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女帝是如何练成的》
1. 第 1 章
南宋绍熙二年(1191年),扬州城,一座坐落于繁华地带气势恢宏,尽显富贵之气的五进豪宅之内,穿过一个圆拱门,望去,所见是一个花园,院中乔木森森,花树参差,两侧的木质回廊掩映在怪石绿树中。
花园中间是一个池塘,池水澈澈,水中盛开着几多粉红与米黄的荷花,中间是一条刻成荷叶形状弯弯折折的小径。小径两边各有一座假山,左边的高右边的略低,假山上面依稀可见青苔绿色可爱。池塘的一边系着一条小小的渔船,上面横着一根船桨,配在荷塘之中不显船身破旧,倒别有一种古色韵味。院中飘动着煎煮茉莉和建兰的清香,如非尘景。
池边一个小小的女童,扎这个稀稀落落的发髻,捧着脸坐在花木中发呆。周翠将腰弯的低低的,哄道:“小小姐,这会子日头渐渐大了,毒的很,晒坏了小小姐可怎么好。让奴抱着您回去歇一歇。”
宋祁年摇摇头,推开对方伸出的手。
这位小主子自打生下来就脾气大些,虚岁虽才将将四岁,但极有主意,加之岳家就只得这么一根独苗苗,老爷和大小姐都看的跟命根子一般宝贝,时时处处都要依着她的心意来。她也不敢强去抱她。但这日头渐渐起来,塘边花木多,跟头虫也多,小孩子皮肤本来就娇嫩,若晒的不好或被咬了,她回去后免不了一顿训斥。想到这里,她对着跟在身后的三个小点的丫头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叫二丫的心思灵活些见到大丫鬟的眼色,忙走进了一步,笑眯眯的开口:“小小姐,回去奴陪你翻花绳可好?奴还会编草蚂蚱。”
说着二丫就从袖子里掏出一根红绳,在手中轻巧地翻动起来,不一会儿,一个漂亮的五角星就出现在她的掌心里。
“小小姐您看,这花绳可好玩呢,奴教您翻好不好?”二丫一边说着,一边将红绳递到宋祁年的面前。
思绪再一次被打断,宋祁年抬头看了眼瘦瘦小小的丫头,知道她们是怕自己被晒着回去被责罚,所以想些办法来哄自己回房里去。
但她一时不想回去,却也不愿意无故害的这些小丫头受罚,当即指着池塘边的回廊奶声奶气的说道:““那我们去那边廊下坐会儿吧,有风还凉快些,你们也不必这般辛苦了。”
“是,小小姐。奴抱你过去。”宋祁年再次挡开伸在她面前的手,迈着小短腿,“我自己走。”
二丫见状,连忙收回手,脸上带着些微的尴尬,但很快笑意就又回到了她脸上,那丝尴尬好像从未出现过,她身子伏的更低些,几乎是与宋祁年平行的高度,满是真诚的赞道:“小小姐,您真厉害,奴像您这么大的时候,走路还会摔跟头呢。”
周翠气恼的恨恨剜了这个急于表现的丫头一眼,一把将其扯到后面。自己则快步走到宋祁年的身侧,微微弯下腰,语气恭敬中带着一丝讨好:“小小姐,还是奴来扶您吧,这石子路不好走,万一摔着了可怎么是好。”
小丫头们都不敢再多言,只是低头紧跟在二人身后,亦步亦趋。回廊就在不远处,宋祁年走了几步便到了。她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的身上,暖洋洋的,让人感到格外舒适。早有伶俐的小丫头备下了酸梅汤和几碟精致的糕点瓜果。
此时正值盛夏,荷花开得正艳,一片片碧绿的荷叶如同圆盘般漂浮在水面上,一朵朵粉嫩的荷花则从荷叶间探出头来,亭亭玉立,美不胜收。宋祁年坐在软榻上,拿起一块糕点却没有吃,眼睛盯着池塘里偶尔跃出水面的鱼儿,不知在想些什么。二丫和周翠站在一旁,不敢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候着。一阵风吹过,带来丝丝凉意。
宋祁年并没有瞧见自己这几个丫鬟的眉眼官司。她心情实在是失落和烦躁无比……空调、电脑、手机、海底捞不比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强,而且作为一个普通人,不想家的吗?
但她一个不满三岁的小豆丁能干什么,连找一找回家的方法都没法尝试,更让她自怨自艾了!
一个穿越前28岁的打工狗,能有多成熟?所以她时常哭泣,发脾气骂人……其实平心而论,一个穿越者,穿越成了省委二把手的嫡亲孙女,还是唯一的嫡亲后代,虽说比不上什么郡主、公主,也算是对得起穿越者了……住着园子里能有池塘的豪宅,养几只猫狗,背背“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捞个才女的名声,再招个赘婿去父留子,它不好吗?
不香吗?
好是好的,香当然是香的,可是问题在于。虽然她前世历史知识大多来自于九年义务教育和一些基本的科普书籍,最多再加上一些高端网文,和各种战争游戏之类的低端游戏,所以她连绍熙年是什么都并不知道,但无奈南宋的名声实在是太臭了,先是大宋的国都被屠,长江之北全面沦陷,连皇帝都被俘虏了一双,被压至金庭行那劳什子牵羊礼,宗室皇亲后妃公主,百官三千多人,以及教坊乐工、技艺工匠、法驾、仪仗、冠服、礼器、天文仪器、珍宝玩物、皇家藏书掳掠一空,尽皆押送北方,种种屈辱皆不忍听闻。
紧接着继位的高宗,正兴致勃勃的在后宫戏耍,听到金兵来了,受了极大惊吓,而丧失了生育功能,明明坐拥三千却成了个活太监,连唯一的皇嗣都又惊又吓的死掉了。接着被金人搜山捡海逼得逃难到明州,又由明州到定海,最后在海上漂了四个月,一路逃难到温州。从此以后南宋的皇帝多从旁支宗室中选择,竟连子嗣都生不出来了。
至于善战如韩世忠被解除兵权垂垂病死院中、击退金兵期望能还复旧都的宗泽抱憾而亡,李彦仙被弃之陕州困守孤城死战而亡,更有岳飞之千古第一冤狱,宋之脊梁渐次折断,只剩下狗苟蝇营之辈,食民脂民膏,屈膝求和只求偏安一隅。
再然后,又有什么然后呢。金国屠戮一遍,十室九空,饿殍遍地,再到蒙兀兴起,人命更是以百万计的消失,中国北方90%汉族都惨遭种族灭绝。换言之,真正的亡国灭种就在眼前。在这样的大背景之下,就算有权有钱又怎样,煮在锅里的只有嫩不嫩。
这样的情况别说什么享受了,能不能活到长大都不好说。
但现在就自杀又下不去手,而且也没有那个条件。再就是那么巧,这一世的母亲与她前世在她高中时早早因癌症故去的妈妈长得不能说完全一样,只能说是一模一样。她尚小时还能抵抗一二,但那时因为实在年幼不具备自杀的能力,这一来二去三年过去,这岳娘子对她又是一百二十分的疼爱,她日渐开始分不清楚这岳娘子和她的妈妈。
而且宋娘子生产的时候,大出血伤了身体,这辈子大概只会有这么一个孩子,若是自己有了不测,不知道......宋祁年不敢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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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这个后果。
是以这寻死的事情就一日复一日的拖了下去。
这一拖便到了她虚岁六岁。
赵括登基。
她心中一时惊涛骇浪,作为一个理科狗,但到底是读过几本高端网文的,赵括、开禧北伐她还是知道的。从未觉得乱世离得如此之近。常虽说她知道这是个人吃人的乱世,但入目的是雕梁画栋的宅院,安稳富足、仆妇成群的精致生活,被家人妥善保护着的堡垒隔绝了真实的世界。
那些惨烈的画面只是遥远的故事,是书中的字句。但此刻,现实如同一桶冰水兜头浇下,心下一片冰凉。她握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目光直直穿过屏风,望向窗外那片繁华的景致,她明白,眼前看似奢华安逸的日子,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而这个乱世,终究会波及到每一个人。
屏风外的谈话还在继续,大人们或愤怒或哀叹。宋祁年在这一片唏嘘中站起身,事情早已经无法回避,祖父宋昭的名字她在历史中从未听过一字一语,也可能是她那点历史知识太过浅薄,但也从侧面说明祖父在历史中就是一路人甲,很可能就悄无声息的死在金兵或蒙兀人哪一次劫掠中,湮灭在历史的尘埃里,而他一死自己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娘亲又会是个什么样下场呢?可笑,她还在犹豫,有什么可犹豫,哪里还有什么来时路呢!
她的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目光也变得坚毅起来,待到官员和门客散去,她整整衣袖迈步走出屏风,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
宋昭诧异的看着自己的心肝小孙女,眼中满是疑惑与不解。
宋祁年站起来复又再次拜下去,如此三番。
宋昭着急伸手去扶她:“起来说,起来说,小满你跪着做什么?有什么事情祖父都应你就是。”
宋祁年却固执的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她抬起头,眼中满是坚毅:“祖父,孙女有一事相求。请祖父教授孙女武艺!”
宁致堂内的檀香在兽口中缭绕,将祖父藏青色的袍角染上沉香气息。她看着老人伸出的手忽然停滞,半响。
"胡闹!"祖父的手掌重重压在黄花梨案几上,鎏金狻猊炉里的沉香灰簌簌震落,惊得青烟一阵乱舞。宋昭喉结滚动三遭才续上话音:"女儿家...女儿家就该在绣楼里学些诗书女红。舞枪弄棒,成何体统!"
"再者..."宋昭左侧脸颊那道狰狞的旧伤疤在逆光中起伏,枯枝般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玉佩上被磨平的双鱼纹,"武技是杀人技。你当那些刀口舔血的招式,是戏台子上的花把势?"
铜盆里的冰块正在融化,檐角垂下的竹帘被风卷起,漏进一缕刺目的天光。宋祁年盯着青砖缝隙里蜿蜒的暗纹,"祖父,书上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那建奴逼迫至此,可真能让我们一直这样划江而治?"簪在扎起小揪揪上的金蝶簪微微晃动,她仰起脸,平静问道。
宋昭撑在紫檀椅扶手上的手掌虎口处陈旧的刀疤猛地收紧。张了张口,却又说不出话来。
“更何况,宋家如今只有祖父,娘和我了,小满今日若不敢接承祧之责,待漏刻流尽时...祖父和娘该怎么办?”
"你当真......"更漏声里,苍老的声音裹着铜炉里将熄的余烬,"不怕?"
宋祁年目光灼灼:"乱世将至,若无刀兵怎能保全?求祖父助我!"
2. 第 2 章
十岁的宋祈年站在垂花门九级青石阶上,十柄雁翎刀齐齐触地的刹那,青铜吞口与青砖相撞的脆响惊飞了檐角下的燕子。
"属下叩见少主!"
声浪裹着白雾撞上影壁,宋祁年第一次感到热血沸腾。十个侍卫向宋祁年磕头后,各自报了家族姓氏,然后就仰头看着他。
祖父的手忽然在她肩头施力:"你可要接受他们的效忠?"
"我接受你们的效忠!"少女清越的嗓音像春雷惊破冰河劈开凝滞的寒气。檐下悬着的鎏金错银熏球突然晃得厉害,她这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在庭院间荡出回响。她喊出这句话后,好像有什么挡在眼前的东西被打破了。
宋昭见祈年还有些激动,推了她一把道:“让你的侍卫陪你去校场练练。”
宋祁年迈第一步时还有些迟疑,接下来她就大步向前,从台阶上下去,十人微微错后半步,倾身向他。她目光一一划过他们的脸庞,落在那个领头的大汉脸上笑道:“兴平,你最擅长什么?”
李兴平,玄甲营骑卒,年约十六,方脸高鼻,上前一拱手骄傲道:“回少主,属下最擅长弓马,能飞马百步穿杨!”
宋祈年微微一笑,从腰间解下一枚玉环,道:“那咱们就去校场,叫我看看你的本事如何!若能不损这玉环分毫将其射中,我就把祖父赏给我的这枚玉环送给你!”
玉环在阳光中通透如新剖的羊脂。寸许见方,中间有一男子拇指粗细的孔洞圆孔,圆孔边缘流转着千年雪水浸润出的冰纹,下面垂着宝蓝色的丝络结成的如意结,李兴平忍不住双眼发亮,能侍候招抚使的少主,他也是过五关斩六将才闯到最后的。若能得了这枚少主的贴身之物,日后他就是少主倚重之人。
说完,宋祈年又看着剩下的九名侍卫继续说道,“若是兴平射不下来,你们都可上前一试。最后的胜者就能得到它!”
剩下的九人在弓马上都不及李兴平,但也是千里挑一选出来的桀骜之辈,此时听了宋祈年的言语,也纷纷起了争强好胜的心思!
李兴平马上回头看这群家伙。他们都是同一批半年前才被挑出来,一次次刷人后只剩下他们十人。能站在这九人之前,他也是把他们一遍遍揍趴下才换来的。
见这九人也起了争胜之意,李兴平握住背在身后的弓,冷笑道:“不服?就放马过来!”
宋昭站在旁边,看着宋祈年轻易就引起侍卫的争斗之心,心中赞叹又欣慰。这个孩子比他想的还要出色。侍卫给了他,要收服已用却也是要花一番心思的。
他之前本以为祈年会用世家大族最惯用的"温火煨心"之法——会来询问每个侍卫个人和家庭的情况,然后依着这些挨个与侍卫谈心,再给与厚赐。可从头到尾祈年都没有就这事问过他。他之前还颇为担心,祈年年纪确实太小偶有想不到,就当这次教她了。私下里备好赏赐之物,准备补上这一节。
今日却不料,这个曾需要他手把手教导《尉缭子》的稚女,如今竟把《孙子·九地篇》的"投之亡地然后存"化用在驯人术里。虽说还有些简单粗暴,直接就是‘我只要最好的’。但对于正当争强好胜年纪的侍卫却意外合用,一方玉璧便打破了这些侍卫们在这半年的筛选与训练中建立起来的上下关系。第一次见面,她就在这十人面前确立了她身为主子的地位。由她来决定目标,给予赏赐,底下人只能不断争先,唯恐落后。
底下人有了争斗之心,才会更加努力。宋昭暗暗点头,心中对宋祈年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他深知,身为上位者,不仅要有能力,更要有手腕。而祈年,显然已经具备了这些品质。她虽年幼,但心智却已远超同龄人,将来必成大器。
他再次遗憾,若祈年是个男子,这宋家未来,又何愁不稳。
但转念一想,女子又如何?古往今来,多少巾帼不让须眉。祈年的才智与胆识,便是男子也未必能及。若能好好培养,未必不能成为宋家的顶梁柱。他心中暗暗决定,定要为祈年铺就一条光明大道。
接下来的几天宋祁年都同新的的侍卫们泡在校场上,夏荷寻到校场的时候,见有十个陌生的侍卫正在两两捉对对战,另一人在与宋祁年对战,日头已经升起来了,烈日将校场东侧的木人桩晒出松脂香,青石场上,宋祁年反握木刀的虎口早已被汗水浸透,“少主小心了。”李兴平忽然变握刀式为拳,古铜色指节擦着祈年的眉骨掠过,宋祁年硬下了个铁板桥,拳掌掀起一股劲风掀起她汗湿的额发。
宋祁年反手将木刀插进石板缝稳住身形,左拳突然自下而上勾挑。这招「海底捞月」本是刀法,化拳为刃时竟逼得李兴平弃攻转守。木刀在烈日下投下细窄阴影,少年突然旋身踢向刀柄,飞射而出的木刀直取对方下盘。
李兴平大笑,南拳特有的硬桥硬马步法震得地面微颤。他并不躲闪,左手成鹤嘴状啄击刀身,右手却使出「虎鹤双形」的擒拿手。
"啪!"
宋祁年旋身时黄杨木刀已在青石砖上撞了个四分五裂。木刀被击飞的刹那,宋祁年足尖点过石阶已揉身扑上,左拳裹着裂帛声自下而上突刺,化拳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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刃时却似毒蛇吐信。李兴平本应劈出的一掌被拳风一逼施展不出,不得不转为守势。
两人身影在骄阳下绞成转动的阴阳鱼。李兴平突然变招,擒拿手化作云手缠住少女腕骨,却见宋祁年借力翻身,右手呈爪扣向他肩头"肩井穴"。
李兴平肩头筋肉突然如活蛇般滚动,竟将肩井穴生生挪开半寸。宋祁年指尖刚触到青衫布料,顿觉触感如触油浸牛皮,暗劲沿着三阴交直窜膝弯。
"好个蛇蜕功!"宋祁年旋腕撤招时,青石砖上已碾出两寸深的脚印。
李兴平喉间滚出一声爆喝,原本被锁死的右掌摆脱纠缠辟出一掌宋祁年却似早有所料,后仰时纤腰弯成满月,左袖中倏地弹出半截断木——原是方才碎裂的黄杨木刀残片。
"嗤!"
木片破空竟发出金铁之声,直取李兴平"天突穴"。李兴平瞳孔骤缩,云手迅速回防时带起的气旋卷起一地尘土,断木在掌心炸成齑粉,宋祁年借着木屑阻拦,,三阴指点向对方腕间"大陵穴"。
青衫突然无风自鼓,李兴平脚下青砖断成几块。冲天而起的尘烟中,手掌自下而上穿云破雾,五指关节爆响如雷。宋祁年鬓角碎发齐根而断,却在拳锋及胸的刹那,突然收势垂手。
少女指尖悬在老人肋下半分,袖口暗绣的银线在烈日下晃出冷光。
"小姐这招''梅枝窃香'',倒是把轻功融进了擒拿手。"李兴平赞道。宋祁年甩着发麻的腕子笑道:“李侍卫,承让了!”
一片喝彩声声里,夏荷捧着捧着个盒子过来,福了一礼:“少主,夫人让奴给您送东西过来。”
宋祁年坐在晒得发烫的青石板上,汗水混着尘土在下颌凝成泥痕。宋祁年指了指那盒子,“"母亲又拿什么苦汁子?"
“是夫人着奴婢送来的药酒。”
宋祁年招招手,夏荷将盒子碰了过来。打开盒盖,里面是两个润白的瓷瓶躺在盒中,宋祁年拔开瓶上的塞子,先炸开的是冰片凛冽的锋芒,这味儿还未散,浓稠的三七根腥苦便翻涌上来,确实是上好的伤药。
"这些赏你了。"宋祁年将盒子递给李兴平,李兴平摸摸头,耳根泛红,手指在粗布短打上蹭了又蹭。少年人小麦色的脖颈沁出汗珠,在阳光下亮晶晶的:"这...这太金贵了,少主..."
“给你便收下。”
李兴平这才跪下接过盒子,朗声道:“谢少主赐药!”
夏荷正要开口,忽见宋祁年背在身后的左手正微微发颤,青石砖上不知何时多了几点殷红——
3. 第 3 章
宋祁年一瘸一拐的挪回了后院,一过垂花门便有候在这里的软轿迎上来,夏荷指使人小心的将她扶上轿子,这才小心劝她:“小姐,您何苦这样拼命,夫人看到不知道要怎么心疼。”话尾化作哽咽,绢帕轻拭着宋祁年额角冷汗。
“好姐姐,你别告诉我娘不就行了。”浑身骨头仿佛都软了几分的宋祁年毫不在意地答道,“再说我哪里就这么不经摔打。嘿,那李兴平也不比我好受。夏荷姐,我那一套招式是不是很帅?哼,看他们还敢不敢小瞧了我去!”尾音中还带着几分得意洋洋。
夏荷早已经对自家小姐偶尔冒出的新奇词汇见怪不怪,抿嘴轻笑,指尖拂去宋祁年肩头沾着的花瓣与有荣焉的说道:"小姐可比他小了足足六岁,就能与他平分秋色,若假以时日,自然就是小姐的手下败家了。”
宋祁年闻言更是得意,却还强忍着没笑出来,故作沉稳地点点头:“那是自然,也不瞧瞧我是祖父是谁。不过,话说回来,今日这一战,倒是让我瞧出些门道来。那李兴平的功夫虽硬,却不够灵活,我若再加强些身法,下次定能将他打得落花流水!”
夏荷听罢,眼中的笑意更甚,连连点头称是。她知道自家小姐性子要强,从不愿在人前示弱,今日这一战,虽受了些伤,但心中定是极为痛快的。于是,她也不再多言,只吩咐轿夫稳稳当当地将宋祁年送回房中歇息。
回到房内,伺候的丫鬟帮宋祁年脱了亵衣,两个专门伺候的医女训练有素已默契地按住她肩头。宋祁年深深吸气,放松因为医女碰触而骤然紧绷的肌肉。药油在小麦色的肌肤间泛起松脂似的琥珀色,医女用搓热的掌根压着淤青处缓缓推开。宋祁年攥着褥子的手背暴起青筋,宋祁年从牙缝里挤出半句"轻...轻些!",随着药劲缓缓渗入,后腰青紫的瘀伤突然活过来似的跳动,激得她脚趾猛然蜷缩抓住床沿。夏荷眼见小姐脊背瞬间绷成拉满的弓弦。
宋祁年喉间溢出的痛呼骤然拔高,像是被人掐着脖子拎起的幼兽。——医女并拢的三根手指正沿督脉螺旋下压,虎骨油灼热的药性刺入骨髓,宋祁年弓起身似想躲开医女的手掌,口中乱嚷着:"杀千刀的李兴平——明日我也要尝尝这滋味!"汗水顺着少女凹陷的腰窝汇成溪流,在绸缎床单上晕出深色水痕。
药油辛辣的气味熏得夏荷眼眶发红,夏荷在旁不住安慰:“小姐,忍着点,这虎骨油得揉透了才见效。”
宋祁年胡乱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反正叫声也没见得小上一分。
夏荷看着自家小姐看着宋祁年额角暴起的青筋在烛火下突突跳动。汗珠滚过少女颤抖的睫毛,攥帕子的手也跟着发颤——,她喉咙里那句"停手"几乎要冲口而出。
指尖掐进掌心才咽下声音。夏荷太清楚自家小姐的脾性,那带着哭腔的痛呼越凄厉,骨子里拧着的劲就越狠。果然,宋祁年突然偏头咬住散乱的发尾,却硬是从牙缝里迸出半句:"不、不许减力道..."
待全身各处都用完药,医女才终于停手,又取了干净的帕子替宋祁年细细擦拭了身上的汗渍与药渍。宋祁年瘫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脸色苍白如纸,嘴角竟翘起虚弱的弧度:“明日...定要往李兴平的茶里掺二钱黄连...”夏荷在一旁看得又心疼又好气,忙取了热茶来喂她喝下,又细心地替她披上大氅。
这按揉药油才是第一步,后面还得泡过药浴,今天的程序才算是走完。
医女熟练的转身去准备药浴所需的药材与热水。不多时,隔间的浴室中便弥漫起一股浓郁的药香。
萱草堂的鎏金熏笼吞吐着冷山桂的幽冽,这还是去年宋祁年心血来潮为母亲调制的熏香,自那后宋幼苡就只熏这一味儿香。茜纱窗棂漏进的光影里,临窗的紫檀平头案上,是雨过天青釉笔山压着澄心堂纸,纸角被镇纸雕的衔芝玉兔蹭出毛边。案下是一条小几,一个脸盆大小白瓷盆搁在几上,里面养着几株小巧的碗莲,几条小鱼在盆底追逐嬉戏。
夏荷垂着头,喉头动了动:“夫人......”
“小满怎么样?”宋幼苡从手中正缝着的里衣上抬起头看了一眼,夏荷诺诺不知道怎么回话。
宋幼苡轻轻叹了口气,“不必说了。我肚子里出来的,怎么会不清楚她的脾性。这孩子,总是这般倔强。五岁上说要跟着父亲学武,纵使前日扎马步时双腿抖的跟打摆子似得发颤,哭得连鬓发都黏在脸颊。可次日,她还是挣扎着要去,倔强地念着"不可半途而废"。”宋幼苡说着,手中针线不停,动作娴熟地在衣襟上绣上一朵小小的满字。
待绣完最后一针,宋幼苡收了手里的绣活儿。夏荷端了一盏温热的玫瑰卤冲的水,轻轻放在宋幼苡面前,轻声说道:“夫人,您歇歇眼睛,小姐她晓得分寸的。”
宋幼苡微微点头,端起水轻抿一口,目光再次落在那绣好的里衣上,心中默默祈祷,她惟愿女儿能同这小名一般,圆满顺遂就再无它求。
宋幼苡望着铜漏坠下的日影怔忡片刻,她又想起一事来,吩咐道:“把樟木箱里那叠素绫中衣送到周嬷嬷处——小满日日练武最费这个,让她盯着常常给换洗,再叫菊青进来。”
管厨房的管事姓刘,一个胖胖的老头,听说是菊青来了说夫人说了晚上要吃盐焗鸡,就把听传话的小丫头叫过来,让他把菊青的话学一遍。
小丫头口齿清楚的学道:“只要榛果儿喂大的鸡子,说是不要腌怕天热,味儿太重,只要在肚子里塞些榛蘑和去腥味的调料拿竹荪衣裹成小包塞进鸡膛,外面用荷叶细细裹了......"她压细嗓子学菊青蹙眉模样:"粗盐定要用渤海送来的老盐粒,在铁锅里焙出噼啪声再埋鸡——夫人可闻不得腌渍味儿。再就是青菜,要开水烫过后沥干水,用底油炒香蒜末就离火,菜放进去一拌再一调味就行。其他的让您看着配上几样粥和馒头。”
刘师傅明白了,道:“行了,别淘气了,叫你许婶和王婶都起来,让她们一个先把粥熬上,再让你王婶去挑鸡子,讲明是要嫩的。叫几个小丫头该切咸菜的切咸菜去,该洗菜的洗菜去!”
厨房顿时热闹起来。
宋昭的筷子点了点桌上那只包在荷叶里黄澄澄的鸡,“这又是小满他娘折腾的时令菜?摆到跟前来。”
“是。”周姨娘殷勤伺候着。
他夹了一筷子:“嗯,滋味倒是鲜嫩。”
那边,竹编食盒里码着新蒸的软玉饼,小丫头正将咸鸭蛋黄配着黄瓜丝裹进蒸饼里,宋祁年几口便干掉一个,桌上的其他菜没有放过,那盐焗鸡更是她关注的重点,只是她也算是练出来了,速度虽快,吃相终究是添了几分闺秀风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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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具身体如今正在发育期,每天的活动量又大,饭量自然也是大涨。
宋幼苡爱怜的看着她,眼波比案头温着的碧粳粥还软和:“慢点,又没人跟你抢。”嘴里劝着,手中却不停将菜挟到她碟子里。话音未落,却见女儿已夹起最嫩的春笋尖笑盈盈搁在她碗中:“娘,你别只顾着我,你也吃嘛!”
晚膳用得香甜舒坦,檐角铜铃刚敲过戌时,宋祁年便牵着母亲的手腕往庭院里走。宋幼苡被女儿牵着绕过回廊,垂眼瞥见青石砖缝里钻出的两簇新苔,耳畔是少女脆生生的声音:"说时迟那时快……但见李侍卫反手扣了三支狼牙箭,弓弦才张满就听得''铮''的一声——"她长着手臂比划,"那箭矢破空的锐响还没散呢,拴着擂木的麻绳齐刷刷断了三截!"
宋幼苡听得好笑:"这般跌宕的武戏,倒该让夏荷取副响板来给你配着说。"她故意用扇骨敲了敲栏杆,惊得池中锦鲤摆尾溅起水花"哗啦"作响。
廊下候着的夏荷闻言"噗嗤"笑出声,屈膝应道:"奴婢这就去开库房寻那套黄杨木的——"话音未落就被跺脚的小娘子打断,宋祁年鬓边步摇"簌簌"乱颤:"我不依,阿娘取笑人!"
宋幼苡伸指点点她,眼波流转间佯作薄怒:"促狭鬼,倒编排起阿娘来。"语未竟先笑,三人转过月洞门时,正见弯月初跃云梢,月光洒一地清辉。小丫鬟们挨个点燃檐下风灯,暖黄光晕与月华氤氲成雾,一时间,光影交错,更添了几分温馨之意。
宋幼苡牵了女儿在池边亭中坐下,"疼不疼?"宋幼苡的指尖刚触到女儿袖口,就被宋祁年反手握住。少女就势将头靠在母亲肩上:"娘,手下人都晓得轻重的。"她故意将生了薄茧的掌心贴上母亲手背,"再说想要学本事,哪有不吃苦的。就是今年想给娘绣个荷包,那手指都扎了个遍呢。"
“你这孩子,让娘看看。”她试图抽手,却被女儿攥得更紧。
"娘,您还不知道我?"宋祁年歪头蹭了蹭鼻尖的桂花香膏,故意拖长尾音:"最是怕痛,若真的疼了,那有三分还不装出十分来——"她突然缩肩轻嘶,果然感觉母亲脊背瞬间绷直,"好让娘心疼我,舍不得罚我!"
宋幼苡指尖抚过女儿鸦青鬓发,望着她日渐抽条的身量,将鎏金库钥轻轻压进少女掌心:"丁字库的钥匙你收着,往后再有差遣,只管从库里支应——只是拣选两名得力之人协理时,且要记着......"
"当真全由我作主?"宋祁年讶异的坐直了身体,吃惊的望着母亲。
"侍卫不同内宅仆婢。"宋幼苡拢住女儿的指尖,望着池中亭亭的荷花徐徐道:"他们身后有盘根错节的家族脉络,可比你屋里伺候的丫头婆子复杂百倍。这些儿郎追随少主,图的是能带着他们搏功名、挣前程——"她指尖在女儿掌心划出一道笔直纹路,"驭下之道,贵在让人瞧见青云路。"
宋祁年忽觉喉头发紧,那串钥匙分明轻若鸿羽,此刻却似沉甸甸压着五脏六腑。
她咽了咽唾沫,目光紧锁在母亲那双温婉却隐含深意的眼眸里,“娘知道这条路不好走。”宋幼苡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那力度里既有鼓励也有鞭策,“但娘总是会陪着你的。”
宋祁年抿紧唇瓣,眼中满是坚定,"娘,您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
4. 第 4 章
时光荏苒,檐下新燕衔来柳色,又是一年春好处。
“魏大人,定了要剿灭通天梁?”签押房内宋昭屈指轻叩在蔡家岗舆图处。
“回大人,确有此事。听说,三日后拔营,由杨统领带本部正面强攻。”李旭忠垂手立在案前恭敬回禀。
“你去挑二百人手与祈年,让她与杨统领一同去。”
李旭忠一愣:“大人......”
“让你去便去,怎地这般啰嗦。”宋昭不耐烦道。
李旭忠也不敢再劝,匆匆退下去挑选人手不提。
斜阳将玉兰树的影子拉得细长,宋幼苡不知是第几次站起来望着院门,终于听见廊下的丫鬟的禀报。
"父亲尝尝这茶,女儿用竹沥水煎的。"她拎起煨在小炭炉上的青瓷盏,茶汤恰是父亲惯饮的七分烫。
“嗯,确实好茶。”宋昭闭目嗅着茶香。忽觉肩头沉了沉,揉捏的力道正正好,"女儿看,上次厨下新制的蟹粉毕罗您用的香,今儿又吩咐他们做了些。”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薇薇,直说吧,究竟有何事需父亲帮忙?你从小便是如此,每次向母亲告完状后,总会贴心地为爹倒茶、捏肩,甚至还会从母亲那里偷酒来孝敬爹。”
宋幼苡在宋昭的话语中似乎隐约回忆起了些许往事,“爹,我以前也这么做过吗?”言下之意,难道几十年过去了,手段竟毫无长进?
宋昭想起以前,再看看现在坐在他面前的闺女,真是觉得她还像小时候一样,他温柔的说:“是啊,你小时候就是这样。只是小满的事,爹不能答应你。”
“父亲,”宋幼苡急急开口,“可小满今年才刚满十二岁,蔡家岗涧深林密...战场上刀剑无眼,女儿忧心。”
宋昭重重地叹了口气,“爹已荐了祈年担任敦武郎(内殿承制)一职。”
“祈年毕竟是个女儿家,如此正式担任朝廷官职,是否有些不合规矩?”
“这朝廷还有什么规矩可言。好了,不说这个。官职的事我已遣人向韩相公知会过了,这次小满若能立下军功,那边更好言语些,也能堵住那些小人的嘴。再者——更重要的是”宋昭示意宋幼苡不要说话,继续说道:“爹能做到如今的位置,不正是因为手中掌握的这支兵马吗?这是我宋家立足的根本。但军中不比其他地方,若无军功威慑下面的那些军头,小满是坐不稳这个位置的。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说。”
宋幼苡眉眼低垂,宋昭见状心中一疼,却仍需点醒她:“薇薇,爹也心疼小满。但局势日坏,爹实在是无可奈何,不得不早做打算。若小满实在不适合这条路,爹便要尽早另寻他法,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你和小满。”
两个人沉默了好一阵。
宋幼苡轻轻咬了咬唇,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女儿明白......”
“祖父。”宋祁年那青年人特有的清脆嗓音在门口响起,“孙女来给祖父请安。”
“进来。”
宋祁年规规矩矩地行了叉手礼,随后又向母亲行了一礼。
宋昭抬眼望去,只见宋祁年一身男子装束,身量高挑,身材挺拔,发髻一丝不苟,眉眼间英气逼人,心中不禁稍稍感到一丝欣慰又转而觉得为难,虽然他方才所说都是极有缘由的,但道理总归只是道理,他年已半百,膝下只得这一根独苗,而且还懂事上进,如何不疼她。心中念头转过,面上也只是不显,他微微点头,示意宋祁年坐下。
“祁年啊,你今日怎么有空来寻祖父?”宋昭温和地开口问道,语气中满是慈爱。
宋祁年略带迟疑地瞥了母亲一眼,但想了想,还是坦然答道:“孙女听闻蔡家岗那些贼山匪截了仪真郡的岁供,杨指使今日准备剿灭蔡家岗的山匪。孙女斗胆,也想请战。”
屋中霎时一静。
宋祈年满头雾水?这什么情况?!
“好好好!”宋昭连说三个“好”字,尾音都带着点发颤的笑意。他望着孙女澄澈的眼睛,心里的满意几乎要漫出来——自己开口要求孙女去办的事,和孙女主动站出来请战,这份胆量,当真如云泥之别。宋家未来有希望了。
且不提那日宋昭是多么激动,也不说此后开拔前准备的琐事,只说三日后,扬州城东门外的校场,宋祁年穿着鳞甲立在校场,目瞪口呆的看着周遭。
要说自知道祖父有出兵剿匪的打算后,她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现在明白了,那消息实在是传的太快了些,按理说这算是军事机密了吧,可如今就连下面的小兵都知道今日开拔去打蔡家岗的匪首“通天梁”。
再看军士状况就更不好了。东边一堆里有精壮的青壮汉子敞着怀搓手,也有背已佝偻的半百老翁拄着根木棍,更有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踮脚张望,发梢还沾着草屑。最扎眼的是那身行头:有人穿补丁摞补丁的粗布短褐,有人裹着露出棉絮的褪色旧衫。
说是列队,倒不如说攒了几大团人:熟络的乡邻凑成小堆,蹲在地上扯着嗓子唠嗑;相熟的庄户勾着肩膀拍背,把兵器往地上一杵当板凳;几个半大孩子挤作一团,举着生锈的短刀比画,刀刃磕出火星子。更有送行的家眷——穿蓝布衫的妇人攥着丈夫的衣角抹眼泪,怀里的小娃揪着父亲的破袖管抽噎;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追着哥哥跑,被满地的刀枪剑戟绊得踉跄,哇地哭出声来。
场中闹得跟沸水锅似的,这边有人喊"二狗子你娘塞的炊饼分我半个",那边传来"他婶子你家那只老母鸡可别让黄鼠狼叼了",混着孩子的哭嚎、兵器的磕碰声,直往人耳朵里钻。要不是满地横七竖八戳着的生锈朴刀、缺口的斧头,还有几杆磨得发亮的锄头,倒真像哪个镇子赶大集的热闹景象。
再往旁边瞧,倒也立着七八百号甲具俱全的军士——可那架势,有人揉着眼睛打哈欠,锁子甲随着动作哗啦乱响;排头几个戴铁叶盔的,盔缨歪在耳侧,手搭在腰刀上,刀鞘却斜斜插在土里;队尾的更离谱,几个持弩的把弩机往石墩上一扔,弓弦松垮垮垂着,凑在一块儿啃冷炊饼,边嚼边扯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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俚俗段子,唾沫星子喷得铠甲上星星点点。
简直活像被风吹散的麦垛子,哪有半分军伍的精气神?
质量不行,这数量也差的离谱,倒像是把军籍簿子当账本,随便往上填了个数。按说杨统领麾下该有三千兵丁才是。可眼下两厢队列稀稀拉拉,数来数去不过两千人——真正能提刀上马的,怕连一千都凑不齐。
唯有自己带的这两百人总算有了些军伍气象。队伍按"队"编排得整整齐齐,每队约莫五十人——最前排是戴乌纱小帽的使臣,腰间铜铃随着呼吸轻响;中间一列是裹着红绸臂章的效用,甲叶擦得锃亮,在晨光里泛着冷冽的光,像块块排列整齐的鳞甲;最后面则是穿粗布短褐的普通军兵,各执兵器,连气息都带着股子紧绷的狠劲。
最边上还立着二十来骑,战马喷着白气,马蹄铁磕在青石板上叮当响,骑士们紧了紧缰绳,皮手套与牛皮鞍鞯摩擦出沙沙的响,倒比步卒多了几分从容。
要说稀奇,还在后头。时辰一到,杨统领发令开拔,竟没先整队列,倒让亲兵抬来二十来口樟木箱。铜锁咔嗒作响,掀开箱盖,黄澄澄的铜钱串子码得整整齐齐——竟是要先发赏钱再开拔!
军汉们眼睛发亮,围上来伸手就接,有个络腮胡的老兵还拍着箱沿笑:"统领大人痛快!上回王统领拖了半月没发,弟兄们连营门都不肯迈!"边上几个跟着起哄,把铜钱串往腰间一系,这才慢悠悠抄起兵器。宋祁年望着那堆铜钱直皱眉——合着宋军不发赏钱就不走,倒成了天经地义的规矩?
日头爬到竿子顶时,营门才吱呀呀打开。队伍拖拖拉拉蹭了半时辰,总算挤出营寨——刚转过营前的老槐树,队伍就散了形:挑着炊具的伙夫被石子绊了脚,铜锅哐当砸在地上;扛旗的小卒被流民挤得踉跄,"淮南东路"的旗子扑棱棱栽进泥坑;押队的军汉挥着皮鞭骂娘:"都给老子把腿抬起来!"可骂声混着孩子的哭嚎、妇人的絮叨,转眼就被风卷散了。
等日头坠到西边山尖,才磨磨蹭蹭挪出十五里地——远远还能望见扬州卫城的雉堞,像道灰扑扑的影子趴在地平线上。杨统领抹了把汗,看队伍里怨声直冒:有老兵蹲在路边揉腿,有流民把兵器往地上一扔坐倒,连几个效用都扯着嗓子喊"脚底板磨破了"。他攥了攥腰间的令牌,到底叹口气:"扎营吧!"
宿营比行军更潦草。连壕沟都不挖,随便砍些树枝搭了几排歪歪扭扭的窝棚;篝火倒是点得旺,噼啪炸着火星,烤得人脸发烫。抢粮多的汉子支起大铁锅,米香混着柴烟直往人鼻子里钻,几个半大孩子围着锅转,口水滴在破衣襟上;有老兵扯着嗓子唱酸曲儿,调儿跑得没边儿,倒惹得边上人哄笑;更有几个凑在火边赌钱,铜钱丁零当啷响,惊得林子里的鸟扑棱棱乱飞。
李兴平搓了搓手,凑到宋祁年身边:"少主。"
宋祁年望着跳跃的火光,喉结动了动。营火的影子在他脸上忽明忽暗,照见他眼底的怔忡:"兴平,我大宋的军队...都是这样的么?"
5. 第 5 章
第二日,破袄裹身的流民兵攥着东拼西凑的杂兵械,在山路上踉跄前行,才走了不到二十里地,两个头发花白的老卒竟没熬过这半日路程,直挺挺栽倒在泥里。队伍又不得不支起破帐篷宿营,篝火映着一张张青灰的脸,宋祁年直想骂娘——南宋末年这套荒唐的"荒年募兵"旧例,把流民、饥民、无赖、囚徒全往营里塞,这哪是练兵?分明就是搞笑来的。
第三日总算见着转机,蔡家岗的影子总算出现在了晚霞中。这地方本非南北通衢的所在,偏生盘踞此处的山匪头目自称"通天梁",也不知是不是听多了《宋江传》,起了这么个唬人的诨号。从前这伙人向来只敢劫些落单的商队,毕竟战乱年月里,山匪如野草般割了一茬又一茬:昨日还在田里扶犁的庄稼汉,今日便因田产被夺落草为寇,当真是野火烧不尽,杀之不绝。南宋官府对这类小打小闹的山匪向来睁只眼闭只眼,可今年"通天梁"吞并了几股散匪,竟胆大包天劫了招抚使魏大人的茶货、粮车与银箱,连押车的十余名家丁都折了。魏大人这才急火火寻到宋昭——要剿匪,至于祖父宋昭为何肯点头,宋祁年私下里琢磨,十有八九是跟自己有关。
“这一带山地绵延约二十里,路径周遭水脉密集,更有清凉河穿谷而过。主要进山通道有三条,其中北入口那条——”他压低声音,“最近通天梁的人活动频繁,那条道怕是不太平。”
宋祁年嗯了一声,跟着问道:“通天梁的人马装备如何?可有弓箭?其中积年老匪占多少?”
“回少主,算上杂兵约莫八百人。”刘部将屈指掰算,“武器嘛,大多是刀棍之类的家伙,年前劫商队时抢了十来张弓。至于老匪——”他顿了顿,“有四十多个是从北境跟着通天梁过来的死忠,再加上依附的两百来号惯匪,剩下的都是流民、破落户凑数的。”刘部将躬身回答道,他是宋昭直属亲军摧锋军的部将,这次被派出来就是为了保护宋祁年。
“刘部将辛苦。”宋祁年抱了抱拳,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刀鞘,“我家祖父总在我跟前念叨您当年单骑突阵的勇猛。这柄刀是临行前祖父赐我的,说是吹毛断发的好东西——”她解下刀递过去,眉梢微挑带了三分笑意,“今日与刘部将投缘,我瞧着这刀搁我这儿反倒是屈才了,不如借花献佛。”
刘勇被上司派来当这个护从时,心里原本是有些犯堵的。这年头就是这样——若宋祁年是个男丁,这等近水楼台的美差,底下部将能争得头破血流;可偏生是个女娃子,虽说是宋招抚使家独苗苗,却像那掺了沙的肉粥,食之硌牙弃之可惜,这才轮着他这不上不下的顶上。
可这几日相处下来,刘勇倒生出几分刮目相看的意味。到底是能从山匪做到招抚使的人家,门风果然硬气——宋祁年哪有半分闺阁女娘的扭捏?骑射娴熟得很,武艺在这般年纪里也算出挑;更难得的是待下谦和,问策时虚心,论事时利落,倒真像话本里写的那些英武女将,教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就像这柄刀,镶着宝石的刀鞘,拔出刀来,那锋刃便跟一汪流水似得,一看就是名家所制。自己有心推辞,但这礼物却又实是被骚在了痒处他犹豫几番,到底还是收了。
“谢少主赏赐。”
“刘部将,哪里的话,好刀配英雄,才不辜负它的锋芒。”
看看人家话还说的这么好听。
李兴平身边那几个亲随扈从围在一旁,目光灼灼地盯着这边,连喉结都不自觉地滚动着。宋祁年见状,眉峰轻挑,眼尾漾开一抹温煦笑意,目光如浸了蜜的箭簇般扫过众人:“你们都是我亲近之人,这次若能立下功劳,我自会亲自替你们请功。”
演完这出收买人心的戏码,待踉跄着退回那简陋帐中,宋祁年卸了甲往草垫上一瘫,连发带都散了半缕——方才在众人面前端着的从容劲儿,到底是绷不住了。
自出扬州城起,她心里就跟揣了团乱麻似的。这可不是耍嘴皮子的差事,是要真刀真枪往刀尖上撞的!且不说战场上刀片子不长眼,单说这年月连金疮药都得省着用,擦破点皮都可能得破伤风要人命;更要命的是——杀人!
她闭了闭眼,喉结发紧。两辈子连鸡都没杀过的主儿,一上来就要见血?又不是游戏里写的打打杀杀,砍了怪还能爆金币——这是真真切切的人命啊!刀下去是要见红的,是要断气的,是要让另一个人永远闭眼睛的……
可她想攥紧了腰间那柄祖父给的短刀,却攥了个空,才想起来那刀刚已经被赏出去了。怕归怕,退路?却是没有。这趟若办砸了,以这女子之身,军中只怕再无立锥之地,这些年走的路都要全白搭进去。
帐外忽有夜风吹过,吹得烛火忽明忽暗,映得她眼底那簇慌乱的光,慢慢凝成了股子狠劲。
时间从不会停下脚步,任人间有千般祈求、万种惶急,它仍沙沙淌过指缝;太阳每天都会照常升起来,从前是这样,往后也必是这样。
前军缓缓拔营起行后,宋祁年亲率的后队压着阵脚。队伍最前端已抵至蔡家岗——这处虽不过二百余米的平缓丘陵,却岗峦起伏、林深叶茂,青灰色山石在密林中若隐若现。
日头刚爬上树梢,前队忽又传来停步的号角。宋祁年遣亲兵快马查探,不多时回报:"清凉河木桥被拆了,杨统领正督着人搭桥。"
"这匪首倒像长了千里眼。"宋祁年习惯去摸腰间的刀,眉峰拧成结,"难不成他真敢正面来犯官军?"
"回大人,听闻那通天梁早年在边军当过火长,多少懂些行伍门道。"亲兵王长兵压低声音插话。
刘勇扯了扯护臂上的皮绳,转向李兴平:"杨统领可曾派斥候渡河探路?"
"卑职瞧着...募兵都在搭桥,没瞧见斥候出动。"李兴平抹了把额角的汗,"卑职这就再去细查。"
"走得慢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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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罢了,行军连斥候都不派!"刘勇跺了跺脚,甲叶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刘部将烦劳同我一起去河边看看。"宋祁年率先往队伍前端走去。
待得近前,只见官道上的木桥已被拆得七零八落——桥桩东倒西歪地戳在河心,断裂的桥板横七竖八地漂着,在水流里撞出细碎的水花。杨统领的亲卫攥着皮鞭来回走动,五十余个募兵赤着脚在齐膝深的河水里搬桥板,裤脚浸得透湿,在初春风里泛着冷意。
宋祁年搭手遮住阳光,往对岸望去:滩涂平展展的,田垄里还留着去年犁过的痕迹,河岸约一里多外有几座山坡,山上都是密集树丫,看上去一片寂静。
宋祈年皱眉不止,作为一个完全的军事白痴,她犹疑一会,还是将心中疑惑问出:“刘部将,我怎么瞧着这林子不太对头,你瞧那岗坳里的灌木丛,这岗子里头藏几百人很容易,难不成通天梁真有这胆子要在这里伏击官军?”
刘部将手按剑柄,目光在林梢间巡梭:"少主所言有理,末将也瞧着这里有些名堂,那通天粱若是真有安排,十有八九怕是要半渡而击。请少主紧随末将速回本队,莫要落了单。"
话音未落,杨统领的玄色披风已裹着风卷来。宋祈年利落下马行礼,靴底在泥地上碾出个浅坑。这几日这位统领的鄙夷嫌弃她已是受了不少,更不想在礼数上又吃挂落。
杨统领捻着颔下的短须斜睨过来,玄色披风被山风卷起半幅,像团乌云沉甸甸压在宋祈年头顶。他喉间先滚出半声闷笑,尾音在齿缝里打了个旋儿才吐出来:"宋小将军?"尾音往上挑得老长,活像在念戏文里插科打的丑角名儿,"对本官的部署,听闻你倒有什么金贵主意要献?"
宋祈年刚开口说了两句"岗子藏人""半渡而击",杨统领已仰头大笑,震得旁边林子里的鸟雀乱飞:"哈!一个拿绣花针的小娘倒要教老子排兵布阵了?合着你是觉得本官不如你?"
"属下不敢——"
"不敢?"杨统领拇指碾过嘴角狰狞的刀疤,眼皮耷拉着连看都不屑看她:"老子倒瞧着你比老子还威风!"他直起身子呸了一声:"这次看在你祖父的面子上便算了,带着你的软脚虾滚去下游——莫在这里裹乱。"
周围的甲叶响动,宋祈年伸手拦住身后众人。咬了咬后槽牙到底还是行礼领命答道:"末将领命。刘部将,点齐麾下百余名亲卫,随我往下游走五十步!"
河道在此处拐了个弯,果然寻到片浅滩——水流较缓,水面泛着碎银似的光,最深处刚没到膝盖。她挽起裤脚试了试,凉意顺着麻纱裤管往上钻,初春的风一吹,后颈都起了鸡皮疙瘩。
王长兵,张国川!"她点了几个亲兵,"你们带这些个募兵去林子里砍些碗口粗的木头来,咱们准备搭桥!"几个亲兵应了声,带着人抄起斧头掉头往身后的密林而去,惊得几只鸟雀扑棱棱飞上树梢。
6. 第 6 章
宋祈年这边的浮桥刚起了个头,对岸突然传来号子声——杨统领的桥搭好了。
桥面上,杨部的军官赶着五十多个募兵过了河。待募兵过河后,四骑哨兵才慢悠悠跟着过桥而去。
说是"哨兵",倒更像去游春的——马背上挂着酒囊,其中一人还摘了片柳叶叼在嘴里。宋祈年望着他们的背影哼了一声,狗官到底还是听了半句劝,只是这哨探的架势...
她正发怔,对岸突然传来铜锣响。大队的厢军不等哨兵回报,已扛着刀枪往从桥上涌过。当先的什长骂骂咧咧:"还磨蹭什么!统领说了,过了河每人加半斗米!"于是桥上霎时挤满了人,木枪杆戳着木枪杆,拥挤成一团像是要赶大集般互相推搡。
当哨兵的马蹄踏到树林边缘时,河对岸已有三十多个募兵。两个哨兵下了马,其中一个扯着嗓子喊了声"有兔子!",另一个便大笑着往林子里钻——他们的身影刚被树冠吞没,又有百多号厢军涌过了河。
杨统领站在岸边喝骂:"都她妈给老子快点!过了河扎营,今晚加肉!"于是队伍更挤了,有人被推得一个踉跄,刀鞘砸在旁边人脚背上,换来一声闷骂。
再看宋祈年这边,浮桥才了几块板。几个亲兵蹲在岸边擦汗,手里的斧头"哐当"砸在地上:"咱们这算什么?杨都统的桥都过了两拨人了,咱们还在水里摸石头!"
"就是!本说跟着宋武郎立军功,结果倒成了给人擦屁股的!"另一个募兵把原木往水里一扔,溅起的水扑了他满脸,"那杨统领骂人的话我可都听见了,什么''软脚虾''...呸!"
宋祈年攥着缰绳的手青筋直跳。她昨夜在帐里对着烛火做了半宿心理建设,还在纠结杀人的问题。可此刻望着对岸乱糟糟的渡河队伍,她突然觉得喉头像塞了把浸水的棉絮——原来最荒诞的不是要杀人,而是原来,就连杀人的机会她都要去争去抢才会有啊!
"都加把劲!"她扯着嗓子喊,风掀起她的鬓角,露出耳后未褪的薄红——那是方才杨统领吐的痰溅到时,她使劲擦出来的。
"少主!看林子——"亲兵王长兵的声音陡然拔高,像被掐住脖子的夜枭。宋祈年猛地抬头,只见方才钻进林子的哨骑正伏低身子狠抽马臀,那马喷着白沫往河边狂奔。
林梢突然剧烈晃动,二十多个青灰色短打裹着绑腿的身影破林而出,为首那人跨着匹油光水滑的马匹,腰间标枪在阳光下晃出冷光。他伏在马背上大笑,声音像破了洞的号角:"嘿,兔崽子往哪跑!"
马蹄溅起泥花,后面那人骑术更好,追了百多步,到了哨骑身后,那骑手大喝一声,手中一根标枪疾飞而出。
"噗!"血花从哨骑胸口迸出来,像被踩碎的石榴。他双手在胸前冒出的枪头上握了几下,似乎想把它扯掉,嘴里涌出的血沫子糊了半张脸,马匹受了惊,载着他又颠出十几步,他的身子却越来越软,终于"扑通"栽进路边的水洼里。
那山匪骑手单手勒住缰绳,另一只手抓起哨骑的空马缰绳。他歪着脑袋打量对岸五六十步外的募兵,身后的山匪不断从林子里涌出来。
已经过河的募兵瞬间炸了锅——有人扔了铁锹抱头乱窜,有人被同伴撞得一个踉跄栽进泥坑,还有个小崽子抱着头尖叫。杨统领的亲兵挥着皮鞭在人堆里横冲直撞,:"都给老子挺住!列队!列队!"皮鞭抽在地上"啪"地脆响,抽中个缩着脖子的募兵后背,立刻绽开道红痕。
河这边的杨农元急得直跺脚:"快过河!快过河!都在磨蹭什么?"
没渡河的募兵也跟着慌了神,有个瘦子刚想往人后钻,被部将一刀鞘砸在背上,"咚"地跪在地上:"敢跑?老子剁了你!"部将抽刀出鞘,寒光掠过众人头顶,"都给老子站成两列!谁动一下——"他刀尖挑起个募兵的衣领,"老子这刀可不长眼!"
募兵们缩成一团,有人牙齿打战撞出声响,有人□□里渗出暗黄的水痕。
林子里窜出的山匪像团炸开的灰云,看得宋祈年心头狂跳,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少主!"刘勇再顾不得尊卑,他一把拽住宋祈年的衣袖,"请即刻随末将回本队!再迟就——"
"不。"宋祈年突然回过神,扯回衣袖,目光扫过对岸混乱的人群,这当是她的机会。
"李兴平!"她翻身上马,缰绳在掌心缠了两圈,"带亲卫跟我渡河!"
“诺!”亲兵们咬着牙跟上了。有的提着刀,有的扛着盾,裤脚卷到大腿根,河水漫过膝盖时发出"哗哗"的响。
刘勇望着他们的背影直跺脚,后颈的冷汗浸透了中衣——招抚史临走前叮嘱的样子还在眼前,要是这小祖宗有个三长两短...
"都给老子跟上!"他抽出腰刀往空中一劈,"谁掉链子,老子拿他点天灯!"
待他们蹚到河心时,对岸的局势已彻底翻转:他们渡河的时候,山匪已经尽数来到那群募兵的对面,人数五六百人,募兵虽然有千号,但还有小半未渡河,渡河的人中勉强列阵的不过三百,反而处于以少打多的状态。
双方相距只剩下五十来步,同样的瘦弱和衣衫褴褛,山匪那边前面的悍匪都手执兵器,后面的人看着就是纯粹的农民,拿锄头拿扁担的都有。先到的十多个匪徒看到地上的尸体,一拥而上,剥衣的剥衣,脱鞋的脱鞋,片刻就把那些尸体剥个精光。
随后前排山匪分开,露出后面一面黑红色的大旗,上面写了个大大的梁字。旗下是一个骑马的匪首,体型粗壮,远远的看不清相貌,应当便是通天梁本人了。
此时宋祈年的马已踏到岸边。她望着不远处通天梁晃动的黑布,突然笑了——昨夜在烛火下纠结的"杀人"二字,此刻终于有了具体的形状。
"大人!左翼还是右翼?"李兴平攥着刀柄的手直冒汗,——喊杀声在耳朵里乱撞。
"左翼!侧击!别往募兵堆里扎!"李勇跑得气喘如牛,甲叶撞出的脆响混着粗重的喘息,"那群软蛋的阵脚早乱了,咱们从左边切!"
宋祈年在马背上微微颔首,发梢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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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掀起:"全听李部将调遣。"
李勇抹了把额角的汗,紧绷的肩背总算松了些——他最怕的就是那些半吊子将官瞎指挥,此刻见宋祈年这二代不抢权,心里终归是稳了些。
"摧锋军!雁行阵!"他抽出腰刀往空中一劈,"前队刀盾,后队长枪!后勤——"他扫了眼那十一个扛着粮袋的士兵,"甩了辎重,抄家伙跟紧!"
战兵们的皮靴叩地如鼓,盾牌相撞的脆响连成一片;后勤兵手忙脚乱甩下粮袋,有的抄起劈柴刀,有的攥着赶车的木棍,跟着队伍往左翼狂奔。
他们刚绕走了一半,中间的喊杀声突然炸响——通天梁站在土坡上,扯着嗓子吼得脖子上的青筋直跳:"官军来抢粮!让他们得手,咱就得啃树皮!"他抽出腰间的标枪往地上一戳,"后退的,老子戳成筛子!杀一个官军,赏银一两!今晚——"他咧嘴露出金牙,"想睡哪个小娘随你们挑!"
山匪群里炸开一片狼嚎。那些青灰短打的汉子红着眼拍胸脯,攥紧朴刀的指节发白——他们本是田里刨食的庄稼汉,被官税逼得卖了闺女,被乡勇烧了草房,此刻眼里的血光比刀还亮。
通天梁随即一挥手,大群山匪两眼血红,兴奋的呐喊着冲过去,山匪也没有什么阵势,悍匪在前,胁从在后,最前面的十来个个悍匪猫着腰狂奔,步弓在腰间颠得直晃——他们是边军逃兵,姿势娴熟的半蹲、搭箭、扣弦一气呵成,"嗡"地松弦,片刻就每人射出三四枝。
那些乞丐一样的募兵堆在一起,前排没盾牌的募兵像被砍倒的高粱——箭头从胸口穿出,血沫喷在旁边人脸上。队列中一片慌乱,杨农元的亲兵则开始还击,双方箭来箭往,山匪也有几人被射中倒地,马上就被后面无数脚板踩过。
"举枪!树盾!"队将的嗓子喊哑了,唾沫星子混着血沫喷在空气里,"前排刀盾——"话没说完,就被乱跑的募兵撞得一个踉跄。所谓的"战阵"早成了一团:长枪戳向半空,盾牌歪在脚边,前排的刀手被后面的人挤得举不起刀,后排的枪手被前面的人挡得刺不出枪。
五十步的距离转眼就跑完,汹涌的山匪人潮迎面而来,很多人控制不住害怕而尖叫的,人挤人的队列中充满了嘶声力竭的叫声。“轰”一声,高速冲来的山匪夹着兵器,狠狠撞入募兵的前排人丛中,两股人潮狠狠撞在一起,像两团烧红的铁砸进冷水里。朴刀砍进盾牌,火星子溅得老高;枪杆砸在脑门上,"咔"地断成两截;有人被撞得飞起来,重重砸在后面人的身上;有人被按在泥里,指甲抠进对方的脖子,血从指缝里咕嘟咕嘟冒。
宋祈年带着摧锋军绕过左翼时,从她的视角看过去,只见到一片的兵器和手臂乱舞,她看见刀光在头顶乱飞,看见肠子从开膛的肚子里滑出来,看见一个小山匪举着柴刀,砍进个募兵的喉咙——血柱喷得他满脸都是,他却咧嘴笑了,像个拿到糖的孩子。她骑在马上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擂在战鼓上的闷雷,眼前只剩一片红:红的血,红的眼,红的刀,手心里全是汗,刀柄滑得几乎握不住。
7. 第 7 章
混战中的山匪其实也没占着多少便宜,不过是仗着股子不要命的狠劲硬撑着。他们踩在同伴尸体上往前涌,刀斧上的血滴成串往下掉,倒把官军的阵脚冲得七零八落。杨农元站在河对岸高坡上,嗓子都喊劈了:"过河的都给老子填进去!填人也要把缺口堵上!"官军这边才稍稍稳住阵脚。
突然前排中间一阵惊叫,只见通天梁的黑旗已经到了那处,这匪首亲自带着三十多个悍匪冲击前排中间,他们都手执长矛、大刀大斧等重兵,这些人是山匪中最悍勇的,面前的亲军接连被杀死七八人,红白之物到处乱溅。周围的募兵吓破了胆,有人扔了刀往回跑,有人抱着头往人堆里钻,大喊大叫着拼命往两边逃散,把杨农元亲军的阵型挤得东倒西歪,竟被打出一个缺口。
山匪们顺着缺口往两边杀去,通天梁更带着三十多个悍匪从缺口冲出,冲着帅旗而去。
"逃啊——!"
不知哪个募兵先喊了一嗓子。恐惧像火星子掉进干草堆,"轰"地烧遍全场。前排的募兵轰一声溃散,连带着亲军的阵型都被完全冲散,所有人都大喊着,手中的兵器扔的乱七八糟。督战队连杀几人也无济于事,刚刚过河的亲兵刚列队完毕,被一冲之下,也乱了,所有人都被裹着往对岸倒卷回去。此时宋祈年的人马刚刚出现在匪徒的右翼三十多步外。
几名溃散的军士慌不择路,看这边有官军,往这里拼命跑来。一边还喊叫着,“逃命啊!”,宋祈年的几队人马本就被战场的血雾熏得神经紧绷,这一嗓子喊得队列微微里起了骚动。
宋祈年明明心里已经慌到了极致,可她声音像淬了冰的铁,"这是逃兵。取下他人头。"
李兴平闻言毫不迟疑,他迎着溃兵冲上去,那些溃兵跑到近前,刚喊出一个“逃”字,刀光如电——那溃兵刚喊出半个"命"字就卡在了喉咙里。
"噗!"
血柱喷得老高,在阳光下拉出半道红虹。无头的尸身还保持着前冲的姿势,跌跌撞撞栽进泥坑,两条腿还在抽搐,像被砍断的蚂蚱。
李兴平将人头高高举起,宋祈年拨转马头不去看那颗人头,"听好了!本队无逃兵!"她的声音压过了战场的喧嚣,像根铁钉钉进每个人的耳朵,"临阵退缩者——同此!无抚恤,无棺木,有家眷的,家眷逐出扬州城,自生自灭!"
血淋淋的人头就在李兴平手上提着,所有士兵都明白没有了退路。
威胁有时候在战场上比恩赏鼓动更——不然军中要督战队做什么?
"弓箭手!"李勇扯着嗓子吼,"前排列阵!"这边动静到底惊动了山匪右翼,一个小头目正杀得兴起,看到这股官军还敢挑衅,带着五十多个匪徒就冲过来。
宋祈年盯着那团乌压压的人影,心跳忽而擂鼓般撞向喉咙,忽而又似被人攥住般停滞。如果不是六年来日日不断地严酷训练,她此时只怕已经要栽下马去。
“放箭!”一轮齐射。
冲在最前的十几个匪徒同时踉跄。宋军真材实料神臂弓的力道绝非虚言,三十步内强弩破甲如锥刺布,何况这些衣服都没穿完整的山匪,在血肉里搅出碗口大的窟窿。中箭者倒在地上抽搐,惨叫声像带刺的鞭子抽得空气发颤——
前队最凶的悍匪折了小半,后面的胁从本就是被裹胁的庄户,见前队血肉横飞,立刻泄了底气,哭爹喊娘地调头往本阵逃去。
宋祈年只觉肾上腺素开始飙升。许是大脑为保她不至于当场休克,竟自动模糊了那些血肉横飞的画面。她盯着溃逃的背影,竟还能分出半缕神智——到底是山匪,骨子里还是欺软怕硬的草包。
李勇早已见惯了这些,他跑回宋祈年身边低声道:"少主!趁他们阵脚乱了掩杀过去!只要冲垮贼军中路,这头功便是咱们的!"
宋祈年恍惚间觉得,开口的并非自己,倒像是另一个与她生得一般无二的人。那声音裹着金戈般的锐气撞进耳中:"李部将尽管下令,我亲自带亲兵冲锋!"
"骑兵前驱!步兵压阵!弓箭手随进掩护!辎重队护好弓手!冲——!"
此刻此时,宋祈年觉得自己的魂魄似被抽离躯壳,虚浮在半空中。她看着自己翻身上马,举着长枪喊道:“有进无退,后退者死!杀!”
侧翼袭来的马蹄声惊得山匪们心弦骤紧,可待看清来敌人数不多,为首的黑旗依旧朝着杨农元压过去,——唯有右翼的山匪呼啸着迎了上来。
李勇的令旗在头顶划出弧度:"纵阵转横!"前排士兵应声向左右延展,后队错步进位,稳稳接住山匪的冲击。
而那骑在马上的"宋祈年"大喊:“列队。”她振臂一喝身后身后十余骑如臂使指,铁蹄叩地间瞬息列成前后两列,十余杆长枪同时压下枪杆,枪尖斜指前方
“冲锋”。所有人随着宋祁年一起加速,相距五十步,马速升到最快,以每秒约二十米左右的速度接近山匪的队伍。座下精挑细选的良驹,四蹄踏得烟尘四起;甲叶在暮色里泛着冷光,连马首都裹有护具;最前头的她,红缨银枪挑开风,——一骑当先的气势,比刀枪更利三分。枪杆折断声、人马相撞的闷响、骨骼碎裂的脆响,混作一团炸在山匪阵中。山匪右翼瞬间被撕开一道血口,那些反应过来的喽啰哭嚎着,像被踩碎的蚁群般乱撞,刀枪丢了满地。铁蹄过处,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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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溅——这便是骑兵,冷兵器时代无匹的杀器。
"噗!"
恰似红刃切进温软的黄油,冲过山匪右翼后,众人一提缰绳,战马长嘶着放缓脚步。再次列成整齐的骑阵,十余杆长枪再度放平,随着宋祈年一声低喝,马蹄声重新如雷滚地,如同一柄重新淬过火的战刀,再次斩向山匪右翼。
李勇见宋祁年的骑兵突阵得手,当机立断挥旗变阵——摧锋军全队骤然提速,朝着山匪阵地狂奔而去。
“杀!”,摧锋军齐声大喊,两边的距离转眼消失,双方开始短兵相接。
"噗、噗"闷响连串炸开,小队中央四支长矛如毒蛇吐信般交错前刺——这是真正的破阵利器,丈七长锋(逾五米),枪杆取自南方细毛竹,这种经多年晾干的老竹早褪尽青涩,它极其坚韧,强度甚至超过很多硬木,而且重量极轻。
山匪举刀去挡,却见那枪头不过寸许,偏生刺得又急又狠——他们连皮甲都无,枪尖入肉便是透体而过。更要命的是竹枪轻捷,除去握柄与后坠平衡段,四米余的攻击范围如臂使指,山匪举刀够不着,挥斧打不着,只能在枪林里挨宰——这便是正规军与乌合之众的云泥之别。
山匪右翼在枪林里撑不过半柱香,通天梁的黑旗才往前挪了两步,右翼便如被踩碎的蚁穴——溃兵哭嚎着撞进中军,刀枪丢了满地,直把自家阵脚搅成一锅粥。
通天梁两眼喷火,狠狠勒住马缰——黑旗之下,他目眦欲裂地盯着对面官军。这贼厮早得了线报,知官军要来清剿,准备了好久,把喽啰们操练得像模像样,就等着今日立威。他等得脖子都长了,好不容易探到官军行踪,一路派细作盯着,今早拆了木桥要打个半渡而击,险些就得手。这匪首本就不是安分的,去年捡了便宜吞了几股小匪,便起了招安的心思——想穿官靴坐公堂,总得有点拿得出手的"投名状"。他在北边跟鞑子打过仗,最清楚这些募兵的斤两,原打算把杨农元揍得哭爹喊娘,到时候招安谈判才有底气。
谁承想眼瞅着官军要溃,偏杀出这支没旗号、没背旗的狠角色!通天梁上过真战场,一眼便知这是支兵训练有素——若由着他们从侧翼杀进来,自己这条命就得撂这儿。正面官军只剩些亲卫和守城兵隔河干瞪眼,一时过不来,他便咬咬牙:先解决这拨麻烦!溃兵乱糟糟的根本管不住,不过对面官军怕也没好到哪儿去。他把心一横,扯着嗓子喊来附近亲近百来号喽啰,提刀跨马,亲自杀向右翼。
宋祁年刚带着骑兵们第三次列队,便看到那山匪的黑旗转头往李勇部方向过去。
“列阵,快,列阵!”宋祈年掉转马头朝自己亲卫喊道。
8. 第 8 章
宋祈年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撑着坐起,宋祈年努力挣扎着坐了起来,却已经耗尽了一身力气。
"小满!"帐篷角落里打盹的宋幼苡猛地惊醒,抬头见她睁眼的刹那,然后瞬间满脸喜色却又簌簌掉下泪来,"天菩萨显灵!我的儿,我的儿你可算醒了...给你拔箭头的大夫说,要是今儿天黑前能醒转,便有八成把握闯过这关..."
宋祈年喉间发紧,想抬手给她拭去腮边泪珠,手臂刚抬到半途便软绵绵垂了下去:"娘,我这不是好好的么,您别哭呀。"
"娘不哭..."宋幼苡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可泪珠偏不争气,越擦越多,"娘这是...是高兴的。"
"还不快给夫人递帕子!"
“是,奴婢也是高兴糊涂了!”夏荷脆生生的应道,赶紧出去吩咐。
"小满,娘给你喂点肉粥垫垫肚子好不好?"宋幼苡端起案上温着的陶碗,舀起一勺吹了又吹,"大夫说你伤了元气,得慢慢补——"
"娘,您守了我一整晚吧。"宋祁年靠在软垫上,声音还带着病后的虚软,却强撑着扯出个笑,"夏荷秋菊她们都在呢,您坐我边上说说话。"
话音未落,帐外便传来细碎的甲叶相击声。青布帐帘一掀,刘勇裹着夜露寒气跨了进来,一进来他便直挺挺单膝重重砸在泥地上,抱拳的手背青筋暴起:"末将刘勇,参见夫人,参见少主!前日山匪夜袭护主不力,致少主中箭重伤,末将愿领责罚!"
"刘部将不急说这个。坐。"宋祁年指尖轻轻握了下母亲搭在床沿的手,又朝站在帐角的秋菊使了个眼色,"秋菊,上盏茶——刘部将辛苦,先喝口热乎的。"
刘勇忐忑着起身,抬眼瞥见宋祁年示意落座的眼神,又慌忙侧着半边身子,只沾了矮凳三指宽的位置。甲片上血渍未擦,还挂着草叶,显然已候在门口有些时候了。
“刘部……”宋祁年刚要细细去问,却又忽然觉得一阵昏沉袭来,只好赶紧咬牙倒在软垫上,“那日...后面战况如何?”
刘勇低眉顺眼,一副忠心模样:“多亏少主那日神勇,冲散那贼厮军阵,裨将才有机会与杨统领合围,一举击溃山匪,斩杀匪首通天梁。只是......”
“这是意外。那日还要多亏刘部将你筹谋得当,临阵机变,各位诸位兄弟舍命拼杀,终于得建此功。待见到祖父,我自会将各位的功劳如实禀明。下次再见,”她说着又咳嗽两声,却强撑着抬了抬眼,"怕是要改口称准备将了。"
刘勇眼眶微热身子微微发颤,——他此番心中忐忑已极,虽然破了通天梁,却护主不力,这战场上拼命换来的官身十之八九保不住,只怕还要刺字发配,此刻知道少主非但不记前嫌,还要提拔于他。他抬头时声音带着破音:"末将护主不周,原该被捆去挨军棍,......"喉间哽了哽,忽然重重叩了个头,额头重重碰着地面,"不想少主竟如此宽宏......末将这条命、这身甲——从今日起,末将但凭少主差遣——"
"刘将军这话说言重了了。"宋祁年靠在软垫上,目光扫过刘勇,"你平日练兵严整,战时又能活用兵法,此次提拔原是该当的。我也只是将自己所见所观,如实上报罢了。"
"谢少主提拔,谢少主提拔!末将从今往后定保少主周全,扬宋家军威!”
宋幼苡见小满虽然年纪还小,却在病中把刘勇的话接得滴水不漏——眉峰微挑的从容,温声安抚的周全,连营中那些须眉男儿都要远逊她三分。她眼底的欣慰与心疼便像春潮般漫了上来:欣慰自不必说,这孩子打小就有主意,如今更添了几分统军的器量;可心疼却像针一样扎着心口——她本该是在绣楼里描鸳鸯、在廊下扑蝴蝶的娇娇女啊,此刻却发间汗湿的额发都顾不上擦,病得连握茶盏的手都在抖,还要强撑着与部将周旋,借机拉拢军心。所幸这刘勇还算是个可造之材,尚知分寸、懂得感恩,未曾辜负小满的宽厚。倘若换作那般骄纵无礼的兵痞,她定会请父亲严惩其护主不力之罪。
说了这一阵话,宋祁年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挥退李勇后,勉强握着母亲的手,声音轻得像飘在空气里:"娘,我真的没事......您别......别担心,睡一觉就......"话未说完,攥着母亲的手便松了力道,整个人顺着枕靠缓缓往下滑。
"好好好,娘听你的。"宋幼苡忙将她扶着躺好,眼眶刚泛起潮意又慌忙眨了眨,指尖轻轻抚过她汗湿的额发,"我的崽最乖了,快闭眼歇着。"这孩子打小就会疼人,小时候自己犯头风,她能守在床前一整天;如今生了病还强撑着哄她宽心,哪是小棉袄,分明是贴心的小暖炉。这样的孩子,叫当娘的如何能不心疼?
宋祁年此时死里逃生,却也伤势颇重,每日里昏昏沉沉,清醒的时候少昏睡的时候多,倒阴差阳错让那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心悸缓了些。也不知是命运开的慈悲玩笑,还是更狠的后手。
因着伤重不便移动,队伍便在蔡家岗附近扎了营。这日药罐咕嘟声裹着槐花香漫进帐子,她正迷糊着,恍惚听见祖父的声音混在药气里:"薇薇,城中那几桩消息,可是你让人放出去的?"
宋幼苡正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青瓷底与粗木几相碰,发出细碎的脆响。她将茶盏轻轻搁稳,抬眼时眼角细纹里还沾着未干的药渍:"回父亲的话,是女儿吩咐的。小满在前线拿命拼军功,我这当娘的上不得战场,总不能眼睁睁瞧着她拿命换的功劳,被那帮黑了心肝的东西墨了去。"
宋昭抚着胡须笑出了声,眼角的皱纹都舒展成了花:"这桩事办得漂亮。到底是你心细,为父竟一时没想到这上头。"
宋幼苡绞着帕子的指尖微微发颤,眼尾洇开点笑意:"女儿还怕您要责怪我行事孟浪了呢!"
"责怪倒不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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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昭指节轻叩了叩案几,"只是往后行事前,总该跟为父通个气——你久在闺阁,这朝堂上的弯弯绕绕,到底不如咱们这些老东西见得多。"
“女儿,记下了。”
这边一派脉脉温馨,那边却是一副暴跳如雷。
“废物!你竟还有脸来报功!”魏衡一巴掌拍在案上,茶盏应声飞出去砸在青砖地,裂成三四片,冷茶混着碎瓷溅的杨元农满身,"你还有脸来讨赏?"他抄起案头镇纸就要砸,瞥见镇纸是宋氏送的贺礼又狠狠甩回,"三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喂了狗!□□车粮食茶叶一大半倒不知去向,还折了半个营的兵——"他踉跄两步踹翻脚边木凳,"最可气的是,这些血本无归的亏空,竟全成了宋昭那老匹夫孙女的垫脚石!什么"小梁红玉"?不过是踩着他魏家的名声往上爬的小丫头片子!这也难怪他气的都顾不上文人的风骨,喜怒形于色,喝骂不止。
"废物!"
杨元农额头抵着青石板,后颈的冷汗顺着衣领往下淌,连滚带爬往前挪了半尺,抱住魏衡的腿,求道:"求大...大人息怒,那宋祁年终究是个女娃子......"
"女娃子?"魏衡揪着他的衣领,胡须都气歪了,眼里全是红血丝,"一年几万两白银养着你们,连个女娃子都收拾不了,我养你们这群饭桶做什么?"他松开手,杨元农"扑通"摔回地上。
"是是是,卑职罪该万死......"杨元农跪在地上叩头不止,声音闷在地上。
"魏大人,莫为这浑人伤了贵体......"李统制也跪下劝道:“属下,回去一定重重处罚他。”
魏衡深吸几口气压下胸口的闷火,虚扶他胳膊:"子固快起,莫怪我动气。实在是宋昭那老匹夫欺人太甚!"
李煊借势起身,垂着的手指悄悄蜷进袖中:"大人说的是。宋大人确实过于桀骜不驯,虽在大人麾下,却屡屡抗命不从,更有冒犯之举。"
"从前看他孤老头子没个承继,我才睁只眼闭只眼。"魏衡捏着茶盏的指节发白,"谁知道......"他喉结滚动两下,偏生养出个能折腾的孙女!
想到此节,他眉间川字拧的更深,"民间传的那些虚名声倒也罢了,可朝廷颁的敦武郎告身......"他猛地将茶盏按在案上,"我这个一路安抚使,竟连个风声都没收到!直到这次大街小巷传遍“小梁红玉”大破通天梁,我才知宋昭的孙女竟还有个正经的出身!"
"这......这确实是属下失职......"李煊额头沁出细汗。
"失职?"魏衡又想摔东西,真是蠢出生天的夯货,但到底忍耐住了,“李统制,你且细想想——宋家军若真有了能领兵的继承人......你可还有立锥之地?”
李煊心中一惊,膝盖一软真跪下,双手撑地往前挪了半步:"求大人指条明路,属下愿为大人赴汤蹈火!"
9. 第 9 章
送走两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油裹了骨头的兵油子,魏衡回到内堂,面沉似水。
忽有一人拱手出列,朗声说道:“恭喜大人!”
听得这话他虽心中起火,但此时还能在这里的无不是魏恒心腹之人,倒没有再失态,只待对方下文。
那人续道:“大人饱读诗书,想必深谙‘郑伯克段于鄢’之典。”
“此二者有何干系?若当真捧出个‘梁红玉’来,只怕更难收拾!”另一人当即驳斥。
“文琪兄,弟之见却与你大相径庭。那梁红玉名动天下,究其根本,乃因她是韩世忠之妻。可这宋祈年却姓宋!此前摧锋军铁板一块,听宣不听调。一则宋昭确有统御之才,麾下皆为其一手调教;二则宋昭无子,麾下诸将哪个不存些念想?虽内斗不休,却也因此抱团成势。而今,骤然冒出个宋祈年,纵是嫡系,终究是女子——可娶之,却难臣之!如此,那些军头心中,焉能不生异心?”
一言既罢,魏恒抚掌大笑,曰:“善!”
宋祈年尚不知晓,自己这趟穿越竟还“时髦”了一回,得了个“小某某”的诨号。然而此刻,她却被另一桩心事搅得寝食难安、昼夜颠倒。
待身体稍见起色,她便回到了扬州城内。
看着孙女郑重其事地跪地叩首,宋昭心中涌起一阵熟悉的感慨。六年前,她便是这般行了大礼,恳求自己传授武艺。
这娘儿两个倒真是一模一样,求人的时候都不知道换个花样,宋昭不由失笑:“这回又要求祖父什么呀?”说着伸手将孙女搀起。
“祖父,孙女想自行训练一队护卫。”
宋祈年甫一开口,便抛出一记惊雷。
宋昭的眉头下意识地拧紧。
宋祈年压低声音,轻吐出一句。话音未落,宋昭已面色骤沉,厉声追问:“小满,你方才所言,可是当真?!”
宋祈年颔首,“李兴平他们几个……都看到了箭伤。”
她道出的那句话,是:
“当日射中我的那一箭,是从后方射来的。”
宋祈年话中之意不言自明,而宋昭思虑更深,只觉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他鹰隼般的目光紧锁宋祈年,似要穿透她的眼眸,洞悉其心底最深的秘密,试图在她脸上捕捉一丝慌乱或伪饰的痕迹。然而,宋祈年那双清澈的眼中没有丝毫犹疑。宋昭这不过是本能反应,这孩子的秉性他再清楚不过,见如此已经信了个十成十。
“你……可是疑心军中有内鬼?”宋昭每个字都似从齿间碾磨而出。
宋祈年微微颔首,眼底掠过一丝复杂,“孙女不敢妄断,但那日之事,处处透着蹊跷,只能确定箭矢是来自身后,否则那箭伤的位置实在无法解释。”
宋昭闻言,眉头拧成了川字,心中疑云如浓雾翻涌。他深知,这军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礁密布,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若真有人包藏祸心,欲对祈年不利,并非难事。
一念及此,宋昭脊背发凉。他猛地一掌击在案上,须发皆张,怒喝道:“此事老夫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无论何人,胆敢伤我孙儿分毫,老夫必叫他粉身碎骨!”
“祖父!”宋祈年急声道,“祈年要说的第二件事,正是为此!眼下内外交困,若大张旗鼓彻查,非但打草惊蛇,若一个不妥便是取祸之道。祖父!祈年恳请您,以大局为重,且将孙女安危先暂置一旁!”
宋昭闻言,如遭重击,怔忡半晌,方才颓然跌坐椅中,心中已如乱麻一般。
“祖父!”宋祈年再度屈膝跪倒,膝行两步上前,仰首凝望着祖父,声音沉静却字字千钧:“祈年并非不想雪此恨!然私仇再重,岂可置宋家根基于倒悬?孙女思来想去,唯有暂离此局,冷眼旁观,以求洞悉暗处魑魅。”
宋祁年步出祖父的书房,坐进早已候在外面的软轿,才轻轻吁了口气。这一关,总算是过了。
方才那番言辞,既是实情,亦是她的一次试探。她所求的并非仅是训练一队护卫,而是要操练一支新军。受伤之事固然是考量之一,但更重要的,是经此一遭,她彻底摒弃了原先的盘算。
她原想循着承袭之路,习得一身武艺,再慢慢于军中打熬,最终接过摧锋军的权柄。如今看来,此路已然不通。摧锋军虽名义上仍是宋家的私军,内里却早已非铁板一块。最让她心寒且胆战心惊的是,其中不少人对她这位女性继承人,敌意汹汹,欲致她与死地而后安而后快。在这种艰难的局面下,她想掌控这支军队,唯有花费十数年的时间,施展手段。要么分化拉拢那些心怀异志之人,用利益和情义编织一张大网,将他们收归麾下;要么以铁血手段,从物理层面将那些顽固的反对者清除。但金人会给她这个时间?最重要一点,她亲见南宋的军伍,在几百年腐朽制度的侵蚀下,是如何病入膏肓,长期的腐败,吃兵饷喝兵血,军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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贱民化,缺乏训练,战斗力极端低下,军中恶习丛生,还未开拔就要需支付"起发钱",若赏钱不足就先劫掠民户。将自己与家人的未来托付于此等军队,便如渡大河却只依靠一块虫蛀鼠啮、千疮百孔的朽木——无异于取死之道。
而要养军队,非得人才钱财不可缺,她仰仗唯不过这个姓氏。所幸,祖父依旧是那棵遮风挡雨的大树,可靠而又坚实,而亲亲娘亲那里只要她开口,无不应允。
只是解决这一件事,后面还有无数的难题如同一座座大山般等着她去翻越。她时常暗自感慨,自己好不容易穿越成了权二代、富二代,本以为能享受那纸醉金迷、丰亨豫大的生活,可现实却是比现代的社畜还要凄惨。别的穿越者享受荣华富贵,而她却在这乱世中苦苦挣扎,大概在穿越界,她也算是一朵“奇葩”了!
正在自嘲间,耳边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小满。”原来是宋幼苡寻她来了。自打宋祁年受伤之后,宋幼苡对她的照料愈发精细,看管也比以往严了三分。只见宋幼苡轻轻嗔怪道:“今早的药还没喝呢。你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怎么吃药的时候反倒不如小时候听话了。”
宋祁年皱着眉头,撒娇似的晃着宋幼苡的手臂,嘟囔道:“不要嘛!药太苦啦,娘,我感觉自己最近都快被泡成一碗苦药了。您闻闻,全身上下都是这股苦味儿。”
这一来一往的“躲药”与“追药”,成了她和宋幼苡最近常玩的小游戏。
宋幼苡无奈地笑了笑,耐心哄道:“乖,娘今天新腌了果子,你把药喝了,吃一颗果子,嘴里就不苦啦。”
宋祁年眼睛一亮,趁机提要求:“那我下午能去听书吗?我都好久没出门了。”
宋幼苡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子,拒绝道:“不行!你身子还没完全好,外面人多腌臜。你要是觉得闷得慌,娘叫个说书班子来家里,专门说给你听,好不好呀?”
“真的吗?娘,您没哄我?”宋祁年满脸期待,眼睛亮晶晶的。
“小魔星,娘什么时候骗过你呀。快跟娘回去把药喝了,我这就让盛秋去请说书的。”宋幼苡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娘最好啦!”宋祁年也不顾忌已长成个大人了,直开心地搂住宋幼苡的脖子。
好像唯有被这样毫不掩饰、明目张胆地偏爱着,藏在心底深处的那些噩梦,才会如同冬日里被暖阳照耀的积雪,一点点地融化,最终被一一抚平。
10. 第 10 章
浙东运河中,河水自北向南滚滚而行,宋祁年正立在船头甲板上,她身材高挑挺拔,青春的面庞似“一朵未经修剪的野蔷薇”带着玫瑰的柔美与荆棘的锐利,在她脸上绽放出双重光彩,雌雄莫辨。又因长期习武,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一股英姿飒爽。
此时漕船刚过吕城堰,西北风卷着运河泛起鱼鳞浪。赵四郎望着桅杆上打旋的杏黄认旗,啐掉嘴里的芦茎骂了一句,他反手抽出五尺长的斑竹梢,猛地插进船头的卡槽。"竖梢子喽!"船尾把舵的妻弟嘶声吼破风浪。
两岸芦苇荡应声呼啦啦蹿出几十个精瘦汉子,黧黑的脊梁在落日下泛着水光,肩头搭着的三股麻绳早被汗渍腌成了酱色。
“船家,这些纤夫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宋祁年好奇的搭着手向岸边张望。
“这帮死不足惜的贼囚!”船家看着那些背影,不屑的往河里吐了口吐沫。
“你说这帮人,是什么人?”宋祁年回头追问。
“谁知道是哪儿来的流民?一帮狗日的贼配军!”只见那个船家一脸厌恶的说道:“他们是一帮纤夫,从其他的军州拉着纤一路到这里来的,据说人还不少。”
“一帮纤夫?”所谓配军,便是那些被强制发配充军的罪犯。他们通常都是被判处重刑,而后被征调去服繁重的劳役,在这世间完全丧失了社会地位,仿佛是被社会遗弃的一群人,就算死了,恐怕也无人问津。
听到这里,宋祁年心中不由得一动。她这次出来就是为了挑选兵源,按照这年头的普遍观念,东南是没有强军的,但感谢CCTV,她记得戚武毅戚家军便是挑选的义乌附近那些吃苦耐劳的矿工。
但一群配军纤夫......身体强壮,对艰苦的环境有很强的适应性,有较强的体力和耐力,而且纤夫拉纤都要听着口号一起用力,还有一定团队精神和纪律性,想到这里她心中一动,“李兴平,让船家靠岸。”
等到他们十几个人靠岸后在一片枯草滩上向前走了一两里地之后。他们缓缓的走上了一个漫坡上面。
当宋祁年顺着这坡顶上向下一看的时候,便是她上过战场心里也是一突!
在他们的面前,大运河和这个山坡之间一大片空旷的河滩地上,密密麻麻窝棚,衣衫褴褛的人们或坐或卧的集结在一起。
这些人里面有一些老弱妇孺,也有一些年轻力壮的壮年。不过由于长期的饥饿和重体力劳动,让这些人的身体状况已经是糟糕不堪。这些在河滩上聚集在一起的人们,有的在地面拢起了火堆。有的在河滩上挖掘着,不时把挖到的草根之类的东西带着泥土塞进嘴里。
但是更多的人,都是神情呆滞的躺在那里,似乎是正在等死。
李兴平敏锐地察觉到,向他们望来的人越来越多,一种不安的预感涌上心头,他立刻警觉起来,低声而急切地唤道:“少主!”
宋宋祁年从这地狱一般的场景中惊醒,刚才那呆滞的神情瞬间消散。她一言不发,只是猛地一掉头,沿着来时的路匆匆返回。
原来自己对“乱世”这两个字的理解,不过是浮于表面的浅薄认知罢了。这河滩上的现实,就像一记重锤,狠狠让她清醒过来。
再三日,宋祁年再次率领众人前来。整整五十甲士,随列身侧。
在那群衣衫褴褛的人群中,一位年老的长者缓缓走了出来。他的头发和胡须因为长期未曾清洗,杂乱地纠结在一起,从他那苍老的面容和佝偻的身躯,根本无法判断他究竟有着怎样的年纪。
看到这许多装备精良、气势汹汹的官军,老者眼中满是惊疑不定。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宋祁年的马前,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叩了一个头。然后,他结结巴巴地开口问道:“贵人……您……您这是想要干什么呀?”
“退回去。”宋祁年语气平淡无波,却让那老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身子一抖,瑟缩着退回了人群里。
不多时,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一口巨大的铁锅被稳稳架起。锅里的水很快便咕嘟咕嘟地沸腾翻滚,蒸腾起大片大片的白雾。米粒的香气随之阵阵飘出,如同火星子溅入干草堆,瞬间点燃了整片河滩。窝棚区里,饥饿的人群像嗅到蜜糖的蚁群,疯狂地涌了过来。
宋祁年不动声色,示意手下用白灰在大锅前三丈开外的地面上,划下了一道醒目的横线。
宋祁年朝王长兵微微颔首。王长兵立刻越众而出,对着汹涌的人群,声如洪钟地吼道:“越线者——死!”
“噌啷”几声,自有持刀甲士应声拔刀,寒光闪烁,肃然分立两侧。原本推挤喧闹的人群像被无形的墙挡住,瞬间安静下来,虽然依旧人头攒动,却都老老实实地退到了白线之后。
王长兵环视众人,接着高声宣布:“兄弟们听好了!我家大人仁厚,在此招募护院!月钱一贯,外加五斗米,绝不拖欠分毫!”此言一出,人群里顿时像炸开了锅。一贯钱加五斗米?若真能如数到手,养活一家老小绰绰有余,甚至还能攒下几个!
王长兵趁热打铁,继续煽动道:“到了地方,还分地!家里的婆娘娃儿可以安心耕种,你们每日只需操练武艺,遇上山匪流寇时出力抵挡便是!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全因我家大人心慈,才叫你们赶上了!”
人群的议论声浪更高了,嗡嗡作响。一个流民犹豫再三,壮着胆子喊道:“这位大哥,土匪我们不怕!可刀枪无眼,万一被打死打残了,家里的婆娘娃娃靠谁养活?”
“听着!”王长兵斩钉截铁,“若是伤了残了,抚恤银子二十两!若是……不幸身故,抚恤银子三十两!留下孤儿寡母的,大人府上管饭,养到十六岁!”
“三……三十两?!”那流民失声惊呼,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性命竟能值这样一笔“巨款”,脸上的震惊与茫然混杂在一起。
张国川见状,朗声大笑接口道:“没错!就是三十两!白花花的银子!不光有银子,往后还有地种!那地,大人长期租给你们,租子嘛,自然比你们老家那些黑心地主收的低得多!”他这话音里带着几分笃定和诱惑,仿佛美好的前景就在眼前铺开。
议论声更大了。宋祁年冷眼旁观,目光扫过人群。这些流民中,有不少人抱团而立,每一群人中都有一两个领头的,众人围在其身边,低声商议着。其中人数最多的一伙人似乎商议出了结果。一个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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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圆的头领排众而出,粗声问道:“这位兄弟,你们那地方到底多远?”
“在扬州附近。”
那头领眼珠一转,又道:“俺们大伙都愿跟着大人,只是大人,能不能先支些盘缠?我们也好置办点吃食东西,好跟大人上路。”
张国川心里冷笑,这人分明是来占便宜的,拿了盘缠哪里还找得到人。接口道:“愿意跟走的,路上食宿我家大人自有安排。再说了,”他环视四周,提高了点声调,“我家大人开出恁般优厚的条件,也不是什么人都有这个福气的。”
“可大人,恁们这样眼生,你们这样眼生,俺们......俺们咋知道你们叫俺们是去干啥?”
此言一出,周遭密密麻麻的流民脸上都浮起犹疑。眼前这几人面生得很,还挎着刀剑,无缘无故跑来招人,谁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王长兵适时上前,厉声呵斥道:“呔!你这贼厮,休要在此胡吣!”接着他语气又转柔,带着几分蛊惑对众人道:“各位可要想明白喽,俺家大人可是正经官身,家中豪富,前途无量!能跟着她,那可是你们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那头领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见话头引到了宋祁年这边,舔着脸凑上前问道:“这位大人,这河滩里谁不知道俺钟老四手下的兄弟最是得力……?”
宋祁年对这号人打心底里不待见。她人手有限,怎么可能招揽这些已经抱团成伙的?要是他们拧成一股绳,自己如何施展。她瞬间就打定了主意——这人绝不能要。
于是,宋祁年不再理会那头领,转而面向所有流民,朗声道:“听着!被我选中的人,立时就能喝上热粥!今晚还有一顿肉!往后负责看家护院,饭食管够!我只招三百人——招满即止!”
一听只招三百人,还有热粥还有肉,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机会稍纵即逝,慢了就没了!这人一着急,自然便蠢蠢欲动。
“俺来!大人您瞅瞅俺,够格吃上那口肉不?”一个约莫二十岁、长相敦实的纤夫率先挤出人群,声音洪亮。
宋祁年朝李兴平微一颔首。李兴平立刻上前,一把翻过那流民的手掌——满手都是厚厚的老茧。朱国斌紧跟着扯开他破烂的衣襟,露出的身体虽然干瘦,却筋骨结实,显然是常年卖力气的底子,若能吃饱饭,必当一条好汉。
那汉子紧张得喉结滚动。
李兴平点头示意合格,让他站到宋祁年面前。宋祁年目光扫过他:“叫什么名字?”
“俺叫王狗子,山东东路人,在这河上拉纤一年了,命硬,没饿死!”“家里还有人吗?”
“没了,就俺光棍一个。家穷,娶不起婆娘。”王狗子答得干脆。
“给他一个炊饼,盛碗粥。”宋祁年下令。
王狗子一听,“扑通”就跪倒在地,结结实实给宋祁年磕了个头。宋祁年坦然受了这一礼。
磕完头,王狗子爬起来就冲向粥锅。早有仆役舀好一碗浓稠的热粥等着他。他也顾不得烫,端起来就“呼噜呼噜”猛灌两大口,满足地长叹一声:“老天爷,这粥可真稠!”张国川笑着递过一个馒头,王狗子再不多话,抓过馒头就大口撕咬起来。
11. 第 11 章
周围饥肠辘辘的流民们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闻着那米粥和馒头的香气,哪里还忍得住?当下又有几个按捺不住,呼啦一下围住李兴平,七嘴八舌地喊着要报名。
王长兵见机极快,立刻高喊:“都别乱!排好队,一个一个来!看见没?这位王兄弟已经吃上了!名额就三百个,招满即止!晚一步,这粥和肉可就没你们的份了!”他指着吃得正香的王狗子,又环视众人,声音带着蛊惑,“都琢磨琢磨,我家大人图你们什么?你们穷的窝棚都没有一个,还有啥东西值得我家大人骗的?”
那几个流民一听,慌忙在李兴平面前排开。李兴平利索地挨个检查手掌、看体魄,这几人倒也合格。他挥挥手,示意他们走到宋祁年那边等候。
宋祁年之所以要再过一道手,就是一开始要在这些人面前树立权威感,另外就是要把把关,特别是不能都招一个地方的人,防止在队伍中形成较大的团体,眼下自己的人手不足,更不能在这方面马虎。
一连数人顺利通过两关面试,挤到锅边狼吞虎咽起来。那香甜的气味弥漫开,引得四周人群口水直流,骚动不安。他们虽蠢蠢欲动想往前涌,却终究不敢越了那条白线。周遭的野菜都快被挖绝了,此刻面对着白面馒头和浓稠的米粥,谁还能忍得住?更何况,正如王长兵所说,他们还有什么可被骗的?境况还能比眼下更糟吗?一时间群情激奋,后到的人拼命往前挤,叫骂声、推搡声响成一片。
又一个流民挤到了李兴平的面试桌前。“哪里人?多大年纪?”
“小、小人是襄阳府来的,今、今年二十三。”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可有家眷?”
“有……有个婆娘,还有……还有两个娃。”
“孩子多大?”
那人更加紧张,声音抖得厉害:“一、一个三岁,一个五岁。”李兴平上下打量着他,体格倒是壮实,只是前面招的都是光棍,这人却拖家带口。
“等着!”李兴平转身回到宋祁年身边,禀报:“大人,您看……是否要改改章程?属下觉得,还是只招光棍为妙。光棍孑然一身,无所顾忌。即便……即便死了,连抚恤银子都省了。眼下应征者众多,倒也不愁无人,能省下三十两便是三十两啊。”
宋祁年目光投向远处。那流民僵在原地,见宋祁年望来,眼神里满是惊惧,哆哆嗦嗦地跪了下去。稍远处,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拽着两个孩子,也如风中弱草般,扑通一声跟着跪倒在地。
一旁的张国川也附议道:“大人明鉴,单是从此地到驻地,路上开销就不小。这一人便是四张嘴!况且那两个孩子实在太小,去了什么活计都干不了。万一他有个闪失或阵亡,咱们就得养他妻儿三口。”
两人所言确有其理。两个孩子的负担着实沉重了些。宋祁年思忖着,选兵不仅要看个人勇力,这笔经济账也得算清楚。只是……
宋祁年目力极佳,那两个孩子瘦得皮包着骨头,跪在地上,小小的脊梁干巴巴地拱起。他们惊慌抬头,脸上只余下两双大大的眼睛,灰扑扑的,透着股死气。
宋祁年喉头滚动,那个“你”字在舌尖上滚了又滚,最终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没能吐出后面的半句话来。最终,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对李兴平摆了摆手:“人若是没牵没挂,便也没有了顾及。”她目光扫过跪伏在地的一家四口,决断道:罢了,让他带着妻儿一起吧。但丑话说在前头,若他不能胜任,一家人都要退回。再招时,孩子不得超过两个,其余条件照旧。”
“属下明白。”
等到下午,三百名额便已招满。这些流民本就来自天南地北,又经宋祁年精心设计的三重筛选,几乎杜绝了结党可能——同一府州的老乡,绝不超过三人。眼看名额告罄,仅剩最后两个,流民们再也按捺不住,若非持刀护卫威慑,恐怕早已冲垮了秩序线。即便如此,人群也在白线边缘鼓噪不休,将李兴平团团围住,争相呼喊,盼着他点中自己。
宋祁年示意将李兴平唤回,言明最后一人她心中已有人选。
一个矮小的流民被带到宋祁年面前,脸上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连连叩首不止。
宋祁年简单问了姓名、年纪。
“好了。你入选了,去吃粥吧。”
那人又重重磕了几个响头,才畏畏缩缩地起身,小心翼翼捧起饭碗,仿佛捧着稀世珍宝般小口吃起来。
李兴平压低声音,对宋祁年道:“大人,此人腰身单薄,臂膊纤细……分明是个女子。大人为何选她?”
宋祁年目光平静地掠过那低头喝粥的身影,淡淡道:“这般乱世,她一个孤身女子能活到今日,想来自有其过人之处。”
李兴平干脆利落地应了声“是”。此行下来,宋祁年对身边这几个亲兵又添了几分了解:李兴平最大的长处便是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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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禁止,从不为命令讲条件,一旦指令明确,也从不质疑其合理性,确是天生的军人胚子。张国川则心思缜密,虑事周全,于庶务调度、安排上尤显老练持重,常能洞见隐患。王长兵不仅处事机敏灵活,更难得的是善于沟通,三教九流皆能应对自如,于安抚人心、化解纷争上颇有手腕。
周围的流民仍围着不肯散去,喉结滚动,吞咽着空气中弥漫的粥香。那些迟来的更是捶胸顿足,悔恨交加,纷纷跪倒在地,哀声恳求再添几个名额。
宋祁年目光扫过人群,将李兴平、张国川和王长兵唤至身边。四人迅速聚拢,围成一个隔绝喧嚣的小圈。她分派道,指令清晰而果断:“兴平,长兵,即刻将这些人分为十组。亲卫各领一组,暂时统带。队伍由兴平总领,长兵辅佐。国川,后勤诸事归你调度。分派完毕后,即刻便出发。”
“遵命,大人!”三人齐声应道,声音里透着毫不迟疑的服从。自剿匪一役后,他们对宋祁年的忠诚愈发深厚。毕竟,一个敢于亲冒矢石、冲锋在前的统帅,纵是女子之身,也足以赢得他们发自内心的敬服。
三百流民排成两列纵队,一个挨着一个,行进在官道上。石虎走在队伍左侧,目光扫过这群背负沉重行囊的身影。流民们个个肩扛手提,大包小包压弯了腰背——纵然穷得叮当响,却也是“穷家值万贯”,锅碗瓢盆、棉被床单,一样也舍不得扔。宋祁年并未阻拦,默许他们带上这些家当。队伍中仅有的三辆大车,载着十余名妇孺,并堆放了些许吃食,行李则一律不许上车。
宋祁年自己也未骑马坐车,只是徒步走在流民队伍旁。她侧首问李兴平:“兴平,你看这些兵行军如何?”
李兴平望着眼前攒动的人头,回道:“回大人,昨日一天行了四十里,无一人丢弃行囊,也无一人掉队。今日这时又走了三十里,也不过十来人撑不住,扔了些锅碗瓢盆。依属下看,这些人常年运河拉纤,筋骨早已磨砺出来,底子极好。若每日能吃饱饭,再舍了这些负累,一日走六十里绝非难事。”
宋祁年微微颔首。她准许携带行李,本就是为了考验这些人的耐力和韧性。结果令人满意:吃苦耐劳、秉性质朴,更因常年协同拉纤,隐约透出难得的团队默契与纪律性。昨日稍加整训,便能听从口令整齐行进。虽说左右还是分不清,可比那些只知在田垄间劳作的寻常农人,已是强出太多。假以时日操练,其潜力必然更大。
12. 第 12 章
宋祈年正在跟妈妈逛街,突然头顶爆出一个超大的烟花,“妈,快看烟花!”结果,烟花却猛然变成一头大熊,向着人群冲过来。
啊啊啊啊,她去抓身旁的妈妈想要逃跑。一伸手却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大人!”门外响起李兴平急促的呼喊,带着掩饰不住的焦灼,“营中哗变!请大人速随属下暂避!”
宋祈年心脏狂跳,混沌的意识被这声“哗变”瞬间刺穿,彻底清醒。她掀被而起,“怎么回事!”她一边利落地穿衣,一边沉声喝问。
“禀大人,营中乱作一团,夜色深重,一时难辨究竟!”李兴平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怎么回事!”
“禀大人,营中混乱,天又黑,还未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候在账内的侍女也已惊醒,此刻急忙上前,熟练地为她披挂甲胄。冰冷的甲片相击,发出清脆声响。
“我们的人呢?”宋祈年问,声音已恢复冷静。
“国川带二十弟兄在营中弹压,属下率余部护卫大人左右!”
宋祈年眉头紧锁。这几日军营暗流涌动,她并非毫无察觉,只是未料到变故来得如此迅猛。“这些流民没那么大胆子”她略一思忖,眼中寒光一闪,“都带上火把!”她一把抓起佩剑,按在腰间,大步走向帐门,冷哼道:“我倒要看看,是谁这般大的胆子。”
驰马入营,张国川正与两拨人对峙。火把下,所有的人都被明灭不定的火光拉扯的变形,显得怪异。
“放下武器!大人来了。”
“什么大人?一个女人叽叽歪歪个屁!也踏马敢管到老子头上。”黑暗中,有人肆意喝骂,语气中满是不屑与挑衅。张国川神色一凛,手中长枪紧握,怒目而视,却碍于没有命令,不敢轻易动手。
宋祈年跨步上前,火把映照下,她的面容冷峻如霜。“本官在此,何人胆敢放肆!”
“那挑衅之人显然没料到宋祈年敢亲自来,先是一愣,但立马又梗着脖子叫嚣:‘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东西在老子窝棚里,那就是老子的!兄弟们评评理,今儿个要是认了这个栽,由着他们说咱是贼,那往后是不是阿猫阿狗都能闯进咱们窝棚里抢东西了?啊?!咱们以后还混不混了!”
一群乱民跟着呼喝怪叫,蠢蠢欲动,更大规模的冲突一触即发。
宋祈年眼神凌厉,扫视众人,语气斩钉截铁:“我乃朝廷亲命的敦武郎!尔等若再敢妄动,休怪我军法无情!”
张国川见状,急忙高呼:“大人所言极是!尔等速速退下,否则军法处置!”
乱民们面面相觑,气势稍敛,但仍有人在更远的黑暗中不甘地嘀咕:“咱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了她一个小娘皮不成?”
宋祁年心中如油煎,说到底她骨子里流淌的,是那个讲究平等、尊重个体的现代之血!纵使被这个封建时代浸泡了十几年,那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核心认知——人应被视作有尊严的个体,而非蝼蚁——过去在长辈羽翼下,这差异尚能遮掩;如今独自掌舵,这如同水火般的观念鸿沟,便以最尖锐、最残酷的方式暴露无遗!可以说,此番种种事端,根子皆在于此。
将新募的人马带到驻地,房舍尚未完工,只能就地搭起窝棚。为凝聚人心,她提前发放了月饷,严令伙房肉食管饱。她每日必亲自巡视,耐心倾听每个人的难处,竭力解决——从操练的艰辛到生活的困顿,事无巨细,她都报以理解与关怀,试图将“体恤下属”的现代管理理念植入这等级森严的土壤。
结果呢?这“体恤”非但未能催生忠诚的萌芽,尤其当众人窥破她女子身份之后,反而如热油泼雪,激起蔑视与混乱!营中斗殴频发,偷盗成风——那些在她看来是关怀的举动,在这些人眼中,却成了软弱可欺的铁证!她试图播撒的“人性化”种子,在这片只认强权与铁律的荒原上,结出的竟是背叛与混乱的恶果!
见宋祈年仍是一味劝说,李兴平等人眼中喷火,恨不能亲自动手宰了这群忘恩负义的王八蛋。这群人分明是欺辱大人心软!别家兵营何曾发足钱米?何曾费心修缮屋舍?何曾把兵卒当人?只管一顿军棍下去,谁敢这般闹事!
但当此主将威信遭受挑衅的当口——他们这些亲兵却更不能未有号令,便擅自行动!
纵然万般不愿,然而此刻此时——宋祁年眼中最后一丝温度骤然熄灭。她手腕猛地一翻,腰间佩剑发出一声清越又刺耳的龙吟,剑光吞吐如电,划破夜空。
“还有言语要说吗?”
一股滚烫的、带着浓烈铁锈味的液体便兜头泼散开!这黏腻滚烫的触感带着冰冷的寒意,灼穿了方才还在鼓噪的众人。那具刚刚还站立的身躯无声无息地轰然倒塌,随着一起的木棍、草叉“哐当”、“噗通”地脱手砸落在地的声音。人群齐刷刷地矮了下去,伏跪一片!
主帅染血的长剑就是号令!亲兵们几乎是同时爆发出“锵啷啷”一片刺耳的拔刀声!冰冷的刀锋在火光下反射出无数跳跃的寒芒,将闹事的人一一绑了,押着捆做一堆。
场中只余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在凝滞的空气中格外刺耳。
“张国川!”宋祁年的声音响起,“未参与者——即刻押回各营!传令:自此刻起,凡违令无故离帐、喧哗、闹事者——”她的目光扫过地上那片迅速扩大的暗红,冰冷地吐出最后两个字,“立斩!”
张国川沉声应命:“是!”随即毫不迟疑地开始驱赶那些无关兵卒。
“李部将!”宋祁年的目光转向另一人,“审!你来审审这些混账行子到底是为何啸营!”
“属下领命!”
亲兵迅速搬来椅子,宋祁年重重坐下。冰冷的木椅圈入手,她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扣住——唯有如此,压住腕骨深处那细微但无法抑制的颤抖。
那张脸,如同木雕一般。然而面具之下,早已是惊涛裂岸!这样惊、惧是应该的,宋祁年是个正常人又不是变态杀人魔,这次与上次在战场上不一样,这不是必须得你死我活,不是迫在眉睫的自卫……这是命令下的杀戮。
来自她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命令——然后她,亲自执行了。
那喷溅的血!那双瞬间失去光彩、带着茫然与惊愕的眼都在告诉她,这是犯罪。但现实告诉她这是对的,必须且应当的!
她试图避开这个念头,却又想到摧锋军中那隐藏在暗处的敌意,不由又胡思乱想是不是有人故意想要做掉自己。
且不说宋祁年在椅中枯坐,李兴平将刚才鼓噪声音最大的几人提了下去,先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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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都不问,堵了嘴,十军棍开导下去。这才开始问话。
将塞着的破布取出来,那汉子立刻扯着嗓子嚎开了“冤枉啊,青天大老爷!冤枉!小人就是猪油蒙了心,被徐明那贼厮骗了!”他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急急分辩,“他说夜里有人摸进他窝棚偷东西,叫小人过去撑场面。小人想着都是隔壁住着,抹不开脸才去的,真不知道他们要冲撞大人啊!求大人饶命!”
他这一喊,像是开了闸。人群里又有几个被堵着嘴的,拼命扭动身子呜呜叫。兵丁上前把他们的破布也扯了,顿时一片喊冤声炸开:
“对!对!是徐明!还有李虎!就是他俩撺掇的!”
“李虎也说了!他说亲眼看见有人偷!”
“对对,李虎拍胸脯保证的!说不能便宜了偷儿!”
矛头一下子指向了缩在人群后头、脸膛黝黑的李虎。李虎被点名,脸色唰地变了,梗着脖子吼:“放你娘的屁!老子什么时候说过?谁看见了?谁听见了?血口喷人!”他眼神凶狠地扫过那几个指认他的人,威胁意味十足。
场面一时吵嚷混乱。石虎“锵啷”一声拔出刀来,喝道:“大人刚才说的话没听到吗?再喧哗、闹事者立斩!”
李兴平立刻带人下去,分开盘问那些喊冤的和几个吓得瑟瑟发抖的旁观者。很快,零碎的供词拼凑起来,指向了核心:
原来,李虎和徐明几个泼皮仗着人多势众,一直欺压同营的苦力。前几日营里刚发了微薄的月响,李虎、徐明就带人堵着窝棚门,逼着大伙儿“孝敬”他们,美其名曰“帮大伙儿保管”。有人不服,想讨回自己的血汗钱,徐明非但不给,反手就污蔑人家偷了他的东西!冲突就是这么起来的。昨夜所谓的“抓偷儿”,不过是徐明、李虎自导自演,想借机立威,彻底压服那些还敢反抗的工友,顺便把水搅浑,掩盖他们强夺月响的恶行。
“大人,事情始末便是这般。”
“知道了,兴平,做得好。”宋祁年声音低沉,“明日一早,所有人校场集合。几个首恶——徐明已死,李虎......杖毙。陈大明五十军棍,余者二十军棍。”
“是,大人。”
安排完,宋祁年疲惫地起身,挥手令众亲兵退下。
她缓步走回军帐,忽地开口:“石虎,听说你曾读过几年书?”
“回大人,”石虎心头一跳,忙躬身答道,“属下是上过两年私塾,却实在不是读书的料,不过勉强识得几个字罢了。”
宋祁年沉默下去。石虎心中惴惴,不知大人为何突然问起此事,一时摸不着头脑。
“明日起,擢升为你军法官,位同张国川。”宋祁年声音不高,“这几日,拟一份军中的章程出来。”
石虎闻言大喜过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谢大人提拔!”
宋祁年伸手将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虎子,这个位置,我本就属意于你。只是……”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此事本不该这般急切,将你推在这风口浪尖。奈何事出紧急,还望你体谅一二。”
“属下愿为大人分忧。”石虎抱拳应道,心中却如明镜一般:宋祁年虽为女子,然家世显赫、手腕过人,更难得的是那份勃勃雄心。追随这样的人物,他心甘情愿。
13. 第 13 章
第二日,首恶伏诛,余者依着昨日的决定一一处理,以儆效尤。
然而,即便处置得如此迅速周密,此事却还是掀起了波澜。她并非那种天生就洞悉人心、手腕圆融的奇才,但到底也曾在社会熔炉中的摸爬滚打,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某种异样:那些曾带着敬畏的目光,如今掺杂了惊惧与疏离;过往军中上下一体的情势,已然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她知道,这场风波虽已暂时压下,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擂台赛?”
“凡参赛者,皆有200文的赏赐,小组胜者,头名奖励白银三十两!更可获挑战大人之资格,若能胜出,另有百两赏银!”
传令官穿梭于各小队之间,高声宣告。
须知这三十两,在当下足可让一户五口之家一年到头顿顿见荤腥,已是实打实的巨款。而那百两赏银……整个营地瞬间沸腾了!
下午时分,擂台便已着手搭建。在营地另一侧操练的士卒们,忍不住频频侧目张望。
“现在,一个一个来!王狗子,喊口号!陈大旺,走!”
“开步——走!碗是左,筷是右!先出左,后出右!左手——右脚!左脚——右手!碗、筷!碗、筷!……”
起初,陈大旺尚能跟上步伐,可随着节奏骤然加快,脚下便乱了方寸。“呼”的一声,棍子破空而至,“啪!”地抽在他的后背上。
“哎呀!”
“啪啪!”又是两下。
陈大旺闭紧嘴巴不敢再叫。也不敢再分心,全神贯注下,总算是走对了。
整个下午挨打的士兵数量是几天前的几倍之多,几乎和训练刚开始时一样多了。好不容易熬到下午训练结束,用过晚饭后,各队的教官将各自的士兵集合起来,统计参加擂台赛的名单。几乎每个人都报了名。
王麻子被一声厉喝钉在原地:“王麻子!谁准你乱跑的?滚到最后去!”
王麻子悻悻地挪到队尾,心里直犯嘀咕:“这他娘什么破规矩!干个啥都得排这劳什子的队。”但他也只敢腹诽,若真说出来,免不了又得吃上几棍子。
另一边,宋祁年正听着李兴平几人报告今日的训练情况。
“大人,”李兴平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属下……属下从未听闻这等训练之法,实在不解为何要练这走路列队?”
宋祁年听得有点牙疼——其中太多道理她也说不透彻。但她曾亲眼见过那支所向披靡的军队,他们便是如此训练的。那支军队用无数场胜利证明了自己。既然知道那是正确的路,跟着走便是了。
她定了定神,解释道:“军中,比勇武更紧要的是纪律!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任何军令与纪律都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为何?只因战场上,将领唯一能仰仗的便是麾下士兵,而每个士兵能依靠的,唯有身边的袍泽。若无纪律,人人各行其是,整支队伍顷刻便会化作一盘散沙,一触即溃。唯有严明的纪律,才能让士兵们在战场上如臂使指,进退有序,攻守一体,爆发出远超单打独斗的强悍战力。这,便是我让你们练走路、练列队的缘由。这些看似枯燥的操练,实则在锤炼士兵的纪律性,磨砺你们的协同作战之能。唯有平日练得精熟,战时方能所向披靡!”
李兴平听得心悦诚服,当即撩袍跪倒,叩首道:“谢大人教诲!”
张国川、王长兵见状,也立刻随之跪地,齐声应和:“谢大人教诲!”
宋祁年抬手虚扶,示意众人起身。她目光深邃地扫过眼前几人,沉声道:“尔等皆为我臂膀肱骨。这支队伍能否炼成精兵劲旅,未来,就系于诸位之肩了。”
李兴平等人神色肃然,齐声应诺:“属下必当竭尽全力,不负大人厚望!”
夜色渐深,营中灯火次第亮起,与漫天星斗交相辉映。宋祁年独自立在门口看着这片由她亲手缔造的营地,心中百感交集。前路注定荆棘密布,她也必将一往无前,虽死无悔。
次日清晨,校场中央的擂台已然备好。
李兴平立于台前,目光扫过台下众兵士,再次高声重申擂规:
一禁兵器:徒手搏击,禁用一切兵刃器械。
二禁死伤:以制服对手为限,严禁击打要害,致残、致死立判出局。
三禁私斗:胜负当场清算,事后寻仇报复者,重责五十军棍!
重申完毕,李兴平随即宣布擂台开战。依照昨日抽签结果,持相同序号的两人便为一组,捉对比试。
宋祁年端坐台上,与众将领一同观战。
首场较量,由一队王麻子对阵三队叶成。两个人都是一般的壮汉,号令刚下,只见王麻子如蛮牛般率先冲撞而出,两人瞬间抵在一处,角力相持。王麻子凭借一身横劲,将叶成推得连连后退,趁其重心不稳,猛地箍住腰身发力一摔!叶成后背着地,发出一声闷哼,反应却极快,双腿如铁箍般立刻绞住王麻子的腿狠命一拧。两人旋即滚作一团,在沙地上激烈缠斗,汗水泥尘糊了满身满脸。最后还是王麻子体力更好,将叶成掀下了擂台。
“王麻子胜!”裁判高声宣布。
第二场,对阵双方身形悬殊:一个瘦削精干的汉子,他的对手却是个身高约一米八的魁梧大汉。
“兴平,”宋祁年饶有兴致地开口,“可有兴趣赌上一局?”
李兴平毫不犹豫:“属下押杜兴赢!”
“哦?杜兴?”宋祁年目光投向场内。
“就是那瘦削的汉子。”李兴平解释道。
“属下也押杜兴。”石虎在一旁笑着附和。
宋祁年失笑:“瞧我这记性,忘了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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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早跟这些军士打成一片了。罢了,”她语气轻松,“那我只好押对面那个了!”
随着一声令下,二人同时动了。杜兴身形迅速,围绕着壮硕对手疾速游走,步法飘忽。壮汉怒吼连连,几次猛扑想将他堵在角落,却都被他如同泥鳅般矮身滑过。
“要遭!”宋祁年眉头微蹙,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以她的武道修为,已然看出不妙。
场中,壮汉久攻不下,心浮气躁,动作愈发大开大合。就在他挥出一记势大力沉却略显笨拙的直拳时,杜兴眼中精光一闪!他竟贴着呼啸的拳风矮身急窜,瞬间切入对方空门大开的肋下,同时一记迅猛绝伦的扫堂腿贴地而出,沙尘弥漫!
“砰!”壮汉下盘受创,身形巨震,猛地向前趔趄。
电光石火间,杜兴已如附骨之疽,借势腾身!双腿如钢索般盘锁腰胯,双手化作铁钳,精准无误地扼住了壮汉的咽喉要害!
“呃——!”壮汉双目圆睁,暴怒之下反手去抓杜兴脚踝,可气管被锁,气息瞬间断绝,整张脸迅速由红转紫,挣扎的力道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最终,他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不甘的“嗬嗬”声,用尽最后力气,重重拍击地面!
——认输!
宋祁年摇头叹气,拍拍自己的荷包,笑叹:“银子啊,银子,今日可上了两位将军的当啦,是保不住你了。”
正如擂台之上日渐融洽的气氛,随着赛事渐入高潮,一份份沉甸甸的真金白银实实在在地发到兵士手中,军中那持续了数日、壁垒森严的“敌我分明”之感,终于如冰雪消融般悄然和缓下来。
感受到这股微妙却可喜的变化,宋祁年心底那根紧绷的弦,才算是真正松了下来。当夜回到自己的军帐,她竟破天荒地没有召见心腹议事,也没有伏案处理堆积的文书,而是默默提了一壶烈酒,牵了马,独自一人策马出了营盘。
清冷的夜风拂面,朗月高悬天幕。她信马由缰,走走停停。壶中浊酒入喉,如一道滚烫的火线,灼烧着食道直抵肺腑。这陌生的灼痛感,竟奇异地勾起了几分前世记忆——恍惚间,像是回到了那个时空,在旅途的某个陌生城市,于夜半时分独自踏入喧嚣的酒吧,任由光怪陆离淹没自己。
多久了?她仰头灌下一口酒,辛辣的气息直冲鼻腔。多久没有这样,任凭思绪放空,将那些沉重的谋划、无尽的权衡、如山的责任……统统抛诸脑后?什么都不想,只感受这夜风、这月色、这喉间的灼热。原来让头脑彻底放空,竟是如此奢侈,却又如此畅快的一件事。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什么样的节奏是最呀最摇摆,什么样的歌声才是最开怀,弯弯的河水从天上来......”刚唱了两句。
“是谁,唱的这般聒噪?”一抹懒洋洋的男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