娘心中标准的好女婿。 可惜,在他们准备给自家闺女牵红线之时,叶岚居然不知从哪里带回来一个女子。 这女子年纪和他一般大,容貌却比叶岚更为生得不俗,村里的人都传,叶大夫莫不是娶了个神仙要么便是妖怪!……可不管是神仙还是妖怪,他们俩人琴瑟相携,竟也恩恩爱爱过了这么几年。村中人羡慕自是羡慕的。 叶岚将他娘子照顾得极好,平日不管多晚都不会在外过夜。这是头一遭,叶大夫那日之后便不见踪影了!而叶娘子,竟然也未曾再露面—— 这可真是,奇哉怪哉! “去叶大夫家看看!!若是出事便赶紧报官——” 村中人来到山上叶岚家里,小屋前的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院里的海棠花还正盛开着,围着篱笆的几处藤曼特意留了下来,开着紫色小花,依旧是生机盎然的景象。只是,不见人…… “叶娘子——”,打头的一个大娘历来喜欢长清,因在大娘眼里,长清生得貌美,然而竟然规规矩矩,是个乖觉到骨子里的样子。这般好的闺女,也合该配得上叶大夫!! 大娘喊着推开门,门内依旧无人,只一个绣花篮摆在桌上,一盏灯烛,似乎点了整夜的样子。 “……”叶娘子走了? “咦!这怎的有封信?!”突然有人瞥见桌面的纸张。 村里人多不识字,好在来的有个小学童,小学童扎着双髻,看起来年岁小小,然而拿起桌上那张纸,却能一字一句念完,“多年来此,幸得乡邻关照,然我夫君去了远处,我自随夫君而去,云山小屋恐再无人,就此拜别——唔,诸位了。” 那小学童正是上私塾的年纪,虽卡了一字,然念得几句话朗朗有声,正儿八经,却叫人听来一股怅然。 “……住了这么些年,何故就这么走了呢?”看起来,走得还颇为仓促,屋子里的东西样样俱在,就连叶大夫平日上山的斗笠都挂在墙边。仿佛还等着家中人回来一般。 稀奇之事!! 村里人议论了多天,最后议论来去,竟得出结论,这叶大夫和叶娘子,多半不是人,……这并非有意骂他们,而是哪有俗世中人走得这样离奇的?简直像是凭空而来又凭空而去一般。不禁让他们想到,那叶大夫夫妻确然是没有家人,如今这样离开,仿佛是回到他们原本该去的地方一般。 如此事情发生,往昔曾经因看中叶岚人品样貌,而属意他的几位大娘也都暗自拍了拍胸口。 叶大夫确然不错,可还好当初没将自家女儿嫁给他,否则若也跟着这么走了,他们该到何处寻人去?! 村中人担忧臆测自是不提,那云山小屋得村人落了锁,从此过路的村民也不敢再往那处相望。昔日那一对貌美如神仙的夫妇,仿佛真如黄粱梦一般,再不见了踪迹。 长清自然知道自己不见会引得人议论,可她却不得不走。 ……留下那几句话之前,长清等来了叶岚的信。那封信,她读完几乎是无法站住。她的夫君,她同他相处了十二年,却从不知他心底竟然没有自己。 长清脑中渐渐茫然。她向来很少想事,尤其和叶岚成亲之后,便更是抛却了许多旧事未曾回想。 她忽然想到了许多年前。她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 长清的脑海里仅存着一副画面,乃是在一处不可攀的高台之上,凛风阵阵,她耳畔传来一道淡然无情的声音。“就此下凡去罢!”她知晓她不是凡人,亦知晓下凡前,周身碾下的不知多少个剑窟窿。她晓得她被一个很重要的人抛弃了。 这个人抬手之间翻云覆雨,她就此滚落在人间的一处小山上。天上惊雷奔涌未休,似乎还有阵阵凄厉的咆哮传来。是为何?莫非她是一个罪人…… 脑海里,却如被惊雷震彻,她想不起来太多旧事,只知道,她被她的师父抛弃了。 一股锥心刺痛的疼意绵延全身,长清的眼前全是湿漉漉的雨水。那样大的雨,浇得整座山腾腾起雾。她不想在那朦胧雾气之中,似有人在她眼中拨开了雨幕。 一把青竹伞,伞面斑驳,一双深重的眼睛,眼神惊亮。 “你是何人?……何故在此。” 那人询问着她,手中伞却已丢在一旁,不顾瓢泼大雨,查看她身上那些血迹到底有多严重。 长清心中不知为何莫名委屈。她怎会来到人间,又怎会伤成这样?她想仔细推敲推敲,然而似乎摔得狠了,脑袋摔得一片混沌。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是对他的问话下意识回复了一句。“我、我是长清。” 长清是谁? 那人没有再追问,她落在那座小山上的时候,正是一场浩浩荡荡的雷雨席卷之时。这个上山采药却不幸被困在山中的年轻人遇到了她,于是一步一步将她背回了家。 他与她年岁相当,容貌相配,他无父无母,她也无室无家。于是,他们结为了夫妇。 这样顺理成章天经地义的事,长清不知为什么,会有一日,他竟要说,一切皆是他的预谋。 … 第3章 第三章 长清收到信决定去寻叶岚,收到那封信时,她木了许久。她是个神仙,可在天界的事情俱是蒙上了一层白纱般记不真切。此时的她便是个凡人,且心中一力记挂着她的夫君。 是以,收到那封写给“吾妻长清”的信时,她心内痛了一痛,继而,像是为了屏蔽掉那些痛,她只觉得心头一片麻麻的。似有些心如槁木般。 依稀回忆起旧时的事。 “夫君,你在山中长大,何故会读书习字?”叶岚从镇上回来,除了吃喝之物,显见买了一副大红对联,那是他们成亲的第一年,他写了一副联,字迹飘逸,喜庆之中又见几分傲然。叶岚贴上红对联,脸上微微一笑道,“自是偷学而来。” 他是个好似没有来处之人,可偏偏知道该怎么在世上活,一个人也活得有模有样。 长清不知,若是没有叶岚,自己该如何在人世过这些年,春时赏百花,夏时沐凉风,秋时望明月,冬时观落雪。这样一年一年,岁岁有人相伴。她几乎忘了自己原是天上的神仙。一个,被师父赶下界的弃徒…… 而今再见他的字迹,她心中只觉一阵恍然,心里那般落空。 … 雾月山是凡人难以寻觅的居所,可长清凭着身为神仙的一点辨别位置的本事,还是去到了这地。 刚到山外,便见许多人戴着脚镣抬着巨木爬上一座巨大的神塔。那神塔依稀修建了大半。长清身在凡间,可多数时候和叶岚隐居在山中,虽知生民疾苦,可到底如世外人一般几乎涉世未深。 此番看着那些戴着脚镣的人,心头不禁是一震。这是雾月神山么?何故找来这许多人还要栓着他们……,这显是怕人逃跑。 长清在不远处犹疑,她正看得出神,冷不丁听见一道迅疾的破风之声。抬眼望去,竟是一枚长长的羽箭朝自己疾飞而来。 这支箭来得飞快,若长清不是个神仙,此时多半已经躲避不及,被一箭射了个穿透。倏然退后一步,那枚羽箭擦着她的肩头飞了过去。射箭之人有些本事,箭到中途竟往上而行。回头一看,射中了身后一只鸟窝。那不是个普通鸟窝,几乎有个盆一般大。 这样大的鸟窝,住着的必不是寻常鸟类。长清刚想细看,却又是一箭飞来。只这枚箭方向变了一下,是朝着左边射过去。那左方正有一只鸟朝此飞过来,似想护住巢穴。 然而这一赶来便是正好被射到了翅膀。 “好啊,乌骨鸟!!射中了!!”一匹黑马从正前方冲过来,发出叫好声的是个骑在马上的小女孩。 长清似想退避,因随着这匹马到来,陆陆续续又跟来了许多人。这番阵仗,马上的女孩必然是个有头有脸之人。长清颇想隐藏身形,因她一眼便看出这女孩刁钻,想是被惯坏了的一副姿态。可被贬下凡时,她的仙术已被那道飞仙印封住。是以此时她除了行动敏捷些,几乎便和凡人一样。 加之怀着身孕,敏捷也敏捷不到哪里。 这般若是被这女孩盯上,只怕是有得磋磨。果然,有人过来捡那地上射中的鸟,抬眼瞥到长清,立时喝问她是何人。 长清是为寻叶岚而来,可也未曾傻到会径直这般告知旁人。是以只说她是路过。 马上女孩做的一副骑射装扮,手中马鞭突然扫了过来,长清眉头微皱,正欲捏个不用仙术的毒咒,蓦然目光一跳,发现这群人中有个男人周身气息沉沉。此人手持大弓,想来便是刚才射中大鸟的。她直觉此人有些路数,下意识掩住肚子。她这身孕,但凡是个明眼人便能看出来。 “咦——你是个有孕的娘子?莫非已经成亲啦!”那女孩不过十六七岁,模样生得精致俏皮,神态满是天真,颇为遗憾地望着长清,“真可惜!看你是个大美人!可惜怀了身孕,不然就把你献给那位……” 话未说完,那双眼睛骨碌碌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似是觉得很好玩一般,猛地抬手,便有人上前拿绳子绑住了长清。 “不知你是从哪儿来的,先抓回去审问一番!若是妖怪,便要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没命!!” ……是不是妖怪,这些人莫非看不出来?果然这女孩不是个好相与的。所幸长清已来到了雾月山,看这群人的方向,亦是进入神山之中,想必定和神山有渊源。横竖她也要去寻叶岚,便先进山,再找机会溜掉罢。 长清心中并不很忧心。她先前看了那封信心中难过,可此时来到这座神山里,却是莫名心头轻了一些。不知为何,她虽如此心伤,可莫名觉得叶岚定是有什么苦衷。 她与他相伴了十二年,她对叶岚的信任,便是有一日他化身成了鬼怪,说要吞了自己才能活命,她也能叫他如愿。 ——她并非没有心伤,可凭着这么些年对叶岚的了解,她认定那封信……多半是有人逼着他写的! 就连那碗落子汤,亦多半是别的人代替他送来。 长清所以毅然决然留字在家中告知乡邻,便是打算寻到叶岚还能带他回去。而非他们夫妻无缘无故地不知所踪。 她不知为什么,认定叶岚不会抛弃她。这莫名的决心叫长清未曾落下一滴泪,此番她遇到一个刁钻女孩,亦是默不作声由着对方将自己绑了起来。再将自己带了回去。 与黑马同行的是一匹红鬃烈马,长清被人押在马上,一路从山外走进长街。这条长街景致分明,店铺林立看着繁华行人却是不多。按说并不拥挤,可这一队人进城,周遭行人立刻便伏地而跪。 “恭迎三公主进城!!” 周遭有人带头,喊声便四下响起。只是喊得稀稀拉拉,那黑马上的女孩哼了一声,长鞭猛然甩在地上。这一鞭打得不巧,正是打中了一个卖花女孩。 那女孩年岁似比这三公主更小些,一鞭下去打中了脸颊,只听得一声闷哼,那女孩便扑倒在地上。 手中一篮花尽数摔出来,可那女孩浑身战战兢兢,就连剧痛也不敢出声。马蹄踏了过去,长清目光定定,便要抬手捏咒。冷不丁她的手腕却是被人按住。——那驾着红鬃马的男子出了手,长清只听得两字。 她神情一顿,想起那封她醒来便看到的信,还有那碗闻着便苦涩的落子汤。不禁是扭头望了过去。 男子眉目冷肃,目光直视着前方,并未看她。她刚才听见那两个字仿佛乃是幻听。 心中不知为何又是发沉,男子抽动马鞭,只厉声道,“挡了公主的路,还不快滚到一边去!” 那女孩抬起头来,一张脸半边红肿,眼下乌青一片,鞭子着实不轻,她害怕至极,忙是连声求饶,连滚带爬地往路边去。这番景象落在眼里,只叫人心里没来由生出一股怒气。 换了只手,长清左手掐指念咒,目光只盯着那边的三公主。 三公主眉眼高抬,鼻子看着周遭路人,长清无声一笑,她是个不甚努力的神仙,因不努力,所以大把的时间都在研究如何兵不血刃的了结斗争。 山门之中独她一个咒术第一,就连师叔也甘拜下风。此番她看这三公主不顺眼,左手掐指,嘴里默念着几句真言。 料定这公主必然半个月不得安宁。是以,这才心情舒朗了些。 长街恢复寂静,只是这寂静在队伍行过之后透出万分森冷。长清扭头看向雾月山外,一轮月亮朦胧升上天,传闻雾月之名乃因此地天池用来净化魔气,是以多年浓雾逸散不休。因而被人叫雾月。 其实雾月山亦有一个别名,便是伏魔山。而那山上的神宫,便是伏魔神宫。 可长清来到此间,却是半点也没觉出伏魔镇妖的凛然之气,不知为何,以神仙的直觉,她只觉出这座城中藏着一只看不见的大魔。 莫不成她夫君便是那个魔头?? …长清只觉甚是意外,她与这人同床共枕这些年,难道也看不出他是人是魔—— 当真是离奇得很。 长清被人带回去,不知那公主有没有闹毛病,将她带回去便是丢了好些天不管不问。她被关在一间屋子里,也不知到底究竟是神宫哪一处。人称三公主,必然是雾月神宫的人。多半也在神宫之中。 偶尔有人给她送些吃食,不过是些米粥面汤,想是怕她饿死了事。长清吃东西从不挑剔,可大约是叶岚做菜的手艺甚好,她只觉这米粥寡淡得很。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吃了些填肚子。 如此关了些天,长清正是闭着眼睛数日子,忽然这天,关她的门开了,长清还道是那公主前来找麻烦。门开第一眼,她几乎有些不敢置信。站在门外的人,一身白衣,面容俊秀,一双桃花眼微微含笑,不正是她的夫君叶岚? 第4章 第四章 “……”多日不见,还是那样一番由头,他将她弃了,丢了一碗与她恩断义绝的落子汤。 长清不是面捏的人,她是个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一刀两断的性子。如若真是如此,她定会与叶岚做个了断! ——可相伴这些年,他是什么样的人,她心里有数。是以,长清看见叶岚第一眼,便是心中静了。似乎一潭沉水落地,再也掀不起大的风浪。 望着叶岚,她清亮的眼眸闪了一闪,眼底收进了他的样子,却又不敢多看。垂下头,一语未发。 …不说话,要么便是高兴,要么便是生气。这种情形下,长清自是不可能高兴的。叶岚走了近来,他不知是从何处而来,似乎略有匆忙,可在她面前,却是也十分静下心来一般。 “可收到了我的信?” “……” 长清脑子里轰的一声,像道无声惊雷炸起,叶岚还敢当着面问她!她眉头拧起,目光轻飘,仿佛琢磨着找个趁手的兵器治他一治。可叶岚已是握住了她的双手,一边握,一边轻轻揽住了她。 他身上不似平时那般带着温润的草木清香,而是一股略微透着冰冷,略有距离的檀香气。这种气息,必是香炉终日不灭熏染在衣衫之上。只觉四肢百胲无孔不入。 这样的味道,令眼前这个人看起来都有些陌生了些。 长清不自觉退后一步。 叶岚低下头,他医术皆精,自然看得出长清的身孕,略微叹了一口气,拉着她坐到桌边。抬手想拿脉枕,身上自是没有,便把她的手拿过来,轻轻握住。长清望着他,也不知他把出个什么。眉头细细拧起,木然说道,“你不是不要我……”和孩儿了么。 ——如此专注,才发现叶岚的眉心多了一道细细的折痕,他是十分俊秀清逸的相貌,过去从未在他眉间看到这般愁绪。是为何……? “你是想要这个孩儿?” 蓦然间,叶岚沉声问出这句话。 来到雾月之前,她对叶岚做过许多猜想。他不是凡人,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她也不是,他们俩人相逢,想是有段缘分在身。她是神仙,知晓世间之人相遇只是冥冥之中自有牵绊。是以,是雾月山的太子,没有什么…… 是为了仙骨与她在一起,亦没有什么…… 她被自己的师父贬下凡尘的那一刻,是这个人将她背回了家,他救她自是真心实意。这十二年朝夕相伴,自也不是假的。 心中有这诸多猜想,可独独,她没想到叶岚第一句话,便是问她,是否想要这个孩儿…… 霎时好像不知自己该看哪里。目光扫过叶岚的衣摆,雪色衣袍雍容华贵,绣着细细密密的昙花暗纹,腰间悬着一条佩玉,上面是龙生九子,刻得那般栩栩如生。玉佩光泽温润,叶岚的眼神亦是如往昔淡然,他爱笑,此番亦是带着微微淡笑望向她。那笑中没有敌意,亦不冷酷无情。 可长清知道,眼前的叶岚,不是那个救她回家的叶岚。 不是那个为了与她拜堂成亲,将他们的屋子装饰得喜气洋洋的叶岚。 亦不是那个与她斗着嘴,说她要体谅他些的叶岚。 他好似,当真不爱她了。 … 长清心头,如一盆冷雨缓缓地结成冰冻,她目光凝了一下,缓缓往上看来。面前依旧是那般熟悉分明的面孔,可她心中叹息,却是知道,自己所见之人,已经不再爱重自己。 “这个孩子,是我的孩子——” 说出言辞干巴巴毫无情绪,确然是她的孩子。她与叶岚过了这么些年,是她想要一个孩儿,是以求得麒麟草,才有了这样一个孩子。 眉心微拧,目光游移不知飘忽到了何处。她站起身,亦不知要往哪里去。 叶岚在她身后随之起身,他声音如玉动听,可不知何故,却道出那样一番戳她心的狠话。 “我为雾月山的太子,多年前已与闺阁之女定亲,流落山中时我全无记忆,是以与你恩爱。”他话语坦诚,并不否认他们曾经相爱过。然而长清只觉身上一阵冷汗浸染了全身,如泡在了数九寒天化成的绵绵雪水里。脚下沾住了一般,一步也走不动。 ……伏魔山历来没有三妻四妾的凡世规矩,我娶了她便不能娶你,我身为太子……,自是只能与我堪配之人成亲。 是故,作为你曾经的夫君,劝你莫要留下这个孩子。 如此,对你对我,也都是幸事。 长清昏昏沉沉的头脑按理已是容不下许多思绪,可叶岚的话翻来覆去在脑中回想。一字一句皆是清冷。他们二人说话时,又有一人来禀,长清记得此人,便是那射箭的男子,此番换了打扮,正是一个贴身近卫的样子。 “殿下,三公主的咒术解了。” 叶岚当即起身出去,他回头看了一眼长清,她站在屋内,低着头似乎在看地面,可那双清亮的瞳孔被长睫掩住,只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依稀轻声叹气,随后道,“你且想好罢。” 那封诀别之信原来意为和离。这个人,原来是要真的离开她。 长清头昏脑胀,可一颗心却是愈发沉得厉害,她不知是悲痛亦或怒火在心底悄悄燃烧。只觉得自己那颗心已是悬在了万丈深渊之中,下一步便是死地。 太子交代属下,若姑娘答应,雾月山不缺神医,必不会伤害你的身体,殿下也会予以相应的弥补,……那侍从一字一句死板说来,看着长清似也觉得她可怜。长清想到在马上时听见的那二字。不禁涩然,“我来此他知道……” 必然得知,否则这侍从如何阻止她给三公主下咒。不仅得知她来,且也得知她的身份—— 如那信上所说,他对她的来历,只怕比她自己都了解。 侍从垂下头,脸上竟带出一抹罕见的歉意。许是长清这般失魂落魄,看着似活不下去了一般。 “便是我亲自找到了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流落人间,并无过去的记忆,我等寻觅多年,终于寻回了他,……如今的太子神智恢复,乃是雾月未来的神君,换而言之,他已不再是你的夫君叶岚。 不知站了多久,这一番话终于叫长清思量了个透彻。原来如此,寻回了他,那么,凭着这些神族之人的本事,自然也知道他有一位娘子。那封信和那碗落子汤,想来未必真是叶岚送的。 只是,他多半也同意了罢。 长清面色瞬息之间变化,那侍从已是退下,随后两个宫人便走到她身边,那样子,像是专门看着她,提防着她伤人,要么便是自伤一般。 “……” 她垂头不语,只觉肚腹之中隐隐传来一股疼痛,抬起头时门外已无人,可她一时情急,还是忍不住叫了两个字,“叶岚——!!” 以往她着急,必然是开口叫他。回应的往往便是一声朗朗的我在,娘子,何事招呼……,得知她怀上身孕之时,他眉心满是挡不住的笑意,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眼里只装着她的影子。 娘子,你如此有心,求得麒麟草,这腹中孩儿得来不易,我该如何报答? 长清见他认真望着自己,便拿医书敲了敲他的脑袋。禁不住笑,“一辈子陪着我罢。” 此番她肚腹疼痛不止,在原地站立不住,却是身侧再无那熟悉的人。身旁宫人注意着动向,见长清面露难色,紧拧眉头还唤了一声神君的名字,不由心中惊讶。惊讶一瞬,立刻上前扶住了人。 “这凡人……竟竟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