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剑》 第1章 清溪 “夫人!带着孩子走吧!夫人……” 官兵们的怒骂,丫鬟们的哭声,嘈杂刺耳,在门外响成一片。女子面色平静,在乳母的哀求声中轻声道:“你带着麟儿先走,偏门外有车。” “夫人……” “我收拾一下就来。” 乳母无奈,只得把孩子小心裹入怀中,小步离开了。 女子对镜理了理鬓发,又整了整衣领,平静的神色浮上一层悲恸。“应棠,我做不到独活,”她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伸手从梳妆盒中取出一支精巧的珠钗,“只是对不起麟儿了,我们在天上看着他吧……” 寒光一闪,鲜血混着泪水滑落。 元兴四年,圣上以戍边将领擅离职守为由,诛大将军徐应棠于崇岭关,并下令抄了徐府,家眷仆从一律发配充军。禁卫军破门而入时,发现徐夫人已自刎而亡,其两岁稚子在混乱中不见所踪。圣上叹其性情刚烈,追封为武瑛夫人,免了徐家上下的徭役。 栖云峰下,潺潺的溪流穿林而过。 一个四岁小儿摇摇晃晃地踩着水,时不时俯身翻捡水里的石头,又不满意似的随手丢弃。突然,他瞥见溪边草丛里有一个布包似的东西,顿时来了兴致,飞奔过去想要一探究竟。那布包毫不起眼,外侧还沾上了些许泥土草屑。他随意地解开系扣,一掀盖布,里面赫然是个白净的娃娃,一双乌亮的眼睛正好奇地望着他。 林渡惊呆了,本以为是别人遗落在此处的宝贝,没想到是个小孩。那小孩也不哭,只与他大眼瞪小眼地瞧着彼此。林渡下意识伸手戳了戳他的脸,小孩便笑了起来,乌亮的眼睛里映出林渡傻傻的模样。 听到笑声,林渡猛然反应过来,连包带人一把抱起就往山上跑,嘴里兴奋地喊着“我有师弟了!”一路惊起无数鸟雀。 于是,灵隐派掌门林瞻在这一年先后收获了两个弟子。大徒弟林渡,是云游时一眼看中的。北方连年大旱,百姓食不果腹。林瞻偶见路边玩耍的一小儿根骨奇佳,便与他父母商量,带上山收为弟子。这户人家并非江湖中人,却也隐约听过灵隐派的大名。又因流年不利,家里几乎揭不开锅,便含泪把小儿子交予林瞻,希望他不至于跟着父母吃苦。林瞻思量片刻,取了个渡字,又宽慰了他父母许久,带着林渡回了栖云峰。 山中清净,唯有掌门林瞻与一位老仆,时常好几天不闻人语。林渡天性顽皮好动,上山后便如鸟雀出了笼。掌门知他年岁小,也不拘着他,任他漫山遍野地疯玩。没想到玩着玩着还捡回来一个孩子。 掌门从林渡怀里接过襁褓,包裹里的孩子望着他眨了眨眼,又笑了起来。掌门摸索几下,从布包内侧夹层取出一块玉和一张折起来的纸,纸上单写着一个“徐”字,再无其他。掌门一愣,皱起眉头,神色间是掩不住的忧虑。片刻后长叹一口气,对一脸期待的林渡淡淡道:“以后这便是你师弟了,”想了想,“就叫徐清溪吧。” 刚满四岁的灵隐派大师兄从此有了玩伴,到哪都要带着师弟。不过师弟从小就安安静静的,不像他这般飞扬跳脱。林渡上树掏鸟蛋,徐清溪就在树下看蚂蚁;林渡溜进藏书阁偷摸掌门珍藏的古剑,徐清溪就在门口放风;林渡折了树枝作剑装模作样一通乱舞,徐清溪便笑着拍掌,满眼对师兄的佩服。 林渡常常觉得这个师弟太好骗,于是心中渐渐地起了要保护徐清溪的念头。连自己都能唬住他,以后下山被坏人骗了可怎么办呢?徐清溪倒是没有别的心思,只觉得师兄是世界上除了师父最厉害的人,以后一定能成为大侠。他自小在山中长大,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栖云峰这方天地便是他的家。家里有师父,有师兄,有照顾他们的老仆,这便是徐清溪珍而重之的全部。 掌门不甚在意林渡三天两头上房揭瓦的行径,只在他太过顽劣的时候罚他抄心法。比如林渡某日非要骑着老仆养的羊满山跑,还盛情邀请师弟同骑。徐清溪舍不得自己喂大的羊,为难地拒绝了。掌门得知后,罚林渡抄了一百遍“不动如山”,贴在床头。没过几天,林渡好了伤疤忘了痛,又打起了羊的主意。这次刚摸到羊毛就被发现了。掌门无奈,以不劝阻师兄为由,连着徐清溪一道,罚两人抄完了整本灵隐派心法定海诀。林渡不服气地嚷嚷不关师弟的事,掌门微微一笑,走了。徐清溪倒不觉得委屈,反而认为师兄被罚自己确实有责任。他人还没有桌案高,在太师椅上又垫了两个蒲团才够着纸笔,一直抄到夜半三更,月上柳梢。掌门来看时,林渡与徐清溪头挨着头伏在案上,都睡得正香,徐清溪身上还披着林渡的外衣。掌门失笑,一手一个把两个爱徒抱回榻上,掖好被角。 林渡从此老实了很久,因为知道自己一闯祸师弟也要遭殃。自己还要保护师弟呢,怎么能让他跟着被连累?掌门甚是欣慰,终于找到了治自己大弟子的好方法,可惜就是要委屈一下自己的小徒弟。 山中岁月缓缓流淌。林渡七岁徐清溪五岁时,开始正式学习灵隐剑法。 两百年前,有一位剑客在栖云峰苦修时不慎跌落悬崖。他于无人的绝境中平静下来,坐而悟道,竟突破了自身瓶颈,开创出独门武学灵隐剑法以及与之相配的心法定海诀。功力大涨后脱离险境,在栖云峰上创立了灵隐派。 灵隐剑法讲究天地共生,自然灵动。剑气隐而不发,发时锋芒毕露,万物萧瑟。初学时,掌门给了一人一柄木剑,只教了几个简单的剑招,便让他俩去领悟心法,有惑时再点拨。 掌门未曾想到,凭空捡来的二弟子也是天赋惊人。徐清溪心思细腻,对内功心法的领悟甚至超过他师兄。而林渡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握剑的。学剑法的第二年,最初的那几个简单的剑招便在林渡的手中起了行云流水的变化。再过三年,二人便学完整本灵隐剑谱。掌门也就放手,极少再指点。 清晨,天还未亮,林渡便起身去院里舞一套剑法,再回来唤醒徐清溪。掌门从他们习武第一天起便立下规矩,起床后每人要挑两桶水去后山菜园,浇完菜才能回来用早饭。徐清溪年幼,睡眼朦胧地跟在林渡身后,一开始总是磕磕绊绊,一桶水到菜园时只剩下半桶。山路崎岖,两人浇完菜回来已是日头高挂,只能继续练会儿剑等着吃午饭。渐渐地,一个来回用的时间越来越短。到了十四五岁的时候,林渡出门前盛两碗粥放在桌上,浇完菜回来时碗里还冒着热气。 第2章 出笼 “当!” 两柄剑抵在一起,发出一声清脆的铮鸣,旋即分开。 清溪收势,周身真气流转,剑锋在半空中斜斜一偏,一招风入松涛顺势而出,直取面门。 “叮!”又是一声脆响。对方似乎料到了他的出招走势,从容化解。然后迅速刺出数剑,一招暴雨梨花,将徐清溪周身笼罩在剑影之中。 一时间,金属相碰之声不绝于耳。徐清溪稳住心神,连退数步,腾挪间已转至对方身侧。右手一抬,剑锋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正是灵隐剑法第四十八式长河落日。 对面不敢大意,剑势不收,以退为进,转瞬间欺近徐清溪身边,如清风拂过,鼻息可闻。徐清溪瞳孔中倒映出那人如玉的面庞,还想再避,颈间已架上了一柄寒芒。 下一瞬,两人同时收剑。徐清溪微红着脸,低头道:“师兄,我输了。” 对面那人正是林渡,他嘻嘻一笑,上前搂住徐清溪脖子,带着他往院外走:“那一招长河落日,使得极妙,我也不曾料到。” 徐清溪顺势跟上他的脚步,嗯了一声。 “但有时对手攻势猛烈,不必一味避其锋芒。出剑越多,破绽便越多。” “还请师兄赐教。” 林渡望着他,嘴角一挑,“叫声好哥哥来听听。” 徐清溪一张俊脸红到耳根,瞪了他没正型的师兄一眼,试图挣脱无情铁掌。 林渡哈哈大笑,“好啦好啦,下午教你,先吃饭去吧。”随意镇压下师弟的反抗,脚步轻快地往正厅去了。 元兴十八年夏,匈奴来犯。圣上命大将军顾郢率五万兵马挥师北上,阻匈奴游兵于关外。 掌门昨日收到飞鸽传书,在书房中呆了许久,今日一大早便下山去了。林渡一整天心不在焉,到了傍晚时溜进藏书阁,找到正在静坐调息的徐清溪,神神秘秘地说要带他看个好东西。 “好东西?”徐清溪狐疑地看向他。他太了解自家师兄了,一露出这副神情准没好事。 林渡在徐清溪的打量下有些心虚,但还是凑上前去,拉着徐清溪的手就往外走,“师兄还能骗你不成。” 徐清溪心道从小到大你骗我的还少吗,但还是乖乖随他去了。 夕阳的余晖洒遍山中草木,晚风带来一丝凉意,却仍吹不散暑气。两人身轻如燕,一炷香的功夫,便出了山门,到了当初林渡捡到徐清溪的水边。 徐清溪只知林渡带着他往山脚去,却不知要到何处。到了这里,他迟疑地停下脚步:“师兄,这里已是栖云峰的边界,你要带我看什么?” 再往前,出了山林,走上十里蜿蜒小路,便是熙熙攘攘的永和镇。掌门曾严肃地告诫他俩,灵隐派门规第一条便是学成前不准下山。 林渡拉他不动,只好道:“好东西还在前面。” 徐清溪一惊,“师兄!掌门的规矩,你忘了?” 林渡见唬不住他,索性坦白:“掌门只是怕我们惹出祸端,若只是下山看一眼,怎会生事?”见徐清溪皱起眉头,他又宽慰道:“明日天亮前上山,师父不会知道。” “可是……” 林渡循循善诱,“你在山上住了十四年,就不想看看山下的日子是怎样的?” 徐清溪迟疑了。山中寂寥,终日除了练剑,便是与风月山林为伴,他也曾对师父和师兄口中外面的热闹心生向往。然而一番天人交战,师父的叮嘱还是占据了上风。徐清溪想起过往种种因自己没有劝阻而让林渡闯下的祸,轻轻摇了摇头。 林渡有些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他微笑着捏了捏徐清溪的手,“好了,别皱眉。师兄去去便回,给你带好玩的。”接着便放开了徐清溪的手,转身继续向山林尽头走去。 “师兄……”徐清溪在原地愣了一瞬,林渡的背影已渐渐消失在林间。他无暇思索,抛开一切顾虑,在独自回去与追上林渡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 永和镇不大,总共也就住着十几户人家。但处在江南的商路上,距秣陵城不过三四日路程,因此南来北往的行人众多,逐渐形成了一条街的商铺,酒楼茶馆客栈等一应俱全。许多小贩挑着果蔬杂货,就在路边摆摊叫卖。虽然山中基本自给自足,老仆还是偶尔下山到这镇上采买,给两个少年加加营养。 徐清溪第一次见此热闹场景,懵懵懂懂地跟在林渡身后,一边睁大了眼到处看,一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快速转移视线,生怕盯一处久了便会有人上前盘问。林渡却神态自若,他怕与徐清溪走散,便牵着师弟的手,与他并排前行。两人街头巷尾到处溜达,在每一个摊子前都要驻足欣赏一会儿,行人与肉贩子讨价还价都能津津有味地看半天。有的摊主热情地招呼他们,徐清溪一害羞,拉着林渡赶忙走了;有的见是两个半大孩子,便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上别处玩去别耽误自己生意,林渡反倒嘻嘻一笑,装模作样地问他怎么卖。到了一个卖草编蟋蟀的摊前,徐清溪挪不动步了,林渡便摸出从老仆那顺来的荷包,摸出两个铜板递给摆摊的老头儿,得了两只草蟋蟀,与徐清溪一人一只。徐清溪爱不释手,说了句谢谢师兄,笑意从眼睛漾到嘴角。 转眼太阳落山,两人饥肠辘辘,循着灯火迈进了一家小酒馆。还未进门,便听到里面人声鼎沸,吆喝声,大笑声,劝酒声响成一片,快活的氛围几乎溢到街上。店小二形形色色的人招呼多了,见两个少年走进来也不奇怪,麻利地将他们引到一张空桌上,问要点些什么。林渡也不懂怎么点,见隔壁桌吃得正香,便用手指了指:“要一样的。”店小二了然,朝后厨大声吆喝了句“来两屉鲜肉小笼!”,转身又忙去了。 徐清溪坐在林渡对面,好奇地东张西望。隔得稍远一桌是一群晒得黝黑的汉子,各个一身短打,像是武夫。门外听到的动静就数他们桌最大,这会儿刚喝完一轮酒,其中一个汉子正眉飞色舞地讲自己听到的传闻。 “话说那顾郢顾将军,身长九尺,使一把六十斤重的精铁长刀,一下便能把那匈奴贼人劈成两半……” 在一片啧啧赞叹中,有人插嘴:“郭子,你咋知道得这么清楚,莫非顾将军是你拜把兄弟?” 众人哈哈大笑,那被称作郭子的汉子也不恼,只爽快地一摆手,“我没那福气,不过我有兄弟在西北军,他可是亲眼见过顾将军。”众人被勾起了兴致,只催促他快往下讲。不知不觉,半个酒馆的人都静了下来,竖起耳朵。 “我那兄弟,从滇南便跟着顾将军。徐将军出事后,顾将军在调往西北的路上悲恸难当。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顾将军可是偷偷抹了好几回眼泪。路过崇关岭时,对着徐将军的衣冠冢喝了一夜的酒,都被我兄弟瞧见了。” 四下一阵唏嘘。 “当今圣上也是性情中人呐,只可惜朝中无人。若是徐应棠将军还在,匈奴贼子怎敢来犯?”他不紧不慢地端起酒碗啜了一口,“听说那四皇子倒是有心挂帅,可太子又怎会给他机会……” 鲜肉小笼上桌了,晶莹剔透的薄皮下可见诱人的汤汁,徐清溪立马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自从去年颖夫人辞世,圣上对四皇子也亲近了许多,还特地准许他回母舅家散散心。这隔壁秣陵城的地价,那是蹭蹭猛涨啊。四皇子回来那几日,满城的姑娘都花枝招展地在街上闲逛,可不便宜了那城里的小伙子们!” 满堂哄笑,酒馆里的其他人听这汉子开始胡吹,便笑着摇摇头,又推杯换盏起来。一时间,空气里尽是热热闹闹的人声。 第3章 青梅 永和镇的这家酒馆有两绝,其一便是这鲜肉小笼。取新鲜的猪肉加上秘制的香料,用力搅出筋。老师傅几十年的功力,把面擀得薄如纸,包入肉馅时再加入鸡汁胶冻。等蒸熟了,能隔着半透明的面皮看见里面流动的汁水,令人食指大动。 徐清溪无师自通,稳稳当当地用筷子夹起吹弹可破的小笼包,咬个小口把汁吮了,再慢条斯理地往下咽。等他吃完一个抬起头,林渡已经风卷残云干掉半笼。 徐清溪默默地把自己那份往前推推。 林渡见了,又给他推了回来,“你吃。”然后跟着周围人有样学样,喊小二上酒。 这酒馆的第二绝,便是他们家自酿的青梅嗅。用江南盛夏的青梅为原料,窖藏一年,第二年揭开封盖时香飘十里,在江南一带远近闻名。据说四皇子回京时带了几坛,圣上品尝后赞叹不绝,从此青梅嗅名声大噪。商人运到关外,有时竟能炒到千金一坛。 林渡好奇,先给自己斟了一杯。澄澈的酒液在白瓷盏里显得格外诱人,他随意地一口抿了,酸甜的梅子味道后升腾起丝丝缕缕的馥郁酱香,除此之外好像也没什么特殊之处。于是给徐清溪也倒了一杯。 徐清溪尝了一口,不感兴趣,筷子又伸向了鲜肉小笼。 不知不觉,林渡已将一盅青梅嗅喝水似的饮下。渐渐地,他感到全身被一股暖洋洋的气息包裹,四周的一切声响仿佛都离得很远,脑海里的杂念也逐渐消散,只有眼前师弟清澈的目光还让他保留着一丝清醒。 “师兄?”徐清溪有些担忧地唤他。 “嗯,走吧。”林渡脸上浮现出一个傻里傻气的笑容,没事人似的站起身,结果被椅子绊得一个踉跄,徐清溪急忙上前扶住他。 一旁的店小二笑道:“多少人喝了咱家的青梅嗅一杯便倒,这位小兄弟喝了一盅还能直着出门,酒量当真不错。” 徐清溪:…… 他只好把林渡的一只胳膊绕过自己脖子,另一只手搭着他的腰,搀着师兄往外走。 林渡在神志混沌中仿佛察觉到在师弟面前形象有损,严肃地要求徐清溪放手,声称他走得很稳。 徐清溪闻言乖乖放手,看着林渡平稳地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差点再次被门槛绊倒。徐清溪:……算了。索性拿过林渡的佩剑,背起他师兄往回走。这下林渡终于老实了,仿佛知道丢人似的,一声不吭地趴在师弟背上。 夏夜,万籁俱寂,星河倒悬。微凉的晚风拂过面颊,还混着一缕某人唇齿间的梅子香气,徐清溪走着走着莫名红了脸,好在夜色深沉没人看见。 过了山门,沿着潺潺的溪流前行。徐清溪忽然觉得山外的世界也不过如此,那些热闹的人声温暖却又短暂,只有想到这山间风月和背上的人才能带来长久的宁静温馨。 他走得不快,以为师兄不吭声是睡着了。忽然听那人轻声道:“师弟。” 徐清溪只当是梦话,嗯了一声,继续缓步走着,听林渡在他背上自言自语:“当初捡到你的时候,你见到我就笑,可傻了。” 徐清溪:……懒得与醉鬼理论。 醉鬼继续絮叨:“从小就好骗,幸好学剑的时候够灵,”顿了顿肯定道,“像我。” ……把某人扔这荒郊野岭算了,反正山里野兽也没有能打得过他的。 徐清溪借着星光已望见了林木掩映间的檐角,提气吐纳,脚步瞬间轻盈,速度加快。背上那人忽然喃喃道:“清溪……师兄护你一辈子。” 徐清溪闻言,气息一滞,停下脚步轻声回道:“师兄?”声音中有一丝极难察觉的颤抖。 那人却又睡着似的不说话了,仿佛刚才那句不过是风声带来的幻觉。 徐清溪心神不宁,怕惊动老仆,背着林渡翻墙入院。他悄无声息地落地,一抬头便看见师父正站在几步外冷冷地看着自己,顿时心凉了半截。 林瞻平日里极少对自己的小徒弟露出这般严厉的神色,徐清溪自知犯了大错,羞愧难当,急忙拉着林渡一起跪下:“师父,弟子知错,求您责罚。” 林渡登时清醒了三分,满怀忐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师父,是弟子执意下山的,与师弟无关,还请只责罚弟子一人。” 林瞻却看也不看他,只沉默地站着。徐清溪内心万分后悔,只恨自己不够坚定,没拉住师兄,惹得师父动怒。片刻只听林渡冷哼一声:“带你师兄去寒渊潭醒醒酒,醒了再来见我。”说完便拂袖离去。 寒渊潭是后山的一方小潭,泉水从山顶蜿蜒而下,形成一道小瀑布,直直跌入潭中。潭水不知何故一年四季都寒气逼人,因而得名。 林渡脱了鞋袜,毫不犹豫地向潭中走去。徐清溪正欲跟上,却被他拦住了:“师父只让我在此醒酒,你快回去吧。” 徐清溪倔强地吐出一个“不”字。 林渡不得不摆出架子,瞪着他道:“师兄的话也不听了吗?” 徐清溪理亏,只好偃旗息鼓,眼巴巴地看着林渡走到瀑布下闭目站定。自己回到潭边,陪着他打坐。 六月的潭水,依旧冰冷刺骨。林渡在水流的冲击下不一会儿便嘴唇乌紫,酒气散了大半。他一边强自忍耐,一边运起心法定海诀,真气在因寒冷而滞塞的经脉中艰难前行。气息冲撞间,林渡全身隐隐作痛,瀑布的巨大冲击力似在加剧痛苦,又似在助他打通穴道得到解脱。他咬牙继续运功,足足两个时辰,终于冲破关隘,真气流转一周,在经脉中畅行。寒气与酒气逐渐被逼出,丹田升腾起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暖意,林渡再运功时,感到气息源源不断地从丹田涌出又充盈全身,流转的速度竟比之前要快许多。 身旁忽然传来一声轻唤,“师兄!你还好吗?” 林渡猛然睁开眼,发现天色已大亮,徐清溪正满一脸担忧地望着他。老仆来传话,说师父让他们先回去收拾收拾自己,再去祠堂跪着。徐清溪在岸边唤了几声,林渡毫无反应,心下焦急,便直接跳进潭里找他。好在林渡神色如常,徐清溪这才稍稍放心。 林渡想拍拍师弟的脑袋以示宽慰,又怕渡去自己的寒气,只好边示意徐清溪往岸上走,边颔首道:“我没事。” 徐清溪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与林渡回房换了身衣服,草草吃了老仆准备的饭,便往祠堂走去。这祠堂也有上百年的历史了,里面供奉着灵隐派历代掌门的牌位。小时候,林渡拉着师弟偷偷溜进来玩。徐清溪被里面的气氛感染,小声地叫师兄快走,林渡却凑到近前将牌位上的字挨个辨认了一番,走之前大大方方地一鞠躬:“师祖们再见!”惊得徐清溪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拖走。 想起年幼时的事,徐清溪嘴角忍不住上翘,回过神来却又叹了口气。师父这次应当是气得狠了,见都不愿见他们俩,只叫在此反省。案上的木牌位仿佛包含着师祖们责备的目光,徐清溪低头,跪得端端正正。 “师弟,你怨我吗?” 徐清溪闻言抬头,看向身旁一并跪着的人。林渡一张满是少年气的俊朗脸庞,此刻神色间带着七分不安三分迷茫,正注视着他。 徐清溪忽然笑了:“怨啊,怎么不怨。”然后赶在林渡开口前慢悠悠道:“怨你不知自己斤两,上山还要人背,好沉。” 林渡:…… 这怕是要被嘲笑一辈子了。林渡悔不当初,默默地将自己外衣叠了两叠,垫在师弟的膝下,盼着他能早日消除昨晚的记忆。 柔软的布料阻隔了青石砖的凉意。徐清溪顺势挪了挪,让他也跪上来。 如此过了一天一夜,二人饥肠辘辘,困顿难当。第二日清早,终于听到老仆来唤,让他们去藏书阁。徐清溪松了一口气,师父总算愿意见他们了,正欲站起身,双腿一软差点摔倒。林渡替他挽起裤腿,一看已是一片青紫,心疼道:“为什么不运功调息?”徐清溪只当是自己惩罚自己,也不解释,随意地活动了两下便催着师兄出门。 第4章 下山 清晨雨方歇,山雾缭绕,藏书阁四周松林间氤氲的水汽久久不散。林瞻看着眼前跪得整整齐齐的师兄弟俩,沉默了半晌。 林渡在师父的沉默中诚惶诚恐,艰难开口:“弟子顽劣,望师父责罚。” 林瞻沉吟:“林渡,你跟随为师多少年了?” 林渡答道:“弟子三岁上栖云峰,如今已十六。” 林瞻感慨:“山中不觉,竟已十三年了。”随后望向一旁素来乖巧的二弟子,语气不觉柔和了些,“如此算来,清溪也十五了。” 徐清溪垂眸应了一声,不知师父何意。 “取你们的剑,随我来。” 凌霄顶上,一棵老松巍巍而立,盘根错节踞于一块大石上,仿佛已在此等了千年。树下站着师徒三人,林渡和徐清溪负剑而立,任山风轻拂衣角。 林瞻看着弟子的挺拔身姿,沉声道:“拔剑!” 林渡和徐清溪同时抽出佩剑,运起灵隐剑法第一式。一时剑气凛凛,群鸟惊起。林渡剑法大开大合,有潮吞日月之势,一柄木剑在他手中似能削金断玉。而徐清溪剑法清逸斜出,周身真气运转,剑气温和克制,只在峰回路转之时稍露锋芒,隐有出尘之姿。行至最后一式,二人齐齐挥出,剑气激荡,老松下的巨石应声裂开,而树身丝毫无损,唯松针如雨落下。 林瞻满意地点了点头,却又忍不住长叹:“罢了罢了,终究是时候了。”他转身望向山下,负手而立,云雾缭绕间隐约可见山脚的村镇,炊烟袅袅升起,一派静谧祥和。金灿灿的晨光笼罩凌霄顶,极远处云层却在攒动聚集,投下一片阴影。林瞻未回头,吩咐弟子二人去将老松后的石函打开。 只见树下茂密的杂草中,静静卧着一狭长石函,风霜雨雪在它表面留下斑驳的痕迹,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林渡率先上前,拂去匣上尘土,暗暗运口气,猛地将那饱经风霜的石匣盖子掀开。沉重的石板应声滑落,徐清溪好奇地凑上前,却见这匣中静静地躺着两柄剑,还未拿起便觉寒光逼人,可知是绝世神兵。其中一柄刻着“均铭”二字,另一柄刻着“承泸”。二人看着这样难得的好剑,只觉欣喜,仔仔细细地上下端详,恨不能即刻拿起试上一试。 身后传来林瞻幽幽的声音:“这两柄剑是祖师爷江无迹传下来的,如今便交予你们了。” 林渡喜出望外,立刻装模做样地向师父作了一揖:“谢师父!弟子日后定加倍苦练,将灵隐剑法发扬光大。” 徐清溪却冷静下来,疑惑道:“师父,弟子愚钝,不知何故得承此剑?” 林瞻轻叹一口气:“清溪,你过来。” 徐清溪凑近师父身边,林瞻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交到爱徒手中。徐清溪懵懵懂懂地双手接过。 林瞻看着眼前两张带着少年气的面庞,心下隐有不忍,却依然正色道:“灵隐弟子,跪下听训。” 二人神色一凛,齐齐跪下:“弟子在。” 林瞻沉声道:“天下动荡,剑出凌霄。我灵隐一派向来避世,却也从不怕入世。如今时机已到,你二人即刻携均铭、承泸剑下山,于立秋前将此信送至京城顾府。” 二人瞬间愣住,徐清溪心念电转,只以为是师父欲将他们逐下山,急急伏首:“师父,弟子知错!前日下山实是一时贪玩,往后定将静心清修。” 林渡更是痛心疾首:“师父,都是我这个师兄的错,弟子再也不敢了!” 林瞻闻言,瞪了林渡一眼:“你还记得你是师兄!”转而神情又柔和下来,忍不住叮嘱一句,“江湖凶险,下山后你们师兄弟二人务必要互相扶持。”随即他狠狠心,转身拂袖,只远远留下一句“事不宜迟,尽早动身”,便消失在师兄弟二人眼前。 林渡和徐清溪跪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师父离去的方向。 半晌,徐清溪喃喃道:“师父不要我们了。”林渡闻言回过神来,抱住自己师弟,连声安慰道:“不会的,师父他老人家只是一时气急了,等他气顺些了我们再去求他。”徐清溪想来想去,只有此法,便叹了口气,跟着师兄站起身。 林渡拉着他来到石函前,“来,听师父话,我们把剑取上。” 徐清溪点点头,又端详了一番,只觉承泸剑清峻灵巧,忍不住拿起来舞了两招,竟仿佛量身打造一般得心应手。 林渡笑道:“我也觉得承泸很适合师弟。”随即拿起剩下的均铭剑。均铭浑元古拙,与林渡的大开大合的剑势也颇为相配。 二人爱不释手地比划了一阵子,仿佛回到幼时刚拿到木剑时的那般新奇快乐。但终究今时不同往日,师父的叮嘱又浮上心头,徐清溪担忧道:“可是师父说的送信又是怎么回事?” 林渡摇摇头,随后想到什么般:“快看看信封上有什么线索。” 于是徐清溪将信从怀里取出,交予林渡,两人对着日光仔仔细细地瞧了一会儿,只见这信封被师父严密地封着,封口处盖着灵隐派的印记,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林渡只好把信重塞回徐清溪怀中:“师父既然给了你,你便收好,等再问问他老人家便是。”此刻已日上三杆,两人饿得头昏眼花,林渡便拉着师弟急急溜回厨房。老仆已做好饭菜,两人狼吞虎咽地解决了一顿。 吃好后,徐清溪便询问老仆:“请问师父现下何处?” 老仆却说掌门已在藏书阁闭关,出关前不会再见任何人。 “闭关?”徐清溪一惊,与林渡面面相觑。他们知道师父一旦闭关,至少三年不会再出现。 “难道师父真的……”徐清溪垂头丧气。林渡却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走,去藏书阁找师父。” 两人一路飞奔到藏书阁,却见大门紧闭。林渡心下焦急,正欲呼喊,徐清溪却一把捂住他的嘴:“不可打扰师父清修”。 于是二人又齐齐跪在了藏书阁前,只盼师父回心转意。 直至月色洒入院中,露水打湿衣角,藏书阁的门依然严丝合缝地紧闭着,仿佛从来不曾打开过。 徐清溪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林渡见状,只觉挠心挠肝的后悔,在心底暗暗发誓绝不会再如此冲动顽劣。他正欲开口,却见徐清溪也恰好抬起头,仿佛下定了决心般:“师兄,或许师父此次真的不是为了惩罚我们。” 林渡冷静下来,望向他。 徐清溪道:“不管如何,师父交待了送信的任务,我们必须完成。”他轻抚着承泸,“这两柄剑既交予了我们,便不可使其蒙尘。” 林渡看着师弟乌亮的眼睛,沉吟片刻,点点头:“好。师父如此交代,必有他的用意。”他心生愧疚,只觉又将师弟牵扯进自己惹起的祸事中:“清溪,此去我定护你周全。” 徐清溪笑道:“师兄,谁护着谁还说不准呢。” 二人相互搀扶着起来,缓缓地走回房中。老奴想必是被掌门嘱咐过,已为他们早早地备好行囊盘缠,放在枕头旁。徐清溪推开窗,怔怔地望着窗外熟悉的一草一木,想起师父的敦敦教诲,一时竟觉天地之大皆比不过这山中一方小院,不禁眼眶酸涩。直至林渡唤他:“走罢。”他才装作不经意地擦擦眼角,应了一声背上行囊。 于是二人负剑而行,怀着担忧与一丝期盼,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一山清风明月,往山下的熙熙攘攘中去了。 对天发誓开始存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下山 第5章 茶馆 时值二月,正是春暖花开、冰雪消融的时节。林渡和徐清溪毕竟少年心性,逐渐将对师门的不舍抛到脑后,如鱼儿入了大海,浑身的新鲜劲。二人一路走走停停,游山玩水,不知不觉过了月余。 这日,徐清溪忽远远看见官道尽头旌旗招展,隐隐约约可见连绵的房屋和整齐的街道,兴奋道:“师兄,我们好像是不是要进城了?”。 林渡从包裹里取出舆图仔细看了会儿,点了点头道:“估摸着是快到秣陵城了。” 徐清溪一听,好奇道:“秣陵城?曾听师父提起过,不知比起我们山脚下的永和镇如何。” 林渡笑道:“前方似乎是个茶馆,我们且前去打听打听。” 这茶馆是个二层小竹楼,坐落在两条官道的交叉路口。车马来来往往,不少人在此歇息饮口热茶,解了乏再上路。几个店小二模样的捧着茶盘,在客人们间来回穿梭。其中一个见了林渡和徐清溪二人,便立马擦擦手笑着迎上来:“二位客官是喝茶还是吃顿便饭?” 林渡大手一挥:“喝茶,要一壶你们这最贵的。” 徐清溪闻言瞪了他一眼。店小二却加深了笑容,热情地将他们往里引:“得嘞!二位楼上雅座请!” 林渡只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没看见自家师弟的责怪,拉着徐清溪便往楼上落座。 这茶馆不大,门前对着官道,背后是一片竹林。二楼除他们外只有一桌四五个客人,坐在角落里,用屏风掩着,正轻声交谈。林渡不动声色地瞥一眼,虽有屏风隔着看不清脸,仍能感受到主座上的年轻人气宇不凡,想必是王公贵族出身的富家公子。 店小二将他们引至临街的窗边桌,茶水不多时便上来了。徐清溪端起茶盏,只见澄澈的茶汤里悬着松针般的茶叶,茶香清醇,回味悠长,与师父珍藏的君山银针相比别有一番风味,忍不住赞了一声。 店小二嘿嘿一笑:“客官有眼光,这便是我们秣陵城特产的雨花茶。” 徐清溪叹道:“可惜来得不巧,未赶上今年的新茶。” 说话间,南边忽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到了楼下便转成了一片人声喧哗。林渡从窗口往楼下瞥了一眼,只见七八个精壮的汉子正吆五喝六地往茶馆里走,个个穿着崭新整齐的圆领袍衫,几个伙计满脸堆笑地簇拥着他们进了门。茶馆门口拴着好几匹高头大马,虽无金银鞍饰,但毛色黑亮,且在马背的相同位置均烙上了一个精巧的印记,想必是这一行人的坐骑。 林渡不动声色地啜了一口茶,问店小二:“此处离秣陵城还有多远?” 店小二答道:“沿官道一路向北便是通济门,客官脚程快,不出一个时辰便走到了。” 徐清溪点点头:“那是不远了。” 林渡又漫不经心地问:“楼下这般喧哗,是什么人?” 店小二捂着嘴,凑近道:“是陆家的人。” “陆家?” 店小二瞥一眼放在桌边的两把佩剑,讪笑道:“两位公子看着是习武之人,竟不曾听过秣陵陆家?” 林渡顿时来了兴致:“你且说来听听。” 角落里的客人也停下了交谈,似乎在静静地听这侧的动静。 店小二于是将手中的茶盘往隔壁空桌上一放,眉飞色舞地讲起来: “这秣陵陆家可是江南四大家族之首,贵不可攀。想当年,陆老太爷是朱笔钦点的探花郎,被先帝任命为太子太傅,也就是当今圣上的老师。圣上第一次下江南就住在陆府,对陆家长女一见钟情,后来娶进宫,就是宠极一时的兰贵妃。” 林渡余光瞥见屏风后的几人似有动作,却又转瞬安静。这时,那主座上的公子清朗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你说这陆家在武林中素有盛名,难不成是陆老太爷身怀武艺?” 店小二远远地朝他作了一揖:“公子说笑了。这陆老太爷的宝贝孙子是个武痴,素来爱结交江湖人士,又出手阔绰,府上养着不少门客。听说最近风头正盛的鹤翁就在他府上呢。” 徐清溪奇道:“当今圣上重文轻武,贵妃娘娘的母家为何还如此推崇武艺?” 店小二闻言,神神秘秘地压低了音量:“大家都在传,贵妃娘娘疯了后,圣上就……” 话音未落,一道暗器破空声从屏风后骤然划过,直击店小二面门。电光火石间,徐清溪和林渡同时拔剑,只听“铛”得一声,徐清溪的承泸剑已将那暗器振开,它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几圈,竟是个白玉扳指。与此同时,林渡的均铭剑也迅速刺破屏风,稳稳地悬在了那富家公子的颈侧。 下一秒,与公子哥同桌的四人如临大敌般暴起,同时拔剑包围住了林渡。他们均黑纱蒙面,看样子是这公子的贴身护卫。一时间茶馆二楼的空气仿佛凝固一般,落针可闻。直到那店小二回过神来,骇得瘫软在地,一边磕头一边不住念着“大侠饶命”。 徐清溪见林渡被围,心下焦急,唤了一声:“师兄!”他正欲上前,林渡却回头朝他眨眨眼:“师弟莫慌,我陪这些鼠辈们玩玩。” 只见林渡凌空跃起,均铭剑光一闪,剑气裹挟着定海诀强大的威势向四周倾泻而出,竟将四名蒙面人手中的剑直接震脱了手。蒙面人一惊,索性以掌为刃,仍欲上前缠斗。林渡轻笑一声,剑花一挽,眼见是灵隐剑法第三式。 这时,那公子轻抬右手,轻声道:“罢了,都退下吧。” 四个蒙面人于是立马停手,齐声道:“是!”躬身退至他的身后。 林渡见状,便也收了剑,回到徐清溪身侧。 徐清溪瞧着那富家公子面如冠玉、身姿挺拔,衣袖上还描着金线,不禁冷笑一声:“瞧着是个正人君子,竟也做得出这等仗势欺人的事。” 富家公子微笑起来,看着徐清溪道:“少侠误会了。天家之事岂容小人妄议,我这是在救他。” “救?”徐清溪厉声道,“再晚一刹那,只怕他额头上便是个血窟窿了。” 店小二闻言,后知后觉地哭泣起来,连跪带爬地向楼下逃去。 富家公子但笑不语,拈着茶盏轻啜一口。 “别忘了你的东西!”林渡故意将手中一物隔空弹出。那富家公子出手如电,竟稳稳接住,展开手心一看,原是那枚白玉扳指。 林渡冷哼一声:“有些身手,可惜心术不正。”他转而望着徐清溪:“我们走罢。” 徐清溪点点头,二人便轻盈地从二楼窗口跃出,向着秣陵城的方向赶去。身后传来那富家公子的朗声大笑:“多谢二位少侠。” 一个蒙面护卫垂首问道:“公子,要追吗?” “不必了,”他望着二人离去的方向,摩挲着掌心的的白玉扳指,意味深长道,“想必是后会有期。” 第6章 绮罗 还未到秣陵城下,便眼见着路两旁小摊贩渐渐多了起来。越往城门口走,人流更是络绎不绝。进城的或拉着满载瓜果的板车,或挑着白布盖着的扁担,大多是做生意的小贩商人。 “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骑大马,带把刀,走进城门瞧一瞧……”一群孩子骑着树枝当大马,嬉闹着从徐清溪和林渡二人中间跑过去,险些将两人冲散。林渡连忙拉住师弟,顺着进城的人流往里走。 徐清溪被他拉着,放心地左顾右盼。眼前城门巍然而立,青色的石砖勾着灰白的缝,每一块都刻着工匠的名字。城门楼上挂着牌匾,上书“通济门”三个端庄的大字。穿过城门狭长的通道,眼前豁然开朗,耳边一时充满了熙熙攘攘的人声。整齐的青石板路旁,是林立的商铺,家家挑出一面迎风招展的旌旗。车马声、小贩的叫卖声、游人的谈笑声交织成一片,好不热闹。 徐清溪一时被这繁华市集迷了眼,正迷迷怔怔地往前走,忽听得旁边一声吆喝:“出炉喽——”缭绕的水汽散去,原是这秣陵城有名的糕点铺。转眼间,铺子门口已围了一圈买糕点的人。 徐清溪忍不住拉着林渡凑上前。那糕点铺的老板娘似有三头六臂,一边麻利地用油纸包起糕点,一边算着账,抽空还招呼着四方的客人。她眼尖,瞥见徐清溪在人群中好奇张望的俊俏小脸,笑着拿起一块糕,热情地塞给他:“小公子,来尝尝我家的马蹄糕,不买不要紧。” 徐清溪微红着脸接过,掰了一半塞师兄嘴里,再轻咬了一口。这马蹄糕带着刚出炉的热气,混着红豆沙的清香,软糯香甜,吃得徐清溪眼前一亮。 林渡牛嚼牡丹似得将半块糕咽下肚,刚咂摸出点甜味,转头看见徐清溪眼睛亮亮地看着他,顿时明白了,“老板娘,这马蹄糕再来两块!” “好嘞!”老板娘迅速包好,递给林渡。林渡接过,没有丝毫停顿,自然地塞进徐清溪怀里。旁边来买糕的两个小姑娘看到这一幕,捂嘴笑起来。 “你们两兄弟感情真好啊。”老板娘手上不停,笑眯眯地感叹。 “可不是嘛,家里就我们弟兄两个,我这个做哥哥的是得多照顾他些。”林渡认真地胡说八道。 徐清溪脸红到耳根,抱着热乎乎的油纸包,在姑娘们的轻笑声中硬生生将林渡拖走。 二人沿着熙熙攘攘的街道走走停停,在一个个小摊前流连忘返。路过一个编织铺子,小贩拿着一对剑穗,热情地招呼着他们:“一个三文,两个五文,两位少侠别错过!” 徐清溪一见那穗子便心生喜爱,随手挑了两个,正往林渡的剑柄上系时,忽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哒哒地敲在青石板路上。人群一阵骚动,向路两侧散开,只见一个精壮的汉子骑着一匹通身漆黑的骏马,大喊着“当心!”,一阵风似地往北边去了。 他走后,人群重又恢复了热闹,只一个卖菜的摊子被挤倒了,白萝卜滚了一地,摊主正骂骂咧咧地去捡:“这帮冒失鬼,一天天不得安宁!” 徐清溪将两柄剑的剑穗都系牢,迟疑片刻,开口道:“那人腰间似乎有一柄短剑。” 林渡点点头。刚才骑马过去的那汉子腰间寒光一闪,虽只显露了短短一瞬,有心人该是都注意到了。 林渡把玩着新剑穗,漫不经心地问小贩:“今日城中可有什么热闹的事?” 小贩道:“两位少侠来得正巧,这几日陆府开门纳贤,广招侠士,听说正在办个什么群英会。” 林渡听罢,将五个铜板拍在案上,笑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那我们也去给陆府添添热闹。” 小贩却犹豫了一瞬,好心地提醒他:“这……少侠有所不知,听说陆府这群英会,请的都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有拿着陆府的请帖才给进呢。前两日还有几个在门口闹着要进去的,最后都被陆家公子好言劝回去了。” 徐清溪闻言,对林渡道:“既然如此,我们便不要耽搁,继续上路吧。” 林渡却嗤笑一声:“我倒要看看这陆公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心生一计,朝徐清溪眨眨眼:“请帖?我看不如剑招管用。” 徐清溪用眼神警告他:“师兄。” 林渡拉着他就跑:“走,收拾收拾,我们去陆家见见世面。” * 街角的绮罗坊,这日午后闯入两个不速之客。 两个半大少年,个高的拉着个矮些的,嚷嚷着要做两身新衣裳。 掌柜的还没从午睡的困顿里完全清醒过来,眯着眼打量了一下这俩人身上的粗布衣衫,懒洋洋地问道:“公子要做什么式样的,便宜的我们可不做。” 林渡从怀里摸出一枚金锭,随手抛在柜台上:“这个够不够?” 掌柜的登时清醒了,连忙把这两个财神爷往里间引:“公子们,外面这些可不够看,咱们去里面慢慢挑。” 徐清溪急了:“师兄,师父给我们的盘缠可不多了!” 林渡拍拍师弟的脑袋:“没听过吗,千金散尽还复来,你只管放心。”说着就把徐清溪往前推:“掌柜的,先给他挑。” 掌柜的眉开眼笑:“好嘞!小公子这般俊俏,就得好布料来衬!” 这里间果然是别有通天,琳琅满目的华丽绸缎从地上一直堆到天花板。掌柜的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从南洋的珍珠锻说到西北的紫毛貂,唾沫都说干了,徐清溪却只是摇头。 “这……”掌柜的犯了难。他思前想后,实在不愿意放跑这两位爷,于是咬咬牙,从仓库里取出个红木匣子,忍痛割爱道:“这是昨天刚到的云锦料子,本想送到陆府上……小公子眼光好,定会喜欢。” 林渡一看,那云锦料子洁白淡雅,绣着竹叶暗纹,立时将满屋子大富大贵的俗物都比了下去,跟徐清溪淡淡的性子正好相配。他当即拍板道:“这个好。” 掌柜的眉开眼笑:“那大公子您呢?有无看中的?” 林渡环顾一圈,随意地指了指角落里一匹天青色的料子,“就它吧。”他想了想,补了一句:“明早就要。” “得嘞,”掌柜的心想这两位财神爷提什么要求都行,立马吩咐伙计去把裁缝们全都喊来,“待会儿量完尺寸,铺子里的工匠连夜赶工,二位公子明一早来取即可。” 林渡满意地点点头。 不一会儿,来了六七个老裁缝,将林渡和徐清溪团团围住,拿着皮尺便开始量东量西。徐清溪哪见过这阵仗,穿着里衣红着脸,被比划来比划去,终于忍不住瞪林渡:“师兄,你这是在闹哪一出?” 林渡忙里偷闲地夸他:“清溪,你看着比小时候是壮些。” 徐清溪眉毛一横,撇过脸去,不愿对牛弹琴。 掌柜的及时岔开话题:“二位公子,这么急着取新衣,可是要去赴什么宴?” 林渡故作高深地拂下衣袖:“还不是那什么群英会。” 掌柜的恍然大悟:“原来是陆府的客人,失敬失敬。”他转念一想,这可是个壮大名气的难得机会,于是谄媚一笑:“若是二位少侠对小店的东西还算满意,还望在外多为我绮罗坊美言几句。” 林渡哈哈大笑:“好说好说。” 掌柜的立马连声道谢,美滋滋地畅想起来,仿佛看到了自家衣裳在全城流行的那一天。 一个时辰过去,徐清溪终于结束了折磨,默不作声地背起承泸剑就往店外走。 林渡一看大事不妙,老好人徐清溪也生气了,连忙往外追。 掌柜的点头哈腰地跟在后面,追出来老远还在依依不舍地挥手:“二位少侠,明早我在此恭候!” 第7章 赴会 这陆府的群英会果真是秣陵城一大盛事,大大小小的客栈竟都挂出满房的木牌。 林渡不疾不徐地跟在徐清溪身后,故意逗他,一路高喊着“师弟等等我”,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徐清溪脸皮薄,顶着众人的目光,越走越快。 林渡便也越走越快,嘴上还不老实,一声声“师弟”带上了颤音。 徐清溪忍无可忍,在街角转弯处猛地停住,林渡便“咚”地一声撞到他背上,顺势龇牙咧嘴地抱住徐清溪:“师弟,你听我解释。” 徐清溪一声不吭。 林渡拉着徐清溪的手:“时候不早了,我们先找地方住下。” 徐清溪见身边围观群众渐渐多了起来,咬牙跟着他走了。 林渡这一路一边追着徐清溪,一边留意着客栈,这会儿又问了四五家,直到天黑才终于找到一家有空房的。 说是空房,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单间,放着窄窄的一张木床。睡一个人尚宽裕,睡两个男子就稍显局促了。 徐清溪默默地去找店家要来蓬松的草杆,准备往地上铺。林渡却趁他不备,捉住徐清溪的两只手就往床上按。徐清溪挣扎着往床边溜,一张脸红到脖子,却怎么也挣不脱。 林渡遗憾地叹道:“清溪,怎么长大了对师兄就疏远了。” 徐清溪闻言,霎时不动了,安安静静地躺着。林渡便也松开他的手,满意地往里挤一挤,跟徐清溪并排躺着。 “还记得小时候,你半夜非说床上有蛇,抱着枕头跑来要跟我一起睡。”林渡枕着手臂,笑着说。 徐清溪沉默半晌:“……还不是你翻了师父的藏书,跟我讲了一晚上美女蛇的故事。”虽然话音还冷冷的,但嘴角忍不住攀上一丝笑意。 林渡故作老成地感慨:“小时候无论是练完剑还是抄完心经都跟师兄一起睡,打雷下雨也要挤我的被窝,现在果然是长大了。” 徐清溪心里有鬼,欲言又止,干脆背过身去,任林渡胡说八道。 林渡见徐清溪不说话,只当他还在为白天的事生气,轻声道:“清溪,这群英会我们无论如何也要走一趟。” 徐清溪闻言又转过身来,一双乌亮的眼睛望着林渡,只待他继续往下说。 林渡也望着他,正色道:“此番师父让我们下山送信,江湖必是发生了大动荡。至于其中缘由,师父不说,想必是有他的苦衷。没想到正好遇上这群英会,听说武林各大门派都会来,这是我们打探消息的好机会。” 徐清溪点点头,皱眉道:“只是我们没有请帖,如何进入陆府?” 林渡朝他眨眨眼,狡黠一笑:“师父曾说,这世上大多趋炎附势之辈,今日做的锦衣华服便是我们的请帖。” 徐清溪还想再问,林渡却竖起手指朝他嘘了一声:“明日还要早起,不必多虑,快睡吧。”说罢便吹熄了床头的油灯。 徐清溪只好乖乖躺好。 月色如水,从窗边泄进来,一如下山那夜。耳畔林渡的呼吸声逐渐变得绵长,徐清溪想起他说的“疏远”二字,思绪如麻。正辗转反侧时,摸到怀中贴身放着的密信,徐清溪又忍不住取出来摩挲一番,这薄薄的信封似乎也有着满腔的心事。师父为何要让我们下山送信?顾郢是何人?明日这群英会高手云集,也不知是否危机四伏…… 徐清溪正对着信封出神,林渡却一个翻身,正好搂住了他,嘴里还嘟囔着“别闹”,眼睛却没睁开。 徐清溪:……这床果然还是太窄了点。他再怎么往边上躲,林渡温热的鼻息也还是会拂过颈间,痒痒的,倒是有点舍不得疏远了。 * 今日是难得的盛会,陆府门前的两个汉白玉狮子都系上了红绸,长街上更是车水马龙。 “福源镖局三位大侠,请移步花厅——” 陆府的管家阿宝从大清早便忙得脚不沾地,她得将参加群英会的各位贵客一一迎进门,再引至各自的位置。这位置也是颇为讲究,初露锋芒的小门派引至别院的茶亭,有些威名的的门派迎至中庭的花厅,而像少林武当这样的名门便要穿过三重庭院,请进陆公子的拂雪堂。 当然,还有些浑水摸鱼的,那就不能太客气了。 “我们飞鱼帮在北边谁没听过大名,你个小丫头凭什么不让我们进!”一个扎着头巾,满脸络腮胡的黝黑汉子怒目圆瞪,身后还跟着几个舞刀弄叉的小弟。 阿宝脸上带着微笑,手上却是个往外请的动作:“我家公子说了,无请帖不得入内,还请恕罪。” “公子?我祁三在淮水当上老大的时候,你家公子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呢!”这汉子冷笑一声便直直往里冲。 阿宝连忙往左右使了个眼色,五六个小厮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手上也没什么大动作,却好似铜墙铁壁一般,眨眼就将飞鱼帮拒之门外三尺远,险些将这一众汉子推了个人仰马翻。 阿宝笑容未变,远远作一揖:“各位好汉,慢走不送。” 这边热闹才平息,那边又来了两个背着剑的少年。看着年纪轻轻,却是锦衣华服、气宇不凡。 阿宝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们了一番,朗声道:“二位少侠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不知是何方贵客?” 打头的少年剑眉星目,潇洒一拱手:“我们师兄弟乃是灵隐派弟子,受贵府之邀,特来赴会。”另一个白衣少年站在他身后,腼腆地点了点头。 灵隐派?阿宝心念电转,这个门派应当不在邀请名册中,近年来也不曾听闻。但她看这二人身姿卓然,不敢轻易怠慢,试探道:“原来是灵隐派的贵客,还请出示一下请帖,我好向我们公子通传。” 林渡露出遗憾的神色,垂首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二人奉师命下山,路遇山匪,盘缠和请帖都被劫了去,实是窘迫。” “劫去了?”阿宝愣了一愣,狐疑道:“什么山匪竟这般猖獗。” 徐清溪听着林渡胡言乱语,微红着脸,目光闪烁。 林渡却有模有样地叹了口气:“实是我二人学艺不精,被这伙贼人得了手。姑娘若不信,只需告诉陆公子均铭剑在此,便知真假。”说着缓缓将身后剑抽出,往阿宝眼前一凑。 阿宝仔细一瞧,那剑身泛着幽幽冷光,剑柄处刻着古拙的“均铭”二字,确是难得一见的神兵,便已信了五分。她转念想到,自家公子正在拂雪堂迎客,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确认真假。今日府内守卫森严,误放两个闲杂人等进来想必也不会出什么乱子,倒是万一真怠慢了贵客,那才坏了事。 短短一瞬,阿宝已拿定了主意。她盈盈一笑,朗声道:“府中规矩繁多,还请二位少侠见谅,”随即微微欠身,“请随我来,公子已为贵客备下茶水点心。” 林渡见状,大方地一摆手:“姑娘不必麻烦,我们自己逛逛便是。”说着便往门里迈。 徐清溪:……真是没把自己当外人。 他只好朝阿宝微微一笑,跟上师兄的脚步便进了陆府。 阿宝被这笑容晃了晃眼,这白衣少年本就清秀,笑着的时候更是眉眼如画。回过神来时,眼前两人已一溜烟走远了。 她赶紧唤来一个小厮,努努嘴示意他跟上:“烛影,引他们去茶厅。” 这个叫烛影的小厮一抱拳,转身便去了。 阿宝想了想,又唤来一个,吩咐道:“茗烟,你去向公子禀报一声,就说均铭剑入了府。” 茗烟道了声是,也转身走了。 阿宝不放心地叹了口气,只希望自己没有看走眼。 默默地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