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宠妃》 第1章 第 1 章 神武二年四月,春序将过,忽然一连落了大半个月的雨,春天的尾巴一下子拉的老长。 将暮的风吹过来时,就像是一蓬绒毛掸过脸庞,温吞又清润的。教人不自禁地仰起脖子,想多受用两分。 皇后让人把凤藻宫正殿两侧的直棂窗打开了,坐在靠窗的一张月牙凳上吹风消闲,身边吴嫔陪侍着。 “坐吧。”皇后晚妆新画,钗珥也颇隆重,手里还攥着一卷软皮的诗抄,搁放在膝腿上,似乎将待翻看。同吴嫔说话的时候有几分神情不属:“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吴嫔受宠若惊地在她对面坐下了,听皇后问起,登时一股脑地抱怨起来:“还不是那个应才人……上月新进宫的这些妃子里,就属她同妾住的最近,说是要在太后的寿宴上献曲儿,见天的在那里吹拉弹唱,吵得妾耳朵疼。这才想着来娘娘这里躲躲,您的凤藻宫最是威严肃穆,总没人敢吵的。” 皇后虽有些腻味吴嫔卖乖弄巧的这一套,也不至于冷脸对笑脸人,只不阴不阳地感慨了句:“这几个新妃倒都是有心思的,往后宫中燕瘦环肥,有的热闹了。” “依你看,这批新妃可有哪几个是出挑的?” 新妃进宫不过半月,日子尚很浅,皇后又一向不喜欢她们打扮的妖里妖气地在眼前晃悠,因此没记住几张面孔。 可她又不敢当真掉以轻心。她同陛下成婚晚,虽然只比新妃们早进宫两月,论年纪却比她们长上不少,如何能不忌惮她们的年轻貌美。 吴嫔听的出皇后对新妃们的不喜,当然不会说她们的好话,直摆手:“哪里就有出挑的呢,妾可仔细看过了,尽是些资质庸常的,论起容貌身段,都还不及娘娘您宫里的宫女儿呢!” 连一个宫女都比不上,更休说是这宫女的主子。吴嫔本意是想借着踩低新妃来捧高皇后,哪知道皇后眼前却真真切切地浮现出一张脸来。 她陡然看向吴嫔:“哪个宫女?” 吴嫔正在溜须拍马的兴劲上,一时没注意到皇后沉冷了不少的语气,灌了口茶,忙不迭道:“就是那个……妾也叫不上名字,还是上回妾来您宫里偶然撞见的,脸生的很,差点没让妾看呆了眼。什么杨美人应才人,都叫她给比下去了。” 正说着,皇后身边的贴身婢女锦玉偷偷拽了拽吴嫔的袖子。 一连拽了数下,吴嫔都依旧眉飞色舞地喋喋不休。锦玉心里都暗自啐骂了好些回了,这个吴嫔,自己乱说话开罪了娘娘不打紧,可别连累她们也因娘娘的心绪不畅遭殃。 待吴嫔后知后觉地对上锦玉暗含警示的目光,一回头,就惊见皇后凝蹙的眉峰,这才惶恐不安地收住了声。 然而似乎为时已晚。 皇后好像提起了什么宿仇死敌一般,目光怨毒:“青簪呢,难得吴嫔这么抬举她,还不去叫她过来谢恩?” 锦玉颤巍巍地小声道:“娘娘您忘记啦,今儿下午您差她去内侍省领和阗进贡的玉料了。” 没法把人叫到跟前出气,皇后越发堵得慌:“到现在还没回来?指不定在哪儿躲懒呢!” 可别等下回来的时候“正好”别有用心地撞上圣驾! 吴嫔不明所以、且又提心吊胆装了一会儿哑巴,委实不知好端端的皇后怎么同个宫女较上劲了。若当真不喜,发落到别处去也就是了。 斟酌了一下后,吴嫔试图补救道:“其实各花入各眼,也不定就是这名宫女呢,没准只是嫔妾觉着好看,在旁人眼里也不过是庸人之姿!” 可皇后显然不吃她这套,只一味品茶吃糕,那唇瓣张合之间,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狠劲,吴嫔也不敢再说别的了。 良久,她方怯生生地再度开口:“妾是不是该走了?今儿是十五,陛下惦记着您,待看完折子定然一早就过来了。别教妾打扰了您和陛下用膳,那就成了妾的不是。” 皇后的面色这才好转了些许:“本宫都快忘了,差不多是该到时辰了,也难为你这么替宫本记着。” 自打吴嫔进门,聒唇聒舌地说到现在,也就属这句最中听。 皇后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若无别的事,你就先退下吧。” 吴嫔果然应声起身。 皇后见人并不踌躇停留,心里的疑虑倒是打消了些许。头先她不是没有疑心过,吴嫔是不是故意挑的这个时辰过来,就为了寻机同陛下打个照面,好让陛下想起她这么号人物来。毕竟,吴嫔是东宫时就在的旧人了,却一直圣宠寡薄,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天颜。 现在看来,倒还勉强算是个识趣的。她还听说,这吴嫔原是早年被买进东宫给太子作晓事之用的平民女,皇后本也不指望她是个多伶俐的人,这段日子之所以愿意接纳她,不过是因她资历老,借她的口了解了解宫中诸妃罢了。 身旁,锦玉也不由感叹,得亏今儿是十五,娘娘心里本就舒坦。不然,光凭吴嫔先前可劲夸青簪的这两句,这么上赶着触娘娘的霉头,吴嫔这几个月在娘娘身上花的功夫,就都算是白费了。 十五—— 按照祖先定下的旧例,每月十五,只要中宫之位没有空悬,都是帝后一同寝食的日子。 娘娘之所以特地坐在窗边,想来也不是当真贪爱那二两窗风,而是为了能及早看见圣驾罢了…… 距离元月的帝后大婚已经过去三月,元夕之夜的燕尔新婚好像还是昨日的事情。可这三月间,陛下踏足凤藻宫的次数屈指可数,甚至几乎只有祖制定下的日子,圣驾才会驾临。其中二月十五那天又逢大皇子生辰,陛下去了关雎宫陪大皇子庆生,便又减去了一天。 这么算起来,迄今为止,娘娘和陛下统共也不过见了三两面而已。 再说上个月,在礼部的急谏下,从元年拖到今年的选秀事宜也终于提上了日程。宫中一下子涌进来许多新人,往后更眼见要把陛下的宠爱瓜分个干净。 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终究也逃不过这如疽附骨的深宫思怨。 这厢锦玉正心疼主子的紧,那厢,吴嫔还不及退出去,倒像应了她方才的话的一般,凤藻宫的正门外,有不知哪个眼睛尖、嗓门也尖的小黄门扬声喊了一句:“来了来了,御前的人来了!” 每当帝辇驾临一处之前,总会有小太监先行一步报信。 这下吴嫔也不急着走了,折回来,笑滋滋贺喜道:“御前的人竟然这个时候就来了,陛下果真是在意娘娘,定是急着想见娘娘!” “就你贫嘴,竟敢编排本宫和陛下了!” 其实不消吴嫔说什么,皇后已浑似服了神丹妙药一样,整个人阴翳一空,神采焕发。 只见皇后挺肩直背地端坐起来,展开那本虚置了很久的诗抄,不忘满脸春风地吩咐一旁的宫女:“快去看看膳菜都好了没有,先前备下的还热着吗?” 小宫女亦与有荣焉,准备到现在,就等着皇后问起:“奴婢们时刻紧盯着呢。有三道需提前炖制的羹汤,都在灶上温着了。余下十五道大菜,可要现下开始烹炒吗?” “不急,再等等,陛下到了再开火也使得。”皇后竭力松弛下来,父亲曾经不止一次教诲过她,宫中不比家中,性子再燥不得。 她耐住性,装模作样地拨动了两下书页。 当今陛下最嗜风雅,此前言语间就颇嫌弃她不通诗书。偏她在家中时被宠纵惯了,一向懒得应付课业,反正能识文断字,就已足够她在贵女之间饱受追捧。从记事起,她就知道自己会是来日的太子妃。 只是万没想到,陛下不仅自个儿是个文武全才,对妃嫔的才学竟也很看重。宫里的女人都是些惯会投其所好的人精,也就一个赛一个的能吟擅诵,皇后虽然十分不惯,却也不得不同样为之。 没一会儿,御前的传话太监果然进了凤藻宫。 只不知什么缘故,那太监始终低眉耷眼,疾步匆匆,像躲着什么不敢面对似的。甫一入内,就着急忙慌地行了个扎扎实实的觐见大礼:“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今日自有分外的好脾性,佯扮起恤下的宽慈模样,微微笑道:“公公辛苦了。陛下这会儿到哪儿了?” 稀松平常不过的一问,小太监却忽如临大敌一般,瞳仁都惊恐地放大了一瞬,口齿磕磕绊绊:“到、到……” “嗯?”皇后轻轻疑问。 皇后当下越是好颜相待,小太监却越心虚害怕,又不得不把话带到:“回娘娘的话,今日大皇子不知怎的咳嗽不止,陛下已摆驾关雎宫,故让奴才来知会娘娘一声,晚膳不必等他。” 金贵的罗袖底下,皇后掐进封皮的食指指甲,倏的崩折断了。 那是下午才染的,捣烂的花汁里溶了金子磨的粉,才染就了这指尖的方寸艳烂,此刻却得不到主人的半点惜爱。 皇后虽不至御前的人面前彻底发作,眼神中却已是藏也藏不住的恨火滔滔,烧得整张脸都稍见扭曲。 她勉力平静着,支撑住身为国母的最后一分体面:“应该的,大皇子没事吧?劳公公回去也代本宫慰问大皇子两句,怎么说本宫也是大皇子的母后。” 最后几字简直咬牙切齿。 “是。”小太监打了个寒颤,急忙走了。 人一走,吴嫔见势不妙,也讪讪道:“那妾也先退下了?” 赶在小太监身后,十分麻溜地便逃离了凤藻宫。 凤藻宫内,气氛一下僵冷到了极点。 锦玉看见娘娘的指甲连着肉的部分断裂了,血珠子一颗一颗地沁出来,忙战战兢兢地跪去皇后脚边,欲捧起她的手包扎。 皇后的手却如同胶在了腿上一般,死死的,怎么也挪抬不动。 锦玉吓得声不是声、气难成气:“娘娘……?” 天上乌沉沉的浓云和夜色一齐压了下来,窗外的天色阴黑得可怕。 皇后好像呆住了,呆成了一尊木雕、一座石像,一张姣好的面皮上死气沉沉,连指尖连心的痛楚也不能唤她回神。良久,她有些发痴地问:“难道子嗣就那么重要吗?” 锦玉不敢随便接话,好不容易皇后的手指松动了一点,那本印着《梦枕集》三个工丽的楷字的封皮上,已然有一小块洇透了、泡足了血水,触目惊心地呈在眼下。 锦玉不忍多顾,颤着手把书拿开了,刚摸出张帕子要给娘娘擦血,皇后却腾地站了起来。 满殿奴仆已无不如惊弓之鸟。皇后这儿些微的一点儿风吹草动,就足够让他们如同脖子架在铡刀之上,随时面临斩首之危一般战战兢兢。 一个个直恨不得自个儿是个聋子,就不必听见皇后近乎崩溃的声音。 “她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挑这一天,给我难堪,对我示威!除了大皇子她还有什么!” 无人敢应话。 将才粉饰的雍容温雅早已齑碎成粉、七零八落,皇后俯看向离自己最近的锦玉,重复地问道:“你说,如果本宫有一个孩子,陛下是不是就会更加敬我爱重我,就没有人可以再嘲笑本宫,再骑在本宫头上?如果我有一个孩子……” “娘娘……”锦玉一直知道,虽然陛下昂藏七尺、贵达不凡,可实则娘娘对于陛下的这份狂热的情衷,比起寻常女子对于寻常男子的肤浅爱慕,更多的是裹兼了对权名地位的渴望。 在这宫里,圣心在哪里,谁就能过得更好。 所以陛下爱好风雅,娘娘就愿意拿起枯燥的诗书;陛下看重子嗣,娘娘就想要诞下属于自己的龙子。 ……可是娘娘,不能生育啊。 若非如此,侯爷和夫人又怎么会强迫娘娘带着青簪进宫,把一个讨厌的人放在眼皮子底下!还不就是借那个贱人的肚子替娘娘生个儿子? 十三岁那年,娘娘被几个闺秀撺掇着一起去跑马比试,不慎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身子撞在了石头上,伤得极为严重,自此落下了顽固的病根。婚事都不得已一再设法拖延,可任凭调理了多少年,终究回天乏术。 锦玉的心口简直酸得发涨,上天为何待她的主子这样不公,即便借腹生了子,但这和亲生骨肉终归是不一样的。 她昂着脖子,用力、且又无力地安慰道:“娘娘别难过,您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宫中不会要有一个不能生育的皇后,所以皇后不孕之事外人并不知道,而今殿内诸多闲杂人等,锦玉就只能这样含混而囫囵地安慰。 可这话说出口,却连她自己都不信。伤了根本,连一丝的盼头也难有了。 她便又找补道:“娘娘您是陛下的正妻,皇嗣只不过是锦上添花,就算明昭仪生养了大皇子,她也是越不过您去的。陛下今儿会去关雎宫,大约只是给大皇子一个面子。” 皇后不禁讽笑:“那本宫的面子就不是面子了吗?” 她这皇后做的实在太憋屈。 太后体健,仍把持着六尚女官的管治之权,明昭育有皇长子,地位无可动摇;明昭仪之下还有郑修仪,在东宫的时候打理过庶务,如今虽然爽快交了权,但仍很得倚重;郑修仪下面是盛宠优隆的珍婕妤,皇帝进后宫一半的日子都是她的…… 还有,还有她从小就恨之入骨的婢女,都要听从父母意愿带进宫来! 皇后身子一晃,咬着牙,声音恨颤:“关门。传令下去,今日本宫谁也不见。” 这日,戌时不到,凤藻宫就落了锁。 原本宫中规定,宵禁是每夜的二更天才开始。但皇后有令,底下的人谁又敢违逆? 掌钥的宫女将门栓的一端嵌进凹槽内,忽想起还有出去办差的宫人没回来,手上的动作犹疑了一下,终究还是不敢违令,挂上了锁。 * 内侍省外,昏昏欲雨的灰青色天幕底下,忽而出现一个梳着宫人髻的女子,肩薄腰细,雪肤妍靡。 她抬头望了望天色。 待内侍省的小太监抱了把伞追寻出来,这女子却已小成远处的一剪瘦影了。 眼见已近黄昏,天公又不作美,青簪越发抱紧了那一大盒玉料。 怀中的是和阗为祝福帝后大婚特地进贡的,最上乘皮色的羊脂白玉籽料,质地腻润,价值昂贵,二两玉肉就已经比寻常人命金贵,决计不能沾了雨水。 凤藻宫一共分到了这样大大小小七块料子,其中六块,内侍省的人拿了只匣子装在了一起,交给她一并带回了,还有一块因足有半臂高,就只能下次单独叫个力壮的小太监来抬。 也是皇后要的急,原本按照章程,这些籽料是要去了皮子后再行分送到各位嫔妃宫里的。 今日青簪忽然来取,内侍省的人毫无准备。 青簪起先不想为难那些匠作师父,也怕来不及回去复命,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原就是我事先不曾打声招呼就过来了,不若我先带两块回去给娘娘瞧瞧,也算是能够交差。余下的,明儿再来取也是无妨的。” 可内侍省的人不敢怠慢皇后,一咬牙道:“知道姑娘是体恤我们,想多宽裕一天工时。只怕娘娘怪罪起来,反而连累姑娘,咱们的人加把劲也就是了。” 大家都是当差的奴人,让主子满意便是头等要紧的大事,青簪自然不再有二话。 师傅们放下手头的活计倾巢出动,硬生生耗费了半日的功夫,终是紧赶慢赶地提前处理好了。 青簪也就等到了现在。 抱着这么一盒比她性命都贵重的玉料,想在落雨之前赶回去,步子却也不敢迈得太凶急,失仪事小,磕了碰了手中的宝贝事大。临到凤藻宫的时候,就不免绷出了一身的冷汗。 青簪将将松了口气,把盒子稳妥地放在一边的地上,眼见宫门紧闭,握住门上的铜环,叩了三下…… 推不开。凤藻宫内,也无人应答。 大雨就在这时兜头而下。 青簪急忙搬起匣子,又一脚把身子缩退到门檐下。回头再三确认,发现大门已从里头上了锁,且凭她如何敲也敲不开的时候,青簪脑中有过一瞬的空白。 分明还没到宵禁的时辰。 但似乎也没多少的意外。 从小到大,不记得多少次了。 宫中严禁喧哗,自不能大声呼叫里头的人,终于等到雨小了一阵,青簪去探了探东西两边的侧门,可侧门同样的关死了,同样的敲不开。 此时一更天的钟鼓声已经响过,宫道上几乎不见任何行人待到。二更过后,游走的宫女一旦被巡逻的羽林军发现,便少不了一顿盘查,皮肉之苦都是轻的,若无主子的赦令,八十大板一下去,不一定能不能捡回一条命。 而一门之隔的地方。 有平日受过青簪恩惠的小太监想悄悄给青簪行个方便,手刚摸上门锁,就被赶来的守夜的同伴一把拍了下去:“你忘了锦玉姑姑说的什么了,今儿落钥之后,甭管正门侧门,谁来也不准开……你想害死我!” 青簪听到锦玉的名字,眉稍一蹙,在争执声愈演愈烈之前,轻敲了两下门,又隔门喊了那小太监一声,里头的声音便一顿。 “别开,我有去处的。” 里头便不再有半点动静。 开文啦。 设定时下风气女子一般17、18完婚,太早的话生育太危险了。女主现年18,皇后拖了两年现在20。 附一下位份表,因为感觉德妃不是很好听,被我改成惠妃了。 【中宫之主】皇后 【正一品】四妃(贵淑惠贤;以贵妃为尊) 【正二品】九嫔(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以昭仪为尊) 【正三品】贵姬、贵嫔 【正四品】婕妤 【从四品】容华 【正五品】嫔 【从五品】贵人 【正六品】美人 【从六品】才人 【正七品】宝林 【从七品】选侍 【正八品】御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凤藻宫内殿,皇后半身扑在象榻上,肩膀耸动。 她起初下会令提前闭门,只是心气不顺、不想教旁人看笑话而已,倒不是真的特地为了把谁关在外头,她可不会那么在乎一个宫人的死活。 不过听锦玉回禀,说皆已吩咐停当,出去办差的人只差青簪没回来的时候,皇后还是抬起些儿的脸,目露幸灾乐祸的狞色:“做的很好。” “就怕有不长眼的。”锦玉低头道。 “谁若敢给她开门,回头就寻个由头,打发那个人去做贱差就是了。”皇后道。 碍着家里人的缘故,她是发落不了青簪,可她还发落不了别的宫人吗? 然而不多时,皇后又把脸埋入枕衾之间,再度伏泣起来。 她也就只能折腾折腾这些奴人丫鬟了! 今夜,圣驾却并不如她料想的那样歇在了关雎宫。 锦玉冲进来报喜:“娘娘,娘娘!陛下又回太极殿了!” “什么?”皇后愣怔了一下,痛快地笑了:“不该是她的,果然留不住。” 关雎宫。皇帝探望过大皇子,得知大皇子只是噎了食,并无大碍,又陪明昭仪用过晚膳,怎么来的,便怎么走了。 关雎宫的人都知道,陛下同明昭仪之间的嫌隙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见了面谁也不会闹得急赤白脸,在一块儿时从来相安无事,甚至可以有说有笑。当着外人,皇帝仿佛总是给足了明昭仪体面。 可就是这一桩——他很久都不曾夜宿关雎宫了。 底下的人没一个不糊涂的。 帝辇穿过甘露门,回到太极殿,远远的,留侍在太极殿门口的小太监就迎出来。看见走在队阵最前头,挎着拂尘的徐得鹿,小太监鼓起勇气,偷偷摸摸把人拐到了一边,压低声音悄问:“徐公公你说,陛下和昭仪娘娘现在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 作为皇帝跟前的头等红人,如果徐得鹿都不知道缘由,那么旁人就更无从得知了。 徐得鹿讳莫如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来当差的日子还浅,这次咱家不与你计较。日后可得记好喽,不该你问的啊,别问。御前当差,嘴巴最需紧。” 小太监作势在自己嘴上打了一下,赔笑道:“是是,公公教训的是。奴才这不是好奇吗?” 徐得鹿冷笑了一声,没再理会他,兀自朝殿内走去。 小太监却是一阵狐疑,徐公公怎么直接走了?帝辇将要停落,公公不用去陛下身边陪侍候命着么? 再一瞧,帝辇已然停好了,皇帝却不知何故一直没有下来。 小太监观望许久,不禁蹑手蹑脚、毕恭毕敬地摸近了那静肃的帝王仪仗。 越过辇外那列立得笔挺,目不斜视的披甲护卫,他试探着张睛向里头瞄望。 湿潮潮的晚风撩拨开辇前的帘幄。 “啊——?” 小太监登时惊骇得整个人一后仰,急忙转头追上徐得鹿。 毫无疑问挨了这位御前大监一记压着嗓子的厉责:“大呼小叫什么,不省心的东西,咱家提拔你到御前来,不是让你来坏御前的规矩的。” 小太监收敛面上的一半惊讶、一半怵栗之色,用越来越小的虚声问道:“公公,辇驾上、上怎么没有人……” 徐得鹿这才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天边。可惜今日时雨阵阵,天边亦然昏雾茫茫,黑胧胧的,看不见月亮。 他摇着头叹气道:“又是一年四月十五了,惝恍或如存,回遑忡惊惕啊。” “咱们那位陛下看似是个无情帝王,却何尝——” 感思方至中半,徐得鹿陡然回过神,故意吓唬道:“陛下自有他想去的去处,咱家才教你的又忘了不是?今夜陛下不在寝宫的事,你哪只眼睛瞧见了,就把哪只眼睛闭上!这宫里多的是糊涂人和明白鬼,端看你是想做人还是做鬼。” 小太监教他吓得好一阵色若死灰,生怕掉了脑袋,指天宣誓三连:“奴才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奴才再不问了!” * 亥初三刻,连璧殿外风声清哀,有如鬼哭。 趁着雨势乍收,青簪一鼓作气跑到这座记忆中的废殿前。 没法子,宵禁之后,妃嫔的寝宫外头不光会有监门的小宦,羽林军巡夜也会频繁经过,若留在凤藻宫附近,无异于坐以待毙,可若是让小太监给她开门,非但牵累旁人,于自己也不见得有好处。 从前办差事时青簪曾经路过连璧殿一两次,这里曾经是先帝皇六女连璧公主的居所,殿名即为公主盛宠时的封号。因是一处单独的殿室,外头并不以围合的墙垣圈划出一方院落,故而不消走近,就能毫无障碍地看见殿前那些被岁月芜败的痕迹。 虽然荒怪阴森,却是个正正适合她避雨、且又能躲开巡逻的侍卫的地方。 一如她之前见到的那样,殿外连亘的蓬草无人拘制,都已长得高过人腰。 只不知为何…… 今夜,本该荒黑寂静的大殿竟然隐约透现出一星微弱的光亮。 殿外的枝枝草草被这从殿中漏出的幽微亮光一照,门户之上就霎时爬了满幢幢的鬼影。 青簪不信鬼神,可她却怕活人。 青簪犹豫了。 这么晚了,竟有人出现在这里,会是什么人?难道是方才落雨太急,和她一样过来躲雨的宫人?她还要进去吗? 就在这时,风静了一会儿。 哐当哐当,踢踏踢踏—— 负责夜巡的羽林军尚在百丈开外,那行动时的金铁声响就先分外清晰地进了耳朵。 “走,去那边看看。” 他们朝着这里来了! 原本还止步不前的青簪,一瞬时就摒弃了所有的迟疑。 连璧殿正殿的大门本就半开半合,青簪用极快的速度径直闯进殿中。 安全掩藏起身形,青簪呼出半口气。余下的半口气——她第一时间寻溯到了亮光传来的源头。 霉臭、尘腐的、框立在地上的蠹木屏扇之上,正有明光烘出的一个高大的轮廓,看得出其人束冠衣袍,应当是个整襟危坐的男子。 那男子似乎亦有所觉,也朝她看了过来。 登堂入室的不速之客,就这么被抓了现行,青簪且懵且惊。 可她已经无暇深想,一把放下盛装着玉料的盒子,急勇之下,步子便如蝶穿燕掠一样地轻活,一瞬时就闪身到了这高岸得几乎顶梁而立的屏风后,精准又迅疾地吹灭了男子身前案上的那支烛灯。 呼—— 一连套一气呵成的动作,堪称她平生罕见之速,半点不由旁人反应。 大殿归于黑暗,青簪终于得以展开焦皱至今的蛾眉。 她这才在这四下一抹黑的环境中,举目估忖起方才那男子的大概方位。 殊不知,那人就近在咫尺。 “你。”黑浸浸的一片里,一缕冷息迫临在她眼前,分明身在室内,却仿佛挟风带雪的寒冽。 将将听到半个字之后,青簪的手已经比头脑更迅速地捂住了他的薄唇。 “嘘——”她小声制止他,解释道:“抱歉,巡逻的人就在外面。” 这是一种女子特有的低柔,轻细之至的嗓音。像是春月的风絮勾住了人的尾指,又似情人夜半枕上的低喃,教人越听越心痒。 她却犹自很不自知一般,继续用这样的声音恳求道:“我放开你,尊驾能否先别说话?” “嗯。”好在对面之人颇为配合。 青簪这才松开了有些被他的呼吸烫到的手心。 而正如她预计的那样,羽林军齐整而威严的脚步声已然抵达此处,似乎循绕着殿外走了一圈,越来越远,渐渐又不闻了。 青簪继续仔细听辨了一晌,确认两人已经安全,重新把目光投向眼前。 可即便在黑暗中呆了这么一会儿辰光,眼睛比之方才适应了不少,与人对面相看时,仍然只能看清一个大概的形廓。 于是,仅凭着灯烛灭去之前那仓皇、囫囵的一眼,再加上这黑浑浑的轮廓,青簪最多只能勉强确定,自己同此人应当并不相识。 至于此人是何身份,一时间就无法断论了。 不过,不管如何,毕竟她才是那个后来者。 出于礼数,青簪微微退远了一些,主动欠身道:“奴婢虽不知尊驾的身份,但方才所为,皆因事急从权,绝无冒犯之意——宵禁之时,倘若被巡逻的人撞见你我在此,便分说不清了,凭谁也落不得好处。” 面前的人倒似很从容,竟还低声笑了。 黑暗里,他悠然自坐,既不问责,也不言宽恕,只闲声信问:“奴婢?你是宫女?” 青簪本就无意隐瞒:“是。尊驾呢,是……侍卫吗?” 虽敬称一句尊驾,可依照青簪简略的推想,今日宫中并无任何皇亲贵胄、王孙公子入宫,至于皇帝,所到之处无不是扈卫成群,亦不可能。而此人的声音清朗冷厉,恍若玉石激水,更绝非已净过身的那等宦臣之流,那便单剩下一种可能,就是宫中侍卫了。 见对面不答,她便又犹疑不定地反过来再问了一遍:“不是吗?” 对面的男子又意味不明地低笑了一息。 他似有一转头的动作,望着殿外的檐漏,凝神倾耳。 慨然道:“飒飒凉风劲,潇潇暮雨零。” 饶是青簪素来耐得住性子,也被他这般不避不答、顾左言他的态度搅弄得稍觉心烦意乱,话间便稍见不善,有意讽刺:“这是闻琴之诗,尊驾用错了情兴。” 其实若不是他先问起她的身份,她根本不会言及于此,最好是大家出了这道殿门,便谁也不记得谁,权当今夜没有见过。 想通这一点,青簪不再纠缠:“尊驾既无意相告,我也不该强人所难,同犯之间,的确少知道一些更好。方才多有得罪,奴婢就不打扰了。不过此处是连璧公主的故居,阁下也不宜闲留太久。” 连璧公主曾是先帝最疼爱的女儿,最后却联同自己兄长反叛逼宫,设计鸩杀亲父,企图篡夺今上的储位,是以自她伏诛后,这座宫殿才会废置到如今。 作为今夜冒犯的补偿,她才给了他这么一句忠告。 至于对面的人有否听进去,就同她再不相关了。 青簪刚要转身,那人似也敏锐地察觉了她的去意。 昏暗之中,他抬袖扬手,下一瞬,竟是拔去盖子的火折子骤迸出一团犀利的光,连带着偃旗息鼓了一阵的烛舌也重新生机勃勃地跃动。 青簪都没来得及转过身,就避无可避地看清了危坐在那里的男子是怎样的形容。 仿若这一支几寸长的小烛,为他披带上了昂贵而刺目的甲胄,生生扎进她的眼中。 火光生处,满是他玄色的**靴、玄中错金的袍衫下摆、躞蹀带上温润含光的玉带钩。再往上,青簪就不敢看了。 仅仅一愣后—— “不妨说说,为何朕不能闲留太久?” “奴婢叩见陛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青簪慌忙地跪在天子脚边。 今夜,这殿中的另一人,竟是皇帝! 她直恨自己手脚没有再迅敏一点,倘若在烛下与他坦直相见之前,她就告辞离去,是不是就能顺利逃过这窘困的一劫? 她竟然还劝说当今的天子不要久留此地,竟然嘲讽他吟错了诗,竟还在走之前大言不惭地警告他和她是同犯,想要以此确保他能守口如瓶,何其可笑! “你很聪明。”萧放不吝赞道。 他今日所着常服并非柘黄一色,她却还能一下分断他的身份。 青簪却不敢接下这句夸赏,不知其中是否还有别的深意。她几乎以额贴地:“奴婢已是蠢钝之极,才会唐突圣驾,罪该万死。” 见到她这般诚惶诚恐的反应,皇帝似乎颇感失望,兴味乍减,语气亦疏冷了些许:“如此便无趣了。” 宫里谁人见了他不是这般如履如临,不缺她这一个。 青簪背上却早已沁出了一层冷汗,更恨不能立时逃之夭夭。 之于她而言,一句之失,便是生死存亡,可对于皇帝,评价却只是有趣无趣。 的确,无论是侯府的婢女,还是禁庭中的宫人,都一样的微贱如草,能供贵人取乐都已是莫大的荣幸。 她能做的就是离他们远一点。 因此她没有任何辩驳之意,只一味匍匐不语。 忽而,一只大手捞住了她的胳膊,往上提带了一下。青簪知道这是皇帝让自己起身的意思,也很顺从、利落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点儿不拖泥带水、矫揉做作。 她的规矩一直很好。 继而,皇帝收回手,一言不发。青簪却能感觉到,始终有一道严若霜刀的锐色打量着她。 他在看什么? 青簪想起自己被方才那阵急雨淋得鬈湿的鬓发,赶忙头低一寸;又想起自己黏答答贴住肌肤的领口,脖子也缩了;还有那只最最大逆不道,按在皇帝嘴上意欲封口的手……她背过双手,绞握在身后。就好像那盏灯的火舌头舔在了脸上一样,又臊又热,直教人满面滚烫,无地自容。 失仪至此,干脆再跪一遭罢! 就在青簪膝盖一软,又要极没骨气地磕头谢罪的同时,皇帝率先起身,朝她走近了一步。 青簪的谢罪就变成了防守,本能地后退一步。 他停下来,似笑非笑地注望着她,好像看穿了她的一切动作。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交擦了一下,抿去了方才在她袖管上沾濡的湿润。声音散漫:“今夜——” 青簪气息一窒。 “赦你无罪。” 青簪的一颗心在这喘气的空当里大起又大落。 看来他不打算与她计较今夜的无状。 事迟生变,害怕皇帝又变了主意,青簪试探地问:“奴婢谢主隆恩。那奴婢就先行告退了,不扰陛下雅兴?” 皇帝呵笑了一声,未予明确答复。他似乎很享受这种让他人陷入悬而未决的困境的恶趣。 良久,方轻忽地恩施一问,“你是哪宫的?” 好巧不巧,就在此问的前一息,青簪已经决定将他的不置可否视作一种默许,决然且毅然地转过身欲走。 反正,他也没说不让她走。 不过,若按宫中的规矩,下人侍奉主上,绝不可以背相示,纵使退下的时候,也当要面朝着主子,一点点朝后腾挪着离开。 可这种关头,再讲规矩的人也煎熬不住了。青簪只想尽快结束这荒唐的一切,行事便全失了章法。 那就一条道走到黑吧!青簪把心一横,没有刹住脚,反倒充耳不闻一般,逃走到屏风之外,不忘麻利地抱起那盒稀罕的玉石。 顺利的话,她很快就可以迈过殿门的高槛,扬长而去了。 不顺的话—— 哗啦啦的雨点浑像倒进锅里的一瓢热油,才晴又雨,外头的地面上一霎时跳珠纷纷,飞溅得人头脑发懵,进退维艰。 “嗯?这就要抛下你的共犯了?”皇帝不知什么时候也好整以暇地闲峙在了屏风的一侧,就这么赏眼看着她被困滞在殿内。 他此时的任何风吹草动,都无异一道不近人情的催命妖符、一把优游娱戏的悬颈之剑。与生俱来的悠暇气度,又带来了钝刀凌迟一般的无形压迫。 连同他掀来的眼风,也似在嗤嫌她的可笑:不是要逃? “回陛下的话,奴婢是紫泉宫的。主子还在等奴婢回去复命……” 青簪依旧背对着人,仿佛这样,才能在那千钧威压之下顺利说完她拙劣的谎言。 嫔妃宫苑侍奉的普通宫人服饰大多相仿,只在颜色、纹样、配饰上按照等级略有区分,和掖庭局的杂役宫女、六局女官都殊为不同。 她便在合度的范围内,扯了个离真相最远的谎言。 “哦,母后宫里的。” 皇帝佯作恍然大悟,却显然没打算让她走:“朕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奴婢进宫的日子浅,也不常到前头伺候。”青簪的声音在发抖。 就是此刻。 趁着皇帝分神忖听她的回答的功夫,青簪抱住盒子的手忽紧了紧,飞光走电的一瞬,她竟是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这一帘形如天罗地网的大雨之中。 害怕他再将她叫住,她像只奋不顾身的燕子,一任雨水淋漓浇身,脚步越来越泥泞狼狈也不肯慢下分毫。 因为知道殿中那一人正虎视眈眈,她好像拿出了捐身赴死的胆魄。 毕竟,方才的欺君之词就已是杀头的大罪,也不在乎多犯这一桩了。 青簪脑中一派错乱,昏昏涨涨、颠颠倒倒。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勇气,可皇帝看她的眼神,对她而言实在不算陌生。 从小到大,不止一个男人,用这样危险的目光看过她。 只是这一次的,更从容,也更危险一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