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之下(女尊)》 1、云飞 湿软的土地上有篝火湮灭的灰烬,焦黑的木炭像是河滩上裸|露的黑曜石,反射着零星黝黑的光泽。 云飞快步穿梭在营地里,即便目视前方,军靴也宛如有意识一样避开了脚下的脏乱,霏霏秋雨飘落在她天生带着些卷曲的发丝上,凝成了细小的水珠,随着她沉稳的步伐汇聚到发尾,最后滴落在厚重的披风上,倏忽不见。 “云卫好。” “云卫回营啦……” 路上不断有看见她的士兵和她打招呼,云飞一一点头,态度照旧如往常的温和。 “云卫脾气真好,每次问好她都回应我欸……” “脾气好有什么用,没战功三年都升不上去,在她手底下没前途的……倒不如跟邹卫,虽然暴躁了些但好歹能出头……” …… 耳熟能详的话语几乎能倒背如流,云飞扯了扯嘴角将新兵的议论抛在身后。 奴伎营的营官是个有些佝偻的中年女人,见到她显然有些惊讶,似乎没料到她会出现在这里,反应慢半拍才上来询问,“……云卫这是?” “我来挑个人。”云飞回道,见对方在两个营帐之间踌躇,体贴地补充道:“做些杂事。” 营官心中松了口气,将人往一侧引。心道早就听说右骑先锋云飞是出了名的寡欲,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平常旁人来自己这里总要先去伎帐晃一圈,解解馋,哪里像她,说挑个奴就真只是挑个奴,目不斜视的,直接就往奴帐去了。 女人恭敬地领着路,其实往常她都是乐见人往军伎帐跑的,毕竟作为奴伎营官大半靠的就是这些嫖资,兵卒往隔壁多钻一次她就多一份甜头……只是今天有些不一样,几个老兵喝了酒闹得有点凶,若被人撞见怕是有些难看呢。 云飞一踏进帐门,好几道热切的目光就朝她投来,实在是在满地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军奴中,她一身整洁的骑兵轻装干净得醒目,而与身边油滑猥琐的营吏相比,她高挑的身材,平和却难掩坚毅的眼神,以及周身那种长期在战场上磨砺自带的英武与利落气场,并不咄咄逼人,却像是山岳一般沉稳内敛,给人一种莫名可靠的感觉。 在浑浊晦暗的空间里,云飞的出现宛如一只误入鸡栅栏的仙鹤,气质突兀得几乎称得上扎眼了。 “这一批来得早两天,知规矩,懂事……”矮小的女人搓着手道,听见她的介绍那几个褴褛的奴隶迫切地望了过来,像是为了展示自己的“懂事”,其中还有一个慌忙拨开蓬乱的脏发,朝她露出一个讨好的微笑来。 “这些贱东西什么杂活都能干,耐用得很,”营官笑着,口吻鄙薄又随意,宛如转手廉价废品,“你看看要哪个,或者多挑几个也可以的,我给你算便宜点。” 佝偻的女人殷勤推荐,有买有送。然而云飞却有些默然。 她想要带个人回去,而不是“东西”。 大概见她始终不为所动,女人有些急躁起来。这批奴隶是几日前清扫战场所得,如果不快点处理的话,营帐就这么大,下一批送来的没地方放,这些就只能全部拉去战场做人桩。想到这里营官有些心疼,不是出自什么多余的怜悯,用人桩消耗敌军箭矢早就是战场上约定俗成的默契,说不上谁比谁残忍,死对方的人总比死自己人好…… 她只是可惜这几天口粮,如果到头来一个都没卖出去,那可真又白忙活一场。 营官刚要叹气,不想手底下人神色慌张地前来禀报。 “大人,出事了!” 听到有士兵在自己这受伤,女人的眼皮狠狠一跳。北国的军制明文规定:所有后勤机构和官员都不得与将士起冲突,怕的就是前线杀敌的士兵受到军中官僚的苛扣,此事一出,自己少不了挨上峰一通斥骂,想到这里心中的怒意升温,恨不得踢死伤人的军伎。 营官匆匆离开,没注意到年轻的先锋眉头一动,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 青黄的草皮被鲜血浸染,地上散落着凌乱的碎布料,三四个甲胄半褪的女人轮番对中间一条赤|裸的身影拳脚相加,只见那人下身大刺刺地叉开,腿.间湿黏,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地方,在一身苍白的皮肤上大片青紫混着血迹让人看得触目惊心。 旁边靠在沙袋上的女兵捂着颈子,即便做了应急包扎,潺潺的鲜血还是顺着指缝滴落下来,另一只手怒指着不远处,疾言厉色地嘶吼:“打!给我往死里打!我要这贱|货不得好死!” 云飞跟着几人赶到的时候,这场单方面的施暴已经进入了尾声。像是察觉到有人靠近亦或者认出营官的声音,地上那人的手指蜷了蜷,然而很快又无力地松开。 云飞想要透过体征判断这人是否还活着,可对方的胸腔几乎看不出起伏,一头七零八落的碎发滑过颈项掩住了口鼻,露出来的半张脸苍白如纸,眼睫紧闭,像是再也不会睁开了一样。 伎帐前,营官的赔礼和士兵的叫嚣组成一首嘈杂的挽歌,云飞目不转睛地盯了半晌,才确定地上那人多半已经死了。 就这么去了也好,她这么想,若是活着,不论是左军这几个老油条的报复还是营官的怒火,哪一个都不是他能承受的。 “别跟我扯别的!军伎身上藏有利器,还险些伤了我们什长性命,这难道不是你们营官的失职?” “是是是。”矮小的文官一叠声地认错,仔细看去对方手中的所谓利器原来是半块带血的杂玉铜钱,看得出应该是挂在脖子上的饰品,却因为残缺留下一处很锋利的玉刺,想来这奴隶便是藏起此物乘人松懈暴起反抗。 云飞站在嘈杂外起初并不打算管,她虽厌恶左军这几个兵痞子的作为,可人都已经死了,死无对证,旁的什么经过便只添纠缠,毫无意义。 再有,军中机构向来各司其职,文官负责后方补给,武将便只管领兵打仗,她右骑先锋卫训得了手底下的兵却没立场插手奴伎营的判罚,于是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到底没有出声。 可看着看着,云飞却突然发现地上那人脸侧的嫩草动了,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手指拨弄,极快地颤了一瞬。 ——他竟然还有气息。 “呵,鞭尸多没意思,”捂着已经止血的脖子起身,什长阴鸷的眼神落在不远处,“给我把他的脑袋割下来喂狗。” 营官的犹豫只一瞬便无有不可地让开路,紧接着便见那什长身边一位长脸宽背的下属走上前,抽出腰间的三尺长刀,毫不犹豫地照着地上人的肩颈处挥臂砍下。 然而,预料中血溅三尺的场面却没有发生,电光火石间,破风之势伴着兵刃相撞的火花发出一道刺耳“铿”响,行凶者垂头愣在原地,像是在疑惑为什么上一秒还握在手中的刀此刻却在地上嗡鸣不止。大块头满脸茫然地盯着曲张的五指,感受着掌心处传来的颤麻感,阵阵不绝。 帐边的一名文书瞪大眼睛,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本来预见到接下来的残忍画面,她都忍不住害怕地撇过脸去,却不想刹那间余光一花,腰间骤轻,再低头时才发现:自己随身用来刻竹简的匕首居然就那么飞掷了出去! 云飞迎着满场惊异的目光一步踏出,托多年掌握的斥候技巧,当她想要收敛存在感滞于暗处观察的时候,可以像一片影子一样游离于人群外,而若她想要走到人前,放开的气势却也凝重非常,不由便让身边人噤声。 “谁在多管闲事!滚出来……” 云飞今天心情其实并不好,准确来说她这几日的心情就没好过。也许在外人眼中她还是一副没什么表情的木讷脸,可若是她手下的兵,不论哪一个,哪怕是火头兵站在这里,都能敏感地察觉出不对劲。 然而,左军这几个显然并不知道——老实人若真动怒是很可怕的。 她并没有理会几人的叫嚣,而是大步走到场中央,自顾自地蹲下身探向地面人的颈脉,虽然几不可察,但确实还在跳动。 孱弱的、轻浅的鼻息缠上她的指尖,比方才撼动小草的动静还细微。察看的时候无意拨动长发,扫见对方露出的全貌,云飞手下一顿,心道难怪——原来是个清秀的汉家少年。 想了想,顺手将披风解下,抱起前将人裸露的身躯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 “站住,即便是云卫也没有包庇的道理,这伎子伤了我们什长,必须交给左军处置。”见云飞打算就这么离开,另一个窄脸的女兵出来阻拦。 脚下一顿,女人垂眸看向怀中,像是在问营官,又像是在反问她们,声音沉闷道:“他是军伎吗?” 几人想起什么,顿时一噎。 “不是吧,他胸口有奴印,该是奴隶帐下的吧。” 好巧不巧,那先前被借用了匕首的文书自言自语地嘀咕,虽立刻收到营官一个回头瞪视,却也让在场其他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是奴隶怎么会在军伎营这边,云飞的目光淡淡掠过四五张脸,几人神情闪烁,不难看出有隐情。 “即便是奴隶那又如何,敢伤兵丁那也是大罪。” “是吗?”眉头一蹙,云飞扭脸看向了插话的人,浅灰的眼眸中带着秋雨一样的寒意:“那你们几个无视军规白日酗酒,还奸.淫俘虏,应该怎么算呢?” 哑口无言,被年轻将领的气势所摄,拦路的人不禁在她的逼近下倒退一步。 “顶撞上官,目无法纪,左军的军纪还真的是让本先锋大开眼界。” 看也没看那位脸色骤变的什长,云飞举重若轻,淡淡留下一句:“自去领军棍,否则我不介意亲自去找邹震聊聊。” 自始至终,来去如风,矫健的步伐不因怀中多了个大活人而有丝毫拖沓。 “什长……咱们怎么办?”手下人小心翼翼凑上来问。 “能这么办,去……”女人脸色铁青,咬牙道:“被邹卫知道了可不止罚军棍这么简单!” 谁告状都没关系,但,绝不能是邹卫的死对头—— 云飞!【你现在阅读的是 】 2、救治 云飞一路往回走。时值晌午,这条通往武将寝帐的路上人影稀疏,多数兵卒还在校场操练,高亢沙哑的呼喝口号隐约间传遍祁山大营的每个角落。 一对巡逻的士兵远远看见她手上抱着什么,刚准备过去行礼却发现对方像是没注意到这边一样走远了。 “云卫怎么有点着急的样子?” “哪有,没看到我们吧。” “你说她披风下盖的是什么……” 云飞觉得手上的分量轻得像羽毛,以至于将人放到床上的时候下意识地深深弯腰,好像动作大一点怀中少年就坏了一样。半旧的披风下泄出一缕乌黑的发丝,女人的犹豫只一瞬,便直起身顺手将披风揭开。 没有衣物的遮掩,汉人生来娇小的身躯横呈在简陋的板床上,显得越发纤细白皙。七零八落的长发混着泥土和草屑还有干结的血渍在脑后铺散开,像冲上河滩的水草。与纯黑凌乱的头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人苍白又俊秀的面容,即便脸上有伤也遮不住对方五官的精致,十七八岁的年纪,介于少年的青涩和青年的风韵之间,清秀的眉目间已然有了两分成熟味道,像一颗半熟未熟的水蜜桃,既脆嫩又清甜。 云飞的目光在少年脸上一扫而过,紧接着察看起对方的伤势来,然而越看越是沉默,即便久经沙场见过甚至受过不少伤,眼前人身上的痕迹也让她忍不住皱眉,一时间居然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他浑身伤痕累累,右手腕不正常地弯折着,云飞猜到是反抗后被几人生生扭断的。鬓边血腥,额角像是撞到硬物上破了个洞,左脸因为掌掴肿得老高,脖子上也有掐过的指印,淤紫刚好在隆起的喉结上,叫人看得都觉得呼吸艰难。 一边乳上的“奴”字,因为刚烙下不久,印记及周围还是红肿的样子,打眼一看就像用朱笔在他雪白的胸膛上提了个字,却又趁着朱砂未干潦草地抹晕开一样,云飞知道过段时间,这笔画就会渐渐成褐色,烙痕也会结痂发硬变得褶皱,除非把整块皮割下来,否则这样丑陋的疤痕会跟着少年一辈子。 同样触目惊心的还有这人下身的一片狼藉,小腹上被人恶劣地拉开一刀,险些伤及脏器,汩汩流出的温血混着肮脏的泥水以及其他黏腻的体.液让腰腹以下泥泞不堪,没多久就染深了身下的床褥。 知道军营中的医官绝不可能屈尊给奴隶看病,云飞自己去伙房借了一盆热水,将她剩下的唯一的一条新帕子翻出来,当作清理伤口的布巾。万幸她的床头总备着伤药,包扎的纱布也有干净的,否则再出去跑一趟只怕这少年身上的血都要流干了。 她先拿干帕子往对方额头和小腹上按去,只是囫囵一揩便觉得指腹隔着布料被鲜血氤氲到,吸透的粗布巾丢到盆里片刻不到将水染得亮红,云飞只得将右手张开虚按着对方的小腹周围,以减轻出血的症状。左手捞过金疮药,一偏头咬掉塞子,而后小幅度地抖动手腕,让药粉撒落在狰狞的伤口上。 虽说军中条件有限一切从简,但好在对伤员的救治效率这一块毫不含糊,朝廷每年拨的饷银中有很大一部分花在购置药物上,可以说给将士用的药哪怕不是最贵的,也绝对是最立竿见影的,果然,敷上没多久伤口就有止血的趋势。 然而见效快却也代表了药物本身就性烈,闭着眼睛的人拧紧眉头,因为疼痛薄唇中不自觉呻-吟出声,脸色像是又白两分。 昏迷中少年的嗓音断断续续,细微带着沙哑,好像一只在睡梦中求救的小野猫,孱弱又可怜。沉默的女先锋看着暗红色的药粉,手下一顿,想了想低下头冲着伤口处轻轻吹口凉气。 孟兰就是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睛。 独立的帐顶,温暖的床褥,还有钻入鼻中药物独有的浓郁气味,一切的一切都提醒着自己眼下正处于陌生的环境中。这是谁的帐篷? 小腹处的灼烧感拉回少年尚还迷茫的意识,孟兰迟滞地转动眼珠,就看到有个将领打扮的瘦长女人坐在床边,察觉到自己的视线,她凑近吹气的动作一顿,缓缓地抬起头对上自己的目光。 “醒了?”云飞口气四平八稳地问道,心里短暂讶异于伤重的少年能这么快苏醒。 孟兰却像是没听见,触及女人一双北国人独有的灰色眼眸,近乎厌恶地转开了视线。他仰躺着麻木地望着帐顶纵横的支杆,想自己真是昏头了,怎么会以为刚刚开口的是个汉家女子,即便对方汉话说得吐字清晰,也掩盖不了异族的特征。 向来认为汉族低贱,好战嗜杀的北国人怎么可能真心救汉人。 少年感受着额头和小腹处的火-辣感和浑身上下的痛楚,得过且过地想对方打算什么时候动手,说到底,不过是羞辱,于现在这具残破的身子而言还有什么不能经受的,孟兰希望对方动作快点,事后能早些结果了他,若不是没有张口的力气,他早都咬舌自尽了,何必劳烦旁人。 将最严重的两处包扎后,云飞终于得空直起腰来处理起其他处的伤,她握着半湿的布帕,擦过对方遍布淤青和血污的的脖颈、胸膛、手臂,期间少年一言不发,只是愣愣地望着头顶,表情微乎其微,直到擦到肚皮才有了些别的反应。 “别动,”仿佛没有看见对方下意识紧绷肌肉,云飞淡淡道,“你这伤口要清理干净,不然日后成为痛处,会很麻烦。” 日后?孟兰目露嘲讽,我如今这样落到你手里还能有日后?一个被践踏成烂泥的人有必要清理干净?是想再羞辱他一次? “我和她们不一样。”可就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床边寡言的女将头也不抬地开口,说话间手却移到了他的腰腹间……孟兰心里嗤笑一声,收回冰冷的视线,讥讽地扯了扯嘴角。 他认命样地闭上了眼睛,并不知道女人盯着他腰下,渐渐拧起眉头。 那里套着一个带铁锈的细环,掩盖在一片阴影下,轻易难被发现。 这是早些年民间惩罚不守夫道的男人的,俗称贞操环,后来传到军中便用在军伎身上,加以改良用来防止他们怀上孩子,不过因为太残忍后来被禁用了,如今营伎帐那边的人避孕都是灌药,说实话,这东西云飞都已经好几年没有看到过了。 她沉着脸找来角落里一根两指粗的木块,看上去像是某种机括的组件,放到少年的唇边,见他只是木然地望着帐顶并不张口,不再多说地捏开床上人的下巴,将木头横塞进其齿间。 她得抓紧时间,这东西戴得越久越难取下来。 也许是听见床边人的叹息,也许是唇瓣的硬木引起不适,孟兰干涸僵硬的眼眶里两颗乌黑的眼珠迟滞地转了转,再次对上那双浅灰的眼睛。 “我尽量动作快些,”木讷的女人脸上依旧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在孟兰听来甚至觉得她的话很好笑,“……会有些痛楚,你且忍一忍。” 都这个时候了,还在装什么。少年的嘲讽就差溢出喉咙了:叫一个战俘、一个奴隶忍一忍疼…… 在临死受辱的时候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3、拆解 刑环的存在本就是为了灭人欲,甚至为防止受刑者自己拆解,特意在咬合处设计了暗扣。若是试图用外力直接掰断,那是如何都做不到的,反倒会因为卡死机关,令这环越收越紧,直至咬死完全除不下来,长此以往,戴着的人日渐尿少、尿血,最终因为排泄困难活生生憋死。 所以想要取下这环不能用蛮力向外扯,只能用寸劲向里一点点捏合,将接口内部咬合的机关错开才能拆解。除了钻研这东西的人,对于指力不够的或者掌控不好力道的寻常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 云飞第一次尝试的时候,试探性的摸索着开口的缝隙,还未来得及发力,便听到一声极低的抽气声响起,动作一顿,抬眼看向满脸隐忍的少年,却也什么都没说,很快垂眼皮继续手下的动作。 知道男子这处最是脆弱,一丝丝的痛感便是数倍的放大,可那也没办法,东西不取,这少年就活不了,一旦试图拆,过程必定痛苦难言,她能做的只有找准力道,集中精神,尽力少试几次,让人少遭些罪。 可说到底,轻不得重不得,实在不好下手,云飞直起腰时微微蹙眉——头一回还是失败了。 孟兰从来不知道原来痛到极致时大脑是无法思考的,身体的一切反应都不受控制,就像他先前以为自己破败的四肢早没了力气,然而当巨大的痛感涌上来,肌肉刹那绷紧,躯干下意识地开始剧烈扭动,颅顶抵着床褥,平坦的胸膛不自觉地猛然拱成桥的形状。云飞按住他的两条大腿,让他像一条被钉住尾巴,只能用背脊无助挣扎拍打砧板的鱼。 第二次失败的时候,少年瞪大眼睛摊在床上,胸腔剧烈起伏着,浑身上下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云飞从床尾绕过来,给他脑后垫了个枕头,防止他挣扎太过扭断脖子。想起对方刚才沙哑的惨叫声,犹豫着是不是应该给他喂些水,但看到他紧绷的两腮和木块上不浅的齿印还是放弃了,她怕拿下口中的阻挡少年牙关一空咬掉舌头。 事实上,孟兰倒宁愿如此,甚至觉得哪怕就此了结也好过再遭受接下来一轮又一轮的折磨。没错,他觉得女人在刻意地折磨自己。因为从她严肃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不忍和迟疑,就好像躺在面前的是条奄奄一息的野狗,她冷漠地守在一边等着他死,思索着该拎前腿还是后腿将它甩下自己的床。 “再来。” 等到床上人逐渐将气息喘匀云飞才又走过去,可没想到听见这两个字,少年面露恐惧,双腿胡乱蹬开她的手,竭力向床头缩去。女人伸出的手微微一顿,一抬头看清少年眼里宛如实质的恨意。 “你不如杀了我。”吐出嘴里的木头,孟兰恨恨道。 没想到对方开口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云飞短暂愣了一瞬,在对方的瞪视下,关注点却落在别的地方。心道:他的嗓音沙哑地有点过分,难道是喉咙内有伤我方才忽略了?对于少年的误解和仇视没怎么放在心上。 女人沉默,因为自己的不严谨,在孟兰的眼中她的黑脸却是在思考着怎么加倍折磨自己,所以当对方抓住自己的时候,他慌忙挣扎抠着床沿,却依旧被拽着脚腕向床尾拖去……不想承受更糟糕的惩罚,少年闭上双目,眼角滑下决绝的泪水,在绝望之下张开嘴欲自我了结…… 然而预想的疼痛并没有袭来,舌头被什么堵住了伸不出去,取而代之的是唇齿间多了温热有弹性的触感。 孟兰睁开眼睛,看见原本还在床尾的人不知怎的出现在床头,正蹙着眉俯视着自己,灰色的眼眸像是两汪望不见底的深潭,荡漾着少许忍耐的波纹,泄露更多的是抿起的嘴角那抹不赞同的神色。 孟兰的嘴里尝到了熟悉的铁锈味,第一次不是自己的血,他愣愣地松开牙关,有些出神地望着对方——是头顶这个淡淡抽回手的女人的。 “我手下从来没有冤魂,”年轻的女将领站直身子,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你若想寻死可以不要在我的面前。” 云飞这么说完便不再看对方,两步站回到原来的地方。五指几次张开、握拳,发现不影响动作,知道没伤及手筋便暂时不打算管它。虽然看上去血流得有点多,却也没立刻拿起桌上的药止血包扎——她的右手食指待会还要使力呢,包上又崩开,这不浪费药吗…… 没错,云飞心里还是惦记着给人把那环解开,虽然变故发生时有些生气,但看见少年眼角的泪痕胸口的火就灭了大半。她表面上一脸冷漠地站在原地,实际上余光瞥着不远处,发现少年安安静静地再没有寻死的动静,心里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罗副将曾说她愚人之仁,她当年就没否认过,慈不掌兵,从前线退下来三年之久,还是见不得有人平白死在自己眼前。 云飞在原地站了没一会就出去了,再掀帐帘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些什么,孟兰定睛一看,发现是一捆麻绳。 “我这个人做事情不喜欢半途而废,所以还是要劳烦你再忍一忍。” 云飞说完便将少年的手腕分别缠上绳,床铺简陋得只有一张光板,她便将角落里的长-枪取来,尖头朝下一左一右深插|进地里,充当床柱,绑好上肢她还连着床板在对方的腰间束了几道,防止他再像前两次一样挣扎,令自己分心。做完这些她便将自己的披风团起来垫高床上人脖颈的高度,让他不用勾头就能看清自己在床尾做什么,减少因为未知产生的不安。 一通忙活完,女人终于停下来看向一直脑袋跟着自己转的少年,她长叹了口气,冷色的眸光柔和下来深望进对方黑白分明的眼里。 “你们汉人有个说法叫‘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云飞用没受伤的拇指轻轻地拭去少年眼角的泪痕,神色间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无奈,“……就算要离开,你总不能带着枷锁走吧。” 在她的注视中,孟兰颤了颤眼睫,嗫嚅着嘴唇,最后什么也没说地偏过脸去。知道自己获得他的默许,云飞便起身重新投入到刑环的拆解中。 捏合的过程中随着手指的用力,剧烈的痛感铺天盖地地涌上来,孟兰疼到浑身颤抖,眼泪鼻涕流了满脸,依旧咬紧牙关,竭力瞪大双眼不让自己挣脱绳子,他疼得几次喘不上气,喉咙中无意识地发出“……嚇……嚇……”的吼叫,从目眦欲裂到瞳孔圆睁,终于在昏厥前听到两道清脆的吭响 ——那是两个半环落在地上,又轻巧弹起的声音……【你现在阅读的是 】 4、行不行 云飞将地上带血的半环捡起来细细看过,发现其中之一的开口处原来有个米粒大小金属尖刺,另一半同样的地方缺了一处,两块截面上一个凸起,一个凹陷,合在一起的时候就像是犬齿似地参差嵌入,咬得严丝合缝浑然一体。 不知道这阴损玩意是谁鼓捣出来的,云飞心道,若是将钻研歪门邪道的心思用于他途,比如放到改良箭矢和暗器上,只怕此人早都史书留名了。 将手边略微收拾一番,女人起身来到床前。陷入昏睡中的少年唇色暗淡,眼帘轻阖,鬓角一缕碎发贴在他苍白的脸颊边,衬得人越发孱弱可怜。可云飞觉得他也许并不屑自己的可怜,想起对方先前的表现,那双好看的杏眼瞪视自己的时候,其中的防备和怒意像是两团火焰点燃漆黑如墨的瞳眸,莫名多了股与柔弱外表截然相反的不驯来。 云飞视线落在他的手腕上,先前接好的腕骨显然又移了位,还多了几道绳印,可方才一遭下来,少年硬挺着不吭气,除去在最后关头闷哼两声,全程没有一点示弱的表现。 也就模样惑人,性子倒有些狠,不似她见过的其他男儿,温驯无害如爱撒娇的小狗,反倒像个梗着脖子冲自己龇牙咧嘴的野狐狸。想到这里她看了看隐隐作痛的手指,不禁轻笑一声,觉得自己在找罪受…… 罢了,人都捡回来了,也没有再扔出去的道理,就先留在身边养着吧。 她手脚麻利地给人松绑,该正骨的正骨,该包扎处包扎,还抽空翻了翻自己寥寥无几的家当,从里面找出一套年少时候的布衣,是她入伍前的着装,虽是旧的却也没穿过几次,款式简单,但料子是柔软的棉布,自己老早都穿不了了,如今匀给孟兰倒正合适。 不过她现在还不准备给人换上,一来少年身上刚上了药,穿上衣服会摩擦到他那些皮外伤,再一个,她虽能保证自己每件衣服都有认真浆洗,但放久了也怕不干净,刚才闻着似乎……有点霉味?啧,还是洗晒过后再拿给他吧。 至于不穿衣服袒露了什么,说实话她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过了,不仅看了还上手碰了,在云飞看来大女人不拘小节,与虚无缥缈的异性大防比起来还是小命更重要。而事实上,少年上半身被纱布缠得只漏一截腰,真的也看不到什么,至于下半身嘛……被云飞体贴地用披风盖住了。 将帐内收拾妥当,她就抱着怀里的衣物往营地边缘走去。 祁山大营驻扎在高耸连绵的祁山脚下,山顶终年的积雪融化,在驻地一侧汇聚成河,便是平日里营地内将士做饭、清洁取用水源之所在。 她本想往自己常浣洗的地方走,却不想到了河边却发现那里有人了,云飞看了一眼,为避免尴尬,于是走远些换了一处。 然而刚蹲下没多久,就听见那两个军奴打扮的男子小声议论顺着风,直往耳畔吹来。 “听说了吗?左军四骑下的一个什长惹怒了邹卫,整个什的人都被罚了。”一人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 “犯了什么事?怎么这次罚了这么多啊?”另一个语气惊讶。 “我也不清楚,只听说一开始有个人跑去刑帐领军棍,掌刑的人听说又是操练迟到这样的小事,意思意思地打了几下就以为完事了……” “后来不知怎么地传到邹卫耳朵里,把人喊去跟前发了好大的火,还亲自动手抽了那什长脸面,把十个人都扒了裤子当重杖刑。” “呀,邹卫虽然以前也罚但从没这么……一点余地不给吧,这让他们什的人以后怎么抬得起头啊……” “可不是嘛~不过啊,我听有人说这个事情还和右军的云卫有关系……哎你听说了吗,云卫好像帐里添人了欸~还是个男奴呢。” “真的假的!不是说她不行吗?” “我跟你说啊……” …… 仿佛听不见上游一刻不停的闲话,云飞双手泡在微凉的河水里,动作利落地浣洗,她先搓干净了给孟兰准备的衣衫,又涤洗了自己的一件里裤,两双袜子,三块皮甲,最后抹上皂角搓干净带血的布帕和大件的床褥子,上面两人凑在一起还在聊,且话题渐渐在自己身上跑偏,一个觉得“以她的体格怎么可能不行”,另一个说“这种事情有心无力,不能看外表……” 云飞最后把床单拧干堆到木盆里,思索了一瞬怎么撤退才能不引起两人的注意,刚要起身就看见河里漂来一件白色的衣服。 “欸?我亵裤呢?那么大一个亵裤,刚还在手上怎……”讲话的男子一边说着一边往下游看去,不想刚扭过头就呆住了。 女人一身标志性的先锋银甲装,左臂夹着一盆衣物,另一手拿着一件眼熟的裤子向他们走来。 “云……云……云……云卫……”对方僵硬的表情,宛如原地遭到五雷轰顶。 云飞淡淡点头,“你的?” 言罢,将手里还在滴水的裤子平静递过去。 程长庚傻傻愣在原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伸手接过来的。看着头顶人几不可见地牵动嘴角,灰色的眼眸里倒映着自己发傻的表情。 “本先锋行不行先不说,”云飞挑了挑眉,语气揶揄道,“你们,是真的不太行。” 身后的同伴见她的眼光轻飘飘地扫过二人空荡的木盆,再看她臂弯间高高堆起的衣物,后知后觉地有些脸红。 云飞来的时候瞥见这俩人在洗这件,走的时候仍是这件,还差点洗丢了,可不就是“不太行”。 …… “太羞了!她一个女郎,还是做将军的,衣服都洗那么快,我俩在干啥!” 同伴捂着脸看起来想要钻地洞,好半晌注意到身边人一直不说话,纳闷地推了推他。 “长庚?你怎么啦?” “我现在相信你说的了……”程长庚捧着衣服站在原地,红着脸蛋喃喃,“她这样的,怎么可能不行……”【你现在阅读的是 】 5、投食 孟兰再醒来的时候发现帐内空荡荡的,只有自己一个人,疼痛减缓,浑身大大小小的伤被上了药包扎妥帖,就连身下原本染血的床单都被换了条干净的,皂角独有的清新包围着他,舒适温暖得让他差点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直到下意识想动腿遇上阻力,这才发现腰下盖着件厚重的披风,黑沉沉的压着半身,让眼下虚弱的他挪动都有些艰难。少年撑着手肘尝试坐起来,然而陌生布料摩擦大腿的触感清晰传来,不由动作一顿,伸手一摸,果然发现自己披风下的半身光溜溜的。 孟兰咬牙,这是谁的杰作可想而知,他觉得那人绝对是故意想看他出丑,否则为什么同样是伤,除了手臂,上身被包得像木乃伊,下身却清凉到见不到一块纱布。 他气闷到想将这沉得要死的披风掀下床,可最后还是忍住,若是扔了他可就真一|丝|不|挂了。 孟兰抿了抿唇,从睁眼到现在他已经不想死了,没别的,真的太疼了,现在回忆起昏迷前的痛感他都心肉如绞,既然已经死过一回,孟兰想:取刑环这种折磨他都能熬住,还有什么挺不过去的。而那女子,既然肯给自己治伤还摘下刑环,或许并不如其他人一样残暴,不管对方有什么目的,他都要小心谨慎,在那之前保重自身,尽量不激起对方的兽|欲,再伺机逃跑。 “醒了吗?”脚步声停住,女人的声音突然在帐外响起。 孟兰一惊,看见自己同样露出来的两条手臂,想也没想地扯过披风裹住身体。 云飞拿着托盘在门口听了一会,等到里面那阵悉悉索索的动静停下来,才掀开帐门迈入。一进去看见床角人抱着膝将自己裹成了个粽子,只露出一个脑袋,白生生的小脸上满是戒备。 “啧,像防狼一样地防着自己。”云飞心里好笑,将碗筷递到粽子面前,用简洁的动作表明自己的意图。 孟兰盯着眼前的汤面咽了咽口水,然而手指还是紧紧攥着身前的披风不放,葱香青菜香混着面食的热气直地往鼻子里钻,勾得他空荡荡的五脏庙一个劲地叫嚣。 “怎么?要我喂你?”耳力过人的女人挑了挑眉,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地开口。 “……不用!”僵持了一会,少年咬牙道,半晌,从披风里伸出一只手欲接过面前的海碗。 “我拿着吧,省得你撒了弄脏我的床。”一眼扫过他细瘦手腕上的伤,云飞嘴里故作嫌弃道。 披风下攥住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孟兰到底重新换了手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筷子。 他薄薄的眼皮半敛,看着面前热气腾腾、色香诱人的素面,心里想对方一定会逗狗一样地挪开碗,或者在自己要进食的时候被打落筷子,嘲讽他在痴心妄想……他甚至做好了下一刻被滚烫的面汤泼一脸的准备。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直到他右腕发抖地从碗里捞起第一根面条,又因为手指无力夹不住而让那根面“啪嗒”掉回碗里,身前持碗的手依旧纹丝不动,稳如泰山。竭力控制着筷子伸向碗中,然而瞥见对方平整大拇指甲盖上的面汤,孟兰动作一顿,这滴因为刚溅上、还泛着零星油光的新鲜汤汁是谁的杰作可想而知……他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却见女人淡淡地转开眼像没看见一样错开了视线。 “她或许……真的没发现?”心中的疑惑一闪而过,少年便将其抛掷脑后——他实在太饿了。 软滑的面食吸进嘴里,碧绿的青菜清香又保留脆嫩的口感,孟兰甚至闻到空气中飘散的芝麻油香……虽是素面却让他停不下来。碗筷碰撞,咀嚼吞咽,声音不大却因为帐内过于安静而变得明显,孟兰心无旁骛地埋头吃面,速度虽快但吃相却不粗鲁让人反感,反倒容易被他满足的模样而勾起食欲。 没过一会,面碗就见了底。 “还喝汤吗?”一道真挚的建议声突兀响起,少年进食的动作一僵,缓缓抬起头来。 女人神情不动,浅淡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也不知道在一旁看了他多久。 孟兰表情一顿,在对方的注视中轻轻摇了摇头,居然觉得女人收回碗的动作缓慢中带着一丝失落? “我真的是发癔症了……”少年缩回手臂默默想,可摸到有七分饱的肚子,又觉得就算得了癔症,傻死总比饿死好,傻子没有烦恼,但饿死鬼却直接没有了命。 云飞蹲在床边,留意到对方披风下的小动作,又见少年不自觉舔唇,直觉人没全饱,遂将碗往前一推,面无表情道: “喝,不准浪费。” 孟兰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刚要皱眉,便听见她慢悠悠地开口:“你要是喝完,我下月就带你出去放风。” 她肯让自己出去?! 少年蓦地惊讶抬头,“你说真的?”确认面前认真的脸上没有戏耍,遂启唇接住对方凑过来的碗。 虽然不知道这人为什么和自己较劲,但这面汤确实也很好喝,孟兰咽了两口,只觉得干涩的嗓子都暖润不少。 云飞见状满意点头,这才像话嘛,病号就该有病号的自觉,吃饱喝足伤才好得快。于是神色缓和道:“我下次休沐在月初,你若想出去到时便带你熟悉熟悉环境,那时候你也应该可以下床了。” 虽然不敢全信她的话,孟兰心里还是燃起了希望。如果能出去摸清周围情况,他就有机会逃。 “哦对了,明天上值,”然而心里的喜悦还没生出多少就听她又冒出一句:“到时候你可要把披风还给我了……” “反正我不在,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你在帐子里遛鸟。”云飞眨了眨眼睛,似真似假地说道。 噗——少年猝不及防一口面汤险些把自己呛死。 “咳咳咳咳咳……”孟兰咳得目眦欲裂,始作俑者却还在喋喋不休。 “慢点喝,又没和你抢……”瞟一眼少年莹润的眼尾和红晕暗生显得气色很好的脸颊,女人难得坏心地勾了勾唇角:“看来你现在就要脱下来了。” “我得拿去洗洗,不然明天可干不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6、小气鬼 “你……你不要过来!”微哑的少年嗓音中带着颤抖恐惧。 然而身材欣长的女人灰眸幽黯,仿若未闻地站起身一步步逼近,抱膝的孟兰像只瑟瑟发抖的小白兔,在大灰狼投射的阴影下不住后退,很快被逼到床角,插翅难逃。 “我告诉你我是不会就范的,你……你想都不要想……”少年宛如攒着救命稻草一样地捏紧胸前的披风,却也心知在悬殊的力量差距面前,这点遮盖给对方造成的阻碍微乎其微,见那人俯身而来,不由害怕地闭紧双眼—— 披风被轻轻扯动边角,下一瞬,有个温热干燥的手捉住自己的手腕,孟兰浑身僵硬地等了片刻,没感受到陌生的气息凑近,反而听到一声极低的轻笑在头顶响起。 云飞拉住了少年的右手,精准避开对方腕上的伤,将那紧握的五指一根根掰直,在少年愣愣的眼神中,拿走了对方掌心里的竹筷子。 直到她柔软带着卷曲的发丝从耳后滑落到半空中,轻轻地触到了自己的鼻尖,孟兰在这种痒意中蓦地回过神来,就看到近在咫尺的人不知道从哪摸出一张帕子,半垂眼睫,表情自然无比地擦拭他沾上油污的手心。 结束后,云飞淡定地直起腰杆,注意到少年盯着自己揣手帕的动作欲言又止,不明所以地挑了下眉,刚要开口却见对方强装镇定地移开了视线。 “我……我是不会脱下来的……你少做梦了!”孟兰也不看她,暗暗咬牙,别以为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引诱自己喝完,又非要在喝汤的时候说那些,故意让自己弄脏披风,然后……少年气红了脸地撇过头去,太……太无耻了! 云飞居高临下地站在床前,看见他气色还不错,心道都有力气骂她,那应该是吃饱了,遂点了点头,“行吧,你爱披就披着吧。” “晚上再脱也一样。”说完,随手收拾了碗筷,就施施然地出了帐。 留孟兰一个人呆坐在床上,“对啊,晚上……怎么办?!” …… 并不知道随口一句话给孟兰造成多大的影响,云飞此刻正站在马厩前,撸起袖子准备给爱马洗澡。 新来的马奴看着她闲庭信步地在偌大的马厩里转了一圈,神奇地从各个角落搜刮出大号的马刷、水桶、鬃梳和干净稻草,甚至还有修剪马蹄的铁钳,觉得要不是这人一身骑兵甲装,真会以为这是他们饲马营的某位大前辈。 “大人,这人怎么……”被对方熟稔到堪称嚣张的姿态震住,马奴指着她的背影道。 “常客,你以后多见几次就习惯了。”簿槽安抚地拍拍他的手,口气里满是见怪不怪。 “啊!她怎么往那个棚子里去了,当心被那坏脾气的黑马踹啊……”小马急忙就要阻止,却不想身边的上峰更加淡定地拦住了他。 “没事,那就是她的马。” 小马奴噔大眼睛,她的……马? 原来这就是马主人啊,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呢。 小辛很早就注意到这匹大黑马,准确来说是来到马厩的第一天,簿槽领着他走过两百个马棚,告诉他最好在一天内记住这些军马的特征,方便以后根据习性区分饲养。小辛面上点头如捣蒜,实际上脑海里疯狂记忆—— 这匹长背的枣红马爱吃干草,那匹白尾巴的黄骠马爱嚼黑豆,这又来了一个楔脸细腿的月氏马爱吃萝卜……黑马……白马……花斑马……嘶——等一下,最前面那个长啥样爱吃什么来着? 一趟下来眼花缭乱,即便是从小养马的小辛脑袋里都几乎乱成一团浆糊,甚至怀疑自己一匹都记不准……直到看到那匹通体流畅、颈项高昂的大黑马,迷茫的眼里瞬间有了焦点。 以他多年的经验自然看出这是匹万里挑一的神驹,从它极富美感的高大骨架,遒劲流畅又爆发力惊人的肌肉、修长健壮的四蹄以及浑身上下漆黑油亮到没有一丝杂色的皮毛,处处都彰显出它的血统高贵和极致完美,只除了一点——它的暴脾气。 大黑马不爱干草不爱豆料,有的时候添水都会被喷一脸鼻涕,更别说触碰它光滑的脊背了,小辛曾经不死心地想要趁着马睡觉去摸一摸它柔顺美丽的鬃毛,然而还没碰到就被警觉的大马一蹄子踹到了地上。 咦嘶嘶嘶嘶嘶~~~~~黑马甩着脑袋长嘶,翕张鼻孔快乐地冲他吐口水,仿佛在嘲笑这只两脚兽的愚蠢。小辛拍拍屁/股爬起来,从此以后他就时常蹲在马厩里,他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勇士能骑上这匹黑心黑皮的坏马。 啧,至少应该是个身长七尺、虎背熊腰的力士吧——他这么想。可是事实并非如此,马主人个头不矮,然而身材上却绝对算不得壮,腰身劲瘦,腿长手长,远远一看就像一棵蓬勃的杨柳,欣长又挺拔但并不粗壮。 这样的身材在崇尚威猛的军营中几乎是干瘦的存在了吧,小马奴实在好奇对方是怎么征服黑马的。 “听到没,谁都知道你脾气臭。”捕捉到别人的评价,云飞恨铁不成钢地拍上黑焰的脑门,便听见爱马不服气地“哧”了一声,而后将硕大的脑袋委屈地压在她肩头。 奈何云飞并不买账,推开颈边的长脸,冷酷到底,“起来,这招已经不管用了。” 说完将老实站立的黑马牵到一旁,用瓢淋湿马背后便抄起刷子卖力刷洗。 “它……好听话啊。”小辛忍不住走过来不可思议地道。看着这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马儿怎么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是让抬头抬头,让伸腿伸腿,甚至能在它黑溜溜的大眼睛里读出享受的意味。 享受?一匹马? 小马奴已经震惊到怀疑自己眼前见的是另外一匹假的了,先前那样高傲的大黑马怎么可能甩着脑袋撒娇,假的,一定是假的! “它叫黑焰,很通人性。”云飞一边用手指梳理爱马的鬃毛,一边向身旁两眼放光的男子介绍。 “黑焰?”小辛试探地叫道,以为这下总能获得亲近了吧,却不想黑马扭头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鼻孔一张又是喷了他满头满脸。 “黑焰!”瞥见对方僵住的表情,云飞警告地捏住那只长耳朵,扭过头刚要道歉,却发现对方捂着脸伤心地跑掉了。 “……崽啊,咱们打个商量,友善一些,”揉了揉手里软软的耳朵,云飞无奈地长叹,“你这臭脾气,我怎么放心把别人介绍给你啊。” 咦嘶嘶嘶嘶~~~~~仿佛反对女人对自己的恶评,黑焰摇头甩干身上的水迹,快活地让身旁的主人淋成了落汤鸡。 云飞望天抹脸,心里绝望地想到:那也是个小气鬼,今天这样要是落在他头上,肯定又觉得是自己在戏弄他。 唉,两个小气鬼以后碰上,那可怎么办呀……【你现在阅读的是 】 7、同床 晚上,孟兰看着面前的东西有片刻失语。 “换上吧。”云飞将干净的衣衫放在床边,平静道。少年短暂迟疑后,抿了抿唇,伸手接过。 云飞想到他手腕上的伤,便又问了一句“要我帮你穿吗?”本以为少年又会瞪自己,却不想他动作一顿,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不用。” 云飞的视线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沉吟着略一点头,爽快地背过身去,过了没一会,听见身后缓慢的悉索声响起。 孟兰拉下来披风,勾着衣襟一点一点往身上套。 到这里他也知道面前的人对他没那方面的企图了,若是真的想要做什么就不会给他这套衣服了,虽然只是两件薄薄的布料,却让他在摸到的一瞬间像是获得某种铠甲,安心了许多。衣服柔软干净,带着淡淡的皂角香,该是新洗晒过的,意识到这一点,少年抬起头悄悄看了那人一眼。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女人背对着床,欣长的身躯挡住烛光,给他投下了一片私密的阴影,她站得笔挺,伟岸的后背在帐上留下一片墙一样的影子,恰好覆上他的,如此一来,即便在帐外也不能通过影子分辨出里面人在干什么。 孟兰收回目光,忍着倒吸气的冲动终于把上衣系好,紧接着伸长手臂去套裤子。他腹部不能吃力,膝盖上也有伤,好不容易把两只脚塞进裤管里已经疼得牙关紧咬,可他瘫坐在床上,裤子扯到腿弯处,怎么也拉不上来,正急得满头大汗的时候,听到头顶一声无奈的叹息。 “就不会喊我一声?” 他余光瞥见云飞身体已经转过来了,心中一惊,刚要出声,却不想对方抢先一步开口。 “放心,我看不见。” 孟兰一抬头,果然见她闭着眼。女人站在烛光下,昏黄的晕光洒在头顶,她阖着双目,面容肃穆,像个英姿挺拔的女武神,渊渟岳峙。 “……我可以自己穿的。”孟兰抿了抿嘴角道。 “你是可以,但是等你穿好天也亮了。”云飞接过他的话。她心道真奇怪,先前上药的时候一览无余,她替他解袍包扎,没有一点杂念,可眼下知道他要穿衣的时候却下意识就选择避嫌。 世人道桑麻加身是为蔽体,她想:当一个男子试图在面前遮羞的时候,她作为一个还算有气度的女人,给出足够的尊重,几乎是一种本能。 孟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点头,甚至意识到她看不见还“嗯”了一声。他沉默地望着云飞纤长的眼睫,看到她一点点谨慎地摸上.床沿的时候,心里却有种奇怪的预感:她不会轻易睁开眼睛。 孟兰指挥着云飞走到床边,摸到裤子,而后眼睁睁看着她捉住了自己的脚踝。男子的脚这样私密的部位被触碰,令少年呼吸一滞,更要命的是那只带着薄茧的手下意识地摩挲两下,愈加让孟兰头皮发麻。然而还不等缩回腿女人却先一步放开了,接下来一板一眼地协助他穿衣,甚至有意避让碰到自己,这让少年到底没有开口 ——她不是有意的,她都自觉闭上眼帮他了,要是不小心碰一下就反应剧烈是不是显得有点过分惊乍了? 而云飞确实也并非有意,闭上眼睛,其余的感官在安静的气氛中放大,比如云飞握在手里的脚踝,骨骼纤细清瘦,与她握过的刀枪兵器都不同,带着一种温凉的精致触感,让她下意识就想要探究清楚,然而捏了两下忽然感受到对方脚背绷紧,才猛地反应过来手里的不是武器营新出的兵器,而是一个男子的裸足,不由也为自己的表现汗颜。她放开手后,顺着裤边沿手下越加严肃小心地动作着,然而那片细腻的温热在掌心久久挥散不去。 直到穿好裤子、系上腰带两人才都松了一口气。 “你想睡里边外边?”张开眼睛的云飞望一眼蜡烛烧的长度,估摸着时间,再不睡就要到后半夜了。 “……”孟兰看着窄小的床,即便是如今的境地他也很难接受要和一个陌生女子睡在一起,同床共枕……那是夫妻才能的吧?那……不睡床他能睡哪里…… “山林夜晚冷,这几日又连着阴雨,即便是我睡在地上也是要伤寒的。”云飞见少年瞥了一眼地面,大概猜得到他在想什么,不过她没以为孟兰想睡地上,只当他有顾忌不愿意让自己上.床。想了想便又补了一句:“我若是病了就没人照顾你了。” 孟兰看了她一眼,女人一脸坦荡地望着他,像是并没觉得“照顾你”这几个字有什么了不起的。可谁会照顾一个战俘?一个奴隶?她…… 少年沉默片刻抿了抿唇,向床里面缩去,云飞看上去反倒有些意外,见对方确实是给自己让出半张床的意思,很快脱了甲胄,躺在外侧。 烛火熄灭以后帐内陷入一片昏暗,一人睡的床铺如今躺两个委实有些勉强,好在少年纤瘦,面向里边侧躺着也不至于拥挤。 云飞鼻尖闻到一阵幽幽的药香,间或夹杂着一丝鲜血的味道,凭借着帐外偶尔路过的巡逻火把看见少年背对着自己,单薄的脊背即便穿着自己小了的外衫都显得宽松,再往下,侧腰的位置微微塌陷,在昏暗的视野中像是祁山顶上那片内敛的洼地冰湖,随着自然的生息时涨时落。 想着对方约莫不想被碰到,她往床沿边挪了挪,躺得比枪杆还笔直。 比起她的泰然,孟兰的思绪要纷乱得多,他尽力放平缓呼吸,装作已然入睡的模样,实际上眼睛却一直睁着,脑海里什么都有,一会想她怎么没有声音,是不是在望着自己?一会想她会不会等自己睡着暴露本性?到底又为的什么要把他带回来…… 背后的人虽然看不见,但存在感却异常明显。天气冷加上大量失血,原本孟兰的身上一直都是凉的,可身后人躺下之后,不知道因为挡住了从帐门缝隙钻进来的寒风,还是对方本身就体热,他没再感觉冷,手脚渐渐有了回暖的趋势。等到一边肩膀压麻了后,他才假装不经意地翻了个身,让自己从侧卧变成了仰躺的姿势。期间一直闭着眼睛,注意保持着均匀的呼吸,完美的装作熟睡的模样。 孟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就是不想要身边人知道他没睡。他心里猜测云飞肯定也醒着,否则不可能一点声音都没有,就像憋着股劲,他一动不动地闭着眼,心里把以前学过的书都背一遍,枕边人还是没有动静。最后实在没忍住悄悄地掀开眼皮,却发现枕边人竟然早就睡着了。 之所以没有怀疑对方也像自己一样在装睡,是因为任谁凝视片刻都会就被她那种安然的睡颜夺走心神。她的呼吸很轻,与白日沉稳中又英武的模样不一样,熟睡中的女人双眼轻阖,入梦的侧颜线条分明,眼尾带着点刀笔镌刻似的上扬弧度,本该是威严板正的长相,却因为她像孩子一样安然的睡颜冲淡了许多,孟兰注意到她的睫毛很长,从侧面看去像个小月牙一样带着自然卷翘的弧度,就像她散落在肩膀上的头发一样,细软又柔顺,让人光看着就有想摸一摸的冲动。 她多大,二十五?二十六?孟兰不着边际地想着,本来觉得以她老成的气质至少比自己年长七、八岁吧,但现在看来似乎也没有…… 夜里山风吹得草木沙沙作响,帐内却很温暖安静,少年的视线落在云飞的侧脸上,看着看着,不知不觉间在这片寂静中慢慢耷下了眼皮。 林间的鸟雀扛不住夜露往巢穴更深处扎去,床上单薄的少年睡梦中不自觉地向着热源靠近…… 云飞轻轻蹙了下眉,很快又松开…… 一张简陋的板床上两个人渐渐衣角相触,发丝纠缠,连呼吸都在寂静的长夜中找到了相互依偎的韵调。【你现在阅读的是 】 8、怀抱 清晨,天边泛起鱼肚白。 孟兰被一阵尿意憋醒的时候,下意识地用脸颊蹭了蹭柔软的枕头,两眼惺忪地半眯,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迷茫。身边的被子实在暖热得让他舍不得丢手,他不自觉地往身前抱了抱,决定还是再眯会儿再起。 然而,手掌下异样的伏动隐约却又不可忽略,孟兰闭着眼睛蹙眉,心道奇怪。 “难道被子成精了?” 片刻后意识到什么,豁然睁目。眼前的场景,让他表情瞬间皲裂,差点没止住喉头的惊呼。 他、他居然手脚并用地扒在云飞身上。 孟兰欲哭无泪,他抱着的哪里是暖被,分明是个大活人。枕着的倒是枕头,却不是自己睡前用披风叠的那个,而是云飞惯用的旧枕。眼下,他全然贴在对方身上,胸膛紧挨着云飞的上臂,脑袋挤在她的枕头上,鼻尖满是女人颈窝里的暖香。 孟兰浑身僵硬了好半晌,才屏住呼吸,将脸从对方脖颈间抬起,手掌下绵长的起伏昭示着主人尚未被惊醒,他抬眼悄悄瞄着云飞的侧脸,见她睡得确似深沉,才忍着羞意,小心地缩回手,随后动作极轻极慢地,把半蜷的膝盖从女人的大腿上挪开。 做完这些,他鼓噪的心跳才稍有平复,松口气的同时,心下也暗自懊悔,怎么能如此没有防人之心,睡着了不说,居然还能睡得那么……那么不规矩! 被俘虏以后,孟兰便养成了浅眠的习惯,夜里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机警惊醒,像昨晚这样不省人事的情况压根没有过,他抿着嘴角骂自己,连带着睡相极好的云飞也被他恼上了。 这人别说打鼾磨牙,连翻身都无,若不是……若不是她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又怎么会失了警惕心……对,必是这样! 理清楚自己“投怀送抱”的原因,少年从短暂的惊慌中冷静下来,坐直身躯,这才看清两人的“地盘”不对等,躺在外侧的云飞肩膀悬空,手长腿长的人四肢并拢,几乎是半个人挂到床边沿,看上去莫名委屈。 “难为她还能睡得着……”对比挤占大半床铺、睡姿奔放的自己,少年不由有些脸红。 小腹的尿意袭来,孟兰瞥见女人姣好的睡颜,暗自作罢,算了,现在把人弄醒委实尴尬,等天亮她走了我再下去,这样想着孟兰觉得自己还能再忍一忍,到天亮应该也没多久,却不想几乎是他刚要躺回去,床边的女人有了动静。 云飞翻了这一觉的第一个侧身,面朝里,在孟兰定定的目光中,悄然睁开了双眼, “做什么?解手?” 女人眸光清明,不含睡意,若不是嗓音微哑,神情里又透露着明显的困倦慵懒,孟兰会有种她一夜未眠的错觉。呸,怎么可能,我一个男子担惊受怕,尚且睡迷糊过去了。她一个大女人,怎么都吃不上亏的,犯得着一宿不睡?孟兰暗自甩甩脑袋,把奇怪的想法赶走,压根不去想若是对方真的一夜没合眼,自己爬到人家身上去意味着什么。 这厢,云飞看着眼前人,见他表情变换,时而皱眉,时而咬唇,像是难以启齿,实在好奇这小脑袋瓜里又在想些什么。女人轻笑一声,干脆地起身下地,在少年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长手一捞,把人从床上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骤然腾空,孟兰不由自主地撑住了她的肩膀,语带惊慌。 “嘘,隔壁帐还没醒,小声些。”云飞带着他八风不动地往外走,“不是要小解?” “是……可也不用……”少年表情纠结,还欲挣扎。 “趁着没人,我带你寻个僻静处,伤好以后你就自己去。” 她这么一说,孟兰就不说话了,毕竟他个男子,实在也害怕方便的时候撞到人,于是暂时安分下来,心里想的却是,伤没好我也能自己去,哼,至多就这一回。 云飞将他抱到一处踪迹罕至的小土坡,绕到背风的坡后把人放下,确定他能自己站稳后,就放了手,怕他难为情,还特意走出十几步,背过身不看他。 耳畔的风嚎盖过某种淅淅沥沥的声音,女人原地抱胸,眉眼淡淡地杵在风口,过了一会,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颤颤巍巍的男声。 “……好、好了。” 眉头一挑,心道还挺快,抬脚走了回去。 孟兰穿的单薄,刚被云飞抱着的时候不觉冷,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裤头一松,顿时原地一哆嗦。清早的风夹着露水的寒意,无情地刮过他光溜溜的屁股蛋和腿肚子,冻得他牙齿打颤,话都说不利索。 这回,看到女人的身影,想起温暖的怀抱,少年几乎不由自主地往前迎一步,后觉不妥,半路刹住了。 “汉人畏寒,面前的男子似乎尤甚。”并没有在意对方的动作,云飞扫过少年苍白的脸和冻得发红的琼鼻,心道确实体弱啊,看上去一丝战力都没有,尤其露在外面的脚脖子,细白纤瘦,仿佛一捏就断似的。 “喂,你瞎看什么?!” 见她半天不过来,视线还往地上落,孟兰忍不住羞恼地瞪人。虽然此处还有些矮草遮掩,瞧不出什么泥泞,但仔细看去,被他……被他浇倒的也不少,少年脸上发烧,她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实在……实在孟浪得紧! “额,没什么。”奇怪了,刚还冻得白生生的小脸怎么忽然泛起红,云飞心里纳闷。 难道是……发热了? 那可不行!心中一惊,云飞大步走过去接人,外伤都还没好,再染上风寒,这病啥时候养到头啊。而这次,不知是不是她感觉错了,少年投入怀中的动作居然有些急切,几乎自己刚伸手,他就顺从地扎了进来。 这让云飞有种诱骗到一头天真幼兽的怪异感,她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睛,随后才收拢手臂,就着这个姿势,把人蹲身抱起。 重新陷入温暖的怀抱中,孟兰冻僵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他伏在云飞肩膀上,忍不住悄悄吸了口气,再次确认,没错,竟然真的有种暖香。像是木棉花,又像是薪柴烧过的淡淡余味,随着她的体温,从领口热烘烘地钻出来,若有若无地缭绕在鼻尖。 一个女人,身上居然有香味,孟兰表情怪异,可在秋霜露寒的早晨,又控制不住地凑近她的颈窝,一口又一口地缓缓深嗅,觉得胸腔内都因为这股馨香的充盈而暖胀起来。 察觉到怀中这具身体冰冷,云飞明白过来,眉目不变地将人抱得更紧,脚下加快,鬓边的碎发不经意搔到一个圆润的耳垂,惹得孟兰有些怨念地揪了揪她的衣服。同样穿着单薄的衣衫,同样一路被冷风吹着,自己早就四肢冻僵了,对方却像是一点没感觉。身前暖热就算了,就连按在自己背上的手都一片熨烫。 孟兰也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女男之间的差别。原来不止力量和身型,就连体温都不一样,一个年轻女子就像个移动的火炉,到哪里都干燥热烘烘的。 这么看,她……她倒也勉强算得上体魄强健……躲在被子里,少年漫无目的地想。女人回来睡了没一小会就起了,离开前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天要亮了,我就不陪你躺了。” 谁……谁要你陪了?!孟兰抖了抖睫毛,闭着眼睛装作听不见。 “安心养伤,我午前就回来。” 听不见,还是听不见。 等到帐内真的只剩下自己,却又睡不着了,衾被一点点失去温存,孟兰到底经不住诱惑一般几个翻覆,直到陷进熟悉的余温中,才又闭上了眼睛。【你现在阅读的是 】 9、陷阱 寂静的山林中。 “什长,真的要埋吗,万一被发现了……” “怕什么,就算被发现谁知道是我们干的,要不是她我们什怎么会被贬级?!” 为首的人摸着脸上的鞭痕,恨恨地咬牙道,仔细看去,这正是那天欺辱孟兰被云飞敕令领军棍的那位什长。只是如今几人身上穿的不再是骑兵服,而是普通小卒的衣服,显然已经从左军骑兵营贬下去了。 “动作快,押粮车到林子边了。” 在望风的人催促之下,几人加快动作,将两条藤条模样的绊马索布置好,林间草木茂盛,加上经过伪装,这条通往营地的必经之路上危险蛰伏地悄无声息。 “待会只拦车,不拦人,只要粮车翻倒,封粮条破损,便是扣不上贪墨的帽子,她云飞也有押运不力之责,到时候任她有十张嘴都说不清。” 刘金蓉望着幽静的丛林小路,嘴角的冷笑被拉过鼻尖的黑巾遮住,她抚摸着面罩下的疤痕,心里的恼怒和一种隐秘的兴奋交织着。 只要办成这件事,邹卫一定会看见自己,到时候她就有重新做回什长的机会,不,让邹卫的死对头吃了亏,说不定会被提拔做佰长、仟长,甚至直接收做亲兵! 没过一会儿,车轴和马蹄的声音隐隐传来,几人趴在树丛后睁大眼睛。 来了! 这是两列押运小队,为首的高头大马上面容沉凝的女人,赫然就是云飞。在她身后,左右各十五人的骑兵小队护卫着中间四辆粮车有条不紊的前进。 五十丈……四十丈……三十丈……刘金蓉屏住了呼吸,握着绳索的手都捏出了汗来,其余几个同伙也是如此,眼见着车队远远走来越发紧张。 …… “云卫,我实在憋不住了。”队伍中年纪最小的夏淮安按着肚子,一脸痛苦地凑上来申请离队。 “老大别理她,谁让她嘴馋非要尝一口那个酸果子,李彤讲她还不听劝,非要你开口说有毒才肯丢手。”另一边马背上的杨浣笛毫不掩饰幸灾乐祸地嘲笑,收到隔壁正主一个咬牙瞪视。 “倒也算不上毒,”云飞开口道,听见她的话,夏淮安脸上的表情霎时一亮,刚要接话,便见自家长官颇为认真地吐出后半句,“只是咬一口,泻半天罢了。” “以你的体魄,肯定能在腿软之前赶回营地的。” 云飞看着夏淮安瞬间一白的娃娃脸,状似无奈地指了指侧方茂密的灌木丛,“去吧。”。 “谢谢老大!”夏淮安得到允许,跳下马背,飞一样地往草木深处冲去。 …… “她们怎么忽然停下了?不会是……发现咱们了吧?!”埋伏的小卒紧张地吞了吞口水,惹得她身边人压低声音骂道。 “放屁!隔着这么远,我们毛都没露,怎么可能发现。”她笃定道,“连脚印都清理了,就是神仙来了也得着道!” “别吵了。” 刘金蓉阴鸷地打量前方,显然也这么想。 林间杂木茂盛,她们陷阱做了伪装,人也藏得隐蔽,就连踪迹都被小心掩盖掉了,不可能察觉才是。她见云飞带头下马,接过手下递来的水囊,心里冷笑,“除非她比神仙还能卜会算。” …… “……看见了吗,西北、偏东那两个草……”云飞站在黑焰身边,神色看似专注地抚摸着爱马的鬃毛,口气却带着淡淡的凉意。 凑上来的两个佰长余光飞快地掠过不远处,杨浣笛暗自咬牙,“他爷的,没完没了了还,这回居然跟到这么深。” 面相更加沉稳一些的李彤却皱眉道,“应该不是那些人……” “我们回营改换了三条道,没道理先前一点马脚不露,跟到最后一截路来抢,羌犬何时那么有耐心了……” “是营里人。”云飞淡淡一句话,引得手下又惊又怒,李彤愤而捏紧拳头,“疯了吗难道!”。 年轻的先锋平静地垂下眼皮,掩住眸中的寒光,“你俩去处理干净。” 左右低声应“是”,抬头后,彼此默契地对视一眼,突然,杨浣笛扬声叫嚷了起来。 “夏淮安这夯货怎么还不回来,拉个肚子拉这么久?就是男人蹲这么久,孩子也能生下来了。” “云卫,我和李彤去看看吧。” 云飞几不可见地点点头,默许她们离队“寻人”。 …… “嘿嘿,她说这话一看就没有弄过男人~”伏在草里的人捂着嘴嘲笑,“男人生孩子哪是这样的。” 埋伏等得实在无聊,身边人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就你知道。” “那是,我都搞大四个了。”说话的小卒口气得意极了,“嘿嘿我当然知道。” “那你知道你要死了吗?”杨浣笛冷眼俯视趴在地上的人,口气森寒如鬼魅。 “啊——” 什长刘金蓉见到手下暴露,慌忙起身欲逃跑,被等在身后多时的李彤一脚踹断膝弯,跪回地上。 * 左军先锋帐。 邹震将手里的杯子劈头盖脸地砸在自己的佰长身上,整个人焦躁地宛如一只暴怒的老虎。 “我说了多少次,做事就做干净点,你当耳旁风!” 温热的鲜血顺着额头流进眼角,贺甘百跪在原地擦都不敢擦一下。她知道自家先锋烦躁起来,就是想要见血,此刻若是动一下,后面必定受到更加暴虐的处罚。 她恭顺地低着头,等到自己身前积了不小一滩鲜血,才不经意抬起脸诺诺地望了上方人一眼。 邹震看见她破了相、满脸鲜血的惨状,胸口的火气稍稍顺一些,可想起此刻人多半已经被绑到将军面前,眼里烦躁又起。 “袭击粮车是多大的罪名,居然给她送了这么大的把柄。” “先锋莫急,此事波及不了您。”贺甘百镇定道。 “波及不了?都道人是我帐下的,我昨日贬黜了她,她今日就去截了粮车,还被逮住告发,你让将军怎么想我!” “就是因为如此才不会怀疑您。”贺甘百的语气中带着奇异的安抚,“您提前贬黜她是您明察决断,早一步看清此人品行不端,她怀恨在心又如何,既已贬出左军,这火自然烧不到您头上。” “不会让人觉得她是报复云飞讨好我?”邹震听部下这么一说,心中还是存疑,“旁人难道不会计较她为何报复云飞,不直接报复贬黜她的我?” “先锋您想想,左右两骑中,咱们左军负责袭敌,精兵壮马,右军责守,一向只负责后勤辎重,战场都没上过几次,更容易下手才是。您忘了,真要论起来,那刘金蓉与那位也是有过节的……” “嘶……是那个奴隶?”邹震隐约想起来了,虽说她处罚了她们,但是当时火气上来,压根没心情听原因,只是气愤自己的人被云飞插手训斥,丢了脸面,于是亲手抽了她们一顿。现在想来,刘金蓉等人记恨云飞居然也说得通。 邹震想到这里,心放下大半,转而又道:“暗示她粮车路线的人呢?” “回禀先锋,早处理好了。”贺甘百眉目不变地妥帖道。 闻言,皱震心中最后一块石头也放下了,坐了片刻,仿佛才看到跪地的下属凄惨模样,叹了口气道,“唉,起来吧,我也是着急没注意你还流着血,回去包扎一下吧。” “属下没事,能为先锋效劳是属下的福气。”贺甘百面带感激地行礼,知道自己这一关是过了。 座上女人满意地点了点头,过了会,不知想到了什么,口气故作遗憾,“啧……虽然此事与咱们无关,但该表的关心还是不能少……” “也罢,便去瞧一瞧,她为人正直的云飞是如何诬告袍泽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有趣 将军大帐,门口卫兵把持,闲杂人等不得进入。 “将军现下正在议事,先锋不可擅闯。” 邹震被拦下来刚要发怒,听见里面隐隐约约有谈话的声音传出,便神情一转,倨傲道。 “你去通报一声,里面的事情与我有牵连,将军现在必是预备见我。” “这……” 她的口气让中年守卫一时迟疑,正犹豫着要不要得罪这位军中红人的时候,另一边的同袍却抢先道。 “将军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若要见人自会传召,先锋还是不要难为我等了。” 邹震扭脸看去,发现开口的是个脸嫩的新兵,正欲发作,身边贺甘佰却在这时轻撞她的肩甲,令她想起自己来意,便冷哼一声,老实在外等候。过了好一会,才见一道修长人影掀帐而出。 云飞表情淡淡,似乎一点不惊讶她也会出现在此。 左右先锋正面相撞,大帐前,气氛一时有些诡异的针锋相对。 邹震扯出个假笑,先开口道:“这不是云卫嘛,我听说云卫回营不顺,是遇上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抓到一个不知死活的小卒罢了。”云飞扫她一眼,好似随口问道,“说起来,那人原属左军,不知邹卫可认识?” 她果然将刘金蓉与我联系在一处。邹震眯了眯眼睛,心里冷笑,知道又如何,证据都不足,巴巴来告状,只会招来将军的反感。 “哈哈,云卫说笑了,我手下那么多人,哪能个个都记得。”她一脸友好道,“这样,我回去问问有没有这号人,回头再告诉你。” 邹震装模作样地作出拍打同袍肩膀的姿势,谁知道云飞居然不识抬举,一个侧身,避开她的手掌。 “倒也不必。” 木讷的右先锋开口就是拒绝,把守的新兵眼见右先锋的脸色明显地阴沉下来。 “你既有事找将军,我就不奉陪了。” 云飞淡淡丢下这句话,就目不斜视地离开了,邹震见她如此镇定姿态,越发肯定对方肯定已经举告过自己了,心中冷笑之余,进帐前不由又将腹稿打了一遍。 “末将见过将军。” “是邹震呐,”年过四旬的征虏将军朱珙正看着军报,随手指向近前,“坐。” 然而邹震却没顺势走近,反而纳头一拜,正色道,“将军容禀。” 见她有话要说,朱将军放下了手中的军简。 “刘金蓉虽确是我左军麾下,但末将日前就将她贬出左骑,万没想到令她怀恨在心,竟然敢袭击粮草。” “哦?”坐在桌案后的主将心中恍然,原来自己的两位先锋爱将是为了同一件事找她。 “末将没想到她会做出这等歹事,将军千万不要听信旁人的猜疑。” “……猜疑?”朱珙不解蹙眉。 上峰的沉吟在邹震听来不似疑惑,反倒更像责问,她立刻将想好多时的解释脱口而出。 “那犯事者既然原属左军麾下,末将知道此事一出,右先锋必定疑心她们受我驱使,但请将军明鉴,不说末将早已将那几人贬出左骑兵营,单是……” “单是什么?” “单是粮车的押运时间、线路,非右骑精锐不得知,将军明察!若有人为推卸自己泄漏军机,强行给我左军扣上叛军的罪名,末将实在不服……” 朱珙总算听出面前人的画外音,拧眉道:“叛军?何人敢说本将的左先锋叛军?” 跪地的人诧异抬头:“方才……她云飞,难道不是来将军面前诬告我吗?” 朱将军定定看了她片刻,看得邹震心中忐忑,忽然在她茫然的表情中大笑,摇头道,“邹震呐邹震,是你多想了。” “她是来向我请罪的……说此次押运有异,是平日治下松懈,想自请去雪林驻守一个月。” 主将笑容一贯慈和,“我已经应允了。” “至于其他的……人家可半个字没提。” * “什么!派云卫守雪林?”杨浣笛惊骇,“将军是不是疯了?!” “慎言。”李彤沉着脸制止她说胡话,“是先锋自己请命要去的。” “放你爹的屁!是不是自愿谁心里不清楚!”杨浣笛咬牙,“左军这次都敢叫人袭击全营粮草,将军是怕上面若听到风声,自己按不下这事,索性发派走我们先锋,省得闹大!” 她们太清楚了,左右骑同属征虏将军麾下,就像主将的两条臂膀,真要说起来,制式上他们“右军”本该在“左军”前,但现实两方的处境却天差地别。左军年年扩军,而他们右军军饷却以各种名义一减再减,扶谁削谁军中哪双眼睛看不见。 她红着眼起身就要往大帐走,被李彤两步挡住。 “够了,你去连将军面都见不上,先锋就要为你揽下一个驭下不严、冲撞上将的罪名。” “还嫌她挨罚不多吗?” 李彤在她们当中最年长,一贯也是和气沉稳的性格,如今连她都罕见发火,冲动如杨浣笛张了张嘴,一时间直挺挺地杵在原地。娃娃脸夏淮安看着她俩对峙的情形,再也忍不住,无助地捂住了脸面。 “可是,可是……这时节去雪林跟蹲冰牢一样,我好怕老大出事……” “万一冻死在那里,我们不知道,连收尸的人都没有,”她的声音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呜咽,“那么多值守点可以去怎么偏偏是雪林……要是谁能拦着不让她去就好了……” 阻拦?李彤长叹一声,那人决定的事若是这么容易阻拦,便不叫云飞了。这么些年,她就没见过这位年轻先锋的意志被外人动摇过。 * 树林幽静,四周虫鸣鸟语。云飞靠在高高的树梢上,从这个角度看去,半个营地净收眼底。她想起李彤几人听到消息的反应,又忆起一刻之前,朱珙慈和地问自己今年大比的意愿,轻轻垂下眼睫,浅灰的眸光落在树影上,倒映出一种黯淡的深色。 “你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寝帐里,孟兰捧着木碗犹豫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他觉得自己既然计划逃离这里,那么收集信息,弄清处境便是第一步。眼下,他只知道自己在深山野林一处俘虏营地里,至于哪座山,哪个方位,甚至驻军多少,所有的消息来源都来自这个女人,只有和她搭上话才能套出更多。 而女人听他开口,明显一愣,沉默片刻后才道,“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之前你都会盯着我瞧,孟兰小声在心里嘀咕。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他慢慢发现,这个女人好像……好像很喜欢看自己吃东西?一开始他还觉得是自己想多了,怎么会有人这么奇怪,后来发现还真给自己说中了,她就是个奇奇怪怪的人。 第一次吃饭的时候就是,非要他把面汤喝完,本以为是她故意想叫他出丑,可后来发现自己想那个的时候,这个人也会二话不说抱起他去外面,把着风,让他自行解决。对于这种孟兰心底羞耻但又无奈,他总不能溺在床上。 不过好在汤汤水水没吃几天,就换了别的。孟兰倒也能猜到,据说北境酷寒,其国人酷爱食肉,似乎前朝就有北国使臣到访帝都,一日吃遍长安肉馆的事迹。那人吃完尤叫不满,称京城的肉菜做的糜软小气,不比本国滋味饱腹,可见其国人嗜肉程度,令人咋舌。孟兰心想这大概也是她们这些异族人普遍比汉人高大的原因之一吧。 所以说在嗜肉如命的北国军营,能吃到只有汉人爱吃的面食起初令他很惊讶,也不知道这山野老林她从哪搞来的。不过想也猜到东西必定有限,果然,后面就换了炙肉。他一开始还挺高兴,觉得不吃流食,自己能少麻烦那人,那种尴尬的接触也可以随之减少,事实证明他想简单了。 从前他疑惑为什么荤字后面总带个“腥”,直到咬下第一口有血丝的炙鹿腿,终于明白那是何种味道。 “怎么了,不好吃?”女人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停顿,显然一直关注着他的反应。 “没……没有,挺好吃的。” “那就好,我还怕你吃不惯,”云飞松了口气,看见少年破天荒的笑脸,心里有些高兴,“那这一盘都是你的。” 少年对上她认真凝视的灰眸,勉强维持住假笑,安慰自己没关系,她们吃得我肯定也吃得,正好我卧床还需要补一补。 那一晚,他偷偷抚着发酸的腮肉,如何入睡的已经记不得了,只知道后半夜腹痛如搅,云飞焦急抱他出去,回来又隔着衣衫给他揉了半宿的肚子。 “你不能吃为什么不告诉我,何必勉强自己?”她难得有些生气,可在一片昏暗中少年看不见她的脸,只听她声音四平八稳,像是在审问犯人。 或许黑暗给了他勇气,亦或者身子不痛快还被数落带来的委屈,再或者心底某个角落强压的羞耻感上头,毕竟,眼下躺在床上的他和那种为求舒坦眯着眼敞开肚皮的金丝虎,实在无甚区别。 他涨红脸:“我偏要勉强。” 狠下心,咬牙道:“……明日、明日还能吃得!” “行,你吃。”云飞都被他气笑了,“明日我拿两盘,绝对够你吃饱。” 隔天之后,女人确实带了两盘回来,只不过一盘依旧量大潦草,一盘全熟带着焦香被分成整齐小块,一盘拽到自己跟前,一盘推到对面。 云飞坐下来陪他一起吃,往往对面慢一点就知道合不合他胃口,几天下来,自然摸清他喜欢吃什么肉质,偏好哪种炙烤程度。有时候看他鼓着腮肉咀嚼还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心里好笑,他吃相斯文,遇上合胃口的动作居然也不慢,就像一只贪吃有教养的小狐狸,吃两口还要抽空理理毛。 就……还挺有意思。 “……就是,你好像不太开心?” 孟兰舔了舔唇角,有些紧张道,他不知道自己的搭话对不对,只觉得她似乎状态和昨天回来时候不一样。 在女人不说话的半刻钟里,少年一度谴责自己没话找什么话,她不一样肯定是军营里的事,还能告诉你这个俘虏嘛?! 不想,女人忽而抬起灰眸,盯着他道:“很明显吗?” “额……倒也、也没有‘很’明显吧,”少年撞见她英气逼人的面孔,举起左手做了个手势,“就有那么一点点点点……” “呵……” 昏暗的小帐里,女人盯着他掐的那点小拇指尖尖,嘴角轻扬,突兀笑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射箭 “你是说……十日后有事情,要离开营地?!” 见少年猛地从饭碗里抬头,云飞眉梢一挑,不动声色“嗯”了一声。 “太好了!”几乎被突如其来的好消息砸晕,孟兰对上女人仿佛看透一切的目光,顿时心虚地找补话题。 “额……我的意思是,你会走几天啊?” 被一张俊秀的小脸满眼惊喜地盯着,云飞忽然觉得心上的沉闷一轻,心情居然莫名好了一些。 她表面平静道:“至少一月吧。” 说罢,果然,见那人眸光又亮上三分。 这下,孟兰高兴得几乎要压不住嘴角了。心道天助他也,正想着逃跑机会就来了。云飞不在就没有人一天三顿的看着自己,这么大的地方,人多眼杂,他总能找到疏漏钻出去! “那、那你既然有任务在身,也不好带上我吧…咳咳…”告诉自己不能得意忘形,孟兰假意遗憾,婉转的表达自己身体还没康复,即便想跟去,也不好拖累对方的意思。 “确实不能带上你。” 云飞明知他在演戏,心中却忍不住认同。雪林那种地方正常人都未必能呆上一晚,更何况体弱如孟兰。听他的意思也是想留在营地里,既然如此,便如他意吧。反正距离她离开还有十天,总能教孟兰适应环境……实在不行,临走嘱咐李彤几个看着点也罢。 她想着要让少年习惯自己不在身边的日子,殊不知孟兰想的却是正好用这十天查探营地,等云飞前脚离开立马后脚开展自己的逃跑大计。 他一刻都不想等了。 …… 右军每日卯前在小校场出操,除了上马控缰和练习旗语这样的集体训练,射者张弓一百,力者举石六刻,这是云飞一早定下的规矩。 临近晌午,有三五大汗的士兵坐在草地上抠脚,云飞隔老远扫了一眼当没看见,这个时候能坐下来闲聊的,都是她手下能力、素质拔尖者,既提前完成训练,她也懒得拘着她们。 可她装作没看见,那几个却凑在一起,轮番偷瞄她,行状有几分鬼祟。 “啧,不对劲,不对劲啊……”燕五一边摸着下巴,一边自言自语道。 “老五,嘀咕好半天了,干嘛呢?”李彤实在没忍住杵了她一肘,顺着她的视线找去,只看到点将台下,一个雷打不动的身影背着手站在场边监训,旁的什么都没有。 “你老盯着先锋瞧什么?” “嘶——你们觉不觉得……云卫今日有些反常?” 反常?听见有关自家先锋,其余人立马凑过来,可跟着瞅了两眼,也没看出来什么。 “哪儿反常了?云卫不一直都这样。”夏淮安不愧是云飞的头号拥趸,一脸赞叹,“还是那么挺拔,那么有气势,啧啧,整个大营论起军容军姿,我就没见过谁比得上咱们先锋的。” 燕五没好气地挥开她,压低声音道,“我跟你们说,我前天早上出来撒尿,正好看到云卫回帐篷。” “这有什么?”还当她要说什么呢,其余人白了她一眼,“你能撒尿,云卫就不能撒尿了?” “可她怀里抱着个人啊!” 顾不上同伴吃惊的表情,燕五道,“看那身形还是个男人!” 倒吸气的声音一时此起彼伏,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老五你是不是看错了?” “哎呀没错,我是谁,怎么可能看错!”燕五两指戳着眼珠,恨不得跳起来证明自己神射手的目力。 “当时云卫把人护在怀里,那个男的还搂着云卫脖子……就像这样……这样……” 杨浣笛拼命抵挡她凑上来的大脸,脖子都快被掰断了,几人还是一副怀疑人生的表情,他们实在难以想象清心寡欲如云飞居然有一天会抱男人? …… 校场边。 云飞的目光又一次不受控制地被对面那个慢吞吞的身影吸引。她实在想不通,怎么有人那么呆的,射出去的箭他偏要一根一根的捡,他就不能等人一篓箭都射完了,上去一口气捡回来? 该死,刚才有一支差点擦到他头顶,她心都要吓出来了好吗! * “下盘虚浮,肩臂瑟缩,谁教你们这么开弓的?” 一道微沉的嗓音从背后响起,年纪不大的箭手吃惊扭头,就见右先锋原地抱胸,正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 “云、云卫!”近距离见到上官,小兵一瞬间激动成结巴。 云飞不多废话,示意她拉弓,小兵一见,内心狂喜,知道云卫这是要点拨自己了,立马摆好架势。 “手要稳,肩要沉”。 ——云飞面无表情的纠正姿势。 “力拔地起”。 ——毫不留情的踹了一脚。 小兵深吸一口气,感受到新兵同伴羡慕的目光,眼神更加坚定了。 云飞抱臂看了一会,勉强满意,转而扬声对不远处说:“前面那个,捡箭的。” 才反应过来她点的自己,孟兰傻乎乎的蹲在原地,“啊?”了一声。 “到旁边去,暂时用不上你了。” 她不会现在才看到我吧,孟兰心想。他抬头有意和云飞对视,却发现她早就转开了目光,好像压根没留意自己。算了,管她认没认出来,正好有机会偷懒。他也不是不想等人射完了再拣,只是他分到的这个士兵出箭稍慢,不过准头也是真的好,孟兰看着旁边别的奴隶来来回回地捡,自己要是等一篓射完,半天不动怕会被别的奴隶告发。 好在有人叫停。 他悄悄瞥着远处女人的侧脸,掐了掐麻木的大腿,再不歇会,腿都要废了。 云飞余光看着那傻子保持蹲地的姿势,像一坨奇形怪状的蘑菇,一寸一寸慢吞吞的挪到场边。而被她“注视”的小兵努力控制着发抖的肌肉,持续自我激励中: “先锋一定是在考验我的耐力,我必不能让她失望!” 直到接到下一步的指令,聚精会神瞄向远方,嗖地放开手里的箭,箭头“笃”的一声扎进不远处草靶子里,正中红心。 云飞起初目光微顿,只是看到他收势的动作时候眉头忍不住蹙起来。 小兵开心地放下手臂,还未来得及要夸奖,便听见耳边又传来一组快如雨点的指令,“再来”。 “举弓——拉——放。” “拉。” “放。” “再拉。” ………… “放!” 耳边的指令越来越快,到后来小兵连瞄准都来不及,听到指令就匆忙撒手,眼睁睁看着箭矢以离谱的角度扎进草皮里。 “呦,十中九,两发外圆,一发脱靶,可以啊!” “没记错的话,刚进营,就新兵蛋子的水平来说,挺不错了。”李彤撞了下燕五的肩膀,“老五你看呢,算个苗子不?” “……是还行,但是……老子看他动作咋有点别扭呢……”燕五蹙着眉毛纠结了一会,最后索性把头一甩,“害……老子说不上来,反正云卫肯定看出来了,不然不会叫她连射十箭。” “听老大怎么说,有她在,哪轮着咱操那闲心。”【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不该 右军的小校场,因为云飞突如其来的下场,转眼间聚集了许多人。当中有跟了云飞至少一年的右骑现役,也有刚入营地的新面孔——譬如眼前这位颇有水平的年轻射手。 阿勒胡有些郁闷地看着地上孤零零的箭支,一时有些疑惑自己最后一箭居然会脱靶了,要知道,她们家族世代隐居山林,来之前她可是寨子里最好的箭手,但凡有她在场的围猎,从来就没有失手过。 “乖乖,十发九中,准头这么好,看她表情怎么还像是不满意呢?” “嘿,你不知道,她们这种小部落的从小就靠打猎为生,多少都带点东西在身上,这个家伙应该是对自己的箭术很自信的,入伍第一天就跟吵着说要做骑兵营第一射手,野心不小呢。” “刚入伍就这么厉害,这水平肯定能进骑兵营了吧,也不知道她会选左骑还是右骑……” “废话,肯定左骑,左骑不说待遇,就是人数都比右骑多将近一倍,肯定是因为好啊不然哪那么多人去。” “你还别说,是我也选左,右骑这位先锋看着太那啥……这么厉害的她也不知道招揽,她这时候夸一句人说不定就去她麾下了。” 云飞没有管她们小声议论,默许她们围观,只是听到这里忍不住眉头一挑,心想原来在新兵眼中,自己这个右先锋除了木讷还这么不会来事? “我平时还可以更准。”小兵说出这话的时候,显然自信十足。 大概因为她日里练习时候,成绩还要好,觉得自己关键时候没有发挥实力,她觉得一个是因为临场紧张,再一个方才口令太突然,她没有反应过来就脱手了,再来一次绝对不会这样。 却不想,云飞给她的回答却很是平淡:“再来一次也是一样。” “不会的……” “看来你不服气。” “咳咳……也不是不服,”被戳中心事小兵一时脸红,梗着脖子道:“我只是觉得应该要让先锋看到我真正的水准。” “无妨,不相信那就再射一轮。” 云飞无有不可地点点头,小兵看她脸色确实没有不愉心下松了口气,深吸一口气,在她的注视下,不信邪地又一次举起弓箭,这回暗道稳住,一定叫她刮目相看,然而…… “哎哟,太可惜了,就差一点!” “中八,也很厉害了……” 在一片围观者唏嘘中,阿勒胡愣在原地,她不敢相信,自己这回居然又脱靶了,还是两箭! 她想说,这不可能,可是结果就在眼前,这话说出来实在丢人,他有些不敢相信地回头,要不是云飞一直站在侧后方,全程抱臂没有任何动作,她差点怀疑自己被下蛊了呢。难道她一直高估自己了?但转念一想,若她自己都认不清自己的水准,这人又怎么会一眼就看出来? “你下盘虚浮,力量欠缺,胜在目力不错,远射经验也有,静态靶或者小范围能动的活靶,给你足够的瞄准时间,你是完全可以做到全中的。” 阿勒胡很想点头,她想说对的,部落打猎她从不失手,正因如此,才被年轻一辈推作领头人存在,她绝对够实力……可还没等开口,那人的话像雨点一样毫不留情地落了下来。 “但是,一旦遇到需要快速出箭的时候,你开弓犹豫和腕力不足的缺陷就会暴露,这个时候失误是必然。” 小兵对上一双冷淡的灰眸,剔透地像是早已将她看穿,在那平静无波的目光注视下阿勒胡一阵恍惚。 记忆中,他作为同辈第一人,每次全族出动的大型围猎都会参与,而目标中最强壮的那头公熊或者头狼绝对是留给自己,这其中固然有他身为族长的父亲的荫蔽,但他也自诩是自己有绝对实力,才能射出最致命关键的一箭。然而现在再回想起来,所谓的一击必杀确实是在众多族人的合围之下,猎物只能在包围圈里疲于奔命,而他自己总在圈外蓄势待发。 阿勒胡原本的认知里,围猎成功是因为自己箭术超群——直中要害;在暗处久而不发那是一个优秀猎手特有的冷静沉着;族人的驱赶与合围只不过意义不大的辅助……却原来在这个平平无奇的右先锋眼里,离开那些助力,自己连开弓连射都做不到。 “也许在过去你在普通人中箭术拔尖,但在军营里,尤其在骑兵营中还算不上号。” “因为在战场上,刀剑,流石,彪到脸上的鲜血都会影响你,而一个合格的骑射手在关键时候容不得一点分神和迟疑。” 云飞语气平缓,似乎并不在意对方的反应,而阿勒胡脸上的表情却由吃惊转为思索,最后被沉默取代。 围观者见此场景逐渐安静如鸡,多数人见如此有实力的新人都被云飞批得“一文不值”,心道这个右先锋……还真是意料之外的严苛。这般挑剔眼光难怪右骑军费年年缩减,不知道为啥还有人在她麾下效力,哎。 零星的嘘声响起,云飞本也不指望她们理解,她做事从来也不会向谁解释,本欲指点一句,不想新兵都当她在摆谱,她心里叹息多此一举,正要转身离开,突然,那个从她开口就一直垂着眼,似乎大受打击到的小兵一个健步冲上来。 “那您说,要怎么样才算?” 阿勒胡不甘地捏着心爱的弓,鼓起勇气拦住那个一脸冷淡的上官,“我能不能知道,在右先锋您这里怎样才算合格。” 完全是生硬到称得上冒犯的语气,一同来的几个新兵暗地里扯她的衣角,都以为阿勒胡要被这个不好说话的先锋责罚了,却不想,云飞停下脚步,转头上下打量了他眼,眉梢一动,这才真正来了点兴趣。 * 校场边,越来越多人聚集的时候,早训自然没能继续,因此奴隶也退到了校场边。原本,他们这一天都要在不停捡箭中度过,就算觉得劳累也不能休息,现在因为这位先锋大人心血来潮,得以坐下小小休息。 孟兰坐在一边锤着发麻的腿,隐隐听见旁边有人小声议论。 “这么看这个大人还是蛮好的嘛,得亏她亲自教导新人,不然我们有没有命坐在这讲话都两说。” 孟兰知道他们的意思,奴隶捡箭的过程中被箭术差的人射成筛子是常有的事,但没人会追究,在军营里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奴隶在某种程度上连人都称不上。对这种惯例,他一边心里发堵,一边却也无可奈何,他自己也是万千奴隶中的一个,能做的也只有珍惜当下,能活的时候他努力求活。 本以为他这样,得过且过的不上进的奴隶应该很少,却不想旁边有人比他还要悲观。 “呵,什么亲自教导,这些大人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只在乎自己的生死,即便是她手下的兵也只是得到一两句虚伪的指点,装模作样,哪里有什么真本事。” 一阵语调奇怪的哑嗓,讽刺意味十足的话,让孟兰忍不住侧目,发现说话的是个一头褐色脏发的青年奴隶,他半边脸上一道长长疤痕从左眼一直延伸到嘴角,显得面目异常狰狞。 “你看什么,我说的不对?” 察觉到他的注视,那人敏锐地扭过头来,孟兰一时被他凶狠的眼神摄在原地。 他想说不是故意偷听,自己也没那个意思。可他一瞬间,想起云飞方才喊他到校场边的淡淡嗓音,忽然说不出口来。 不该……那个人不该是别人描述中自私无情的样子。孟兰摇摇头,努力抓住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画面。 她带他回去的那天,发觉他的意图,豪不犹豫的将手指塞进他的唇齿间,她俯视他,英眉淡淡,除了指尖鲜血浓艳,整个人冷冰冰的似乎完全不关心他的生死……和刚刚她指点那个小兵一样的表情,似乎完全不在意对方的样子。 “我觉得,你说得不对。”孟兰听见自己这么说道。 “……至少我知道她,不是你口中那般冷酷。”【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示范 不知怎么说出这种反驳,孟兰本以为对方肯定要恼火追究,却不想那人只看他一眼,嘴里泄出一个古怪的单音。 “嘁”,不屑意味十足。 疤痕男子不再说话,倒是他身边的人听见对话感兴趣的凑了上来。 “嘿,没见过你啊,新来的?” 对方脑袋凑近,态度很热络,孟兰闻见迎面传来一阵无法形容的酸臭味道,很克制的屏住呼吸。 见他点头,对方显然更加有兴趣聊天了,一屁股坐到孟兰身边,神神秘秘的挨着他的肩膀。 “这么说,你是她的私奴?” 孟兰看着面前一口黄澄澄的牙齿开开合合,唾沫溅到那人衣袖上,浑身僵硬,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怪不得,我就说世上哪有不好色的女人,那位之前一直没有私奴,感情是没看到合胃口的。” 似乎他的这句话引起了疤痕男的好奇,扭头终于正眼打量了少年一眼,不过只一瞬便移开了目光,孟兰这时候自然没有注意到,他心中只有久久不绝的震惊。 私奴居然要……他一直以为私奴是给人洗衣服打扫伺候起居这类杂活,可这人的意思……不对,他是私奴吗?他算云飞的私奴? 其实他的疑惑很好解答,在军中,不说将领,奴隶的数量是高于军伎低于士兵的,大约是倍数的比例,就是说十个中如有六个士兵的话,那就有三个是奴隶和剩下一个军伎。 军伎比军奴地位低,但因为数量固定,某种程度上过得比军奴“安稳”。在营中,奴隶几乎什么都做,小到给士兵搬运武器浣衣,大到上战场冲敌阵,一直被当作军中的消耗品存在,只要征战不休止,就会源源不断的被提供。 可以说,奴隶是活得最艰难的底层,死亡的概率比拟上战场的士兵。而有人不想过得这么苦,就会想别的办法,接近有军功的士兵,讨好对方,如果得到有地位的小头领的青眼最好了,那就可以被收进私帐,得到庇护,从此以后只要伺候一个人就好了。 很多将领因为个人习惯或者不信任生人,乐于收私奴,比如云飞的上峰征虏将军帐里的奴隶,有六个之多,与她同级的邹震身边也有两个,像她这种多年来一个都没有有,什么都自己做的,实在很少见,因此在奴隶中关于她的传言不少,只不过她不追究。 “说起来我才发现,你底子很好唉,你哪个部族的?” 孟兰脸上的淤肿还没好尽,他也不是愚笨的人,出来前早用草木灰将脸颊仔细抹过一遍,可即便如此,也禁不住旁人盯着他的脸一个劲的猛瞧。 “你的长相……”对方越来越凑近,似乎还想要弯下身来细瞧少年阴影里的五官。 孟兰低垂眼睑,避开探究的视线,他们蛮夷种族之间胡乱通婚,眼珠黄的绿的什么颜色都有,但汉人子女不远嫁,眼睛大多是纯黑色的,这种显著的特征几乎人人都知道,如果现在与之对上,哪怕对方没见过汉人,也肯定能猜得到他的身份。 我该怎么办?如果被发现对方大声嚷出来,那就完了,逃跑吗?周围坐了这么多人,不说往哪里跑,就是贸然站起来都很显眼,孟兰指甲掐进掌心,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我说那边的几个,愣着干什么呢!坐那找死吗?” 隔着老远,有人粗暴的驱赶他们,“快滚滚滚,给云卫让靶程。” 孟兰这才瞄见原本距离自己还有一段距离的箭靶,这时已经挪到他们近前了,似乎还要继续放远,被他们挡住了路。而云飞还是站在原地,单手挎着一把弓,正遥遥看向这边,孟兰不知道她的目光有没有掠过自己,估计是没有吧,这么多人扎堆坐在一起呢,她怎么可能如此精准的认出他来。 似乎是嫌弃黄牙动作慢,疤痕男皱眉搡了他一把,孟兰也顺势退到人群中,才松了一口气。 “这下有够远了,云卫?”挪箭靶的小兵气喘吁吁的跑回来询问,心中实在忐忑,她挪这么远待会要是这位射不中不会拿自己撒气吧。 却不想云飞看了箭靶一眼,随后低下头随意弹了两下弓弦,淡淡道,“再退十丈。” “可这……这都已经一百步了呀?!”小兵震惊,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可是其他人如出一辙的反应又告诉她确实没错。 “再加十丈,那就是一百二十步了!天哪,那还能看清靶心吗?” 事实上显然也是看不清的,箭靶到位以后,从起点望过去,别说靶心,整个箭靶都缩成一个圆点,只比芝麻大一点罢了。 “我知道的神射如燕队长,百步穿扬已是极限了吧,这真的能中吗?”人群中怀疑者不在少数,包括守着箭靶报点的小兵都觉得自己这下肯定要被迁怒了。 云飞不管她们怎么想,她浅淡的目光落在远处,直到看见远处的孟兰与似乎为难他的奴隶被人群冲散开才点头,示意距离满意。 于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侧身、展臂,拉开手里的弯弓,刹那间,几乎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开弓的一瞬,她的气势陡然一变。目光沉静如水,气势却凌厉得堪比手里的箭矢锋锐。 “我、我是看错了吗?对面是不是摇了三下旗?”有人如在梦里一样喃喃自语。 有人笃定摇头:“一下是脱靶,二下是外靶,三下是正中红心,你肯定是看错了。” 可随着云飞出箭越来越多,在起点处呆滞的面孔也越来越多。 “完了,我眼睛也出问题了。” “我也数错了,肯定是我不识数。” 一旁不懂旗语的新兵,忽然听见老兵的对话,担忧道,“……要不要找军医?” “你们怎么会集体发目翳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做活 发目翳是不可能的,何况还是集体看走眼。事实上,云飞的成绩确实给了在场诸人极大的震撼。于是后面她巡视一圈,命新兵停下来,从开弓这样的基础开始练起的时候,居然一时没人不服,先前大声议论她的几个刺头也不再吭声了。 云飞扫了他们一眼,抬手将几个佰长招来。 “日后谁射出的箭自己捡,校场上不许出现无关的人。” 瞥见自家老大不赞同的神情,李彤点头应是,知道这不赞同不是冲着自己,果然,话刚落,几个新兵就白了脸色。 她们只知道刚入伍需要早练,因为还没划分兵种,只要做到自主出操就行了。听老兵说,如果有志向进骑兵营,左右两个先锋队,每日分别在大、小两个校场操训,虽说不拘在哪个长官手下练,但有前辈分享经验,似乎邹震先锋带的左骑军实力更强,参报的人数也是最多的。 在想效力的长官手下训练显然更有机会混脸熟,跟着大多数人的步伐,前几天她们一直都是去大校场训练,那边确实对新兵很照顾,就连练习射出的箭都有安排奴隶替她们捡回。 几天下来几人已经很适应那边的节奏了,却发现隔壁帐刚来的有个很狂的阿勒胡,天天摸黑往小校场跑,这才想起来右军早训什么样子都没听过。 好奇之下几人便决定也体验一把,为此特意起了大早,才晓得原来右军出操比左军还早两刻。这儿奴隶也不多,好不容易揪到几个,按照之前的习惯呵斥他们捡箭,却不想就犯了这个右先锋的忌讳。 原来小校场是没有捡箭奴的……几人心里嘀咕,也不知道这个云卫是说真的,还是故意想给新人下马威。 云飞才不管她们怎么想,叫人盯着新兵从持弓基础练起。转身一看,似乎怕被迁怒,不远处几个奴隶低着头,因为变故很是惴惴不安。她一时沉吟,正准备打发他们,突然和人群中一张熟悉的花猫脸对上眼。 孟兰顶着灰扑扑的脸,自以为隐蔽地抬头偷瞄,正好撞上她的视线。云飞原地默了一瞬,脑海快速盘算伤势未愈的他能做什么……垦地人多手杂……搬武器?太重了他肯定搬不动。想了又想,也只有后面修补帐篷合适,不算复杂,还能待在她眼皮底下。 * 几人被领走,一路上,老兵步伐稳健,身后奴隶不知道要被带去做什么,吓得不敢说话,孟兰被周边人影响,起初有些不安。 “知道咱们可能会被带去哪吗?”黄牙悄悄落后两步,与他并肩搭话。 孟兰这才发现他也在队伍里,一时抿唇不知该不该说话。好在对方也没想等他回答。 “军营里不养废物,残废的老马会被杀掉,没用处的奴隶自然也要被处理。” 孟兰蹙眉回忆起云飞方才的神情,并不觉得她那是发落人的样子,真要说起来,自己自\戗那次她都比这动气,却也没做什么伤害他的举动。 黄牙故意说的可怖,他早都发现了,别人一路上多少有几分忐忑,就这孟兰一点不担忧的样子,先前问他是不是有主他支支吾吾不承认,黄牙心里冷笑,就这还想糊弄鬼呢? 不过,看云先锋刚才的态度,也不像是多在意他,他一琢磨,估计是了,这小子要是真得云卫看重,就不会现在还得和他们一起干活了。 旁人肚子里的想法孟兰不清楚。他们一行被带到一片堆满杂物的空地前,领头人指着中央小山似的油毡布告诉他们,这就是他们几个的活计,把这些旧帐篷整理出来,破的缝补,折的绑牢,验收时以能稳定地支起来为准。 孟兰耳朵尖,听见身边有奴隶暗喜“这种活只有这边才会常有”,心里纳闷,这边是哪边……是说云飞带领的右军经常要缝补帐篷吗? 难道其他营地不需要? 算了,他搞不明白,甩开疑惑,他安慰自己,至少听他们的口气,应该是个挺好的活。 确实挺好的,对于奴隶来说,修补帐篷这样的事情大概是所有任务中最轻松的,既没有危险,也不必搬运沉重物件,只要坐在地上做手头活就行了。云飞起初也这么想,有意不让自己的小奴隶辛苦,可没多久就发现有点不对劲。 * “手怎么了?” 帐内,小小的饭桌前,女人盯着孟兰第四次夹脱菜的筷子尖,皱眉询问。 孟兰眼神飘忽,“没什么、没什么……嘶——”指尖刺痛传来,一个手抖,筷子直接掉在地上。 他涨红脸慌忙地弯腰去捡,被看不过眼的女人伸手抓住手腕,不容拒绝地拽到眼前。 柔软的手掌摊开,云飞看见他纤白的指尖细痕斑斑,不少木刺都还没挑出来,眉头一拧,抬眼瞅他。 她虽没说话,孟兰却知道她生气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发现,她嘴角抿起直线便是代表当下已然不愉了。在这样令他颇感压力的注视下,少年再不敢撒谎,老老实实交代起来。 …… “你是说这些都是你自己折树枝弄出来的?” 孟兰点点头,他也是修到一半才发现,他的那顶帐篷损坏太严重了,旧的撑架完全没法用,只能重新做新的代替,手上这些木刺就是折树枝时候扎到的。 他觉得忍忍就行了,没必要特意说给云飞知道……就好像……好像在找她告状一样。 听他解释是自己弄的,不是别的什么原因,云飞眉头松了一些,她也是听说奴隶之间有争斗,怕孟兰这个吃亏不肯说的性子挨欺负。 低头帮他挑刺的时候还不放心地多问了一句。 “就你那个坏得严重吗?旁人的呢?” 昏黄的烛火下,少年看她近在眼前的侧脸正出神,冷不丁听到这句话,先是一愣,随后禁不住心里一暖。 “其他奴隶也有分到很破旧的帐篷,”他浅浅笑道,“……不止我一个。” 云飞放心地点点头,继续捏着他的手指小心挑刺。见她对这烛光一脸认真得几乎快成了对眼,孟兰到底没忍住,悄悄弯起嘴角。 他没告诉云飞的是,旁人确实也有分到损坏严重的,但大多三两个人一起帮忙,只有他,拿到一顶最烂的帐篷,还从头到尾都是独自修缮。【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来信 隔天早上,云飞被主将叫去大帐,征虏将军对她这位部将例行关切几句后,递给她一封带火漆的信。她当面拆开,一目十行地看完,便将信件揣到怀中。 “顺手捎带的小事,怎须如此见外。”朱珙和善地止住她道谢,见她还是坚持行了抱拳,无奈地摇了摇头,半真半假地责怪道,“你呀你,就是太守规矩了”。 云飞低垂眼睑,顺从地拱手,表现实在木讷。朱珙见她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忽然心生烦躁,只觉方才一大段拉拢着实白费口舌,有心打发走她,可想到她怀中信件出自何人之手,又生生忍住。 “说起来,此次回王庭述职,车骑将军身边的骑都尉还特意问起本将,麾下是不是有个叫云飞的,咦?我竟不知道你与罗都尉这等人物还有交情啊。” 说起罗子翼,朱珙的语气里抑制不住的惊喜。谁不知道,那位是被车骑将军赞赏过,近年擢升最快的年轻将领,说是军中红人都不为过。 “是有些旧识,在前线时,末将有幸担任过她的……副将,想来是罗都尉念旧,随口提及罢了。” “原来如此……不过即便是一时想起,能被记住也证明你当初给她留下不错的印象,否则也不会专门来信给你了吧。” 闻言,云飞抬眼,轻易看懂她慈善的脸上暗藏的试探与深意,她重又垂下眼睑,十分上道地说:“不是什么亲密的话。” “将军爱驹,只是我做副将时替她喂养过坐骑,信上说上月追风蹄伤胃口不好,她问我昔日调养方法,想来是太担心才病急乱投医。” 骑都尉有一匹神驹朱珙早有听闻,她们前线又时常出战,战马受伤再正常不过了。朱珙自己就养有好几匹替马,一匹有损就换下一匹。得知那位因这点小事就大费周章,她难掩轻蔑,心道什么战场新星,不过如此,说到底就是一个黄口小儿罢了。 不过,原先没想到这云飞还有这层关系,若是用好,说不定于自己日后升转有助力…… “上次准你去守雪林,本将后来想了想,新军大比快近了,右军也该早做准备,要不还是换个人去吧。” 她有意卖个好,却不想面前的人是个榆木脑袋。 “谢将军好意,但既然末将办事不力,便认罚。”云飞拱手,反倒皱起眉头。 “请将军收回成命,无需改换他人,云飞该去。” 朱珙覆手而立,一时表情复杂,即便她直言不日入冬,山上苦寒非常,面前的人依旧耿着脖子要去。 好好好,就是一个认死理的木头,朱珙简直被气笑了,这个云飞,哪次不与她作对才是稀奇。 罢了,她一转念又恢复慈善的笑脸,原本也不想让云飞出席今年的大比,若是她留下,届时还得找别的法子把她支开。如此甚好,她嘴上夸赞一番属下率直坚毅,心里只想给她个教训。 “雪林险要到底是我营的防线,交给你看守我才能放心呐。” 朱珙拍了拍爱将的肩膀,表露出该表的关心,心里冷笑,随你自生自灭,希望这份可笑的“坚毅”,能让你活着走出雪林。 …… 云飞走在回去的路上,今年的寒冷比往常来的更猛,还未入冬,呼出的鼻息已然有了白气。罗子翼借朱珙千里传讯,变着法子地暗示她羌人最近恐有异动,即便信里不拜托,她本也要去雪林看看,无他——冬季对祁山大营太重要了。 云飞知道自己这位主将在以权谋私,但朱珙有句话没说错,雪林是祁山营地后背唯一一道防线,如果出问题,作为屯兵储粮的大基地,来年春天,从这里输送往前线所有的补给都会断供。 新王继位以来,这是北国连续征战的第十三个年头,如果后方起火,东边、西边和南境三个战场,会有多少将士失去生命,云飞想都不敢想。 * “队长救命,王小红在督造营和人打起来了!” 燕五监督手下小崽子射箭,原本无聊得都快睡着了,忽然听见哭叫,惊得一下子坐直身子。 “怎么回事,我不是让她带人去领冬衣吗?” “是啊是领冬衣,但是好像哪里不对,王小红领了没回来,和制衣的督造官正沟通,谁晓得这时候左军的人也去领,不知说了什么,双方一言不合就干起来了。” 他爷的,一定是左军那帮崽种挑事!燕五听到这里已经火气上来,那群崽种最会阴阳怪气,比茅坑里的蛆虫还叫人恶心。她大手一挥就要叫上人去找场子,可临了忽然想起李彤的警告——云卫过两日就要进山,这个节骨眼少给她惹事。 “……算了,就你和我去,”她按了按突突跳的太阳穴,“待会要是看我情绪不对,你记得拦着我点。” 手下拍着胸脯一个劲点头,可有些事情,不是想拦就能拦住的。 * 云飞怎么也没想到,刚离开主将大帐不久又被叫回去,还是因为领人这种丢面的事。 “……随后两方十余人便在钱粮帐扭打起来!” “将军明鉴,我等几个文官实在惊惧那等场面,只好逃到外面呼救,未及人来,就看到大帐在眼前轰然坍塌,粗略清点下来,笔墨桌案折损过半,粮簿、衣簿、银簿皆有损毁……” 面对钱粮官的哭诉,朱珙只觉头疼,更让她伤脑筋的是两方当面对质的犯事人员,居然为了谁赔偿损失又掐了起来。 “明明是你们左军的人故意撞坏帐篷,凭什么要我们赔?”王小红捂着带血的额角气道。 “恶人先告状!不是你们下死手我们怎么会弄坏帐篷?”与她对质的人忿忿跳起,云飞怀疑是错觉,不然怎么会从那张五彩斑斓的脸上看到一丝委屈。 如果她能读心就会知道不是错觉,左军除了这位还能勉强站着回话,另几个骨折的骨折,内伤的内伤,都破布袋一样摊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说起来她们就是后悔,非常后悔。当时招惹这几个牲口干什么,打起来不要命一样。她们再不把帐篷弄塌了,右军这几个能把她们摁死在里面。那群算账的文官也不是好东西,就在外面看戏,巴不得越乱越好,帐篷不塌了她们才不会叫人呢。 而王小红这个直肠子压根不会示弱,立时好手好脚地跳起来,据理力争,“谁是恶人?谁说的‘皮糙肉厚,冻死一个是一个’?咒谁呢?” “又没指名道姓说你们……”那人被吼得有点生怯,嘀咕起来,“……至于吗?” 燕五:“来来!我听听,有胆……” 到这里,云飞再听不下去,一脚把越辩越“嚣张”的属下踹翻,在主将皱眉之前率先认错,表明会重罚这几个闹事的家伙,督造营的帐篷会叫她们带人重建,损坏的物品右军也会一力赔偿。 态度诚恳,认错速度之快,叫座上的朱珙到嘴边的处分又咽了回去。 她本想说说右军罚俸的事,这么一来就不好提了,毕竟云飞这个右先锋已经惩戒了,她若是再追加处分,旁人难免会觉得她重惩寡恩。 她心里扼腕,可惜了这次的机会,转念又一计较,按云飞所说那也是一笔数目不小的赔偿,右军的军费本就在她的授意下一减再减,什么情况朱珙心里清楚,如今为了不让她亲自处罚,云飞又主动揽下这么一笔赔偿,财政上只会雪上加霜……想到这里她总算顺气,等熬不过这个冬天,她养不活现有的人,来年自然会找她缩减编制。 不,说不定不用等过完冬,再有几日进山她就会死在那片不毛之地。 …… 回去的路上。 王小红走在末尾一路心事重重,直到快要回到小校场,才鼓起勇气拦住为首的长官。 “老大,咱们赔偿完钱粮帐是不是就破产了?” “……”云飞一眼瞥到她攥紧的拳头,淡定的反问,“谁跟你说的。” 王小红霎时惊喜,“啊?真的吗?原来咱们还有军费嘛?” 云飞:“你看我像军费吗?” “……” 年轻的先锋抱胸,看见下属的脸孔瞬间一跨,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低下了头颅。 燕五看在眼里,也跟着后悔,如果自己后来不那么冲动,就不会有这些事情。 现在的情况:左军因为先锋邹震不在军营,暂时只是被主将斥责一番;钱粮帐那群|奸|诈的文官清了多年烂账,肯定正窃喜;只有右军,挨了骂受了罚,还要赔偿那么大一笔钱。 她现在觉得李彤的话真他爷的没错,她鲁莽闯祸的后果,就是各方都喜闻乐见,到头来受苦的只有右军,只有帮她们收拾烂摊子的云卫。 …… 云飞其实能理解她们在意什么,左军那些话,对别人来说可能诅咒都算不上,但是在右军听来实在是刺耳。她听见王小红领到了冬衣不愿意走,还想和督造官讲讲情,就知道今年右军的军需估计又是被克扣了。 总是这样,后方待遇虽然不比前线,每人有三套戎装,但按制士卒是能有两件成装过冬的,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右军的军需缺斤少两几乎成共识了。 从四百人领六百套军装,到后来人手仅一套,再到现在,云飞不用问出纳就知道,今年大概连四百套都没有,否则听到那些话,王小红不会忽然暴怒,燕五等人也不至于轻易被激怒。 说到底,她有很大的责任。大概是她一开始就没有去争,或者说慢慢的部下发现,只要去争,她这个长官就会受到训斥,于是诸多冷眼不公都一一忍耐了下来。 云飞叹了口气,心口有种蒙着大雾的烦闷感觉,看着面前一张张沮丧的脸,忽然觉得有些碍眼。 她扪心自问,宁愿她的部下跪在主将帐前,鼻青脸肿还不忘气焰嚣张地威胁“受害者”“有胆再说一遍”,也不希望看到她们挎着一张哭丧脸站在自己面前。 “一个个的,都杵这干嘛,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冷酷的话语从女人的唇瓣吐露,堪比三九寒霜。 “触犯军规,聚众斗殴,尤其是燕五,身为队长罪加一等……每人各领二十军棍,你三十。” “接下来一个月训练翻倍!”几人不自觉原地肃立,听得头皮发麻。 “燕五监督,若我回来后看不到训练成效,都给我卷铺盖走人!” “遵命!” 王小红等人被云卫罚了,却似乎很是开心,后面几天,好些人都看到她们几个,连燕队长在内都在小校场加练。起的比鸡还早,睡得比老鼠都晚,每天回来累得像从水里刚捞出来的狗一样,却一看见云卫就嗞着大牙傻笑,也不知道在乐什么。 她们几个高兴,云卫既然肯练她们,还说一月后要看成果,就说明右军不会因为这次的事情受影响,心情骤雨转晴,宛如压在头顶的阴霾倏然吹散。 右军还在,她们当然开心。 可云飞没眼看属下这般傻气,早早打发她们去重建钱粮帐,那边一上午来人催两次了……王小红知道这次给她惹了麻烦,受罚干活异常积极,不用她多说,叫上人就准备过去。 “等等,不用问司工了。”云飞忽然想起什么,叫住她们。 “啊?可云卫,做撑架不走工帐吗?那去哪找材料啊。”王小红疑惑道。 军中土方叫工帐,负责行军驻扎的工事,平日修建车、渠、桥、仓这类营地开支有专门的大簿记录,除此之外,若是有个别将领、分属想再造附加的设施,就要单独走账,领取人手、材料都要额外交钱。 重建钱粮帐既然是赔偿,当然右军自掏腰包,不可能走公帐,以右军现有的军费,既要维系军队日常开支,又要挤出来赔偿,云飞眼下一分钱恨不得掰开花,能省一点是一点。 “后营地。” “那有片野林,伐了就有了。” 王小红一拍脑袋,对啊,还是云卫聪明,那片林子不大,她带两个人要不了一个时辰就能夷为平地,那修建材料不就有了? 云飞看着属下几人风风火火的离去,唇角微弯,她自然是想节省支出的,除此以外,还有另一个原因。 后营地,后勤带奴隶处理杂务的地方。 ——孟兰就在那里。 ……【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郎嫂 与此同时,营地后方。 孟兰在角落缝毡布,他上午没有继续折树枝,云飞早上走前特意把他从被子里挖出来又上一遍药,叮嘱他不许再弄伤手。他记下了,一个上午只坐在地上做缝补活,偶尔觉得累,微微低下头就能闻到指尖清苦的药香,再多疲倦都一扫而光。 他做得专心,不知道不远处几个奴隶正明里暗里地打量他。 “哟,那新来的小子学聪明,今天不进林子了。” “呵,他是清高,又不是孬。”为首的奴隶瞅着那道身影嗤笑起来,“我当多有骨气,原来还晓得怕疼啊。” 他身旁的人道:“不过他是真能忍啊,昨天怕是扎成筛子了吧,今天还来干活呢。啧啧,忍一夜估计现下满手血泡了吧。” “管他如何,”为首幸灾乐祸,“不低头自然有他苦头吃,咱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黄牙原本在一旁假寐,听到这里眉头一动睁开眼。不远处,话题主角两耳不闻、背影端正,他很想说那孟兰估计都不知道奴隶间有潜规则——新来的想融入群体要“拜山头”,把头三天的食物孝敬出去,当牛做马,才会被接纳。 孟兰当然不知道,没有人告诉过他。他连睡觉的地方都和他们不在一起——他们歇在拥挤浑浊的奴隶营,而他躺在武将单独的寝帐、云先锋干净的床上。 云飞也从来没有叮嘱他要向谁低头做小,她只半哄半吓地告诫他“如果还想要爪子伤好之前不许折腾”,孟兰没想到这么严重,自然还是要爪子的,一个早上都老老实实待着,穿针引线都小心护着手。 * 下午的时候,有四五个右军士兵来到营地后方,和守卫简单交谈了两句,就二话不说地提刀走进林子里。 随着一阵此起彼伏的劈裂动静,树木震颤,鸟群惊飞,不消片刻,这片面积不大的野林就被夷为平地。有奴隶欢呼一声,这下不缺材料了,孟兰也松口气,跟在她们身后捡到了适合做撑架的树枝。 有个士兵看他手伤不便,还顺手帮他把帐篷扎好了,孟兰惊讶过后连忙道谢,这下是真的只用坐着缝缝补补就好了。 燕五囫囵瞥他一眼,清了清嗓子,临走交代一旁,地上的粗壮木材先不要动,稍后他们会来人搬走,后勤连连点头,笑着送她们离开。 还回去的路上,王小红打趣她,“队长这么热心肠,难不成瞧上那个小奴隶了”,被她捂嘴锁脖一顿胖揍。 好家伙,这话要是传到云卫耳里那她可以原地自刎了!老大这么多年就收了这么一个男人,不管是个什么态度,看上没看上,都不是她能沾惹的,这要是传出什么右军阋墙的风言风语,云飞不用给一个眼神,她自己都能羞愧得连夜刨坑把自己埋了。 想到这里,燕五一时间表情复杂地瞅着王小红,这混蛋玩意还以为嗅到什么新鲜事,笑得贱贱的追着她问,“原来队长喜欢那样的,刚才那个小奴隶长啥样啊,瞧清楚没?” 我管他长啥样……燕五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就是长成天仙,在确定他是云卫的人后,她都生不出半丝想法……啧,又不是活腻歪了。 燕五也是瞥到孟兰的背影才想起来好像在哪见过。在哪里见过呢……他苦思冥想…… 直到扫见他的衣摆,忽然福至心灵,亲娘嘞!这不是云卫的衣服吗!? 云飞的坐骑黑焰比她们的马都要高大,脾气也大。刚来祁山大营的时候,因为水土不服,逮谁踢谁,就连云卫上马衣摆拂到它眼睛了都会挨两口。不过它不咬主人,只是拉着一张长脸狠嚼衣摆泄气。云卫哭笑不得,随它去了,还特意把衣摆向内折了两道用针线订起来,只说这样厚实有嚼劲,能容它多泄愤几次。 后来黑焰适应了新环境,倒没再糟蹋她的衣服了,只是依旧瞧不起除云飞以外的任何人罢了。 扯远了。 燕五一眼认出这是云飞的衣服,亏得她这个射营的队长目力惊人,记性也不错,这就把孟兰和那日拂晓,薄雾蒙蒙中,被云飞抱伏在肩头的男子对上了。她没敢多瞧孟兰的脸,只在发现他手上不便时,才怀着微妙的心情,“顺手”帮他把帐篷扎了。 嘶……提前照顾一下应该没问题吧……燕五表情纠结地想。 毕竟,这位很有可能成为她们未来的郎嫂啊…… * “扎撑架是最难得吧?这都有人帮?”远处小团体中有人酸溜溜道。 “那有什么办法?要不,你把那几个兵大人喊回来也帮帮你?”嫉妒的奴隶显然不止他一个。 “呵,只能说他是走狗屎运了,上面惩罚下属反倒便宜他了……” 燕五嗓音洪亮,和守卫说明来意时也大方没收声,令周围不少奴隶都听到——原来她们是挨了上峰处罚,才到这“干活反省”来的。 奴隶虽不知道她们犯了什么错,但是看着满地的木材,不少人心里窃喜,只觉得这样的处罚真不错,省了他们老大的劲。 只有黄牙,皱眉看着不远处似乎无知无觉,正小心缝着毡布的人。 ……真会有这么巧吗? 那小子手刚伤,右军就接到这样的命令……要知道,在他出现之前,从来没听说云先锋罚谁,是命人跑来后营地砍树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临行 阳光穿过浮尘,在小帐内投下一片暖色的光影。 孟兰提前交上自己的帐篷,难得有机会在太阳落山前回来,却发现帐里已经有人了。 熟悉的欣长身影坐在床边,安静地叠起衣衫,日暮柔光攀上她的肩甲,衬着低垂的侧脸越发明暗深邃,像一幅昳丽华贵的神女像。 “再不坐下,饭该凉了。”神像开口了。 孟兰这才惊觉自己忘了迈步,不知在门外愣了多久。 云飞头也不抬,听着那串驻足的脚步声骤然凌乱,由远及近匆匆来到近前,不一会,碗筷碰撞的动静在帐内突兀响起。 她嘴角轻勾,手上未停,脑海中却已经浮现小奴隶掩盖羞窘,在桌前化身饕餮的画面。 孟兰一口气吃了八分饱,脸上的热意才褪去,他啃肉的速度慢下来,思考怎么开口才不显得突兀在意。 “哎呀,真没想到今天能这么早吃上饭。” 少年那庆幸的口气,如果不是被拔高的声音和偷偷瞟向床边的余光出卖,俨然一幅自言自语的模样。 云飞心里想笑,猜到他有话说,不动如山等他下文。 “咳,若不是赶巧遇上好人帮助,我指定不能这么早回来,咦?似乎是右军派来的吧……” 孟兰睨着床边,女人却仿佛没听见,低垂着眼睫将要叠的冬衣放在腿上,一点异样都没有。他心里着急,难道我问得太隐晦了? “听说是挨上峰处罚来的,唉——人家虽是无心便利我,但我也想打听到名号,在心里好好感念一番……” 云飞听到这里,眉头一挑,这才抬起头。 “先锋你认识吗,是右军哪位大人呢?”孟兰眨眼期待。 此时,右军唯一的统领“大人”一脸感兴趣地看着他,像是好奇那张拐弯抹角的小嘴里还能吐出什么说辞。 孟兰起初还能喋喋不休地找理由,渐渐在女人注视下收声,他望进一双含笑的灰眸,嘴里呐呐嚅动,半晌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好烦人。他心里暗恼自己没定力,怎么又走神,耳尖微红,再不敢与云飞对视。心道算了,不问了,免得再丢人。 “你是想知道燕五是不是我有心派去的?” 女人的嗓音冷不丁响起,孟兰猛地抬头,触见一张早已洞悉多时的面容,禁不住地呼吸一窒。 云飞不忍见小奴隶失落,叹了口气,在他热切的目光中轻轻颔首。 承、承认了?!少年瞪大了眼睛。 黄牙都有的怀疑,他这个“受到帮助”的当事人又怎么会没有感觉呢?燕五好奇偷瞟他那几眼,她们又是右军,加上掌心没干透的药痕……原来真的是他想的那样! 她知道他在那里,知道他手疼,有心叫人去帮他。 一想到这里,孟兰心跳猛烈地跃动了一下,像是被一只看不见鼓槌意外擂响,余音一样的喜意在胸口荡开。 “你日后有麻烦都可以去找她们。”云飞把腿上的衣甲放到一旁,温和如常地叮嘱。 孟兰刚高兴没多久,就从她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一丝别的意味,这才注意到她收拾的都是常穿的衣物。 “你是……要走吗?” 他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愣愣盯着她手边的包袱。 云飞只当他是没记住才意外,“对,先前与你说过,我会离开营地一段时间。” 见他低头沉默不语,她后知后觉地安慰:“至多一个月,很快就回来了。” 少年捧起碗,胡乱点头,只有碗筷碰撞的动静显露出主人内心的不平静,云飞看在眼里,禁不住叹气,决定明日走前还是要再托付一个人。 …… 奴伎营,奴隶正被集体训话,安排新任务。 “就是他?” 不远处,旌旗之下,一脸懒洋洋的魁梧女将扬起下巴,遥遥点了点人群中的某道身影。 云飞轻“嗯”,看见孟兰小心屏息躲着黄牙的口气,禁不住地笑了。 “啧。”萧月一脸纳闷地看着她。 “恕我眼拙,这个奴隶有什么过人之处?” “力气大?机灵?还是很会伺候人?” 云飞在同伴惊诧的目光中收回笑容,仔细想了想,一脸坦然地回答。 “都不是,他挑食、怕疼,也不机灵,什么都不会。” “那你要他干嘛?” 萧月就差把匪夷所思刻在脑门上,甚至想上手打开好友的头盖骨,看看她到底怎么想的。 “……就这还巴巴找我调他。” 和云飞长居后线不一样,萧月是护军统领,职在贴身保护上将安全,只在每年季末,高阶将领亲自巡查各大营的时候能见到。也是唯一一个前后线两头跑,相交多年,知道云飞过往的人。 云飞找上她也是算好了时间,想拜托她在自己离开后把孟兰调离一个月,毕竟护军的环境比奴隶营简单太多了。 “我还当你一辈子不会收私奴,没想到这么多年,到头来要了个如此不中用的。” 云飞轻轻笑了,也没辩驳,萧月说话直白随性,不会理解。 她从没把孟兰当作奴隶看,甚至没把他当作谁的私有,云飞救他、照顾他,更像是捡到一只淋雨受伤的漂亮雏鸟,只是看着对方从孱弱到恢复活力,一日日康健起来,心中就有付出没有白费的愉悦。 远处,训话终于结束,营官派下了新的杂活,奴隶一个个列队往军马厩走去。 “那你到底留他干什么……洗衣做饭?不对,你自己就能做。” “难不成……暖床? 萧月刨根究底的问话就在耳边,好像她不给个答案就会一直问下去,云飞目光落在少年单薄的背影上,无奈一笑。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你就当我是养匹小马解闷吧。” 萧月不理解,只当她是在祁山这等庸碌的地方屈就太久,无聊到找闲打发时间了,转头望向移动的奴隶队伍。 “你那小马要走咯,不跟上去看看?” …… 两人刚出现在马厩,就被驷马营的长官拉住寒暄。 倒也难怪,她们两人,一个是英武庄重,平日鲜少吃请结交的右先锋,另一个是来往各地,直属中军的护军统领,哪一个对于饲马营官来说都是平日见不到的人物。 尤其萧月,因为职责关系,时常能接触到一线大将,这等人脉,在她们这些后线小官眼中无异于一个移动的香饽饽,抓住机会自然要竭力交好。 云飞心知对方想讨好的是昔日袍泽,乐得清闲,板着脸摆出一副木讷寡言的样子,那人果然不再关注她,转头越发殷勤地与萧月攀谈。好友递来的白眼她只当看不见,一心打量周遭,想找出自家小奴隶的所在。 “你方才何不直说,让她派手下替你寻,何须咱一间间找。”萧月跟在云飞身侧,不解地抱胸道。 云飞却摇头:“我若开口,旁人便知他是我的人,我马上就要离开,于他没有好处。” 她自己一个人不怕事,那些人搞不动她难保不会动歪脑筋,一个奴隶在军营中,谁不能使手段拿捏?她眼下既要走,最稳妥的方法还是维持现状,让孟兰继续泯然众奴隶之中。 她可以托下属和萧月照拂,甚至临行前亲自来看他,但不会真的开口给他身份。 身穿银甲的女先锋低头扫见棚道上的新泥,抬脚毫不犹豫往第三列走去。 落在萧月眼中只觉得她脚步如风,莫名多了份急切意味,加上方才的回答,短短一句,却全为那个奴隶考量。她一边快步跟上,一面心里微沉。 好友对她那“小马”的态度,似乎不止她说的,只是“解闷”这么简单…… ……【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出头 马舍连亘一眼望不到头,茅草顶,木栅栏,空气中布满牲口排泄和草料堆积的难闻气味。 云飞沿着地上的脚印,果然找到了奴隶们,只是当她看清马厩前一身脏污的身影是谁,肉眼可见地变了脸色。 …… 孟兰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前一刻大家都在低头听吩咐,簿漕一走,不知是谁立马从背后推了他一把,还未反应过来,五六个奴隶就约好了似的围上来,笑嘻嘻地问他怎么平地也能不小心摔倒了。 他心知他们有意针对,抿唇想要爬起,为首一个眼神,半桶混着草料的污水便兜头泼下,他在一片嬉笑声中听见有人出言讥讽。 “这样才顺眼,现在你这副模样,才正正好适合捡马粪。” 孟兰不知何处惹他们不顺眼了,使得这群人如此作践自己,一旦发觉他要起身,一桶馊水就如约而至,到后来他浑身湿透,冻得失温,要咬紧牙才能克制在他们面前发抖露怯。 他不知道的,黄牙却是很清楚。奴隶营这样腌臜吃人的地方,大家挤在一起,比的不是谁过得好,而是谁能比自己差,人人卑贱,就人人希望从别人的血泪中得到快慰。 但这孟兰不一样,就黄牙观察的,他被孤立没有害怕讨好,看到比他更弱的奴隶挨打,脸上也不见丝毫幸灾乐祸,甚至还会流露出不忍。 而他的穿着,虽然和其他奴隶一样,也是一件不合体的灰褂子,但他身上没有一点别的难闻气味。 尽管孟兰每日沉默寡言,竭力降低存在感,但在个别目光狠辣的奴隶眼中,这个新人处处透着违和。他们说不上他哪里不顺眼,却也不妨碍他们排斥、作弄他。 黄牙置身事外,看着包围圈内少年暗自捏着拳头隐忍,禁不住地和在场其余人生出同一个想法。 看来先前的试探委实多虑了,即便背后有人,大概对方也是将他当作玩物,哪见多得看重。 也是,那位向来冷清,说不定啊——早都忘记这小子的存在了。 不远处,目睹这一切的女人目光沉沉。 萧月觉得肯定是没忘的,不然不会连她也跟来这里。但从云飞的嘱托中也听出她的顾虑,暗地安排好一切,便是不想给他惹眼,如此考量周到,不知是这小奴隶的福还是祸。 萧月心里叹气,估计好友这一趟,只是临行前再来看一眼,不料正好撞到这样的场面,想来心情不会好。 “即便奴隶间有争斗,如此多对一也过头了。” 想到云飞有顾虑不便出面,她宽慰道:“这样,我尽快找个理由把他调到我那去。” “放心,明日你一走他就……欸欸?你去哪?” 萧月说着说着身边安静的人忽然踏出,喊她也似乎完全听不见,萧月意识到什么,看着旧友的背影渐渐收声。 云飞厚实的军靴踩在坑洼不平的马道上,她本该能听到脚下沙石作响,但此刻却被放肆的笑声淹没,穿过人群,她瞥见一抹熟悉的灰色衣摆,在群魔乱舞中缄默地滴落浑浊的水珠。 那日,在她把孟兰抱回去后,从未想到有天,还会看到他穿着脏污湿透的衣服,一脸屈辱地跌倒在泥泞里。她连凉水都不舍得让他沾手,却不想有天他会瑟瑟发抖地出现在人前。 “咦?那是……”有奴隶瞥见人来。 黄牙一抬头,便看见不远处一身银甲的女人阔步走来,军马嘶鸣难掩她步伐铿锵,飞尘扑面也不见她眉头有蹙半分。 在她堪称英武的面容逼近下,几人莫名噤声,嘈乱的马舍安静下来,除了牲口鼻响,一时寂静得竟显出几分空旷。 同伙皆不敢说话,为首那奴隶认出先锋银甲,心头一跳,只是不确定是左右哪一位,见这大人虽然气势惊人,但一张脸上表情还算平静,硬着头皮欲上前。 “这位——” 不想刚吐出几个字,几人便被眼前的变故惊到,此起彼伏的抽气戛然而止,人群像突然被捏住脖子的鸡鸭。 众目睽睽之下,年轻的女将一脚踢烂了他们作弄新人的涮桶。 要知道,军马厩的桶是铜混着青金烧制的,就是被丈高的马踏过都完好无损,居然被她一脚就踢烂了! 望着桶身汩汩流水、硕大的破洞,在场奴隶无一不胆寒,这脚要是踢在他们谁身上可想而知,必定当场见阎王。 倒在地上的孟兰也吃惊得忘记了言语,不怪,他也从没见过云飞发这么大的火,她待他从来温柔好说话,却不想在动起气来如此声势吓人。 四下寂静,云飞却仿佛没有引起恐慌的自觉,她抬脚,迈步,奴隶们这才发现她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平静的神情,可这下谁都不敢再上前试探,偶尔被她冰冷的视线扫过,禁不住地后背发凉,所有奴隶不约而同忙不迭地为她让道。 女人走到少年面前蹲下,灰眸才终于像是有了焦点,孟兰几乎吓傻了,从愣怔中回过神的第一眼,留意到她干净的袍角落在泥水中,拖起一圈浑浊的涟漪。 她却仿佛完全没注意到。 云飞平视他,盯着那张苍白的脸,扯起一个温柔带着安慰的笑。 “不怕,我拉你起来。” 孟兰借力站起来,被她一个伸手拽起的瞬间,这才发现她是真的力气大,刚刚那一下居然有种双脚离地的错觉,可见她平时对待自己如何小心。 短短片刻间,他心绪涨潮一样一波又一波的翻涌,恰在这时,忽然感觉五指被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握住,像是安抚,又像是确认完好一样,将他五根指节逐一捏个遍,然后囫囵包住,困在掌心。 少年心跳如擂,他在冷水里泡太久,浑身上下无处不发寒,只这么一处灼热存在感如此强烈,让他一瞬间有种抓住再不放开的冲动。 感受到他的颤抖,云飞无言握紧,一路将他牵至马厩更深处。并不在意,她身后的奴隶如何议论纷纷。 黄牙按下心惊,如果说第一次修补帐篷的还能说是巧合,云卫心血来潮的责罚让孟兰占了便宜,那这次算什么,保护?出头? 奴隶们乱糟的猜出云飞的身份后,果不其然,又是一地惊呼,他们不敢置信,可事实就在眼前,从来淡漠的右先锋居然会袒护一个男奴。 云飞把少年带到最后一间马棚,她的坐骑黑焰因为领地突然出现生人,带着敌意地颠蹄,被云飞警告性拍了两巴掌,烦躁地原地打起鼻响。 女人从角落里翻出一套衣服交给孟兰,是她原本留在这里,闲来给黑焰洗澡的时候会换上的备用,孟兰说不介意,事从权宜,总比穿着湿衣伤寒好。 他一声不吭在里面换衣服,云飞守在外面等他,不一会隐约听见她平静的嗓音,似乎是同先前与她一道的女将在说话。 “不是说低调行事,不公开他的存在吗?” “我没公开。” 萧月嗤笑:“你这和明说有什么区别?” “……”云飞缄默,一时无言,转而问起她准备用何种理由调人,引得萧月复杂地“啧”了一声。 她这个旧友心志坚定,一般心中的决定很难动摇,与她相交这些年,萧月只见过两次她做出背离本意的选择,一次是抛下累累功勋,不顾大将的阻拦,毅然决然离开前线。 还有一次,便是刚才。明明前脚还说将要离开,露面不妥,谁知道找见人后二话不说,杀气腾腾就去了。 眼下,提起那个奴隶,她脸上连半分因他横生枝节的困扰都没有。 棚子里,孟兰不想让云飞等太久,换衣服的动作尽可能地快,可越想快些越是不顺意。 云飞身量高,衣裤都长不少,他只好小心卷起,然而裤角终于卷好,起身却发现直起腰困难,这才发现原本站在水槽边的大马不知道何时踱到他身边,一蹄子踩住了曳地的腰带,他心中着急,又不敢随便触碰看上去就不好惹的黑焰,无奈之下,只得小声向外求助。 “大人~” 两个女人聊到一半,萧月就见云飞噌地站起来,被吓一跳。她回到马厩前,询问了什么,萧月便听见棚子里传出一道嘶嘶艾艾的男声。 “……嗯,我换好了。” 得到肯定的云飞走进棚子,一眼明白了孟兰的困扰,她皱起眉头,严肃地教训完欺负人的坐骑,把缰绳收短,栓到另一边的角落里。 孟兰松了一口气,迅速在腰上打好个结,一抬头看见云飞一手抚着黑马,眺望棚外的空地。 女人穿着先锋特有的银甲,腰长腿直,棚顶漏下来的阳光在她耳际映下一小块明亮,脸边有一小缕碎发,泛着柔软、卷曲的光泽,她视线放空,只留给自己一个静静等候的侧脸。 一瞬间,孟兰感觉到有什么在牵动他的心,回想初见到现在,好像她一直以缄默的姿态在等待自己,写满耐心、尊重和包容,似乎只要他需要,一抬头,她总会出现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大人……” 云飞回过头,看见他提着卷过边还是有些长的裤角,小心翼翼地走向自己。 “谢谢你。” 他衷心地,心中想谢的不止一句,从她第一眼救下他,他似乎就一直欠她一句谢。 云飞却不知,以为他是说今日发生的事情,洒然一笑,只说不必道谢,她带他回来,自然要对他负责,不会随意让人欺负。 见他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云飞心中一软,伸手蹭去他脸颊上的灰,让他不着急,收拾好再出来,她在外面等他。 见人终于舍得出来,萧月凑上前,一脸揶揄地询问,云飞自然不可能将孟兰换衣的细节告诉她,让她很是忿忿不平。 “嘴这么严,还有没有交情了?” 云飞不说话,本来不欲理她,惹得萧月更加好奇了。 “到底长啥样啊,嘿哟,半天了,到现在都没见到人呢。” 听到她的话,女人反倒凉凉白了她一眼。 “我的人,为什么要给你看?”【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询问 “我的人,为什么要给你看?” 孟兰整理好衣服,正要走出来,便听见这句话,脚下一乱,想也没想,就慌忙退回阴影里。 萧月越过好友的肩膀,一眼捕到栅栏后有道衣影一闪而过,目光再落回背对马棚、无知无觉的云飞脸上时,顿时玩味地挑了挑眉。 “这次准备去多久?” “你这一走,不会把你那小奴隶丢给我就不管了吧?先说好,你要是回来晚了,我就给他卖了。” “斥令是说要守雪林一个月,这次我打算将四周仔细排查一遍,若是顺利,一个月也足够了。” 云飞淡声道,没搭理她不正形的后半句话。 她不接招,萧月也就没了继续揶揄她的兴致,暗自摇头,心道还是如此古板,这般无趣的性子哪个男子会倾心,还以为她收个男奴会有些改变,嗐,她想多了。 “说起来,朱珙那个老家伙知道你和罗子翼有旧交,居然没逮着你不放,还叫你去雪林,我也是没想到……” “照她的为人,听到罗子翼曾是你的部将,那还不嘘寒问暖,当场表演个笑脸相迎?” 萧月说着边咧开嘴,似乎脑海里已然浮现出对方滑稽的样子,却不想云飞一句话打破她的想像。 “我没说全。” “我只说前线时做过子翼的副将,替她照顾过马,想来她是误以为我是她的下属了吧。” 云飞轻描淡写的说完,引得身边人满脸不可置信。萧月张大嘴巴,一副掉了下巴的样子。 “啊???” 几乎一个词一个词地拖长了向她确认。 ……你—— 罗子翼—— 还下属……?! ?????? 这几个字单个她都晓得,怎么放在一起就不认识了呢?! 萧月震惊,要是让前线的罗子翼知道,云飞这么解释她们之间的关系,哪怕隔着八百里,那家伙也能跑断腿哭着来当面请罪。 谁叫她是从新兵蛋子就被云飞带在身边,一场战事一场战事教过,说是手把手带出来的都不为过。 云飞想到罗子翼的性格,说不定还真能做出千里迢迢跑来见自己的事,一时心里好笑。 她其实也不算胡编,确实也“当过”那孩子的副将。 有一回她们边境剿匪,当地沙匪熟悉地形,又久闻飞将军的名头,一听说她的旗号就躲起来没影,等她离开又出来抢掠过路商旅,甚至是落单的军差,实在可恶之极。 云飞便用计与自己的副将换了装束,扮作落单的后方小队一员,果然就被劫住带回窝点,里外联动之下,一鼓作气,最后将对方一网打尽。 至于喂养过追风那更是真的了,追风便是黑焰的后代,云飞将它送出前,亲手喂养到足月,后才作为军功奖给部将。 所以她也没说错,确实当过罗子翼的“下属”,难道做过一天就不算是副将了? “挺好的,子翼一直想有自己的旗号,骑都尉这个职位也适合她。” 萧月看着她欣慰的嘴角,一时也不知道该腹诽还是叹气。 人家是想当上骑都尉,但人是想做你的骑都尉啊……曾经的部下都有独立的旗号了,而主将却被发配到这么个乌烟瘴气的后方,萧月为好友惋惜。 要知道,若是云飞当年不离开,现在数起北国的大将,谁能绕过她去。 …… 孟兰说不上为什么心跳失速,听见云飞口中明显带着维护的意味的“我的人”,他想也没想就躲回来。 她怎么会说……我是、她的……她的人呢? 孟兰睫毛微颤,轻轻咬住下唇,他一边告诫自己不要自作多情,一边红着耳尖还想听听她是怎么说的。 或许她说“我的人”另有其人呢,也不一定……不一定……就是我……他这么想着,可这个念头刚升起,他心中就有种朦朦的烦闷感觉。 我是生病了吗?他捂着胸口,一时间心乱如麻,隐约只听见零星几个字眼。 “多久……小奴隶……雪林……不管……” 他无意识地攥紧了手心,后面的谈话再没心思去听。 * 说是说不给看,但孟兰出来后,云飞还是将人招到身边,想叫好友认个眼熟,毕竟她走后,还要托她照拂,弄错人就不好了。 萧月见云飞对这个小奴隶如此上心,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扫了孟兰两眼后收回目光。云飞知道她是记下孟兰的脸了,点点头,转而和少年介绍起对方。 “这是我的战友,你叫她萧队长就行了。” “明日你就会调去护军,不用担心,我走以后她会照看你。” 云飞说完却不见孟兰说话,他低着脑袋,反常的一副走神的样子。 “怎么了?是身上哪里不舒服吗?” 她凑近的低语惊醒了少年,孟兰一抬头见云飞正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先是摇头,一转眼,对上旁边女将一脸兴味的表情,忽然又点点头。 “我、我就是……有点冷。”他说着抱了抱手臂。 女人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果然蹙起英眉,留下一句“等着”,便离开了。 她一走,空气静下来,便只有风掀起棚草顶的响动。 孟兰心绪不宁,还未回神,冷不丁听见一道声音。 “你是汉人?” 他心中一惊,抬头便看见那个称作萧队长的魁梧女将,目带审视地俯看自己。 萧月眼中,本以为孟兰支开云飞别有目的,但看他因她一句话如此惊弓之鸟,以及饱含戒备瞅自己那一眼,她心中一哂,略感好笑。 她堂堂护军都统,再怎么,不至于为难一个奴隶。 哪怕……这是个汉人奴隶。 萧月望着孟兰耳后一小块斑驳的皮肤,是与北国男子常年风吹完全不同的细腻。 “汉人奴隶……”她心中反复咀嚼这几个字,忽而一笑。心道,果然像是她会管的闲事。 在满是北国兵卒的军营,一个汉人男子,还是身份最低下的奴隶,不用动脑子就能知道他是个什么下场。 …… 那女将说完一句话便不再开口,好像并不在意他闭口不答的样子。孟兰心底松了一口气,默了好一会,听见不远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伴着几句谄媚的絮语。 云飞皱眉应付着簿槽迟来的赔罪,心中有丝不耐,但也没有冷脸驳她面子,孟兰在她手下,明日调走还得她放人,于是虽不耐,还是驻足任之“辩解”。 她被绊住的样子,马道这头的两人自然都看见。萧月抬起脚就要往那处走去,却不想刚走出几步,便被一道细弱的嗓音叫住。 孟兰纠结万分之下还是叫住了她,再不开口,她回来就没法问了。 “这位大人……您可不可以告诉我,”他抿了抿唇,在萧月意外的目光中抬起头。 “雪林……是个什么地方?”【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决定 雪林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不同的人问,萧月会有不同的答案。 对于普通人来说,雪林是一片禁林,除了冬季,每年大半时间都有岗哨巡山,平民轻易靠近不了。 对于驻扎此地的军人,它是祁山大营的后背,是屯兵储物的大基地,是北国极北边界抵御羌漠狼兵的一道天堑防线。 但当问这个问题的是眼前的孟兰——云飞的小奴隶的时候,萧月心中一动,压下嘴角兴味。 “啧,雪林呐——”她摇着头叹息,状似忧愁地拖长了腔调。 “那可是个有去无回……十成危险的地界咯~” …… 云飞熟练地给黑焰添完草料,一转身,看见孟兰站在马厩前,拢着深色的冬衣望着她微微出神。 她走到面前,站了有一会儿他才回过心神。 “怎么了,还冷得很?” 孟兰赶忙摇头。他裹的这件衣服虽轻薄,内里却缝着一整块花棕色的细绒,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皮毛,但异常暖和。 他摸了两下,想起这件那天被女人叠进包袱里,好像是她的夹衣。 “你穿着合适,给你了。” 云飞说完伸手帮他理了理衣领。 少年鼻尖有点红,白生生的尖下巴压在软和的毛领子上,莫名有几分秀气天真。 孟兰却没注意她轻柔的语气,只听见她说完手一顿,心里有一瞬间失措:因他一句话,她原本要带走的冬衣竟然毫不犹豫就留给他了,那她怎么办? 那位萧队长说山上冰天雪地,还有饿狼出没,打个盹的功夫都可能冻成棍。孟兰咬唇,心里暗急——收包袱时候他还是看着她收的。 她……她压根就没带几件! 这人,照顾他的时候井井有条,怎么到自己身上就如此潦草粗心呢…… 他低着头嘀咕,自己都没注意到心中实则担忧压过埋怨,想说不能要她的冬衣,可一抬头看见她一双灰眸温温柔柔地看着自己,好像他穿成了一朵花一样。 少年不争气地脸一红,狼狈地撇开了视线。然而就是这么一打岔,错过了与她最后独处的时间。 萧月转到一旁拉她说起护军的事情,云飞听着或点头,间或给她一些建议。 “护军改革是我奏启的,她们压我编制变法的奏疏,我便将举措一一附在请安折子后,叫她们想筛都筛不掉。” 云飞淡淡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一点也不意外好友的决定。 “好事,变法若真能推进下去,于整顿军务只有好处,护军现在编制冗余,难保不产生派系内斗。” “我受够了每天跟着那群人身后像个鸨父,”萧月咧唇嘲讽,“我要让她们知道,护军绝不是她们党分斗狠的工具。” 她说起这些,眼里透着冷凛的寒光,云飞记不清多久没看到她这副表情,似乎上一次还是在沙场上,她们彼此交托后背,出生入死,互为对方挥剑的支撑…… 一切就好像发生在昨日。 “只是这样一来,只怕今后我便不能再来往后方,无法与你时常通信了。” 萧月也没想到归来王庭后还有如此多的倾轧,她不在意此事之后是否被排挤,大不了回西北,唯独对云飞这个旧日袍泽感到愧疚,她是她关注前线的唯一渠道,当年说过一起封疆拜将,自己却要失约了。 仿佛知道她所想,云飞笑着摇头,拍肩叫她不要有顾虑。 她确实一直关注着前方,但也只是关注,说到底,如今她身处边缘,无需决策,更不会有谁千里迢迢来后方,只为询问一个小小先锋的审度……消息灵通与否哪有多么紧要了。 如今的她,微小像一片树叶,暴雨之下能庇护一二的也只有过路的雀儿了吧。这么想着,离开前她又望了一眼马厩的方向,孟兰背对她浑然不觉,嘴角轻提,再冲萧月颌首,信得过好友的为人。 望着她的背影,萧月叹气,她的心确是向着王旗飘扬的方向,她知道云飞也是,只是她们都没想到,离开战场,逼迫自己的不是敌人,而是同朝的旧日.军友。 …… 而云飞,和她又是不一样的。 萧月久久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知道她心火未熄,否则她不会待在这里,而是接了封赏,顺势在朝中挂个闲职,就像自己一样。 这么多年,看多了那些诡谲冷箭,目之所及早已千疮百孔,萧月感到一颗心都逐渐归于冷寂,而这个地方,还有个人顽石一样还在独自坚持,热血未凉。 是的,不管别人怎么说,萧月觉得云飞血液未凉。只是沉寂,只是平静,不定哪日,就能直面骄阳重又沸腾起来。 * 孟兰学着云飞的模样,想把黑焰甩到鬃毛上的草絮掸下来,可大黑马毫不配合,一直用马屁股对着自己,像是借此表达对这个矮小之人的蔑视。孟兰原地瞪眼,心道这马有如此神吗,居然还会看菜下碟。 “嘿,还忙呢,它主人都走了。” 少年本来还在气闷,下一瞬,萧月的话让他猛地回头。 “她走了!?” 直直看去,心中骤然一空,目之所及,哪里还有熟悉的身影。 “对啊,上山去了。”萧月耸肩。 “她应该今天早上就走的,结果因为看你一眼耽误到现在,再不走估计就要受罚了。” 孟兰手里的刷子一下掉在地上,他却呆呆地立在原地,像是连捡都忘了。 他还想说晚上回去把冬衣偷偷塞回她的包袱里,结果她就走了? 萧月旁观他的表现,忽而意外挑了挑眉。 她的好友她当然了解,惯常心软,爱管闲事,她先前见这小奴隶还支开云飞说话,心中不喜,本以为是帮了个小白眼狼,如今看来,这个小奴隶似乎对她也有几分……在意? “走了有一会,你现在追必定追不上了。” 她抱臂,老神在在的样子,实则语带试探。 孟兰这时候哪能注意到,只是听她说“追”,心中一动,听到说“追不上”,刚升起的希望霎时又被浇灭。 见他的眸光骤然黯淡,像星火一样转瞬即逝,萧月心中又是一阵稀奇。 “……但我知道有条近道,穿营而过,你若跑得快,兴许还可能赶上。” …… 孟兰绕过栅栏,拔腿狂奔,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着急过。所过的奴隶皆是吃惊地看向他,他却丝毫顾不上在意,心底只有一个声音——快点、再快点。 他都没有做好道别的准备…… 他还想再见她一面。 * 云飞背着寥寥无几的包袱,走在出营的路上,过往的巡逻兵不时问候,她一一点头回应。 将要走到营地口,前方一阵不小的过路动静传来,左先锋邹震跨着她的马带队回营。 见她独自一人,还背着行囊,经过手下一番耳语,像是心情很愉快般,遥遥举起马鞭朝她轻蔑一笑。 没有理会她的挑衅,云飞冷漠地转回视线,旁若无人一般继续往前走。 杂乱的队列扔在脑后,喧嚣渐渐远去,她忽感一阵无力,这些年的坚守似乎什么都看不到……抬头望向天空,一望无垠的云层之下她刹那有种不知何去何从的空茫。 她想我真的应该给自己一段独处的时间了,这次去雪林正好有一个月来想想。 一个月后回来,她依旧是那个云淡风轻的云飞,就像这些年许多次说服自己一样。 “……大——人——” 起初,云飞以为自己糊涂了,不然怎么会听到孟兰的声音?可呼喊又一次,从身后的远处传来…… 她跨出营地前,终于忍不住回过头,就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跃动着向她奔来。 孟兰追上她时,已然说不出话来,只能弓着腰在她面前剧烈地喘气,好在云飞也不走,一双眼睛毫不催促地凝视着满头大汗的他。 “大……大人,你、你是要走了吗?”少年终于缓过一口气。 云飞诧异地看着他,伸手帮他擦汗,轻轻点了点头。 “您能、能带上我吗?” 这下,云飞真的怔住了。 大概她的反应提醒孟兰,自己的要求着实惊人,他绞尽脑汁说出几条理由。 别的奴隶都在议论自己…… 没去过护军,害怕过去不习惯。 活做不好,又没人会给他留饭,肯定饿肚子…… …… 孟兰编得口干舌燥,终于看见女人的表情从惊讶道,到蹙眉,最后垂眸深思,竟像是真的开始考虑带上他的可能性。 他忐忑地等了半天,便听见她语气严肃地对自己说。 “你可知道,我此次是受罚去的,”云飞顿了顿,还是决定告诉他,“奉命守林,不是游玩美差。” “我知道。”孟兰一个劲点头。 他来时路过像是左军的一群人大笑,听到一耳朵,才知道原来她这是受罚,难怪刚刚她是那样的表情。 云飞只当是萧月告诉他的,继续道。 “山上很冷,上去了很可能大雪封山,不能中途下来。” 知道他怕冷,她本想用寒冷劝退他,却不想孟兰异常执着。 她思考后,终究拗不过他,点了头。 既要多个人,东西便不能随便对付了,她领着孟兰回两人的帐篷,重新收拾行囊时,没觉得麻烦,反倒心中多了些柔软。 只是多带上个小尾巴,她心道,该是不成问题的吧。 她不知道,此行一去,白雪茫茫,是她在祁山最后一年,最后悔的决定。【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山上 女人背着行囊走在前方,包袱滚圆,与先前相比,大了不止一倍。 孟兰知道这里面多数都是谁的东西,她收拾行囊,自己的一件没添,带的全是他的,就连他平时喝水的小木碗都放进去了,几乎能带的都带上。 他忽然有些犹豫,自己偏要跟来是不是成了她的累赘……这么一分心,脚下顿时被绊了一下。 “小心。” 云飞就像脑勺后长了眼睛,迅速转身托住他的手臂,才令少年稳住身子,没有摔倒在遍地是碎石的山路上。 “这片枯草多,你踩着我脚印走。” 她没有责怪,反倒叫他小心,又刻意放慢了步伐,照顾他的速度。孟兰赶紧收回心神,专注脚下,渐渐也顾不上想其他的了。 两人走了大半时辰,道路越来越陡峭,沿途荒草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嶙峋的山石。云飞回过头朝小奴隶伸出手,告诉他接下来的路难行,她牵着他走。 孟兰点头,耳朵微红,把手放进她掌心的瞬间,心跳一漏,稳了稳对自己说:都是权宜之计,这么陡的山路,他凭自己肯定爬不上去的……对,就是这样。 事实也确是如他所想,好几次,他踩到滚石,险些滑倒,云飞每每都能眼疾手快地把他拉回来,她的手臂沉稳有力,几次让他一颗吓到差点跳出来的心脏安稳落回原处。 “到了,前面就是。”饶是云飞也被一路惊险吓出些许冷汗。 孟兰状似安静地见她抹了下额角,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袖内指尖微蜷,因她骤然放开的手,心头一阵淡淡的空落。 他很快打起精神,向着云飞说的方向看去,发现不远处是一大片寂静的秋林,林边隐约有座不起眼小木屋。 等孟兰坐到屋内唯一一条板凳上,才知道,原来这里是岗哨临时歇脚的地方,虽简陋,吊锅、铜壶、水缸、床,角落里还有一小堆干柴……该有的东西居然称得上齐全。 女人对这里似乎很熟悉,她把随身带的水囊里的水灌进铜壶,架上火烧热了后,倒到小木碗里递给他。孟兰捧着热气缭绕的碗,慢慢抿了几口,一路惊吓悬着的心才落地。 “你歇会,我出去树林里看看。”云飞道。 那几根柴火肯定不够,最多烧两晚,山上的夜晚屋里不点火,人很快就冻病了。她心中算算时节,降温就在这两天了,得趁那之前多弄些回来备着,否则树木被霜雪阴湿,即便捡回来也很难烧着。 孟兰见她出门,自己四下看了一圈,左右无事,将包袱里两人的衣物和用品都拿出来,放好后看她没回来,便将床铺铺叠好,收拾完还不见人,又找了块抹布把屋里都擦了一遍。 全部弄完之后,女人终于回来了。孟兰以为她说的捡柴火是捡树枝,不想她拖着半棵比他腰还粗的断桦回到小屋前,孟兰拿起铜壶,想要给她倒碗水喝,谁知道一转身,女人放下柴又走了。 他只在门口站了一小会,便见她来来去去,依次找来干草、木桶,也不知道去哪取的水,两三趟便把水缸蓄满了,最后一次更是带回来两只野兔一只山鸡。 她一刻不停,忙碌得像只拖家带口的松鸦,高效又有条不紊地为巢穴囤积过冬的口粮。 “快来喝口水吧。”孟兰看在眼里,抓到间隙把捧了半天的碗塞给她。 云飞接过,跟着他的脚步朝屋里迈了两步,一眼察觉原本蒙灰的桌面很是干净。再一扫,一应物品摆放整齐,就连床褥都铺好了。她颇感意外地看向孟兰,谁知道对上她的目光,小奴隶一本正经地挺了挺胸膛。 “怎么,只能你一个人忙,我不能找点事做?” 他说完方觉得自己语气有点嚣张,他本意是想帮她分担一些小事,知道云飞是不会叫他做事的,可见她什么都一个人亲力亲为,他却在一旁闲坐,会觉得自己毫无用处,就像个…… ……像个等着被“伺候”的大爷一样。 可我刚才说话的模样也确实像个“大爷”吧,孟兰心里懊恼起来——谁家奴隶敢这么跟主人说话。 也就是云飞,从来不计较这些。与她相处,孟兰时常会忘记自己现在是一个奴隶。 他有心说点什么找补,却不想女人蓦地点了点头。 “你说能,”云飞望着他弯了弯嘴角,“那必定能。” 她伸手像是想抚顺少年头顶的碎发,却想起这只手刚抓过兔子,便留下一句,“收拾得真不错。” 孟兰无措地别开眼,因她毫无吝啬的夸赞瞬间羞耻,心中忍不住嘀咕。 她对他还、还真是……要求低得很。 * 他们下午架起火堆做炙烤,孟兰觉得兔肉有腥味,云飞便先给他烤了鸡,可他咬了两口,又忍不住被燋香四溢的火堆吸引,看了好几眼。云飞心里好笑,招呼他过来替自己翻面,起身走进林子里。 不一会,她带回来一把红色的小果子,碾碎涂在兔腿上递给他,孟兰咬了一口,一股辛辣盖过腥气直冲味蕾,居然异常好吃。 他一个人吃了半只鸡和一条兔腿,剩下的云飞全解决了。就这么他都有些撑了,捂着鼓起的小肚子,望向屋前忙碌的女人和寂静的树林,忽然觉得山上也不如想象中那么可怕。 然而,到了夜晚,他就改变了想法。 第一晚,他睡前隐约听到一声呼嚎,叫声远得很,云飞喊他睡觉,他便以为自己听错了。 谁知道后半夜,他被野兽低吼和利爪挠门的声音惊醒。一睁眼,发现云飞穿好衣服,拿上一头燃烧的柴火做火把,正要出去。 “怎么了吗?” 他忍不住攥紧被角,听着门外此起彼伏的嘶吼声,清晰地感觉到身处的小屋正被一群野兽包围。 “没什么,你继续睡。” 女人留下一句话,轻轻地带上了门。孟兰胆战心惊地等了小半宿,外面的动静逐渐从混乱到兽类的哀叫,最后归为寂静。 云飞微微喘气推门回来,见他还坐在床头,诧异问他:“怎么还不睡?” ‘我这怎么睡得着嘛……’孟兰心道,一双大眼睛瞪着她。 倒是因她一句粗神经的话,这夜的惊吓散了大半。躺下的时候,又偷偷往她身边蹭了蹭,确定她没受伤才放心地闭上眼睛。 第二天天一亮,果然,他发现屋外躺着一头巨大的灰狼,地上还有好几滩血迹。云飞翻动烧焦一半的狼尸皮毛,问他想不想要一件马甲,孟兰吓得赶忙摇头。 女人面露遗憾,转头比着尺寸,给两人都剪了几双鞋垫,孟兰这次没拒绝,垫在靴子里,别说,格外暖和。 当天晚上,孟兰睡得不错,大约门口挂的狼皮起到震慑,夜里再没有别的侵扰。云飞半夜添了一回柴火,看见孟兰火光中红扑扑的睡颜,无声弯了弯嘴角。 第三日,依旧平静,只不同的是,云飞一大早进了林子,直到中午才带着猎物回来。她下午倒是没出门,却拎着斧头在屋前劈了一下午的木头。 柴火堆成一面墙,像座小山,孟兰叫她歇歇明日再砍,云飞却摇头说还是今天一下子劈完的好,他还说做什么如此赶着,不想夜里就瓢起了雪。 即便云飞已经添了几次柴,火盆的火一直没熄过,孟兰裹着被子躺在床上,还是冻得牙关打颤。 没办法,屋外风雪声愈紧,周边空旷又没有遮挡,木屋到底不是严丝合缝,门间窗隙钻进来一丝寒风在屋内打个转,火光都就吹黯了一分。 孟兰这下知道为什么云飞要下午赶着劈树了,柴火真烧起来时,那是消耗得飞快,可即便是如此,他还是觉得冷,火盆放在床头,脚下就冰凉,在床尾,没一会身上又发抖。 他紧闭双眼,心里催着自己快睡着,对,睡着就不冷了,可酝酿了半天还是无法入睡。他一双眼皮颤啊颤,克制着身体幅度不惊醒身边人。却不想忽然,身后叹息传来,腰间一紧,下一刻,铺天盖地的暖意袭卷周身。 云飞把他拉进自己的被窝,手臂一展,连人带被拥进怀中。 风雪怒嚎中她闭上双眼。 “睡吧。” 她的话像是烟气,落在少年耳畔,恍如一句缱绻呓语。【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有路 云飞早上穿好衣服,床上人还没醒来。孟兰身体裹在被子里,鼻尖压在被沿下,只露出半张秀气的脸。 她瞥见他鸦羽一样静敛的眼睫,掩着两片淡淡青黑,伸向床里的手一顿,‘罢了,点点风雪,不戴也无碍’。 少年呼吸绵长,睡得毫无防备,对床前的端详浑然不觉。 云飞望着他饱满的额头和脸上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痕迹,忽然有些庆幸将他带了来。他如今淤肿消褪,洗去伪装,怕是一抬眼便会让人发觉有异。 走出小屋,山上一夜之间改换了底色,到处都是白皑皑一片。她轻轻带上了门,转身目光投向山脉更高处,毫不犹豫,抬脚朝那片银装素裹的静林走去。 屋内,几乎是门扉闭合的一瞬间,床上人的眼皮颤了颤,下一刻,复又睡去。 …… 雪地上,一串错落的脚印穿越深林,一路延伸到山脉背面,空无人烟的地界,连鸟兽都鲜少踏足。 云飞在此地逡巡,忽然蹙起英眉,发现有处草木被雪覆盖,下陷的深度颇为异常。 她仔细将表层刨开,果然在林子边缘找到了人为痕迹。 那是一把钢质钩爪,枯叶掩盖之下,锻铸粗陋,造型怪异,状似张开的蛛爪,又像狰狞的獠牙。 她伸掌在周围地上按了按,一把扯出陷入土下牵连的藤绳,眸光一闪,起身顺着绳子的来处一路寻去,最终,在陡峭的崖壁边找到源头。 ‘当真是不死心。’ 云飞站在石壁边,脚下是万丈深渊。她睥睨着云雾缭绕的涯底,眸露寒光,刹那抽出短刃一刀砍断了绳索,力道之大,在坚硬的壁石上留下醒目的白痕。 做完这些,她转身离去,继续找寻下一处异常行迹。 * 临近午时,云飞提着野物归来。 孟兰遥遥看见,抬头望了眼阴翳的天空——这几日女人回来的越来越晚了……接过她手中沉甸甸的猎物,并不多想,只当天渐寒,野物愈发不好猎了。 吃饭的时候,云飞主动提了自己午后的安排。 “下午我打算进林,看能不能找些松木回来。” 孟兰眼睛一亮点点头。 是他昨日说到,她每日带新鲜猎物回来,现下家里食物很充足了,只是前两天打的野猪还剩小半,担心吃不完可惜。 ……要是能腌制起来就好了。 云飞想了想,便说她可以找些松枝回来,点烟熏上几个时辰后,也和腌制的一样,存放小半年不是问题。 孟兰觉得这个方法好,恰好他知道做腊肉的步骤,熏肉想来大差不差……就有刚才饭桌上这番对话。他想着若是肉制好了,女人便也不用日日出门捕猎了。 “这几日,山上小动物是不是都躲起来了?”他想了想,斟酌开口。 “确实。”云飞以为他好奇,客观点头道:“冬季不少动物会休眠。” 果然,孟兰心道,就是难猎了她怕他担心,不告诉他,才会冰天雪地的在外面越待越晚。 “我也不是非要吃新鲜的。”他低着头小声嘀咕一句。 “什么?”云飞没听清,忍不住凑近。 “没什么……我是说,”他支吾,忽然灵机一动,“……下午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孟兰越想越觉得可行,他也认得松树,正好可以帮上忙啊,不然那么大的林子,靠她一个人那得找多久。 可云飞看着他,却有些迟疑。林子里还是有风险的,尤其落雪后,人在承雪的树下行走,若是不小心,很容易被雪块砸到,掩埋都眨眼间悄无声息。 “就带我去吧……”少年望着她,自己都没察觉他口气中透出一丝祈求,“左右我一个人在家里也无事可做。” 云飞原本还在沉吟,听到这里目光一顿,心道,我是不是留他独自在家中,令他感到无聊了……算算日子,来山上至今他确实闷了很久。 被他饱含期待地望着,她默了默,忍不住心软应下。 少年一见,霎时笑容像春花一样绽放,即便又正襟危坐地听起她的叮嘱,也还是让人轻易感知他的欣喜。 看在云飞眼中,更加印证猜测,轻叹早该带他出去转转的,左右有自己看顾,能出什么事。 她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让人穿上鹿皮小靴,裹上厚袄,一路走在银装素裹的雪林中,视线一刻也没离身边人。 孟兰对此并不知,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中跋涉,瞧见冻结的蛛网,树梢挂着的冰晶,偷捡栗子的松鼠……看什么都觉得稀奇。他杵着云飞给他寻来的木棍,艰难又乐此不疲地拔腿,气喘吁吁,却也没忘记此行的目的。 “那里有一棵。”他指着远处一人高的松树,扬声道。 云飞老早就看到了,却也配合地望去,看了一眼,轻轻摇头,“太小了”。 眼前这棵矮松,冠部刚刚生出,枝叶稀疏,多折几根说不定挨不过这个冬季就死了。 孟兰想想也是,这小树在高大的柏木中间夹缝生存,本就异种长得艰难,何必人为的给它增添不易。 两人默契地略过它,继续寻找。 之所以只寻松树,概因其针叶茂密,能存住烟气,且点燃时,枝叶会散发清香,尤其适合熏制食物。 他们运气不差,多行一柱香的功夫,发现几株高大的寒松。 起初,两人一起折取头顶的树枝,后来云飞发觉有些慢,几个纵身攀上树捎,拔出短刃前,不忘叫少年躲到一旁,免得一会被砸到。 孟兰站在空地上歇息,树影遮蔽女人的上半身,只有劲瘦的腰身并两条腿露出,哪怕这个角度看去也修长得惊人。他在树下仰望了一会儿,感到脖颈微酸,才低下头,想要归拢起一地树枝。 刚刚弯腰捡起一支,忽然,有团灰色的影子从他脚边蹿出,一蹦一跳,飞快逃往别处。 是兔子! 孟兰心中一喜,想也没想丢下树枝拔脚就追。兔子受到惊吓,四条腿倒腾得更快了,孟兰险些追不上,好在雪地松软,一路留下两串点点清晰的爪印,孟兰一直追赶,不知不觉闯进了林间腹地。 在一片枯草丛生的地方,他失了踪迹,跟丢目标,少年叹了口气,未及多失望,一抬眼,发现此处荒凉死寂,是个极陌生的地方。 他尝试循着脚印原路返回,可只走了十几步,痕迹便被细雪模糊,眼看雪越下越大,少年举步不定之下,只好咬牙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走走停停,他不记得独自在林中行了多久,后悔渐渐涌上心头,若是不贪玩追那兔子,乖乖在树下等着,现在就不会迷路了。 也不晓得云飞有没有发现自己不见了……他脑海纷乱地想,这么久,应该发现了吧…… 她会着急吗? 会来寻他吗? …… 孟兰思绪渐渐飞远,呼吸也渐渐沉重,就在力竭之前,隐约间,似乎听见一声飘渺的呼唤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在哪里——” 听不真切,他立刻停下脚步,减少响动。 “……孟兰——回答我……” 这回听清了,是云飞的声音! 顿时迈开脚步,忽然又有了力气,朝着那边奔去。 “我在这!” 他边跑边回应,能感觉到云飞也听见了,呼喊声飞快接近,越来越清晰。他加快速度,谁知道,乐极生悲,一不小心,被雪下的根茎绊倒在地。 顾不得疼痛,他立刻欲爬起身,然而撑地的瞬间,手掌被一块平滑的硬物膈到。 孟兰动作一顿,伸手拨开积雪,发现黝黑的湿土上躺着一块打磨光滑的木牌,上面深浅不一刻着什么潦草的……图形? 他狐疑地将牌子拾起擦干净,看清木刻的瞬间,瞳孔阔开,瞪大了眼睛。 不是花纹,也不是图形,是字……是汉字! ‘此径可通’。 他顺着木牌的方向扭头看去,地势向下,荒草横生。 那是一条隐秘几乎辨不出的…… ——下山之路。【你现在阅读的是 】 23、石头 “……孟兰……孟兰——” 呼唤声由远及近,越发清晰,孟兰一怔,从震惊中回过神,他低头看了一眼木牌,迅速将它埋回雪地里,害怕找不到,捡了三块石头摆了个圈,临走前,还特意踩了好几脚。 刚做完这些,下一瞬,一道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中。 终于——找到了。 云飞松了口气,平复呼息,朝着雪地上蹲成一团的人大步走去。 “……你去哪里了?”女人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孟兰心知此事自己做得不对,小声地想遮掩一番。 “我……我出来找、找松树……” 轻易看出他在撒谎,云飞站在他面前,俯视着他的头顶,半晌没有说话。 得不到回答,孟兰心中忐忑,大着胆子仰起头看她一眼,只这一眼,恰好与她的目光直直对上,她望着他,冷静又洞悉一切般,极轻地挑了下英眉。 孟兰霎时心虚地落回视线,这才发现她的胸脯还在剧烈起伏,后知后觉的,一种叫做“愧疚”的情绪浮现在心底。 她一定是着急的,发现自己不见后……必然是奔寻了很远才找到这里。 “……其实,其实……我是追赶一只野兔,才迷了路困在这里。” 他喏喏开口,道出实情,说完也不敢看女人发怒的表情,默默地低下了头。 云飞俯望着他的脑袋,这个角度,轻易发现他帽子戴歪了,肩上都是落雪,衣服也凌乱……他缩在地上不敢抬头,似乎要是自己不发话,他能一直蹲下去,蹲到天荒地老。 罢了。她长出口气,平复道:“在地上做什么,还不起来?” 仿佛得到了“赦免”一样,少年小心抬起头,睨着她的神色,云飞眼皮一颤,朝他伸出一只手,就见少年眸子猛地一亮,开心地朝她弯起嘴角。 算了,我和他置什么气……她握住他冰凉的手,刚要拉人起来,然而孟兰起身的动作一顿,舒展的眉头蹙起,笑脸瞬间皱成了包子。 他怯怯道:“腿……腿麻了,站不起来……” 看得出,云飞这下是真的无奈了,她长叹了口气,简单查看后,一撩衣袍,转身在少年跟前蹲下。 “上来。”女人简洁命令道。 孟兰的犹豫只持续了一秒,便顺从地向前趴去。 覆上她脊背的瞬间,他听到一声长叹,忍不住耳根一红。 明明,她的叹息轻到无声,但孟兰在捕捉到的一瞬间,却像是火燎一样,感到热意熏人。少年羞惭地圈住她的脖子,被她托住膝弯,稳稳背在身后。 落雪无声,两个身影,并作一串脚印,缓步穿行在素色森林中。 * 回去后,应女人的要求,孟兰坐到凳子上,卷起裤管让她查看,这才发现膝盖有大片青紫,看着有几分吓人。 ‘可是怎么一点都不痛’。 他好奇地尝试曲了曲膝盖,还没有大动作便被一只手制住了。 “那是你腿冻木了,现在没知觉。”女人撩了他一眼,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轻嘲,“再动我直接给你打断算了,省得治了。” 她拉着小奴隶的踝,让他的脚踩在自己的大腿上,孟兰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蜷了蜷细白的脚趾,没敢再动。 屋里唯一一条板凳现在在他屁股下,女人单膝点地,就这么半蹲在面前为他上药。 “哼,待会缓过劲来有你疼的。” 她嘴上说着狠话,为他处理伤势的手却很轻,孟兰被她揉着膝盖,舒服得都快睡着了。 意识涣散前,他忽然想起一桩事,勉强清醒过来。 “大人,我以后……还能出去吗?” 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害怕今天闯了祸后云飞再不让他出门了。 云飞头也不抬,一门心思地为他疗伤,闻言,像是随口问道:“出去做什么?” “额……玩!”或许未与她对视减少了压力,他快速想到了说法,“我也想出去散散步,不想整天闷在家里。” “可以。” 出乎意料的,女人毫不犹豫地点头了。 就这么简单?居然一点都不惩罚我吗?孟兰一愣,几乎有点不敢相信。 “但是——” 云飞掀起眼皮,看着他道:“下次去哪里要让我知道。” “不是限制你的自由,” 她浅灰色的瞳孔剔透得惊心,一眨不眨凝视人的时候,透着一种别样的认真。 “……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 孟兰对着墙壁发呆,云飞的话回荡在耳边,令他反复忆起她的眼神。 他心里愿意相信,她在意他的安危,她若想禁锢他,早有一百种方法,何必还答应什么“出去散心”的说辞。 可——要他就这么放弃?孟兰想起那片雪地、那条路、还有那块刻字的木牌——这可是他这么久以来,在敌国第一次见到熟悉的汉字。 它或许是上一个来到山上的人留下的记号,对方或许就是从这里回到了家乡。 孟兰一想到这里,心中忍不住地抽动,他也有故土、也有家人,失踪这么久,不知道爹爹着急成什么样了。 至于云飞……他要怎么跟她说呢…… 每每想起她眼神中不加掩饰的关心,他都感到心底有根弦被拨动。 逃?还是不逃? 带着这样的纠结,当天夜里,他做了一个纷繁的梦。 他一会儿梦到云飞拉着他的手,叫他不要走,一会儿梦见小爹爹站在家门口,冲他招手。小爹爹笑着笑着忽然哭了,流着泪问他怎么还不回家…… 孟兰早上在云飞怀里睁开眼睛时,心中已然做了决定。他想起他小爹爹的眼睛,他前半生为了他母亲——一个薄情的妻主日日哭泣,后半生不能再为了他流泪。 他决心——要逃。 他醒来就决定要离开,到了午饭时终于找到机会,支开云飞。 “大人,我今日想吃些有滋味的。” …… 饭桌前,孟兰盯着女人面前的食物,像是馋到挪不开眼。 云飞低头看了眼盘中野猪肉,微讶地挑了下眉。先前他说腥膻吃不惯,咬了一口就推开了,一头野猪除了做熏肉那小半,其余都是云飞吃的,如今就只剩下这么一些,他倒是忽然来了胃口。 她把盘子推过去,少年望着肉,犹豫地拿起筷子,半晌没动。 云飞看在眼中,顿了顿,问道:“要涂荏果吗?” 荏果就是第一次吃兔腿,她碾碎涂在上面掩盖腥味的小果子,果然,只要一提,甚至不用他开口,她了解自己的口味。 孟兰眼神一黯,默不作声地点头。 “还……还想要点辛味。”他叫住就要出门的云飞,叮嘱道。 可说是叮嘱,一发现女人回过头,他还是垂下眼睫,不自然地避开对视。 “好,知道了。”说话的同时,云飞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只是孟兰没注意到。 她没再多说,朝着背对雪林的方向走去——孟兰说的‘辛辣的味道’在更远的地方。 * 孟兰踩在雪地中,循着记忆一直走,一直走,树木不停倒退,环境渐渐陌生,他中途走岔了两次,好在及时察觉,最终找到那片曾经迷失的地方。 依旧是荒草丛生,他发现熟悉的石头,却不是当初留下的三块,只余一块,孤零零的躺在草边。【你现在阅读的是 】 24、大雪 石头移了位置。 ‘难不成被风雪卷走了?’ 孟兰在周围挖了挖,确定摸不到木牌,忍不住失望。 这几日山上一直飘着细雪,放眼四顾,到处都是一片素白,这种环境下,从雪地里找一块小小的牌子,无异于大海捞针。 好在他也没有泄气。想着石头既然在这里,那他留下记号的地方也不会太远,于是打起精神,仔细探查。 他自问,再见到那条小路,一定可以认出来…… 云飞归来时,手上握着一捧荏果叶,她站在台阶前,却没进去,只是垂着眼睫,像是在等待什么。 小屋静悄悄的,一片死寂。 她把东西揣进怀中,随着抬手的动作,腕甲上的薄雪落到脚尖,片刻后,再不迟疑,径直推开了门扉。 薪火尚有余温,饭食还是用过的样子。 ……屋内却空无一人。 …… 孟兰艰难地在野外跋涉,沿途荒草丛生,大大增加了他行进的难度。经过积雪渗透后,土地又变得软烂坑洼,一个不当心,便容易陷进去。 已经记不得滑倒第几次了,孟兰从地上撑起身子,努力把自己从雪泥中拔出来,等他四肢恢复自由,已经不剩多少力气了。 入九的寒冬,他衣领里出了一身汗,双手更是脏的不行,他喘着粗气坐在一处草根密集的地方,就地恢复体力。 若不是他确定记得,会觉得自己找错路了,此处完全不像是人能通过的样子。可他回望来路,荒草冷寂,已经辨不出方向了,顿时打消了回去的念头。 都走到这里了,便只能继续下去了。 他站起身,咬牙接着行进,沿途只在草根密集处踩地,实在落脚困难时,便捡起一支枯棍辅助着倘过。 草根生长处抓地紧实,勉强算是能踩踏,最好的便是探到石块隆起的地方,他能借力站住缓口气。 天色逐渐阴沉,孟兰不得不加快脚步,手中棍子抵到有处硬物时,他没及多想,便踏了过去。 然而,踩实的一瞬间,他便察觉不对劲,石头再尖被泥土掩盖着也不会如此锋利。而就在他意识到的同时,已然迟了。 铁质硬物刺破鞋底,锯齿深深扎透脚掌,尖刃贯穿,带着不详的锈迹从靴面直直破出。 钻心之痛顿时袭来,孟兰脸色一白,失去重心,跌倒在地。 他额头冷汗涔涔,第一时间想要查看伤处,可却发现单脚在泥泞中坐直身体都困难,并且一番挣动下来,伤处撕裂感越发剧烈,痛到抽气都艰难。 “……有人吗?有没有人呐……” 少年控制不住面目扭曲,孱弱地求救,回应他的只有凛冽寒风。 没有人会在这里,他感觉手脚渐渐僵硬,唯一知道我存在的人,不久前还被我远远支走了。他自嘲着,想起一路上不敢想的人,眼中忍不住蓄出泪水。 疾风过后,天空开始飘雪,雪花落在地上和暗红色的鲜血混在一起,如他的处境一般悄静无声,让孟兰越发绝望。 * 云飞找到人的时候,发现孟兰身上已经落了一层薄雪,他无意识地呻|吟着,半阖的眼皮似乎还想撑开看看是谁。 她火速把人带回去,在床边唤了半天,也不见他有醒来的迹象。 不能再拖了。 果断剪开他的鞋底,发现血迹已经凝固,和鞋袜冻结在一起,却也因此,令他流血的速度减慢。伤势没有到她不可处理的地步。 拔出锐器的瞬间,孟兰猛然从剧痛中惊醒,他惨白着一张小脸,满眼惊惶,看见熟悉的屋顶,熟悉的人脸,突然抓住云飞的袖子。 追问道:“……大人,是你吗?你来找我了?” “是我。”女人放柔的声线带着别样的安抚。 “没事了,睡吧,一觉醒来就好了。” 他便卸去惊慌,阖上双眼,归鸟回林般沉沉睡去。 但真的,睡一觉便好了吗……云飞神色凝重,她是安抚孟兰,也是安慰自己。 她望向桌上刚刚取出的带血的利器,终于忍不住拧紧了眉头。 贯刺伤,伤口太深,最重要的是……伤人的铁器上有严重的锈蚀。 越是打量这个歹毒粗陋的锥刺,她心中的担忧就越发强烈,像窗外飘飞的细雪,随着时间一点点累积。 只要今晚安然无事便好……望着孟兰昏睡中依旧不忘攥紧她袖子的手,女人忍不住心中默念: 但愿是我多虑了…… 然而,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 ——孟兰夜里起了高热。 * 好像被扔进了仙人的丹炉中,孟兰感觉自己变成了一颗芝草,正被一刻不停地烘烤。火舌不时燎过他的根叶,让他从上到下,里里外外处于煎熬之中。 后半夜,云飞把捂热的帕子从他额头拿下,换上过凉的,见他嘴唇干裂,又用勺子小口小口地喂水,孟兰的眉头还是紧蹙,脸上写满痛苦。 山上什么都没有,云飞收拾东西预备带他下山,可再烧下去,只怕等不到天亮了。她撇了眼窗外,风声呜咽,皑皑白雪将无尽黑夜都映出朦胧的荧光。 她复又望向他烧红的脸,眸光晦暗,仿佛下了什么决心,解下腰甲,转身朝着屋外走去…… 天明之前,孟兰身上的热烫终于稍缓,维持在一个勉强平稳的状态。云飞一言不发将他半抱起,争分夺秒地开始准备。 昏睡中的人对摆弄毫无反抗之力,孟兰迷迷糊糊间,只感觉有人在给他穿衣服,里襟、夹衣、棉袄、裘帽……包粽子般一层又一层。他想问问到底何时才能穿完,奈何无力睁眼,便又陷入一片混沌中。 下了一夜大雪,山路上的积雪已经堆过膝弯。 云飞在天地一片银白间跋涉,每迈开一步,便留下一个深似灌银的脚印。 起初她将孟兰背在身后,腰间的裤带将两人的身躯紧紧捆在一起,可少年忽然小声呻|吟起来。 他在梦中喃喃:“爹爹,胸闷……”气息短促,眉心皱起:“好难受……” 女人眼神一顿,停下脚步,将人换至身前。 改背为抱,双手被占,她便有些看不清脚下的路。可即便如此,她也没再把孟兰捆回背上,只是前行时脚下加倍谨慎。 然而,风雪迷眼,到底不是百无一失。 孟兰第二次清醒时,明显体会到一刹那的跌落感,可是预想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是头顶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 这个嗓音……他太熟悉了。 少年在昏睡中竭力找回意识,睁开眼睛的瞬间,看见漫天大雪,云飞抱着他一道失足摔倒在雪地中。 只是她的双肘落地前居然硬生生向上撑起,让臂弯中的自己哪怕摔倒的瞬间,伤害也波及到最小。 她微抿的唇线撞进眼中,配合她隐忍的表情,悬在半空的碎发,两人的脸眨眼间靠得极近,孟兰甚至能感受到她呼出的鼻息吹拂在脸上,透着丝丝寒意。 无论是她冰霜般的眉宇,还是两人之间的距离,眼前一切恍如臆想,透着虚幻得不真实。 “大人,我是在做梦吗?”他的记忆还断在受伤,独自倒在荒草丛生的野外。 “不是。”云飞跪地起身,将他重新抱起,她沙哑的喉咙已然说不出过多的字眼。 只是,她的手臂很稳,站起时,步履却有一瞬间的摇晃。在细看她沾雪的脸色,泛青的嘴唇,孟兰心中一时悲怆。 “我们会死吗?”他问。 “不。”云飞斩钉截铁地吐出一个字,目视前方,重新辨认出方向。 看着她坚定的神色,孟兰却忽然觉得就算走不出去,也没什么,他们会死在一起,是眼下最坏,但又最好的结局了。 怀中骤然恢复安静,云飞本以为他又睡着了,无意一瞥,才发现少年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大概他的眼神太平淡,她居然读懂了他无畏背后的悲观。 忽然,她向怀中戗了下脑袋。 “你不会有事。” 冰冷的额头贴上滚烫的额头,一触即分。 她勾唇:“我们都不会死。”【你现在阅读的是 】 25、违命 “我们都不会死。”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口吻温柔,却又有种异常笃信的轻松。 即便她当下的情况并不算好。 孟兰被她抱在怀中,轻易发现她唇无血色,眉眼霜白被冰雪覆盖,简直不似活人。 可他依旧能从那双剔透的眼瞳里,窥到一种无声的亮光,她的目光投射在他脸上,让孟兰刹那间眼眶一热,感受到一种被坚定鼓舞的泪意。 “孟兰,”她瞥见他濡湿的眼角,忽然沙哑地叫了他的名字,“帮我把睫毛上的雪拂下去。” 孟兰便收拾心情,朝她伸出手去。 然而,指尖触及她面容的一瞬间,他忍不住凉得一个哆嗦,满眼惊异地望着她——人的脸颊,怎么会比冰块还冷。 他愣怔着,眼中似乎又有了湿意,云飞心中叹气,便朝着他悬在半空中的手指俯下头去,就像一种大型兽类在小兽跟前温顺的迁就。 孟兰如愿抚上她的睫毛,棱棱细碎的,摸上去像是一排硬硬的小刺茬,他手指一顿,这才发现,遮挡她视线的不是雪花,而是冰晶,风雪落在上面化水结霜。 到底要天寒地冻地走多久,才会连眉宇间染上的水汽都凝结成冰。 他吸了吸鼻子,感觉又想哭了。 却还记着云飞的话,忍住心中密密匝匝的酸涩,伸出两只手掌够上她的眼眉。 他高热中,双手甚至不用揉搓自带燥热,暖烘的掌心覆上眼皮的一瞬间,云飞喉中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 孟兰看到冰晶化水顺着指缝流下,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眼睫在掌中轻眨,像是两片细软的羽毛,扫在他的手心,泛起绵绵的痒意。 这一刻,他竟然庆幸自己在烧热,脸上的红晕得以遮盖。即便如此,对上云飞宛如刚洗过、清亮的眉眼,他还是不自然地避开视线。 这一佯装,便真的睡了过去。 他一闭上眼睛,云飞便收回轻松,眸光复又冷冽,心中暗暗决定,哪怕现下大雪封山了,无论如何,她都要带着他走出去。 事到如今,已经脱离了她的预计,她原本的设想,两人出来一个月,自己有机会整理心情,他也能暂时摆脱奴隶的针对,然而孟兰的出逃打乱了计划。 云飞不怪他想走,想走才是人之常情,他本就属于另一个地方,她只怪自己低估了他要离开的心,她若察觉后,早早和他平心静气地谈及,他或许就不会明知在暴风雪天,依旧选择踏上一条前途未卜的小路。 怪只怪她太过自负,云飞本以为凭自己的本事,带一个人上山不成问题,事到如今,是她的忽视造就现在的场面,而又为她的自负,孟兰很可能因此丢了性命。 她脑中一条条自省,脚下也未迟疑,一个踉跄险些再次滑倒,好在及时稳住,怀中人脸颊绯红,这样都没醒,便知道大概他又陷入昏迷之中。 云飞放眼前路,挺起胸膛,哪怕腰部之下已全然没有知觉了,还是靠意志驱使自己不要停下脚步。茫茫天地间,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把他带上山,就一定要全须全尾地带他回去。 …… 孟兰再醒来的时候,已然回到军营中,他张开眼睛,依旧熟悉的帐篷,却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你总算是醒了。”萧月听到动静,从外面挑开了帐门道。 “她呢?”他抿唇,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那个人,心中说不上是不安还是失望。 却不想,旁观他的反应,萧月玩味地挑了下眉。“啧,你俩可真是有默契啊。” “一个睁开眼就找我问人,另一个……”她像是想起什么,不愉地咂了下舌,“受着处罚还不忘指派我探病。” 受罚?她怎么会受罚?孟兰心中一慌,还不待追问,萧月已然凉凉地开口。 “当然要罚了,她上山本就是受罚去的,却因为你,提前半月下来了,不论是何种原因,违抗将令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孟兰心头一紧,“违抗命令……那会怎么样?” “也没什么,”女将靠在门口淡笑看着他,“四十军棍罢了。” 孟兰倒吸口气,指甲抠进手心,脸色刹那惨白。 他在奴隶营也待这么久,知道萧月说的军棍是那种比他腰还粗的长板子,见过身弱的奴隶几棍下去就没了气息。 就算云飞是女子,是军人,她身体再好,要硬挨四十棍?! 眼看那小奴隶一脸又快晕过去的样子,萧月摸摸鼻子,自知吓唬过头了,防着被某人事后算账,她忙叫孟兰躺下休息,自己一溜烟遁走了。 “我叫你去看人,你怎么回来了?”云飞皱眉看着她道。 “看了啊。”萧月煞有介事地点头,“挺好的呀。” “他醒了?” “醒了醒了,还问起你了。”她在心中补充,如果撇去又要被她吓晕的话,那确实挺好的。 云飞闻言这才勉强放心。落在萧月眼中,惹她一脸不解。 “你说你,朱珙派人押你时,不见你眉头皱一下,现在却摆出这副担忧脸色……我接到消息赶来求情,你却见面就叫我先去探望他?” 她像是越说越费解,“为着一个奴隶你是差点把命搭上了呀。” 云飞闻言,这才系上绷带,扭头看了她一眼。 淡淡道:“她不会真要我的命。”她口吻微凉,显然指朱珙。 萧月却冷笑一声,“我若再晚一点来,你看看这四十军棍你跑不跑得掉。” 她心道云飞这个主将还真是狠厉,居然要打四十棍,非战场过失,说是顶格惩处也不过如此了吧。若非她护军统领的身份还有些分量,只怕今日就让她小罪重罚了。 然而,即便她出面,也只是惩处减半,云飞后面还把她支去看孟兰了,没人监刑,这二十棍下的什么重手只有云飞自己知道。 “不管怎样,这次多谢了。”云飞拢起里衣,伤处掩盖在衣襟之下,若是萧月未能及时出现,她自己其实也并不打算束手就擒的。 要知道,当初朱珙让她这节骨眼去山上本就有错在先,萧月出面求情,也是拿军中大比武在即做理由。 北国军规,新兵大比武期间,军中将官不论职位高低,都有资格坐在点将台下观战,招揽自己需要的新兵,无故外派,皆可不受调命。 这条规定,云飞萧月知道,朱珙这种军营老将自然也知道,但她当初还是对云飞去雪林的请求不加阻拦,便是不想她出席大比。 她打从心里,不愿看到右军强盛起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26、假象 经过萧月一趟探望,孟兰哪里还睡得着,他在床上坐了好半天,一直等不到云飞回来,忍不住在角落里抱膝。 不会有事的对吧,她好歹是个将领……谁敢对先锋下死手,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少年不停地安慰自己,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人越想越心乱。 “不能待在这里,我得出去看看。”他想。 哪怕他心知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至少可以打听消息,问问云飞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想到这里,他立马穿好衣服下床,可往地上一看,却发现只剩一只鞋,而他另一只脚裹得像个蹄膀,就是有鞋也套不上。 孟兰咬唇在帐内看了一圈,从兵器架上找到一根枪杆做拐杖,随后又挪到角落里,翻出云飞的鞋子套在自己脚上,就那么一蹦一跳地瘸了出去。 沿途路过的人皆是投来惊异的目光,实在是他一个奴隶这幅伤员的打扮着实怪异,另一个他还杵着一杆枪,哪个奴隶能摸到武器?还这么大咧咧地杵着走?! “那不是云卫抱回来的那谁吗?哎这边这边!嫂……”王小红眼尖招手,还未说完,便被李彤和燕五一个瞪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孟兰没留意她未说完的称呼,见她们在看自己,恍惚想起这几个确实是右军的,便迟疑着往那边去。 他还没挪上两步,她们已经大步流星迎上来。 三人走近,一眼认出他手里眼熟的枪杆,又扫见他脚上大出一截、明显是女人样式的军靴,一时表情各异。 她们无声地对视一眼,最后让看上去最老成稳重的李彤出来说话。 李彤扯出一个最和善的笑容,“咳咳……孟兰是吧?” 不明白她们叫住他做什么,孟兰点点头。 “你这样出来……是有什么事吗?”她的目光扫见枪杆上一个不起眼的“云”字,嘴角抽了抽,保持微笑问道。 “我找你们先锋,”也看出她们只是好奇没有恶意,“你们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王小红想也没想:“先锋在刑……” “先锋在行——路时候遇上暴雪,”李彤警告地看她一眼,赶忙打断道:“现下在主将帐内报告雪情。” 王小红讪讪闭嘴,先锋明明在刑帐挨军棍,这会儿说不定都打完了,她们一个两个睁着眼说瞎话,还紧张兮兮地瞪她做什么。 孟兰却不知几人的眉眼官司,他闻言想起,他们下山时确实遇上大雪,他中途偶尔清醒,知道云飞风雪中抱着他一直走,一直走…… 等等,不是回忆这个的时候…… 思绪刚飘飞一瞬,他猛然想起萧月的话,顿时将自己抓回来。 “她怎么样了,是不是被处罚了?” 李彤闻言有些诧异,实在没想到他会知道先锋受罚的事情,谁告诉他的? ‘你看我做什么,也不可能是我说的啊!’ 燕五见鬼地回望她,她是最早被云卫吩咐照看孟兰的,更加不会去他跟前多嘴了。 李彤沉吟,决定不管如何,先稳住人再说。 “受罚?我等是不甚清楚……”她面上一副惊讶的样子,“这样,你可以等先锋处理完军务,回来自己问她。” 她们居然不知道吗?孟兰眼露困惑。 云飞若是真的有事,她们这些亲兵在外走动,怎么也比他消息灵通才对,眼下竟然像是刚听说这回事一样…… 他踌躇蹙眉,一脸思索的模样。 落在李彤眼中,便是这小郎君在信与不信之间犹豫,她暗地咽了咽口水,心道,不怪王小红想喊孟兰“嫂嫂”,便是她自己也被他这幅“家属”找人的姿态震住,心里忍不住紧张。 可她不能说实话,否则徒惹这位焦心不说,若是一不留神没看住人,先锋回来了那才是没脸交代。 要知道,云卫雪夜归来,宁愿自己冻成冰人,都要护着这位,她们现下又怎么敢让他伤病中就这么跑出去。 大概她诚恳的口气增加了可信,孟兰勉强相信她的话,心道她们一点都不担心,说云飞还照常处理军务,那大概是没事。 “先锋回来该还有一会,你若是实在无聊,我们可以带你在营中四处转转。” 她说完给了一个眼神,燕五顿时站出来拍着胸脯自荐。 孟兰确实没逛过军营,想着眼下也无事可做,既然有人领路,便点了头。 见他被引去,李彤终于松口气,她抹了抹汗,有燕五陪同该是没事了,略一想,转身离去,决计还是要找自家先锋知会一声。 * 云飞接到消息时正在大校场。萧月陪同一道巡察比武场地,听到回禀双臂抱胸,意味不明地咋起舌。 “一会没在就要找人,这是怕独守空闺催你回去呢?” “别瞎说。”云飞淡淡地看她一眼,“他刚醒来迟迟见不到我,估计是心绪难安。” “啧……”见她回护的如此自然,萧月听着更加心情复杂了。 彼时她还不知道,中原有句古话,叫做吃不到葡萄看葡萄酸。 她找了根旗柱倚着,见好友还在核查弩箭,半天没有离开的迹象。 “你还不回去啊?”她意外道:“不怕你那小奴隶等急了。” 云飞却头也不抬:“无妨,就让燕五领着他四处看一看。” 她心道,孟兰要留在自己身边,总有一天要和她的兵打交道,正好,也让这帮好奇心旺盛的小崽子见见传闻中的他是什么样子。 …… “这个是我们的工器帐。”燕五大咧咧指了指给人介绍道。 “刀箭矛器,但凡能修的他们都会修,手艺好得很。” 闻言,两个肤色深褐,光着膀子的健壮女兵抬起头来,看见燕五身后带了个人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孟兰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就他有限的见识来看,右军虽然人员不多,但五脏俱全,各种帐地、兵种各司其职,有条不紊,他一路感觉眼睛都用不过来。 不过这回他应了一声,却没像一路走来那样好奇打量,他睫毛轻敛,避嫌的视线落在脚尖,燕五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飞快眼神示意手下把衣服穿好。 她粗眉拧起,表情纠结,猴子一样急躁地挠了挠脸。 “嫂、额……这里不好看,我再领你去别处瞧瞧。”话题转移得十分生硬。 好在孟兰没有大惊小怪,无声地点点头,燕五这才在心中松了口气,心道要是让李彤知道指定挨骂。 她其实心中本来还有点怕这位“难伺候”,然而,一路走来,人也没作妖,就是受到冒犯现在也安安静静的,比预想的那顺利太多了。 ‘嫂嫂比想象中温柔多了。’她忍不住脑海庆幸,心中对这位未来军属的身份认可了大半。 孟兰倒没想那么多,他不生气,没怀疑燕五是故意的,也是大体看出了她不是细心的性子。 总的来说,她和李彤,甚至是一路走来探头探脑的右军其他人,对他或惊讶或好奇,他切身的,确实没感受到一丝打量的恶意。 “先锋这时候或许回来了吧。”太阳西沉的时候,燕五抬头看了眼天色,大咧咧的嘀咕道。 孟兰知道他大概想问自己,继续看还是回去,但是她征询意见的口气太明显,又提到了云飞,围观他们一路、本就好奇他身份的士兵们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仿佛嗅到什么秘事,看他的眼神霎时激动起来。 孟兰莫名感到脸红,只道:“不看了,回去吧”。说完,便想要往回走。 岂料,一转身,眼角瞥过一件眼熟的东西。 其中一个健硕的女兵手里拿着一堆东西,正要往脚边的熔炉里扔。 “等等,那是什么?”他盯住那个眼熟的木牌,怔在原地。 “哦这个啊,羌犬的东西。” 燕五从一批怪异的勾爪、锁链中挑出那块木牌,摆弄了两下随手交给少年。 “她们斥候留的标记,有时候会故意写成汉字。” 孟兰拇指摸索着牌子,呆立在原地,原来如此,竟然是这样……他当时怎么没发现刻字如此潦草……还是说,明明看见了,当时压根不愿多想,不甘心放弃唯一的“出路”。 原来,全都是假的,即便有路,也不可能是通往中原的路了。 “这个……哪来的?”他嘴唇嗫嚅,艰涩地问道。 “云卫从山上缴回来的。”燕五语调憨厚,可在孟兰耳边,宛如一道惊雷炸响。 “我们是不认得,先锋肯定晓得,她认识汉字。” 她知道?!孟兰心中掀起滔天巨浪,脑海中只剩一个声音盘旋:那他要逃跑,她是不是,猜到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27、坦白 由于萧月不停地催促,云飞还是提前回去了。 不知道她是怎么了,一直在耳边念叨“你那小奴隶在等你”,令云飞怀疑她吃错药的同时,也有些不确定了:孟兰不会真的等她许久了吧。 于是乎,她抽检完箭簇,便离开了校场。 回去的路上,她又觉得自己也许回早了,孟兰说不定正跟着下属参观得开心呢。 她先前就发现了,大概年纪小,他偶尔还会泄露出一点少年心性,所以会在雪地里追野兔迷路,但同时,他也是个执拗的人,他发现一条“下山的路”,哪怕顶着足以将人掩埋的暴风雪,也要亲自走一遭。 云飞想到这里摸了摸肩膀,军官以上棍刑不打臀下,她伤在后背,后颈连带着肩膀一阵抽痛。她缓了缓,外人看来,也只以为她停下脚步扫了扫肩甲,便又抬脚往自己的寝帐走去。 熟悉的帐顶就在眼前,然而今天,却多了一团灰扑扑的身影。 云飞以为孟兰没那么早回来,却不想走到帐前,发现他蹲在地上挖土,像是在埋什么东西。 大概见他挖得费劲,她忍不住开口道:“要我帮忙吗?” 她无比自然地蹲在他身边,孟兰扭脸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唇道:“不用。” 云飞便不再打扰。 她不出声,可孟兰自己却无法忽视她的存在,他的动作渐渐慢下来,忽然开口道:“你怎么不问我,那天为什么会去那里?” 云飞没料到他会自己提起,本来不打算问,于是平静道:“我是觉得,你一个人离开,肯定有你想要做的事。” 本在翻动泥土的手指顿住,孟兰一怔,忽然低下头,动作急迫甚至透着一份凶狠,将刚掩好的泥土又扒开,展露出下面深深埋藏的木牌。 见之,云飞面上这才露出惊讶,没想到吩咐燕五销毁,她们没销,还兜兜转转又回到孟兰手上。 而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你看,我想做的事情就是逃跑。 “不要对我这么好。”他手上在动,眼睛空洞地望着地面。 女人沉吟片刻,凝视着他的脸。 “所以你还是想走,是吗?” “对,我找到机会一定还会逃跑。”他顿了顿,将土坑填了回去,铺罐破摔地表明了决心,“我讨厌这里的所有事、所有人。” 他痛恨此处的一切。士兵对奴隶的凌辱,奴隶之间的欺压,她们茹毛饮血的饮食……他来到这里遇上的九成都是苦难,唯一一份温暖还全部来自一个人。 这里的所有他都厌恶,只除了面前这个人。 云飞沉默地听着,她忍不住摸了摸肩膀,感觉伤处又开始疼了。 她当然不会自恋到认为孟兰说的“所有人”不包含自己,只是这么久相处下来,少年偶尔流露出的濡慕,会让她觉得他对她,或许还是有一点点依赖的。 却原来是她自己多想了吗? “好……我知道了。”她微窘地点点头,悄悄拉了拉背后的布料,防止伤口渗血粘连到外衣。 孟兰鼻尖闻到她身上传来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看着她脸上罕见无措的表情,忽然间感到心脏被什么扎了一下刺痛。 除了你,他后知后觉地想告诉她,可刚启唇转念又闭上了嘴巴。 就到这里吧,他心中默念,不要再对我好了。 他易地而处,如果他是云飞,这么一直被辜负和欺骗,必然很是厌恶自己了。 他在云飞下一次开口前,已然做好听到责骂的准备。 “下次离开让我知道吧……”他听到一声轻叹。 “我给你指一条安全的路。” 孟兰神情一呆,不敢置信般吃惊地望向她。 她沉静的表情映入眼帘,上下薄唇一张一合清晰地投射在他的瞳孔上。 “我给你指路,你不要再独自走上未知的险路了。” ‘扑通——’ 对上那双剔透胜过琉璃的眼眸…… 又一次的,他感到心脏一阵难以忽视的颤动。 * 那天以后,她们之间的相处回到原样,再没提起离开的事情,但云飞却感觉到,孟兰笑容变多了,甚至与燕五几人也能闲聊起来了。 他就像一只探出头的小蜗牛,卸下负担,终于有勇气主动收集周围的善意。 “那明日我也要去看。”听燕五说云飞会出席大比武,他提前对她说到。 云飞自然点头答应,她害怕他觉得比武枯燥,还提醒可以下午再到场,那时留下来的都是高手,场面该是更精彩。 “那你呢,你上午也在吗?”孟兰追问道。 “在的。”她点头道:“按道理来说,我会在点将台上坐一整天。” “那我也去看一整天。” 他这样说,云飞无有不可,只当他好奇心盛。而孟兰心中却回忆起从燕五那听来的消息。 ‘云卫多年不评大比武,真担心她到时紧张’。 舞刀弄剑的事情他不懂,更不可能代替她坐在台上点评比武…… 那就在场外观赛吧,孟兰心道。她守过他许多次,这次,自己也陪她“紧张”一回。 他的想法其余人皆有,不过右军以外,多数人不是忧心,而是想要眼见她的“紧张”。 对这位从未出席大比的右先锋,好奇议论者有,嗤之以鼻者更有,人人都想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本事稳坐点将台上。【你现在阅读的是 】 28、观赛 新兵大比武一年一次,全营上下都可以参加,不过,既是“新兵大比”,重头戏还是在刚入伍的新人蛋子身上。 其中有能力者若能抓住机会,当场展露头角,便可以说出想追随的将领,请求去其麾下效力。 这对被请求的将官来说,也是件极有面子的事情,不仅是士卒对自己的认可,也是吸纳新鲜血液,增强麾下实力的好时机。因此也常有将领主动伸出橄榄枝,招揽能力出众的新人的惯例。 对新人,若能跃众而出那是顶顶骄傲的事,但若是没本事还托大,那丢面子也是在无数双眼睛注视下,只怕此后一整年,都羞于在人前抬起头来。 总的来说,新兵大比是大营一年一度,称得上万众瞩目的大事了。 这样重要的场合,照往常多出一点点不同都会引得极大的关注。 今年最离奇的变动,便是向来低调无争的右先锋居然会参加,不少人虽提前听到风声,但真的看见云飞一早出现在将台上时,还是露出吃惊的表情。 “哟,我当这谁呢,原来是云大先锋啊。”邹震佯作吃惊地倒回来,像是刚发现云飞。 她一屁股在云飞身边落座:“今天是来了什么兴致,居然肯屈尊来大比现场了?” 云飞淡淡扫她一眼,不欲理会她无意义的挑衅。 她却不罢休,冷笑贴近,压低声音讥诮道:“二十军棍倒将你的胆量打出来了,怎么,今年不做缩头乌龟了?” 云飞浑不在意笑了笑:“谁没有胆量,还真不好说。” 她挑眉佯作微讶:“你不会是怕了吧?” “确实,右军今年下场,你担心抢不过也正常。”说完,还颇为理解地点点头。 闻言,邹震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我怕?!”她连连抹眼角,似是笑出了眼泪。 “行啊,那本将便拭目以待。” 她冷笑道:“我倒要看看,到底谁如此想不开,会主动投身你右军。” * “不是说上面两位有龃龉?怎么看着,交情居然不错的样子?” 下面兵卒听不见她们话里的机锋,只看到二人不时耳语不时大笑,就有人以为传言有误,难道台上两位其实关系很好? 她一提出,就有人回头,用一种“一看你就是新来的,这都说得出口”的眼神注视她。 “上面两位呀,不对付那是全军皆知的秘密了,听说分营第一天就闹出不合…… 为的什么不清楚,不过往后一个带队出战,一个常驻后方,约好了似的,从没在一个场合同时出现过。” “今年倒是稀奇了,右先锋不知道怎么也露面了,”她说着好奇地挠了挠头,“右军今年居然也招新吗?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呢……” 她还未感叹完,便有人嗤笑:“能怎样,右军难道还能比炙手可热的左军有实力?” “有眼睛的人都奔着左军的前程去了,谁会报右军。” 那人一想也是,旁人闻言,都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 孟兰混在她们中,听着这些话,忍不住皱眉。 他望向台上,女人离他有些远,神情看不太真切,但与身边几个正在热聊、显然彼此熟识的将领相比,她坐在将军椅上姿态淡淡、一言不发,难免让人觉得她格格不入。 看在有些人眼中,越发笃定“右先锋久未露面、不适应武场氛围”的猜想。 眼下情景,女人不得下面看好,与台上同级似乎也不相熟,到最后,说不定真的招不到一个兵……他心中惴惴不安,已然开始思索回去后该如何宽慰对方了。 云飞扫过下面黑压压的人头,不知当中有几个会进入自己的右军,她虽也知道军中风气、不少人对邹震及左骑的追捧,却也不觉得她该就此放弃。 在她看来,纳新这件事,有时一个好苗子抵得上旁人十个,前提是她能不能识才,能不能让对方心甘情愿投诚追随。 …… 不论如何,时辰一到,新兵大比武便在万众期待中拉开序幕。 如往年一般,上场的新兵过半数是冲着骑兵营去的,概因北国是游牧立国,人人皆能上马,骑兵营自然是新兵首当其冲考虑的,其余志向则是轻车、步战、重甲等,军种不一。 嚇——哈!! 士兵两两对战,比划间不住大喝,台下众人也全神投入,或助威笑骂,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声浪。 云飞坐在场边,兀自观赛,可大概她太安静了,与身边不时点头、讨论几句的与同袍形成鲜明的对比,邹震瞟了她一眼,凉凉地开口道。 “云卫怎么不发一言?是看不出来,还是找不到人商讨?” 她言语间本想嘲讽云飞人缘不好,与同袍皆不熟,却得到对方一个淡淡的眼神。 云飞看了看身旁,左边是有事刚离座的盾营队长,右边嘛——便邻着邹震…… 她目光莫名地望回对方,明明没说话,却让人轻易读懂她脸上的复杂——原来你这么想要同我探讨的吗? 邹震脸一黑,明白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她并没注意盾营队长方才去解手了,这话一出,搞得好似她多关注对方,巴巴找着云飞聊天一样。 她冷哼一声,扭过头去,省得看到对方的样子,会气得牙痒。 落得一阵清净,云飞满意勾唇,她将目光重新投回战场,彼时台上两人僵持,已经耗了好一会了。 这就是观新兵比武的无奈之处了,除了个别投军前就有武艺在身的,其余新兵拳脚间其实并没有什么章法,快时一拳就见分晓,遇上慢的话,拖几刻都有。 比的,左不过是身体素质和头脑反应。 譬如眼前这对,一个个高臂长,追着进攻,另一个矮瘦自知不敌,便一直躲避,场面一时陷入僵持中。 即便如此,边上观战的上官也不会随便叫停,耐力也是考察的重要素质之一。 虽然但是……观赏性确实差了点…… 台下渐渐响起嘘声,场边众将官看着这种局势分明、耗时颇久的对抗也有些无奈。 “还没结束吗?”盾营队长回来,见台上还是那对,惊叹道。 云飞顿了顿,不确定人家在同她说,便没接话。 “耗了这么久,也该出结果了,”她忽而偏过头道,“那瘦高者似乎快赢了,右先锋看呢?” 伍将军笑眯眯搭话,她离开一刻有余了,回来一看台上那俩还在耗着,顿觉无奈。 然而,台上半天僵持着,他心中一动,便悄悄扫向排座边,想看看同袍们在做什么。 事实证明,同她一样,觉得这场比试枯燥的大有人在,几乎每位将官脸上都有点困倦,急性子已觉憋闷懒得再看,转而和同座说话,脾气好的间或撇去几眼,只是脸上多少都带着一丝百无聊赖。 然而——说得是几乎,不是全部,有一个人不声不响,靠在座上,目光平静甚至是专注地关注着全程,便是面前这个右军先锋。 伍队长有点好奇她到底看到了什么,如此一眨不眨,遂,开口搭话。 “……”这下确定是对自己说的了,云飞顿了顿,冲她点了点头。 “倒也未必。” 却是给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 “她才会是先倒下的那个,赢的大概是她面前矮小的对手。” 盾营队长惊讶,见她口吻平静,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她又朝台上望去,个高者步步紧逼,矮小者节节败退,局势一边倒,怎么也看不出有什么反转的迹象。 ……莫不是弱势方藏了什么一击制敌的杀招?自己没看出? 但她想想还是不对,不及思索,隔着邻座,便传来一声清晰的冷笑。 “场上局势一目了然,有些人偏要故作高深,说点和众人相反的话。” “呵,左不过,哗众取宠罢了。” 她无意收声,话里话外别有所指,旁人自然猜得到她针对的是谁,再一想话外音,难不成又先锋的评判与大家有异,惊讶之下,不少人便打起精神往台上看去。 盾营队长倒是没想到自己心血来潮一问,给云飞引来这么些注视,她目露歉意地望向对方,想着待会出结果,若是皱震得意了就为难云飞,她需得帮着圆说阻拦一番。 脑中刚想完,便听见前方一片惊呼,台上有道身影轰然倒地。 站着的人一脸茫然,呆立在当场,显然没想到—— 最后得胜的,竟然真的是自己……【你现在阅读的是 】 29、招纳 台上人呆若木鸡,台下也是一片哗然,谁能想到原本还生龙活虎的人会突发胸痹,不省人事…… 不对!有个人就除外……猛然间有人回过神来。 到这里,场边众将官表情就怪异起来。 云飞的话她们都听到了,莫不是,右先锋一早就看出那人有隐疾?才会有方才那般预判? 盾营队长好奇极了,当先就要问她,可同坐将领已经开始点评了,便只好将嘴边的话咽下。 其实没什么好评的,按照惯例,此时本该说些夸奖肯定的话,只是这场结果实在出乎众人意料,于是坐席上只言片语、连勉励的话也显得稀稀拉拉。 轮到邹震的时候,她抬起下巴,对台上人不愉地抛出评价。 “运气不错啊……” 只半句,便让台上小兵涨红脸,羞愧的低下头去。 “这‘死耗子’也算让你撞上了。”她眼角扫过一边,连带着身旁人也一道内涵。 云飞自然知道她在点自己,却神色淡淡,并不在意申辩。众人表面眼观鼻,可谁不好奇,个个伸长耳朵,想听听她是如何解释的。是真的看出来什么,还是随口一句……歪打正着? “本将没什么要说的了,还是请云卫多讲两句吧,毕竟是她‘独具慧眼’,一早看出你的潜力。” 新兵自觉赢得丢人,左先锋一番话说完,她恨不得在台上找个缝钻进去,匆忙拱手刚准备下去,没想到邹震还没完,又叫右先锋点评。 她知道自己胜之不武,以为迎来的又是批评,垂手等待时已然头都不敢抬。 云飞余光掠过邹震,明知道她在看好戏,还是将视线聚向场中央,无他——总没有将士卒晾在台上的道理……而她也确实有话要说。 “你可有想去的将军麾下?” 台上人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旁观者也是蹙眉,接着便有人恍然——按照惯例,胜者是可以提出要求的! 阿玉也没想到自己竟还能说心愿,她本以为不挨训都不错了,甚至若上官眼中揉不得沙子,判她这场不作数她都无话可说,谁知道云先锋一开口,竟是询问自己可有志愿?! 这算是,直接肯定了她得胜的结果? 阿玉心中激荡,却按捺着激动,还记得要回云卫的话。她先前从没想过自己能赢,便老实答道:“小人还、还没想过自己能去哪……” 并不意外这个回答,云飞点点头,接着,自然无比开口道:“既不知去向,那你可愿来我麾下?” 此言一出,台上台下人皆是吃惊,阿玉不可置信,终于大着胆子朝场边看了一眼,众人费解,实在想不明白,先前那么多优胜者她没说话,偏要招揽这么个实力不济的做什么。 “小人……小人……”阿玉受宠若惊,一紧张差点咬了舌头。 “无妨,你可想清楚再答复。” 她语气平缓,一句话安抚住台上人激动的情绪,仿佛真的,在给一个小兵足够的考虑时间,转而谈及刚才的比试。 “所谓一力降十会,拳脚来往间尤其明显。”她淡声开口道,“想必各位都有切身的体会。” 闻言,不少人暗地点头,这话倒是不假,无论是平日训练,还是迎敌对战,一旦发展到近身搏斗的地步,力量便是决胜的关键。 往往身弱者瘦小,身强者力大,弱者三拳抵不住壮者一拳,像刚才这对体型差距堪称明显的,本来胜败合该毫无悬念。 但这右先锋却偏说还有一战的可能。 “台上站着的便是答案。” 人群炸开了锅,有人不屑高喊,若不是对手有隐疾,这矮个必然输定了,纯属踩了狗屎运。 “嗡嗡”非议中,阿玉脸皮爆红,可无意间抬头,却看见云飞伫立在原地,身姿挺拔,表情淡漠得仿佛不受半点干扰,她蓦地心中一定,竟好似也没那么慌了。 “照大人您这意思,您是只看结果,哪怕众目睽睽之下捡个漏,不战而胜,便能进您右军了?既如此,我等后面也专挑有残缺短处的对手挑战,哈哈哈那获胜岂不是手到擒来。” 此言一出,便引得台下一直哄闹的人应和,孟兰听得皱眉,阿玉也是急躁得攥拳,她直觉哪里不对,可那人说得也是事实啊,她碰上的对手确实有疾症,自己能获胜也的确侥幸。 她陷入别人的质疑中出不来,有心辩解却不知从何说起,在台上正站立难安之时,忽然听见一道冷静的声音落在耳畔。 “我只问,若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会拒战?” “拒战?”阿玉想也不想:“不,不会。” 登台比试,每个小兵只有一回,若是弃了,那便是直接认输,阿玉不晓得别人,但她知道自己资质平庸,上台是唯一被上官看到的机会了,是以十二万分的珍惜。 她答得飞快,反倒叫别人意外,实在是她对敌时候胆小拖沓,面对质疑又一副不安心虚的模样,没想到回答却不假思索。 众人便想起她上台时,好像真的没见迟疑,倒是勉强称一句不算怂蛋。 “好。那我问你,再来一回,你待速战速决还是与之僵持到底?” “小人可能……还是选后者……”她舔了舔嘴唇,想着云飞的赏识,心中生不出半点隐瞒的想法。 “小人其实站上台,便心知不敌……”她在右先锋平静的注视下,思绪越说越清晰,“对方身量远超于我……” “倘若正面对抗,必定没有半点胜算,唯一的可能,便、便只有……” 云飞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想说的话。 “唯有一字‘躲’,尽力不被她摸到。” 不知何时四周安静了下来,随着两人的对话,众人才意识到,原来这家伙不是撞大运,竟是有算计的! “是,确是如此。”阿玉忐忑地拱手。 她自己也知道在台上抱头鼠窜很是狼狈,却也无可奈何,哪怕明白落败只是时间问题,也想拼尽全力拖到最后,本以为败局已定,却没想到,对方居然先她一步跌出擂台。 云飞点点头,环顾四下,最后问她,是否打听过对手,与之相识……得到的答案自然是否。 “身形瘦弱,好在动作灵活,”她口吻平和依旧,从始至终,没有丝毫偏颇,“所以遇上实力悬殊的对手才能周旋到现在。“ “以你的体力看,已然算是难得了。”这一句,难得带着一点赞赏。 阿玉吸了吸鼻涕,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小人愿意加入右军,鞍前马后,听从云卫调遣!” 到这里,四下无声,众人皆是面露复杂,只觉得这右先锋选人的眼光……还真是……出人意料呢…… 却也不得不承认,阿玉说的没错,遇上强手,这确实是她能做到的最好了,况且明知对方拳重,依旧登台,本身就不失胆气。 至于云飞最后的问题,她们心中也清楚,比试都是上场前抽签来的,谁都不晓得自己的对手是谁,又去何处打听,何况隐疾这种病状,轻易不发作,只怕病患自己都不知道身上带疾。 众人一时缄默,怎么说呢,虽然起初确实气不愤阿玉侥胜,但现下也承认人确实尽了全力,换成自己说不定坚持不到对手倒地,就先认输了呢。 想到这里,没人再谩骂她全凭运气,对于她拜入右军这事也服气地不再出声。 云飞坦然地坐回去,对于席间的打量似毫无所觉,她选人的标准,比试胜负只占一半,另一半,便是在于对方身上是否潜能,阿玉对局势的判断和耐力都很不错。 换句话说,即便她今日的对手没有隐疾,甚至被揍得鼻青脸肿、扔下擂台,云飞还是会对阿玉伸出橄榄枝,能在自身势劣的情况下周旋如此久,已是韧性难得,而这也是一个优秀骑兵必备的素质。 她虽看的是一对对新兵一场场的擂台,却不能允许自己只看到眼前,否则,她坐在这里又有何意义? “我有点想试试右军了。”有人纠结许久私语道。 惹得同伴一脸诧异,“什么?你不是一直说去左军的?” “我也不晓得。”说话的人显然犹豫不决,“只是看到她坐那点评我们的时候,有种,嘶……不一样的感觉。” 孟兰克制着回头看一眼的冲动,免得被发现他偷听。他将目光投向云飞的方向,悄悄默念: 当然不一样,他看到现在,旁的将领在场边都有分神闲聊的时候,只有云飞,视线始终落在台上,一眼不错。 他有点高兴,有种自家的金门匾终于被别人抬头看见的欣慰,而这样的人似乎不止一个。 云飞本以为投骑兵营的新兵,愿意来她这的有十人都不错了,却没想到比试还没过多久,陆陆续续已有五十人来参报,比她预计的还多了数倍不止。 当中资质中下流居多,她或指正或勉励,好苗子居然也发现了两个,实在是意外之喜。 而对于志不在她这的,倒也不偏颇,该评的都评,她虽每个人都给出中肯建议,但还是有些人不买账。 有个小兵胜利得胜后,好几位将军都觉得不错,表露出欣赏,那小兵很是得意,直言想要拜到左军麾下学习骑射,邹震大笑,夸赞她力大如牛,正是她需要的人才之时,云飞却冷不丁地提了一嘴。 “比起左军,或许轻车营更适合你。” 邹震顿时不满:“云飞你什么意思?见本将招到一个好苗子就要来横插一脚!” 云飞却没被呵住,甚至赶在邹震下一次发怒前,快速说了自己的理由—— ——臂展长,腰身粗壮,这两点骑兵身上没有什么特别,但要放在一个压阵的车兵身上便是极大优势。 然而对方纠结后还是一头扎进了左军,云飞轻叹,倒也没有面子被拂的尴尬。 她知道军中的风气,邹震的推崇者不在少数,她本意是给出中肯的意见,听不听得进去便不是她要管的事了,反倒是轻车将军很意外她会帮自己说话,虽然没抢过,还是遥遥向云飞点头致谢。 邹震还在一旁喋喋不休地怒斥她“搞破坏”,云飞颇觉无言,刚想说对方疑神疑鬼,邹震看上的那几个她没兴趣抢,然而向旁边一扫,忽然顿住话头。 只因她在剩下为数不多的候场新人中,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阿勒胡。【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赛后 阿勒胡是个好苗子。 第一回在小校场扫见她射箭的起势时,云飞就看出来——这个新人是有些家学渊源在身上的,所以在发现她的问题后,才会忍不住点拨。 那天之后,她还不时留心,但,那个叫阿勒胡的,再没出现在小校场上…… 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对云飞来说,其实谈不上多失望或惋惜。 她知道,王庭近些年以武拓疆,新兵千里迢迢入营,有的求名,有的人求权,大多数都是奔着建功立业来的。但数以万计士卒里,又有几人能脱颖而出?当中不只是运气,更需要不俗的实力。 云飞见过许多有天姿的新人自恃傲气,听不进劝导,最后或泯然众人或埋骨于铁蹄之下。良言如风过耳,尤其,还是出自一个毫无名气的先锋口中。 可即便如此,每一次,她撞见了还是忍不住提点。 她知道凭阿勒胡的本事,得到看重是轻而易举的事,但引起如此多关注她倒是没想到。骑兵营、车营、步营……粗略扫一圈,已有七位将领争抢着要她。 而更加没想到的,面对这么多招揽,她居然一个都没应,最后竟面朝着自己单膝跪请。 “标下想去右先锋麾下效力。”擂台中央,阿勒胡拱手扬声,一脸肃穆。 顿时,台上台下一片哗然。 任谁都没想到,这家伙放着这么多橄榄枝,甚至是大热门的、邹先锋的左骑不理,反而自荐去右军?!退一万步说,就算撇开左骑,旁的将官,无论是去谁手下,都比跟着默默无闻的云飞有前途吧?! 而云先锋……云先锋刚才甚至都没开口要她…… 底下一脸震惊,惊于阿勒胡的选择,而更加震惊的是台上——云飞脸上居然还罕见的迟疑了?! 在场皆感魔幻,一个放着好去处不去,另一个,面对炙手可热的新人王,竟然沉吟犹豫了…… ……云飞默然。 她迟疑的点在于,她觉得阿勒胡其实不适合右军。 她太依赖从部落围猎里习来的经验,这种技能几乎成为了本能,刻在她的血液中,哪怕她放下眼底的气傲,短时间也很难改正。若是想要克服,只有在大大小小的实战中真刀实箭的磨砺。 但右军,其实最缺少能让她外出历练的机会…… 现在的右骑,因为种种原因,不再像是先锋骑,更像是游走在营地边缘、看守物资的卫队。 想到这里,云飞心中一时五味杂呈,便对阿勒胡说道; “你该慎重地给自己谋个好去处。”她顿了顿。 “倒不必因那日只言片语的点拨,冲动做下决定。” “并非冲动!”阿勒胡急忙道,“标下是真的仰慕右军、仰慕先锋的风采!” 她话一脱口,便引来旁人嘲笑,都道她这也说得出口,仰慕右军还能勉强说一句志在技艺,毕竟右军骑射不差,但仰慕云先锋…… 不少人暗笑她拍马屁前也不打听清楚,右先锋来大营三年,战功甚少,平日只押粮、练兵,连出营都数月一次,何来什么为人敬仰的风采? 看到这里,有人便露出看好戏的表情,只道若是云飞对此忌讳,觉得受到冒犯,说不定当场便会斥责这家伙。 然而,就在众人皆以为她会动怒时,她却对上阿勒胡恳切的目光,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片刻后,沉吟道:“……你有亲友出身军旅?” 阿勒胡眼睛瞬间一亮,重重点头称是。 “标下有位长姐曾在前线服役!” 她热切地回道:“她当年在一位十分了得的将军手下历练!便是她推荐我来您这里。” 因为云飞将她的来意猜出,阿勒胡心潮难掩澎湃,亲姐对她曾经直系上峰的推崇,让她耳濡目染,自小就对云飞的事迹如数家珍,于是一过十四有了入伍资格,便毅然投军。 她想看看令姐姐那般敬佩、愿意肝脑涂地的上官究竟何样,而第一次见面,云飞一针见血的点拨,更让她坚信了追随对方的想法。 果然如此,云飞在心里默念,对方看她的神情做不得假,这样似曾相识的信赖的目光,她已经许久不曾忆起。 依稀记得她的嫡系中确实有个阿勒氏……既是旧部的亲属,这孩子又如此坚持,她轻叹一声,便点头收下了她。 她并不是遇事不决的性格,实际上,从认出到收编对方,这一连串决定,只在片刻之间。 旁人不知道内情,除了个别嗅觉敏感的将领,从中听出一丝不同的意味,大部分将士皆以为,是这阿勒胡的姐姐从军时,听过祁山练兵的名号,叫她从“这里”入伍。 于是众人看到的,便是这个叫阿勒胡的犟种,说了句错漏百出的恭维,云卫不但没有计较,反倒温和地接受了她。 不少人目露复杂……只觉得这位的脾性、还真是……意外的端仁。这一来倒是让有心人动了脑筋,但一连几个下场发现并不容易。 从她自始至终沉静的表现就能看出,这位并不是好糊弄的主。先前主动招揽饱受争议的阿玉,后见到实力出色的阿勒胡却毫不争抢,好像她心中自有一套评判标准,选人的喜好实在难以捉摸。 但因她评鉴细致,比起旁的上官,她在场边时常一句话就能让人茅塞顿开。对于投她这的人,云飞有的收下,有的没收,但即便拒绝,也会点出优缺点、给出中肯的建议。 …… 火把照亮攒动的人影,从清晨到至晚,整整一昼日,这场为新兵举办的比试才算落下帷幕。 孟兰被四散的人潮推挤,四处踉跄,几乎要摔倒时,有只手从背后扶住他的腰,一回头,云飞不知道何时站在他身后。 吃惊道:“你怎么……” 他下意识往擂台方向看去,发现自己离看台甚至比原先更远,不知道她是如何穿过人群,竟然这么快地来到自己身边。 除非她随时注意到自己,才能一结束,就在人海中精准地找到他。 “当心。”浅淡的女声在他耳后响起。 云飞见他走神,一个跨步来到前侧方,拉着他不由分说地开路,一路用肩膀隔开熙攘的人群。 回神的孟兰低头望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轻轻地眨了眨眼,她们明明逆着人潮,步履穿梭都艰难,但那一瞬间,他的心情却像是被牵扯的纸鸢,轻快得仿佛下一刻就能飞起来。 等她们终于走到空阔的地方,被五六个面露犹豫的、一眼就是新兵的人拦住。她们彼此推诿,半晌拱出一个代表来说话。 孟兰在云飞身后听了一会明白了,原来她们是来找云飞询问意见的。 “我记得你,你应该是第七场落败方。”云飞想起来了。 刚好对这位的表现有印象,她顿了顿,补充道:“临场似乎有点失误,可惜了。” 孟兰跟着翻找回忆,发现他却一点片段都记不起,不知不觉脸蛋皱起,一时甚至怀疑自己记性太差。 “对,一点不错!”说话人肉眼可见的涨红脸,显然也为云飞的话激动。 她们几个都是白天一轮游的角色,毫不起眼,自然不会被上官评到,但瞧见云卫对新人温和耐心,又心生羡慕。一边后悔早先没投右军,一边也对自己日后发展迷茫,于是赛后,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找上她。 本来想着得到一句敷衍就不错了,却不想云飞稍稍回忆便记起了每个人,然后挨个给出了建议。这令几人又惊又喜。 孟兰看见最后,她拍着一人的肩膀说着: “练好下盘,下次遇见未必不能赢过对方。” 一句勉励,险些将几人感动得泪眼汪汪,服气得恨不得当场跪地。 他站在女人身边,看她侃侃而谈,还是觉得很神奇。她究竟是怎么把每个人的表现都记得这么清楚?分析时口气还能如此轻描淡写? 但他明白这就是她的样子,不是刻意表现出云淡风轻来收买人心,而是她真的将帮助旁人当作自己的责任,就像察觉他不安时,握住他的手一样,因他害怕对面的目光,她便下意识将他牵在身后,一直到现在都没放开。 云飞看着新兵并肩离开,明明拦自己时,几人满脸忐忑,现在求教完她问题,就连背影都透着希望。 她不讨厌这种给人希望的感觉,但也不会把她们感动之下,说的日后报效于右军的保证当真,今日彼此的话,或许明天便被抛掷脑后,也未可知。 “那你那些话都是假的,是宽慰她们的?”少年好奇问她。 “不,是真话。”云飞望着他明亮的眼睛,“若她们真心刻苦,我说的那些都不再话下。” 人都有惰性,她也有。不同的是,经年人生跟自己说,遇事越是想要退缩的时候,越要挺身一试。 她没办法保证别人,至少能恪守本心,无愧自己。 “那我也能练一练吗?”少年托着下巴跃跃欲试的声音,将她从追忆中拉回现实。 差点忘了至少还有个人,她一直看在眼里。 “可以。”她弯唇。 你想做的,皆可一试。【你现在阅读的是 】 31、不亏 孟兰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就叫云飞记住了。 一连几日,只要练新兵,她就把他带上。有时是校场,有时是密林,甚至当示范如何在野外辨认方向的时候,也会特意把他招到身边来听。 孟兰起初学不进去,他对旁人的视线十分敏感,人一多就越发不自在。 但是往日体贴入微的云飞仿佛换了个人,竟似半点没察觉到,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教。有时候,休息间隙,她给他单独开小灶,孟兰都忍不住脸红,总觉得周围新兵在笑他笨。 “啊!”神游的少年忽然痛叫,捂住额头。 云飞收回手,静静地看着他,眸光中透着察觉多时的洞悉。 “你在走神。” “我没……”他下意识就要否认,却触及女人的凝视,到嘴边的话险险打住。 面前人表情温和一如往常,但少年却敏锐地咽下狡辩,就像是迷糊间当场和老师对上眼,心底腾起一阵莫名的心虚来。 “老师”淡淡道:“方才我说什么了?” “林间走失可、可辨树轮,寻河流……”孟兰咬唇拼命回忆,“也可……额……也可……” 云飞看着他冥思苦想,视线掠过他秀气的琼鼻,微拧的眉毛,淡淡道: “也可看苔痕、蚁穴、无风时候雾气的涌向……”她叹气着,又一次教道:“万物有灵,山间一草一木皆可为你指路。” “对对对!”知道她接话就算饶过自己,孟兰猛地抬起头,点头如捣蒜。 云飞的目光落在他额间一点红印上,瞥见一双亮晶晶的眼瞳,她顿了顿,忽然生出一种手痒、再弹一下对方的冲动。 “……” 气氛微妙,望着近在咫尺一张浅笑的容颜,孟兰也不知道愣了多久,猛一回神,欲盖弥彰般、突兀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声音大得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女人眨眼间敛了笑,目露严肃,下一瞬,温热的手掌有规律地拍上他的后背。 “平缓气息,先不要说话。” 云飞俯首观察他的脸色,手下拍抚的节奏越加轻柔。 孟兰发现似乎是从雪山回来后,只要自己表现出不适,她就会露出紧张,这下,他一咳嗽,她什么提问考校功课都不说了,只顾着帮他顺气,想让他好受点。 少年原本只是喉咙有点干,但瞥见她凑近的侧颜,又鬼使神差地顿住,只拼命摇手表明自己没事。 虽然面前人连连说着还好,但望着对方刚病愈、还有几分苍白的唇色,云飞眸光微沉。 军医说孟兰烧热一夜,灼伤肺腑,日后即便好了多半也会落下喘疾,云飞当时听到心中五味杂陈。 一想到这个症状会成为病根一样的存在,伴随着少年往后一生,她的胸口就像压了块青石板一样,又沉又闷。 责怪自己没有将他照顾好,早知如此,若那日狠狠心,不带他上山,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说到底,还是自己离营那时恍惚,想有个人陪,才会私心地答应带上他。 云飞苦笑,自己何时变得如此脆弱了…… 她眼睑低垂,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额发,眸中是孟兰看不懂的晦暗,但他怔在女人自然流露出的怜惜中,实在移不开眼睛,等到云飞中途被属下喊去,他捂着如擂的胸口,久久才回过神来。 队列后段,密林中有块空地前,兵卒聚在一起,引发小范围骚乱。 属下拨开人群,众人一回头看清她身后引着谁,纷纷恭敬地让开一条道路。 云飞走到包围圈中心,一眼扫见地上老兵肿紫、已然开始泛脓的颈侧,顿时蹙起眉。 “何时被咬的?” 士兵被人扶着,瘫坐在地,看得出已经晕眩得厉害,但还是强撑起精神回话:“回云卫……是……下马的时候……” 此话一出,周围伙伴皆是吃惊,下马之时……那就是开始不久啊,便是说她刚进林就被蛰了。但众人稍一细想,又泛起疑惑, 不应该啊,她们进来前都会往皮肤、衣甲外拍上一层特殊的药粉,味道不好闻,但对于驱避丛林中的毒虫蚊蚁有奇效。 若是在林中待久了,药味淡去被虫咬了,还有可能,但刚入林,气味正是最大的时候,没道理啊。 除非……除非她压根没涂…… 云飞淡淡的语调落下:“你的药包呢?” “……忘在……忘在营地了……”回话者低着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云飞的目光落在对方的身上,手下的每个人她脑海中都有印象,如果记得不错,面前人第一年就跟着她了。 这是个老兵。 右军成立第一年,接调令最频繁的时候,一个月穿越丛林几十次,那时候她没忘记,现在却坐在地上浑身虚脱,干呕不止。 云飞不信,却少见的没有言语,倒是老兵身边的人扛不住长官审视的目光,着急道出实情。 “云卫莫怪,都是我的错,是我出发前弄丢了自己的药包……”她愧疚的哽咽。 “前辈一发现便叫我上报,但我心存侥幸不想耽搁训练,她见实在劝不动,这才将自己的那份让给了我。” 她一说完,大家便懂了,一同入伍的伙伴指责她有问题要早早上报不该隐瞒,倒是老兵中不少人能理解,新兵不知道药包的重要性,丢失也属于意外,毕竟不是故意的…… 谁都是从稚嫩过来的,她们自然清楚,新人刚划分归属,正是好奇、想要融入集体的时候,第一次集训必定不想放弃,且还是长官亲自带队外出。 至于老兵明知轻重,却还冒着中招的风险让出自己的防护,个中缘由也不难猜。 听两人口音多有相似,该是有着同乡情谊的,便是出于关照新人,在场大多数也是愿意提携后辈的,何况两人既是同乡,指不定还有点亲缘在身上。 想到这里,不少老兵想要开口求情,但云卫神色莫名,尚未表态,一时便没人敢站出来。 若是多个备用药包就好了……谁的小声私语淹没在人群中。 “我该夸你舍己为人还是勇气可嘉?”扫过对方虚弱发白的脸色,云飞淡淡道。 老兵羞愧回避视线,反倒年纪小的同乡着急辩解,被身边的前辈暗地拉住。 “好在你只是让出去,没两个人同用。” 老兵急忙摇头,说自己不至于昏头到这种地步,一直记得她说过,药包只能一个人用,若是匀出多份那就一点效果没有了。 云飞听完,脸色微缓,但只一瞬,又说二人一个瞒报,一个纵容,不可不罚,便命令她们接下来不许上马,徒步跟在大部队后方,一直到训练结束。 “她既是为了你,那你便驮起她,直至出林。” 小兵抹着眼泪,甘心情愿连连点头,表示会负责到底。众人心中这才一松,明白云卫还是从轻处理了,让她们跟在后方,也算是准许两人以旁观的方式参与全程了。 一番插曲下来,老兵倒是没多大感受,新人却觉得观感复杂。 她们一边冲击于右军的风气,老兵居然对新人如此友善,军营是最讲资历的地方,从入伍以来,所见所闻,老对新的或教导或打压,从来没有间断过。 一边又惊讶长官云飞的重拿轻放,竟然没有借机发难?!要知道,许多上峰都会在分营第一天给新人下马威,树立威严,但她的做法,显然没有一点摆弄架子的意思。 就好像,她压根不懂这些驭下套路,亦或者,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的威信,并非建立于下属的畏惧之上。 队伍行进没几步,云飞想了想,扯下腰间的药包,扔进李彤怀里。 捏着药包,李彤看着马背上的长官,欲言又止。见她不动,云飞诧异扬眉,意有催促。 左右发现了,皆是一惊,刚想说,“云卫不可!还是用我等的……”便被马背上的人眼神制止。 云飞一边不许她们声张,一边扬手,示意队伍往丛林更深处行进,抽空又扫了李彤一眼,意思‘你怎么还不去’。 李彤只好领命,调转方向,从队伍最前侧绕到末尾。一来一去,她虽什么都没说,但后方不少人瞄见,那被人背着身后、昏迷的老兵转眼腰间多了个药包,红绳虎底,是将领独有的制式,来自于谁,自不必说。 一时间,许多人心情皆是五味杂陈,新兵接连被触动,暗暗发誓要好好训练,方才对得起上上下下、来自四面八方的关照,老兵望向最前方当仁不让驭马开道的长官,感动之余,心底也生出一丝莫名的情绪。 右军已经许久没有接受过新鲜血液了,是以对于这些后辈她们担起关心、照拂的角色,几乎是下意识为之,有时甚至会忽略自己。她们本以为云飞也是这样,然而并不是,她悉心教导新人,却也从未忘记旧人。 有的老兵已然眼眶酸涩,想起自己从新人走来,云卫也是如此一路看顾过来,没想到现在依旧……她虽不说,大家都明白,她一直将每个人的作为看在眼中。 * “那你没了药包,现在岂不是很危险嘛?” 坐在高高的马背上,孟兰略显慌乱地回首,小声问道。 云飞单手驭僵,虚抱般将人圈在身前,她原本在想别的事情,闻言,眼皮轻垂,看向少年。 大概觉得他艰难扭动脑袋的样子莫名可爱,女人极轻地勾了一下唇角,没有说话。 孟兰一怔,这才意识到两人之间近在咫尺,如此贴近,他红着耳垂,不由自主挺直了脊柱,后背便离开温热的银甲。 见他稳不住半身,在马背上坐得摇摇晃晃,云飞这才开口。 “唔……确实,”她语带苦恼般道:“有些风险。” “指不定到下一处,中招的就是我了。” 她说话时,孟兰竖着耳朵,即便不回头,也叫人轻易读懂他的在意。 便继续似真似假道:“唉……若是有谁携带药包,也能庇护我就好了。” 她一说完,便见原本绷直的人,脊背肉眼可见地变软,带着矜持和犹豫一般,缓缓重又陷入自己怀中。 孟兰身上是有药包的。 甚至防着他细皮嫩肉,招林间微末的小蚊侵扰,云飞还特意加了些材料,以防万一,却没想到,现在倒是顺带庇护了自己。 其实马匹身上也是有涂些草汁的,她坐在黑焰背上,机警小心一些,不见得会被咬到,但……少年此刻却也不必知道。 他陷入女人温暖可靠的臂弯中,哪怕颠簸,也觉契合,仿佛她的怀抱便是为他所属,如此安心。 这没什么。他腰肢酸软,疲倦地眯眼,理所当然地想,我倚着她,也算保护她了。 谁也不亏,对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32、警告 孟兰发现,云飞最近越来越忙碌,不单是她,她手下的兵卒,乃至战马也越多地出动了。因此,顺带着,他也多次参与到右军的日常,旁观到了她们在各种环境下的训练。 攻防、围堵……他也是见过几次才知道,原来在不同地势、天气下,可以有这么多种阵形变换。 他虽不懂兵法,但却能隐约感觉到,在云飞的带领下,右军的士兵,不论新老,配合间逐渐趋于默契。 最明显的,刚开始,女人发布旗语时,还会因为有人跟不上调动,不得不停下来调整。而现在云飞下令隐蔽,甚至没有说话,只简单抬起手掌,所有人就迅速反应,找到就近的遮挡物,完美藏匿。 孟兰不知道别的队伍是什么样的。但他站在当中,亲眼目睹这片原本还狭小、称得上拥挤的树林,眨眼间人迹肃清,就像是从未被人踏足一样,夸张得只剩下寂寂虫鸣的时候 ——哪怕见证多次,依旧觉得十分震撼。 能训出这样进退迅疾地组织纪律,实在让人怀疑女人和他曾耳闻过的,传言中无能平庸的右骑先锋,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 寒风萧瑟的下午,营地前。 看守大门的卫兵瞟了眼头顶,还在抱怨天气渐冷,一阵错落有致的马蹄声便由远及近,逐渐清晰。 右军小队执行完任务,赶在日落前交岗,林气霜寒,她们坐在马背上却胸膛起伏,竟是个个额头都带着薄汗。 “右军这月怎么回事,天天出营。” “日常巡逻吧……人家排查押运路线是自己本职,你管那么多?” “是不关我干系,但是她们出去一回逮到一回间谍,这不是砸了旁人的饭碗吗?左军最近可是一次都没出战呢……” “喏……那后面绑着的不是羌犬的斥候吗?好家伙,这回还一下抓到俩……” 说话人对着马屁股后牵拽着的俘虏指指点点,即便做了伪装,但从两人鼻青脸肿的五官下,依旧能看出羌人的凶狠和不甘。 燕五轻夹马腹,带领小队有序踱过关卡,行进间,捕捉到一路压低的闲言,她微扯缰绳全做不知,瞥见身下俘虏,不由驱动坐骑,加快了速度。 她得先去和云卫交差。 …… 同一时间,征虏将军的大帐内,有人难掩恼怒地落座。 听完来人一股脑倒豆子般的抱怨,朱珙总算找到间隙,放下茶盖,笑着开口道:“说完了?” “您说,这不是故意的是什么?!” 提到云飞的所作所为,邹震目眦欲裂,恨恨道:“因她搞鬼,左军这月别说出动,连一次战令都没接到!” 军中纪律,非令不可动。祁山居于后方,虽不像前线一样总有大战,但因地处边陲,城镇时常受到在周边游牧的羌族骚扰。一般情况下的流程,敌人生事,军营收到消息,派兵驱赶,左军作为当红的先锋骑,这时就会接到战令。 但最近,云飞和她的右军不知道哪根弦搭错了,隔三差五就逮一个喽啰回来。要知道,羌人难缠却也狡诈,派出的斥候没有回音,自然不敢有什么大动作。这月以来,左军无战可出,别说人了,就是马都蔫蔫的打不起精神。 “没有滋扰,那不是好事吗?”朱珙慈和地调笑道,“正好你也修整修整。” 邹震本想诉苦,没想到一向关心自己的主将会如此说,一时不满,口气中便泄出一丝怨怪。 “老师!” 她见朱珙没有责怪,凑近小声道:“您知道我在发愁什么……” 朱珙心里叹气,邹震在愁什么,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自然是担忧日后有变动。 大可汗这些年为鼓励将士英勇上阵,拨下的军费一年高过一年,前线论功行赏,给地给爵,到了后方,那就是演变成各种粮银补贴。 先前,左军出战,钱粮官会根据损耗,提前预估补给,除此之外,战后还会依据缴获给出一笔补贴,明面上的数额虽有限,但加上瞒下的所获,其实每每进项可观,邹震由此在军中过得风生水起。 而对这些,朱珙向来是睁只眼闭只眼。她这几年有意提拔邹震和她的左骑,便是默许自己的学生找些无伤大雅的外路,否则只凭她自己,如何养得起越来越多前来投效的兵卒。 但近来,王庭似乎传出一些风声,朝中有大将平日做派太扎眼,惹得陛下不快,恐怕年底前会派亲使下来查帐…… 为求稳妥,朱珙觉得祁山这还是尽量维持原状,不要引起注意的好,这番思量下来,心中已然做好打算。 “你讲的我早也知道一些……”她顿了顿。 “因她先前主动找我报备过,只说是日常排查押粮路线,本将便未放在心上。” “若只是巡逻就好了!”邹震急道。 “可她……” 然而,她话没说完,就被自己的老师打断。 “右军现在负责后勤辎重,排查押运路线也属职责……” 座上人状似无奈叹道:“说到底,她总还挂着右先锋的名头,正常出营本将也不便阻拦。” 她话落,邹震蹙眉显然还有话说,明白她一时半会咽不下这口气,想了想,到底是一贯宠爱的学生,总没有让自己人憋闷的道理。 于是长叹一声:“也罢。” “我派人把她召来,好叫她知道,便是心血来潮也该懂点分寸。” * 云飞今日没离营,好友要回朝,她下午预备送行,没想到,未等到萧月,却等来主将的传唤。 进了大帐,一见邹震站在朱珙身后,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朱珙也不与她绕弯子,直言右军近日出动频繁,半规半劝地警告她减少巡逻次数。 云飞听见她拿年关将至、军中恐多事为借口拦阻自己,心中颇觉可笑,但她眼睑微敛,并未当场发作。 这便给了师徒两人一种她缄默依旧的错觉,朱珙很满意她的顺从,和颜悦色地交代了几句,反倒是她身边的邹震,盯着云飞平静无波澜的侧脸,忍不住冷声开口。 “云卫好大的威风呢,将军说了这么久都不见你表态,莫不是心中不满?” 未等云飞回答,她继续嗤道。 “也是,近来右军日日有俘获,功劳天大,自然不必再把上将和袍泽放在眼里了。” 话语之中,恶意丝毫不掩,她嘲弄云飞的时候,朱珙坐在上首慈眉善目地品着茶,像是半点没察觉面前的机锋。 不怪,她召云飞来本也是让邹震出气的,自然不会多做制止,然而本以为缄默的人会忍让依旧,不想对方忽然开了口。 “算不上多大的功劳。”平静的女声蓦地响起。 “只是在后方,抓了几个明目张胆的贼人罢了。”她嘴角冷淡地莞起,“勉强对得起同袍的信任……” “和将军一直以来的栽培。” 说到“栽培”二字时候,她掠过已然怒火中烧的邹震,落在座上人的身上。 朱珙掀盖的手一顿,立时回望过去。便看到她挡在漏光的门缝前,一双灰透的眼眸,透着看不清底色的冷泠,顿时眉心一拧。 而她身后,邹震已经发指眦裂。 “你说什么!” 对方说不算大功劳,偏又强调在“后方”抓到的斥候,是将她这个在营前守卫的左先锋置于何地?话外音,便是因她在前方抵挡不力,才会让敌隙有机会溜到“后方”“明目张胆”地刺探。 她说感谢同袍的信任,不就是说“感谢”自己给了她云飞在后方,查她漏补她缺的机会嘛?! 如此变着花样说她无用,说她的左军形同虚设,她怎能不怒。 “你莫不是,真当随便逮个人就能狂妄得没边了!”邹震瞪目怒指。 若是寻常士卒在此,只怕早就被她这幅凶横模样,吓得屁滚尿流了,而云飞观她一眼,并没有什么反应。 于是邹震便冷哼道:“便是抓到,是不是敌隙还难说呢。” “羌犬的斥候最擅伪装,哪就那么……” “可以叫你审审看。”云飞平静打断道。 “……什么?”上一秒喋喋不休的人还在怒骂,没想到对方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云飞便淡淡:“方才,右军又抓到两人,你若不信,正好可以过去瞧一眼。” “……”邹震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恨不能当场捏碎对方,第一反应就是指摘:“你果然又带人出去了!?” 云飞几乎能听见她的咬牙声,答:“那倒没有。” 她坦然解释自己今日有事未离营,言下之意,小队巡逻发现的,她并未提前授意。 邹震见她口吻平淡,竟然说出,下属出去溜达一圈就逮了两个敌隙这种话,想到自己抓捕时候的艰难,更是气得呕血。 而当知道云飞今日不外出的原因,是为了给人送行的时候,一直没说话的中年将军,眉头倏忽微动。 “送行?送的是……” 云飞如实道:“护军的萧队长。” 朱珙霎时间心头一跳,差点忘记自己的地盘上还有个直属中军的护军都统……且对方马上回朝述职,若是这个节骨眼,因左右之争训斥云飞,叫她记下,到时候…… 想到这,朱珙已然拧眉,她抬头在邹震二人间来回游离,最后落在垂手站立的云飞身上。 “我当什么大事,你二人都是本将的左膀右臂,有什么是坐下商量不来的?” 邹震还欲挑衅,被一个眼神制止,防着她再多话,朱珙两边都安抚两句,就放云飞回去了。 * 人走后。 “老师何需怕她,她哪有那个胆量,若要告状早……” 面对邹震的不甘,朱珙笑容微淡,反问道,“你就笃定她什么都不会说?” “那我换句话,若换做你,你心中可有怨恨?” 不知想到什么,邹震喉咙一哽,论窝囊隐忍她承认确实比不上对方。 “莫要以为暗地里的无人知晓,”朱珙敛了笑容,面沉如水道:“便是我也不敢保证,你我做的事就天衣无缝了。” 她在邹震心虚的闪避中,正色教训道:“不论如何,最近不要再给我生事。” “她要出营就让她去,”她想了想补充道。 “……至少年底前,不要与她有争执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33、大人物 接下来的日子,右军每日照旧外出巡逻,朱珙后来嫌麻烦,主动免了云飞的请示手续,让她回来后再另行补上。 底下人对此十分高兴,以为是主将总算看到她们先锋的勤勉,才许了和邹震一样的权利,但云飞却觉得她们想的有些简单了。 邹震这段时间,如此反常的安静,要么是她为别的事分神,没想起给自己使绊子。要么,就是不等下手,就被谁阻拦……云飞起初倾向于后者。 虽然怀疑,她们对自己突如其来的“放心”,是出于什么原因,但明面上,她并没有显露出犹豫,甚至心中警惕的同时,扩大右军的探索范围,将营前也纳入日常排查中。 * 十一月初,有消息传出,大可汗已派出近臣下来巡视四地大营,祁山不在名单当中,本没什么所谓。 但到月底,不知道接到什么风声,镇军将军忽然下令整肃祁山布防,整个营地开始紧张起来。 朱珙作为她麾下七裨将之一,带头提议调集营中俘虏和士兵,修建一座新的大帐来迎接钦使。镇军将军思索片刻,否了她的提议。 但到底钦使代表大可汗亲临,该有的规格不能少,最后只好将中央大帐翻新,令朱珙一并准备好接待事宜。 迎接钦差这样长脸的事情,朱珙自然不忘拉上自己的爱徒邹震,至于翻新大帐这种力气活,转头就扔到了云飞面前。 好在云飞,还是乐意接这活的。有她在,至少能保证上工的奴隶所劳有得,孟兰在其中也不会受到苛待。 …… 腊月的最后一日,王庭派遣的一行人终于抵达军营,却不曾想,领头的不是什么普通朝臣,竟然是位想都不敢想的大人物。 “末将不知大皇女殿下亲临祁山,有失远迎,望殿下恕罪。” 年近五十的镇远将军,在那位气度华贵的年轻女子面前,一脸惶恐的单膝请罪。 “本宫未曾告知你处,何来怪罪一说?”皇女覆手而立,宽仁地笑了:“将军快请起吧。” 她说话时神态温润,明明寒冬腊月,却令跪地的众人感到如沐春风。 然而,镇军将军低下鬓角微白的头颅。 “老臣不敢。” 只因她知道,眼前这位大殿下并不似表现出的和善,言语更加恭敬。 然,见她如此自谦,大皇女似乎叹了口气,亲自上前扶起她。 已近半百的老将军哪里敢真借她的力,顺势就自己站直了身子。刚想要松口气,大皇女身后使臣团中间,传来一声傲慢的少年音。 “哼,将军眼中只看得见皇姐,估计是半点瞥不见旁人了。” 一句话,差点让镇军将军冷汗又流下来。 一位容貌绮丽的少年越众而出,看得出他尚未及笄,然而看人的时候,丹凤眼尾上挑凌厉的弧度冲破了稚气,反使矜傲霸道之势夺人眼球。 镇军将军注意到他走出来后,理所当然地站到了大皇女身边,竟似丝毫不避讳与储君并肩的大不敬后果。而从方才起就笑容完美的大皇女,此时才露出一丝带着人气的、伤脑筋般的表情。 到这里,谁还猜不到这位的身份。 “见过十三皇子。” “见过十三皇子殿下。” …… 一时间,众将军直起的腰又弯了下去。 心道,当今后宫中,能得大皇女如此喜爱的,除了最小的十三皇子还有谁? 说起来也奇怪,据说十三皇子的生父是个末流的侍君,两位分明异父而生,出身嫡系的大皇女却对这位幼弟十分照顾,说是宠溺有加都不为过。 就如当下,大皇女近乎无言地看着十三皇子挑剔地打量四周,虽然面露无奈,却也没有制止。 “你们就让本宫住这个?”呼延伊抬起精致的下巴,一脸不愉。 镇军将军心中“咯噔”一下,当下就万分后悔没有听朱珙的,提前另修建一座华丽的大帐。 呼延伊便继续冷笑:“你们是看不起本宫,还是看不起大皇女殿下?” “十三皇子恕罪!” “末将、末将等毫无不臣之心……” “绝不敢对两位殿下不敬啊!” 几个将军一听这话,吓得差点当场以头抢地,自证清白。 “……行了,别闹了。”见众将惶恐至此,大皇女看不过眼发话了:“看你把人吓得。” 转头对众人和声道:“诸位不必惊慌,本宫年少时也曾带过兵,自然知道营地条件有限,如此这般已经很难得了。” 一番安抚下来,几个将军松了口气的同时,纷纷在心中感叹起大皇女宽仁体贴。 呼延伊却皱起琼鼻,不依起来。 “皇姐~我这不是替你不平嘛?” “我住的简陋倒无妨,但要是皇姐住的不舒心,那本宫可不能坐视不理。” 她一通抱怨带着撒娇的不讲理,三两句话让大皇女开怀,也不舍得再责备他,转而和在场将军聊起正事。 一番交谈下来,镇军将军心中暗暗点头,大皇女确实曾是出身军旅,看得出对军中事务十分熟悉,提及问题也往往一针见血,竟然意外地雷厉风行。 大半个时辰后,瞥见身边坐着的呼延伊呵欠连连,大皇女便主动收了话题,令几人退下。 军营全是女人,十三皇子身份又如此贵重,虽然镇军将军能保证,没人敢胆大包天冒犯殿下,却也确实有不少不便之处…… 朱珙私下便将建大帐的事情重新提起,镇军将军想也没想,这回直接就同意了。 …… 邹震派手下来右军借人的时候,云飞刚哄着孟兰上好药。 大帐刚刚翻新完,虽然有云飞看着,孟兰干活时候,还是粗心扭着了小腰,。 连着两天喊腰疼,云飞刚给他揉了遍药酒,一出帐篷,来个呆头鸡一样的左军士兵,没眼色地拦在她面前。 “借奴隶?做什么?”她蹙眉,不想吵醒帐内某人,下意识压低嗓音。 “云卫是这样的,我们先锋受命,为大皇女殿下修建新的大帐。眼下人手不够,叫右军所有奴隶抽调过去帮忙。” “……”云飞凝眉,一时没有说话。 左军小兵便以为她默许了,毕竟谁有胆量拒绝皇女殿下,正准备问她何时调奴隶的时候,她眉头一挑,忽然抬起头。 “什么样的大帐?”她问道,“我看看……你有图纸吗?” “啊?”小兵被她问懵了,反应过来才说没有图纸,但知道大概是和现在中央的大帐差不多,虽然制式可能有点削减,但是模样应该大差不差。 模样差不多……云飞回忆了一下中央大帐的占地。现在的大帐是两百根六十八根骨架搭建起来的,就算规格上有点削减,但再少,也不会少于两百三十根。 这样算的话,全营地的奴隶至少要没日没夜修建三天,才有可能搭建好…… 就孟兰的小腰,只怕第一天都挨不过去…… 想到这里她往门里看了一眼,嘴角忍不住微抿。 “你先回去吧。” “那……抽调奴……” “我待会亲自找你家先锋说。”她不忘安抚迷茫的小兵:“没事了,你去吧。” 那小兵虽然摸不着头脑,云卫何时与自家先锋这么和谐,但也听话地走了。 云飞没见邹震,转头直接去了两人的上峰征虏将军处,巧的是,邹震恰好也在。 朱珙一开始并不把她的求见当回事,直到她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什么,你再说一遍?!”不止她,连身边的邹震也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末将说,‘再建大帐劳师动众,不如搭建一座合制的帐篷’来得快。” 师徒俩看着她,仿佛方才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 半晌道:“你可清楚来的是谁?” “那可是十三皇子。” “你居然让、皇子殿下住寻常小帐篷!” 对于朱珙的惊骇,云飞来前就有预测,此刻毫不意外。 “老师别理她,她就是想叫我们遭殃。” 邹震望着她平静的脸孔,忍不住阴暗揣测道:“自己疯了还想拉我们下水……亏她想得出来!” 邹震冷笑:“不说小皇子玉体金贵,便是有一根头发丝的闪失—— “大殿下能绕过咱们吗?” “只怕到时候,连怎么死的都不……” 云飞冷不丁:“你又知晓了?” “什么?” 云飞忽而抬起脸孔,直直道:“你又知道她一定会怪罪了?” “你没问过那位殿下,又如何知道……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帐篷……”【你现在阅读的是 】 34、跪见 宽敞明亮的大帐内,气度华贵的大皇女正阅览军报。 “这么听来,倒也有理。”她垂睫淡淡翻过一页。 “就照你说的办吧。” 跪地拱手的朱珙一喜,她试着照云飞的说法回禀,没想到,殿下竟真的同意了!兴奋之余,还有点不敢相信,居然这么简单? 回过神后,赶忙领命道:“那末将这就带人……” “不急。” 座上人却忽而出言打断,“动工之前,将军可先去伊儿那露个面,毕竟是他的住处。” “本宫是答应你了,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另有什么要求。” 闻言,朱珙浑身一僵,这才注意到,大皇女不知何时放下军报,正一脸平静地注视着自己。 她浑身一个激灵,面上飞快闪过惊慌和后悔。 早听说大殿下疼爱幼弟,却没想到,居然宠爱到不介意逾制的程度。她却好死不死,信了云飞的胡言乱语,上赶着提议削呼延伊帐篷的规格,简直是作死。 “……是、是。”然而上位者发话了,她只能讪讪应下,心中不免将云飞咒骂了个遍。 本来是想要向储君献忠,没想到得罪小殿下不说,还惹得面前这位不悦。朱珙都能想到到时候,刁蛮如呼延伊会如何责难自己。 思及此,她暗地咬牙,心道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得想个办法甩手才行…… * 在她跪地半晌,一直未表现出离开的意思后,大皇女总算开口询问了。 “朱将军可还有别的事?” “没有没有……”她恭敬抬首,佯装惊慌地否认。 接着略作迟疑,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皮上,居然浮现出两分不好意思来。 “说来惭愧,两位殿下舟车劳顿,今日合应好好休息,本不该被搭建住处这等小事打扰。” 她说着往上瞟了一眼,大皇女持书虽没应声,却侧头有静听的姿态,这才继续说下去。 “只是……只是麾下一个部将为人实在死板较真,末将听了她的谏言,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才来叨扰殿下。” “哦?是吗?” 大皇女眼皮一掀,嘴角似有好奇道。 “她谏的什么?” “她说,建新帐即便全营奴隶下场,昼夜劳动数日,皇子也不能立刻住上……”她顿了顿。 “且她说大殿下您,不见得就乐意我等大兴土木。” 这句话说完,朱珙便注意到,案后人眉梢一挑,脸上终于有了点除浅笑之外的波澜。 她心中一动,殿下果然是不愿大动的,她求见时就是照着前半句说,这才得到首肯的。 不知云飞从何处猜到储君的心思,她便权当对方瞎猫撞到死耗子。 但这还不够。 想要将自己从违逆储君心意的嫌疑中摘出,只让殿下知晓提议另有其人,还远远不够。 朱珙咬咬牙接着回禀。“不止如此,她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十三皇子不比您,小殿下是男子,在军中既无功勋,又不挂职,更加……” 朱珙顿了顿,忍不住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更加没有资格逾制,在营地另辟一顶帅帐。” 她一口气说完,帐内顿时落针可闻。皇女敛了笑容,眼皮一掀,随手将军报放在案头上。 声音不大,却让朱珙立刻慌忙低下身子,俯首的时候,她清楚地感受到来自上位者的威压,大皇女宛如实质般审视的目光,让她脊背隐隐发僵。 良久,久到她双膝酸麻,方才听到上首传来一道极淡的冷语。 “既然你口中那位部将,如此有见地,便责令她全权负责给伊儿建帐吧。” 大皇女冷淡道,“只是这次若还不能令人满意,哼……” “那本宫就不会轻饶了。” 朱珙闻言,心中一喜,接着连忙叩首领命而去。 倒退出大帐的时候,她忍不住悄悄拭去额角的冷汗。 心道,将军说得没错,大皇女果真不是好相与的。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位以温和著称的大殿下,收了笑时气势竟如此骇人。 经此一遭,她算是歇了再献忠的心思,只祈祷着日后不惹怒这位就好。想到此处,她松了口气,好在方才及时甩手,开罪贵人的差事总算落到旁人头上。 …… 云飞接到授命时,并没有多想,毕竟一个帐篷是建,两个帐篷也是建,后一个规格还小上一点,按她的预计,两天内就能完工。 但实际情况却是,第一日,太阳西沉,白昼都要过去了,帐篷依旧没有半点动工的迹象。 云飞跪候在帐前,即便是临时住处,依旧看得出主人身份贵重,连门口的篝火架子都缠上昂贵的帛绸。 有人从帐内走出时,一阵暖意夹着香风朝她扑面而来。 一双宫人的绣鞋映入眼帘,来人将帐帘小心拢好,这才转身走到云飞面前。 “殿下确实醒了,只是没睡好,兴致不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愿意见你。” 他表情不耐,口气更是算不上尊敬,说完斜眼睨着面前年轻先锋,想要从对方脸上看出些恼怒,可跪地的人沉默了片刻,点点头只说了句“知晓”。 内侍不甘道:“殿下今日既没见你,那你明天就还得过来请安。” 云飞颔首,得知再无吩咐,便站起身离去了。 她走得太过干脆,那小内侍站在原地一愣。直到帐内主子的唤声传出,他才回过神来。 “叫你传个话去那么久?”呼延伊不耐地扫过来。 内侍知错,见主子起身,连忙过去搀扶,有眼色地轻揉上对方久倚的肩膀。 按了片刻后,呼延伊的脸色缓解不少,他才将方才门口的情形回禀。 “她当真不见丝毫怨气?” 内侍仔细回想了云飞的表情,确定没有一丝不满,这才确定地摇头。 想了想,补充道:“奴才照您的意思说了,她还说明日一早再过来请安。” 这下,呼延伊反倒意外地挑眉。他听闻便是因这人说自己男儿身份,才令皇姐不得不削他住帐,怎么看也是个狂妄之辈才是。 这样的人,过去呼延伊见过不少,尤其跟着皇姐巡营这段时间,他遇到的女人,但凡是武将,无一例外。 她们表面上对自己恭敬,实则看的都是他背后的宠爱,若是皇姐不在,生来自大如她们,怎见得就愿意以女子之身对自己这么个末流皇子低头顺服呢。 于是,他听闻云飞并无不甘,短暂意外后,颇觉不屑,便以为又是个阿谀逢迎之辈。 而呼延伊,素日最是厌恶这等虚伪的讨好。 “明早她若来,不必通报,省的扰我清梦。”他百无聊赖道。 “让她跪够了就自己回去。” …… 寒雨夹杂雪粒打在帐顶,发出沙沙的动静。 呼延伊在一片寂静的暖帐中醒来。金丝棉被裹挟周身,衬出他脸颊红云又艳了两分。 内侍端来茶水,他抿了一口,方觉喉间燥热有所缓解。 “几时了?”他问。 “回殿下,刚过午正。”内侍小心翼翼问他可要用膳,得到首肯这才命人准备。 没办法,十三皇子体弱,据说襁褓时染病没调养好,落下病根,是以一到冬日就变得极嗜睡。 偏偏这主又极其讨厌旁人议论他的弱症,每每觉醒心情就十分暴躁,一点不顺眼就会摔东西,在他身边伺候的宫人这时候总陪着十二万个小心,就怕惹得这位大发雷霆。 眼下,传膳的内侍鱼贯而入,即便在简陋的军营,饭食也铺了大半张桌子。帐内温暖不似严冬,他穿着薄衣,身上却隐生汗意。呼延伊潦草地吃了两口,便蹙起眉头。 “太热,撤一个下去。”他随手一指道。 内侍便立刻从角落里搬起火盆,匆匆出去。 然而大概是太过慌忙,紧接着便听见摔跤的动静,火盆落地的铿响、内侍的惊叫,夹杂着一道陌生女子的闷哼,接连传入呼延伊耳中。 在他下一次蹙眉前,近侍已经提着毛躁的宫人认罚,只是呼延伊从他诚惶诚恐的叙述中,居然捕捉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 “你说‘撞倒’谁?”他的口吻透着诧异。 “就是那个叫云飞的护卫。” 近侍有眼色地提醒道:“殿下忘了,您昨日不想搭理她,让人跪在外面,今早她又来了,还侯着呢。” 呼延伊默了一瞬,站起身,几个侍从便围上去迅速为他更好衣。 门外,满天的细雪飘扬如絮,雨水夹着雪粒落在地上,被来往宫人的脚步踏过很快化成泥水。却唯余一片洁白所在,仿佛被路人遗忘。 女人单膝跪在原地,一动不动,一言不发,面目庄严地不似神人,若非看见她偶尔眨落眼角的冰晶,会以为那是个假景。 呼延伊从拨开的帐隙中往外瞟了一眼,便放下帘布,转身皱了皱琼鼻。 “她中途没起来过?” 近侍摇了摇头,他也是从没见过这么实心眼的。 来了一跪,不打听殿下何时醒,也不求他们禀告,就那么干等着。殿下说等她跪够了让她回,可这位一言不发、直挺挺的姿态,到底是跪够没,他们……他们也不敢上去问啊…… “行了,你去。”呼延伊抬下巴点了他。 他虽没说做什么,但近侍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又顺着他的视线,从塌旁取了个冰瓷的玉罐出去。 把御赐的膏药递给这位的时候,他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心里不由赞叹,不愧是小殿下的眼光,不说旁的,便是这位的相貌也让人十分心生好感…… 何况她还对殿下如此恭顺。 想到这里,他多提点了一句这御赐的烫伤药的用法,算给对方卖了个人情。 心中似乎已经预感到,这趟祁山之行,自己日后恐怕会与这位打不少交道。【你现在阅读的是 】 35、为难 云飞回去时,本以为家里没人,没想到孟兰在等她。 “你没吃午饭?”她望着桌上两人份的饭食诧异道。 少年摇头,他惦记着云飞这几日辛苦,特意将饭菜要回来,想和她一起吃,云飞先前也总陪他一起吃饭的…… 却没想到一向准时的人,今天怎么也不见影,好容易盼回来了,却是一副寒衣湿甲的狼狈模样。 “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他抿唇看着云飞湿冷的鬓发,自己都没察觉到口吻担忧。 “回来淋了些小雪,不碍事。”她接过对方递上来的干燥布帕,浑不在意道。 “真的不碍事。”见少年欲言又止,她笑起来安慰。 “往年在雪地里练兵,人被埋住都有过,这点还真算不上什么。” “哦对了。” 孟兰闻言刚放心,女人擦着擦着,忽然从胸口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玉瓶。 “这个你拿着,对伤疤有好处。”云飞将东西塞进他手心。 那近侍说,这点小东西对治疗烫伤的疤痕有奇效,她立马便想到孟兰先前身上留下旧伤,尤其胸口烙的奴印。 他虽羞于启齿,但一到下雨天,枕边人便辗转难卧,云飞又怎么会猜不到? 少年好奇地打开玉盖,一股异常好闻的药香顿时飘散开来,他忍不住小猫般地凑近嗅了两口,惹得云飞看着他莞尔一笑。 翌日。 在连续问安了三天后,云飞终于得到了这位传闻中十三殿下的召见。 “你想知道本宫对住处有何要求?” 呼延伊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话,放下手里把玩的金豆子,挑眉看向下首。 “意思是,本宫提什么你都能做到?” “礼制之下,末将尽力满足。”云飞拱手答道。 大皇女派人传命,新帐若不能令人满意,绝不轻饶。令谁满意?自然是面前的呼延伊。这也是云飞不得不求见的原因,与其通过层层口谕,不如她当面请教皇子来得快得多。 况且,她心知,有些气若不让人当面出了,只怕对方很难顺心。 “好个‘尽力满足’”呼延伊嗤道:“你们在皇姐面前搬弄是非时,想来也是这般尽心尽力吧。” 云飞不语,只是听候,倒是呼延伊被她这幅既不讨好也不申辩的模样,整得颇觉无趣。 “唔……本宫也不为难你,这样吧。”他托腮俏声道,“听说皇姐命你早日完工,本宫这就也一样,你如期交付即可。” 云飞想着,当初她回大皇女的是预计工期两日,若从今日算起,其实两日都不到了,眼下时间虽然紧了一点,加把劲倒也不是没可能赶上。 “等等,话还没说完。” “如期交付是一回事,怎么交付还得本宫说了算。” 呼延伊扫过女将沉静的面容,忽而一笑。 “只一点,本宫向来看不得污眼的东西,奴隶的手最腌臜,搭建撑梁这样重要的事,还是要你亲力亲为得好。” 云飞还未表态,一边的近侍没忍住,先倒吸起凉气。 乖乖,殿下叫她一个人干,这还不累死。要知道,这可不是普通士兵用的单人帐,大型帐的撑架那可都是灌铜的实心木,普通人别说搭建,就是搬运起来都得吐血。何况殿下还给她限了时间。 近侍忍不住同情地看过去,就连呼延伊也觉得她这下该害怕了,却不想年轻的女将英眉微蹙,默了片刻,居然垂落眼睑、拱手应“是”。 呼延伊烦躁地摆了摆手赶人,心道自己也是无聊极了,和块木头较什么劲…… “你去回禀皇姐,就说本宫下午要进山游猎,叫她挑些好手陪我玩。” * 一个人怎么挪动数倍于自身体重的铜木,且根根两三丈之长,若是常人面对这明显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怕当场急哭,而云飞不是,她应下时心中就已经有了想法。 内侍传完口谕,便离去了,留下工地上一群老实的奴隶面面相觑。 “大人,我们真的不能帮忙吗?” “就是,您一个人,怎么可能搭得动啊。” “我们偷偷搭把手,不会有人说出去的。” “无事。” 她本想让奴隶们离去,可他们都眼巴巴等着,便只好改了说法。 “你们真的想帮的话,就替我搓几条麻绳吧。” 闻言,众人顿时高兴起来,右先锋向来很是照顾他们,若真留她一个人搬这些重物谁能良心安稳。眼下知道她有吩咐,立刻打起包票。 “大人放心,我等搓的绳子一定又粗又结实!” …… 孟兰这日午时又没等到女人回来,终于忍不住出门去,等他寻到地方时,便看到空地上一群围观的奴隶,和中间那个鹤立鸡群的人。奇怪的是一众奴隶瞪大眼,就看着她腰间拴着麻绳和一根木柱较劲。 云飞以中央的旗台为支点,在旗幡顶端做了个简易的滑动装置,这样就能凭借一个人的力量悬空拉起木柱的一端,让另一头顺利落进事先挖好的土洞内。 而一根柱基打好,其余的便也可以借上力了。孟兰来的时候,她已经一口气埋好了三根,属实是惊呆在场众人。 “好…好聪明啊…”有奴隶忍不住道。 “就我一个人震惊她的腰力嘛,天呐,不愧是云卫,天天在马背上的人就是不一样!” “照她这个速度,不休息的话,到天亮是能搭好的。” “可是,这么拉一夜能行吗……” 自然不行的。云飞心道,她的腰就算是铁打的,这么干一夜也指定得断,何况她还肉体凡胎、会痛会累呢。 所以她原本的打算就不是自己全包揽,待会儿把主干中的主干、这四个方位的柱基订牢,她就把黑焰牵来干活——呼延伊说不许人帮,并没说不许马帮。 她指挥黑焰,不到入夜应该就能干完,骨架一搭建起来,明日再与众人合力,把五彩毡布蒙上便大功告成,时间上刚好够用。 是以她歇气时候一抬头,看见孟兰来寻自己,起初眉眼轻松,然而很快,笑容便从脸上消失了。只因她发现,孟兰身后有另一位衣着不俗的宫人正疾步越过他,也朝着自己迎面走来。 …… “本宫找皇姐要好手,是要的暗卫,为什么会有她?” 呼延伊的马鞭遥遥指着云飞和她座下的黑焰,一脸不可置信。 那内侍却并不为十三皇子的质问惊慌,依旧笑着回禀道。 “这奴才就不知道了,是大殿下的意思,殿下说,您外出把该带的护卫都带上她才放心。” 言下之意,呼延伊要是不肯带这些人随行,今日他就甭想出去玩了。 “行,人我留下了。” 听明白的呼延伊烦躁应声。 “但跟不跟得上,就是她们的问题了……驾!” 他说完扫了云飞一眼,忽然高抬起鞭子,朝胯.下白马身上狠抽一鞭。 顿时,马带着人像离弦的箭一样飞驰出去。 身后暗卫们大惊,顿时一窝蜂地策马追去,生怕主子出了事情自己人头落地。 云飞叹口气,抖落缰绳,无奈也跟了上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36、救到 呼延伊一口气跑出数里,勒马时,四周树木丛生,显然已经进入山林半深处。 不多时,身后一片凌乱的马蹄声追来,他回头一看,暗卫几乎都赶了上来,唯有少数一两个不见影。 当中没有看到某个格格不入的身影,他不屑地嗤笑,心道,还以为有什么本事,呵,也不过如此。 念头转眼抛之脑后,他素手一挥,指向山林更深处,满腔豪气地宣布道: “进山!” 冬日的山林就像个巨大而寂寥的露天道场,原本难见多少生灵踪迹,但皇子贵胄一声令下,便有人前赴后继地闯入,强行唤醒这座陷入休眠的大山。 这便是暗卫随行的目的之一。她们会先呼延伊一步进入山中,圈出一片足够大的地盘轮番清理,一个是排查所有可能存在的危险;二个也有意弄出动静,好将惊动的野物往包围中心驱赶。 呼延伊取下背上的小金弓,驱着坐骑在林中撒开蹄子地跑。 他身下的小白马虽然是匹个头不高的幼年公马,但却是名驹的后代,爆发力十分惊人,是以但凡发现的猎物,哪怕他偶有失手没射中,也鲜少会跟丢,追也将之追赶到疲于奔命。 两炷香不到的时间,他便收获不少,数只野兔和云雀,还有一头误入包围圈慌不择路撞晕了的小鹿。 呼延伊坐在马背上,活动起发酸的手腕,暗卫忙上前夸赞他射中梅花鹿,实在准头了得,顺便为他补充箭袋。 但耳边不绝的赞叹,却让他有些意兴阑珊,甚至眉头紧锁,心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抬头在四周搜寻,直到与灌木丛后,一双野性又狡诈的澄黄色兽眸对上,一股汗毛直立的兴奋感,刹那间紧紧攥住他的心脏。 “是猞猁!都闪开,别挡本宫的路!”他急急叱道。 猞猁,似猫非猫、似虎非虎。因与玄师寂灭留下的舍利同名,被北方视为瑞兽。 北人相信只有睿智有福祉的人才能得见。呼延伊心脏怦怦狂跳,若能活捉到一头猞猁,到时候谁还敢再轻看他。 然一路追行,猞猁身影却像是鬼魅一般,呼延伊好几次认为就快追上了,却总扑空,每每他都要放弃了,那猞猁却又在树丛间现身。 到最后,他追着追着,在一棵古旧的老榕前,彻底失去了瑞兽的踪迹。 这棵古树枯根错节,树干就有三四人合抱之粗壮,呼延伊跳下马,不死心地绕着它转了一圈,最后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跟丢了。 更加糟糕的是,身边一个暗卫没有,他迷路了。 林气刺骨,四下万籁俱寂,连虫鸣鸟叫都不闻一声。呼延伊这才注意到,此处死寂得有些不正常。 他刚心生退意,忽然林中寒风乍起,卷起满地枯叶杂草飞上天空,发出巨大扑簌簌声,像是成百上千的唇舌在半空嘶叫。 咦!!!嘶—— 突如其来的动静令白马受到惊吓,它扬头嘶鸣,前肢腾空,竟挣脱主人手里的缰绳,转身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白雪!” 呼延伊拔腿欲追,下一瞬,脚下一空,天塌地陷的下坠感,让他刹那间落入未知的坑洞中。 好在他眼疾手快,拽住了坑壁上层层网网的根须,这才没有继续下坠。稳住身形令他用尽全力,他只能忍着痛楚,勉强观察四周。 谁能想到,那榕树底下居然有个如此巨大的坑洞,几乎将半个根基都掏空,而他攒住的,正是树根暴露在空气中的须支。 呼延伊掌心火辣辣地疼,可丝毫不敢松手,他一边骂暗卫怎么还没找来,一边整个人像是吊在半空中,祈祷着手里的根须能坚持久些。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土壁上渐渐有泥沙簌簌掉落,呼延伊意识到这“救命稻草”支撑不了多久,马上就要被自己拽下来了,他心中一慌,不由伸直腿脚,惊喜地发现脚尖碰到了什么。 莫非到底了,这坑或许并不深?他眼中一喜,刚要放手,惊觉脚下的触感有些不对劲。 并不硬实,反而柔软、蓬松,甚至……带着有规律的起伏。 这下面——有活物! 呼延伊脸色发白,脚下无边黑暗仿佛化作狰狞的血盆大口,正张合着等待他落入其中。他颤颤巍巍地缩回腿脚,头生冷汗地向上攀爬,然而,慌乱的拉拽中,手中根须终于不堪重负,疏忽崩断。 “啊!” 在他坠落的瞬间,电光火石之际,洞口一只有力的手,一把扣住了他的腕—— …… “你是怎么找到这的?” 呼延伊坐在高高的马背上,林间穿行漏下的光斑,缓慢照过他凌乱的头发和破漏的华衣,虽形容狼狈,却已经从惊魂未定中回过神来。 他见“救命恩人”一路无话,难得主动找人聊天,却只得到一句略显平淡的回应。 “误打误撞罢了。”云飞道。 其实不难,她心想,深林虽然没有路,但正因如此,策马飞驰过,会留下不少痕迹,只需要注意细心甄别就好。 只是误打误撞? 呼延伊不相信,从脱离保护到掉进坑里,一直到现在,他带的暗卫一个都没出现,谁来救他他都想过,唯独没有想起这个平平无奇的女人。他甚至早都忘了有她这个人,却没想到,最后,唯独是她,第一个找对地方,还“误打误撞”发现的他。 毕竟她救了自己。呼延伊心道,对方既然不愿意说,他难得体贴不再揪着不放,转而换了个话题。 “还要多久才走出去?” 云飞看了看前方,树木横折疯长,还是瞧不见有路的样子。 保守估计道,“再有一个时辰吧。” 呼延伊吃惊,脱口而出,“这么久!?” 云飞无言,忍不住停下来,转头无奈地朝马背上看了一眼。 这一回眸,让呼延伊一愣,后知后觉的,几分赫意涌上脸颊。 他从小到大,从没像今天这般狼狈,也难得……对方一句话没说,他却在心底,生出小小的尴尬。 “我记得……应该没有跑这么远才是……”他羞赧小声道。 云飞没放在心上,牵上缰绳继续往前走。 “你为何不上马?”呼延伊说到一半,察觉这话不妥,找补道: “咳咳……我是说,你上来同乘一骑……我们能快点出去。” 云飞摇摇头,林中地势复杂,还是谨慎点好,且黑焰认主,有她牵着才不会闹脾气。 最重要的一点,女男有别,对方还是身份贵重的皇子,同骑一马,实在冒犯,不合适不合适。 云飞没有多想,她没意识到,呼延伊既然让她上马,实际上是提前宽宥了她的“冒犯”。她目视前方,心无旁骛,不知道马背上的儿郎心思早已经打了几转。 “这马真乖,唉~想起我的白雪就生气,居然扔下我,不知去哪撒疯了,等我回去定要好好罚它。” 头一回听人夸黑焰脾气好,云飞心中一乐,只是听见后半句,忍不住开口道。 “它倒也没有故意扔下你……”她替马儿解释道。“只是察觉到可怕的存在,受了惊吓。” 呼延伊的白雪云飞见过,是一匹很难得的良驹,只是好马性能好,某些程度上,直觉也灵敏许多。它察觉到此处有天敌的威胁,本能地避险远离罢了。 “那下面,到底是什么?”马背上人惊愕道。 “熊。” 云飞头也不回地给出了答案。 而且是头体型巨大,爪子锋利的熊,不然也刨不开那些盘遒的老根,将半个古树的根基掏空,充做自己冬眠的洞穴。 难怪那老榕一副朽木之状,那四周也安静得吓人,试想,哪个不长眼的活物敢踏足巨熊的领地! 呼延伊捂着胸口,后背冒冷汗地一阵后怕,他想起自己踩到的触感,想起方才的险境,若是真的掉下去…… “无事,殿下没把它踩醒。”云飞轻笑安慰道。 “估计现在还睡着呢,不必害怕。” 她的嗓音微扬,清风过耳般令呼延伊蓦地一怔,抬眼,只觉这人的背影,与头顶的天光般,莫明地,令人感觉到心安。【你现在阅读的是 】 37、下马 呼延伊进山围猎,出发前,并没有多少人知晓,但回程时,却几乎整个营地都听说了。 ——十三皇子殿下总算找回来了! 云飞牵着黑焰,还没走出林地,一大批人影驾着马迎面奔来,她身形一顿,转眼间,便被齐刷刷下马的暗卫包围。 这些人自然不可能跪她,云飞紧急撤开两步,隐没进人群前,敏锐地察觉到两道视线落在自己脸上,她侧目一扫,朱珙和邹震竟然也在队伍中,看到她时显然十分吃惊。 “臣等护卫不力,请殿下责罚!” 呼延伊鹤立鸡群般坐在马背上,头发上沾着枯叶。他吸了吸鼻子,扫见一地请罪的人,神情不知为何有些不耐烦。 “殿下您可算回来了,吓死奴才了!” 他蹙眉——就连心腹的惊叫都有些刺耳。 他拽过近侍手里的大氅,勉强遮住一身狼狈。一抬下巴,又恢复了十三皇子的做派。 “是该好好罚你们。”他心道, 若是从前,他必定不能放过这些玩忽职守的下属。不把皇子的安危放在眼里,他能禀告皇姐,想出五六种方式,要重重发落才解气。 但现在,他不知为何提不起心思,甚至看她们胆战心惊地请罪,没由来地烦躁。 “本宫今日累了,回去再说。” 暗卫们不敢置信,本以为在劫难逃,谁料到居然是这个情形。殿下回来竟没有大发雷霆,反倒态度称得上平和? 她们受宠若惊地埋下头,自然的略过了呼延伊那一脸不耐烦。在她们看来,殿下没有在此刻发作,已是莫大恩典了,谁还敢计较旁的。 殿下在外面受苦,还记得保全她们在人前的颜面,暗卫首领心中大为感动,当先上前为其垫脚,就连近侍也作伸手状,准备扶主子下马…… 呼延伊却神情一怔,想起什么般扫视四下,像是在人群中找寻什么。 “等等,让她过来!”小皇子的声音倨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云飞垂首在人群中,听到队伍要回去,本以为没自己什么事了,正要退居人后时,忽然听到一声脆生的指令。她后知后觉般一抬头,发现四周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自己。 人群为她让开一条道,通道尽头,呼延伊高坐在黑焰背上,右手一抬,不容置喙般指向她。 万众瞩目下,她从地上站起身,一时只觉得头皮发麻。 …… 呼延伊见她起身,直到看着她一步步走向自己,他才意识到,出来到现在,胸口那种莫名的烦躁从何而来—— 林子里一直保护他的女人,出来以后,就不见了踪影。 她像一尾狡猾的银鱼,风浪平息后就跳进大海,企图无声无息地溜走。 但呼延伊,从小到大最讨厌被愚弄,即便对方是无心,甚至无恶意,他却依旧想要将她揪出来。 他嘴角轻勾,察觉云飞眉宇间轻轻隆起,似乎对周围窥探颇不适应。 呼延伊几乎想要笑出声,她朝熊洞里伸手、在深林里漫步时镇定自若,而此刻,众人的视线反倒让她不自在起来了。 真是有趣。他心道。 “你来接本宫下去。”他理所当然,朝着云飞探出双臂。 这下,众人的目光更怪异了。 呼延伊却仿若不知,他尾调微扬,凤眼中藏着一抹愉悦。 云飞一时间犹豫,抬眸的瞬间,与呼延伊对上眼,对方挑衅的表情,身体力行地诠释着他这个年纪的执拗。 她微微一顿,依言将之半抱下马。 * 孟兰听说十三皇子归来,便知道云飞必定跟着回来了,他欣喜地去营地前接她,刚好看见女人抱起别人的身影。 他呆立原地,被身后的人推搡,一个踉跄撞到鼓架上。 “欸,你没事吧?”有路人想要扶起他。 孟兰头晕眼花之际,耳畔捕捉到人群中“皇子”“先锋”的字眼,他刷地爬起身,转头就走。 一路上被他撞到的人不知凡几,骂声不绝,他却仿佛没听见,直到走出吵闹,来到一处无人的空地前,他才停下脚步。 额角像是肿起了,孟兰一抬手才发现脸上冰冰凉凉,不知何时,自己竟是哭了。 孟兰抽泣,他说不清这泪水到底是因为头痛还是什么,只知道,自己眼前一片灰暗,看什么都失了色彩。 原来她也会那样对别的男子……他失落地喃喃。 脑海里闪过方才的画面,极近的距离、男子的依恋、和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女人温柔的侧脸,都在告诉自己,她待他并没有多么特别。 她那么对自己,自然也能那般对别人。 她以后会娶夫、会生女、还会和别的男子携手共度余生…… 孟兰发现,只是这样想,他就有点受不了,胸口像是塞满了湿透的棉花一样,又冷又堵的,透不过一丝气。 * 作为此次护卫的其中之一,云飞被呼延伊要求,回营地这段路也要陪同,直到对方回到住帐,她没法反驳,一路跟随。 “你要不要来本宫这?”进帐前,呼延伊特意折回来问道。 此话一出,不说营中将官,就是他身边的暗卫都面露羡慕。殿下亲自招揽的人,哪怕只是护卫,地位也会先高她们一阶。若还能得到倚重,往后的青云路更是想都不敢想。这样的机会谁舍得错过。 呼延伊显然也这么想。 “待在本宫身边,本宫绝不亏待你。”他笑着道。 看着女人英气的眉眼,他心中承认,确实对面前人有些好感。她沉稳、强健、有几分本事,更加难得的是对自己丝毫不谄媚。 呼延伊很少遇到这样的人,哪怕他狼狈遇险、失了皇子的体面,也不见对方眼里有一点算计和权衡。 这种人,这种女人,他又怎能放任她轻易从眼前溜走。 他自认为开出的条件优渥,女人会感恩戴德地答应才是。谁知道对方依旧是那副平和的面孔,说出的话却丝毫不犹豫。 “谢殿下抬爱,只是末将是右军先锋,还是待在右军更合适。” 呼延伊蹙眉,他以为云飞没听懂他话语背后的涵义,忍不住又说了一遍。 “你想清楚,留在本宫身边,可比你那什么右军风光多了。” 女人拱手,没想到答案竟然还是拒绝。 呼延伊嘴角紧绷:“本宫给你时间考虑,你随时可以改主意。” 他说完,便转身离去。留下云飞看着他的背影,蓦地想起什么人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