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师尊弃犬式驯徒》 1、山下来了颗麦子 “姐、姐姐,理理我呜……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半山腰的台阶上,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抱着尸体的脏手,哇哇大哭。 她的腰间绑有一片粗布,上面用黄泥写着几个字:杜麦收,女,十五,拜师。 布上的黄泥是杜麦收从洪水冲过的地里挖出来的,字迹则是她旁边这具尸体尚为人时所写。 数月前天降大旱,粮食颗粒无收,杜麦收在这场灾祸中失去双亲,沦为孤女,背井离乡逃至江南,又逢此地洪灾刚过,无处可收留她。 恰闻桃源山上的宗门收徒赈灾,便与途中结识的姐姐一同爬这五千级台阶,上山拜师求口饭吃。谁知姐姐半路饿死,留杜麦收一人面对这望不到头的路。 不知哭了多久,杜麦收眼神变得茫然,她放下尸体的手臂,嘴里重复“吃饭、拜师、吃饭”,继续爬上台阶。 山上,桃源山宗门大殿。 一溜印花猩红色毡毯从主位铺就到阶前,毯上魏紫牡丹花瓣肆意舒展,两侧支撑房梁的立柱雕龙画凤,一上一下,拥着席上面颊泛红目光迷离的醉客。 “楚小剑仙好酒量,今日我们便不醉不休!” “有这等好酒招待,小剑仙不如再留几日,同我等把酒言欢,好不快活!” “叶夫人,倒酒来!” 被叫到的贵妇白眼一翻,朝弟子使去眼色,叫她代替倒酒,自己则笑脸对上楚剑衣。 “楚小剑仙,这酒吃着可还合你的胃口呀?” 座上的女子仰头饮尽杯中酒,把杯盏抛给贵妇,闭眼躺在座中,漫不经心道:“酒是好酒,只是太过平常,上个月元亨阁的白胡子刚请我喝过,今日再尝,早没了当初的好味道。” 女子白衣胜雪,长袖垂落,暗金色丝线沿着衣袂一路游走到领口,灯火照映闪着粼粼微光,宛若夕阳中跃出水面的游龙。 真是矜贵超逸的可人儿。 叶真毕恭毕敬接住杯盏,放在盘上,取过弟子呈来的斗彩瓷杯,端到楚剑衣面前。 “小剑仙不如再尝尝我们宗主酿的青天高?” 她看楚剑衣拿起酒杯,就着杯口轻嗅,一副未饮先醉的酒鬼样,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本来今晚楚剑衣就要辞别,她千般挽留,邀了宗门五位长老来陪酒,才劝下楚剑衣喝完饯别酒再走。 若是一般人,也轮不到叶真如此费心。可这人是楚剑衣,背靠天下第一宗浩然,乃老楚剑仙的宝贝孙女楚小剑仙。 除此美誉,又因她喝酒到尽兴处时爱好送人钱财神兵,人送外号“散财仙子”。 剑仙的名气太大,叶真不敢肖想。仙子醉酒散财,她倒想捞两件神兵,给桃源山充实充实军备库。 “青天高?闻起来清爽甘甜,比老头藏的那西凤还要勾人几分。” 楚剑衣摸着酒杯把玩,没有要饮的意思。 叶真见到,忙凑近了说:“这青天高呀,可是我们宗主在惊蛰当日取了新竹顶头的露珠,再采初开的百花花蕊,与去年初雪的雪水相和浸润,置于宗门的冰窖里,就等着小剑仙您有雅兴时,取出来饮上几盏!” 自古佳酿赠贵客,何况是一宗之主亲手制的青天高,更要赠贵宾中的贵宾。 然而楚剑衣虽是贵宾,却不是什么稀客,早就跟叶真口中的宗主混得烂熟,清楚她的脾性,怀疑道:“要真得海清费这大功夫,会舍得给我喝?” 青天高仍在杯中晃荡着,楚剑衣犹豫不决。 她酒量极好,恰巧海清酿的酒既烈且辣,楚剑衣常常三杯就倒,海清见她醉态,总藏着掖着不给她喝,偏偏楚剑衣每次都能找出来喝个精光。 现下她计划回到关中,只怕醉酒会误了行程。 但实在可惜青天高的滋味,楚剑衣捏住杯足,很快想出法子,道:“酒确是好酒,不知醉人不醉,重明,饮酒来!” 话音刚落,一声尖锐的凤鸣响过,震得舞剑的弟子纷纷停剑双手捂耳,举座皆惊,目光全投向不知何时出现在楚剑衣肩头的重明鸟。 此鸟通体火红,一目双瞳,冠上有七彩羽毛,脖颈处戴一枚玄玉制成的吊坠,光彩照人。 重明性子随主人,并不在乎众人的目光,伸长脖子把喙浸到酒水里,鼻孔出气,原本盛了个半满的酒杯瞬间见底,珍贵的青天高通通被它吸入腹中。 喝毕,一个悠长充满酒香的饱嗝从重明的尖喙中钻出,朝楚剑衣的面门扑去。 “你这坏鸟!” 楚剑衣眉头一皱,顺手拍出一道掌风,和重明的饱嗝在空中对撞,拍散了酒气,落在鲜艳的羽冠上,打得重明摇头晃脑,抖了抖羽毛,才肯闭上嘴巴,安安分分地在楚剑衣肩上罚站。 “这是重明鸟?!” “是呀是呀,跟我家门口的石像简直一模一样!” “什么跟你家门口的一模一样,是你家的石像跟它一模一样!” 座下活泼多嘴的弟子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讨论着重明鸟和它主人的尊贵。 多亏叶真反应及时,从神鸟饮酒的惊人场面中回过神来,训诫道:“尊客在,不多言!我桃源山的门规莫非你们都忘了?!” 弟子安静如鸡。 叶真转过身,堆笑对楚剑衣:“弟子不懂事,小剑仙莫要见怪,筵席散后我一定让宗主对他们严加管教!这酒,小剑仙觉得如何?” 楚剑衣一手抚摸重明的额头,试探温度如常,说:“重明没有醉倒,想来海清口味变了,竟不喝烈酒了。还请叶夫人为我取一壶来,让楚某尝尝你家宗主的手艺!” 叶真朝身旁的弟子使了个眼色,弟子会意转身取酒,但她还站在楚剑衣身前不动,脸上堆满难为的笑意。 这当然是要楚剑衣掏腰包的意思。 叶真这些伎俩,楚剑衣早见怪不怪,随手取出一把金叶子堆在桌上,看向贵妇人:“叶夫人,够不够?” 看到货真价实的金叶子,叶真两眼放光,溜到唇边的“够够够”正要脱缰而出,脑子里白光一闪,面前这人是楚小剑仙,家大业大拥有无数珍宝的楚剑衣。 嘴里的话转了个弯:“哎呀,若单论这酒,倒也不值钱,小剑仙爱吃我当然愿意全部相送,只是——” 眼神流转,悄悄瞥一眼楚剑衣的脸色未变,便顺着往下说,“只是这青天高呀,是我家宗主挨了好久的冷风,又……” 楚剑衣凭她说下去,从袖中摸出一把四梦扇,和金叶子放在一起。 四梦扇一出来,早备好的滔滔不绝的说辞立刻被堵住,叶真闭上嘴,捡起楚剑衣先前抛出的问题:“够了够了,小剑仙当真是出手阔绰!” 叶真把金叶子和四梦扇都收进袖中,盛满青天高的酒壶也送了上来。 端着酒壶的弟子正要取酒杯,原本安分的重明却忽然振翅,一翅膀扇飞桌上的酒杯,跌跌撞撞朝着门外飞去。 “坏了,这酒劲在后头!重明!” 一片乱糟糟中,叶真隐约看见一道白色的身影闪过,再定睛看时,楚剑衣已经消失不见。 宗门入口,阶梯尽处。 看守的弟子拦下了一团灰糊糊、不知是人是兽的东西。 弟子横剑挡住灰团团:“小友,宗门的收徒大典已经结束了,请回吧!” “小友,不要再往前走了!请回吧!” “小友,刀剑无情,莫要再向前了!” 宗门戒律,擅闯宗门,劝告无效者,可杀。 桃源山弟子人人熟读戒律,看守山门的弟子更是对这一条烂熟于心。 然而这弟子不曾杀生,双手颤颤,本应出鞘的宝剑畏缩在鞘口,只闪出一道冷光,寒意逼到杜麦收心头。 宗门?收徒?刀剑无情? 杜麦收抬起一张脏兮兮的脸,眼神麻木涣散,茫然地看着守门弟子。 怎么天黑了?刚爬上台阶的时候,天不是才刚亮起来吗? 手脚好痛!手上黏黏糊糊的,是血吗?还是泥巴? 看不清,看不清,好饿,好饿…… 头疼欲裂,杜麦收突然想起,有个比她高些的女孩子,跌在台阶上,用最后的声音喃喃:“麦子……麦子,我爬不动了……你要上去,去拜师,学本事……饭,吃白米饭……” 一路上人死的太多,杜麦收记不起来那个女孩的模样,只记得拜师,学本事,吃饭。 守门弟子见她不动,握着剑柄一步步挪向杜麦收,“小友,快回吧,莫要在此逗留了!” 杜麦收盯着眼前劲装加身的弟子,想问在哪里可以拜师吃米饭,但张开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咳出几个带血的“啊呵啊呵”。 她想让眼前的人不要怕她,伸出瘦如干柴的枯手向前抓,却像是刚从地狱爬出来的饿鬼,迫不及待抓人充饥,骇得那弟子连连后退。 “妖孽受死!” 空中一声暴喝。 远远地,见得一道浅黄色的身影握剑飞来,衣裳在茫茫夜色里闪烁点点金光,宛若一颗流星。 内门的师姐!守门弟子见到这身装扮,大声喊:“不是妖怪,这是人!” 人?! 剑尖擦过杜麦收额头,剑气急转轨道,挟着一缕碎发和两颗血滴,直直撞向旁边的灌木丛。 “嘭” 剑虽是收住了,但事发突然动作急快,黄衣师姐失去平衡,被剑拖着一同摔在地上,右脸破了相。 她爬起来,忿忿瞪了一眼守门弟子,一瘸一拐,朝杜麦收走过去。 呆呆站着这人,身材矮小,像常来宗门偷食的猴子,双眼散发饥饿的绿光,头上粘着灰尘和干草,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是黑色,可能衣服本来并不是黑色,但污垢糊满,已经分辨不出原先的颜色。手肘被磨破,磨出一个脏兮兮的血坑。 师姐见之犹怜,道:“小友,你到我们宗门来,可是要拜师学艺呀?” 近年,山下涝灾频发,饥民成灾。不少走投无路的灾民纷纷往各种山上跑,想要求得宗门机缘,找一处容身之所,混一口饭吃。 桃源山虽然不在八大宗门之列,但在江淮一带颇有名气,也吸引了众多灾民投靠。 杜麦收就是其中一个。 话入耳中,被几日来粒米未沾带来的晕眩拆了个七零八落。好一会儿,杜麦收才从字句中抓到要害,点点头,没有力气说出一个字。 但是收徒大典早已结束。就算爬上了五千级台阶,现在摆在她面前的也只有原路返回。 不知道这孩子下山去能活多久。 师姐从口袋里取出中午没吃完的馒头,递过去,说:“小友吃个馒头吧,填饱肚子先。” 饿极了的人哪还顾得上礼节,杜麦收一把抓过馒头,狼吞虎咽起来。 守门弟子见师姐解囊相助,正要打开自己的口袋翻找没吃完的粮食,却忽然停住,眼神怔怔看向黄筝身后。 “师……师姐……后面……” 师姐转头,对上一双重瞳的怪眼。 在刚才被她劈倒的灌木丛中,重明一张鸟脸酡红,迷迷糊糊看着黄衣师姐,醉鬼般大喙张开,一团带火的酒气直朝她扑来! 来不及惊诧,修仙者对于危险本能的反应使黄衣师姐朝右侧滑去,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出来。 但火焰并没有停止,直直撞向杜麦收!【你现在阅读的是 】 2、麦子改名叫越桥 “啊——” 女童尖声嘶叫,指头在男人的拖动下划出十道血痕。 拳头、脚掌、扫帚……破败家中动得了的锐的钝的,朝着脸、背、肚子,砸过来、扇过来,一拳一拳结实的,拳拳入肉,拳拳沁血。 老的红一点一点侵占视线,侵占到爹身上,两颊的红散着酒气,红色的眼珠子快要爆出眶,拳头上的红沾着血;灰白的尘埃飘荡在娘亲脸上,把她的五官模糊,发出死人一样的淡漠;还有尖锐的笑,嘻嘻哈哈,从染着油光的嘴里蹦出来,是弟的嘴和他的笑。 火光、热浪,噼里啪啦,盖过了笑声和嘶叫。 女童忘了叫唤,呆呆地,立在被火焰吞噬的屋子前。 摇摇晃晃,三股黑烟各自凝聚成三张人脸,长而方的额头上排着黢黑的皱纹,没有眉毛,眼窝黑黝黝,细尖的下巴,三只大嘴裂到极致: “还命来!杜麦收!还命来!” 三张人脸在火光上空狰狞着,尖叫着,相撞乱飞,交融成一张巨大的鬼脸,裹着滔天的烈焰席卷女童! “还命来!” 影影绰绰,一颗麦子在火光中,噼里啪啦,烧光了她的破衫褴褛。 “还命来!” 鬼脸撕咬她的皮肉,吸吮她的血液,灼烧,灼烧,带火的利齿大口肆虐。 忽地,一阵带香的梨花风拂面而来,女人长袖一挥,恐怖鬼脸瞬间撕裂破碎,烈火熄灭。 烧得焦黑的麦子,落入楚剑衣臂弯。 “醒了醒了。” 低低的急促的声音传入耳中。 杜麦收勉强撑开眼皮,看到三团不同颜色的人影站在身前: 楚剑衣离她最近,白衣翩翩,如瀑的青丝不加约束,随意散在脑后,飘逸似仙。 中间的海清身着深蓝劲装,发髻高高束起,一丝不苟。她旁边站着叶真,紫衣尊贵。 刚才那声低语出自叶真之口。 站在前面,楚剑衣早就注意到她的动静,问:“小友,身上可还疼着?” 杜麦收眼睛混浊,怔怔盯着床顶,嘴唇一动不动。 她沉睡了一天一夜。 从楚剑衣把她从火里救出,到苏醒这段时间里,已经给她洗过三次骨肉。 现在杜麦收全身都是结痂的新肉,活像个黑蛄蛹。 “怕不是个傻子。” 叶真小声嘀咕,却还是被海清听见,眼神犀利地剜了她一刀。叶真怯怯盯地。 海清上前:“洗髓散自带麻醉,现下药效未过,这孩子意识还没清醒。” 坐到床头,楚剑衣抚摸杜麦收额头,“还烫着。一般修士被重明火烧都难得活下来,她竟能挺到今日……可惜神魄被伤,没有个把月清醒不过来。” 闻言,叶真感觉某人的眼刀再次悬在她头上。 可她取酒奉客,奉的是楚剑衣这尊大神,哪里晓得神爱众生,楚剑衣竟将青天高喂给重明,重明偏巧又喝醉了,闯下这等大祸。 但听到这黑蛄蛹的恢复至少要花费个把月,叶真眼珠子一转:“况且等这孩子清醒了,下山恐怕也活不了几日。” 楚剑衣凝眉:“我还有要事处理,不能逗留太久,叶夫人可愿意收留这孩子?” 叶夫人寡居多年,且对修仙之事一窍不通,突然冒出个孩子自然是名不正言不顺,收之为徒也不免被有心之人恶意揣测。 话外之意是请求桃源山收下杜麦收。 叶真故作难堪:“收留孩子确是一桩善事,只是咱们桃源山的收徒大典早就结束,今年入门的弟子是往年的三倍有余,十三位长老门下弟子爆满,我两个也不好意思再塞个小孩麻烦她们。” 况且被神火烧伤的杜麦收是怎样一个烂摊子,收拾她费时费财,向来精明的叶真自然不肯做这亏本买卖。 “我收下她便可。” 一旁,沉默许久的海清开口道。 方才叶真打着小算盘时,海清就猜测到她的心思,无非又是想从楚剑衣这里大捞一笔。 叶真早料想海清会出此言,忙把这破事踢了出去:“宗主你前些年才当着大伙儿的面说过不再收徒,怎么这下就忘了呢!” 海清一顿,面沉如水,想不到任何话来反驳。 楚剑衣道:“叶夫人,我每年赠与桃源山一件上等神兵,权当作这孩子的抚养费用,让她在宗门劈柴挑水,养活到成人,再放她下山,可好?” 放眼桃源山上下,拢共才三件极品、八件上等神兵。床上这黑蛄蛹才不过十五岁,如此算下来也能换得三把上等神兵,何其划算的买卖。 尝到甜头的叶真思路打开,抛出近乎奢望的橄榄枝:“倒也不必小剑仙破财,神兵太过贵重,不如小剑仙在我宗门挂个虚名,收下这孩子为徒?” “叶真,你怎能这样贪心!”眉头紧锁,海清平素沉稳的语气沾上怒意,又碍于楚剑衣在旁,不好发作。 她克制着说:“剑衣来我宗门,本只是捧个场罢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生出事端,伤了无辜的孩子不说,竟还敢让剑衣挂名,去与浩然宗攀亲戚,吃相怎可如此难看!” “你在假清高什么!你不要钱,你清高!我就吃相难看!对,我就是吃相难看怎么了?我吃相不难看你这破宗门上下几百张嘴哪里吃得起饭!” 气血上头,叶真的声音多了几分哽咽,“海清,你不要钱,你只要你那好名声!” “每次弟子给下山给那些村民除妖驱魔,你一分钱不准她们要,她们法宝坏了能自己好,受了伤睡几天就痊愈了,饭是自己冒出来的,衣服是自己变长的,都不要钱,一分钱都不要用!宗门上下根本没有花钱的地方!” “我一点脸都不要,我吃相难看!这宗门大大小小的破事你倒是自己管呀!你来当家试试!” 海清哑然,负气不看她,转过身又不好意思面对楚剑衣,只得朝着窗户向外看。 海清面壁,叶真垂泪,黑蛄蛹躺板板,楚剑衣夹在中间难做人。 房间一片沉默与尴尬。 “那就挂个名吧。” 楚剑衣打破沉默,说:“这孩子从山脚下爬上来,爬了五千级台阶,想必是奔着拜师学艺来的,任她打杂干活,也对不起这一路上的辛苦。楚某学艺不精,但教个没入门的孩子,还是能胜任的。” 面壁的海清,垂泪的叶真,听到楚剑衣的话纷纷看向她。 叶真惊喜:“那真是委屈小剑仙了!我这就将小剑仙大名登入宗门典册!” 海清犹豫:“剑衣,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楚剑衣摇头:“不必再考虑了,我早有此打算,今日叶夫人提起,正巧如了我意,不然我都不知道怎样开口。” 这人一袭白衣,爱好云游四方,做客千家,醉醺醺间夸下海口无数,办到没办到的事参半。 碍着其背后显赫的家世,无人敢追问承诺的下落,偶然再逢了只捧着说:“楚小剑仙,再来我家喝一杯可好?” 得到的答复往往是:“你我可曾相识?” 名流圈子早把她这潇洒风流的性格传开了,引得一众修士纷纷效仿,到处骗酒喝。酒喝完了,抛下一句“酒入肚中,事在心间”,较之楚剑衣,起码给了人家一个盼头。 但她和海清是老相识了,这份承诺或许是可靠的。 收到心满意足的答复,叶真讨好地又客套几句,迫不及待出门办她的头等要事去了。 临走,还将今日受到的所有眼刀尽数返还海清。 海清无语挨刀,和楚剑衣告辞后,黑着脸追随那人身影而去。 此刻屋内,就只剩下楚剑衣和杜麦收,还有被关在香囊里反思的重明。 以及一片沾着黄泥的粗布。 粗布是天明时打扫山门的弟子送来的,上面用黄泥写着: “杜麦收,女,十五,拜师” 字迹歪歪扭扭,却带着孩子卖弄笔法的锋芒,娟秀又飞扬。 床上躺着的黑蛄蛹叫杜麦收,年龄十五,为了拜师学艺爬过五千级台阶,然后被重明火烧,不省人事。 “麦收?也是奇怪,南方的姑娘,怎取了个北方的名字。” 楚剑衣靠近杜麦收,试探性地喊: “杜麦收?” 黑蛄蛹有了反应,肩膀抖动着跳了一下,没长好的嘴抽动,不知嘟囔着什么。 楚剑衣靠近了去,俯身听到几个含糊不清的词组: “娘” “姐姐” “不要” “丢掉我” 她听得心头一震,十二年前的记忆随这几句话从心的深处翻出来,仿佛又看见了阿娘无力的双手,听到幼年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喊。 沉痛的回忆一把将她拉入水底,任凭如何求救,都无法阻止溺毙的结局。 “不要,丢……” 声音细若蚊呐,好似她当年的央求,在心头狠狠剜了一刀。 她眨了下眼睛,回过神来,不自觉地,声音一改清冽,变得又轻又柔:“不会丢掉你的,杜麦收。” 黑蛄蛹却颤抖得更厉害了。 又喊一遍:“杜麦收?” 胸膛都跟着弹动,双手乱抓,嘴里蹦出“哇哇”的怪叫。 她想了会儿,换了个说法: “麦子?” 麦子就平复了一点,抖得不那么厉害了。 “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个名字,杜麦子?”楚剑衣自言自语,看着床上的麦子,却像是透过她在看过去时光中的一段,“那就叫你越桥吧,杜越桥,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杜越桥躺在床上,沉默回应。 “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杜越桥。”【你现在阅读的是 】 3、越桥乖哭吧哭吧 楚剑衣这人,平素见她,都出没在各种热闹的场所,饮酒贪杯,与人阔谈,好不享受。 但她选的住所,居然在远离喧嚣的孤峰之上。 叶真抱来十来轴地形图卷,摊开在楚剑衣面前:“楚小剑仙,我们桃源山虽不是什么富庶之地,但地盘还是多着。小剑仙看看,哪座山头合你心意?” 她一面极力向楚剑衣推荐大山头,一面不动声色地收起刚摊开的似月峰地形图。 不料楚剑衣恰好看到了她藏到身后的图纸:“叶夫人,我看你手上那座山头挺合适的。” “不不不!这、这……”叶真支支吾吾半天,憋在喉咙里的话始终说不出口。 似月峰是什么地方? 上一任的十长老散功于此,尸首被腐蛆吃了大半才被弟子发现。 因着十长老收徒极少,又长久没有其他长老入住,弟子散后,似月峰便愈发凋敝,如今只剩下几间简陋的房屋,勉强可以住人。 可楚剑衣好像怕叶真拒绝似的,忙从袖中取出上品神兵召云旗,放在叶真面前,说:“似月峰,我买了。” 今天是楚剑衣和杜越桥搬进来的第三日。 杜越桥能翻身了。 第五日,杜越桥老痂脱落,露出一身泛红的新肉,像刚出生的小猫。 橘黄色的灯影,三两缕长发垂于额前,剑眉舒张,目光柔柔融融。 楚剑衣身穿洁白的里衣,侧坐在杜越桥床头,手中沾着祛疤灵液,轻轻往她右小臂上擦拭。 似乎是感到涂药的温柔触感,杜越桥被凝膏滋得润润的嘴唇,吐出几个舒服的哼唧。 “小家伙眼睛这么大,长大了定是个顶好看的姑娘,身上可不能留疤,你说是吧?” 回应她的只有大眼睛里混浊一片。 对着近于死物的人说话,当然得不到答复。 但楚剑衣好像习惯于自言自语,继续神叨:“不理我吗?不理就不理吧,能听我说说话就好了。” “杜越桥,你真的有十五岁吗?身材这样小,看着像十二三岁的孩子,是不是从前吃不饱?” “那正好,跟着我喝竹叶青、屠苏、松苓、秋露白,都是些难得的美酒,保管你喝饱。” “……我这人,又乱下保证了。我独来独往,性子狠辣,若要带上你,恐怕要惹得你嫌恶,还是让你留在这儿好。” 时间在楚剑衣的絮絮叨叨中无声流逝,祛疤灵液也铺到了杜越桥大拇指根处。 “灵液不够了,还剩下一点疤痕……杜越桥,我便用它给你捏朵梨花罢。” “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 她素白且长的手指在杜越桥手背上捏造,捏出一朵五瓣的肉色梨花。 她对这朵精巧的梨花分外满意,盯着它出了神,长久凝视。 深灰色的瞳孔里,五片花瓣逐渐凝成一团,花色变白,稳稳当当,落在棋盘的气眼当中。 “这孩子恢复得怎么样了?都十天了。” 海清白子落棋,余光瞥向酣睡的杜越桥。 “皮肉的伤已经痊愈,但神魂不稳,五感完全恢复还要些时日。”楚剑衣淡淡道,落下黑子。 “你还能待几日?” “该你了。” 海清稍加思索,找出破绽将黑子围住,绕到另一个话题上去:“浩然宗的布局也并非天衣无缝,倘若这枚白子是逍遥剑派,如今制霸天下的,恐怕不只浩然一门。” “你这招,老头二十年前就看破了。” 楚剑衣不再落子,留下残局,凭海清思索。 天下如棋盘,人生如棋子,围棋里纵横的棋盘,其玄妙之处恰如今世的大陆布局。 千年前人妖大战,圣女姜脚踏鸑鷟镇妖入海,独留人族大陆漂浮海面。大陆之上战乱不断,分化出了极北、西北、中原、西南四大部洲,近百年来,又产生了以八大宗门为代表的无数宗门。 其中,浩然宗为八宗之首,入主中原。剩余七大宗在浩然宗的布局下,分别驻守在中原东部与另外三个部洲。 海清盯着棋盘半天,憋出一句:“看不懂。” 两只充满求知欲的眼睛望向楚剑衣。 楚剑衣:“我也看不懂。” 跟这人聊天是件苦差事,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要展开一个新话题,她总能在三言两语之间把话题带到死胡同里去,或者说一些不好听的话,让你顿失表达欲。 比如: “叶真的事,你没生气吧。” “没有。” “我知道她心是好的,就是太小家子气了,总为着几块碎银子的事争来争去,没有修真之人的气度。” “叶夫人不是修真之人。” “可她给桃源山当家,多少也得沾点修士的样子。这般斤斤计较,眼中只认钱财,教人难以跟她打交道。” “她认钱财摆在明面上,比你好打交道。” “你什么时候走?” “……” 海清突然和那位用棋盘砸死好友的宗主心心相惜。 屋外一声鸡啼,海清闻鸡起立。 卯时,她该去练剑了。 “慢走不送。”楚剑衣收好棋盘。 海清走到门口,猛然想起屋子里坐的是小剑仙,转身说:“剑仙,陪我过过招去?” 方才还端坐桌前的人,这会窝在被褥里露出一张慵懒的脸:“不去。” “为什么?” “懒。” “……” 海清无语,暗骂自己不该多问。 推门出去,她又想起一件事,快步走到楚剑衣面前:“五日后是拜师大典,记得来。” “哦。” “你在看什么?” 海清把脸凑过去,先前就气红的脸变得更红:“你怎么在看这种龌蹉的玩意儿!” 一把夺过,话本子里掉出一张《女体十三式》,飘晃落地。 “脸红什么?你没看过自己的身子?”楚剑衣拾起《女体十三式》,把它压在另一本话本子里,“你快走吧,我要睡了。” “你你你!我我……” 在海清的观念里,这种污秽之物只可能存在于弟子手中,还得是那种顽劣不堪的弟子。 她没想到,看起来冰清玉洁、高高在上、神圣不可亵渎的楚剑衣,私下里竟然也会像没开窍的弟子一样,捧着黄书,挑灯夜读。 还是两个女子之间的那种。 绝不可让这种书在桃源山流传!她想。 睡梦中的叶真打了个喷嚏,翻了个身,继续捧着从弟子那搜刮的话本子,送给梦中的楚剑衣,换上几片金叶子。 五日后,桃源峰,拜师大典。 楚剑衣一袭鎏金白衣,坐在海清左边的尊位。 高台上下,尽是花红柳绿。 桃源山女弟子女长老众多,从上至下,都以姑娘们的需求为先,在服饰上面也任凭她们兴味选择。 但为区分,内门弟子的服饰根据拜师不同,作了一定的色彩规定。 八长老钟爱明黄,门下弟子着装皆以黄为主。 半月前在山门一身浅黄打扮的姑娘,就在八长老门下。 被楚剑衣瞥了一眼的黄筝迅速站好。 海清古板老套,匆匆说过两句就回到座上,主持工作全由叶真完成: “咱们桃源山虽不在八大宗门之列,但也排行第十,门内长老……” 寻常的介绍完后,叶真一一列举了所有长老的精通之法,让弟子们根据志向,凭借实力,争取获得内门弟子资格。 当然,她没介绍楚剑衣——本就是个挂名长老。 不知是谁透露了楚剑衣的长老身份,有弟子在下面高喊: “楚长老不收徒吗?” “楚长老看看我!” “楚长老!楚长老收下我吧!” 海清椅子还没坐热,见底下乱象,正欲起身,一道绛紫色的身影挡住她的行动,横插在她和楚剑衣中间,是叶真。 “楚长老,今年我们宗门收了不少好苗子,你看要不要收几个弟子,扩充扩充门面?” 楚剑衣原本昏昏欲睡,被此番动静惊扰,站起来舒展腰肢,绕过叶真,面向众弟子。 见到楚剑衣起身,底下的弟子喊声更大:“楚长老收徒吗?” 楚剑衣一阵威压,顿时噤声。 她说:“收徒已满。” 威压消失,弟子刚缓过气来,唏嘘声一片。 再想争取争取时,那抹白色身影又消失不见。 “谁这么幸运啊?” “那人肯定有大靠山!” “楚长老这次收了几个徒弟呀?” 乱糟糟中,一位少女悄然转身,低眉的瞬间,哀怨之色在她脸上一闪而逝。 那头。 枫叶落满的后山林,楚剑衣抱着一坛青天高,半躺在歪脖子树的粗干上,醉道:“海清这脑子怎么想的,好酒就应该拿出来待客,藏什么藏?净浪费我搜寻符。” 一坛饮尽,醉卧枯树,再醒来已是后半夜。 “坏了!还没给小家伙喂药!” 楚剑衣心中隐隐不安,着急忙慌地赶回住处,来不及点灯往床上一摸:只有被褥和枕头。 这孩子自己爬出去了。 她掐了一个醒酒符,让自己保持清醒,又想掐一张搜寻符,可全身摸遍了,才发现早把最后一张用在了找酒上面。 “喝酒误事!喝酒误事!” 楚剑衣暗骂自己,点燃一盏油灯,朝着屋子黑暗处走去。 “越桥!杜越桥!” 杜越桥蜷缩在西头房屋的墙根,只穿着里衣,脑袋靠着发霉的墙壁,紧抱双腿,冷得瑟瑟发抖。 外头那人,仅穿一件单衣,举着微弱的灯光,在破败漏风的房屋内穿梭,一间一间屋子找着,一个一个角落搜寻,一遍一遍高喊:“杜越桥!” 终于,当楚剑衣小跑到最后一间房子外头时,杜越桥尚未完全恢复的耳朵听到了,有人在喊她的新名字:越桥。 她翻涌着喉咙,张大嘴巴,动了全身的力气回应:“啊——” 楚剑衣听见了。 黢黑幽暗的空间里,被冷风冻住的时间,有一豆跳跃的火苗,慢慢地、慢慢靠近她,亮光、温暖,还有一个柔软的怀抱。 怀抱的主人轻轻抚摸她的脸颊,传递着比她高不了多少的体温。 怀抱的主人说:“吓着了吗?哭吧,越桥。” 哭吗? 麦收乖,不哭不哭…… “越桥乖,哭吧,哭吧。” 麦收不哭,再哭,娘就把你扔到山里喂老虎…… “越桥不怕,哭吧,哭吧,师尊把山精都赶跑了,没有妖怪吃得了越桥。” 麦收再哭,娘就不要你了…… “越桥哭吧,不要把眼泪都吃掉啦,哭吧,师尊在旁边呢……” 在记忆最深处,是人生开始的阶段,抑或是见到王大娘哄孩子时,产生的臆想,杜越桥看见一张熟悉的、更年轻的、与她相似的脸,洋溢着初为人母的幸福。 那是娘。 娘抱着襁褓里一颗小小的麦子,轻轻摇着、哼着歌儿。 后来,那张脸慢慢褪去红晕,慢慢变老,变白,变得灰白,最后化为一团黑烟,和另外两张死人脸列在一起,朝她索命: “杜麦收!还命来!” 她拔腿就跑,拼命地跑,越跑越快,越跑越轻,轻到跑不动了,轻到飘起来。 飘起来,再落下去,落到那个人怀里。 那个人说: “越桥乖,哭吧,哭吧。” 她原本不敢哭,有一张无形的手捂住了她的嘴。 它不准她哭。 它是娘的手,是爹的手,是古往今来所有慈母严父、毒父恶母的手。 它捂着她现在的嘴、十五年前的嘴,捂着女的嘴、男的嘴,也捂着自己的嘴。 是千百年规训下长成的手,铜皮铁骨,坚不可摧。 可是那人的声音太温柔了,言语之间的力量太强大了,它们把那张巨手,一点点融化,一点点撬开,露出可以供她张嘴的空间。 那人说:“越桥乖,哭吧,哭吧……” 她终于再忍不住,发出幼猫一般的哭嚎: “哇——哇——哇——”【你现在阅读的是 】 4、越桥,师尊走啦 从仍未恢复的嗓子里发出的哭声,像幼猫在嘶叫,也像新鬼啼哭,抓心挠肝,三更不绝。 桌上油灯照出两人的影子,夜风从窗缝隙间溜进来,拂动灯芯摇摇晃晃。 楚剑衣抱着哭嚎不止的杜越桥,倚靠床围。 “有什么委屈,都哭出来就好了……” 她轻轻拍着杜越桥的后背,呓语般絮絮叨叨,嘴唇起了一层薄皮。 从找到杜越桥到此时,灯盏都添了两次油,楚剑衣却滴水未进。 照顾杜越桥耗费的精力,不亚于驯化重明所需。 第一次见到重明时,她才十二岁。 大娘子把锁链交到她手里,另一头紧紧扣着重明的右脚。 大娘子说:“剑衣,给老娘熬死它个臭鸟!” 楚剑衣就睁大眼睛,熬了七天七夜,身上被挠出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百余道抓痕,头发上、嘴里都是重明的羽毛。 在她头疼欲裂,眼前天旋地转,以为自己要被熬死的时候,“砰”的一声,誓不为奴的重明先一步掉在地上。 她说:“我熬死它了!” 然后眼前一黑,倒在重明旁边。 后来一人一鸟,春去秋来,年复一年,如今已是相伴的第十个年头。 相比于重明,照顾杜越桥给楚剑衣的感觉像是在养一只猫,刚出生的小猫,大多数时间都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只是像这样哄着,太耗精力。 况且她的身体已经耽误不起了。 “我原以为你很喜欢这孩子,怎么眼见着她就快好起来了,你却这么着急要走。” 海清舀起一勺肉粥,送进杜越桥嗷嗷待哺的嘴里。 “她已能言语,再过几日视力便可恢复。” “莫非你那怪性子上来,照顾了两三日,便嫌弃上你徒儿了?” “身体稍加调理,便能行动如常。” “你这人,怎么这样毫无担当!” “……我天明就走。” 楚剑衣坐在离床有两尺远的地方,眼周的青黑昭示了这几夜的睡眠不安。 在被衣物掩盖的地方,暴起的青筋、凸出的结节,盘虬卧龙般布满楚剑衣腹背。 已经拖延一个月了。 此时楚剑衣的身体犹如盛满水的器皿,随着源源不断的灵气涌入,这件器皿即将承受不住,爆体而亡。 她把这个秘密咽入腹中,酝酿片刻,说:“我还有要事要办,再留不得了。” “那这孩子怎么办?可是你亲口说收她为徒,现在你要走,有没有想过等她醒来到处找师傅,我怎么解释?!”海清逼问。 楚剑衣诚实回答:“你随便扯个理由帮我遮掩过去,若是不愿,便告诉她真相。” “真相就是你不要她了,把她抛弃在似月峰,一走了之了对吗?!” “你、你!你可有想过这么大点的孩子,一个人守着孤峰,其她弟子都有师尊,独她没有,心里怎能承受得起?!” “楚剑衣,你还是从前那个老样子,自以为是,爱说大话,一点责任都不负!” 海清的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实打实地锤在楚剑衣心头。 她看着楚剑衣,忽地想起来两人初遇时,这人顶着一张十七八岁不羁的脸,出剑老练娴熟,言谈举止之间尽是少年意气:“世人皆浊,无人知我!” 四载春秋过去,时光却未带走楚剑衣半分少年稚气,仍旧是那样出世孤高,担不起责任。 楚剑衣没有反驳,从衣袖里取出乾坤袋:“我此番出行,还剩下这些财物。等这孩子清醒之后,拜托你转交给她,辅佐修行或典当换钱,任她处置。” 海清接过乾坤袋,一言不发。 “噢,还有这个镯子。”她挥挥衣袖,取出最后一个物什。 那是只翠晶玉材质的素镯,通体透亮,雕着一片纤细的竹叶。 “你也别把我想得多么不近人情。这个镯子有两次传信的机会,她有难时,我会感应到。” 楚剑衣抬起杜越桥的手臂,刚把镯子套上,它就顺溜地滚到手肘,空荡荡挂在皮包的骨头上。 她一愣,将杜越桥手臂放平,缓缓推着镯子到手腕处。 灵气凝实,化成一把小匕首,将两人手背割破,渗出血液,滴落在镯面。 不知是灵气外泄还是如何,在两人血液相融的刹那,楚剑衣清晰地感觉到爆溢的灵气外泄几分,胸口的痛楚跟着减轻。 血液滴落,灵气所施加的压力重回身体。 玉镯认主后,楚剑衣唤出重明,出门欲行。 “我最后问你,你可有真心将这孩子视为徒儿?” “有过。” * “所以你师尊不是不要你了,她是解救天下苍生去了。” 海清说完美化十倍的故事,替杜越桥掖好被角,摸了摸她的脑袋。 充满好奇的大眼睛盯着海清:“宗主,苍生是谁呀?” “苍生,就是黎民百姓。” “黎民百姓又是谁呀?是师尊的另一个徒儿吗?” “黎民百姓就是跟越桥一样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是黎民百姓。” 海清眼里是难得一见的耐心,补充道:“你师尊只有你一个徒儿,再没别的了。” “我也只要有师尊一个师尊!” 杜越桥眼睛亮了亮,藏在被子里的嘴露出来,高兴地喊道。 “好,但越桥现在该睡觉了。”海清止住话题,在床头坐着,迟迟没有离开。 “抱歉啊越桥,你说的那个姑娘,我们翻遍了山上山下,都没有找到。” 被子里的人呼吸一窒,欣喜劲儿顿时消失,沉默了好久,才闷闷地回答:“这样啊……谢谢宗主了。” 海清默默摇头,起身走到桌前,即将熄灭油灯,却听到哽咽的声音: “宗主,能不能不要熄灯?我怕。” 海清一愣,停下手中的动作,轻轻关门而去。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远了,杜越桥才把脑袋从被子里伸出来,半跪在床上,翻开枕头,捡起一根青黑色细长的发丝。 她手里还有好几根这样的头发丝。她把它们捋直了,一根一根缠绕在手指上,一圈圈紧紧勒得手指发紫,然后把手指贴在脖子下面,就好像楚剑衣还抱着她似的,小声呜咽起来。 关上门,海清没有立刻离开。她绕着似月峰巡视一周,找到一处偏僻的竹林,刀光剑影,竹叶飘落,顷刻间,大片竹子“咔嚓”倒地。 “上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衣服上都是露水。” 叶真娇声嗔怪,熟稔地替海清解开外衣。 “练剑去了。”海清注意到一旁规矩站着的姑娘,拦住叶真的手,问道,“这是谁?” 不等叶真介绍,那个姑娘上前一步,拱手道:“潇湘楚家,楚希微。” 潇湘楚家,原本应该是潇湘阮家。 十几年前,浩然宗楚家旁支楚鸿影,不知何故,夜半被抬上花轿,两千里路程,从关中到潇湘,翌日便与未曾蒙面的阮家大公子完婚。而阮家也因楚鸿影下嫁,后辈皆改姓为楚。 一年后,楚鸿影诞下楚希微,难产而亡。 楚希微抬起头,俊俏的脸隐隐有几分与楚剑衣相似。 拜师大典上喊得最凶的那几个之一。 海清不动声色,问:“楚小姐有何贵干?” “那日拜师大典,希微本想拜入四长老门下,但四长老探查了希微的丹田后,说她剑修天分极高,宗门上下,唯有宗主才教得了这棵好苗子!这几日我忙活完了,才领着她来给你瞧见瞧见。” 听出她语气中的不待见,叶真忙解释道。 楚希微年纪尚小,听不懂里头的门道,作势就跪在地上:“求宗主收下希微!” “哼。”海清鼻孔出气,抓走叶真手里的衣服,坐在床上开始脱鞋。 这是谢客的意思。 “我已不再收徒,楚小姐另请高明吧!” 分明前几日,海清还想着要为那个小傻子破例,现在这么好的苗子都送到眼前,她竟然看都不看,张口就是拒绝。 叶真心里上了火,强颜欢笑打圆场说:“要不宗主先探探希微……啊!海清你发什么疯!” 毫无征兆的,屋子里灯火瞬间熄灭。 “我说出去的话,是空气么?!” 感受到海清的怒意,楚希微跪在地上的双腿颤动,眼中噙满泪水。 楚剑衣不要她,四长老不要她,送了钱财让叶夫人来求情,海清还是不要她! 她忽然感到无限的愤怒,在家中她是长女,母亲早逝,父亲对她从来都如对客人一般,未曾使她感受到亲情,唯一对她好的奶娘也在数月前离世。 所有人都不要她。 心底的愤怒和不甘使她的双腿不再发软,楚希微缓缓站起来,扶住叫骂的叶真:“叶夫人,是我打扰宗主休息了,我们走吧。” “我呸,你个死海清!你长了两张脸是不是!” “希微这么好的苗子送到你眼前不要,每天去看那个小傻子,还想着收那个小傻子当徒儿!我看你就是脑子坏了!” 出了门,叶真还在喋喋不休地谩骂。 楚希微低着头,听到叶真的骂声,问:“叶夫人,什么小傻子?” “就是那个——”叶真正想说似月峰里住着的杜越桥,却意识到什么,话锋急转,“希微啊,我们宗门还有很多剑修的长老,你要不要再看看呀?” 叶真握紧了装满财物的乾坤袋,生怕楚希微不高兴又要回去。 楚希微沉吟片刻,说:“八长老也是剑修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5、哪里来的叫花子 离了楚剑衣和灵药滋养,杜越桥身体恢复的速度放缓。但好在还有海清照顾,急赶慢赶,赶在桃源山内外门弟子分流事务结束之时,杜越桥恢复如常。 甚至好过被重明火烧之前。 她坐在床头,两只腿离地半尺,双手撑开自己的里衣,观察新长好的身体:脖子上的勒痕消失,手臂的烫印隐去,肚脐周围的胎记也不见了。 这具遭受十五年非人折磨的躯体,在重明无意焚烧下,竟然大难不死,甚至享受楚剑衣悉心照顾,被收为桃源山弟子,总算逃离山下苦海,有了个收留她的地方,迎来新生。 杜越桥跳下床,踩着新鞋子在地上走来走去,“宗主人真好,这好的鞋也舍得把我穿。” 脚走到热乎,杜越桥才推开门,看到被露水打湿的山路,她犹豫一会儿,转头回屋子里又走上好几圈,拳头攥紧,下定决心踏上前往桃源峰的路。 似月峰与桃源峰相隔四座山头,杜越桥披星戴月出发,赶了一个半时辰的路,临近正午才爬上桃源峰。 其他峰头的弟子早到了,叽叽喳喳,拥挤在分发宗门服饰的小屋前。 桃源山外门弟子的衣裳,以麻棉布制成,分成纯白和浅灰两种颜色,方便弟子们挑染喜欢的颜色。交领处不许上色或雕花修饰,保持原有色彩以示内外门区分。 杜越桥伸手向灰色那堆。 灰扑扑的衣服最适合干活时候穿,泥点子、锅灰沾到上头,稍微一抹,立刻和衣裳底色融在一起,看不出哪块脏了。 正要拿到灰色衣服,杜越桥眼角余光中那抹白色突然飘动,成为那人白衣一角,牵起她的手取过另一头的弟子服饰。 她偏头看向记忆中的这人,数日来的怀抱、轻语、安抚都顺着两人相连的手,再度涌入杜越桥脑中。 可这人的脸始终模糊不清,只有暖阳下一团散着金光的白影,清晰地刻在杜越桥眼睛里。 “师尊喜欢白色吗?师尊到底长什么样子。” 神游之际,后头姑娘小心翼翼点了点她的肩膀,杜越桥这才听到身后埋怨声一片,连连道歉,抱着洁白的衣服小跑出去。 脑后的马尾高高立起,随小跑步子一摇一晃,好像去年冬日阳光大好的下午,小土狗摇着她那刚刚养长的尾巴。 叶真盯着那束马尾,直到消失在拐角处。 “你扎的?丑得跟冲天炮似的。” “嗯。”海清点点头,又摇摇头,“她自己扎的。” 叶真转头看她,好看的桃花眼里满是不信:“哪有小姑娘扎头发比你还难看的?” 海清若有所思:“我给她扎的,没这么乱。” 前一天晚上,海清交代好明日的事宜,盯着杜越桥脑袋,欲言又止。 杜越桥局促地坐好:“宗主,怎么了?” 海清:“你梳过头发吗?” 杜越桥摇摇头,来桃源山之前,她一直都是乱蓬蓬的头发,清洗都是很奢侈的事情,更别提每日的梳发。 而楚剑衣也不是个喜欢给人梳头的主儿,杜越桥新发生出后,最多就是给她拨顺几下,大多数时间都是由它炸毛乱着。 “以后每日都必须把头发梳好,扎起来。”海清拉开抽屉,取出一根灰色头绳,“头绳在这里头放着。” 连梳头都不会,海清对她能扎头发不抱希望。 海清让杜越桥拿好镜子,握住她的头发费了好大劲儿才梳理顺畅,用头绳缠绕三圈,扎起一个高马尾:“看好记住,以后自己扎。” “嗯嗯。” “学会了吗?” “学会了!” 眼睛会了。 杜越桥干惯了粗活笨活,面对手指上的灵巧活计,扯着头绳翻过来翻过去,头发丝全乱在头绳外面。 “再看一遍。” “再来。” “重新扎。” …… “手指这么长,不应该是个笨人。” 教了无数遍之后,海清终于放弃,亲自上手给杜越桥扎了个高马尾,“今夜趴着睡,不要把头发睡散了。” 海清走后,杜越桥小心拆开头绳,对着镜子,扎好,散开,扎好,散开,一遍一遍,直到油灯燃尽,才扎起一个像样的马尾。 想到杜越桥为着扎好头发必然费了不少心思,海清脑中倏地浮现自己刚学剑术那会的场景。 她启蒙太晚,别的弟子都能往剑里注入灵气了,她却连一套连招都不会,只能每夜就着月光,看着自己的影子,把白天学到的一遍一遍重复练习,从冬练到春,从懵懂少女练到一宗之主,习惯未曾改变。 杜越桥这孩子,倒有几分跟她相似的倔强劲。 眸底闪过一抹欣慰,海清喃喃:“确实没我给她扎的好看。不过能扎起来,应该花了不少功夫。” 叶真不乐意:“没瞅见你给我扎过头发,倒是舍得给这捡来的小傻子扎!” “你不是嫌我手笨,不肯让我扎?” “我不让你扎,你就不扎,我让你收下希微,你怎么不收?!”叶真气恼地把头偏向一边,鬓发如云,飘荡进了海清眸中。 听到楚希微的名字,海清神色一暗,张嘴本欲争辩,却看到那朵墨云中,潜伏着一根刺眼的白发,心里什么东西蓦然软了下来,上前去替叶真捏住那根白发。 “呀!你干什么?弄疼我了!” “白头发。” 声音又轻又柔,不似这人平常的庄严硬朗。 叶真心颤了颤,莫名的酥酥麻麻,几乎使她忘了听到什么。 “帮你拔了。” 她感到头发被海清细细拨弄,那双看遍群山大川的眼睛正搜寻白发藏身之处,握惯了剑柄的手翻起发丝来也不输灵巧。 轻轻一拔,海清指腹稍微按重了些,温热的触感从颅顶像石子掉入池塘一圈一圈,荡漾出脑中的涟漪。 “把你弄疼了吗,脸怎么这么红?” 海清在她眼前晃了晃手,那根白发被藏到袖中。 “啊,不不疼!”叶真回过神,脸上红云还飘着,她不敢看海清,眼神全落在绣花鞋上,思绪游到九霄云外,“白了就白了,本来就要白的,早白晚白,都是一样的。” 海清格外慎重,弯腰从底下对上叶真的眼睛:“累了就休息,宗门的琐事我另外交给人办。” “你要交给谁办?!桃源山上下,谁算账比我算得明白?!”叶真猛地抬起头,条理清晰,“金疮药一次买多少瓶合适?米在哪里磨划算?还有布料……” 眼前这人越说越急,面色越说越红,由不得别人说半分她算账不好。十几年前在院子里,她也是这样,面红耳赤非要给海清证明她算得对。 海清就站在那,安静地听她罗里吧嗦讲了一大堆,难得的一句也不反驳,就说:“好,他们都没你能干。” 心里却盘算着怎么给她减少事务,下回到元亨阁买点养颜的膏药,山下铺子里的裙子正适合她。 两人站在高处,直到午时的钟声敲响,一众弟子作鸟兽状涌向食堂。 这几年中原东南部洪涝频发,作物减产,山下供应的粮食质量大不如前,南瓜乱炖、白萝卜丝炒红萝卜丝、生姜当肉煮都是常见而难吃的菜,只有米饭和馒头像从前那样满当当盛在锅里。 一些内门弟子在碗里挑挑拣拣,把不想吃的菜都拣在桌上,甚至有些人光吃米饭,一边吃一边骂骂咧咧:“我瘫痪的太奶用脚炒出来的菜都没这么难吃!” 内门弟子多出身富贵人家,自是看不起这些吃食。而更多如杜越桥这般出身的弟子,有得一份饭吃就已经对宗门感恩戴德了。 杜越桥让打饭的弟子给她打了许多南瓜汤,泡在米饭里头,又热乎又甜,还能赶紧吃完去忙活别的事。 食堂里走动的人很多,弟子们三五成群,围坐在一张张桌子旁。 杜越桥好不容易看到一个空位置,刚把碗筷放在上面,斜对面那人却说:“这里有人了。” 楚希微将目光从书上移开,冷冷看着土里土气的女孩,瞥到她碗里烂糊的南瓜汤泡饭,面露嫌弃。 这种乡里别最喜欢没分寸地贴过来,还以为能跟人套近乎。 见杜越桥在那里不动,楚希微以为要跟她理论一番,合上书,那人却默不作声转头走了。 竟然这么识趣。 楚希微顿时心生懊恼,奶娘病中最担忧她冲动的性子,总摸着她手背劝诫要与人为善,不要把朋友都赶跑了。 不知道小乡里别会不会记恨她。 楚希微张了张嘴,想把杜越桥喊回来,黄筝正好端着碗挡住她视线,“希微,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 杜越桥的身影早就消失不见。 楚希微坐回来,看到黄筝端着两碗萝卜丝盖萝卜丝,眉头皱了皱,刚想说不吃,却收回去,扯出一句:“多谢师姐。” 杜越桥端着碗筷,重新找了张没有一个人的桌子。 桌子靠角落,位置偏僻,这回总没人能赶她走了。 杜越桥期待地夹起一块软烂的南瓜,就要送入嘴中时,长凳一震,一位身着粉红衣裳的少女毫不客气地坐到她旁边。 “哪里来的叫花子,猪都不吃这汤泡饭!桃子你连我家的猪都不如哈哈哈!”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平地炸雷,惊得筷子上的南瓜“啪”一下落回碗里,溅起汤汁。【你现在阅读的是 】 6、麦子好我叫桃子 粉衣服的少女一拳砸在桌子上,“方武!你爹把你屁股生嘴巴上了,满嘴喷粪!” 少女面前也摆着一碗南瓜汤泡饭。经过她刚才一说,杜越桥越发觉得金灿灿的南瓜像某种腌臜的东西,顿失胃口。 受到奇耻大辱,方武“啪”的摔烂碗,撸起袖子朝少女扑来。 少女躲闪不及向杜越桥倒去,三个人一同趴倒在地。 杜越桥被两人压着,那碗盼了好久的南瓜汤摇摇晃晃,滚烫的汤汁整个浇在三人身上。 “啊!烫死了!烫死了!” 方武捂着屁股跳开,哇哇乱叫。 那个少女也被烫得泪花糊眼,仍咬牙幸灾乐祸:“遭报应了吧,叫你爱欺负人!” 方武眼睛发红,两手捂着屁股,“啊啊啊”顶头撞向少女。 少女见躲不过,闭上眼坐等挨揍,没料到压着的杜越桥突然翻身,连带她滚到地上,躲过一劫。 方武一招扑空,还想再来,架势还没摆好,清冽凌厉的声音喝住他:“住手!休得放肆!” 来者横剑拦在方武与少女之间,正气凛然,交领处橙黄,正是八长老门下黄筝。 杜越桥不记得黄筝的长相,却对黄筝的声音格外熟悉,立刻认出这是给她馒头吃的师姐。 黄筝环视三人,没有把白白净净的杜越桥和山门前的黑团团联系起来,冷声道:“食不言寝不语,你们闹出这么大动静,是想领罚了么!” 方武拱手:“弟子不敢。” “怂包子。”少女小声骂了一句,站起来拱手道,“弟子知错。” 杜越桥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见众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只好学着两人的样子,拱手道:“弟子知错。” 黄筝又教训了几句,才放过三人。 方武一脸憋屈,看到少女得意扮的鬼脸,捂着屁股的手捏成拳头,朝她比划几下,不好在众人面前发作,只得又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离开。 杜越桥看了看洒一地的南瓜汤饭,又看了看关上的伙食窗口。 真是和甜的没缘分。 “那个,刚才谢谢你啊。”少女挠头,不好意思道,“我叫关之桃,你呢?” “杜麦——杜越桥。” “什么杜越桥?一点儿都不顺口,叫你麦子好了。麦子,以后你要是被揍了,我会帮你骂回去的,我骂人可厉害了!” 谁家好人会无缘无故被揍呀。 杜越桥小声说:“可我就是叫杜越桥,师尊取的名字……” 关之桃一巴掌拍在她肩上,豪气地说:“走!我带你去找吃的去!” 站在远处,楚希微目睹整场闹剧。 黄筝见她手中端着没吃几口的饭菜,目光瞧向惹事三人,笑说:“希微可是担心那几个弟子没得饭吃?” 头次被人善意揣测,楚希微不好意思:“嗯,我瞧她们饭都洒地上了,想着反正我胃口小,不如给她们吃也不浪费。” 桃源山伙食太差,入不了楚希微眼,倒不如施舍给小乡里别,免得她记恨被赶走之事。 “算了,她们都走了。” 关之桃身材干瘦矮小,五官精致,嘴唇极薄,露在衣袖外的胳膊又黄又黑。 杜越桥不着痕迹地将两人胳膊对比,心中生出一股亲切感。 两人走在路上,关之桃絮絮叨叨个不停。 “刚才那人你以后碰见了离远点,他最喜欢莫名其妙欺负人了,尤其是比他矮的人!” “哎,你怎么跟我一样高呀,你几岁了?” “十五了。” “十五岁!你这么大了还跟我一样高!我可才十三呢!”关之桃惊讶道,“你家里是不是不给你饭吃呀?” 杜越桥不回话,把头扭到一边。 自知问的问题过于冒犯,关之桃也从她的反应猜出了答案,忙转移换题:“你来月事了没有?” “没有。” “那你还有得长,别灰心嘛!哎对了,你家有几口人呀?” “四口人。” “你是不是还有个弟弟呀?” “嗯。” “巧了!我也是。” 关之桃停下来,很正式地伸出她那又干又细又黄又黑的手,说道:“重新介绍一下,我叫关之桃,你可以叫我桃子。” 杜越桥握住她的手:“我叫杜越桥,叫我麦子就好了。” 两个家庭背景极其相似的姑娘相视一笑,关之桃嚷嚷着好姐妹、义结金兰,和杜越桥拉勾约定有福同享。 “两个乡里别,在乐呵什么!” 方武手上抛着一块大石头,身后跟了两个摩拳擦掌的小弟,不怀好意地盯着两人。 见状,杜越桥和关之桃对视一眼,默契地分别向两边跑去。 “别跑!” 夜色渐浓,似月峰。 叶真提着灯笼,重重开门出来,门也不关,坐上灵符驱动的神器,一只脚踏上又回头想再教训几句,考虑到后果只能嘟囔着离开。 站在暗处的人把一切尽收眼底,目送她远去,转身进入杜越桥的房门。 “你知道刚才那人是谁么?” 见海清来了,杜越桥放下手中的食盒,答道:“是叶夫人。” 虽然从没见过叶真,但好事的弟子总爱八卦各位长老的趣事,叶真一介凡人没有半点修炼的根骨,却能和众长老有一样的地位,加之她惊为天人的容颜,流言尤为多。 杜越桥自然也听闻过一些。 海清继续问:“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把镯子给她?不怕她以后为难你吗?” “师尊留给我的东西,不能给别人。”杜越桥低头收拾食盒,如实回答,“不怕,叶夫人虽然喜欢金子银子,但没听说过她为难弟子。而且师姐们说,叶夫人对她们可好了。” 闻言,海清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打趣道:“是你师尊给你的,就不能给别人了?还是只要给你什么东西,就是你的了?你知道这只镯子上的竹叶是什么意思吗?” 杜越桥不知如何回答,小声地说:“反正师尊给我的,不能送别人。” 手腕上的素镯一闪一闪,竹叶沉默不语。 “罢了。”海清走到杜越桥身边,将刚收拾好的食盒打开,见里面菜肴未动,心中了然,“这些菜不吃,等着放馊吗?” “我想着明天再给叶夫人送去。”杜越桥答道。 海清把红烧肉、干煸豆角、麻婆豆腐一一取出来,摆在桌上,招呼杜越桥:“放到明天还不馊了?过来,同我一起吃。” 杜越桥没动。 “这饭菜是叶夫人给我的,我没有把镯子给她,所以不能吃。” 这犟劲,跟她当年如出一辙。 “叶真是见你镯子好看,才开口要的。好看的东西那么多,你再找一个补给她不就好了。过几日补给她,这菜就当是提前付给你的。” “真的吗?”毕竟是十几岁的孩子,饿了一天,面对好肉好菜,即使嘴巴还犟着,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千真万确。”看她不好意思挪步,海清把台阶送到脚下,“你都饿了一天了,待会我教你运气,不吃饭,哪还有力气学?” 听到海清要教她运气,杜越桥两眼放光。 外门弟子大多出身贫困,资质不佳,认得字的都很少。 桃源山首先要解决他们的识字问题,再教一些基础拳法强身健体,至于运气这种稍高阶的技能,一般是内门弟子才能学的入门课。 趁杜越桥吃饭的空隙,海清再次将一缕灵气注入她体内。 还是聚集不起来,一进丹田,灵气就如流沙般四散而去。 修炼之人以丹田小为佳,丹田越小,吸纳进去的灵气越能快速凝结实化,释放威力也越大;反之,丹田越大,敌人都杀到面前,灵气还不能聚集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只能白白等死。 先天丹田小可以通过后期的不断吸收灵气,达到扩容的效果,而大体积的丹田却不能缩小,修炼之路注定困难重重。 显然,杜越桥属于后者。 楚剑衣抛下杜越桥一走了之后,海清本想,倘若杜越桥资质看得过去,便破例收之为徒,也算还楚剑衣一个人情。 但几次试探下来,杜越桥那不折不扣的大丹田让她屡屡失望。 即使杜越桥勉强能够凝聚灵气,修炼之途注定也是坎坷重重。 可杜越桥狼吞虎咽的样子,那双稚嫩却透着坚韧倔强的眼睛,恍惚间,好像与二十年前叶家大院里那双满是不屈的眼睛重合。 乱糟糟的马尾不知道扎了多少遍,为了维护关之桃挺身而出,叶真送的饭菜一口不肯吃。 海清看着她,往事倏忽浮在眼前。 当年她闯荡江湖的时候,不也是这般坚韧、倔强,讲义气,没有头脑的一腔热血。 她天赋不算顶好,如今能问鼎大陆东南部,剑道上与楚剑衣平分秋色,靠的是三十几年如一日踏踏实实的打拳、炼体、练剑,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修行之事,七分看天赋,三分看努力。 千百年间,也有不少天资极差但有超人之韧性,最终修得正果的例子。 虽然这些例子或多或少都遇上了机缘。 杜越桥天资虽差,但并非完全不能修炼之人,且性格坚韧,或许经她一指教,真能在修炼之路上走出光明大道呢。 而且五千级的台阶杜越桥都爬上来了,碰巧被楚剑衣收下为徒,不正说明杜越桥和修炼有缘吗? 海清成功说服自己。 但修真界遍是人情,光有坚韧不拔的意志,没有为人处世恰当方法辅助,也走不长久。 海清循循善诱:“替人家挨了一顿揍,后不后悔?” “不后悔,桃子是我来这儿的第一个朋友,给朋友出头,一点儿都不后悔。” “本来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矛盾,你一掺和,倒变成你和方武之间的矛盾了。以后下了山,切记不要轻易出头。” “好!” “身上被打得疼不疼?” * 关中,某处悬崖底部。 瀑布如有呼吸般,水流忽缓忽急,涧底花草随着一股股强劲而紊乱的灵气,时而欣欣向荣,时而枯萎萧疏。 一位沟壑满脸、身形佝偻的老者盘腿而坐,枯柴似的双手支撑着年轻女子,灵气自两人身上倾泄而出,凝结成一条条蛇状气体,四散而去。 流溢在外的灵气像极深的海水,充满了整个涧底。 海面风平浪静,海底有如被搅动,狂暴的灵气呈漩涡状,随老者伸手一握,骤然卷入他的躯体,充盈每一块干枯的肌肉。 老者浑身肌肉暴起,又急骤干瘪下去,全部的灵气聚于双手,双手猛然朝女子后背拍去—— “啪嗒” 全身两百块骨头应声断了一半,女子口吐鲜血,整个身体飞出去,狠狠坠地,白衣上下,血迹斑斑。 在她被拍飞的一瞬间,有一道灵气化成的残影,眨眼被旁边一株形状怪异的灵草吸入,消失不见。 老者走到倒地不起的楚剑衣身旁,将她扶起坐好,熟练地运送她体内的灵气,接骨疗伤。 “此次出去,收获倒是不小。给爷爷讲讲,都碰到哪些人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7、桃子桃子救救我 溪午峰。 “你说的,不会是那里的花吧?” 关之桃眯起眼睛,先看到的是如菜刀笔直耸立的悬崖,崖壁上怪石嶙峋,仿佛在百米外吐一口气就要脱落,下方雾气弥漫,深不见底。 而杜越桥说的那些花,就像画料般点在崖壁之上,时隐时现。 “长在那么高的地方,怪吓人的!”想到陡峭的悬崖,关之桃不禁打了个冷颤。 杜越桥一脸期待:“对呀,有五朵呢,要是做成花簪子,插在头上肯定特别好看!” “亏得你眼力这么好,有几朵都能看清楚。” 杜越桥听到嘿嘿一笑,她随海清练习基本的运气功夫,吸清吐浊,一个月下来,如今也是耳聪目明,形劳不倦,不仅能把几十米开外的事物看个一清二楚,每天在各个山头来回跑动也不像从前那样疲累。 有宗主亲自教授,她进步比一般的外门弟子快了不少,海清深感欣慰,当然也不许杜越桥对外泄露。 听到杜越桥似有想法的笑声,关之桃惊觉,这人曾说要摘桃源山最好看的花赠与叶夫人,“你不会要去摘花吧?!” 杜越桥点点头,怕她以为自己不怀好意,立刻解释说:“桃子你尽管去拣柴火好了,那花我自己摘,不用你帮忙的!” “你让我帮你,我也不会去的!那么高的悬崖,你是被疯狗咬了,变成疯子才想去摘花!” 嘴上毫不留情放了狠话,但看到杜越桥一点犹豫都没有,朝悬崖后的山走去,真下了决心要摘那花,关之桃狠狠踢飞路上的小石块,“笨麦子,走那么快干什么,等等我!” 溪午峰山路崎岖,一路上乱石不断,杂草丛生。杜越桥走在前头,用镰刀割断杂草,踩出一条路。 关之桃叉手抱胸,两颊气鼓鼓,跟在杜越桥后面边走边踹杂草:“溪午峰的弟子真是懒到家了!这要走的路也不清理干净,等哪天下雨摔死他们!” 杜越桥忙替他们开脱:“溪午峰的弟子都是内门弟子,他们可以御剑飞起来,用不着走路。” “我当然知道!抱怨一下都不行啊?”没等她说完,关之桃直接打断,一脚踩掉杜越桥右鞋,“也不知道是谁偏要跑到山上去摘花,白白给人家开条路出来!” 杜越桥鞋被踩掉,光脚让茅草划出几道血痕,压着气恼给关之桃说理:“你嫌路不好走,为什么还要跟我上来?” 关之桃毒嘴一张:“我怕你摔死了没人给你收尸!” 这家伙说出来的话刺得人恼火,拧巴的好意却能被杜越桥明通。 杜越桥咽下怒意,穿好鞋子继续开路。 没听到杜越桥继续怼她,关之桃也收了神通,默默不语跟在后头,再没抱怨。 两人一前一后,前头的卖力干活,后头的琢磨自己的话是不是过火了。 关之桃低着头,眼睛里只有枯黄的茅草和杜越桥浅蓝色衣裳。 正思考要不要主动挑起话题缓和气氛,前面的人忽然停住脚步,“我们到了。” 杜越桥从背筐中取出一根粗麻绳,一头系在崖边的大树上,一头系着自己。 看关之桃站在旁边,知道她尴尬透顶,杜越桥笑说:“桃子你帮我看好这头的绳子,就不辛苦你给我收尸啦!” 不等关之桃回应,她用力拉绳子试了试,然后走到悬崖边,扔了块石头下去,被底下的云雾吞没,好久听不见回响。 杜越桥突然后悔刚才不应该投石头,就得闭着眼睛下去,免得徒增恐惧。 摘花的心未变,她瞅准花的位置,毅然决然跳下山崖。 “切,谁乐意帮你收尸似的!” 听出杜越桥这是在给她台阶下,关之桃仍未解气,看着树上绑紧的绳子,心中忽然浮现恶作剧的想法。 她把绳结打开一半,留出半截麻绳迅速往后溜去,悬崖之下杜越桥立刻惊叫出声:“啊!桃子救我!” 没料到杜越桥反应这么大,关之桃被惨叫声吓了一跳,绳索勒手指箍出红痕。 绳索和手指严丝合缝,她再想把绳头插进去已是办不到,挣扎没一会儿,关之桃大喊:“你快爬上来!我坚持不住了!” 闻声,杜越桥摇晃间一把抓住紫花的藤蔓,稳定好身形,采下四朵花扔进背篓。 掐断花茎那一刹,她感到掌心产生极高温度,来不及分清楚是紫花放热,还是手掌放热,杜越桥蹬在凸出的石块上,攥紧绳索慢慢向上攀爬。 不知道杜越桥到底爬到哪里了,关之桃见自己四根手指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变红变紫,甚至感受不到痛觉,既懊恼自己不该给杜越桥开这种要命的玩笑,又暗自骂杜越桥看着干瘦实则重得要死。 但她哪敢开口说话,心脏已经跳到嗓子眼,双眼一眨不敢眨盯着绳索,另一只手攥紧绳子,汗水不断从额头上溢出。 偏偏变故就挑麻烦处来。 似有一阵冷风吹过,身后草丛里窸窸窣窣,关之桃不禁心跳一滞,不好的预感与方武兴奋叫唤同时到来: “桃子,难怪我找不到你,原来你们躲到这来了啊!” 关之桃干着喉咙大骂:“方武你死远点!出了人命你担不起!” 方武像狗皮膏药听不到警告,带小弟从身后围了上去,“桃子你绑着绳子干啥呢?绳子下面是那个杜越桥吧?” “知道还不快滚!” “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脾气这么大干什么?”方武绕关之桃走了一圈,确定她也被绳子绑得动弹不了,心生一计,“我帮你把杜越桥拉上来怎么样啊?” “她自己知道爬上来,不用你拉!” 关之桃一阵惊慌,一方面担心方武不怀好意,一方面又生怕杜越桥真上不来,万一…… 关之桃闭上眼,不敢继续想下去。 方武不理会她的谩骂,握住绳子往身后拉,倒真拉上来几分。 杜越桥踩着石头,一步一步往上爬,突然被往上拉,以为是关之桃在拉她,正要说谢谢,绳索却骤然滑落,身体极速下坠,吓得她魂差点飞出去,颤声道:“桃子你别吓我,你等我上来,给你也做个簪子!” 上边这么大的动静,杜越桥是耳聋了吗这都没听到?! 关之桃大喊:“不是我,是方武!方武你别闹了!啊!绳子松了!” 方武搞出如此大的动静,绳索在他的拉放之下,系树上的那端绳子渐渐向上挪移,又一次大拉大放,麻绳直接挪过关之桃指尖,顺树干一圈圈松开。 关之桃来不及思考,连忙扯住最后一圈没来得及溜走的绳子,跪在地上双腿压好绳索,手肘和树干形成支撑,牢牢卡紧绳子。 “混账东西,快把麦子拉上来啊,真的会出人命的!” 情急之下,关之桃的嗓音沙哑尖锐,苦苦恳求这个平常逮着她揍的家伙能救杜越桥。 方武见此情景,脑子一片空白,身边的小弟怕担责跑得比狗还快,独留下他在原地愣神。 “畜生玩意你看不明白吗,快来救人啊!” 在关之桃一遍又一遍的谩骂和请求之下,方武脑子里总算有了一丝清明,救人,逃走,不,救人,对,救人。 他步伐沉重,正要挪到关之桃身旁,腰间却被人狠狠踹了一脚。 “滚!别欺负人!” 声音清冽有力,也带着压抑的哭腔,是楚希微。 方武被踹到旁边,滚了几圈,彻底清醒过来,不敢看是谁踹的他,心脏怦怦跳,连滚带爬,只有一个念头: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小胖子方武被赶走,只剩她和眼前这个行侠仗义的清瘦姑娘,关之桃心头被泼了一盆冷水,手中泄力,麻绳蛇般急速溜走。 不等她尖叫出声,绳头在悬崖尽头消失个无影无踪。 “麦子!” 楚希微此时终于反应过来,她们原是在救人。 长剑出鞘,纵身一跃踩在剑上,楚希微直直地往悬崖底下冲去。 听到方武带人来闹事的时候,杜越桥迅速做出反应,借力荡到大石头上,勉强两只脚尖踩稳,双手摸索找到可以够住的草根,贴紧崖壁,只祈祷方武不要再有大动作。 所幸那些人再没有大闹,让杜越桥得以在崖壁上站住。 确定站稳后,杜越桥才吐出一口气。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往上还得至少五米才能到顶部。 她没心情思考上面人在整什么幺蛾子,认真观察目光所及之处能够上的物体,计划如何爬上去。 仔细看着,身后却传来声音:“我带你上去。” 楚希微的怀抱好像有几分熟悉,肩膀再宽阔几分,臂弯再有力一些,如果能沾丝丝梨花香—— 那是,师尊的怀抱? 再次看到杜越桥时,关之桃一把鼻涕一把泪,全抹在她衣服上,“对不起麦子,我差点害死你了。” 四根手指肿得跟萝卜一样,手臂上勒出狰狞的紫痕,裤子也磨破了,整个人狼狈不堪。 杜越桥没弄清楚事情的原由,以为是方武惹出祸端,关之桃拼命救她,用力抱紧惨兮兮的人儿,说:“桃子,你可真救了我一命!”【你现在阅读的是 】 8、不好那里有妖怪 关之桃小脸通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急的,将错就错道:“你不知道,刚才方武一直摆弄你的绳子,我就死死拉着,不让你掉下去。” 两人抱在一起,哇哇乱叫,楚希微蹙眉,这俩看着不像是省心的家伙。 前几日黄筝师姐下山执行任务,留她一个人独自吃饭、习武,还要面对那几个看她颇不顺眼的师姐。 都是十几岁的女孩子,互相之间起了矛盾,既不明面上说清楚,也不肯自己咽下气,总找几个要好的姐妹聚在一起,说三道四,在背后说了不少楚希微的坏话。 说了人家没听见也就罢了,这些姑娘偏要等她走到跟前,捂着嘴指指点点,不时偷笑几声,为的就是给楚希微听到,让她自个纠结猜想去。 楚希微虽生在高门大院,自幼同一样年纪的下人丫鬟斗来斗去,但毕竟有小姐身份压着,加之同龄人间的把戏不过打闹,哪里遇过这样明也不明,暗也不暗的针对,好像棉花里藏着根细针似的,躺在上面捉不出来,反被扎出几个孔,看不到在哪儿却渗着血。 若是正面向她们挑明了,那些个姑娘便聚在一起指责,话里话外都显得你不是人。听了怒气冲天,想扬拳头教训,却拳拳打在棉花上,到头来被倒打一耙,更坐实了你的不是。 楚希微没得办法,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过,黄筝走了更没个人给她排忧解难,只得一个人偷偷跑到偏僻处抹眼泪。 无声把眼泪吞进肚子里,又新怨旧恨涌上心头,回想起自己从未见过最亲的娘,爹爹不疼,下人欺辱,到了这桃源山,小姨楚剑衣不理会她,四长老不收留她,海清更是对她没有一点好印象,现还要受同门师姐阴恻恻的孤立挤兑。 低低抽噎就变成嚎啕大哭,一阵一阵胸膛起伏,眼泪哭干了,头疼要炸,恰巧听到一阵得逞的笑声。 她听这声音熟悉,不正是那个喜欢欺负姑娘的混蛋,莫非敢到溪午峰撒野来了? 送上门来的出气筒,不揍白不揍。 楚希微擦擦眼泪,铆足了劲,把心里的不甘委屈全凝聚在这一脚,狠狠踹去,踹得方武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狼狈跑开。 只是没想到自己好心办了坏事。 两人惊魂安定下来,朝楚希微抱拳,“谢师姐救命之恩!” “什么师姐,我今年刚拜入师门!” 她今年十岁,是八长老座下年纪最小的弟子,天赋却是最高,总因自己少年天才暗自骄傲。当然不许别人给她平白多加几岁。 杜越桥见她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琢磨师姐叫不成,叫姐姐总是没错,“多谢姐姐救命之恩!” “谁是你姐姐,我才十岁呢!” “多谢师妹救命之恩!” “谁是你师妹!” “好啦好啦,姐妹你别生气,我这朋友嘴巴笨不会说话,我们就想向你道个谢,你叫什么名字呀?”关之桃打圆场。 楚希微下巴向上扬:“潇湘楚家,八长老门下,楚希微!” 在潇湘响当当的名号,但这两个乡野丫头显然不知道,只听到她是八长老门下弟子,两人面面相觑。 杜越桥总觉得她有些面熟,还有亲切之感,不知在哪见过,开口问:“希微,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呀?” 要放在以前。有人称得如此亲密,楚希微一定鼻孔出气,理也不理,可现下她遭人排挤,杜越桥这一声“希微”放出了友好信号,她勉强接受,“我在食堂不让你坐,现在救了你,就算咱俩的恩怨抵消了。” 关之桃听得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什么让坐不让坐,救命又抵消。 杜越桥从背篓里选出一朵最大的花,送给楚希微,“我们之间没有怨呀,只有你救我的恩情。我刚在悬崖那儿摘了好几朵漂亮的花,这朵最大,希微你喜欢的话就收下吧!虽然现在报不了你的恩,但我以后看见这花就会想起你救了我!” 看到她手上的花,楚希微眼前一亮,拿起来仔细端详。 花茎修长且细,上面缀一朵淡紫带白的花,花瓣狭长椭圆,褶皱疏散分明,隐约有灵气沿着花褶流动。 图册所记,紫君子。 夫子说,紫君子一花,生在灵气充裕处,因以天地精华为养分,生得烂漫绚丽,修士若不加保护便采摘,易被花体蕴含的丰富灵气灼伤。 但杜越桥手上一点事儿都没有。 “你是哪个长老门下的弟子?来溪午峰摘此花做什么?”她往杜越桥衣领一瞥,见上面保留纯白原色,心里松了一口气。 夫子只说修士会被灼伤,而外门弟子大多是丹田极大,难以吸收灵气,想必专伤修士的紫君子奈她不何。 “我是外门的弟子,叫杜越桥。”杜越桥回答了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跟叶夫人有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并不想回答。 关之桃插嘴:“她摘这花,是想送给叶夫人!” 送给叶夫人?也是个会玩送礼献殷勤这一套的。 楚希微眉头舒张,她就因送礼给叶夫人,被同门师姐知晓了挤兑,此时遇到一样有小心思的杜越桥,顿有找到同类之感,好意提醒:“这花叫紫君子,摘下来半个时辰内要给它注入灵气,能使经久不衰,否则不出一个时辰就会迅速枯萎。” 杜越桥被关之桃拆穿了心思,正羞恼着,听楚希微如此一说,激动地把背篓里所有紫君子全部取出来,排在地上,却一激灵想起来,是要往里面注入灵气才能保持花色,顿时泄了气,“可是我也不会聚集灵气呀,更别说给它们灌进去了。” 楚希微被她傻子一样的行为逗乐了,捏住紫君子花茎,指尖朝其输入灵气。 随着一缕缕灵气进入,本来有些蔫了的花瓣慢慢展开,变得饱满水嫩。 “哇塞,希微你真厉害,这花刚才还要死不活,现在比没摘下来还好看!”关之桃见到神奇的一幕,拍手叫好。 闻言,杜越桥扭头看到生机焕发的紫君子,心道可算有救了,可怜巴巴望着楚希微:“希微,你可以帮帮我吗?” 又觉得干巴的请求还不够,用起了从关之桃那里学来的招式,“希微你本领大,长得又这么漂亮,还心地善良救了我一命,不如连我的花一起救了吧?” 两只大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虽然从小听惯了恭维的话,但到了桃源山没人求着她让着她,此刻再听到曾经不屑的言语,楚希微感到无比畅快,爽快答应下来:“那当然,我又不是见死不救的人!” 她架势摆足,把花摆好,盘腿坐在前面,然后闭眼抬手,将丹田里的灵气运入紫君子。 再睁眼,四朵紫君子已经重焕生机,迎风摆动。 其实站着也能把灵气注入,但楚希微偏要在两人面前显摆,赚足两个乡里别的掌声与夸赞。 “希微希微,你这么厉害,八长老是不是可喜欢你了?” “你肯定是咱们同辈最厉害的弟子! “希微以后出息了,可不要忘记我们呀!” 接连不断的赞许,着实把楚希微夸得飘飘然。 她本想给花注完灵气就走,但两个马屁精把她捧得高高的,情不自禁又想助人为乐一把,“紫君子花色清丽,适合用来做发簪。溪午峰桃树多,用桃木做簪子能辟邪除秽,再合适不过了。” 一行三人随楚希微走到不远处的桃林。 此时已入深秋,树木凋零,聚众栽在一起的桃树,驼背佝偻,极像垂暮老人,又日薄西山,夕阳要死不活照着树梢,平增几分阴凉之感。 关之桃裹挟在秋风中,瑟瑟发抖,杜越桥和楚希微也身着单薄,但健步如飞,丝毫不觉寒冷。 见两人要拾地上掉落的桃枝,楚希微嗤笑,用剑砍下数节平整枝干,削了皮去,递给杜越桥。 “喏,给你。落到地上的桃枝被人踩踏,已经沾了人气,没有驱邪的功效,用这枝刚截下来的。” 杜越桥接过树枝,与楚希微坐在树下修剪。关之桃的柴火没有拾完,仍然蹲着捡拾。 “你不用捡柴火吗?”楚希微好奇。 杜越桥:“我已经把柴房填满了,不用再捡多余的。” 楚希微:“那你还背着背篓做什么?就为了采花?” “桃子要拾的柴火多,我替她捡一些,她就能早点回去休息。” 似月峰就只有她一人居住,小小的柴房不用几天功夫就能堆满。而外门弟子数量庞大,各自负责的过冬收集任务也不相同,分配下来,落在每个弟子头上的工作量比杜越桥大了数倍。 楚希微不了解外门弟子的事务,以为杜越桥运气好分的任务轻,没再多问。坐在旁边,静静观察她制作簪子的手法。 小时候常有外地人跑来村子里收簪子等物件,杜越桥和娘亲从未用过,为了挣几枚铜钱,便每日割完草,喂完猪,坐在门槛上,母女一同削木做簪子。 发簪是杜越桥为数不多会做的灵巧活计,和母亲做簪子,也是她为数不多的静好时光。 做完了最后的花簪,太阳彻底落山,最后一抹余晖斜照在杜越桥脸上。 她仿佛又回到童年时光,即使是坐着,身上也暖洋洋的,周围是结识的伙伴,幸福得几乎忘却时间流逝。 桃子的背筐快装满了,希微擦着她的长剑,自己吹走发簪上的木屑—— 不对! 她怎么看得到自己的全身?! 这不是她的视角! 反应过来瞬间,她两眼一黑,天地旋转,刹那视线又回到了自己手上。 杜越桥脑中警铃大作,指向悬崖那边的草丛:“那里有妖怪!”【你现在阅读的是 】 9、宗主求求轻点打 那妖物似乎预判到杜越桥的意图,不等她张口,一对类鱼近鸟的翅膀“唰”地打开,卷起一阵狂风,眼看就要直冲向天,岂料楚希微手中长剑更快,如银光闪电般射来,精准无误地刺穿妖物右翼。 妖物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重重坠地。 三人这才看清,此妖鸟身鱼尾,浑身鳞片在余晖映射下闪出橘红的光,活像个拔光羽毛、覆满鱼鳞的大鹌鹑。 看到的瞬间,楚希微脑中蹦出古书上的名字: 鳛鱼。 松溪峰护阵向来定期维修,寻常妖物进来不得,鳛鱼妖怎会出现在此地! 楚希微来不及细想,刚才她极速驱动飞鸿剑,本以为能一招结果这妖物性命。 谁料这鳛鱼竟忍着剧痛,拼命扑腾振翅,剑头就死死卡在密实的鱼鳞里,任楚希微如何驱动灵力,长剑都纹丝不动。 她心急如焚,不断加大灵力输送,意欲将飞鸿拔出,但她越是用力,鳞片收缩越发的紧。 鳛鱼更是疯狂扑腾挣扎,周遭地面被搅得一团狼藉,大大小小的碎石,伙同它身上的鱼腥鸟臭,如暗器般向三人飞溅过来。 “快跑啊你俩!剑回去再买一把!” “不行!那是我娘留给我的!” 关之桃早吓得躲到远处的大树后面,见楚希微面对陷入癫狂的鱼妖,直着颤颤巍巍的手臂,不断给长剑输入灵气,好意提醒。 可是怎么能走,十几年来,娘的嫁妆被爹爹家蚕食殆尽,现如今能给她留个念想的就只有这把飞鸿剑。 那些个不长眼的下人骂她没娘,她就把飞鸿架在他们脖子上,目露寒光,吓得他们再不敢多嘴。 多少个无眠的夜,别人家女儿撒着娇要同母亲一起睡,她的床也不小,容得下两人共眠,但正因为太大了,所以总有一边是冰冷的,捂也捂不热,能陪伴入睡的,只有这柄飞鸿。 楚希微穷尽灵力灌输,蛮力对蛮力,反使飞鸿陷得更深,只剩一个剑柄露在外面。 而一直呆坐的杜越桥,此时头昏缓解,扶着桃树勉强站起来,意欲朝关之桃方向逃去,手臂处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似有千万根钢针同时扎入。 好像飞鸿剑不是刺在鱼妖身上,而是往杜越桥手臂里搅动! 一阵又一阵痛楚浪潮般涌来,她疼得无法正常思考,双眼紧闭,却诡异而清晰地看到楚希微充满泪水的眼睛,咬着嘴唇,魔怔般不停驱使长剑在鱼妖身上搅动。 肉被搅得跟饺子馅一样,血从伤口汨汨涌出来,但比这更让鱼妖,或者说是杜越桥恐惧的,是另一股冰冷刺骨的阴寒之气,好像是从海底深处传送而来! “不要再动了!” 极度疼痛像无数个锥子,旋转翻搅臂膀的血肉,又从那血洞伸进根带刺的荆棘,一直捅穿天灵盖,反复穿刺,在她手臂和大脑之间来回肆虐。 “哑——” 杜越桥的嘶吼和鱼妖惨叫交织在一起,如同一把重锤,狠狠砸向楚希微的耳膜。 楚希微耳鸣了,却不是因为杜越桥,而是鳛鱼,自爆了。 “嘭——” 成人大小的鳛鱼躯体,在瞬间膨胀、变大,鱼鳞片片立起,骨肉间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鳞片覆盖之下布满疙瘩的皮肉出现裂纹,眨眼间肉块纷飞,血淋如雨。 稍大的肉块在空中连连爆破,直至散成肉点子,和尘土混杂,区别不开。 楚希微全然不顾漫天的腌臜血块,脑中只有母亲留下的飞鸿剑,朝爆炸中心纵身一跃,稳稳接下飞鸿。 血雨终于落尽,两人这才想起昏倒在一旁的杜越桥。 “麦子,你别被吓死了啊!” …… “杜越桥,醒了就起来。” 熟悉的声音响起,杜越桥费力张开双目,等视线清晰,才看到海清和一个长须男子站在床前。 不是似月峰的床,她还在溪午峰。 眼前这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自然是八长老。 八长老见杜越桥醒了,乐呵呵道:“你这小娃娃可真有意思,溪午峰悬崖高百尺,你系根绳子就敢跳下去,那鱼妖还没打到身上来,你倒吓晕过去了。该说你胆子大呢,还是胆子小呀?” 杜越桥刚想起身辩解,眼角余光瞥见海清目光如刃,好像下一刻就要举起板子狠狠抽她一顿。 到嘴边的话瞬间咽了下去,杜越桥怯怯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双眼睛偷瞧两人动作。 “摘花的事,回去再跟你算账!” 海清看向八长老,语气中的严肃并未收敛,“溪午峰护阵坚固,鳛鱼这等妖物潜入,你为何丝毫没有察觉?” 八长老比海清高了一个头,但面对她质问,反倒像比她矮了半截,目光躲闪,解释道:“宗主你有所不知,溪午峰法阵虽然坚固,但不是每一处都能维护到,总还留着些小径,方便弟子行动。这鱼妖或许——” “或许什么?”海清猛地打断他,“照你的意思,这鱼妖还摸清楚了溪午峰的地形路径不成?!还是说——” 她目光陡然一厉,“是你溪午峰弟子故意放它进来的?!” “宗主息怒,鳛鱼能游能飞能跑,说不定就是它误打误撞进来的呢!而且它也没伤到人……” 海清震怒,厉声道:“管它是飞进来的游进来的,还是你溪午峰弟子带进来的!马上给我彻查事情缘由,今后不许再有这种事情发生!” 溪午峰此前从未出过这种事情,两个外门弟子一来便引出祸端,指不定是她们俩带进来的呢。 看出海清对床上丫头的着急与关心,八长老不敢把心里想法说出来,连声应道:“绝没有下次了!” 回似月峰的路上,海清御剑沉默不语,板着张脸,周遭的空气经过她,仿佛直接变成冷风。 杜越桥坐在后面,大气不敢出,只在心里祈祷待会挨板子的时候,海清能下手轻一点。 到了似月峰,杜越桥麻溜地从海清飞剑上跳下来,一路小跑进屋,恭恭敬敬推开门,点上灯,然后拿出门后的板子,两手端着跪在地上,静候海清。 不知道海清压了多大的怒火,脸色阴沉满是愠气,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 杜越桥手都举酸了,也不见那双腿有要站起来的迹象,只听得一阵阵粗气吸进喷出的声音,心中惶惶不安。 她揣测不出海清的想法,暗自叫苦还不如拿起板子痛快赏她一顿,免得内心被煎了这面,还要翻过去煎那面。 眼神在屋子里四处乱瞟,看到摆在门口的背篓,杜越桥大着胆子说: “宗主,我背篓里还有几根簪子,您挑一只戴上,肯定好看!” “你个不成器的东西!” 海清猛地一拍桌子,茶具震跳,她气得站起身,怒目圆睁。 “我给你时间反省,你倒好,不知从谁那学到阿谀献媚的把戏,拿什么烂花、簪子,献宝献到我头上来了!” 弟子顽皮嬉闹都不算什么,她唯独最讨厌献媚讨好的弟子。 明明都是十多岁年纪,光明磊落的不学,世故圆滑却学得有模有样,哪里有求学问道的样子! 盛怒之下,终于举起板子,使了十二分力气抽在杜越桥掌心。 “我问你,这一板,打的是什么!” “打、打的是弟子献宝谄媚!” 手心火辣辣生疼,杜越桥忍着泪花,倒吸一口凉气,颤着喉咙分析自己的过失。 海清冷哼一声,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继续抽板子,“一件一件的,按先后说清楚!” “打的是弟子不顾危险,执意下悬崖摘花!” 又是一板子:“第二板,打的是什么!” “打的是弟子献宝讨好!” “这是第三板子的事!” 杜越桥懵了,“啊?还有要挨板子的错吗?” 海清不语,只是一味地抽板子。 终于在挨了七个板子的时候,杜越桥说出了正确答案: “打的是弟子畏缩,被妖怪吓晕了去!” 海清这才停手,将板子狠狠扔在地上,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天赋不佳,不能同鱼妖打斗,合乎情理,但你竟然吓昏过去,关之桃也是外门弟子,怎么不见她像你一样晕倒!” “倘若你只是下悬崖摘花,我非但不会责怪你,还要高看你有胆量!谁晓得你这样胆小懦弱,让我脸面何存!” “楚希微年纪比你小,却能临危不惧,提剑杀妖,你不觉得脸红吗?!” 杜越桥的脸适时红了,支支吾吾想辩解,却发现自己脑中一片混乱,怎样晕倒的一概想不起来,只记得铺天盖地的剧痛。 海清还在夸别人家孩子,拿杜越桥和人家对比,越比越生气,转念一想,还好只是替楚剑衣教徒弟,气消了大半,便找理由安慰自己。 “她能斩那鱼妖,楚家的宝剑立了不少功。” 楚家? 杜越桥听到这个姓氏,才反应过来楚希微也姓楚,心中一动,“宗主,师尊和希微都姓楚,她们是一家人吗?” “当然……”话正要脱口而出,海清立刻搪塞过去,“你问这个做什么,这是你要考虑的事情吗?” 楚剑衣的楚和楚希微的楚,当然出自一家。 若告诉她两人是一家,海清忧心杜越桥会去给楚希微说道,怕那位大小姐知道了,不晓得会怎样对待杜越桥。 海清怒视杜越桥,恐吓她不要再追问下去,却瞥见她手臂上的镯子,青光闪闪完好无损。 不是说有危险楚剑衣能感应到吗? 今日之事,她是知道了不想来救,还是这镯子压根就没有传信的功能? 大话一堆、没有责任心的王八犊子! 只恐怕楚剑衣那个混蛋,再不会到桃源山认杜越桥这徒儿。 海清叹了口气,念及杜越桥被师尊抛下,还蒙在鼓里,实在可怜,便要她站起来。 “你师尊是谁,你知我知,叶真知道,桃源山再不能有第四个人知道。” 杜越桥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是不是跟宗主教我修炼一样,都不能让别人知道?” “对,跟似月峰有关的一切事物,不要往外说去。” 海清看她双手肿大如馒头,心软了些,道:“明日去找叶真拿点药敷上。” 提到叶真,海清忽然明白杜越桥摘花的目的,“叶真喜欢紫君子,你做的这簪子,也合了她心意。” 因杜越桥今天受了惊吓,手也被折磨得不成样子,海清取消了夜晚的修习,让她早早休息。 离平常睡下还有一个时辰,杜越桥翻来覆去,使劲回想当时到底怎么昏倒的,但绞尽脑汁,只能回忆起自己似乎从那鱼妖的视角,看到了自己,奇怪的事儿。 莫非是被鱼妖附体了? 她一阵后怕,想起来床底还有师尊留的话本子,上面记了些妖怪附体人身的怪事,便爬到床底摸索许久,终于找到那本泛黄的本子。 书摊开,正好翻到夹着《女体十三式》的一页。【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惟愿能报答师恩 翌日,杜越桥起了个大早。 昨夜意外找到《女体十三式》,她以为是什么女子炼气修习的秘籍,摊开了挑灯夜读。 第一式:脱/衣必不可急快,需半遮半掩,外衣勾住香肩,媚眼如丝待情人反应,再细条慢理件件褪/去。 杜越桥念了个把月的书,不说九万字都认识,常见的字也认了个七七八八。 读第一遍没反应过来,什么武功竟要先脱了衣服去,难不成衣裳妨碍吸入灵气? 待看到“情人”二字,凑近了仔细端详,确认自己没认错字,把这一句话来回读了七八遍,她才确定就是自己第一遍读的那个意思。 短短两行字而已,烧得她面红耳赤,一口热气积在鼻腔半天吐不出来。 这不是教人……教人房/中/术吗! 杜越桥手忙脚乱地合上图纸,像做贼怕被发现似的往被窝里一扔,自己则翻了个身,仰面盯着黑乎乎的床顶,黑暗中,只有心脏怦怦乱跳的声音。 师尊怎会看如此淫邪之物? 不,师尊看的肯定不是这一本!对,话本子有那么多,师尊哪里会专挑这一本看? 想到这里,她心中的慌乱稍稍平息。 虽从未见过师尊真容,却凭那几日的相处,和宗主描述即可判断,师尊就绝不是猥琐荒淫之人!更没有理由来看这种黄/书。 杜越桥镇定下来下来,闭上双眼,强迫自己入眠。 可被她抛弃的《女体十三式》就像刚出炉的烤红薯,勾着她冰凉的双手摸索过去。 香肩、酥/胸、手指、长腿…… 《女体十三式》实在全面,不仅文字描述露骨,图画也格外逼真。 最要紧的是,里面绘的竟然是两个女子之间的艳/情把戏! 杜越桥往后看没几个字,像被烫到手,又甩开图纸,用被子蒙住脑袋,生怕别人发现她在看黄书。 然而似月峰唯她一人居住,除了心里有鬼,真没有多余人物来惊吓她。 自己吓自己数遍,杜越桥索性把油灯端到床头,正大光明偷看起来。 反复观摩,来回翻阅,到了半夜油灯燃尽,她才带着怦怦乱跳的心慌张睡去。 今日起床比平常还早了半个时辰,杜越桥神志清醒,按习惯锻炼身体、运气,背起装有紫君子的背篓,去桃源峰找叶真。 叶真推开门透气,伸展腰肢,正想回屋里洗漱,冷不丁一个大背篓闯入眼帘。 背篓听到动静,转过身,探出一个头发上都是露水的杜越桥。 一见叶真,杜越桥把背篓放下来,从里面掏出一根花簪,递给她。 簪子上,紫君子清丽非常。 叶真把花簪拿在手上,目光始终盯着杜越桥的镯子,“小傻……越桥啊,镯子带了这么久,我看实在不合你的手,要不把镯子放我这寄存一段时间?等你手养壮实了,我再还给你。” 杜越桥挠挠头,颇为不好意思:“这镯子是师尊留给我的,实在不能……叶夫人若是喜欢别的什么,我都给夫人送过来!”她又想起昨天海清的话,“听宗主说夫人喜欢好看的花,我便采了此花做成簪子送给夫人!” 叶真明白小傻子死活不肯松口,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又听到海清和紫君子,以为是海清授意,心里又愉快起来。 “海清让你来的?那就进来喝杯茶吧。” 喝过茶,杜越桥向叶真讨了些消肿药,把如何摘花,又如何挨海清板子的事,绘声绘色说给她听。 叶真听得眉头紧皱,听到杜越桥在悬崖岌岌可危,生死一线时,心不由得一紧,直到杜越桥拍着胸脯,说楚希微从天而降,把她救下来,叶真才长舒一口气。 当然,杜越桥隐去了鳛鱼妖的事。 “宗主抽了我好几板子,可疼了!” “宗主做事向来这样,你不要怨她,都是为了你好。谁叫你不听劝,偏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摘花?” 叶真小抿茶水,凡弟子跟她吐槽海清,都要三令五申海清是为了她们好。 杜越桥被此话刺到,鼻子一酸:“我以为夫人喜欢,就去摘了……” 见她委屈得快要掉出眼泪,叶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忙安慰:“别哭别哭,哭了就不好看了!这簪子我喜欢的不得了,还要谢谢越桥冒着那么大的危险给我摘花做成簪子呢!” 好说歹说,杜越桥才止住泪水。 叶真一边给她上药,一边小心地试探:“宗主给你抽得这么狠,你不怪她吧?” 杜越桥摇摇头:“一点都不怪宗主,我还要谢宗主愿意管教我!” 小时候,弟弟从山上摔下来,爹会操起棍子让他长长记性。而她摔得一瘸一拐,爹只会骂她怎么不摔死。 她素来怕爹的棍棒,却盼着那种带着教育和关爱的棒子,只是从来不会落在她身上。 爹不愿管教她,海清愿意管教她。 杜越桥对此求之不得,哪还敢有什么怨言。 她巴不得海清更严厉一些对她,越是严厉,越是重视。 叶真没问她喜欢找虐的缘由,眼神中多了几分理解,上药的时候力道更轻。 末了,叶真说:“再过半个月是花灯节,其她弟子在长老门下都赚了些铜钱,那时会下山游玩。你师尊不在,身上也没有半两银子,不如每日来给我搓澡揉肩,一次给你两个铜板,到时候也好随她们去耍上一遭。” 杜越桥眼睛发亮,她上山好几个月了,还没下过山,早盼着能下山玩玩,毫无犹豫答应下来。 给叶真和海清搓澡捏肩半个月,杜越桥攒下来三十多枚铜板,在花灯这天,和关之桃约好下山去游玩。 “嘭” 一颗小石子落在楚希微脚边。 楚希微聚精会神抄着门规,被动静惊得笔尖一顿,墨渍洇染,留下一个小黑点。她眉头微皱,把毛笔稳稳搁在笔架上,俯身捡起石头,朝窗边看去。 果不其然,又是那两个。 关之桃和杜越桥正跳着招手,见她看过来,两人贼头贼脑往四周打量一圈,确定没人看见,才麻溜地跑到窗下。 “希微,希微!都花灯节了,你怎么还在抄书呢?” 楚希微神色瞬间黯淡下来:“我同那几个师姐起了争执,师尊罚我抄门规十遍,没抄完不许离开书房半步。” 关之桃听到,一巴掌拍在杜越桥肩膀上:“没事儿希微,还剩几遍?我们帮你抄了!” 她上课经常偷懒睡觉,大字不识几个,哪里会抄书。 最终还是杜越桥拿起毛笔,和楚希微同案抄写,她叼着根草茎,担任监工的职务。 抄到太阳落山,两个姑娘同时放下笔,站起来活动关节。 “你俩可算抄完了,催你们都累死我了!” 楚希微刚抄写时听关之桃嚷嚷,本就心烦,碍着手中有活不好发作,这下书抄完了,随手抓起她的辫子,弯腰道:“你累什么?我手都抄酸了,都没喊累!” “喂喂喂,我可给你喊了帮手来,你就是这么对我的?”关之桃挣扎,向杜越桥使眼色求救。 杜越桥无奈劝道:“好啦,你们别闹了,咱们赶紧下山还能赶上热闹。” 山下热闹非凡。 有门面的商户挂了一排花灯招揽客人,推车的小贩也在腰间别着荧光彩带,多数都是大红或者橘黄,从乐坊里流淌出来的歌声,悠扬,婉转。 洪灾才过去几个月,集市附近已经恢复如初,桃源山数月的救灾效果明显。 来到河边,桨夫认出三人是桃源山弟子,免去她们乘船的费用,吆喝着山歌,不急不慢向下游划去。 “摇一只乌篷哟走江南,河湖哟港汊罗全走遍,弯弯的长橹不离船,渔姑偏爱船家汉,江南水乡哟牵红线,乌篷成全咱好姻缘……” 船底下流水哗哗,杜越桥心事重重,无意识地拨弄水花。 “杜越桥,你在想什么?” 楚希微走过来坐在她旁边,怀里抱着飞鸿。 见是她来,杜越桥往旁边挪了挪,让楚希微坐得更舒服。 “没什么……就是,想家了。” 想的是家吗? 家也没什么好想念的,好比暴雨天里的一棵枯树,躲下去挡不了雨,还要把雷电引过来。 更何况已经没有家了,连房子都被大火烧了个精光。 她想的不是家,是一种热乎乎温暖的感觉,那种感觉像师尊把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慰她不怕不怕,哭吧哭吧。 像在襁褓里,娘摇着她,唱哄孩子的歌儿。 楚希微不能明白这种感受,家这个玩意对她来说,就是一个很大的屋子,挤满了她讨厌和讨厌她的人。 卸下平日的傲气,楚希微语气和缓而同情:“还有两个月过年,那时候你就可以回家了。” 杜越桥摇摇头,不愿多说与家有关的事情。 两个人彼此有心事,坐在船边听桨夫唱歌,歌声唱至“日子甜咿哟日子甜”,船停下来,关之桃先跳了下去。 她火急火燎,匆匆取下先前买好的花灯,拉着杜越桥和楚希微,往人群里扎。 “桃子,你慢点儿!” “慢不得!这放花灯就得赶在人前放,花灯娘娘才会先收到我们的愿望,早早实现了!” 关之桃找了个空隙钻进去,刚好到河边。 站在河畔,两岸尽是前来放花灯的少女,人头攒动,每双手里都捧着盏图案精致的花灯,还没点亮,愿望也未放进去,她们却不在乎,嘻嘻哈哈一片,吵吵闹闹,是灾后好久不见的人气。 杜越桥把花灯放到水上,学着周围人的样子,闭眼许愿: 花灯娘娘在上,信女杜越桥愿今生侍奉千盏花灯,唯求报答师尊救命厚恩,愿师尊福泽延绵,喜乐安康。 她的花灯很快漂到了其它花灯之中,灯火葳蕤,赤橙黄绿,一齐随河水荡漾而去,流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师尊的手镯裂了 山上岁月易过。 三年时光,落在成年大树身上,不过是增了一圈年轮,但落在处于生长期,腰身苗条的小树上,那是个子蹿了又蹿,树叶也郁郁葱葱地长起来。 杜越桥坐于两人合抱粗大树下,雨后阳光穿过层层树叶,跳上她轻阖的眉目,光影斑驳,怀中还躺了一把重有三十斤的铁剑。 此时少女已出落得苗条,闭着眼睛看不出神色,若忽略眼尾那抹淡红,远看近看,都像一枚刚刚脱黄入绿、不大不小的树叶儿。 少女睫毛颤动。 “桃子,你怎么来了?” 关之桃双手背在脑后,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模样散漫:“昨天宗主带希微她们走后,我看你沮丧得要死,今天也没和我一块儿吃饭,怕你想不开,我就来找你了。” 杜越桥:“不会想不开的,我早就知道选不上我。” 昨天海清与数位长老带了一众杰出弟子,前往豫地参加宗门比试。毫不意外,天赋异禀的楚希微自然在优秀行列里,甚至还有几个刚入门的小师妹也一同前去。 内门弟子尚不是个个都能选上,何况一般的外门弟子,更何况她这种本来没有半点修炼天赋,机缘巧合拜入门下,内不内、外不外的异类。 即使比别的弟子更先知道结果,杜越桥心里早早做了准备,可听到入选的名单从海清嘴里说出的那一刻,悬着尚存一丝希望的心,最终还是坠到谷底。 清楚自己是只灰泥鳅,却想着跃一跃龙门,还要每天规定自己要跳多高,游多久,听上去是勇气可嘉,意志感人,可也只有自己知道越努力去够那门槛,越明白天赋差距单靠勤奋远不能弥补。 比接受自己平庸更承受不住的,是让长辈期许落空。 她无数次看到海清眼中满怀期待,即使十次凝聚灵气失败,海清也会抓起她的手,耐心地传授要领,让她尝试第十一次。 然而她自己实在不争气,一次又一次让海清眼底的期望慢慢熄灭,在声声叹气之后,失望越积越多。 这次宗门比试的选拔,海清抱了莫大期许,给她三次机会用灵气御剑,若能御剑飞起,就带她同往豫地观摩。 结果再次把冷水泼到两人头上。 只是不让宗主失望,都这么难吗? 少女心思敏感细腻,关之桃很及时捕捉到她语气中的失落,关切道:“别难过嘛,今年选不上,或许就是让你准备一年,明年同宗主她们去,拿个头名呢?” 多读三年书,她嘴上功夫并未消减,但对着要好的伙伴,曾经的神通变成了安慰人的话术。 杜越桥明白她的好意,往身后挪了挪,示意关之桃坐下。 “没事的,我不是很在乎这个。倒是你……方武最近还纠缠着你吗?” “他?”关之桃坐在她身边,吐出嘴里的狗尾巴草,很不屑道:“哼,你知道他那个王八犊子说什么吗?他说他喜欢我,小时候才经常揍我!” 饶是杜越桥习武炼气,修炼到难得气愤的地步,听了这话也不免瞪大眼睛,“他喜欢你?什么鬼话!喜欢人就用拳头来喜欢的吗!” “可不,我才不相信他的屁话呢!”关之桃悠悠说,“就算他是真喜欢我,我也不会答应,我巴不得他被宗主逐出桃源山呢!” “打着喜欢的旗号,就可以任意欺负别人吗?” 世间上许多相当美好的事物,比如喜欢,比如爱,一沾上男子,仿佛就立刻腐坏掉了。 太多太多男子,老的少的,似乎都自恃着暴力的技高一筹,便以为能任意欺凌女子。 这些东西,真是自大、危险而肮脏的造物。 等宗主回来了,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她! 关之桃心里计划着。 眼神上下乱瞟,看到了杜越桥怀里的铁剑。 “麦子,你天天抱着这把剑做什么?看着可重了。” 杜越桥:“噢,我想当剑修,就先拿这剑练练手。” 一般剑修的剑都在五斤上下,越是好的剑,重量越轻,能方便灵力更好驱动,对使用者的手法要求也越高。 海清深知杜越桥离将灵气输入剑中尚远,便给她找来一把乌铁打制重达三十斤的笨剑,美其名曰先使得重的,再使轻的便容易许多。 杜越桥对此深信不疑,每日清晨必挥着三十斤的铁剑,练上个把时辰,累到浑身都是汗水,才肯停住。 不过貌似重剑的效果不佳,半年努力下来,除了练出两臂发达的肌肉,对于灵气灌入并无裨益。 关之桃对她的剑有十分兴趣:“瞅你每天跟宝贝似的抱着不放手,借我玩玩,说不定我也使得动,同你一起去当剑修!” 杜越桥难得没有护宝,单手拎起递给她。 看铁剑外观就知道不轻,关之桃留了个心眼,双手接过,捧在两手间颠了颠,“好像也不是特别重。” 说着她右手握住剑柄,想学杜越桥的轻松样子。 “轰” 果不其然,重剑拖着她就往地上倒去。 铁物坠地的响声悠长,且伴有沉闷轰鸣,震得两人耳朵嗡嗡响。 “拿走拿走,你这剑重死了,还给你。”关之桃用力捂着双耳,伸出脚想踩住震个不停的剑。 宝贝剑哪能让别人随意踩踏。 杜越桥眼疾手快,赶在关之桃的脚尖到达之前,收回自己的剑。 但是轰鸣还在继续。 “你这剑有什么神通,响动这么大?” 杜越桥没有作声,屏息凝神听着传来的声音。 显然不是她的剑发出的声音。 这响声由远及近,一阵比一阵大,一阵比一阵急,似乎是按着某种特定的节奏在响动! “你听,这声音,是不是从南屏峰那边传来的?” 关之桃也听出来声音的不对劲。 两人对视一眼,脸上的表情瞬间从疑惑变成惊愕。 “这是迎敌的钟声!” 南屏峰是大部分外门弟子所居之地,也是离主峰桃源最近的山峰。 杜越桥平日里找关之桃必要登上南屏峰,对它的熟悉程度仅次于自己居住的似月峰。 两人没有过多交流,彼此相递一个眼色,立刻起身朝南屏峰迅速赶去 她们没注意到的是,刚才还从云层里露出半边的太阳,这时已经悄然隐入云中,而成片的乌云正慢慢向桃源山的方向聚集。 杜越桥刚赶到南屏峰山脚下,一股股浓烈的鱼腥臭味从四面八方涌来,把她整个人笼罩在由恶臭结成的屏障中,胃里翻江倒海,止不住干呕起来。 “麦子,麦子你等等我!呕……”关之桃比她跑得慢许多,但也紧紧跟在身后。 闻到这股冲天恶臭,她本能地想要弯腰呕吐,脚下却一个趔趄,狠狠摔倒在地上。 腥臭味熏得关之桃几乎睁不开眼睛,她额头被地上的石子磨出几道细小血痕,双手往地上胡乱抓着,想撑着地面站起来。 可是,抓了好久她才察觉到手感不对。明明应该是碎石和泥土混杂的粗糙地面,此时却摸着黏糊糊的,像是有人蓄意往地上倒了油一般! 而且她闻到的那些恶臭,似乎就是从这些油里面散发出来的! “桃子你别站起来,地上都是油!你先找个地方躲一躲!” 杜越桥站在离她几米远的位置,清楚地看到关之桃摔的这一跤之惨烈,好几块不小的石头都扎进她掌心里,粉红的裙子下裳被血染得殷红,连头发都沾满了油和尘土。 也正是她刚才抓着地面乱摸,才让杜越桥反应过来看清楚,一整个南屏峰,目光所及之处,无论是通顶的台阶还是周遭的花草树木,都糊满了腻腻的散发腥臭味的油。 桃源山临海不过三百里,每逢渔季山下都会送来海鲜鱼类,用海鱼粗加工炼制而成的鱼油,正是这股腥味! 但是这股臭味太浓太腥,就好像海里的鱼一股脑全跑到陆地上来,每条鱼身上都披着根没晾干的海带,臭鱼味,海带味,腥得让人头脑发胀! 关之桃闻声极快地滚到树下,躲进杂草丛,剩下一片红色衣角,也被她缩了回去。 现下事态紧急,她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满地的鱼油也能证明山上的事情并不简单! 见关之桃藏好,杜越桥深吸一口气,小心而敏捷地顺着鱼油不断流下来的台阶,飞快登上。 一路上,随着离峰顶的距离越近,她看见倒在台阶的尸体越多。 那些尸体显然是刚死的,死法也出奇的相似,都是背腹被利器贯穿,剩下几个血窟窿,从窟窿里挤出的肠子流了一地。 尸体穿着花红柳绿的衣裳,可能几刻前,她们还在和师姐妹商量晚饭吃什么。 杜越桥三年前从尸山尸海里爬出来,这种场面不是第一次见了,但现在以一个认知正常的人的身份看见同类尸体,还是忍不住干呕连连,心中恐惧无限。 其它峰的弟子也纷纷往这边赶,白日空中数道流星般的剑气,俨然是剑修的弟子御剑飞往,随后台阶上不断响起弟子们急快而数量众多的脚步声。 最后一级台阶踏上,杜越桥抬头。 此时风云骤变,满天黑云宛如被人为召来,在桃源山上空层层堆叠,翻涌着形成一个遮天蔽日的巨大漩涡。 乌云层里不时闪出几道惊雷,又炸下一道,天地乍亮,连同把她的脸也照得煞白。 坑坑洼洼,积满脏油的演武坪中央,一只身形巨大的鱼妖如小山般堵在那里,鱼嘴极长而尖利,像烧烤串一样串满了四肢乱扒的东西。 它欢快的尾巴猛然撑地,那些被串起来的东西脱离鱼嘴向空中飞去。 “轰” 又一道惊雷打下,照亮天地。 杜越桥这才看清楚,那鱼嘴上串的哪是什么烧烤,分明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那被抛到半空中的人仍在惨叫,脸上的五官因极度痛苦而扭曲变形,她们还没死透,还在哀嚎,还在抖动! 不等她们叫出下一声,鱼妖张开犹如剪刀般的长嘴,一个不落尽数吞入深渊巨口,紧接着大嘴猛然合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咀嚼声。 杜越桥脑中一片空白,深深的恐惧从地里爬出来缠住她的双腿,使她不能动弹半分。 而那只鱼妖突然停下咀嚼,绿黄的眼珠子朝身后方向转动,死死盯着杜越桥! “轰隆” 雷声再次轰鸣,陪伴她三年的手镯,应声而裂!【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师尊来救越桥啦 鱼眼注意到杜越桥的同时,风止树静,顷刻间,周遭空气颓然凝滞,连同心跳也被恐惧紧张束缚,一切都被定格住了。 “哗啦” 阴黑天空陡然降下数道闪电,天地一白,其余几只鱼妖被动静吸引,浑浊瞳孔极限放大,青黑颜色充满全部眼球,双鳍力张飞身而起,直朝杜越桥扎来! 杜越桥呆在原地本不能动弹,但闪电炸起的一瞬间,她眼前情景急剧变换,同三年前一样,她又看到了自己全身,青蓝色弟子服包裹下如同小点,而五只鱼妖的尖嘴已近在咫尺! 千钧一发之际,拥有的整个演武坪视角让她看到鱼妖之间空隙,生存本能往空处扑身,来不及看鱼妖下一步动作,她脑中仿佛有人指引,驱动着双腿向弟子宿舍奔跑。 那里,一个发着白光的半圆结界倒扣在地,里面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为首的师姐唇角渗血,脸色惨白,支撑的巨大结界出现数道裂缝,已是强弩之末。 不行! 不能把鱼妖引到那里去,会死更多人! 杜越桥猛地转移方向,自身意识夺回掌控权,那股指引力量没有过多干涉,仍然提供着全演武坪的视角。 右前方二十米处,有棵参天古木。 脑中突然冒出这个想法,视线随即锁定古树。 把鱼妖引过去,让结界的弟子有机会逃走! 已经分不清楚哪些是她自己想法,哪些是神秘力量的主意,只知道那些长嘴一定在身后追赶,顾不得那么多,飞奔到大树下,手脚并用,一溜烟爬了上去。 果不其然,她刚爬上树,鱼妖就啄木鸟般尖嘴迅□□进树干,离她落脚的地方仅一指宽。 憋在喉咙间一口气终于吐出,杜越桥视角回归自身,压根不敢往下看,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赶到南屏峰支援不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当时她脑子里只有海清说的,同门有难,必全力相救。她既无面对危险自保的能力,更别提来救人,完全是这话里的一腔热血推着她上山。 但她忘了,海清补充的,前提是能力足够。 重剑三十背在身后也没有力气拔出,她现在两手颤颤,抱着树干尚且吃力,哪还有什么力气把海清教的本领用于实战上。 而且,为什么这些鱼妖宁愿放弃结界里众多弟子,也要来追她? 可鱼妖不给她思考机会,接连“噔噔噔”撞木,古树经历百年的老腰终于支撑不住,树干破碎木块纷飞,几十米高树拦腰斩断! 强烈的腥臭自鱼嘴中喷发,杜越桥面朝漆黑天空,却能想象身下几尺,一排排利牙尖锐寒光闪烁,正等着猎物入口! 若是被那利齿咬中,恐怕会直接变成肉泥吧。 杜越桥认命般闭上双眼,准备迎接生命的终结。 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即将落入鱼口的瞬间,她周身气流一滞,随后乌云层被切开一道口子,白衣猎猎响起破空之音,一柄流光剑仿佛挟千钧之力,自天光中杀来,精准命中生生斩断鱼头! 熟悉感觉一如三年前,杜越桥再度落入那个沾满梨花香的怀抱。 “呀,又是你。” 此时天光未褪,乌云口子里泄下的金光打在来人脸上,鼻梁高挺,睫毛密长,皆镀上温润光芒,宛如晨曦时分溪畔饮水的仙鹤,旭光暖暖照耀,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天神降临般。 “神……神仙姐姐。” 杜越桥看呆了,甚至忘记当前险境,也没反应过来此人正是她失踪三年、日日挂念的师尊。 神仙姐姐? 楚剑衣闻声轻笑,两根手指并起来,指挥流光飞剑在鱼妖之间回旋穿梭,不多时,地上多了几具无头妖尸。 眼下危机并不算大,楚剑衣杀尽演武坪的鱼妖后,本想将杜越桥安放在地,但看见地上密密麻麻铺着数十具尸体,刚砍下的鱼头也滚在其中,还有一地散发腥臭味的鱼油,她放弃了这个想法。 轻轻晃了晃怀中的人儿,楚剑衣问:“东海的鱼妖怎会跑到桃源山来?你可知,海清哪去了?” 前半个问题,是她问自己的。 自镇海一役后,登陆妖兽皆被重新压制入海,近十年来即使偶有几只鱼妖躲过了海滨结界进入大陆,也不过是一些极其低等的妖兽,寻常修士轻易能够杀灭,不曾有如今日的惨状。 至于这些修为已深,形体庞大的鱼妖为何会潜入大陆,又为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桃源山护山大阵,出现在这里,那就得问海清了。 但南屏峰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海清却没有及时制止,甚至不见其他长老的影子,想必她们人已不在桃源山。 杜越桥如实说不知鱼妖如何到来,又怕她觉得自己懵懂无用,忙回答:“宗主去往豫地了。” 楚剑衣没有说话。 两个人静在空中,杜越桥不知所措享受她的怀抱,终于回味过来,小心翼翼:“姐姐,你是……我师尊吗?” 是她重获新生日夜共枕的人,她虽从未见其容颜,却对师尊的声音、气味甚至怀抱都无比熟悉。 方才楚剑衣从天而降救下她,出剑斩杀鱼妖,潇洒场景让她自然地联想起深刻心底那个名字,剑气如虹,衣衫如雪。 人如其名。 “嗯。” 楚剑衣回复干脆利落。当下南屏峰一片狼藉,地上人尸骨未寒,她正为如何处理发愁,没心思与杜越桥过多解释。 既是师尊,杜越桥便放心了。 虽然她总觉得眼前的人不似当初那般柔情,但窝在怀里熟悉且极度安心的感觉,抚平了她心中不安惊恐。待在师尊怀里,很安全。 不过,师尊的手臂好像在抖? “师尊,我太沉了,你放我下来吧。” “地上脏。” 楚剑衣素来喜净,要是把杜越桥放下去,地上脏乱难免会弄脏她的衣角。 更多的原因是,她隐隐感觉哪里不对劲,一时想不明白,才站在高处观察局势。 若只有这几头鱼妖,即使修为再强悍,但南屏峰弟子众多,也能与之一战,不至于落得如此惨状。 况且要是只想吃人饱腹,鱼妖大可在沿海兴风作浪,远不用舍近求远来桃源山杀戮修士,风险极高且可能得不偿失。 除非…… 除非它们是落单的,真正的主力军想要突破桃源山镇守的关卡结界,进入中原祸害凡人百姓! 楚剑衣意识到问题所在,心叫不好,白衣雪动,纵身飞向桃源峰后的入关结界。 如她所料,入关结界处青光冲天,刚从天上划过,和后面赶去的弟子,都聚集在结界要害,面对一众乌泱泱的妖兽。 结界上已经出现了裂缝,从妖兽冲撞处树枝般蔓延伸展,青光越来越淡,取而代之是近乎透明的白色裂缝。 剑眉蹙起,楚剑衣低头,目光从重剑三十转到杜越桥,“你可会御剑?” “我凝不了灵气,暂时不能御剑……”杜越桥不好意思,“师尊若肯借灵力给三十,可以一试!” 她丹田大得像个无底洞,又不能凝聚灵力,倘若直接把灵力渡给她,无异于打水漂,还不如直接注入三十,或许可以试着御剑飞行。 楚剑衣点点头,指尖流溢出白色灵力,源源不断向三十注入。 灵力照亮两人小空间,把楚剑衣苍白的脸色照得一清二楚。 杜越桥看到,每注入一分灵力,师尊面上的血色就少一分,渡到最后,连指尖都止不住微微颤抖。 “师尊……” “在剑上待好,不要摔下去了。” 冰凉的指尖贴上她唇瓣,堵住了杜越桥想说的话。 她只能站在剑上,目送楚剑衣远去,心里有一种强烈的不好预感,师尊此去,凶多吉少! 楚剑衣确实情况不妙。 她此番受元亨阁白胡子诓骗出来,重伤未愈,丹田干涸,才行至江南,感应到杜越桥有难,掐了数张瞬移符,堪堪救下即将殒命鱼嘴的徒儿。 短时间使用数张瞬移符,对灵力消耗极大,加之又斩杀了几头鱼妖,她体内灵力已近枯竭,气虚无力,仅是给铁剑渡灵气都双手颤颤,面对众多鱼妖,她没有十成把握取胜。 可即使战胜概率只有一成,也不得不迎战。 桃源山是中原防守东海妖族的第一道防线,若此地结界破碎,妖兽进入中原,那些临近的城镇必先遭受摧毁打击! 狂风不止,雷声轰轰,楚剑衣身形在遮天乌云下显得格外单薄,似乎风再大一阵便会柳絮般飘走。 桃源峰结界处没有人注意她的身影。 直到眼前妖兽不知何时掉了脑袋,海水退潮般向后倾倒,才有人发出惊呼:“是楚小剑仙!” 有人喊她,有人欢呼得救,却没人发现她已身形不稳,只凭着意志斩出道道狠厉的剑气,是剑拖着她,不是她使动剑。 智力低下的鱼妖不懂死亡的恐惧,却晓得是这个白衣女人打得它们生疼,乌泱泱一群转移目标都朝她攻击而来。 楚剑衣力已竭尽,过度榨取的灵气紊乱,在体内横冲直撞,把五脏六腑要撞碎了才找到释放口,抽带着生命力一齐涌出。 鱼妖已经围了过来。 她闭上眼睛,双手持剑,自掌心冲出的灵气爆发足以与太阳媲美的光辉,全部被手中流光剑吸收,而后挥剑一斩,金色剑气如巨石入海,荡起圈圈波纹涤荡战场,剑气所及,鱼妖尽数身首异位。 喉头有什么东西想涌上来,咽也咽不下,只能任着那口腥甜从唇齿间脱缰。 楚剑衣使不出睁眼的力气。 该结束了吧?她想。 昏昏沉沉正要倒头睡去,却听得那群人中又爆发出动静: “火!鱼妖的尸体起火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师尊拉她入被窝 起火了? 杜越桥摇摇晃晃站在三十上,刺眼灼热的金光散去,她才从满地焦黑中看见师尊的身影。 那个白衣天神般的女人,竭力挥出灭杀一剑后,浑身精血好像被抽干,整个人无力地半跪在地,全靠身下流光剑支撑着,没有倒下。 其她人不知道楚剑衣状况,但刚才师尊就在眼前给三十注入灵力,杜越桥再迟钝,也能从那颤巍指尖和苍白脸色中察觉出不对。 她心里憋着一股难受劲,这下远远看到楚剑衣重伤跪倒,恨不能马上下去救师尊。 但听地面传来起火的动静,杜越桥愣神望去,方才焦黑一片的尸山,不知哪来火星已将其熊熊燃起,而师尊正杵在火圈之中,不明生死! “轰隆” 惊雷又响,自云层劈下一道比刚才更刺眼的白光,闪得杜越桥下意识紧闭眼睛。 雷轰天顶,虽雨不猛。 但这雨好像偏倒着来,连预兆的雨点子都没有,直接倾盆泼下,顷刻间把杜越桥淋得浑身湿漉。 爆豆的雨声中,她听到底下有人欢呼:“下雨了!下雨了!老天开眼了!” 可欢呼声马上变得惊恐绝望。 “这火怎么越来越大了!” 杜越桥想睁开眼看下面的情况,但雨滴挂在她睫毛上又湿又黏,花了不少劲睁开,她又闻到一股熟悉的腥臭味。 雨水渗进唇间,苦咸无比。 不,下的不是雨。 是掺了海水的鱼油! 反应过来瞬间,杜越桥朝结界处的人群大喊:“这是油,不是雨!” 喊破喉咙的叫唤淹没在雨声中,黑色的雨水不断从天而降,黑色的烟不断从地上升起,把她视线涂得模糊不清。 她不知道下面的人有没有明白过来,也不知道处于火圈中心的师尊处境如何。 霎时心急如焚,想驱剑下去一探究竟,但笨剑三十却不听使唤,推不动的石磨般呆在高空,一动不动。 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 她只能事不关己地站在剑上,眼睁睁看着下面火势越来越大,黑烟越来越浓。 看不见师尊的身影,她却能想象出师尊雪白的衣裳被火烧得黢黑,皮肉都被烧焦,血水在尸体上沸腾,咕噜咕噜冒着热气。 明明师尊才把她从鱼口之中救下,明明师尊才给三十渡过灵力,明明师尊才斩杀那些鱼妖,明明…… 明明师尊刚才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样滔天的火海,又受了那么重的伤,难道她还能活着回来吗? 杜越桥突然感觉胸口被棉花堵住,泪水在眼眶里挤不出来,胸膛抽动,只能大口深口喘着粗气。 她好像,又要失去一个很重要的人。 眼前黑烟黑雨,飘也好下也好,杜越桥感受不到这些动态事物,她呆滞地站在剑上,耳畔噼里啪啦的火声也与她无关。 忽然,杜越桥眨了下眼睛,她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那个声音在比她还要高的地方暴喝: “风荷举!!!” 她抬眼看去,正是她以为必死无疑的楚剑衣。 楚剑衣衣袍翻飞,如一只金乌翱翔在天,周身被金色光罩包裹,天上地下的灵气都凝成实质向此奔流汇聚。 自炫目金罩之中,伸出一叶青翠欲滴的荷伞,天地间灵气百川归海般奔腾涌入其间。 灵气源源不断注入伞中,荷伞迅猛生长,伞面变大、伞柄变长,直至大过了积聚在桃源山上空的云团,伸到云层下部,把正在降落的雨滴全部吸收入伞,连同乌云也一齐卷入伞中。 风荷举伞身由荷制成,中通外直,伞面布满连通伞柄的经络,稍作加工,一旦有液体滴落在上,都会被荷叶吸收流集到叶柄,顺着茎过滤排出,一般用以净化水质。 天上黑雨被风荷举截停,但桃源山的火势并未减小,仍然吞噬着一座又一座山头。 好在,穹顶之下那人强行稳住身形,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打碎风荷举,真正的甘霖如救命之水洒向人间。 火熄灭了。 太阳出来了。 楚剑衣再也支撑不住,一袭白衣早就染得血红,她自云端坠落,宛如从天上飘下一朵红梅,零落将成泥。 意识陷入混沌的前一刻,她唇边扯起一抹自嘲的笑,眯眼望着艳阳高照的天空,口齿不清地说了句: “老东西,诓我来送死呢……” …… “老东西,诓我来送死呢。” “今世竟有此等奇女子。” “唉,让你也看一眼罢。” 杜越桥坐在屋外的石阶上,红霞铺满西边天空,淡淡余晖照出少女埋头思忖的影子。 前一句,她很清楚地听到出自楚剑衣之口。 当时楚剑衣从空中跌落,她不知哪儿来的力量,驶着三十朝楚剑衣方向飞去。但她力气不足,没能接稳师尊,反倒是给师尊作了肉垫,一同摔落在杂草堆里,倒也捡了两条命回来。 师尊压在背上,她刚好听到这句微弱的呢喃。 后两句,杜越桥琢磨不清。 好像是有人在很远很寒冷的地方,悠悠叹了口气。 很远,是因为声音空灵。至于寒冷,杜越桥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竟感觉身体被封印在冰川之中,严寒刺骨。 话中的含义也让她摸不着头脑。 声音说的奇女子,她非常笃定就是楚剑衣。 可是谁是师尊口中的老东西?“你”又是谁? “吱呀” 开门声打断了杜越桥的思考。 海清推门出来,身后跟着两位医修长老。 “她灵力早就用尽,又动了什么法子引来那样磅礴的灵气入体,丹田竟然没有撑爆,还真是稀奇。” “楚家的宝贝少主,身上不得有几件救命的法宝?也不稀奇。” 看见杜越桥坐在门口,一位长老调侃道:“杜越桥,尽孝的机会来了,你师尊受了这么重的伤,可得好好照料她。” 杜越桥坚定点头:“当然的。” 复而又问:“长老,师尊她醒了吗?” “倒也该醒了,都在床上躺了三日了。”那长老绕了绕手中的长发,“大约这两天就能醒,你好生照看,不要让她磕碰着了。” 言罢,长老轻轻撞上旁边人的胳膊,“你说,她这尊躯怎么骨头松脆,好像一碰就会骨折。” 旁边长老掩唇咳了咳,提醒她后面还有个脸色阴沉的海清。 海清面色极难看,两边眉毛都快倒竖起来,中间川字清晰可见。 那长老赶忙放下发梢,拉着另一位长老向海清告辞,快步走离院落。 院子里只剩下海清和杜越桥。 杜越桥以为她有什么要事交代,站直了身板等待发落,谁知海清压根没有这个意思。 她神色晦暗不明地看着杜越桥,铁青着脸:“你,听长老的,好好照顾你师尊。” “是。”杜越桥拱手得令。 海清一口长气叹出,似乎还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口,临走前又用那种含义不明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抬腿踏出门槛。 她对海清的举动摸不着头脑,只当宗主最近要务繁忙,火气大。 海清近来确实烦心事多。 鱼妖撞裂的结界要补,牺牲弟子的后事要办,被烧的几座山头也要修复,甚至还要抽出空来应付浩然宗的盘问。 东海鱼妖如何绕过桃源山阵法,直奔入关结界?桃源山死伤惨重,怎么处理?楚剑衣为什么会在桃源山受此重伤? 其余事务自然是公事公办,唯独在楚剑衣受伤这件事上,她感到异常头大。 若是担心自家少主,大可直接把楚剑衣接回浩然宗,怕她重伤不好迁移,也可派遣神医圣手前来治疗。 可楚家只安排了一众侍卫守在似月峰,严查探望人身份,再无有益的措施,并且这个安排也算不上为楚剑衣康复着想。 她冷眼扫视树上的暗卫,鞋前的石头被她踢飞,在空中拐了个弯,射在旁边树干上。 树叶被抖落几片,很快归于平静。 杜越桥轻手轻脚关上门,把傍晚冷风挡在屋外。 小心地绕过桌椅,来到楚剑衣床前。 床上这人双目闭阖,几日灵药滋养,脸上已经恢复了血色。眉头的剑意舒着放松,眼窝不很深,此时随着呼吸胸膛均匀起伏,裹在被子里,整个人生出几分闲适安逸来。 “师尊?”杜越桥伏在床头,很轻地喊了一声。 看过的话本子里,都说真情实意的喊声可以把魂儿给喊回来。 受伤这么重,流的血把衣服都染红了,魂儿应该被吓飞了吧? 虽然她知道师尊昏迷不醒不是因为魂飞了,但喊着真真切切的师尊,心头总会生出一股满足感。 外门弟子都有师尊可以喊,好说歹说她也算半个内门弟子,却三年没见过师尊,难免心中抱憾。 如今师尊就躺在眼前,可得多喊喊,把这三年欠的补回来。 万一,师尊醒来又抛下她走了呢? 喊完这一声,杜越桥知道她不会回应,正准备起身洗漱,却听到那人翻了个身,嘴里嘟囔: “冷。” 她满怀期待地抬头一看,但楚剑衣并没有醒来,只是身体变了姿态,蜷曲在被窝里,像煮熟的虾。 “师尊?” 她又喊一声。 楚剑衣似乎被喊烦了,睡梦中眉头皱起,随即又舒缓下来,依旧念叨着:“好冷。” 杜越桥不敢把她吵醒了,伸出手想把被角扯上去掖好。 楚剑衣一把抓住她的手,“好暖和。” 似乎对她手掌的暖意极度渴望,一直抓着拉进被窝。 师尊昏睡中手劲竟然这么大。 杜越桥想起长老说她骨头易碎,没有挣扎,围着床走了半圈,刚好位置调到可以把手伸进去。 被窝里竟然冰冷冷没有热度! 她一惊,这些天光顾着给师尊烧火煎药,竟然忘记往被窝里塞个汤婆子。 念及此,杜越桥小心地扳开楚剑衣手指,想去上个汤婆子。 可楚剑衣的手劲比她想象中还要大,她才刚扳开一根手指,楚剑衣睡梦中发力,直接把她半个身子拉到床上。 “骨头松脆,一碰就会骨折。” 医修长老的话历历在耳,杜越桥怕自己没轻没重,弄得师尊真骨折,于是放弃挣扎,顺从地爬进被窝。 刚钻进被窝,淡淡的梨花香气从背后扑来,同三年前她被楚剑衣抱在怀里时闻到的,一模一样。 这股香气意外的好闻,也意外的催人入睡。 还没到平常睡觉的点,杜越桥已眼皮沉重,思绪迷乱,再坚持不住,沉沉睡去。 朦胧间,旁边人抱着小暖炉般,紧紧把她锁在怀里。【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师尊做了个噩梦 楚剑衣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恍若隔世。 梦里是关中一处山庄,正值春旱,合该黄沙扬尘,此处却青山依旧,一池绿水在日光下碧波潋滟。 池边环着植了许多树,大多是垂柳,千条绿丝绦在润风撩拨下无忧地拂堤,成片青翠间,颇为用心地缀了几点梨花白、桃粉红,俨然江南春光。 雪白梨花飘下,落到柳腰美人发顶,被身后俊朗郎君挑起,吹落。 “楚郎,吹下它作甚?你同我受花神恩典,由它许我们相伴白头,不正好?” “我怎么舍得娘子白发?”楚郎从后环抱她,吐出的热气吹到耳根,“今日剑衣十岁生辰,这会该在屋里等得着急了。” 美人莞尔,由夫君牵着,两人散步漫天花雨中,缓缓向院落走去。 那是她的娘亲和生父。 “阿娘!不要,不要去……” 楚剑衣声嘶力竭地呼喊,拼命跑向两人,想阻止他们往前,可双手却穿过他们身体,整个人向前扑了个空,跌跪在地。 “不要去啊……”她跪在地上,以手掩面,泪水从指间疯狂涌出,“会死的……阿娘,会死的啊……” 是埋在内心最深处,最不愿想触及的回忆。 即使闭着眼睛,用手拦住了视线,残忍至极的场面还是清晰浮现在眼前: 阿娘目光逐渐失焦,痛苦地仰头,张大了嘴,鲜血一股股从口中喷出,双掌扭曲状若鸡爪。 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还朝小剑衣张着双臂,想要从那群人手中夺回女儿。 而楚淳,双腿僵硬,眼神呆滞地丢开长剑,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上面沾满了女人的鲜血。 “不!!!” 楚剑衣彻底崩溃,不顾一切地朝阿娘狂奔,她只想抱住阿娘,只想救阿娘。 扑过去的一刹那,阿娘化成孤夜寒雨里的一座孤碑,拥到怀里的,只剩彻骨冰冷。 抱住了,不肯放手。 小剑衣穿得单薄,蜷着身子,双手抱腿,缩成一团,睡在阿娘墓前,冷雨一滴滴打在她身上。 “好冷。”楚剑衣想。 然后有人往她怀里塞了个小暖炉,她就紧紧抱着,生怕最后一点温暖也被人抢走。 暖炉好像是活物,一直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扭动得让人心烦意乱,楚剑衣烦了,伸出被暖得温热的手,往暖炉身上掐上一块。 不硬,软软的,是肉。 暖炉闷哼,好像害怕打扰她休息,忍着疼痛不说话。 暖炉怎么会哼声? 楚剑衣撑开眼皮,看到一张人脸正对着她,还有只手正欲抚上她的脸庞! 情急之下,长腿蓄满愤怒的猛力,一脚将这登徒女踹下床。 杜越桥措不及防被踢下床,右边身子着地,手肘和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摔得生疼,忍不住“哎呦”出声。 是个姑娘? 楚剑衣收回杀意,坐起身,定睛看向地上的人。 此时已近日中,天光大亮,她能很清晰看见杜越桥的面孔。 是个十多岁的姑娘,小麦色的皮肤,显得人很健康,下睑连着眼尾都染着薄红,配上委屈不敢说的表情,似乎泫然欲泣。 她确实应该委屈。 楚剑衣隐约想起,迷糊中,是她把这人拽进被窝,现在暖热了又一脚踢下去,这不是农夫与蛇还是什么? 她尴尬地咳了咳,欲出言让杜越桥站起身,话没说出口,却听这人: “师尊,可是脚踹得疼?” 得,这跟扇了人右脸,还把左脸递到你面前,说,姐姐,你扇我左脸吧,左脸皮薄,扇着不疼,有什么区别? 倒是这声师尊让楚剑衣愣了半响。 敢情是这家伙每夜每夜在她耳边喊师尊啊,怪不得她梦里都是被几个光屁股小孩追着喊师尊,赶也赶不走。 她回想了一下,回溯三年前的记忆,总算想起来,说:“你是,杜……越桥?” “正是的,是师尊给我取的新名字。”杜越桥很高兴她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床上的人两次救她于生死之间,给她取新名字,予她新生,收她为徒,在桃源山有一席容身之地。 她还没来得及报答她,就看她献身绝境,险些回不来。 这几日她服侍得忧心忡忡,生怕师尊醒不过来,自己无法回报恩情,好在师尊人善命大,躺了四日终归是悠悠醒来了。 楚剑衣靠坐在床上,垂眸似乎思忖着些往事,阳光穿过窗纸映到眉眼,长睫微颤。 似月峰的窗户纸做得薄,一到晴天光线布满整个卧室,杜越桥喜欢在微熹的时分被逐渐温热的阳光唤醒,没想过有人会对它不适应。 师尊不喜欢被强光照着。 默默记下这个习惯,她爬起来给楚剑衣行了个拱手礼,道:“师尊,我拿些纸去把窗户糊好。” 楚剑衣盯着被子沉思,没有听到她的话。 走到门口,杜越桥却被她叫住,“去把我的衣服拿来。” 一回头,正好撞见楚剑衣扯拉着里衣透气。 楚剑衣来得突然,伤得也突然,似月峰没有合她身的衣物,只找来杜越桥月前领的新衣裳给她套着,此时醒来楚剑衣觉着颇不舒服。 把领口弄得松松垮垮,胸膛得以正常起伏,呼吸顺畅起来,却半天未听见杜越桥动静,楚剑衣疑惑望去,却见徒儿脸红得快要滴血。 “你我同是女子,看了便看了,你脸红做什么?” 大惊小怪,难不成桃源山弟子洗澡的时候不会看到彼此的身子? 她愈发感觉,桃源山一众弟子在海清调教下,都是女女授受不亲的娇羞模样。 杜越桥迅速低头,闷闷地应了,飞快跑到屋外给她取衣服去。 皱眉看着杜越桥走出去,楚剑衣感到脸上不清爽,伸手一摸,是干掉的泪痕。 她刚才,是想替自己擦眼泪吗? 又在床上躺了几天,有时天气晴朗,楚剑衣便让杜越桥抽来一把藤椅,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原本十分破落的院子,杜越桥住了三年,养出人气,树啊花啊草啊都种上,初秋季节金鸡菊开得正好,点点浅黄从小角落钻出来,恰好还有桂花飘香,鸟声啾啾,怡人极了。 楚剑衣懒懒靠在椅子里,边上站着一方小桌,桃源山众长老送来的补品整齐摆着,夹藏了不少好酒。 这几日,她除了在床上躺着,透过窗户看杜越桥熬药的身影,就是坐在桂花树下面,看杜越桥练剑。 捡来的便宜徒儿,无论是送药时喋喋不休的问候,还是练剑的一招一式,都可以从中看出海清的影子。 不用问,她离开的三年里,肯定是海清那个操心宗主替她教导徒儿。 既然为人处世和剑术武功都教了,连杜越桥穿的校服都是海清喜好的蓝色,明里暗里都透着为人师对弟子的教导关心,何不干脆收之为徒? 反正她当时不过随口说说而已,为的缓和海清两人快吵翻天的气氛,也没想着真收杜越桥当徒儿。 现在每天师尊长师尊短被喊着,聒噪得简直和当年那个安静躺着的小丫头是两个人,她有时不想回应,就让话直接落在地上,留得杜越桥一个人尴尬。 十多岁的姑娘心思敏感得很,见楚剑衣不理她,便自动堵住了嘴,把见到师尊的兴奋劲儿都用在熬药干活上,更卖力地伺候她。 其实并非不喜欢她,楚剑衣实在不想担“师尊”这个称呼。 一日为师,终生捆绑。 师尊的分量太重了,牵涉因果太大,楚剑衣一个人来去自由,无牵无挂,要真受了这一声师尊,无异于飞鸟翅膀上绑了个秤砣,沉甸甸限制自由。 一生都在寻找解脱的人,为什么要收个徒儿,自甘束缚? 而且楚家内部关系错综复杂,以她为中心,有人想她活,有人想她死,要是杜越桥真跟定了她,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保其平安。 楚剑衣小抿一口黄芪酒,顺手将杯盏射向树上窥视的暗卫。 “滚回去告诉楚淳,要我死,还早着呢。” “嗖”的一声,倦鸟惊飞。 杜越桥赶回来给她熬药,刚好撞见这副场面,霎时目瞪口呆。 “师尊,你在……打鸟吗?” 出门时候还病恹恹躺在床上的师尊,这会怎么有力气起来打麻雀了? 生气砸东西时,被无关的人看到,是件很尴尬的事情。 生气打鸟也是一样。 楚剑衣掩饰地咳了咳,本不想理,看到她眼尾红得更甚,眼皮明显肿了,还是忍不住问:“被人揍了?哭得这样厉害。” 有这么明显吗? 杜越桥擦擦眼睛,往手上一看,没有残余的泪水。 藏在袖里的紫君子花簪握得更紧,压着颤抖的声线说:“没……没有啊,就是出去见了个朋……见了个人。” 簪子已经断了,簪柄还留着被楚希微踩踏的痕迹,攥在手里,刺得掌心皮破见血。 小姑娘间的友谊之船说翻就翻。 不用大动干戈,也不用激情怒骂,你看到昔日送给她的礼物被扔在地上,还被狠狠踩了几脚,就知道这段友谊到头了。 楚剑衣对这种事不感冒,怕多理几句她又叽叽喳喳上了,抬腿往屋里走,临到门前,想起来海清托她办的事,转身: “你手上的镯子可还在?” “师尊可认得希微?”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皆是一愣。 “在的。”杜越桥先反应过来,以为她要讨回镯子,便直接摘下,递到手前。 希微?好耳熟的名字。 楚剑衣没有接过镯子,兀自喃喃:“希微?鸿影姐姐的女儿……楚希微吗?她也在桃源山?……” “正是的。”杜越桥眼中闪过一丝失落,“我刚在山下碰见希微,她想见你,但被侍卫拦着,不准上来。” 她还说,为什么楚剑衣肯收个废物当徒儿,也不愿意看她一眼。 楚剑衣思忖良久,陷入陈年旧事。 “知道了。” 半天,撂下一句,抬脚要踏进屋内。 “师尊不见见她吗?”杜越桥很急。 “不见。” 潇湘楚家,几乎是有罪一脉,现下她又受浩然宗重重监视,若与楚希微相见,恐怕那些眼睛会对楚希微有所不利。 不知怎么,本应替先前的好友感到惋惜,杜越桥心头却生出几分别样的情愫。 原来师尊的冷言冷语,并不只对她一个人。 趁楚剑衣还没进屋,杜越桥忙说:“这个镯子师尊还要吗?” 镯面裂了好几条缝,楚剑衣自然不会再要。 但她不要,有些人求着要。 楚剑衣拿过镯子,放进袖中,注意到她递镯子的手血迹斑斑,蹙了下眉,“怎么这么不小心,过来,我拿些药膏给你,自己涂上。”【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魂兮魂兮离故园 夜间下了一场寒雨,阴云未去,临到黄昏还滞在桃源山上空,秋风呼啸,挟着隐隐的新鬼啼哭声。 桃源峰葬骨地,正中位置醒目地堆着一个巨大的新坟包,围着坟包砌了一圈青石围栏,围栏两头终于高耸的灰黑花岗岩墓碑。 碑前,海清一身缟素,腰间束着粗麻腰带,披发垂肩,几缕白发无力地任风扰乱,腰杆笔挺却显得憔悴沧桑。 在她身后一步,十四位长老沉默哀立,再后面,是所有桃源山弟子,举宗上下,近千余人,都身着素白丧服,捧着贴身衣物,无声且肃穆。 倘若碑上刻字存有亡灵,居高俯瞰,茫茫天地间,天黑,地白,一碑而已。 牺牲的弟子大多葬身鱼腹,已凑不出完躯,由同门捡来断臂断腿,头颅七十四颗,一齐埋在葬骨地,再立一块巨碑,刻上死者姓名,以示其来过人间。 一声悠长低沉的角声兀地响起,时辰已到。 头戴骨质冠冕的祭司微微仰头,悠远沉重的招魂曲从她口中缓缓流出: “魂兮归来,复归故乡……” 下面的众人也齐声唱道:“魂兮归来,复归故乡……” 这些魂灵,其实没有可以回归的故乡,桃源山是愿意接纳她们的家。 她们之中,有被家人抛弃的女孩,海清把她们捡回来,洗干净,给饭吃,告诉她们,你不叫盼娣,也不叫来娣,你可以自己取新名字。 有的像杜越桥一样,在人吃人的饥荒年爬上五千级台阶,上山拜师以讨生活。 她们资质不佳,没有修炼天赋,所以只能在外门学些武功知识。 她们平凡普通,却也自娱自乐,做好自己分内事务,每天能吃饱就已经满足,如果食堂再给加一个鸡腿,那真是锦上添花。 她们只想在桃源山庇护下,平庸无事地活到有能力下山生活。 愿望很小,上天很残忍,她们之中,还有刚被桃源山收下的小师妹,连校服都没来得及染成自己喜欢的颜色,就匆匆辞了世。 人生忽如寄。 来不及回顾七十四位弟子的生平,祭司的招魂之音已然过了尾声,她将火把投掷到碑前的木堆中,声如洪钟: “陶素心,魂兮归来!” 众人齐唱:“魂兮归来!” 是个安静内敛,喜欢咬手指,容易害羞的姑娘。 “陶瑜,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 死前一刻,她还抱着诗书,舒服地坐在树下翻阅。 “陶高高,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 她很矮,性格火辣讲义气,站在鱼妖面前像一株小草,却把生路留给师姐妹,提刀慨然赴死。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这些捡回来的孩子都改姓为陶,是桃源山的孩子。 桃源山给了她们几年安稳,却没能护其平安长大。 海清失神地听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从祭司嘴里说出,七十四条年轻的生命就此消逝。 从今往后,桃源山少了个愿意舍己为人的姑娘,藏经阁那本借出的书也不会有人来还,爱咬手指的丫头永远回不去角落的空位…… 桃源山过了今日还会迎来艳阳高照的晴天,而那七十四个孩子,此去,便只能留在永无天日的酆都鬼城。 九泉之下,她们会孤寂吗?会害怕吗?会想念人间的师友吗? 她们能走得安心吗? 桃源山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有同门牺牲,亲近之人需将自己贴身衣物烧与给她,以安息其魂灵。 如今桃源山逝去七十四位弟子,数量众多,理应由宗主带头,全宗门都要朝火堆扔衣物。 又一声号角响起,海清回过神来,身后的长老已排成一列,以她为队首,绕着坟包围成大圈,按次序往火堆里扔掷贴身的衣物。 最后一名弟子将衣物扔完,熊熊烈火顷刻吞没师长同门的贴身之物,漆黑的浓烟像通天柱持续上升,连接了云层与火堆。 霎时,停留了一整天的乌云终于再憋不住,倾盆的雨水如泪珠般,先是豆大而滴滴分明,而后风声呜呜,响雷滚滚,雨水不能停止地自天上流到地下,是泪,是泣。 海清感到有雨水顺着脸颊滑落,她伸出手接住,天上的和她脸上的,一起汪在手心里。 桃源山还有一个成文的规矩,送同门入土为安后,要大摆筵席,所有人需高高兴兴喝酒吃菜,不许再谈伤感之言,逝者已逝,生者向生。 是夜,乌云褪去,朗朗星辰一如往日,穹顶之上静静照着桃源山。 海清推了诸长老的挽留,独自走入地窖,从里面抱出一坛尘封许久的老酒,揩去封坛纸上的灰尘,召出本命剑,心事重重驶向似月峰。 楚剑衣喝酒有三不喝,第一就是不喝丧事酒席。 外人皆传小剑仙嫌沾了晦气,从不赴丧宴,哪怕主人摆出藏了十年的九酝春招待。 很少有人如海清这般了解,她并非怕沾染晦气,只是情多易感,吃酒便也不能好好吃。 房屋里油灯幽幽亮着,映出未眠人扶额沉思的身影。 海清轻轻叩门,得了应许,推门进来,灯前楚剑衣捧读古书认真非常。 “在查找东海妖族的资料吗?”她把酒放在桌上,坐到楚剑衣对面,就要揭开封纸。 一只凉手拦住她,“不要在屋里喝,杜越桥闻了酒气会生疹子。” 那日楚剑衣教杜越桥用药,凑近了些,残留的酒气跑到她身上,杜越桥很不争气地起了一手的红疹子。 海清愣住,没想到楚剑衣观察得这么仔细。 她教导了杜越桥三年,怎么从来不知道还有这回事? 楚剑衣合上书,抱过酒坛,接起她的问题:“都是些没证实的记载,真真假假掺着,半点用没有,还不如我幼时的读本。不看了,喝酒去。” 两人躲过杜越桥回来必经路线,到她平日练剑的竹林。 林间有一大片空地,边上摆了张黄竹做的小桌,供杜越桥练剑累了趴着休息。 “你倒是有心,怕是把毕生剑术都教了吧。”楚剑衣把竹林景象收入眼中,四周围着的竹子上,密密麻麻都是剑痕。 “你收了徒儿,管也不管,撂下担子走人,我不收拾烂摊子,谁来管那孩子?” 想到三年前楚剑衣这厮一走了之,海清气得牙痒痒。 楚剑衣不接话茬,掀开封纸,一股浓郁的酒香扑入鼻中。 “你来找我喝酒,必定不是为了这事儿。”她率先喝了一口,酒入喉中,带着一团如火的热气,辣得烧腹。 “就是为了杜越桥的事。”海清和她对视,很郑重地说,“你得把她带走。” “这酒叫什么名字?醇厚火辣,好酒!” “……黄地厚,你带不带她走?” “噢,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那几句取来的?我记得你以前还酿过青天高。” “……是的,你不要岔开话,我问你,到底能不能带杜越桥走?” 见实在躲不过这个题,楚剑衣叹了口气,道:“暗卫守着桃源山,都是为我而来,我确实不能留下,但你也用不着这么赶人吧?” 海清没被她带偏,一字一句地问:“我没有赶你,我是在问你,能不能把杜越桥带走?” “为什么要带她走?我看她待在桃源山快活得很,干嘛赶人家走?” “你有没有听过,人被大妖伤后沾染妖气,会与妖共通灵识?”海清顿了一顿,继续说,“三年前,有只鳛鱼妖,跟在她后面,绕过结界上了溪午峰。” 听海清语气分外严肃,楚剑衣正经起来,皱眉道:“你是怀疑,杜越桥受重明火烧,与妖通敌去了?” 海清摇摇头,语气笃定:“这孩子本性纯良,且桃源山监管严密,没有机会也没理由通敌。” “重明早已被我驯化,若她与重明共通灵识,顶多是知道我的行踪,也不会引来妖物。”楚剑衣眉头一松,又抱起酒坛,“况且,与妖共通灵识,本就是空穴来风。” “你不要喝酒,听我说完。”海清压下酒坛子。 “这次袭击桃源山的妖兽中,有一只蠃鱼,飞在头阵,引着那些妖兽躲过桃源山结界,进到南屏峰。” “它选的,是杜越桥常走的那条路,极少有弟子走过。” “而且,你有没有发现,已经到秋分了,似月峰附近的飞鸟不减反增?” 鳛鱼、蠃鱼,都是近百年来东海新生的妖物,鱼身鸟翅,上能飞天,下能游水,行动便利且隐蔽。 楚剑衣从她的提示中回过味来,半醉的眼睛变得清明,“你是说,杜越桥并不只和重明通了灵识,还能跟这些与鸟有关的妖物共通?” “正是,但我不信是她有意为之。”海清点头肯定了楚剑衣的猜想 她似乎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处境,高大的身形霎时委顿,“我不能确定这个想法就是对的,可我也不能,给桃源山留下隐患。” 如果只有当年的鳛鱼妖,海清可以说服自己相信那个巧合。 可此次打头阵的蠃鱼,目标非常清晰,知道力量薄弱的外门弟子聚集的南屏峰,甚至走的路线都和杜越桥常走的分毫不偏。 而且自从杜越桥能引灵气的半年来,桃源山飞鸟云集,大半都绕着似月峰盘旋,其中不乏一些罕见的鸟妖。 把不谙世事的少女和这场灾祸联系在一起,换个人都会觉得简直是无稽之谈,但海清沉思过很久,她把跟杜越桥相关的所有事都放脑子里滤了很多遍。 被重明那种恐怖的神火烧过,正常的修士都未必能侥幸存活,她一个凡胎□□如何能活下来?鳛鱼妖隐蔽在旁,她又怎么能知道鱼妖的藏身之地? 尤其是她的丹田,海清见过的大丹田无数,可她的大到极端了,不像是人的丹田,而像是——妖的。 作出这些推理猜想时,海清如遭雷殛。 或许早应该想到的,早应该对杜越桥加以防范的,如果早有准备,也许那七十四个无辜的孩子就不会丧命黄泉。 她看向楚剑衣,姿态放得极低: “桃源山禁不起妖兽的进攻了,剑衣。” 海清为人认真,有时楚剑衣喝高了爱捉弄她,两个人之间的相处不算特别正经,但像如今这样,几乎是海清单方面的恳求,从来未有过。 在震惊中很久才缓过来,楚剑衣小酌一口压下寒意,缓缓开口:“我行迹遍布天下,若真如你所讲,带走她,岂不是给这天下引来祸端?” “不是的,”海清说,“我听闻,楚老剑仙年轻时曾救过一名被妖兽重伤的女子,那女子沾上妖气神智混乱,老剑仙带她访仙求药,最终拔去妖气,与常人无异。” “你带杜越桥去找老剑仙,若无事,或能去除妖气,便让她回桃源山,我在这,等她回家。” “若不能治好,那便……就地格杀。”【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抱抱我吧求求你 苍茫云烟间。 一只朱色巨鸟大展翅翼,平稳且疾地划过云层,鸟背上拘谨坐着位姑娘。与它平行,楚剑衣脚踩三十,负手而立,快意的爽风吹得她面上尽是逍遥之色。 如若没有身后紧随的鸟群,楚剑衣恐怕还能尽兴哼上一首《满庭芳》。 自桃源山出发,行出江南,一天的功夫,两人已快到关中,后面鸟群也从南方常见的燕隼,逐渐更换成了北地的候鸟。 像商量好异地轮岗似的,换了又换,一刻不停,总有鸟雀跟着。 起初楚剑衣护在重明尾后,动用灵力驱赶这些飞禽,然而赶走了这波,下一波紧接着又续上,来之不尽,过如流水。 每回她划出气刃不经意伤着只小鸟,重明还要怪叫乱晃,抗议她的举动。 鸟群没有恶意。 它们逆流北回,不知为着看重明老祖一眼,还是被杜越桥吸引而来,跟在后面同飞一阵,不等楚剑衣驱逐,便又南去。 依依不舍,好似特意赶来送她们一程路。 楚剑衣不再驱赶,有几只毛色鲜艳,模样可爱的鸟儿伴着,行程确少了几分孤单气。 她情愿同不能吐人言的禽鸟叙说心事,也不想到重明背上歇脚,和闷葫芦做的杜越桥待哪怕一刻。 三日前,海清托付她关于杜越桥的诸多事宜,醉意愁绪齐上心头,回屋见了杜越桥,海清满肚子的关怀难舍,不知如何诉说,竟化成冷冰冰一句: “收拾好所有衣物,三日后随你师尊离开桃源山,期间,不许踏出院子半步。” 丢下伤人的话,便头也不回地远去,一个怜惜的眼神都不曾留下。 剩得小姑娘怔愣盯着她背影看了好久,久到海清变成小黑点然后不见,久到原本欢心被冷言刺得支离破碎,萧条比深秋枯树更甚。 没由来的让她卷铺盖走人,比冬日雪水还冷的眼神,看她像隔了血海深仇。 变化突如其来,三年如母如师般悉心照顾、倾囊相授,一瞬之间尽数化为泡沫,那张要她冬加衣、夏消暑的嘴,此时说出的话只有一个意思: 桃源山不要你了。 被伤透了的小姑娘看不出海清背影里的难舍,楚剑衣却清晰地看见,她走到一半,步伐减慢,想最后回望一眼,却极力克制忍了下来,落下更沉重的一步。 杜越桥失了魂般回头,她迫切地想要做点杂活压下那股难受,可是草药早就熬光了,地面日日清扫没有半点灰尘,还有她铺在地上的被褥—— 刚才师尊朝它们皱眉,是不欢迎自己和她共处一室吗? 原来师尊也嫌弃她。 莫名其妙、匪夷所思、岂有此理! 她明明尽心尽力服侍楚剑衣,每天煎药倒水,怕她受不了强光把窗户糊上,把唯一的床让给她,自己打地铺…… 可楚剑衣呢? 热情的招呼“师尊”,被她当没听见,连话都不想跟她多说。 食堂加了个鸡腿,她兜在怀里,风尘仆仆赶回似月峰,还摔了一跤,她想把自己舍不得吃的送给楚剑衣,这个女人表面收下,却一口没吃,放到第二天馊了又叫她扔掉。 现在,还给宗主说三道四,问都不问她的意见,就要赶她走,连自己的被子都不能跟她放在同一间屋里! 自己到底哪里惹着她了?! 可她能怎么样?连灵力都凝聚不了,难道妄图反抗两个大高手吗? 杜越桥不吭声地把地上被褥卷起来,卷得很急,枕头掉在地上也不捡,脚步踏得咚咚响,赌气逃到西头的旧屋,不再踏出半步,自虐般加倍恪守海清的规矩。 但她会错楚剑衣的意思了。 楚剑衣只是看出她的窘境,想提醒她,没事做可以换个被套。地扫得再干净,被子上还是有些许污渍。 楚剑衣把她的枕头捡起来,放到西屋门口,轻轻敲门提醒,三天过去,那枕头原封不动地躺着,好像里面囚犯的抗议。 性子再犟,饭总是要吃的。 一日三餐由山下弟子送来,也摆在门口,楚剑衣坐在桂花树下看她们接头,有种家属探监送饭的感觉,自己则像守大门的狱卒。 昨夜秋高气爽,星辰明朗,她抽了张椅子出来看星空,一扭头,发现那孩子可怜巴巴倚墙坐在地上,望着星子不知在想什么,眼睛里泪光点点。 她盯着杜越桥看了好一会,思索要不要过去安慰安慰这姑娘。 未曾想杜越桥察觉到她的目光,竟一把擦掉眼泪,脸上还有点期许的表情瞬间阴郁下去,想站起来却腿坐麻了,只得撑着墙一瘸一拐回屋,还把门关得“啪啪”响。 长这么大,还没人敢给她这么甩脸色! 楚剑衣亦动了怒气,星子也不看了,索性回去睡觉,临到门口,竟生出想跟她比比谁砸门更响的念头,又转念一想,自己怎么同个孩子一般见识,便压下火气,轻声关门睡去。 能忍着火带她走,给她驱鸟,护她周全,不代表楚剑衣彻底收了脾气。 一路上杜越桥仍是阴着张脸,浑身散发苦瓜气息,见这人忙前忙后驱赶飞鸟,非但没有表达感谢的意思,甚至半分笑脸都不肯挤出来。 楚剑衣不爽,非常不爽。 她这样的大能,多少人天材地宝奉上求她护道,都得看她有无心情。如今给这丫头辛苦忙活,竟然还被甩脸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况且一路飞鸟不断,想必就是杜越桥这小妖怪惹来的,倒不如把她丢下去省心! 还是得忍着。 不光是海清相求,杜越桥悉心照顾她那么久,自己是她名义上的师尊,更重要的是,她确实没办法判断杜越桥有无沾染妖气,活生生一条人命,岂能随意处置? 丢她不得,高低得吓她一吓出出气。 如此想着,楚剑衣身心畅快,放过了手中的飞鸟,正欲使动气流让重明摇晃,灵力未发,重明却陡然抖动躯干,先一步把杜越桥甩到右翼边缘,几要掉下! 杜越桥方才见她与鸟玩得正酣,没空盯着自己,便摘下包袱,从里取出一小块肉干,遮掩着吃了起来。 肉干还是叶真听闻她们要走,特意送来给她路上吃的。 她在桃源山见的最后一个人,竟是向来只想骗走她镯子的叶夫人。 想到这,杜越桥眼泪又掉下来,滴答滴答全渗进重明绒羽间,凉得它一个激灵,抖身甩干羽毛,把杜越桥差点甩下去。 小鱼干、小肉干、果脯,全塞在包袱里掉了下去,她紧紧揪着重明的几片羽毛,勉强没有随它们而去。 重明被她揪得生疼,更大幅度地抖起来。 羽毛随着晃动逐渐被拔出来,支撑不住,要掉下去了! “啊!” 又是这样的生死瞬间,杜越桥脑子里又不争气地浮现出,那个所谓的师尊从天而降,抱着她脱离险境的场面。 自己都跟她闹得这么崩了,楚剑衣怎么还可能救她,她肯定巴不得她掉下去摔死。 她又想错了。 那双很贪恋又很憎恨的手,在杜越桥腰间轻轻环了一瞬,没有像之前那样抱住她,而从后扯着她的衣领,像拎小鸡轻轻松松把她拎起来。 “敢拔重明一根毛,我就把你绑它腿上去。”语气冰冷,漠不关心。 她差一点点就摔死了,楚剑衣在乎的竟然是重明的几根羽毛! 那她又算什么?! 眼泪再度夺眶而出,被丢回重明背上,杜越桥再不在乎形象,掩着脸呜咽哭起来。 “怎么这么爱哭?”听到委屈的哭声,本想离开的脚步停了下来,楚剑衣无奈走到她面前,明知故问,“哭什么?” 她哭什么? 分明以前同关之桃她们在一起,怎样受同门欺负,都不会哭得这么多、这么惨。她杜越桥明明是个很沉稳、很坚强的姑娘,宗主再怎么骂她,她都不会哭的。 为什么一碰到这个女人,她的泪水就跟泄了洪似的,一刻也止不住。 “我没哭!”一把打开要揩自己眼泪的手,杜越桥换了个方向坐着哭,“你走开!我不要你!” 她的身体随哭泣一耸一耸,纤瘦的腰肢毫无遮拦地暴露在楚剑衣眼前,也跟着抽动。 好委屈,好脆弱,在楚剑衣前不堪一击。 可她心里想的其实不是要楚剑衣开走,是她要她,她很需要她。 她想,你不要走,我都把背留给你了,抱抱我吧,求求你,求求你抱抱我,像从前那样。 那么轻柔,那么温暖,那么关心我。 没有被好好哄过的孩子,会在心里加倍虐待自己。 你只是让她不要离开一个大圈,她偏要在圈里给自己画个小圈,然后蹲进去,随你怎么跟她重复规矩,都不肯出来。她就是要你看着,你一旦罚她,她就更进一步地惩罚自己,让你看到她的惨状,让你看清自己多可憎。 你把她惹哭了,想以拥抱的方式向她道歉,她第一反应是推开你,你不要过来,你走开,就是要让你看看她独自哭的时候有多惨!都是你惹的祸! 可她本意不是这样的,她想,她推开你,她往后走一步,你就要往前面走十步,你要紧紧的抱着她,把她揉到肉里,揉到血里,揉到骨头里,要抱得这样狠,她才会接受你的道歉,然后很乖巧的,你说什么就做什么。 但身后只传来很轻的叹息。后背仍然是凉的,没人来抱住她。 “消停会儿吧,马上到地方了。” 那个高在云端、潇洒肆意、不解人情的楚剑衣,抛下这句很疲惫略有谴责的话,轻飘飘离她而去。 落地的时候,杜越桥脸上泪痕正好干掉。 楚剑衣给她使了个小法术,把眼睛的红肿全部消掉,也把她视线暂时遮住。 一柄三十在中间,楚剑衣走前头牵着,杜越桥拉着三十亦步亦趋。 “到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向你讨点报酬罢 有水击石声,哗啦啦啦,急促不停歇,很近,清凉。 脚下踏着不扎实,落叶踩碎的吱呲,一脚陷下没过脚踝,积得极厚,此地应少有人至。 还有…… 相当平静的灵气,像躲在暗处蛰伏般,默默窥探两人的行动。 法术蒙着眼睛,其它感官却无限放大,杜越桥能精准捕捉到此地的不同寻常。 天地间灵气自然流动,或寄居草木,或养于修士体内,瞬息不能停滞。可此处的灵气却行动缓慢接近静止,就像被人压制着,得不到释放。 杜越桥还想进一步探求其间奥秘,却眼前乍亮,楚剑衣撤去她眼上的勿视术,停在前面,挡住强光。 “看得清了?”语气和缓了些,意外藏着份关怀。 “嗯。”杜越桥点点头,话里带着鼻音。 大哭宣泄过后,脑子倒是清醒过来。 自己以下犯上,处处给楚剑衣冷脸看,方才差点丧命又被她救下,这女人不计前嫌地要给自己揩眼泪,却被狠狠推开,换个脾气差的不得再把她丢下去? 她竟然想着,楚剑衣被推开了,还会不讲尊严地回来哄她、抱她。 天方夜谭! 都是个十八岁的姑娘了,怎还会有这样幼稚的想法? 怀着愧疚的心思,杜越桥想等哭腔消了,好好给师尊道个歉,再把这几天的困惑不解都问个明白: 到底为什么海清不准她留在桃源山?师尊要带她走是为何?师尊是不是真的很不喜欢她?…… 正酝酿着措辞,一道沙哑低沉的声音打断:“还能站着回来,看来是没死透。” 嗓音虽然低哑,却让杜越桥不寒而栗。 她敏锐地觉察到,苍老声音发出的瞬间,原本死气沉沉的灵气骤然活泼,但不过一息,便又消沉下去。 “我要是死了,谁给你找那宝贝?”楚剑衣回怼。 师尊在同谁说话? 空荡的谷底,只有她们两人和聒噪的瀑布,还有一地枯叶。 若没有刚才那道声音,杜越桥恐怕会以为师尊在跟空气交流。 她睁大眼睛,稍微侧着身子,目光绕过楚剑衣,停留在半个人高的落叶堆上。 满地铺得平整的落叶,偏那一处突兀地鼓起块大的,横看竖看,都像个坟包。 凝视的眼神盯了两息,意欲探查其中有无活物,落叶堆上部忽然一动,叶片簌簌落下,“小辈无礼!” 话音既出,紧随着杜越桥耳畔嗡嗡,眼前又陷入黑暗,想喊师尊,嘴巴张开却说不出一个字,腿上也被卸了力,直挺挺地向后躺倒。 熟悉的感觉,就像被重明火烧卧病在床那段日子,看不见,听不到,动弹不得。 无边的黑暗涌来潮水般恐惧,一波波吞没她,卷走她,要把她拖入漆黑冰冷的漩涡之中。 一片黢黑间,她忽然感到有人扶着她的腰肢,小心地调整姿势,使她盘腿而坐。 依旧是清淡梨花香,是师尊。 不知哪来的力气,她的小拇指突然能动弹,凭着一点微弱的力量,勾住楚剑衣没来得及松开的小指。 楚剑衣被突如其来的勾指拉住,低眸看去,勿动术竟未覆及全部,留得杜越桥一指还能动作。 什么意思。 方才还让她走开,不要她,这会怎么指头拉上,不放人走了呢? “你好生待着,不要乱动,我就在旁边。” 知道这人听不见,楚剑衣仍是落下宽慰之句,再将小指从勾起的圈里抽离。 “从前训诫我不可浮躁,你自己这脾气倒是越来越大了。”她走到楚观棋旁,刮动秋风吹去老头满身的落叶,“看你一眼,便封了她五感,你这老头金贵,看不得?” 楚观棋端坐不动,眼皮懒得掀开,“这娃娃来历不小,感官封了去,免生事端。” “真沾了妖气?” “瓜得很!人身沾上妖气必死,哪还能活着到这里?” “既未沾上妖气,这一路怎么飞鸟跟随不断?”楚剑衣挑眉,“还是说,这孩子另有来头?” “哼,”楚观棋冷哼一声,“许是你那笨鸟引来的也未必不可能。” “重明绝无可能惹得如此多的鸟,况且桃源山……” “桃源山的事,我已知悉,不必再言。这娃娃身上的事情复杂,自有老夫来处理。”他打断楚剑衣的解释,“倒是你,又想来问那玩意?” “……是。我原以为,动用它引气入体,会受到反噬,丧命在桃源山。但醒后探查丹田,灵力流动如常,并无异样。” 得到老头愿意接手杜越桥的保证,楚剑衣松了一口气,问起绕在心间的困惑。 “明知会死,还敢冲在前面?”楚观棋睁开眼睛,仔细端详她,古井无波的眼中有几分欣赏,“到底是我老楚家的女子,没辱没了先人。” “你还能站着回来,也是托了那玩意的福,它不想让你死。” “老夫从未教过你引气入体,你以为,真是自己无师自通了?” 被他说得心中一震,楚剑衣冷声问:“它存于我体内十数年,既要我痛苦难忍,又在危急关头救我,一个死物,怎有这等能耐,你打了十多年哑谜,还不肯告知与我?!” “放肆!” 强劲的气流以楚观棋为中心,震起肉眼可见的圆圈,将整个谷底的落叶都逼到石壁边,连安分坐着的杜越桥都被吹倒。 楚剑衣岿然不动。 “不告诉你自然……自然是为了你好,这样刨根问底,对你……咳咳,没有半分好处!” 情绪波动令他灵力紊乱,原先死寂的灵气像看到猎物般,争先涌入楚观棋体内,干瘪的肌肉瞬间暴起,又立刻萎缩,如此反复,他闭目稳住心神,强压好一会儿,才消停下来。 “时机到了,自会让你知晓。”他收敛了怒气,平静道,“我先给这娃娃处置好,你去外头替我护法。” 没能得到问题的答案,楚剑衣亦是烦怒难消,却拿他毫无办法,泠然道:“你是要看我同你一样,日日受它折磨,求死不得,那才满意!” 楚观棋不答,沉默了好久,淡淡道:“你若能寻得破局之物,自然不会落到我这般地步。” “你找了几十年都未找到,又如何以为我能寻得?!” “你能。”他说,“你带回来的这娃娃,与那物,缘分匪浅。” “出去罢。” 感知楚剑衣已至瀑布之上,他老脸展开,心念一动,凭用灵力将杜越桥托到跟前。 谷底问天阵显形,一老一少,对坐在法阵中央。边沿徐徐蔓上自地而起的屏罩,隔绝了外界。 法阵之中,楚观棋身体各处红光点点,彼此连成数条深朱色光脉,皆受灵气指引,由座下符咒吸收而去。 他对面,杜越桥无法得知发生何事,眉峰紧蹙,面色时而煞白,时而血红,与楚观棋相似,身上也浮现出条条光脉,方向却朝上,汇聚成一股血色红线,从额头流转回体内各处。 所谓问天阵,是由起阵者献祭生命力,追问上天入阵者的过去、未来,可观其溯源,察其后世。 楚观棋在此地设阵已久,杜越桥一踏入阵中,他便感知到来者身世非同寻常,更是与他要找的破局之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全身而来的红色光脉经过额头,在额间留下一小滴精血。 法阵催动,血滴即将脱体而出。 忽地,楚观棋身体突然僵住,一股寒冷无比的气息从足底蔓延向上,迅速冻住他的下肢,丹田灵力感应到危险,急遽涌向被冰冻的肢体,寒气被逼得连连败退,如蛇般窜缩退回。 楚观棋没有放过,一缕神识悄然追随寒气,同入了符咒之中。 冰天雪地,干燥严寒,是极北部州。 那股寒气入了此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神识没了跟踪对象,无线索地游走在冰川之间。 不知过了几十载,神识停下脚步,抬头一望:高入云霄的冰山中,一只纯白无暇的凤凰栩栩如生,张开阔翅几要腾飞,奈何冰霜冻结,永恒禁锢在冰川之中。 在他发现凤凰的刹那,一道冰冷庄严、仿佛来自远古的声音暴喝:“滚!” 此声既有女音,又带着凤鸣,所蕴含的力量强大不容抗拒,直接将神识吼出幻境。 寂如枯树的老身一震,浮冰、霜雪悉数消失,取而代之是面前脸色痛苦的杜越桥。 唇角渗出一丝血迹,楚观棋喃喃道:“白凰?世间怎会有白凰……血脉却稀薄至此,怪、怪……” 寒气已去,那道施加在他身上的威压也消散。 喉咙的血不断涌上唇间,满嘴腥甜,两排牙齿都染得猩红,此番问天几乎要了他半条老命。 性命,楚观棋不在乎,他活得太久了,早该死的。 对结果感到相当意外,楚观棋含着满口血,眼里充满对未知的渴求:“老夫再看一眼……咳咳,浅看你究竟能有什么机缘……” 献祭之术再次展开,杜越桥额间血滴终于脱体,静静悬浮在楚观棋掌中。 这次问天过程进展顺利,没有寒气渗出,只是他脸上表情精彩,时而凝眉,时而愕然。 等他睁开眼,再看向杜越桥,面上已是了然之色。 “既是如此,老夫便向你讨点报酬罢。” 话毕,掌风割开那滴精血,正好分成均匀两半,各自聚成更小的血滴。 一滴被楚观棋收入掌心,另一滴重返额间,再想唤出,已是不可能。【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元亨阁暗窥姻缘 瀑布之上。 楚剑衣正疑惑瞧着遮得严实的问天阵。 虽与老头交流不愉快,但他肯接手杜越桥的事,自己无需操心,楚剑衣愁下眉头,从谷底逆流而上,为楚观棋护法,避免有异动打搅。 她寻了个风景好的地方,刚坐下,谷底便逼来一阵寒气,高处俯瞰,法阵底部已结上冰霜,白色的冷气逐渐向外蔓延。 异象是由法阵内部产生的,法阵之外,楚剑衣无法插手,只能看着寒霜结上又退去,护阵屏罩由玄黑变雪白,在各种色彩间幻变。 杜越桥到底什么来头?能让问天阵发生如此惊变。 献祭结束,结界破裂坍塌,法阵内保存了数十年的符咒逐一溶解消失。 “不枉老夫苦苦候了六十载,总算窥得一丝天机!” 楚观棋坐在法阵中心,血浸得胸前一片殷红,脸上却挂着疯魔解脱的大笑,“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 什么天机? 结界碎裂,楚剑衣第一时间赶到阵中,眼前的老头已陷入癫狂,杜越桥狗爬式趴在地上,不省人事。 她表情凝重,看向杜越桥,一个月前元亨阁那白胡子的话又浮现脑海: “速去江南,好酒与大机缘正候着少主。” 好酒,许是海清酿的黄地厚。 大机缘,莫非真与杜越桥有关? 她又仔仔细细打量地上的人。 按年龄推算,杜越桥今年应该正好十八岁。而这段时日的相处,给她的感觉,无论是体格还是心智,杜越桥都表现得像个十四五岁的孩童,瘦矮、行为幼稚。 这样不起眼的女孩,甚至连修炼的门槛都没踏进来,能和所谓的机缘有何干系? 她实在没看出来杜越桥有哪里特殊。 “你看出什么天机?她身上真有机缘?”楚剑衣问。 “时间不多了。”楚观棋幽幽开口,不理会她的询问,伸出布满褶皱的手指捏算,“你即刻启程去往西北部州寻找破局之物,这个丫头,必须时刻带在身边。” 说完这句,他如须臾度过百年的老树,生机流失,腰杆愈加佝偻,脑袋垂下,整个人立刻委顿下去。 任凭楚剑衣如何追问,都不再发一言,浑浑如坠入死境。 寂静谷底,楚剑衣兀自站立,满脸愠色使她快要冒出火。 什么都瞒着她! 杜越桥的事不能说,关乎她自己性命之事也不肯说! 十五年了,体内那个随时可能要了她命的东西,和她共生了整整十五年! 那东西是什么,如何能源源不断地吸收灵气,又为何存于她体内……太多的问题,从她十岁被接回楚家,像个玩偶般任楚观棋摆布,她一直在寻求答案。 楚观棋告诉她,这是楚家所得恩赐,也是楚家的诅咒,决不能令外人得知。 恩从何来?无需主动修行,任由那物汲取灵气滋养肉身? 诅咒何解?过多的灵气令身体承受不住,不使用极其痛苦的排解之法,便会爆体而亡。 谁又是外人?充当玩伴的楚鸿影?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大娘子?还是那个所谓的生父? 她像被楚观棋困在一座迷宫中,下一步如何走,出口在哪里,自己摸索不到,全凭楚观棋一点一点指引,下一步或是生路,或是绝境,仰仗着楚观棋心情如何。 也许楚观棋有逃出生天的钥匙,也许他只比她走在前面一步,岁月上的优势便能禁锢住楚剑衣。 楚观棋比她先出发,比她走得远,有意隐瞒,打十几年哑谜,她能奈他如何?! 在处理杜越桥的事上,他仍是如此。 楚剑衣没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她沉着脸,立在秋风中面对将近的夜幕,天地茫茫,黑夜如雾,一点点占据每块见光的地盘,没有灯火,亦无微光。 …… 元亨阁。 汉白玉阶盘旋而上,延伸到顶部,开阔的观星台四周没有栏杆相围,河图影壁寂静悬浮,流动的水银星斗镶嵌其上,台中浑天仪如常自转,其后悠悠飘来一小点,随距离拉近,小点逐渐变大,颜色青绿。 “此时情绪此时天,我是无事小神仙。” 一鹤发白须、身高不足五尺的老顽童,仰面躺在巨龟背上,左手支着脑袋,右手拿一酒葫芦,不时小酌几口,快活赛神仙。 好酒回甘,他眯眼品味着,目光随意向后一瞥,蓦然面色僵住,慌乱从龟背摔下来,酒葫芦还悬在半空,“哗”的从头淋到脚。 白玄淋得浑身湿漉,顾不上清理,忙爬起来,拍了拍灰,小跑到来者跟前,“少主,别来无恙呀?” 不等他近身,一柄朴实的黑铁剑直直对着他脖子,那头是眼色比剑光还冷的楚剑衣。 “老东西,你是嫌活太久了。”她语气凛冽,三十跟着贴近白玄脖颈,“竟敢诓我去送死?!” “姑奶奶,我哪里敢呀!老身当晚为您起卦,卦象明摆着去往江南,可置之死地而后生,捡回个大机缘。”那柄剑仍未收回,愈加暴躁。 他揣测着小祖宗的心思,目光盯着黑剑不敢移开,“姑奶奶有所不知,这段时间您力战妖兽,拼死保住入关结界的事儿,早在八大宗门传了个遍,各宗天骄都说要以您为榜样呢!” “别废话!我只问你,你所说的机缘,究竟是何物?” 三十移开,脖间微凉,白玄战战兢兢摸了摸自己脖颈,还好还好,脑袋还在上面。 见姑奶奶宽容给了个机会,他片刻不敢耽搁,嘴皮子极快张合:“是个丫头!” 说完他小心地朝楚剑衣身后看去,穿着浅蓝校服的姑娘低着头,跟他一样畏畏缩缩,不敢乱动。 当真是个丫头! 应验了自己的占算,白玄松了口气,用一种看热闹的眼神偷偷观察楚剑衣的脸色。 “你也敢给我打哑谜?!” 含糊不清的说辞让楚剑衣怒气更甚,原本挪开的三十又压回他脖子上,剑锋比刚才还要狠厉。 “不敢不敢!”白玄吓得双手举起,悄悄指向杜越桥,“别吓着孩子了。” 有些话不能当着杜越桥面说。 楚剑衣转身,本想命令她出去,但杜越桥满手的红疹子不合时宜地起了。 剑眉微蹙,语气终究软下来,话里却没多少耐心,“知道会起疹子,还不出去?” 这丫头显然在偷听,原本站得好好的,一动不动,头低垂着耳朵却聚精会神,突然被楚剑衣喊了一嗓子,上身一顿,才反应过来自己手上又红又痒。 师尊是怕她起疹子,才让她出去吗?还是不想让自己听到她和这个白胡子之间的谈话? 从那谷底到元亨阁,一路上师尊脸色都阴沉得可怕。 杜越桥原想告诉她,自己好像可以凝聚灵气了,想找机会问问她,是不是为了给自己治这难症,才带她离开桃源山,来到关中的。 但话不能挑在人心情不好的时候说,更别说楚剑衣一整程都心情不好。 杜越桥生怕自己说错了话,再次得罪她,只好闭紧了嘴,乖乖跟在身后,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乖巧得像变了个人。 听到楚剑衣命她出去,也不敢询问原因,抱着都是疹子的双手,慢慢走出门去。 边走,冷风吹过,身上一哆嗦,像是冷极。 “这丫头多大了?”白玄看她瘦小又可怜的背影,忍不住问。 “今年十八。” “噢噢。”白玄一颗心落地,小声絮叨,“成人了就好,成人了就好。” “你又在嘀嘀咕咕什么?”楚剑衣不耐烦,“她身上究竟有什么机缘?能让我险些丧命在江南。” 白玄清了清衣袖,浑身的酒气酒水一扫而净,整好衣冠,方请楚剑衣登上观星台,一同到河图影壁旁观摩。 “少主可还记得这颗玉石?数日前,河图影壁突生异象,由它引出的命纹乍放光明,老身一看,竟是到了桃源山产生的转机。” 他屈指轻叩影壁,镶嵌其上的暗色石子逐渐焕发光芒,流淌出一条暗金纹路,沿着图上的路线,徐徐延伸到桃源山后,纹路突然大放光彩,颜色变得金光熠熠,经久不灭。 楚剑衣当然记得,当年她一剑砍在楚淳肩头,被逐出家门,最后带走的就是这枚谶命石。 楚家每添丁口,皆会取其心头血,制成可测本人命运的谶命石,配合上河图影壁,可提前预知与生死有关的大事。 她的命纹从来都黯淡不明,随时可能熄灭,性命也如此。如今她去了趟桃源山,险些丧命在那,命纹却熠熠生辉,当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只能证明我没死在桃源山,与那孩子有何干系?”目光从影壁上移开,楚剑衣感到指尖发冷。 “少主勿要心急。”白玄老手一挥,影壁上的图案随之消失,紧跟着又变幻出另一番模样。 那道金色命纹从桃源山流出,竟隐约发着红光,楚剑衣仔细看,微弱的红光裹在金光之中一路北上,到了关中戛然消失。 金纹光芒更加耀眼,继续出陕,方向朝着西北部州。 “这红光莫非就是杜越桥?”楚剑衣沉吟道,“为何过了陕地便消失不见?” 白玄答道:“红光一般与妖物有关,那丫头兴许……” 他不敢继续往下说,换了套说辞,“我见她身上尚存问天阵的气息,大概老家主已除去她的妖气,所以红光消失了。” 楚剑衣眸光微沉,“生人怎会沾染妖气,你又诓我不成?!” “不敢不敢。”白玄摸摸胡子,道:“沾染妖气自是不可能,但古书亦有人妖通灵的记载,不过……” “不过老家主既动用了问天阵,想必隐患已经消除,少主不必忧心。” “你倒是看得透彻。”楚剑衣道,“老头要我去西北部州寻求那物,非要带上她不可,你可有解?” 命纹确走向西北部州,与楚观棋推算相同,破局之物或许就存在西北部州。 若能孤身一人前往,便遂了她的愿,可非得将杜越桥带在身边,实在为难她。 且不说路上会遭遇多少险难,单是如今两人相处之不顺,她都怕自己会把杜越桥半途抛下。 白玄听后嘿嘿一笑,从影壁后摸出一个锦盒,“既是老家主所说,少主照做就是,何必再寻他法呢?” “老身虽不知您所说那物是何,但依推算看来,它同少主的缘分,全靠那丫头续着。” “那日为少主演算时,此物从阁上掉落,正砸入符法之中,想必是天道相助。少主且带上,进入西北州界再打开。” 微笑相送师徒二人离开,白玄坐上巨龟,细细观看那金色流纹。 进到西北部州,金纹之下又隐隐现出红光,色泽更浅,与金纹交缠不断,更像是红线。 “咦——莫非这红光真是姻缘线发出?”【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无恶不作楚剑衣 西北部州,凉州界,城东北角。 店掌柜是本地人,麦色皮肤,两颊天生高原红,脸庞枕在手臂里昏昏欲睡,留两只眼睛轮流站岗,眯着看楼上客人倦色消隐,看小二跑动忙上忙下,看到门外远远走来一白一蓝两个小点。 走得近了,原是一身材高挑的白衣女人,她忽地停住,抬头一望客栈招牌,后面蓝衣小友低头跟随,猛一下撞到女人肩膀,急急后退几步,更垂着脑袋。 女人没有在意,快步走进客栈,对上掌柜那只偷看的眼睛,道:“要两间上房。” 真是好看的人儿,神采英拔,出尘不染,说是神女仙子也不为过,偏生眉头紧锁,人的脾气盖住神性,落到了凡间。 掌柜的暗自遗憾,慵懒支起脑袋道:“客官赶得巧儿,这段时日来住客人多,正正好还剩两间上房,设在最里头,客官要是喜欢清净,再适合不过。” 楚剑衣不知愁着什么,听到有两间上房清净,总算遇上件顺心事,眉头一松,付了账款,转身淡淡看了杜越桥一眼,“跟上。” 这两间房挨在一起,楚剑衣选了更里的一间,小徒儿捡她剩下的。 有间房子可以住,比风餐露宿强多了。 而且能和楚剑衣隔开,不用看她的脸色,也不用担心自己先伸出哪条腿,会惹她皱眉,杜越桥心里美滋滋。 等店小二走开了,另一间客房传来“啪”的关门声,她喜不胜收地扑进床上的大棉被,软软香香的,比她在桃源山,那一床睡了三年的被褥舒服多了。 第一次住进客栈,还是上等房。 杜越桥激动又新奇,揭开壶盖看看里面装的什么茶叶,这屋里头有几件家具,打开窗子听见不远处打擂台的声音,东瞧瞧西看看,折腾累了,又呈大字形躺回床上,盯着床幔发呆。 跟着楚剑衣,除了要忍她臭脸、担心被凶、一声声“啧”吓得心惊胆战,还有冷风吹到发抖、骑着重明不敢挺直背外,其实还是有那么一丢丢好处的,就比如现在能住进上房。 还比如,自己能凝聚灵力了。 想到这,什么臭脸啊、坏脾气啊统统被抛之脑后,杜越桥一个鲤鱼打挺坐直了身子,两腿相盘,按照海清教她的心法,平静地感受灵气流动。 她两手平摊在腿上,闭着眼,想象身体是一件器皿,浸入灵气河流中。 从前这具身体是个竹篮,任她怎么打水,灵气都从孔隙汨汨流走,一滴都留不下。 如今她能感受到竹篮织补了大半,孔隙都被填充,那些灵气流进身体,很顺从地沉入丹田,自然而然挤压凝聚,心念一动,没有阻力涌入指尖。 杜越桥小心地睁开眼睛,生怕自己稍一动作,灵力就又消散。 幸好,这一小点灵力没有离她而去,而是像水珠挂在指尖,发着红色的微光。 目光四处扫视,最终落在如豆般跳动的灯火。 她试着催动灵力射向灯芯,“唰”,很轻微的响动,幽幽闪烁的火光骤然熄灭,房间陷入黑暗。 杜越桥心中的火光却欲燃愈亮。 真的能凝聚灵力了,不,不仅是凝聚,她甚至还能使用灵力! 今天可以熄灭油灯,明天呢,明天应该能用灵力关窗户吧?再过些时日,是不是就使得动三十了?不不,进展太快了,还得循序渐进,但用灵力摊被子总是能的吧…… 思绪飘到很久很久以后,也许,几年后自己能随宗主去参加宗门比试,在那里大放异彩,让宗主大吃一惊,板着脸说还要再接再厉,心里却对自己刮目相看。 她想着,嘴角放肆勾起来,脑袋越来越沉,迷迷糊糊间,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使劲儿想,脑海里那个白衣身影不识趣地浮现。 是她啊。楚剑衣。师尊。 想到这个人,嘴角又耷拉下去,那些美好幻想也如泡影般破碎。 什么嘛,根本不想看到她。 如果这女人没出现,她就不会被赶出桃源山,不用被强迫着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不会,使她对师尊的美好幻想碎成一地。 她确是因那女人而能凝聚灵力,可又怎样,没有可亲的长辈在旁,她看不到海清的欣赏惊喜,也无同龄的伙伴,满肚子高兴分享给谁呢? 难不成要给那女人说去?她可是剑仙、大师、天之骄女!这点点突破,在她眼里不值一提!说了肯定还会觉得自己聒噪。 杜越桥突然觉得挺没意思,有了灵力,没有想分享、想保护的人,有什么意义。 心里那点希望,被名为楚剑衣的一盆凉水浇灭,要是她是块肉骨头,杜越桥恨不能扑上去狠狠撕咬,任她如何哀求都不放过,要把她的肉全部咬掉,一点骨头渣都不剩。 这人真的是当初那个,夜夜把她抱在怀里的,温声细语哄她,可亲可爱的师尊吗?为什么现在变得这样不近人情,冷若冰霜,看她的眼神嫌弃得不行。 无恶不作的坏女人! 把三年前那个温柔可亲的师尊还给她! 她还想要用一些难听的话咒骂楚剑衣,可每回恶毒的词汇将用在楚剑衣身上时,记忆中珍藏的那道身影总会飘出来,一遍一遍摩挲她拇指的梨花疤,用柔情的举动把那些脏话全堵在嘴里,怎么也说不出。 在恨意与渴望的纠缠中,头脑渐渐昏沉,最后想的脏话停在嘴边,她一整个被那人拥了去,跌入温柔乡,话终究说不出口,没忍心伤着梦里的师尊。 香的,柔的,暖的,随便滚动,都被一片柔软包住,热乎乎,像在师尊的怀抱。 只是有点太热了,脑袋昏沉沉,杜越桥想一脚踹开被子,但脚也是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好像睡了这么一觉,她就被暖融化了。 “噔噔噔” 没眼色的敲门声惊了她的好梦。 杜越桥费力张开眼,手撑在床上,硬床板的触感让她有了重心,摸着床沿爬下床,打开门。 “客官,这是今日的早餐,给您送上来了。” 店小二手里端着两碗冒热气的早饭,道:“掌柜的昨日见您穿得薄,怕您贵体不适,特叫后厨往粥里加了几味药材,送上来给您。” 杜越桥接过那碗发着中药味的浆水粥,醇白的粥汤上飘着葱段,连翘沉在底下。 “谢谢。” 道谢后就要关门,那小二却没走,把另一碗鸡汤面放在桌上,搓着手心道: “小客官,与您同来那位客官的门掩着,敲了好几声没听到有人应,那是位女客官……我不好进去,能否劳烦您送一下?” 那人睡觉也不关门?心这么大。 心里腹诽着,见他确实为难,杜越桥接下这活儿,小二如释重负地退出去。 浆水粥滚烫,热气里蒸出的中药味不好闻,杜越桥想着等它稍凉一些再喝。 以往这个季节,她只穿单衣在桃源山各处捡拾柴火,别说生病,就是再洗个冷水澡都不会着凉,要去北方特意多穿了些,怎么还发烧了。 她眸色一暗,连掌柜的都看出她生病了,楚剑衣和她待了这么长时间,难道一点都看不出来? 还是,知道了不想理会,由她自生自灭。 傻傻坐了好久,浆水粥表面凉了,米粒粘连,内部还是烫的。 那碗鸡汤面却要坨了。 杜越桥看着面一点点冷下去,快要凉透了,才想起接手的任务。 她跟楚剑衣过不去,但面是无辜的,不能浪费粮食。 端起碗,面里塞着一个小鸡腿,杜越桥突然想到自己舍不得吃,千辛万苦从食堂捎回来给楚剑衣,却被她扔掉的那根。 当时为了让楚剑衣吃热乎,她跑得急,还在路上摔了一跤呢。 原来楚剑衣的嫌弃那么明显。 她现在才反应过来。 杜越桥心脏狠狠抽痛,自怨自艾着,心里却突兀浮上一个念头:楚剑衣是不是不吃荤的? 的确,伺候楚剑衣的那几天,确实没见她吃几口肉。 她于是怀着验证的心态,来到楚剑衣门口。 房门虚掩着,刚被店小二敲门开得大了一些,能看见楚剑衣趴倒在桌上,窗户开着,冷风呼呼往里吹,一袭白衣被刮得无力,勾出那人单薄的身形。 楚剑衣睡得好安稳。 也好疲惫,好憔悴。 杜越桥没忍心吵醒她,轻轻把面托到桌上,连很小的响动都没发出。 或许应该提醒她一下,再不醒来面该坨了。 但楚剑衣真的好累,平时很有震慑感的眼睛下,两排青黑占了好久,此刻被睡眠驱逐,正慢慢消褪。 让她再睡会,就睡一小会儿。 杜越桥斤斤计较着,等会关了窗户,就把她叫醒,绝不能让这女人睡得这么香。 走到窗边,刚好一阵冷风灌进来,杜越桥直起不太壮实的身板,把风挡了个结结实实,没漏到楚剑衣身上一点。 被风吹得差点打喷嚏,她费了好大劲压住,一股酸意沿着鼻梁骨涌到鼻头,泛起粉红,眼泪都要挤出来了。 轻巧关上窗,杜越桥转身,想把楚剑衣叫醒,但看到罅隙溜进来的阳光停在楚剑衣鸦睫,又觉得光线刺眼,鬼使神差地,竟坐到对面,为她挡住强光。 在谷底,楚剑衣也为她挡过。 晚点再叫她醒来吧。 杜越桥想。 但这女人不按常理出牌,光线被遮挡没了热源,眼皮微一跳动,悠悠地睡醒了。 楚剑衣睡眼惺忪,视线模糊着,不过咫尺远的地方却坐了个人,眼神立刻从舒坦变得凌厉,本命剑就要应召而出。 杜越桥尴尬,斟酌了用词:“你……你醒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师尊让她打擂台 其实她下意识想喊师尊的。 可是楚剑衣不喜欢她叫她师尊。 叫了,要么是不理她,直接走开;要么就是皱起眉头,故意用那种倦烦的眼神看她。 楚剑衣自以为表现得不那么明显,但面对的是十多岁的姑娘,最是心思敏感、情感细腻的年龄段,怎么会看不出其中藏着的不喜。 没有人会忍心看自己的热忱被浇灭,所以杜越桥把欢喜都藏了起来,就像不讨喜的小狗,屁股后那根毛茸茸的、原本很欢腾的尾巴,她把它夹好,藏严实了,不再用它惹师尊厌烦。 一点点都不能露出来,要时刻注意着措辞。 杜越桥没再喊她师尊了,又不知道怎么称她,桃源山教的礼仪称谓都在脑瓜子里过了一遍,最终取了最常见、不客气、有点冒犯的——你。 这人还是不满意。 楚剑衣瞬间黑脸:“……你跑我房里来做什么。” 眼睛不敢对上她,杜越桥低头看自己攥紧的双手,像犯错的孩子,“我,我给你送……送早餐来的,不是,不是故意要吵醒你。” 连她自己都没发现,说这话时,她整个上半身都在颤抖,声音接近于哽咽,委屈巴巴,裤子下的肉都被掐红了。 又是这个样子,每次跟她说话都结结巴巴,低着头觉得自己委屈极了。 成天都是副苦大仇深的愁容,没一点十七八岁姑娘该有的明媚模样。 楚剑衣偏过头,不想看到杜越桥这幅鬼德行。 大清早的,送早餐还摆着张阴郁脸,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死在屋里,这人架势吊孝呢。 楚剑衣:“还有事没有?没有就出去。” 不用她催,杜越桥慢吞吞站起来,脚底虚浮,只挨了桌子一瞬,害怕得罪她,立刻撒了手挪到门口。 杜越桥走出门,靠门体掩护背对楚剑衣,小声说:“那个,我好像……我能使得动灵力了。” 门那边没动静。 她咬着唇,脚趾扣地。 不应该说的,楚剑衣怎么会关心这点小事,难道还能企望她从房里跑出来,像海清一样夸奖:不错,进步很大? 但楚剑衣真的出来了。 楚剑衣左手捧着个白玉玩意,推门而出,找见杜越桥就在眼前,眉间冰雪都被春风吹了去,笑得轻松又畅快,她一手将杜越桥挟住,搂紧,说出的话也快人极了: “走,有线索了,咱们凑凑热闹去!” 这抹白色身影又恢复从前的潇洒快意,从窗户跃到隔壁酒家屋顶,踩着瓦片轻巧得像瓣梨花,好乘秋风相送,落地到了昨日杜越桥推窗看见的擂台场地。 擂台四周用麻绳围住,靠近锣鼓那侧,用红绸系了朵大红花。 此时正有个纱布裹着半边脸的女人,在红绸花旁边,奋力举起一只胖壮健硕的手,声音洪大粗犷: “一群软蛋!都别杵着下面当泥胎!有种的,就滚上来同奶奶们比试比试,要是没种,就把裆里那玩意割了,给主家下酒吃!” 台下围了一群汉子,不少人脑袋冒血,随她目光扫过,都畏缩着往后退,面面相觑,无人敢应。 唯独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楚剑衣,拉着徒儿穿过重重人潮,挤到最前列,迎着众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仔细读起黄纸招镖榜文。 “诚聘镖师,护送沙州刃,前往逍遥剑派……现特设擂台,广招英豪。” 楚剑衣轻声念着,念到“逍遥剑派”四个字,嘴边的笑意倏然消失,不自觉捏紧了白玉璇玑盘,丝毫没注意到女人不善的眼神都快要黏到她身上。 那女人见楚剑衣仙风道骨,气质不凡,猜到她应该出身某个大宗门,敛着粗鄙,客气道:“这位仙尊,是来看我们这些凡人热闹的?” 楚剑衣扯下榜文,对上她的眼睛,认真说:“不,我是来打擂的。” 此话一出,台上台下俱是瞠目结舌。 长眼睛的都看得出,这人仅是站在那里,便有如鹤立鸡群,超逸绝尘,就差把“我是修士”写在脸上了。 修真之人怎会同这些凡人来较量?传出去要沦为修士圈笑柄的。 暗处,几个浑身腱子肉的女人悄悄走入人群,靠近师徒二人。 台上女人神色瞬变,强撑着笑脸:“仙尊是在开玩笑?你们修道的,要是伤了凡人,门规是要罚的。” “凡人?”楚剑衣好笑地看她,旋即把视线移向她身后,“你是凡人,但你后面那位可不是。” 杜越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壮女人身后,是一个更为胖而高大的女人,体型如同小山,此时向后靠在围台的麻绳上,体格之巨,连绳索都隐隐有要崩裂的迹象。 胖女人同时也看到了她,因发福而几乎睁不开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透过那条缝严严盯着杜越桥,盯得她身上发毛。 假笑的女人僵住,没有料到楚剑衣一语破的,脸色立刻阴沉无比,眸色一暗,人群里几个同伙马上会意,就要朝楚剑衣下手。 楚剑衣表现云淡风轻,潜伏的几个女人还没靠近她,就被一阵柔风束缚手脚,不能再前进半步。 她一眼看出来,这些女人里,只有台上壮得走路都困难的那位入了修真的门,称得上半个修士。 当她楚剑衣的对手,确实不够格。 “是我言错。”楚剑衣说,“打擂的人不是我,是我这小徒儿。” 小徒儿。 这是楚剑衣第一次承认杜越桥是她徒儿,却是为了找个人代她上擂台。 对手,还是那个比牛还壮的女人。 杜越桥身躯一震,下意识想往后退,但楚剑衣凉手贴住她脊背,阻止了她后退的步伐。 “你不是说,能使用灵力了么?”楚剑衣压低的声音传来。 “我不敢……” 她确实可以使用灵力了,但那是昨天才发现的事!她没有半点实战经验,又有病在身,发烧烧得天旋地转,哪能迎战上去? “不用怕。”楚剑衣的声音又传来,但她根本视线不在杜越桥,声音直接传到脑海,“那人体内灵力稀薄,运气的法子也不对,一招下去灵力消耗太大,比你强不了多少。” 好一个强不了多少! 这种动真格的擂台赛重要的不是某方资质如何,而是实战的经验。 那胖女人臂膀上全是伤痕,刀砍过的、灵力灼烧的,每一道疤都昭示着她跟怎样的人搏杀过,最老的那道恐怕比杜越桥年纪还要大。 且不论女人战过多少人,单是她那副虎躯,杜越桥站在旁边就如小猫对上老牛,女人倒下来都可能把她压死。 杜越桥双腿像是灌了铅,沉重得拖不动,楚剑衣却是轻飘飘一推,将小徒儿送上了要命的擂台。 等杜越桥回过神来,人已经在台上了,耳畔残留着不靠谱师尊的话:“我借无赖给你,打赢她。” 手中一沉,那柄救过她命的流光剑牢牢贴在手中。 胖女人见她上场,扶着麻绳起身,一步、两步,每落一脚,搭起的台子都震颤一下,直到她慢吞吞挪到杜越桥身前,双手抱拳,行了个不成样子的对手礼。 擂台赛正式开始前,双方需互相行礼,有门派的要报出来,让对手知道底细。 胖女人似乎不能言语,由下台的女人代为报名:“鹿台山外门弟子,郑五娘。” 杜越桥回礼:“桃源山,杜越桥。” 她的话简单明了,却让楚剑衣怔愣。 这人,已在桃源山楚剑衣长老门下挂名,不愿说出师承,但为何连她是内门弟子都不报? 她琢磨着这话,原先台上的女人凑近过来,朝楚剑衣拱手道:“仙尊竟然是桃源山的长老,鄙人许二娘,刚才得罪了仙尊,仙尊莫怪!” 许二娘擦了擦纱布渗出的血,套亲近道:“我姐妹几个,早听过桃源山海宗主清名,闹饥荒的年岁,把宗门的粮食都抬到山下,分给难民,还救了好多人家不要的闺女,人品攒劲滴很!” 楚剑衣正想着事情,被她打搅思路,只想这人有事快说,“你有事?” 听她说话不客气,许二娘搓搓手指,语气软弱:“仙尊,我同六个姐妹都是鹿台山外门弟子,偷师了内门法术被赶出宗门,也没个收留咱的地方,就想着卖力气走镖,讨口饭吃,您看能不能……” “啊——” 许二娘话没说完,擂台上传来惨叫,众人循声看去,只见杜越桥被郑五娘一巴掌拍飞,重重摔到麻绳上,反弹回来以脸击地。 徒儿被揍,当师尊的心颤,楚剑衣暗叫不好,脸色像秋水结冰,没得好气道:“各凭本事罢。” 见姐妹尚占优势,又得了楚剑衣冷脸,许二娘不再讨好,讪讪离去。 身边聒噪去了,楚剑衣得以清静,凤目紧锁徒儿身影,心跳加速而不自知。 昨夜她打开锦盒,里面赫然是白玉璇玑盘,五行元素分以卦象光纹显示,按白玄的话,她要找的破局之物,必与璇玑盘暗示的五行有联系。 滴血、灌入灵气,什么感应法子都用过了,却未见璇玑盘有任何反应。 楚剑衣连续几日没有好好休息,研究到大半夜,竟伏桌而睡,今早赶人出去时,杜越桥无意碰到璇玑盘,盘上离、坤卦骤亮,流纹指南,她顺方位推窗一看,正应着这擂台。 坤卦属土,恰与榜文上的沙州刃相符。【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你的血比药还冷 沙州刃,是以凉州本地土壤为原料制成的一种熏香,燃尽后香灰保持锋利棱角,形似利刃,因而以刃为名。 坤卦已显,离卦所属的火象却不知从何寻起。 楚剑衣目览台上两人,希冀从郑五娘身上看到有与火象相关之物。 但郑五娘赤手空拳,衣兜空空随招式甩动,连保命的暗器都藏不下,全部灵力都灌在双臂,又一拳挥出,就要砸中杜越桥腰背。 杜越桥没有实战经验,但跟海清练剑三年也非白练,抱着师尊的剑在地上滚了一圈,堪堪躲过。 宝剑在手,不晓得提剑迎敌,反等着挨揍,楚剑衣看在眼里,眉心隐隐作痛。 真是高估了这个不争气的家伙。 “剑中我已注入灵力,你只需催动它即可。”责怪的话多说无益,楚剑衣耐下性子循循教导。 熟悉的声音传入脑海,杜越桥借滚圈的功夫朝楚剑衣方向一瞥,那人似个冷面观音站在原处,就算靠近了也看不出她的心情。 那双凌厉的凤眸却始终关注着杜越桥的举动。 杜越桥读得懂这种眼神。 从前她在似月峰的竹林练剑,每使错一式,海清不会马上叫停,而是眼睛微眯,用这种略带警醒、更多期待的眼神,提示此招出错,立刻纠正。 是长辈考验小辈悟性常用的招式。 趁郑五娘拳头砸进地板,弯腰拔出的空隙,杜越桥滚到台边,扒住麻绳极快地站起身。 “很好,现在先给无赖灌输灵力。” 师尊的声音又传进脑海,杜越桥没功夫再看她表情如何,却忍不住猜想,这人一定把刚皱起的眉头舒张了,脸上总要轻松得多。 “低头!” 那边话刚传过来,强劲的拳风就拍上杜越桥面门,所幸她躲闪及时,郑五娘一拳落空。 杜越桥身形较小,行动灵活,郑五娘攻上来时围住退路,杜越桥挨着她左身肉膘钻了出去。 “擂台上还敢走神,当真是不要命了!” 纵是自己身经百战,遇过无数艰险,从旁看到徒儿差点吃拳丧命,楚剑衣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直到杜越桥脱离险境,才吐出浊气,对她好一顿斥责。 谁知不争气的家伙因这训斥,又僵在原地低头愣神。 楚剑衣一口气提不上来,强压下怒火,好声好气道:“别发呆,跟着我一步步来,先将灵力注给无赖。” 无赖? 杜越桥确认自己没听错,师尊说的无赖,就是指这把流光剑。 方才她低头并非发呆,而是在观察无赖:繁纹细刻,剑身细长轻巧,通体流光,是把可遇不可求的宝剑。 这样品相极佳的剑,定然已达到极品神兵的级别,她昨日才学会引气入体,能使得动吗? 没时间考虑这个问题,郑五娘的铁拳又挥上来了。 杜越桥握持剑柄,脚步飞快游走在台上,不断寻找机会尝试给无赖注入灵力。 那郑五娘身材硕大,行动迟缓,被她遛得流汗不止,眼见追不上,以为杜越桥故意消耗她的体力,便停在台中央,只开了两条□□的眼睛注视着杜越桥一举一动。 好机会! 见郑五娘不再追她,杜越桥将无赖藏在身后,同时微眯着眼感受灵气流动。 此地人流太多,灵气稀少,她好不容易捉到一股流过身体的灵气,丹田发力,那股微弱的灵气本要挣脱丹田而游离,最后一刻吸力骤增,将其稳稳吸入转化,流到指尖。 妙极了,杜越桥面露喜色,连忙将这缕灵力注入无赖剑中。 正当她以为事情进展顺利,却心中一突,莫名的危机感涌上,不对,她漏了什么! 眼前陡然降下一道阴翳,楚剑衣急促的提醒随之而来:“快跑!” 你是凡人,但你后面那位可不是——郑五娘也是修士!她能感受到灵气的异动! 反应得太晚了,躲不开的。 杜越桥没有听从师尊的指令,她仍杵在那里,一动不动,坚持将最后一点灵力注入完全。 “杜越桥!”楚剑衣失声。 刚才的行动迟缓都是障眼法,在郑五娘感应到杜越桥吸收灵气,想要注给兵器的刹那,她脚步如飞,瞬间移动到杜越桥面前。 “哇——” 蓄足全身力气且带有灵力的一拳,精准砸击杜越桥腹部,她瘦小的身体被猛力撞得直往后退,软绵绵倚靠麻绳没掉下台,口中鲜血狂喷。 郑五娘趁人病要人命,一拳接着一拳,每拳都打在杜越桥不同部位,尤其往她手上锤,想将她紧抓麻绳的双手打开,从绳间挤下擂台。 紧绷的麻绳,随一拳拳落下,以杜越桥为着力点向外绷扯到极致,连四角桩都发出“吱呀”的声音即将拔出! “杜越桥!松手!” 声音这么尖利,一点都不像楚剑衣平时那么淡定。 杜越桥吐血不止,五脏六腑都要被打出来了。 她感觉自己现在跟碾死的蚂蚁差不多,应该是被揍得平平的、扁扁的,快要死了吧,但剧痛又让她保持十二分清醒,能听到那冷面菩萨失态的颤抖的尖叫: “弃剑!认输!杜越桥!我准你认输!” 弃剑?认输? 这下知道她杜越桥的命是命了,孩子要死了知道来奶了。 但杜越桥没有听她的,两手依旧牢牢抓着,任郑五娘怎么打都不肯松开。 为什么要认输,灵力已经注给无赖了,就算死也要搏一搏! 见徒儿不肯放手,死驴犟板筋的惨样,楚剑衣顾不得颜面,就要飞身上台把她救下来,许二娘却拦在身前:“哎哎,仙尊,这可是擂台,您要是上去了就得认输。” “滚开!”气浪把许二娘掀翻,楚剑衣直朝台上而去。 她还没上台,只见原横在地上的无赖剑倏忽立起,流彩熠熠,直朝郑五娘划出一道肉眼可见的金白剑气,将她掀出擂台,重重摔在场外。 而那边,杜越桥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她右半边身子已从绳间溜出,两指由并拢慢慢松开——濒死时刻,她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以灵力挥动无赖,给了郑五娘出局一击。 她本可以直接杀死郑五娘的。 眼前景象越来越模糊,杜越桥思绪也开始混乱: 挨了那么多拳,自己也该死了吧?死了好,楚剑衣不就是想让她找死吗……不好不好,还没问宗主为什么不要她了…… 死好,不死好…… 到最后,她彻底要闭眼了,心里只剩一个念头,一个遗憾—— 如果她真的死了,楚剑衣会难过吗? 胜负已出,楚剑衣飞身接住顺着擂台滑下来的杜越桥,并指封住她心脉,将药瓶抵住染血的牙关:“喝了。” 冰凉的药一入口,杜越桥立刻感到浑身滚烫,腹中绞痛,被打错位的脏器慢慢复位。 这个时候不应该直接疼晕过去吗? 杜越桥两眼一黑,又一亮,再黑再亮,反反复复在昏迷与清醒间受难,身体如万蚁噬咬,疼得她喉咙恶心,“哇”一下把血全吐在楚剑衣的白衣上。 楚剑衣该嫌弃坏了吧。 杜越桥迷迷糊糊地想。 怀抱她的人果然僵住了,但不过片刻,耳边又传来楚剑衣沉稳的声音: “忍着点,这药劲大,见效快,疼过这一阵手脚就能动了。” 手脚就能动了,就可以从楚剑衣身上滚下来,别弄脏她衣服了。 楚剑衣轻轻握住杜越桥血肉模糊的手,好心安慰她别怕手会废掉,丝毫没料到徒儿在怀里如此恶意揣测。 那办擂台赛的主家见情况不对,忙跑过来,问:“仙尊,这位小仙尊可还好?” 杜越桥耳边嗡嗡的,只听两个声音在交谈: “死不成。” “那就好,那就好。那这镖头签名?要连带画像提前送至逍遥剑派核实。” “由我代笔。” “仙尊同我们镖头是?” “我是她师傅。” 不知两人交流了多久,杜越桥只感觉周围一直有人声响动,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还有脚步声,吆喝声。 她以为楚剑衣应该带着自己回客栈了,但未感到有颠簸,发热之后疼痛也消减了,杜越桥便好奇地撑开眼皮,正好对上那双关切疑惑的眼睛。 这次,楚剑衣没有掩饰自己的情感,她语气软着像初化开的雪水:“还疼?” 徒儿摇摇头。 “动动手脚看。” 手能扭了,脚也能动了。 “好,我们回去。” 楚剑衣抱着杜越桥坐在台下半天,忍受过路人奇怪打量的目光,双腿也早就坐麻,这会没能立即起身。 杜越桥面色煞白,手脚颤巍巍从她臂弯里爬出,身上已经不那么疼了,但站起来还是不稳,摇晃着要倒下去。 下意识的,楚剑衣抬起手准备接住徒儿,这人却身残志坚,脚步后退踩在她洁净的衣摆上,稳住了身形,也不回头等她,一个人落寞地往客栈去了。 楚剑衣:“……” 这家伙,在逞什么强。 楚剑衣扶着地起来,站了一会儿,跟随在杜越桥身后。 这人刚受了重伤,脚步不稳,一步一停,不时靠在人家店门,“哇哇”呕出淤血,店老板火冒三丈,客人都顾不上接待,直冲出来骂她晦气,别死在自家店前。 “我带你回去。” 手攀上杜越桥肩膀,楚剑衣扶稳她,却发觉这人肩膀耸动不止,强势把人转过来,面对自己。 “滚啊!谁要你现在来装好人了!” 果然又在哭。 杜越桥嘴里血还没吐干净,两只眼睛下挂着泪水,眼尾那抹比平日更红更真切。 她往后退一步,使楚剑衣的手垂落,眼睛通红,“你巴不得我死在擂台上,看我死你就开心了,假惺惺救我做什么!” “你!”楚剑衣只说得出这一个字,不晓得怎么应对她的盘问,呆站在原地。 她确实歉疚于杜越桥。 “血吐你身上恶心是吧,你也觉得我晦气!” “是啊,我现在又脏又臭,别弄脏了你金贵的衣服!” “离我远点!远远的!免得我死在前面碍着你眼!” 杜越桥意识有点混乱。 她擦了擦嘴角的血,又擦了擦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整张脸变得红红白白,可怖得很。 不想被楚剑衣看笑话,杜越桥背过身去,用袖子在脸上乱抹,好不容易抹干净了,身体顿了顿,撂下一句: “楚剑衣,你的血,真是比那药还冷。”【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