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把高岭之花拉下水了》 第1章 第 1 章 春寒料峭时分,青州的各处积雪已相继化了,山间逐渐被青翠晕染,惟有紫云山上依旧银装素裹,白雪皑皑。 “元阳三年初,那伙贼人便上了山,起初,只是些小打小闹,官府也并不在意,谁知道,竟让他们在山上扎下了根儿成了气候。那当家的还想在清河村上寻个压寨,可怜那赵家的孤女,就这么被掳上去了。我与她父亲交好,若他泉下有知,我有什么脸面去见他呀。” “村长,别哭了,你也不想的,要怪,就怪那丫头命薄。” “是啊,仗着貌美在这里惹出了多少祸端,要我说,被那寨子上的人劫走也不算什么坏事,一则村子里少了这个人,也少了些麻烦,另一则,说不定,她还混的上个压寨呢。” “婶子,你这话就没什么道理了,村子里谁不知道你家那痴儿一直欲对赵云霓心怀不轨,还想趁着没人得到时候霸王硬上弓,要不是被她用破碗砸破了脑袋,没脸见人,这会儿来这边奚落的,也应该有他吧。” “说到底,赵云霓也是我们清河村的人,这会儿被土匪掳去了,还是得想法子救呀。” “救什么救?她那便宜爹在金鳞做大官,连个信也不捎回来,把他们孤儿寡母加一个年迈的婆婆扔在这乡里,他在京城里吃香喝辣的,我们连口肉汤也没有,凭什么救?” “说得容易,那山上的匪子是好惹的么?赵云霓那母亲不也是被土匪害的么?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这些年吃他们的亏吃得还不够吗?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那隔壁的村子,都被戕害成什么样了?你们还敢去招惹,都不要命了?” 一时无人说话,村长也只有唉声叹气。 话音刚落,原本稀疏的说话声渐渐停息,只剩下沉默。是啊,如果他们这些人有办法,又怎么会被欺辱这么多年呢。 清河村一时间愁云惨淡,与之相隔不远的一顶朱红厚重毛帷软轿上缀满俗艳的各色宝石无声行走在雪路间,偶有枝丫被浑厚的雪压断,发出清泠的脆响。 “这个娘们儿带劲儿,大当家一定满意。” 屁股挨了重重一脚,胡四吃痛揉着,听见头子的警告,“你的眼睛都黏上去了,我可警告你,这个是大当家看过的,要是生出什么不该生的心思,仔细上了山扒了你的皮。” “大当家也太小心了,刚刚劫了一票大的,官军们吓得跟个雏儿似的,借他们几百个胆子也不敢上山。大当家就只要了清河村的一个姑娘,要我说,多来几个又何妨,那乡下的村民吓得跟个鹌鹑似的,眼睁睁地看着我们,什么也不敢做。趁这个机会,给咱们每个管事的也来一个,多带劲儿。” 山林里响起窸窣的笑声,夹杂几句认同的浑话。 谁也没有注意到,朱红的软轿被掀开了极短的一瞬,紫云山巍峨的山影落入一双极为浅淡的眸子里。 赵云霓醒来时周身酸软却并没有别的不适,看来如她所料,紫云山的山匪大当家陈平是个自负之人,极恨别人染指属于他的东西。 坐在软轿里,赵云霓极快的捋过思绪。 现今是景阳七年,也是李裕即位的第七年,继开阳帝创立的盛世之后,由于李裕的横征暴敛,各地逐渐有民众落草为寇,位于青州的紫云山也是一处,且由于此山山峰连绵,巍峨奇伟,高峰终年积雪不化,山下河流湍急,岸边芦苇丛生,易守难攻。自景阳三年初起,州正派过许多人前来围剿,都折在了这里。 官府的几次围剿失利,反倒让寨子强大了几分,自景阳六年起,紫云山下的村庄不断有姑娘被掳掠上山,人心惶惶,村子里的姑娘大多都外嫁了,赵云霓是清河村上为数不多的待字闺中的女孩儿,又因生得极美,一眼便让下山来寻消遣的秦婴看上了。 过了不久,便回寨子拿了些金银,名约下聘实是强娶。带着刀的土匪们在简陋的院子里站了一排,赵云霓只得任由山上下来的老妇人打扮一番,上了轿子。 正在苦苦思索对策间,外面传来一声极短的唿哨,随即对岸的芦苇从里响起细微的声响,夜光落入粼粼如波的水面,涟漪荡开,一叶画船从对岸摇晃过来,泊在芦苇岸边。 软轿被稳稳当当地抬到甲板上,划桨人技术极稳,片刻后,已到了对岸。 当轿子再一次被抬起的时候,外面起了争执。 “胡四,你是不是喝醉了?” “说谁呢,你他妈才醉了。” 好不容易下寨子风流了一回的胡四自然灌了黄汤,听到这话愣了一下,迷糊了半晌一拍脑袋,嘟囔道,“二当家,这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娘们儿,连杀只鸡鸭都怕得不行,能不能省了那些麻烦事儿。” “不行,林先生说过,小心驶得万年船。” “林先生林先生,也不知道你们怎么那么信读书人,他才刚来几天呀,连寨子上的老妪都开始听他的话了。” “别磨磨唧唧的,再多一句嘴,老子把你剁碎了喂狗。” 赵云霓听着,直觉他们说的事情跟自己有关,下一秒,软轿停下,轿中钻进来一个年纪轿长穿着青色苎麻衣裙的老妇人。 “姑娘,这上山的路,恐怕得蒙着眼睛走了。” 听了这话,赵云霓倒没有反对,对于落草为寇之人来说,这些只能算是正常手段。她任由妇人用一块白绢蒙上她的眼睛,细声问了一句,“阿婆,我还能回家吗?” 听了这话的妇人叹了一口气,手中的白布从她的眼前慢慢绕过,打了一个死结,“我们大当家虽是个匪头,却是个极好的人。要不是朝廷逼上梁山,也断然不会落草,姑娘生得如此貌美,且就宽心,嫁给了大当家,便是坐着享福呢。” 经历过上一辈子的赵云霓早已换了心境,并不觉得嫁给谁便是享福,况且对方还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匪徒,她忍住心里的恶心,道,“阿婆,我匆匆被带上山,尚未来得及梳洗打扮,这山下河水清澈,想要梳洗一番。若是冲撞了大当家,可就不好了。” 那妇人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笑道,“还是姑娘上道,知道要好好服侍郎君。不像以前的几个贱人,白白吃尽了苦头,还弄得性命不保。” “梁婆婆,快点。”胡四催促道,然而他虽催着,语气却是恭敬的,眼前这妇人,在土匪寨里的地位不小。 “就来了。”梁婆婆一面应着,一面将白绢解开。 “姑娘,你要梳洗的话,就快一点。” “谢谢阿婆。”赵云霓轻声说。 河水盈盈,澄澈明净的月亮高悬于巍峨山巅之上,森茂广阔的树影在暗夜里随风而动,偶尔吟出空灵悲寂之声,一盏竹编的灯笼照亮,她晶莹的眸子垂落,看见河水里倒映出森然的紫云山,如同潜伏在暗夜里的庞然大物。 这里树木广袤,遮天蔽日,层层阴翳带来无穷尽的黑暗和嘈杂不明的声音,若不熟悉地形贸然进攻,只能是无功而返。景阳八年青州府曾有一名胡同知,带队千人前来围剿,最后功败垂成。 赵云霓用水简单地净过手面之后,任由梁婆婆重新把白娟蒙上她的眼睛,把她扶到软轿上。 双手被绑住,眼睛也被蒙住,看不到的情况下,赵云霓却突然安下心来,想起前世的事情。 她是青州云阳县清河村的一名孤女,父母被山贼害后回到村里一个人生活,机缘巧合之下碰上了当朝长公主,被带回去做仆役,她善于揣摩别人的意思,做事得心应手,慢慢升为女官,再然后,成为长公主身边最炙手可热的人。 当朝皇帝暴戾恣睢,贪念美色,因长公主进献的女子颇得他欢心,终日不思朝政,将权柄交付给身边的宦官,长公主联合青阳凌氏,以清君侧的名义夺得权柄,一时间,长公主成为当朝最有权力之人,离帝主之位只有一步之遥。 作为长公主身边最受宠信的女官,赵云霓一时风头无两,往来府邸攀亲之人络绎不绝,个个都投其所好,拜倒她石榴裙下之人不计其数,一时之间不胜烦扰。 来求娶她的人如此之多,若不是被鬼迷了心窍,她想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就把薛子衡看上了眼。 薛子衡绝不是那些人之中的佼佼者,金麟城中富贵奢华,王公贵族世家子弟如过江之鲫,相比之下,薛子衡出身寒微,父亲只是青州的一名七品俭事,但他才华横溢,十九岁便一举中第,被李裕钦点为状元。皇帝为制衡世家,特意将他扶上右相之位。但薛子衡名为右相,实则身为皇帝手里的一把刀,做尽皇帝不欲让人知晓的肮脏事。他出身卑贱,本应循规蹈矩过一生,却爱上了身为天之骄女的敬国公府贵女萧静姝。薛子衡虽然人前朗朗乾坤,但内心阴暗,前期只敢把心上人作为天上月,不可肖想,却也因为这样,心中不可得的欲念愈发增长。他就这样阴暗得暗恋萧静姝多年,后来因私藏了一幅她的画像被国公府知道,国公府看不上这个由皇帝扶上来的无根之人,在观游会上当面讽刺说他这么多年没成亲,怕不是不行,惹得哄堂大笑。 然而薛子衡依旧发了疯似得爱慕萧静姝,为让他彻底死心,萧国公示意门生在薛子衡主持的春闱上暗使手段,用莫须有的事情让皇帝将他投下牢狱。薛子衡入狱,由于他做事狠辣不留情面,托付多人救他不得,才发现自己多年来汲汲营营得到的一切不过镜花水月,万念俱灰之际,恰逢赵云霓入狱查探,顺手将他救出囹圄。 从此薛子衡便发现她是他绝佳的挡箭牌。那时赵云霓虽在长公主的引荐下官至都察院御史,却同他一样,是从卑微藤蔓向上攀援出的凌霄花,从绝境里突围而出的小兽,如他一样,她们都是孤苦无依之人,从此,他发现赵云霓是他绝佳的障眼法。原本赵云霓并未将他看上眼,或许说,赵云霓一开始,并没有想过要成亲。 她出生于青州的清河村,母亲周宁芷是教书先生周观棋的女儿,父亲赵慎是一个贫穷的好学者,周观棋惜才,不收束脩也要教导赵慎,还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他。赵慎去京应试,一举中第之后被留做京官,从此没有回过清河村,只留老母在家,由周宁芷侍奉。 她并不信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感情,只是求亲之人踏破门槛,她不胜烦扰,最后在里面选择了最好的一张皮囊。 薛子衡从此成为赵御史的裙下之臣。 薛子衡借她的势复居右相之位后迎娶了她,赵云霓半生辛苦,虽不信感情,却恪尽妻子的本分,却没想到只是落入了薛子衡精心编织的陷阱。他一面对赵云霓颇为用心,用尽各种手段讨她欢心,暗地里却始终爱萧静姝爱得疯狂。他借世家的手疯狂排除异己,成为掌权的新贵,国公府再也不能忽视这个幽州来的寒门学子,更不能与他抗衡,最终他得偿所愿,在将国公府一家灭门之后将萧静姝以平妻的身份迎接回相府,那时他已经起势,赵云霓虽千般不愿也没能阻止得了,更因为此事心力交瘁,得了痨病,最后薛子衡将她草席一卷,潦草葬在北微山。 她从青州的村子里出来,历经数十年才博得的锦绣前程,就此毁于一旦。 其实后来赵云霓也曾对薛子衡的心思已经有所怀疑,毕竟他伪装得越来越不用心,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拙劣,然而谎言一向比真话更动人心,她一路摸爬滚打,自诩识人无数,即使曾卑微如荷上蜻蜓,如今也已成为了云上之雀,高傲矜贵,尽管内心已有疑虑,却一直不愿承认薛子衡对她的爱只是虚造出来的空中楼阁,当她没了长公主府里女官的身份,当她不再是都察院御史,当薛子衡渐渐不再需要倚她的势,她就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 那一刻,从青州孤身上京的姑娘,学到了人生中最惨痛的一课。 谁也没有想到,富贵奢华的右相府里,曾经的御史,如今的右相夫人赵云霓最后死去的地方竟然是一个连炭火也没有的冷室,她曾是长公主府里身手最好、指智慧卓群的女官,最后却病得连拿一把匕首自我了断都没有力气。 一念至此,一种深切的悔恨沿着血肉做的藤蔓攀升至四肢百骸,如跗骨之蛆啃噬她的血肉,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浸泡在彻骨寒冰之中,一想到那个名字,她感觉到一种深切的恨意,恨不得食其骨寝其皮,她极力咬住自己的唇,才没让泪水掉下来。 万籁俱寂,听见身边只剩脚踩雪地的声音,赵云霓极力平复好自己的心情,将手轻轻伸出,掌心空无一物,一如她最开始上京之时。虽然看不见,但她能够感觉到如练的月光静静铺满手心,上一世,她一无所有,却也曾以一己之力面对雷霆万钧。 她很怀念那时候的自己。 这一次,她再也不要被任何感情冲昏头脑。 景阳七年紫云山的这一伙匪盗经过几年的壮大,早已不是疥藓之疾,朝廷颇为头疼,帝君李裕几次派人清剿都没能成功,她记得,最后这一伙匪盗是被于景阳十年被青阳凌氏解决的。 但现在,趁着青阳凌氏尚未插手,她要拿这一份功劳,作为进入长公主府的投名状。 “姑娘,到了。”不知过了多久,梁婆婆的声音响起。 蒙在眼睛上的白布被扯掉,赵云霓微眯双眼复又睁开,入目已是一间整洁的屋子,屋内陈设简单,桌上的琉璃瓶里插着几朵正在盛放的腊梅,但一转头,墙壁上挂着一幅足有两人高的完整的虎皮,兽头狰狞,鲜血淋漓,看起来十分可怖。 梁婆婆也不懂为什么大当家每次都要这么布置,说是要给新来的小娘子们一点威慑,天可怜见,前面几个姑娘一见到这张兽皮就晕了过去。 “哎呀,好吓人呀。”赵云霓说,她抬眼,一双眼睛里面蓄满了眼泪,她皮肤雪白,肤若凝脂,鼻尖沁出的一点红色显出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可怜巴巴地盯着梁婆婆说,“大当家是不是对我不满意,才让我住在这么一个吓人的地方的?” “当然不是了,”梁婆婆说,“土匪窝子,都是男人住的地方,只这东院僻静些,大当家特地让人收拾出来给你们......给你住的。” “可是婆婆,这个兽皮眼睛骨碌碌地盯着我,太吓人了,可不可以取下来呀。” “这可使不得,这是大当家从山上猎下来的,是这山上最勇猛的一只老虎呢。你不知道,这只畜生当时伤了多少人,幸亏大当家的英勇,为老百姓除了这害虫。” 赵云霓心里冷笑,她作为御史时,曾在一次朝议中听过由青州知府呈上的奏报,言说紫云山下的这伙匪盗异常猖獗,盗首秦婴曾因紫云村之人误挡道,屠了整个村。知府派官兵前去围剿,无一例外伤亡惨重。 比起老虎,梁婆婆口中的大当家才是不折不扣的畜生。 “那婆婆,我可不可以挨着你睡呀。” 赵云霓看出来了,这位梁婆婆一定是秦婴的心腹之人,如果能从她的嘴里探听些关于这里的事情就好了。 灯下细看,眼前的女子真有绝妙之姿,琼鼻樱唇,明眸善睐,纤秾合度的身材裹在百花对襟单幅裙中,身姿翩跹曼妙,说是天上的仙女也不为过。作为跟了秦婴多年的人,梁婆婆清楚,此前大当家掳掠的人之中,惟有眼前这位才有可能成为真正入了秦婴的眼,做这里的压寨夫人。 她笑着抚上赵云霓的手,“大当家虽还未回来,但这床我老婆子可不敢上,不过我也很久没见过你这般可心的姑娘了,这样,我打个地铺,我这个老太婆便也陪你说说话。” 待梁婆婆拍拍手,门外便走进两个粗使妇人来,听了吩咐把被褥铺好,待到收拾好,赵云霓先钻进被窝,她可不想沾上那土匪的床,不知道有多脏呢。 “婆婆,我一见你就亲切,你能不能给我讲一讲这山上的事情呀。” 梁婆婆想到那兽皮血淋淋的挂在床幔边,想到这姑娘应是害怕一个人在床上睡,便也没再多说什么,笑意盈盈地说,“那我就给你讲讲大当家的英雄事迹吧。” “那可真是太好了。”吹熄蜡烛,夜色中,赵云霓双眼明亮,眼神却冷如寒霜,低低地附和道。 第2章 第 2 章 “其实,我们大当家也是个苦命的人哪。” “大当家名叫秦婴,是前青州知府秦璋之子,从小也是锦衣玉食,夫人真是把他捧在心尖尖上长大的,三岁开蒙,请了全青州最好的先生教习功课,然而公子不喜读书,反而热衷骑射,青州达官贵族之间的子弟与他相比,没有谁能比得上的。” “只是书香传家,虽然老爷并不制止公子习武,却一直想让公子以功名立世,只是公子读书实在没有天份,老爷便也妥协,想着让公子考取武状元,也是一条不错的路。老爷性格谨慎,知道这孩子虽然在青州算得上无敌手,但天外有天,他也不放心真的让自己的孩子出去历练,于是让人将他送到了幽州北境的神炼军里,他和神炼军统帅相交甚笃,希望好友能在军中对公子照拂一二。” “公子喜欢军营,又有统帅的庇护,在神炼军中也是如鱼得水,然而好景不长,景阳初年帝君新即位,定为京察之年,老爷不喜钻营,得了个末等,被政敌抓住机会,构陷罗织罪名将他下狱,突然在狱中暴毙。夫人被逼自尽,而公子幸得有人相助,在官军追捕之前逃了出来。” “公子知道老爷是被冤枉的,可他身边无一兵一卒。那时,紫云山上的聚集了一伙小匪盗,公子走投无路之下,纳了投名状,进了紫云山。后来,紫云山大当家见公子有勇有谋,便退位让贤了。” 梁婆婆说到此处,望向窗棂外孤寂清冷的月色,她想起刺史府中的金碧辉煌,绫罗软卧,不禁悲从中来,她在此处虽也是养尊处优,但毕竟是蛮夷之地,比不得刺史府里雅致。 然而这时,她听到了一声极为细微的抽泣,打断了她的神思。 “公子真可怜。”赵云霓听她说话入了神,说道,她在清冷月光下的神色哀怜,两行清泪如玉珠沿着小巧精致的脸庞簌簌落下,清亮的双眸蓄了泪水更加莹润,看得人我见犹怜。 梁婆婆心里涌过一阵暖流,自从跟着公子到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这些粗鲁的男人没有一个能耐心听她讲过去的故事,这些人虽在面上称呼自己一声梁婆婆,可没有一个人是发自内心尊重她。就连那些被掳掠来的姑娘胆子也像鹌鹑一样,和她们说几句话便吓得瑟瑟发抖,梁婆婆本就是个闲不住口舌的人,眼见赵云霓仔细倾听她的话,对她的喜爱更多了几分。 梁婆婆笑了笑,“好在公子也苦尽甘来了。现下公子在这地方,可是说一不二的,就连官兵不敢轻易到这里来。虽然没有刺史府奢华,可也不差哩。” “婆婆苦尽甘来,一切都会变好的。”赵云霓说话讨喜,一双眼真诚地望着她,梁婆婆心里愈发欢喜,又拉着说了一个时辰才止住话头,沉沉睡去。 赵云霓看着她,内心奇异地平静下来,或许是知道自己有了重新改变一切的机会,她竟然有种难得的困倦。 她的睡眠一向不好,前世的最后时光,夜夜都要靠着安眠香入睡,曾有几月,或许是有预感薛子衡即将到来的背叛,山雨欲来前的宁静让她有一种如芒在背的危机。她变得很易怒,暴躁,赤脚在莹白玉砖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被割破了脚也不自知,玄色裙摆下大朵艳丽的牡丹花被血色洇开,苍白的脸颊上洇过几丝泪痕,弱柳扶风的风姿我见犹怜,这是很少在身为御史的她脸上看到的神情。 仆人惊恐呼喊唤来薛子衡,他刚从宫里面见圣上出来,疲倦未消。他站在玉白的阶梯下,抬眸与她相望,他眼神深邃,见她如此疯魔竟也没有半点表情。赵云霓本心跳如鼓,见他如一尊雕像面无表情站在那里竟也出奇的安静了下来,她垂目望着他,他的脸还是很好看,甚至在多年权柄的浸润下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浅白的衣袍下金线以一种蛰伏的姿态盘踞而上,蜿蜒伸展至衣襟,衬出脖颈冷白的青筋。他掌权多年,已是不怒自威,见仆人的慌张本想要呵斥,又在看见赵云霓的一瞬消匿于无形,带了几分和颜悦色的关心。 多年前曾以卑微之躯游走于世,他惯于隐藏伪装,只是赵云霓还是发现了端倪,他的一双眼虽是平静的,却像潜伏在暗地的鹰隼耐心地等待即将入口的猎物即将咽气一样,闪起兴奋的光芒。 尽管那只是一瞬,但赵云霓确信自己看见了,只是她那时候还爱他。 后来,薛子衡拜访名医问诊,用千金得了一个药方,日日亲自煎药给她,如今想起来,那正是他想要求娶萧静姝前几月,现在想来,也正是在吃完那副药方后她的身体才急转直下的。 她自然是怀疑过药方,也曾私下叫太医院验过,然而那只是再普通的一副药,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如今她尚在这僻静乡村的土匪窝子里,前世浮尘一般,良久,她心绪平静下来,意识到思考太多也无济于事,反而不如保存体力,好好地睡上一觉,这样一想,赵云霓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 当然,她没有忘记用轻轻压住梁婆婆的衣角,这样,即使秦婴回来,见身边有自己的乳娘,也不会轻举妄动。 第二天,赵云霓才知道秦婴本是在接她下山那天要回来的,但是被匪窝里的一个读书人叫走了。 紫云山地势险峻,前山河流穿过,水流湍急,后山则成势成孤崖,官兵围剿之时,若缺少精密部署,就如泥牛入海,只会陷入这个巨大的旋涡里,掀不起半点波澜。 她原以为秦婴是个有勇无谋之人,但从昨天梁婆婆的话来看,却并不如此,他出身良好,且受过良师教导,并非等闲之辈。 这样一来,她走的每一步都必须更小心才行。 赵云霓住了下来,许是因为这间房太小,梁婆婆陪她住了几日,便回了自己的大院子,赵云霓一个人住在这里,反而更自在。 吃食是每日按时送来的,这山里的厨子手艺不佳,做的食物也难以下咽,但她不敢挑食,没有体力是绝不可以在这个吃人的地方生存下去的。 她倒也这样吃了几天,过几日,梁婆婆来的时候,却见赵云霓正坐在窗前,怏怏不乐。 都是这样的,被掳掠过来的女人没几个是开心的,但大多数打一顿或者饿几天也就好了。只是这个女人不一样,会讨她欢心,这倒是非常难得。她走到赵云霓面前,笑道,“别不开心了,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前些日子,大当家和林先生因事去了幽州,已经托消息回来说,事情顺利,正在返程的路上,几日内就要回来了。” 赵云霓委屈地点点头,依旧闷闷不乐,指头绞着手绢,百无聊赖。梁婆婆只好问,“怎么了?可是想家了?” 赵云霓摇摇头。 “婆婆,我家里条件不好,爹娘都去得早,如今这世道艰难,我一个女子难以存活,要是大当家看上了我,也是三生有幸。只是......” “只是什么?”梁婆婆见她姿容绝佳,本就有几分喜欢,偏偏赵云霓说话更是妙语连珠,颇讨她欢心。此前秦婴抢来的那些姑娘,有誓死不从的,被打得皮开肉绽也不服输的,也有温顺和气的,但却胆小如鼠,稍微见点血腥就晕过去了。如今秦婴也二十**了,虽然乱七八糟地成了很多回亲,但就像是过家家一样,总是不过数月便厌倦,身边始终没一个正经媳妇,她内心里也实在是着急。若是小姑娘有什么要求,只要不太过分,她也就做主答应了。 “外面有人守着,不让我到处走,我只能在这小院子里活动,实在是闷得慌。”赵云霓说。 “这简单,大当家的屋子里有不少书,听说有些还是现在时兴的话本呢。我给你找两本来看看。”梁婆婆试探的目光牢牢锁定赵云霓,心里也在打鼓,前些日子,寨子里也掳掠了一个人来,容貌虽不是上等,却冰雪聪慧,人也千依百顺,哄得秦婴放低戒备,对她百般答应。谁知过不了多久,那女子便借着他的宠爱将寨子里的事务都摸透了,还绘了一张地形图,上面有详细的批注。还好有人发现,提前告知秦婴,那女子在当晚便被秦婴打死了。 那女子血肉模糊睁着眼不瞑目的惨样,现在想起来还是令人胆寒。 从那之后,若是有识字之人,便不能够在这寨子里随意走动了。 赵云霓浅笑,眉眼弯弯,一幅天真无邪,“婆婆说笑了,我不识字的。本来村子里的教书先生就少,再加上钱不够,交不起束脩,所以一直未曾习字读书。” 为了增强这句话的可信度,赵云霓故作难过,流下了几滴眼泪。 梁婆婆拍拍她的手,安抚道,“这样也好,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识字,说不准正是你的福气呢。我们大当家,正是喜爱这样的女子呢。” 说完,她又和赵云霓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话,最后便去休息了,临走前,她说要派一个小丫头给她送些消遣玩意儿,赵云霓低头称谢。 吃完饭,一会儿见一个瘦削的小丫头带着一堆东西推门进来,她似乎十分害怕,形容瑟缩,却还是鼓起勇气,“梁婆婆让我带你走走。” 她一面说道,一面将东西放在桌上,赵云霓那才看见,是一些针线和一块薄如蝉翼的浮光锦,还有一块饴糖,那锦缎质地轻盈,为幽州产物,丝质在朝日映照下光彩夺目。? “婆婆怕姑娘无聊,准备了一些针线,姑娘没事可以做一些绣品,打发一下时间。” 她心里笑笑,此物虽看起来不过是较为高级的面料,实则十分罕有,除去进贡外,此物为临近幽州的高昌国产出,只在幽州达官贵族之间流通,这个梁婆婆应该是不识得此物价值的,要不然,也不会轻易地就送给她消遣。此物曾在景阳八年,因为青阳凌氏世子为艳云楼姑娘一笑,炒出过一尺千金之价,更有宫中皇妃依靠此物复宠,从此之后,此物的价值更是水涨船高,一尺锦堪比一寸金。 这样看来,秦婴历久不灭,背后或许还有幽州的原因。 赵云霓心念几转,面上毫无异样,惊喜异常地拿过那匹浮光锦,说道,“谢谢。”又拿起那饴糖,掰出三分之一,递给那小丫头。 那小丫头连连摆手,不敢收,赵云霓不由分说地将那一块糖送进她的嘴里,自己把那剩下的也吃了,笑道,“甜吗?” “甜。” 吃了一颗糖,小丫头对她的戒心也没有一开始那么强烈,年纪小的丫头话也多,没多久,她知道这个小丫头叫银杏,其实已经有十五岁了,很小的时候就被拐来做丫鬟,她年纪小,不懂人情世故,也不会讨好别人,整日吃不饱穿不暖,才弄得面黄肌瘦。赵云霓旁敲侧击地从她嘴里打听山寨的消息,但小丫头级别不够,知道的不多。 比如虽然现在大雪封山,但是土匪们还是每日晨晚两练,厨房里和银杏交好的陈阿婆总在抱怨,食物一天天见底,这些土匪的胃口还不减,她都愁得不行,提起来就骂。 “其实陈阿婆只敢和我偷偷骂,”小丫头眼神落寞,山川白雪皑皑落入一双青涩的眼睛里,本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只能被迫长大,“若是梁婆婆听见了,会被土匪用藤条抽的,他们用的是金刚藤,一抽数十个刺,扎进肉里可疼了。” 赵云霓默然,她想起前世公主爱看话本,偶尔也说土匪也是被逼上梁山,土匪窝里也有性情中人,但哪一个落草为寇的人手中没有沾血呢,见不得光的事情何其多,又哪是金尊玉贵的公主能知晓的呢。 思绪纷杂,赵云霓满腹心事地跟着银杏出了院子,默然把眼中所见一一记在心里。这座匪寨其实已经颇像一座小型城池,各种功能齐全。到最后,她们来到了一处嘈杂的地方,青砖铺就的宽阔的场地,一堆土匪乌泱泱地站在一起,手持各种武器整肃站立,寒冬腊月,营地里的男人赤膊上阵,手中刀剑棍棒挥舞出一道道残影,眼神坚毅,目不斜视。 哪里像是一个土匪窝,倒像是训练有素的军营。 前世她曾在赤羽营中见过类似的场景,只是那时是帝君让她去查赤羽营中的一个将领,那将领是个世家子弟,靠祖上得了荫封,实则游手好闲,手下管理的乌烟瘴气,用着上好的玄铁剑却不知珍惜,如同隋珠弹雀。 这土匪窝里的兵器不算上等,然而个个精气神十足,负责操练的土匪也毫不懈怠,此处军纪严明,比她想象中的要棘手得多。 她低下头,做出被吓到的样子,“这里好可怕,我们走吧。” 银杏点头,心里的希冀暗淡了几分,其实这也是梁婆婆暗示的,所有被掳掠来的人都要来这里“看看”,以免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不得不说,这一招确实有效,她带过几个女人来这里,见到这幅场景,都被吓得面如土色,瑟瑟发抖。 她原以为这个女人会不一样呢。 原以为,她会和青萍一样呢。她们都说她绘制了地图被大当家打死了,可银杏就觉得青萍是很了不起的人,她是这里不一样的女人。 银杏自己都记不得被拐到这里来有多久了,她每日盼着被找到,被救出这座吃人的大山,但终日的等待让一切都成了空,在她万念俱灰之际,只有青萍,曾让她看到了一点点希望。青萍虽然也委身于秦婴,得了大当家的喜爱,但她其实是不快乐的。 银杏总记得她爱看梅花,又爱落寞地坐在规训堂外看书,银杏曾有一次见她睡着了,帮她盖了一下毯子。 从此青萍便对她很好,只是她告诉银杏,这里虽然看起来如铁桶一般,实则人人心怀鬼胎,最好不要让人知道她们之间有交集。 银杏一开始并不明白,直到那一晚。 那一晚,整个紫云山上风声鹤唳,所有人都闭口不言,沉默肃杀的气氛无声无息蔓延。她刚结束一天的农活,回到屋子里,期待着青萍姐姐来看她,这是她们的约定,为此,她倒好了茶水,坐在桌旁安静的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沉重的敲门声惊醒,满怀希冀开门,却只看到那些兵匪用担架将奄奄一息的青萍抬进来,匪徒身上气焰嚣张,杀人的兽性复苏,他们警告银杏,说青萍做了错事,要杀了她以儆效尤,让所有人都不敢再犯。 银杏看着青萍,整个人如一只风雨中的燕子颤抖不已,她想要惊叫,痛哭出声,四肢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拴住,连走一步都困难。她伸出手想拉一下青萍,却被她察觉,被她凄惨又坚定的眼色止住。 银杏没敢再往前走一步了,她呆立在那里,像是被抽去了魂魄一般。 土匪们很满意她的表现,对她没有过多设防,又抬着青萍到各个院子里去杀鸡儆猴,最后他们将青萍扔下了山崖,银杏知道那处地方下面其实有一个缓坡,人多半不会直接坠入崖底,她趁着夜色偷偷找到青萍,用尽全力托起她的尸身,将她葬在了一颗茂盛的梅花树下。 银杏眼里的变化终究没能逃过赵云霓的眼睛,她伸手捏了捏小丫头瘦到嶙峋的骨节,转而说起其他,“怪无聊的,这紫云山上,有没有什么趣事可以听啊。” 银杏见之,心里的失望更甚,勉强提起兴致,讲了件在下人之间流传的事情。 这一讲,倒让赵云霓忽然想到,紫云山尚未成大气候之前,朝廷派过人来剿匪,但结果是,匪徒未清,官兵却损失了一大半,在此之后,曾有人提议,若强攻不行,不若招抚紫云山。 有青州官员自告奋勇,说是结识紫云山上曾经的陈大当家,别名陈刀疤,可以用金银诱之,谁知道那里一朝变了天,陈刀疤退位让贤,秦婴却上了位,而且明示拒绝招抚。 听说因为此事,秦婴和陈刀疤之间也曾剑拔弩张,只是不知道为何,最后还是陈刀疤让步,将事务一应交给秦婴,自己只居在一处小院子里。 才听得银杏说,最近给她送饭的是她的好友桃红,桃红说,最近她都不敢去那里了,陈刀疤好像疯了,要吃人。 从前世秦婴屠杀了整个清河村来看,他绝对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但为了以示他的大度,要这些土匪为他做事,又必须要好好地对待陈刀疤。 看来,她必须要为这件事添一把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