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 第1章 重逢 【忘掉一个人是从声音开始的吗?可为什么我已经想不起来你的模样,你的声音还魂牵梦萦。甚至再见时只凭耳朵就能认出你。】 长夏已尽,秋意席卷而来。 九月初,刚满十八周岁的许思和迎来了她的大学生活。那时候年纪轻,她总幻想着世界会给她一场如何绚烂的成人礼,就这样怀着一颗热切期待的心,一只脚踩进了成人世界的大门。军训过后,许思和与室友渐渐熟络起来了,幸运的是,她们都是善良体贴的人,没有什么人际交往的烦恼,许思和松了一口气,她实在不擅长这些。闻着新发下来看着很高级的书,她忽然有种小学生第一天入学的踏实感,“要好好学习啊。”她对自己讲,不过很快就打脸了。 许思和刚从仿照衡水中学模式的高中毕业,憎恨管理模式的同时管理者的那套理念也刻在了她心里。玩的时候总是很有罪恶感,但又对刚获得的自由爱不释手。她秉持着选修课必逃,必修课选逃的原则,似乎这样做只是为了破坏规则来证明自己是人而不是关在笼中的动物,这是青春期创伤留下的余韵,但当下的痛苦和迷惘是真的。 学动物医学的学生可能大多都心存一些理想情怀,许思和也是,她从没怀疑过自己要做兽医的方向,并为此放弃了很多。只是她现在还不明白自己是多幸运的人。虽然讨厌被管,但许思和也明白学习重要,期末考几乎彻夜不眠地背书,但由于平时太过懈怠,她的解剖和生化还是挂了。 “唉。”许思和摇着头叹息。 室友梁立懒洋洋地靠在自己的衣柜上,蓬松的锁骨中短发随意地散在肩头,后颈处几缕稍长的发丝勾勒出一点潇洒的轮廓。她个头比许思和略高一些,此刻脸上带着点居高临下的调侃意味,伸手拍了拍许思和的肩膀:“啧,小可怜,别蔫头耷脑的了,”她眨眨眼,“要不要学姐大发慈悲,给你开个小灶?” 梁立是她直系的大三学姐,天赋型选手及时间管理大师,**型性优等生,绩点高的同时也没耽误玩,真是同人不同命啊,许思和愤愤地瞪着她。“你逃课太多了,老师平时分估计没怎么给你,不然你背了我的笔记,怎么都能混个及格的。”梁立冲她挤眉弄眼,难掩嘚瑟。 “烦…”许思和头疼,挂科了下学期还要补考,不相信自己这几周的机械记忆能撑到下学期,到时候还要重新背。“好了好了,愁眉苦脸给谁看呢?”梁立起身,仗着身高优势,动作带着点理所当然,伸手就要去揉许思和刚洗完、毛茸茸得像小动物幼崽似的短发,“走,姐带你去喝一杯,换换心情,保证比你在这儿唉声叹气强。”被许思和侧身躲开,“你小子少占我便宜。”许思和满眼警惕地看她。“啧啧,真是不可爱。”梁立吐槽着。 许思和从没喝过酒,两杯下肚就感到脸上热意翻涌,虽不至于醉,但脑袋开始发晕了,一晃眼,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喂,你小子悠着点,别喝醉了,我先去招呼笑笑和小白了。”梁立丢下这句话就抛下她招待其他朋友了。许思和低着头眯着眼睛想,会是她吗,不可能吧,她怎么会来这种地方。“思和?”这个声音她想她这辈子都不会记错,这是如假包换的林麓,冰凉的手贴上前额,许思和一抬头就跌入那人担忧而温柔的眼神里,她们已经四年未见。许思和没想过还能再见她,自己初中毕业之后她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当年那件事之后,许思和再也没有勇气也无颜去见林麓,她的名字还躺在自己□□列表,只是再没有勇气与她聊什么,除了每年雷打不动地生日祝福,也不明白自己还在坚持什么。 四年不见,她看起来更成熟也更干练了,和当年那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小老师,似乎全然不同了。只是自己…多年如一日的没长进,许思和暗中抓紧手里的酒杯,指尖都发白了。“好久不见啊,老师。” “思和,好久不见。”林麓的声音很好听,此刻她又放缓了语气,似是安抚也似是诱哄。许思和却觉得她的话语里藏着一声叹息,不敢与她对视,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小片阴影。林麓微微颔首,乌黑的长发从肩头散落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几缕发丝垂在了许思和脸上,是非常熟悉的香味,许思和不自觉地闭上眼睛嗅着,和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里的情节一样,气味真能带人回到过去。 许思和刚认识林麓的时候只有十三岁,才读初二,一副稚气未脱的孩子模样,林麓当时也只是个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被调来作许思和她们班的英语老师。她穿着白色长裙,手里捧着书和“小蜜蜂”在五班门口站得笔直,许思和站在讲台上踮着脚擦黑板,偏头看去门外的瞬间,与林麓的眼神接轨,那天天气真好啊,初春暖阳斜斜照在她身侧,似是模糊了背景,许思和连她藏在眼底的笑意都看得清清楚楚。林麓耐心地等她擦好黑板,招招手叫她过去,伸手帮许思和拍掉衣服上的粉笔灰,又问了几个关于班级的问题。温柔、声音好听就是许思和对林麓的第一印象,她呆头呆脑的回到座位上,同桌戳了戳她胳膊,“怎么和新老师说几句话就傻了?很漂亮吗。”许思和红着脸颊不作答。“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儿。”同桌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林麓温柔悦耳的声音从扩音器里放出来时,大家都明白了许思和的羞怯。她的声音太好听了,而且她似乎非常擅长语言相关的内容,说普通话和说英语时都有独特的韵味,明明是英语老师但非常擅长引经据典,对古典诗文信手拈来。这样的人在这个教育资源欠发达的偏僻小城,实在是太格格不入了。 林麓帮忙要了一杯温牛奶递给许思和,“喝点牛奶吧,解酒的。”许思和接过牛奶道谢。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许思和来不及思考就问出了口,还是没忍住想要靠近她,想要知道她更多的事情,四年克制与忍耐的思念霎那间决堤,许思和背叛了自己不能去打扰对方的诺言。 “还不错啊,我现在在b城工作,今天是陪朋友来的,你呢?”林麓看着她耐心解释着,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从容和坦然。没等许思和开口,林麓继续道,“时间过得真快啊,思和也是大学生了,不过看起来还是一副乖小孩的模样。”林麓用手虚掩着嘴,笑得眉眼弯弯。许思和也扯出一个笑容,压下心中的千思百绪开口,“我也挺好的。其实…”不知为何喉间发涩。梁立突然出声打断,“不错嘛,这么快就认识漂亮姐姐了。”这家伙什么时候回来的,许思和皱了皱眉,这家伙跟人精一样,也不知道她看出来多少。“这是我同专业学姐,梁立。”许思和无奈开口介绍,梁立带着很狗腿的笑去握林麓的手,“你好啊,漂亮姐姐。”许思和感到更不爽了,一口气把杯子里凉掉的牛奶喝完,喝牛奶喝出了喝酒的架势。她还是优雅而得体地点头示意,开口:“你好,我是许思和的朋友。” 第2章 道歉 【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朋友吗?”许思和手指来回揉搓着衣角,脑子里回旋着这句朋友,一时间百感交集,我有什么资格做你的朋友,我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也没有变成优秀的大人… 但许思和还是窃喜的,与林麓平等地对话交往而不是被当作小孩一样对待是从她初中以来的愿望。 梁立还在和林麓说着什么,许思和推了推梁立,“你先回避一下,我和li…我朋友有话要讲。” 梁立做出一副了然的表情,语不惊人死不休,“神秘兮兮的,前任啊?” 看到许思和沉下脸,像是真的有些生气了,又立刻滑跪道歉,“对不起漂亮姐姐,我嘴贱。我滚了,你们慢聊。” 酒吧的音乐声很吵,酒意上头,许思和一阵头晕目眩皱着眉按揉太阳穴,支开了梁立却不知道到底要说什么,“你是不是酒精过敏啊?脖子都红了。” 许思和半趴着,看不清林麓的脸,“我一直都想和你道歉,Lilian。”她还是说出口了,转而听到林麓微不可闻的叹息声。 Lilian是林麓的英文名,第一节课时她用粉笔写在黑板上的单词,许思和很喜欢这样叫她,总觉得比叫老师亲昵些。Lilian这个单词的咬字读音温柔缱绻,像一阵柔和的风,多读几遍又会变成微笑。 “听我说完,Lilian.我…我不求你原谅,我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让时间倒流,我对你的伤害也是…只是我欠你一句道歉,这是你应得的东西,对不起。”她的声音发颤,极力克制着哭腔,做错事的人有什么资格流泪呢。 看着许思和自责的样子,林麓轻轻摇头,语气愈发温柔:“没有关系的,老师并没有怪过你,只是那时你还小,不懂得如何处理自己的感情而已,这不是你的错。” 许思和抬头望向那双担忧的眼睛,哽咽道:“可我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让你遭受了那么多流言蜚语,让你在学校里抬不起头,你明明应该恨我、骂我……我让你那么难堪,可为什么你还要对我这么温柔。我太卑鄙了,事到如今还渴求你的惩罚来让自己摆脱罪恶感。” 林麓又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拍着许思和的后背,“傻孩子。谁年轻的时候没有做过一些错事呢?别再责怪自己了。”“你酒精过敏,以后别再喝酒了。”林麓将棕色风衣披在许思和身上,“喝了酒的人怕冷,听话,穿着。”许思和拗不过她,只是这件带着她体温和香味的衣服,太像她的怀抱。 酒吧音乐震得耳膜发痛,林麓却觉得许思和的呼吸声更清晰。太近了——近到能看清她睫毛上悬挂着的泪珠,凝视着这双湿漉漉的眼睛,想起她十三四岁时澄澈而炽热的目光,此刻却盛着太多沉重复杂的东西。一种近似心疼的酸楚情绪漫过胸腔,下一秒眼前的人竟将滚烫的脸颊贴向自己掌心。 梁立叼着烟,倚在吧台边,锁骨间的发尾被她用指尖灵巧地卷弄着,露出几缕挑染的蓝色头发。她缓缓瞥向角落,正撞见林麓抽回被许思和攥着的手,那动作快得近乎甩脱,可俯身整理衣服时,林麓的指尖在许思和碰过的位置反复摩挲了一下——像要擦掉什么,又像在确认什么。 梁立掐灭烟,快步穿过人群走来,高挑的身影在酒吧迷离的光线下显得利落。她停在林麓面前,带着点社交性的笑容,目光扫过靠在桌边明显不太清醒的许思和:“漂亮姐姐,小许像是喝多了,我得把她弄回宿舍去。” 那双泛红湿润的黑眼睛直直地看着她,林麓忽然想起外婆家那只小黑狗。 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每次假期结束,父母要带她离开乡下外婆家时,那只总爱跟在她脚边打转的小黑狗,就会这样蹲在门槛边,湿漉漉的黑眼睛直勾勾地、平静而沉默地望着她,仿佛看穿了她即将离去的脚步,不吵不闹,只是安静地目送。那眼神里盛满了懵懂的不解和无声的挽留,沉重得让小小的她几乎喘不过气。 此刻,许思和这双带着悲伤和泪意的黑眼睛,竟奇异地与记忆深处那只小狗的眼神重叠起来。 梁立搀起醉醺醺的许思和,半拖半抱地把人拽起来,“你自己也使劲啊,我抱不动你。”许思和还在皱着眉挣扎,一脸不情愿的样子。梁立低声威胁:“再闹我可不管你了,把你丢在这儿自生自灭吧。” 林麓深吸了一口气,酒吧浑浊的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刚才的气息。她拢了拢自己那件质感良好的米白色羊绒衫,将掌心那点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滚烫彻底藏进衣服口袋深处,才对着梁立开口:“我带她回去吧。”声音是一贯的平稳,听不出丝毫涟漪。“她喝多了,回寝室被发现了不好。” 林麓的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笃定。她向前一步,高挑清瘦的身影轻易地笼罩住许思和。那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最终稳稳地扶住了许思和另一侧的手臂,她的动作比梁立有力得多,也从容得多。许思和身上那件披着的棕色风衣被她的动作带得滑落了一些,露出里面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卫衣,更显得稚气。 梁立感觉到自己这边的重量瞬间轻了不少。她看着林麓漂亮的侧脸,对方乌黑的长发有几缕垂落,拂过许思和低垂的额头。林麓的目光专注地落在许思和身上,那种沉静的审视让梁立莫名地不敢再多说什么。“那…那行吧,思和就拜托你了。”梁立讪讪地松开手,挠了挠自己蓬松的短发,“那我先回学校……” “路上小心。”林麓温柔叮嘱她,声音很轻,却让梁立老脸一红,说话都磕磕绊绊了起来,“我会的,姐姐…你…你也是,路上小心。” 林麓没有再说话。她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许思和的重心更靠向自己。许思和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相对安稳的支点,不再胡乱扭动,只是顺从地靠在林麓怀里。 酒吧厚重的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大部分喧嚣。深夜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让林麓深吸了一口气,也让她怀里的人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往那带着体温和清雅香气的风衣里缩得更深。 许思和毛茸茸的短发蹭着林麓的颈侧,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林麓低头,只能看见对方紧闭的眼睛下由于流泪变成一绺一绺的睫毛,和依旧泛着不正常红晕的半边脸颊。她紧了紧扶着许思和的手臂,感觉到掌下单薄身体传来的、因酒精过敏而异常滚烫的温度,和一种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重量。 林麓抬起头,望向空旷街道的尽头,城市的荧光点点在夜色中无声闪烁,她握着方向盘在路上夤夜飞驰。车里不知何时换了一首曲子,嗓音醇厚。 “遗憾我当时年纪,不可亲手拥抱你欣赏,童年便相识,余下日子多闪几倍光。” 第3章 梦回 【你应该是一场梦,我应该是一阵风。】 读初二时,许思和的英文成绩一直有些瘸腿,可能因为和过去的英文老师合不来,也可能因为她喜欢偷懒,语言这种需要用脑用心努力去学的学科,她不喜欢。 不过自从Lilian来了之后,情况就有所不同了,许思和开始期待上英文课,她的英文成绩也节节上升。许思和会在英文课前用湿抹布将黑板与讲台擦得干干净净,将粉笔一丝不苟地码整齐,即使她并不是当天的值日生,她的喜欢太过炙热也太过明显,乃至Lilian带的另一个班都知道。 Lilian讲到英国建筑的课文时会说“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讲到考拉这个单词时会说本科时严厉的外教来自澳大利亚,曾经带给她们考拉形状的巧克力很不好吃;她会在讲到the highest mountain时想到“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告诉大家mountains是山脉,peak是山峰;她说陕西的英文比山西多了一个A;她说date除了约会还有枣的意思;她会给许思和她们放英文动画电影,她还会模仿Flash讲话……Lilian总是知道许多稀奇古怪的知识,她就在一节又一节课中变得鲜活明亮,没有人不喜欢她,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她。 暑假前,Lilian用粉笔将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黑板上,温声叮嘱学生不管遇到生活还是学习上的困难都可以找她,许思和只看了一遍就记住了,此后再也没能忘记,只是在暗自思念的数千个日夜里从未拨打过。 许思和似乎做了一个长达五年的梦,她期许着,但愿长梦不复醒。 清晨,太阳穿过素色窗帘的缝隙,在木质地板上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还有一股极其淡雅、令人安心的香气——不是酒吧刺鼻的香水,也不是宿舍里洗衣液的味道,是清新香甜的果香味,独属于林麓。 许思和是被一种混合的不适感弄醒的。喉咙又干又涩,太阳穴突突地跳着钝痛。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素雅的墙纸,深棕色的实木书架和书桌,一切都摆放得一丝不苟。身下的床铺异常柔软舒适,盖在身上的薄被面料细腻。 她猛地坐起身,动作牵扯得头痛加剧,忍不住“嘶”了一声,立即掀开被子检查自己衣物是否完好,身上穿的是一件陌生的、宽大的浅蓝色棉质长袖睡裙,布料柔软,质感柔和,明显不属于自己。 这瞬间让许思和宿醉的混沌彻底清醒,随之而来的是更猛烈的眩晕和铺天盖地的羞赧。她竟然被换林麓换了衣服!她下意识地揪紧了身上陌生的睡衣领口,凌乱的短发下,耳根到脖子瞬间红透。 脚步声停在门外,规律而轻缓。“醒了?”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关切自然。 许思和身体瞬间僵硬。昨晚的道歉、失控流泪、被林麓带回家的记忆汹涌而至。巨大的尴尬几乎让她窒息。她下意识揪紧睡衣下摆,脸颊不受控制地烧起来,从耳根一路红到脖子。她强迫自己努力维持表面的平静,“嗯。”她应了一声,声音嘶哑干涩。 林麓穿着件柔软的米白色睡裙,与许思和身上的款式一致,乌黑的长发松松挽着。她端着一杯水,目光扫过房间,落在许思和身上,在她通红的脸上停顿了一下,眼神里带着一丝了然。走近,把水杯递给许思和。“蜂蜜水,润润喉咙。”她的视线掠过许思和紧抓衣角的手和低垂轻颤的睫毛,停在泛红的脖颈。“还难受吗?头痛不痛?”声音温和如常。 许思和窘迫得不敢抬头,捧着杯子。“Lilian”声音干涩嘶哑,“昨晚,给你添麻烦了。”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飞快地抬眼瞥了林麓一下,又迅速垂下,“还有谢谢你帮我换衣服。”最后两个字几乎含在喉咙里。 林麓将她看着许思和恨不得缩进被子里的模样,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几乎看不出的弧度,语气带着一丝温和的促狭:“不客气。你的衣服我帮你洗干净了,”她朝阳台方向示意了一下,“你知道的,我有洁癖。所以,多有冒犯啦。”她点到即止,没有再多调侃已经羞到想藏起来的小朋友。 第4章 罪无可赦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许思和捧着温热的蜂蜜水,低着头小口啜饮着,喉间的不适感终于有所缓解。阳光勾出她毛茸茸的短**廓,几缕不服帖的碎发翘着,柔软的浅蓝色睡裙不太合身,衬得那张犹带几分孩子气的脸更显稚嫩。 房间内安静到只能听到许思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横亘在两人之间、四年未曾触碰的尘封往事昨晚被许思和的道歉掀起一个角,再无法假装平静。此刻事件的亲历者,一位正等待着审判降临,而另一位正打算撬开枷锁。 林麓没有离开,也没有催促。她只是安静地站在床沿不远处,姿态放松而优雅,目光平静地落在许思和身上,她的眼睛是世界上最沉静的湖畔。 这沉默比任何追问都更有力量。许思和知道,逃避了四年,此刻已是退无可退。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清晰了许多:“Lilian……” “嗯。”林麓轻声回应,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昨天晚上…我失态了,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我很抱歉。”许思和的视线聚焦在林麓的鼻尖,她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不过…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喉间酸涩翻涌,鼻腔刺痛。她用力抿紧嘴唇,清醒时的许思和,绝不会允许自己在林麓面前再掉一滴眼泪。“那句‘对不起’,是我欠你的,太久了。” 她的手虚虚抓了两下被角。“我不求你原谅我,我也不配奢想。” “我…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那不是一句年纪小、不懂事就能开脱的。”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我对你造成的伤害…是切实存在的,那些流言蜚语和…全都是因为我。我像个stalker一样,骚扰你、冒犯你,我罪无可赦。” 最后四个字,宛如利刃,狠狠扎进林麓的心口。 但许思和似乎早已习惯用这样的语言形容自己,似乎只有用这样沉重的词,才能配得上许思和心中那沉甸甸的、横跨了四年光阴的自我鞭挞,仿佛这样就能减轻自己身上的罪孽,她渴望得到Lilian的审判和惩罚,又渴望着她的……多可笑,一个罪犯正在祈求着受害者的爱和怜悯。 她这样过分的家伙,有什么资格再出现在Lilian的生活里,现在已经是打扰,幻想着能与Lilian有更多交集更是痴心妄想。那短暂的、被她视为生命里唯一光亮的初中时光,如今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仿佛只有持续背负这份痛苦,才能证明那份光明曾经真实存在过,证明自己还没有彻底堕落成一个没心没肺的废物。 林麓看着眼前这双隐忍自责到痛苦的眼睛,蓦然想起她年少时意气风发、恣意自由的模样,那时的她像一株挺拔又散发勃勃生命力的绿植,虽然也不善言辞但望向自己的眼睛总是欣喜而热烈的。她一直都看不懂这个孩子,林麓的心底漫过一阵绵长而酸楚的情绪。 “我昨天也告诉过你了,没关系,思和。”林麓的声音愈发柔和,“别再责怪自己,也别用这么难听的话说自己……” “不是这样的,”许思和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又红了,但这次她强迫自己没有移开视线,直直地迎上林麓的目光。那双曾让她沉醉的、温柔的眼睛里,此刻依然闪烁着包容与关切。“我不配得到你的原谅,”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带着一种积压已久的痛苦,许思和的眼泪终于还是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她匆匆用手背抹去。 “思和,你听我说。”林麓轻声打断,语气平和。“困扰…是有的。那时我刚本科毕业,年纪轻,被学生那样热烈地关注着,在那个并不包容的环境里,办公室里的一些议论,还有个别学生不知分寸的玩笑,我的确是困扰的。” “但是,”林麓话锋一转,声音清晰有力,“思和,那只是‘困扰’,是需要应付的一种局面而已。它远没有达到‘伤害’的程度,我从没觉得你找我是‘骚扰’,你更不是什么‘stalker’。我承认有时候会有疲惫和无奈,可我知道,你只是不懂得如何去表达自己的情感,我本该保护你的,假如我当时能……” 她看着那颗低垂的、毛茸茸的脑袋,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将声音放得更缓,“至于你毕业以后我离开y中,你知道的,我与学校领导层理念不合,并且我也希望自己有更大的发展,这些都是我离开y城的理由。那些流言蜚语,真的早就过去了。所以,你口中所谓的‘伤害’,‘罪无可赦’…思和,那更像是一个你亲手锻造的坚固镣铐。它困住的,只有你自己。四年了,你把自己锁在里面,不累吗?” 许思和垂着头,眼眶通红,蓄满了强忍的泪水,眼神却充满固执的痛苦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持。“可是……”她的声音因压抑而发抖,带着哽咽的变调。“我不能原谅我自己,我明明最不想、最不该伤害的人就是你。” “思和,看着我。” 林麓望向雾气蒙蒙的黑色瞳仁。 “我可以用我的方式给你惩罚。”林麓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不过这不是因为我生气或是不原谅你,而是因为你需要它,你需要它来划下一个句点,接受我的原谅,然后开始往前走。惩罚过后,你就不再亏欠我什么了,明白吗?” 许思和愣住了。“好…”许思和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对于林麓始终无条件信任,她知道,她的神明终会帮助她完成赎罪。 第5章 惩罚 【去承受苦难吧,用它赎回你自己。】 林麓从书架上拿出一把深色的木质戒尺,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林麓握住了尺子的一端,另一端虚虚悬在空中,空气仿佛凝固了,“还记得它吗?” “咳咳”许思和被蜂蜜水呛到,一些尘封的回忆涌入脑海,初中时Lilian就是用这把戒尺来惩罚那些不背课文的同学的,她会用严厉的眼神看着她们,不轻不重地在掌心落下三记戒尺,但自己从没被这样教训过,即使是最想要获得Lilian关注的时候,她也会本能地将Lilian布置的任务认真做完,并且力求做到最好。没想到自己有天也会被Lilian这样教训,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站起来。”林麓声音很平静,像是谈起天气一样平常。 许思和起身下床,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无比郑重地向林麓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掌心向上,五指尽力张开,平摊在两人之间那片空间里。她的手指修长纤细,掌心纹路清晰,此刻有些发抖。 林麓握紧戒尺,目光落在她摊开的白皙手掌。 “啪!”第一下,清晰、沉实,带着木质特有的回响,精准地抽打在掌心中央。一股尖锐、滚烫的痛感瞬间炸开!许思和身体猛地一颤,一声极压抑的抽气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她的手神经反射地想要缩回,如同被烫到的人本能地迅速抽回手一模一样。 林麓的左手飞快抓住了她想要逃跑的指尖,右手没有停顿,手腕稳定地抬起、落下。 “啪!” “啪!” “啪!” 戒尺带着稳定、不容置疑的力道,一下又一下,落在许思和发烫肿起的掌心。客厅里回荡着规律的、沉重的击打声。 许思和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越来越白。她死死咬住牙关,不肯发出一丝声音,眼眶因为疼痛而变得通红,生理性的水汽不受控制地弥漫上来,模糊了视线,但她瞪大眼睛盯着自己的手,不让泪水滚落。计数无声地在心中进行:十五、二十五、三十五…… 掌心已经肿起老高,一片深红发亮,边缘泛着紫,火辣辣地灼烧着。 林麓放下戒尺,看着她强忍痛楚、眼眶通红却倔强地不肯落泪的样子,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许思和的手不能再打下去了,不然可能会破。 见林麓停手,许思和下意识地将滚烫的掌心蜷起,贴在微凉的手臂皮肤上,试图缓解一下疼痛。 “转过去,趴在床上,”林麓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情绪,“撩起睡裙。” 许思和差点没站稳摔倒,血液“轰”地一下全涌到脸上,耳朵脖子烫得要烧起来,连光着的小腿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没理解错吧,Lilian真要用打屁股这种教训孩童的方式来罚自己,“Lilian,我……”她难为情地开口。 “思和,”林麓轻轻打断她,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像一阵柔和的风拂过焦灼的心。“这不是为了发泄我的愤怒,我没有愤怒。也不是为了羞辱你。而是因为再打下去你的手会伤到,可这场惩罚还没有结束,你还愿意继续吗?” 许思和恨不得立刻钻进地缝里,铺天盖地的羞耻感瞬间席卷而来,比掌心的痛更让她难以忍受。 但许思和,从来都无法对林麓说不。她低下头,耳根和脖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烧红。但她没有犹豫,只是动作极其僵硬地,慢慢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林麓,趴在床上。手指颤抖着,摸索到身上那件浅蓝色睡裙的下摆,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向上撩起,直到露出包裹在棉质内裤下的臀部轮廓。 林麓看着那片暴露出来的、被薄薄布料包裹的弧度,以及许思和因极度羞耻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和通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廓。她重新握紧了戒尺。 “一百下。”林麓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平静道。 “啪!”第一下落在臀峰偏上的位置,发出沉闷些的声响。力道似乎比手心轻一些,但覆盖面积更大,是一种更深沉、更持久的钝痛。许思和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一。”她的声音有些嘶哑。 “啪!”第二下,落在相同的位置,痛感叠加。 “二。” “啪!” “啪!” “啪!” ……戒尺沉稳而规律地落下,隔着内裤,发出清脆的击打声。林麓的力道控制得极好,既确保惩罚的痛感清晰深刻,足以达到“惩罚”的分量,又不会真的把人打坏。她落点分散,覆盖了整个屁股区域。 许思和死死咬住牙关,脸埋在床上,双手紧紧抓住撩起的衣摆,指节用力到发白。每一次击打带来的沉闷痛感都让她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颤抖。羞耻与疼痛逼得她的眼泪终于滑落下来,砸在睡裙前襟上洇开两团小小的蓝色墨迹。她一声声地报出数字,声音因为哽咽和痛楚而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 “五十五……五十六……唔……五十七……” 屁股的痛感不同于手心的尖锐灼烧,它更沉、更钝,但随着次数的叠加逐渐变得难以忍受,像一**持续涌来的潮汐,累积着钻心的痛楚和羞意。汗水浸透了她的头发和后背。 林麓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受罚的部位,观察着每一次击打后布料外的红痕和许思和的反应。当许思和报数声中的痛楚明显加剧,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时,她落下的力道会微妙地减轻一分;当许思和似乎适应了当前的痛感,报数声变得稍微平稳时,力道又会恢复或略增一分。她像一个冷静的舵手,精准地掌控着这场惩罚的航向,确保它停留在许思和所能承受、并且也是自己预定的“惩罚”范围内,既不严苛,也不敷衍。 太痛了,许思和无法察觉林麓有意的放水,她只能把脸更深地埋起来,硬生生把哭音藏在喉间,只剩下细碎的气音和止不住的眼泪,裙子前后都湿了一片,是眼泪和汗,或许还有鼻涕。 林麓听着那压抑的抽噎,看着床上抖成一团的人,心里也不舒服,但她没停手,这是许思和需要的惩罚,她必须帮助她,用她的“罚”来洗清她的“罪”。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当最后一个数字艰难地从许思和颤抖的、带着呜咽的唇间吐出时,又重又脆的戒尺声也戛然而止。 林麓收回手,随手将戒尺放在桌上,她深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来,声音带着点刚干完体力活的喑哑:“结束了。” 她坐在床边轻轻拍着许思和的后背,“思和,听清楚,”她语气带着点命令的味道,又有点哄,“你不再亏欠我了。” “其实当年的事,我也该向你道歉。”林麓缓缓开口,看着许思和迷茫又疑惑的脸。 许思和不顾身下的痛楚,挣扎就要起身,但又因为手上的痛意重心不稳跌回床上,她急着开口,“怎么会!你不用道歉!” 林麓将她轻轻拥入怀中,轻拍着她的背:“不是的,思和,你听我讲。” “这四年,我也想了很久。” “思和,我想,我现在大概可以更成熟地来看待这件事。你当年纯粹的、炽热的情感本身没有任何错,更不是‘罪’。只是我没能及时察觉和正确引导,使它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以一种不成熟的方式表达了出来。” “而我,当时年纪也轻,做事情不太成熟,由于工作压力下的疲惫和焦虑,以及一种面对棘手局面时笨拙的逃避心态,选择了最错误的一种方式去处理。这是我作为成年人和老师的失职。伤害你绝非我的本意,却造成了事实上的伤害。这一点,我必须向你道歉。” 许思和大脑一片空白,但那份沉重的愧疚与缠绕许久的心结似乎真被这顿又羞又痛的打和林麓的话语打开了一条缝,她感到一股说不出口的累和…轻松,像是刚刚长跑后的感觉,混着没散干净的委屈一股脑地冲上来,眼泪掉得更凶了。 这失控的泪水让她更加难堪,许思和试图用手遮住眼睛,想藏起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肩膀却因为抽泣而一抽一抽地颤抖着,出卖了她全部的伪装。那只原本轻拍后背的手,抬起来,落在了许思和汗湿的后脑勺上。她的手指很轻地插进那短短的、毛茸茸的发丝里,一下又一下,像是慢慢给炸毛的小猫顺着毛。动作又轻又缓,轻声安抚着。 这一刻的温存,悄然拉近了横亘在她们中间那四年的错位空间。 许思和恍然间想到《少年》中维尔西洛夫的自白:“我渴望挨打,渴望被打得流血,因为只有疼痛才能让我感到自己确实活着且值得被宽恕。” 许思和是左撇子,所以打的是右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惩罚 第6章 天真 【可爱的抱紧你的天真情怀,懂世故不必太快。】 “现在,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们就是朋友了。我不会再通过任何人转告你任何事情。有任何话,我都会直接、坦诚地和你沟通。当然,如果你需要时间,我也完全理解和尊重。” 林麓垂眸,视线落在许思和脸上,紧闭的双眼下,那排浓而黑的长睫正剧烈地颤抖着,她方才哭得那样凶,将原本根根分明的睫毛彻底濡湿、打乱,凝结成一簇簇深色而湿润的尖稍,紧紧贴伏在她红肿的眼睑边缘,白皙的肌肤被泪水和情绪染成一片绯红。 她对这个孩子的感情终归是有些不同,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置之不理。这四年,每次收到许思和故作平静疏离又小心翼翼的问候祝福时,林麓总会想起小时候的她,什么事都写在脸上,总也学不会掩藏和伪装。霎时怜爱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尖,她几乎要伸出手去,更紧地拥抱住这具颤抖的身体,用指腹轻轻拂去那些她的泪水,抹平那些因哭泣而皱起的眉心和眼角。 “Lilian…”许思和只是哽咽着一遍遍叫着林麓的英文名,“你为什么会这么好。我明明……”我明明已经接受了独自面对现实,我明明已经快要想不起来你的样子了。 哭了许久,一种迟来的、巨大的疲惫感席卷了许思和。从昨夜酒精过敏的眩晕到这场迟到四年推心置腹的交谈……短短十几个小时,精神的高度紧绷和身体的剧烈消耗,让她此刻只想沉溺在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与庇护里,沉沉睡去。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边缘时,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极其清晰地撞入脑海:那时的我,怎么会那么大胆呢? 她十四岁的夏天,那个阳光炽热、爱意也炽热到足以燃烧一切的季节。那个在课堂上用目光追逐着讲台上身影、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告“我喜欢Lilian”的自己……那个莽撞、热烈、不懂分寸、最终闯下大祸的少年许思和。 与此后逃避四年、无法面对Lilian的自己,形成了荒谬而强烈的对比。 记忆的闸门被这个念头轻轻撬开了一道缝隙。沈知翼那漫不经心却带着洞察的笑容,陈新塞给她糖果时甜软的嗓音,还有Lilian在作业本上留下的那个温柔的、红笔勾勒的微笑……这些被刻意尘封、染上苦涩色彩的片段,竟在此刻,在身体残留的痛楚和Lilian怀抱的温暖中,奇异地褪去了一些沉重的负罪感,显露出其原本纯粹的、属于少年心事的明亮底色。 少年时许思和的爱,像盛夏正午的太阳,毫无保留,光芒万丈,却也带着灼伤一切的危险。它纯粹得不容置疑,坦荡得近乎嚣张。它没有“后来”,也没有“后果”,只有当下喷薄而出的、想要靠近、想要表达的汹涌情感。 许思和在意识朦胧的边缘,小心翼翼地重新触碰那个遥远而炽热的夏天。那个属于沈知翼、陈新、还有……无所畏惧地爱着Lilian的许思和的夏天。 只是后来发生的事谁也没想到,那成为了许思和无颜再靠近Lilian一步的梦魇,也成为她执拗地认为自己“罪无可赦”、需要接受严厉“惩罚”来寻求解脱的主要原因。许思和自责过、羞愧过、痛苦过,但她无法否认自己对Lilian的感情,喜欢她似乎已经成为了自己的习惯,从少时起便是如此,无论如何也割舍不去了。此后四年的生日祝福,承载着许思和不曾说出口的思念与爱,也是她一次次自揭伤疤、提醒自己多么可笑的酷刑。 困意全无,“Lilian,我在b大读书,既然我们都在b市,那我以后还能再找你吗?”许思和怀着不安和忐忑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既然林麓说她不再亏欠了,那是否有可能建立新关系,是不是还会有新的交集。 “我现在在附中任教,可能会比较忙。” 林麓的声音就在她头顶上方不远。附中是b市重点中学,无论师资力量还是教育资源在国内都是首屈一指,是许思和当年所在的学校望尘莫及的,只有这样的地方才配得上林麓这样优秀的人。 林麓喉头滚动,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声音很轻,咬字却很清晰,“思和,你想要的,我可能给不了你。我们可以是朋友。” 言尽于此。许思和明白,林麓没说出口的后半句是:也只能是朋友。 许思和忽然感到林麓变得很遥远,像一阵要离去的风,从前坐在位子上看讲台上的她,明明仅有几步之遥,却觉得中间相隔千山万水,她一直都明白,风不会为她驻足,即使此刻在Lilian怀中也亦复如是。 时间仿佛被拉长。许思和压下心中的苦涩,佯装轻松道,“是啊,我学动物医学的,课多,考试也多,况且刚挂了两门,下学期应该也没什么时间来找你玩呢。” 她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了,不会再让Lilian为难了。 “你学了动物医学?”这下轮到林麓惊讶了。“你什么时候……” “我高考确实拿到了物竞加分,但后来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于是就选了动物医学。当时所有人都说我异想天开,可我知道,我必须要这么做。”许思和谈及这些时神情一反常态,带着林麓脸上陌生的从容和坚定,语气也变得珍重和镇静,“有本书里说,‘改变的确很难,但结果值得冒险。’也许我未必擅长,但我会努力。”她看向Lilian,眼睛亮亮的,嘴边染着年轻人轻盈而狡黠的笑意,露出尖尖的犬齿,“更何况,我一直都是喜欢什么就做什么。”林麓想了想,许思和其实也有一直没变的地方,正是因为喜欢什么就做什么,总是有为了喜欢不顾一切的勇气,所以她的生活才会因为散漫自由、不计后果而显得荒唐天真。 林麓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那些枷锁与包袱没能磨灭许思和的心性,她真心实意地笑了,眼神专注而平静“思和,我一直都相信你能做好。” 林麓想,她确实是长大了,只不过这成长的代价太重了些。 “改变的确很难,但结果值得冒险。”——《全职高手》叶秋建议乔一帆换职业改阵鬼时讲的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天真 第7章 生日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许思和十四岁时大张旗鼓地告诉了每一个朋友,她喜欢Lilian。她有多明目张胆呢?几乎所有只要是认识许思和的人,都知道她喜欢的人是谁。 那时候的许思和个子还没完全窜起来,身形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单薄得像春天刚抽条发芽的柳枝,脸颊还带着婴儿肥的圆润,皮肤是健康的、被阳光晒过的小麦色。她的眼睛又黑又亮,看人时总是直勾勾的,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坦率和好奇,燃烧着一种近乎灼人的热度。眉毛细长而浓黑,微微上挑,给这张稚嫩的脸颊平添了几分英气和桀骜。她顶着一头不服帖的短发,毛茸茸的,总有几撮在头顶或鬓角俏皮地翘着,像刚睡醒的小狮子。笑起来时眼睛都会眯起来,嘴角咧得很大,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毫无阴霾的灿烂。许思和最好的两个朋友,一个是沈知翼,一个是陈新,也是最早知道且知道最多她少年心事的人。 沈知翼是三人里个子最高的,身形瘦削却挺拔,像一棵笔直的小白杨。常年打羽毛球让她四肢匀称有力,经常在户外运动却总晒不黑。一张小脸巴掌大,下巴尖尖的,鼻梁挺直,脸颊上零星散落着几颗浅褐色的雀斑,像不小心撒上去的阳光碎屑。她留着极短的头发,比许思和的还要短,几乎贴着头皮,露出清晰的头型和光洁的额头,笑起来眼角会微微下弯,带着点漫不经心,正是学校里最受人欢迎的那种类型。 陈新是当时的英文课代表,个头和许思和相仿,总是梳着高高的马尾,一副大大的圆框眼镜架在鼻梁上,说话轻声细语,带着点软糯的尾音。她沉迷追星,书包里塞满了偶像贴纸和专辑,笑起来时脸上会出现两个深深的小酒窝,由于超级会扮乖,总能轻易化解老师的责备,也总能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各种糖果零食,塞给许思和和沈知翼她们一起吃。 许思和沉醉在自己人生第一次的暗恋里。她总喜欢抢着帮陈新抱作业,因为这是最自然能接近Lilian办公室、甚至有机会和她说上几句话的机会。她和Lilian之间,似乎有着一种旁人难以察觉的默契。 许思和会在作业本的页尾空白处,用钢笔悄悄写上暗暗的关心:“听到你嗓子哑了,多点喝水哇 :)” 下一次作业发下来时,她总会心跳加速地翻到那一页,然后看到Lilian用红笔在旁边也画上一个可爱的笑脸,旁边是娟秀的字迹:“谢谢你呀。” 当Lilian偶尔发现许思和在本子背面偷偷画的她讲课时的背影速写,只是留下笔迹:“画得好可爱,但不能耽误学习哦。” 这些细微可爱的互动,对许思和而言,是其他人无论拿什么她都不愿意交换的珍贵时刻,是她灰扑扑青春里闪烁的星辰,被她珍而重之地收藏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反复回味。 那时的许思和,毫无保留地信任着她最好的朋友陈新和沈知翼。她像分享最珍贵的宝藏一样,向她们倾诉着对Lilian的每一分悸动、每一次靠近的喜悦、每一个关于未来的幻想。 陈新总是笑着八卦许思和的心理活动,沈知翼则是带着她那副漫不经心的笑容听着,偶尔调侃几句“你就那么喜欢林麓?”,沈知翼在替朋友高兴之余,也感到一丝被她自己都不知为何产生的烦躁。 沈知翼起初只觉得许思和是小孩子心性依赖长辈和毫无意义地浪费时间,但又不好直接打击朋友,只得随口敷衍符合两句,后来看着许思和同自己和陈新打闹玩耍也心猿意马总望向办公室的方向,沈知翼会故意提高声音说话或制造动静把她“拉”回来,或者带着点酸意说道:“喂,回神了!和我们在一起就那么无聊?” 在许思和日复一日、带着星星眼的赞美和分享中,林老师的形象在沈知翼心中也悄然发生着变化。 原本只是“年轻漂亮专业能力过硬”的英语老师,在许思和的描述里,变得生动、有趣、充满魅力。沈知翼开始不自觉地多留意林老师,留意她在走廊上走路时裙摆摇曳的弧度,留意她上课时偶尔流露出的幽默感,留意她对待学生时那种温和又不失原则的态度。 这份留意,渐渐发酵成一种朦胧的、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有时在□□上,沈知翼会借着问作业或者班级活动的事,主动找林老师聊几句。她的语气会比平时稍微收敛一点那份张扬,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试图展现自己“成熟”或“有趣”的意味。 林麓的回复总是礼貌而得体,偶尔也会被她逗笑,回个表情或者开个轻松的玩笑。这些短暂的、无关紧要的对话,却让沈知翼感到一种异样的满足。 她会把聊天记录截图,有时会分享给许思和看,用一种略带炫耀的口吻说:“看,林老师也喜欢这首英文歌。” 许思和起初只是为她们之间有趣的对话而单纯高兴,甚至有点羡慕沈知翼的嘴甜,但渐渐地,看着那些截图里Lilian对沈知翼的回应,心里会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小小的异样。她隐隐觉得,沈知翼看Lilian的眼神,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这份“不一样”,让她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却又无法确切地说出是什么。 某天放学沈知翼咬着冰棍儿,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搭在许思和肩上,漫不经心的说:“哎,听说Lilian生日快到了?”她踢着脚边的石子,目光瞟向远处,“要不要…给她个惊喜?”她没看许思和,语气带着点平时少有的试探。 许思和眼睛瞬间亮了:“好啊!”,她立刻兴奋地拉着沈知翼和陈新开始计划。于是三人一起为Lilian准备了一场盛大的秘密生日惊喜,那天午休时三人溜出校门买蛋糕,紧张又雀跃地将它藏在储物柜里。而后许思和发动全班在便签纸上写下祝福,还在她的课前请求音乐课代表让全班齐唱生日歌。 十四岁的许思和藏不住她的心事与爱慕,也根本不想藏。放学后,许思和捧着蛋糕、礼物冒出来时那支她花费心思用Lilian空间照片剪辑的、笨拙却真挚的视频在多媒体上滚动,她们三个人围着Lilian和一个小小的蛋糕唱生日歌,Lilian感动到几近落泪。许思和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轻声说:“生日快乐,Lilian。”她的语气有别于平时的高昂,真挚而珍重道,深情得很真实。在祝福与起哄的声音中,林麓双手合十放在胸口闭着眼睛许愿,她难以形容那一刻的感受,但她想,要是时间可以慢一些、再慢一些…… 林麓吹灭蜡烛,在灯光重新亮起后,她的目光柔和地扫过三个女孩。她看着许思和剪的视频,看着粗糙的剪辑和无比用心的配文,笑意更深了,眼神里带着一种特别的暖意:“思和剪的?太用心了,谢谢你。”而后又看向蛋糕和其他礼物,真诚地对沈知翼和陈新说:“谢谢你们,沈知翼,陈新,老师真的很开心。” 陈新和沈知翼也沉浸在这份共同创造的秘密惊喜里,看着许思和亮晶晶的眼睛,那份喜悦似乎也纯粹。 害,狮子座就是这么藏不住心事… 更别说年纪尚浅的小狮子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生日 第8章 流言 【变化是从许思和被更多人看到以及欣赏时开始的。】 她们的物理老师老张,一个常年穿着旧T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严谨中年女性,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讲牛顿运动定律的应用题时。当大部分同学还在纠结复杂的受力分析图,试图列出所有方程时,许思和已经在草稿纸上寥寥几笔画出关键状态,直接选定了合适的参考系或守恒定律,几步就写出了核心表达式。这种“化繁为简”的能力,让老张既惊讶又暗自点头。 她的这种特质在物理竞赛的选拔考试中尤为突出。竞赛题目有一道涉及连接体在变力作用下的运动分析,题目条件复杂,变量多。许多成绩拔尖的学生陷入了冗长的微分方程推导。许思和盯着题目看了一会儿,敏锐地意识到变力作用的效果可以通过分析力对时间的累积(即冲量)来等效替代恒定力作用一段时间的效果。她放弃了建立微分方程,转而用冲量定理结合功能原理,巧妙地避开了繁琐的积分运算,用相对简洁的代数式得出了关键的运动参数关系。虽然她的步骤在一些老师看来不够“正统”,跳过了部分中间推导,但物理思想清晰,答案正确且高效。 她最终拿到了省级一等奖的好成绩,颁奖典礼时老张拿着她的获奖证书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大力拍着许思和的背向周围的同事学生夸赞着:“这是我的得意门生,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站在一旁的沈知翼,脸上虽然还挂着笑容,但眼底深处,那丝被强行压下去的酸涩和失落,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这个比赛……自己连参赛资格都没能拿到,沈知翼看着许思和因为众人的夸奖而闪闪发亮的眼睛,看着林麓注视许思和时温柔而欣赏的目光,沈知翼那份朦胧的羡慕里,第一次混入了一种尖锐的、名为“不甘”的情绪。 人群中不知道谁说了一声,“成绩再好又如何,她暗恋老师,可恶心了。”声音不大不小,但足以让所有人听到了,哄闹和庆祝的气氛骤然降至冰点,“谁在胡说八道?”老张用手边的教具用力地拍了下桌子,发出一声巨响,学生见老师发怒大都一哄而散,空气忽然变得很尴尬。老张最后只是拍拍许思和的后背,嘱咐道好好学习。 但许思和喜欢林麓,这其实早就不是秘密了。 许思和并不在意别人怎么说自己,她只是担心这些闲言碎语有一日会伤害到她最不想伤害的人,她怀揣少年心事,既惶恐又欣喜。当然,她担心的事情会发生,甚至,在她意识到之前就发生了。 清晨的阳光洒在校内林荫道上投出金色的光斑,许思和揉着惺忪的睡眼,像是还没醒,斜挎着单肩包,脚步还有点飘。“喏,你的。” 沈知翼的声音清亮,从身侧传来。她动作自然地递过来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纸袋,里面是一个裹着保鲜膜的糯米饭团,馅料是许思和最喜欢的咸蛋黄肉松。另一只手则拿着杯温热的豆浆,插好了吸管。 许思和接过,含糊地嘟囔了声“谢了”,低头就咬了一大口。米粒的软糯和馅料的咸香瞬间在嘴里化开,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和胃里的空虚,还有早起的不满。她满足地眯了眯眼。 “我说你啊,” 沈知翼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习惯性地数落,语气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都说了多少遍了,不吃早饭胃要坏的。就你这记性,离了我们可怎么办?” 她顺手把吸管插好,将豆浆塞进许思和空着的那只手里。 陈新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跟着附和:“思和,你离了我俩可怎么活!” 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在上演。从初一上学期开始,沈知翼就发现许思和从不吃早饭,不是起晚了来不及买,就是干脆忘了吃。起初是顺手多带一个包子,后来就演变成了沈知翼的一项“固定任务”。她记得许思和所有的挑剔:不吃香菜和葱,豆浆要温的不能烫,饭团要热的,油条要脆……这种细致入微的照顾,几乎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习惯。 许思和照常上课、做题、在Lilian的英语课前把黑板擦得锃亮。她甚至懒得去深究那天颁奖时那句难听话是谁说的——无非是那些看不惯她跳脱,或是嫉妒她成绩的。偶尔经过走廊时,会听到几个男同学交换着眼神,嘴角撇向许思和的方向。空气里飘来零碎词句:“天天跑办公室…”“…同性恋恶心死了…”“看她那个不男不女的样子…”她像披着一层无形的铠甲,外界的窃窃私语和异样目光撞在上面,只发出沉闷的回响,伤不到内里分毫。 一个清脆却异常冰冷的声音猛地插了进来:“说够了吗?”陈新不知何时站在了水房门口,她脸上惯常的可爱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带着愤怒和嫌恶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几个男生。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那些污言秽语。 那几个男生显然没料到会有人出头,更没料到出头的是平时看起来最好说话的陈新,一时都愣住了。“你们,” 陈新往前一步,竟带着一股不容小觑的气势,“在这里嚼什么舌根?觉得躲在背后议论别人特别光彩?” 她的语速不快,字字清晰,毫不退缩地迎上那几个男生惊愕甚至有些心虚的眼神,她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管好你们的嘴!再让我听到你们议论别人的**,我保证立刻去年级部办公室,让老师们好好教教你们尊重这两个字怎么写!”最后一句,陈新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她没有提高音量嘶吼,但那平静下蕴含的怒火和决心让人无法忽视。 几个男生被她突如其来的强硬和条理分明的质问噎得说不出话,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那个矮胖的男生还想反驳什么,被高个子男生一把拉住,低声说了句“走了走了,神经病”,几个人悻悻地瞪了陈新一眼,灰溜溜地快步离开了。 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陈新紧绷的肩膀才微微松懈下来。她转过身,快步走到还僵在原地的许思和身边,“思和,没事了,别理那些垃圾!” 陈新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亲近,但还带着一丝未消的怒气和急切,“他们就是嫉妒你!你别往心里去!” 许思和看着陈新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镜片后关切又心疼的眼神,发自内心地笑了,“谢谢你,陈新。我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一双冷眼看世人,满腔热血酬知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流言 第9章 疏远 【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真正让许思和坐立不安的,是Lilian。 她敏锐地察觉到Lilian身上细微的变化。那天放学,她照常跟着陈新抱着作业本去办公室,远远看见Lilian正和年级主任说话。主任是个常年板着脸的中年女人,此刻眉头拧得更紧,嘴唇快速翕动着。林麓微微垂着头,侧脸的线条绷得有些紧,看不清表情,站得笔直,但许思和莫名觉得,她现在看起来很无助。 许思和没有过去,抱着沉重的作业本在走廊拐角处站了很久,直到林麓独自一人走回座位,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然后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是平日里那副温和从容的样子。林麓那一刻无助与疲惫的模样,像针一样刺在许思和心上,她把抱着的作业本还给陈新,没有再踏进林麓的办公室。 许思和开始更加小心翼翼地观察。Lilian上课时依旧温柔耐心,引经据典,声音悦耳。但,当教室后排传来几声意味不明的低笑时,她握着粉笔的手指会不自觉地顿一下,目光平静地扫过去,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了然,让那笑声戛然而止。课间在走廊偶遇时,Lilian依旧会笑着回应她的问好,但那笑容似乎多了一层淡淡的、礼貌的疏离,少了些过去那种自然的亲近。 “她开始回避我了。”许思和意识到。那些她引以为傲、视若珍宝的“喜欢”,那些她认为纯粹而盛大的情感,此刻正化为流言蜚语攻击着她最想保护的人,而她甚至看不到自己的敌人,又或者说敌人就是她自己。 许思和第一次对自己的感情产生了动摇。这份喜欢,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它带给Lilian的,除了她曾自以为是的浪漫,是不是还有更沉重、更让她难以承受的东西? 她变得沉默了许多。沈知翼和陈新都感觉到了。 “喂,最近怎么蔫儿了?”放学路上,沈知翼用手肘捅了捅她,“还为颁奖那天的事不爽?理那些人干嘛,一群嘴碎的。” 许思和摇摇头,踢着脚下的石子,没说话。 陈新熟练地从书包侧边口袋里掏出一包新买的奶糖,塞了一颗给她:“尝尝,新口味。别不开心啦,张老师不都说了嘛,那是胡说八道,让你好好学习呢。”她圆圆的眼睛透过镜片,带着真诚的关切,也不忘同时递一颗给沈知翼。 许思和剥开糖纸,奶香在舌尖化开,却尝不出多少甜味。“嗯。”她含糊地应了一声,把糖纸攥在手心,揉成一团。 沈知翼砸吧着嘴,感受着唇齿传来的丝丝甜意,看着许思和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也憋着一股莫名的烦躁。她当然也听到了那些流言,也看到了Lilian细微的变化。一方面,她为许思和担心,也隐隐觉得那些流言对Lilian不公平;另一方面,一种更隐秘的情绪也在暗暗滋生——混杂着对朋友的占有欲、因为成绩落差而产生的隐秘的嫉妒,以及对Lilian难以言说的微妙好感。她甚至有一种尖锐的快意,但仅仅一瞬间,反应过来时立刻摇了摇头,似是要把那些念头甩出去,许思和是她的好朋友,她怎么可以想这么恶劣的东西。 她烦躁地抓了抓自己刺猬般的短发:“行了行了,多大点事。周末去不去打球?打一场什么烦恼都忘了。” 许思和点点头:“好。”目光望着前方被夕阳拉长的影子,她穿着干净的蓝白校服,将袖子随意地撸到手肘,双手插在兜里,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 “打完球我们一起去吃那家新开的麻辣烫吧!听说有我偶像代言的汽水!”陈新立刻兴奋地接话,圆眼镜后的眼睛亮晶晶的,酒窝深深陷下去,仿佛已经见到了偶像。 第10章 背叛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许思和并没有从此一蹶不振,她将自己的生活塞得满满当当,以此来纾解对Lilian的思念。她想,总有一天自己会长大,总有一天自己能以平等的身份站在她的身边。 许思和将自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学习了,各科排名都有显著提高,这次考试已经跃居年级前十了。 陈新拿着新发的成绩单啧啧称奇:“爱情的力量啊。考虑支教帮帮我和沈知翼吗?”此时沈知翼正对着惨不忍睹的卷子发愁,她心底有个声音固执地认为:自己只是没努力,若真用功,绝不会比许思和差。 沈知翼的脸色沉了沉,“用不着,我自己可以。”这硬邦邦的话语堵得陈新一时说不出话,许思和开口宽慰,“她心情不好,别放心上,你们有什么问题随时都能来问我。” “够义气啊姐们,不枉我给你投喂的那么多零食。”陈新夸张地行了个抱拳礼一脸赞赏,仿佛下一秒就要跪地说义母请受我一拜了。 沈知翼出自书香门第,家境优渥,家里母父长辈都是高知,对孩子的教育自然严苛。然而她的成绩这次的确是差得有些看不过去了,从原本的中游一落千丈几乎要跻身倒数之流。 开完家长会后,沈知翼妈妈没忍住多说了两句,“知翼,你最近怎么回事啊?成绩怎么比之前还差了?你也多向你那个好朋友许思和学一学,看看人家是怎么学习……”许思和,怎么所有人都在提这个名字,连妈妈也是,沈知翼生气地摔下书包,“她早恋,她喜欢老师,这也要我和她学吗?”种种思绪,糅着对朋友轻而易举获得关注与夸奖的羡慕,还慢慢发酵成一种越来越深的嫉妒,渐渐把她引向一个无法回头的方向。只留下一脸错愕的妈妈站在原地。 沈知翼回家后郁闷地打开电脑想开两局游戏排解一下心情,意外地收到了许思和发来的□□消息,是特意为她们整理的学习笔记。沈知翼的眉头皱了皱,不想回复,群里陈新还在刷屏捧花小人感谢的表情包。沈知翼盯着电脑屏幕上Lilian的□□头像。那是她在某个著名景点拍的单人照,笑容温婉。沈知翼的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几秒,心跳有些快,但更多的是一种即将要做点什么来宣泄心中郁结的冲动。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打字,装作随意闲聊的语气: 翼飞冲天:林老师,在吗?打扰您啦,想问问下周一早读的内容。 Lilian:嗯,在的。周一读Unit 3的课文,预习生词。 翼飞冲天:好的,谢谢老师!【笑脸表情】 翼飞冲天:对了老师,还有个事,可能我想多了,就是许思和……她最近有点…… Lilian:思和怎么了? 翼飞冲天:她总在□□空间说特别特别喜欢您,说您是她女神什么的,这些动态应该设置了您不可见吧。 翼飞冲天:【截图】 翼飞冲天:【尴尬表情】她还喜欢跟着您,制造偶遇什么的。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沈知翼的心脏砰砰跳着,既紧张又有一丝莫名的快意。她想象着Lilian看到消息时可能露出的惊讶表情,甚至有点期待对方的反应——是觉得恶心?还是觉得许思和幼稚可笑?无论哪一种,似乎都能短暂地平衡她心中那份扭曲的不平。她并没有深入思考这会给许思和带来什么,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既兴奋又隐隐有些说不清的害怕。她告诉自己:我这是帮许思和认清现实,别让她再做不切实际的梦了,也是在帮林老师……免得老师… Lilian的头像很再次快跳动起来。 Lilian:【流汗表情】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Lilian:再说我都快结婚了。 Lilian:【无奈表情】让她把心思多放在学习上,别老跟着我,也别胡思乱想。 林麓冷漠而疏离的话语,却让沈知翼产生了奇异的、混合着报复快感与解脱和“我早就知道”的优越感瞬间压倒了她微弱的愧疚心理。看吧!她猜对了!林麓根本就没把许思和的“喜欢”当回事!甚至还觉得有点烦、有点可笑!那句其他的话更是彻底划清了界限,许思和只是一个阴暗的stalker,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条做着白日梦的可怜虫。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手指飞快地移动鼠标,按下了截图键,将Lilian的这两条回复完整地截了下来。嘴角浮起一丝残忍的笑意。她迫不及待地想让许思和看看,看看她珍视的“女神”是如何评价她这份“喜欢”的,看看现实是多么的冰冷和可笑。 她需要许思和也尝尝这种被轻视、被当成笑话的滋味。这念头像爬山虎一样攀爬蔓延,带着一种“我让你清醒是为你好”的扭曲正义感。然后,她点开了许思和的□□对话框。看着那个熟悉的阿狸头像,沈知翼的手指停顿了一瞬。 翼飞冲天:思和,林老师让你以后别跟着她。 翼飞冲天:她还说让你把心思多放在学习上。 言:什么意思?【疑问】 翼飞冲天:【截图】 沈知翼发这些话时,可能还带着点“看吧,我说什么来着”的得意,或者觉得只是分享了一个“无伤大雅”的老师评价。她完全沉浸在自己制造的“点破真相”的快感里,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精准地捅向朋友心脏最柔软的部分。或者,在她内心深处某个隐秘的角落,她隐约期待着看到许思和崩溃的样子?无人知晓。 在看到沈知翼发来的消息时的上一秒许思和还在打印店为她和陈新整理笔记和题目。下一秒,许思和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忽然疯狂地冲上头顶,她感到剧烈的晕眩,几乎握不住手机。 “又好气又好笑”——她炽热纯粹的爱恋,在Lilian眼中,只是一个孩子不懂事的、甚至有点烦人的“瞎想”,是令人生气又发笑的荒唐事。 “再说我都快结婚了”——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彻底浇熄了她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也粉碎了她小心翼翼珍藏的所有隐秘甜蜜互动。原来Lilian的世界里,早已有了确定的归属,而她的存在和情感,是如此不合时宜、不值一提。 “让她把心思多放在学习上,别老跟着我,也别胡思乱想”——Lilian甚至懒得直接对她说,而是通过沈知翼这个“传话筒”来下达指令,她的感情是那样令她避之不及。 思悠悠,恨悠悠,情到归时方始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背叛 第11章 崩溃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她们,她们两个人!她们在谈论她!谈论她那份卑微的、视若生命的喜欢!她们像在讨论一个好玩的八卦,一个可供消遣的笑料!林麓和沈知翼,她们隔着屏幕,是不是正一起嘲笑着她的愚蠢和痴心妄想? 一瞬间,许思和感到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般难堪与屈辱,巨大的羞耻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她。许思和死死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她感觉自己的自尊与真心被这两个人——一个她真心爱慕崇敬的人,一个她曾毫无保留信任的朋友,联手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无情地踩个稀巴烂,最后,还嫌不够似的,一人啐上了一口轻蔑的唾沫。 不,Lilian或许没有恶意?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许思和的脑子里混乱地闪过这个念头。是的,Lilian没有说谎,她可能确实快结婚了,她可能觉得自己的喜欢是种“好笑”的困扰。可正是这种“没有恶意”的实话,这种云淡风轻的“又好气又好笑”,才更让许思和感到彻骨的寒意和绝望。原来她的感情,在对方眼里,轻飘飘到不值一提,甚至带着点被冒犯的无奈。 而她的“好朋友”沈知翼,不仅充当了这场审判的传声筒,更是以一种近乎炫耀和看戏的姿态,将她的狼狈与羞耻摊开在她面前,字里行间充满了“看吧,我早就知道”的优越感和轻蔑。 原来如此。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剧痛、愤怒、羞耻和荒谬的感觉直冲头顶。许思和竟然扯着嘴角,真的气笑了。那笑声短促、干涩,带着绝望,更像一声濒死的呜咽。她觉得自己无比可笑,像个小丑,像个蠢货。她珍视的一切,她仓惶的初恋,她的信任,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最大的笑话。 手机还在震动着,她甚至没有力气去质问沈知翼一句。巨大的痛苦和铺天盖地的羞耻感让她只想立刻消失。她猛地站起身,不顾周围人诧异的目光,冲出打印店,“同学,你的资料不要了吗?”,身后传来打印店老板的叫喊。 十四岁的许思和飞快地奔跑着,她想是不是跑得够快那些痛苦与羞耻就追不上她,又或者她想找一个没有人的角落,把这个可怜可笑的自己藏起来,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远,肺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抽吸都带着血腥味的刺痛。双腿灌了铅,沉重得再也抬不起,眼前阵阵发黑,景物在高温的蒸腾下扭曲变形。她踉跄着扑向路边一棵同样被晒得奄奄一息的梧桐树,粗糙皲裂的树皮猛地撞进掌心,带来钻心的疼,却成了支撑她摇摇欲坠身体的唯一支点。 汗水早已浸透了她的衣服,湿漉漉地紧贴在背上,勾勒出单薄而急促起伏的肩胛骨轮廓。被汗浸透的头发狼狈地贴在汗湿潮红的前额,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音,胸膛剧烈地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 突然,一阵剧烈的恶心感毫无预兆地从胃底翻涌上来,势不可挡。她猛地弯下腰,额头死死抵着滚烫粗糙的树皮,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呃——呕——!” 她剧烈地干呕起来,喉咙被胃酸灼烧得火辣辣地疼,可她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眼泪不受控制地顺着眼角滑落,滴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蒸腾出微小的白气。 她恨沈知翼的背叛和残忍,更恨自己那廉价又可笑的真心。可Lilian何其无辜,她必须放下自己荒唐可笑的念头,真心实意去祝愿Lilian幸福。 这份源于少年时代的真心,连同着对Lilian盛大的暗恋,在挚友的亲手推动下一齐落幕了。痛苦与耻辱如同跗骨之蛆,吞噬着许思和年轻而脆弱的心。从此以后,Lilian这个名字,成了她心底一道无法愈合、碰之即痛的伤疤,也是她无颜面对的、最沉重的羞耻之源。 电脑前,沈知翼看着自己发出去的消息,许久等不到许思和的回复,她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一丝迟来的、模糊的不安,第一次悄然爬上心头。许思和的反应……似乎和她预想中恼羞成怒或者沮丧完全不同。她刷新着□□,许思和的阿狸头像灰了下去,再也没有亮起。一种莫名的、沉甸甸的感觉,压在了沈知翼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