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不宜追妻》 第1章 第 1 章 承光元年,楚昭王府。 一串串贴着喜字的灯笼挂满了楚昭王府,一改往日冰冷寂寥的气氛,徒增了几分喜气。 正院宾客喧哗,觥筹交错,丝竹奏鸣,大宣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到了,就连空气中都多了几分奢靡的气味。 头顶的红灯笼照得赵道明红光满面,他看着楚昭王府这一番热闹的场景,心下颇为满意,微微弯了弯腰,换了个十分谦卑的作态,走向今晚人群中最为耀眼的男人。 他拱手行礼,笑眯眯夹着嗓子道:“王爷,奴才还要回禀皇上,就先告退了。” 那人背对着他,赵道明恭敬低着头,看着视线中一双革履慢慢转了过来。 赵道明感觉有一道如同猛兽般锐利的视线落到自己的头上,那目光有如实质,仿佛有人拿刀顶在他头顶上,叫赵道明一瞬间感觉到战栗。 “是赵公公啊,我当你早回宫了呢。”那人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应了声。 赵道明脸上挂起他一惯的谄笑,“是奴才,皇上担心那内务府有所遗漏,这才命奴才来亲自监督。如今礼已成,奴才也该回宫了。” 老太监一直弯着的腰有些僵硬,但他却动也不敢动,半晌,赵道明听到那人哼笑了一声。 “既如此,我就不送赵公公了。” 赵道明脸上的肉抖了抖,脸上的笑终于掺了几分真心:“怎敢惊劳王爷!奴才这就告退了。” 视线中的那双革履转过去,赵道明慢慢退出人群,在心中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背后的衣裳已经一片湿濡。 与喧嚣的正院截然不同,东院静得诡异。 轻柔的夜风吹动游廊上的层层红纱,宫婢扶着凤冠霞帔的新娘,一行人徐徐而行。 江越盈的视线被红盖头遮挡,只能看到自己的双脚,她屏息感受四周,能听到的只有自己头上珠钗颤动以及周围衣料摩擦的声音。 她感觉自己被带着穿过了一个又一个游廊,终于,搀扶她的宫婢停下了脚,细声细气说道:“公主,到婚房了。” 说着,前面有人推开了厚重的门,屋内的光照射出来,江越盈被扶着进了婚房。 宫婢们小心将她扶坐在了床上,而后安静地鱼贯而出,屋内只余江越盈一人。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江越盈一把掀开盖头,抬头看向窗子,窗纸上透过光隐约可见护卫与宫婢的影子。 她耸了耸肩,转头打量起所在之处。 一间十分宽敞的卧房,墙上处处贴满了“囍”字,桌上摆着流光溢彩的装饰,灯盏上燃着红烛,飘出若有若无的香气,脚下铺着厚厚的动物皮毛制成的地毯,正中间的桌子上摆放着合卺酒,雕花木床上挂着红色的纱帐,打眼望去仿佛有暗金流淌,被子上面铺满了大枣花生桂圆莲子。 十分标准的婚房。 江越盈垂下眼,动了动被镯子坠得酸痛的手腕,慢慢伸手探向床褥。 半晌,她无声呼出一口气,幸好,床上没什么危险之物。 毕竟,如果谢铮想要杀死她,那也不奇怪。 还没来得及检查其他地方,门口突然传过来动静,江越盈连忙将盖头盖好,双手叠在腿前,摆出一副安静等待的样子。 她竖耳听着门外的动静,门外一阵脚步声渐渐远去,最后归于安静。 “吱呀——” 门被推开,江越盈的心跳蓦然间变得有些快。 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将来人的脚步声都吞没,房间里只有烛火哔啵作响的声音,江越盈不自觉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蓦地,“嗡——”一声剑鸣,电光石火间,眼前猝然恢复光明,江越盈猛地抬眸——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此时正居高临下俯视而下,那目光中带着审视,直直地刺入江越盈心底。 江越盈心头剧震!那是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剑眉薄而锋利压在眼上。来人一身绣金喜服,俊美的脸此刻毫无波澜地看着江越盈,压迫感与狠戾的气息扑面而来。 楚昭王谢铮! 江越盈瞳孔轻轻颤动了一下,一只手悄然向身后挪动了寸许,若谢铮敢动手,那她自然也不会客气。 她面上沉静如水,毫不畏惧地抬眼迎上那双眼睛,余光中,谢铮手中那柄寒光凌冽的剑上还挑着那红盖头。 谢铮却仿佛漫不经心扫了她一眼,手腕轻轻一动,抖落盖头,紧接着又一声剑鸣,长剑入鞘。 他把剑随手扔到了桌上,大马金刀一坐,提起酒壶往杯中斟酒,江越盈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冷眼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见谢铮起身,下一秒,一只盛满酒的杯盏稳稳递到了她眼前。 江越盈长睫轻颤,犹豫了一下,终是松开紧攥的帕子,伸出手稳稳接过那只酒杯。 身旁微微沉了一下,谢铮竟然坐到了她的身边,目光深不可测。 “行合卺礼吧,公主。”他蓦地开口,声音低沉。 烛火摇曳,江越盈盯着他,烛光在他没有一丝波澜的脸上切割出阴阳两面,看起来像地狱的罗刹。 他竟然主动提出行合卺礼,他们给出的千百个假设中,这个分明是最不可能的,江越盈甚至都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江越盈不知该作何反应,于是面无表情抬起了酒杯,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两个心怀鬼胎的人各执一杯酒,手擘相交,二人彼此饮下这一口酒。 谢铮的气息拂面而来,江越盈从与他相缠的手臂中能感受到臂膀之下蕴藏的力量,若是真的与他交手,在力量的差距之下,江越盈竟一时算不出自己能有几分胜算。 她轻抿双唇,敛眉垂眸,长睫挡住了眼中的情绪。 合卺礼毕,屋内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两个从前素不相识的人此刻表情冷漠地各坐一边,不像是新婚夫妇,倒像仇人。 江越盈低眉凝神,琢磨着自己现在还不知谢铮到底什么脾气,贸然开口并非好事,不如见机行事,于是继续低头沉默着。 没想到,下一秒这平静便被打破,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瞬间颠倒,江越盈被谢铮攥着手腕狠狠按到了床上! 头上锦翠珠钗深深陷入软枕,谢铮力气大的吓人,恨不能扭断她的手腕一般,双臂撑在她的身侧,宽阔的肩背倾压而下,将江越盈困在这一片阴影里,她吃痛皱眉,眼中闪过一丝恼怒,咬牙道:“楚昭王这是何意?” 谢铮却像是听到什么有意思的话,微微挑了挑眉,勾起唇笑了一下,这一笑将他身上的戾气冲淡了些许,平添了几分顽劣,谢铮意味深长的话语在江越盈耳边炸开:“自然是行周公之礼啊。” 昏暗的视线之中,江越盈看着谢铮那瞳孔中自己不断放大的脸,二人气息渐渐交缠,体温蓦然攀升,就在鼻尖即将触碰之时,江越盈大脑来不及做反应,身体却猛地弓身发力扬起手—— “啪!!” 这一巴掌几乎用了江越盈五成的力,谢铮的脸狠狠偏向一边,俊美的脸上迅速泛起一片红肿。 来不及反省自己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江越盈欲伸出手将谢铮推开,却猛地再次被谢铮紧紧攥住手腕! 谢铮像是被挑起了什么兴趣,甚至不顾江越盈打了自己一巴掌的事,漆黑的眸子闪着一星寒光,他玩味一笑,轻瞥了一眼手中紧扣的手腕,慢条斯理道:“公主这双手真是漂亮。” “握刀想必更漂亮。” 江越盈瞳孔骤缩,飞快的心跳此刻猛地下坠,紧贴在柔软床褥的脊背迅速攀起一层冷气。 她暴露了?!谢铮如何得知的? 谢铮眼睛微微眯起,本就深刻凌厉的骨相被烛光勾勒出利落的线条,久经沙场浸染出的压迫感好像把江越盈的魂魄都要穿透。 江越盈死死咬住后牙,看了一眼自己被禁锢的手,一瞬间她竟真以为谢铮已经看穿了她的底细。 是手上的茧子! 江越盈感觉到谢铮紧扣的手在不断用力,仿佛下一秒就要生生折断她的手腕。 江越盈急中生智,不假思索头口而出道:“王爷误解了,这茧子都是以前干粗活磨出来的!” 这话一说出来,江越盈看见谢铮慢慢挑起了一边的眉毛,而后用极为缓慢的语速玩味道:“干粗活?” 江越盈抬起脸,水凌凌的眼睛看着谢铮,点头微笑,诚恳地说:“是啊。要不是父皇登基,我还是个无名无分的私生女呢。” 谢铮似笑非笑看着她,江越盈无视他压迫力十足的目光,为自己编了个凄惨的身世,她语速飞快:“这事不便透露太多,简而言之,我父皇在河洛的时候遇到了身为农户之女的我娘亲,我父皇对她一见倾心,碍于身份,便谎称自己是朔京的商人,我娘看他衣冠楚楚也很是心动,两人就这样在一起了。 后来我娘怀孕了,未等我出世,我父皇便说自己京城的铺子出了些意外要回京看看,于是这一走便再也没回来。 直到我娘死也没等来我父皇。我们娘俩相依为命,为了糊口,我自小就要干活,寒冬腊月还要替人浆洗衣物,买不起物件,就跟着村里的木匠学编竹器,不知割破了多少次手,磨出了这层茧子,更别说平日还要上山采药、拾捡柴火……又哪能像大家闺秀一般细指纤纤不沾阳春水呢?” 江越盈身上直冒冷汗,谢铮身为久经沙场的习武之人,自然知道握刀剑磨出的茧子与干活有所不同,若江越盈只说寻常女子所干的粗活,他必然不会相信,而竹篾锋利,长期操作必然会在手指留下细小的伤口和反复摩擦形成的硬茧,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这已经是短短这一瞬间江越盈能想到的最合理的借口了,只怪他们当初竟然没想到谢铮竟然能敏锐到这种程度。 谢铮嘴角勾起。 他紧扣江越盈手腕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江越盈手心的茧,这分明看起来是个极为暧昧的动作,此刻却只叫江越盈心惊胆跳。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说出的话却像小锤子一般击打在江越盈此刻敏感而脆弱的神经上:“原来是这样么?怪不得我从前从未听说过皇上还有这么一位公主呢。” 他微笑着,意味深长道:“我险些以为是哪里来的骗子冒充了公主。” 开新文啦啊啊啊啊,忐忑紧张!希望大家喜欢这个故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这句不轻不重的话在江越盈耳边轰的炸开,她感觉到自己稍平复下来的心又飞速跳动起来。 ……这个谢铮,竟然聪明到这种地步! 她努力不去在意谢铮那句话带给她的震骇,嘴上不以为意道:“事实便是如此,只不过从前私生女的身世羞于见人罢了。王爷总不能如此简单就给我定罪吧?” 她理直气壮地迎上谢铮的眼睛,胸口起伏不定,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仿佛真的受了极大的冤屈。 谢铮挑了挑眉,若有所思盯着她,半晌,终于松开了禁锢着江越盈的手。 他顽劣一笑:“开个玩笑罢了,公主不必动这么大肝火。” 说罢,笼罩在江越盈眼前的阴影终于离开,谢铮背对着江越盈,微微侧过脸来,又恢复了那副冷漠的神色,脸上那道红印仍然清晰可见。 “天色不早了,公主早些休息吧。” 谢铮扔下这句话,顺手将桌上的剑拿起,毫无留恋地推门离去。 江越盈听到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被风声吞没,良久,她闭上眼,紧紧攥住了胸前的衣领。 . 谢铮大步离去,守在不远处的宫婢和护卫飞速低下头,个个噤若寒蝉。 江越盈与谢铮的婚房位于楚昭王府东侧的几进院子,这里也曾经是谢铮的外祖父母居住之地。中间几进院子则是王府的正殿、家庙以及管理宅邸之处。 谢铮步履飞快,横穿府邸,最终到了最西侧的一处院子。这里原是他们姐弟与父母的住处,如今被他的人严防死守,没有他的允许,一只鸟都飞不进来。 谢铮的心腹随谢铮入京后也被安置到了西院,今日本是谢铮大喜之日,几个人趁顶头上司不在,难得能痛饮几杯,因此,当几个人看到谢铮出现在院子里时,还以为自己喝高出现幻觉了。 伍十三揉了揉眼睛,喃喃道:“颜参军,我怎么好像看到将军了?” 颜书白大手一挥,“啪”!一声拍到伍十三的脑门上,醉醺醺怒斥:“大喜的日子别说扫兴的话!我都说了小孩儿不能喝酒吧!看你醉的——将军现在正在洞房呢,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儿!” “……颜参军,我好像也看到将军了……” 颜书白冷笑一声,转过身去,半晌,又僵硬着转了回来。 谢铮冷笑一声,上去就要一脚踹飞这三个人,三个人鸡飞狗跳嗷嗷逃窜。 高夏搓搓喝红的脸,讪笑道:“将军怎么在这儿啊?您不是该在公主那儿吗?” 谢铮那身喜服还未换下,他掀袍而坐,睨了高夏一眼,没吭声。 三个人老老实实地站在谢铮的面前,醉劲被突然出现的谢铮吓醒了一半。 颜书白看他脸色,感觉事态并非很严重,试探道:“可有什么不对?” 谢铮没回答,开门见山地问:“清和公主,真的是皇帝遗落在外的私生女么?” 高夏愣了下,立马回话:“我们的人查到的确实如此。公主确实是在新帝登基册封诸子之时下令找回的私生女,当时我们还在燕西打仗。只不过,关于那位公主生母,玄宗院那里没有一点痕迹。” 谢铮掀了下眼皮,轻轻擦拭手中的剑:“玄宗院已经是皇帝的人了,你还想查到东西?伍十三,你去查。” 伍十三抱拳道了声是。 颜书白听出这话不对,放下手中刚刚偷拿起来的酒杯,迟疑问:“你觉得公主身份有疑?” 明月高悬,倾泻在谢铮身上,他淡淡嗤笑一声,俊美凌厉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我不觉得他敢把亲生女儿嫁给我,也不怕我一刀杀了?” 颜书白低头思索:“可若是私生女……想必也不会太在乎。” 谢铮不置可否,只细细擦拭手中的剑。 . 江越盈感觉这一晚惊心动魄之程度不比她从前刀光剑影的日子差。始作俑者离开后不久,身心俱疲的江越盈草草收拾完便滚上了床,脑子不断回想着与谢铮的一幕幕对话。 迷迷糊糊中,江越盈沉沉闭上了眼。梦里,她恍惚又回到了从前住的那个小小的院子里,她一如既往地蹲在那棵树上,无奈看着树下轻轻翻动宣纸的女子。 梦中人的脸已经模糊了,笑盈盈地冲她招招手,“你怎么又跑到上面去啦,我不会笑话你的字的。” 江越盈张了张口,梦里的她却没能发出声音。 混沌中,梦中换了场景,江越盈站在那扇熟悉的窗前,窗子紧紧闭着,她听见缝隙中传来的啜泣声。 江越盈心中泛起熟悉的无力感,她握紧了手中的剑。 窗外急雨骤降,雨水敲打青石板的声音噼啪作响,将梦中沉浮的江越盈惊醒。 她坐起身,深深缓了一口气,看见狂风吹开了窗子,屋内的纱幔被风吹的狂卷乱扬,像极了江越盈第一次入宫那夜的场景。 宫殿里的纱幔层层叠叠,与这个地方一道又一道的名为秩序的墙并无二异。江越盈静立在纱幔外,等待端坐在一层层叠嶂中央的人安排自己的命运。 殿内烛火有些昏暗,隔着层层纱帐,江越盈看不清里面人的样子,只能看到一个略微消瘦的轮廓。 那人说了许多,无非是要她完成这个难如登天的任务,否则她想保护的那些人早晚会落到谢铮的手里。 临走之时,那人最后意味深长说了最后一句话: “离开这个殿门之时,你便不再是谈府的影卫江越盈了,而是大宣的清和公主,姜越盈。” 江越盈脚步微顿,在磅礴大雨中离开了这座笼罩层层纱幔的巨大宫殿。 远处一道惊雷划破天际,照亮了她平静的脸。 江越盈收回思绪,起身关上窗,却再也睡不着了。 谢铮的威名,大宣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对于百姓来说,这名字仿佛象征着无往不利的战神。 却也是让许多人人睡不着的索命符。 江越盈苦中作乐的想,谢铮成婚,睡不着的大有人在,她倒也不孤独。 屋外暴雨乱作,江越盈枕着双臂,一个极为放松的姿态。屋内一片漆黑,她表情放空,不知不觉又回想起几个时辰以前的事。 她真的没想到,谢铮见她第一面就敢如此直白试探她的身份,幸好有人早就料到谢铮会怀疑到这一层,提前对她的身份也做了手脚。 江越盈无奈的想,换做是她的话,跑到燕西搏上性命为朝廷打了三年的仗,好不容易大捷告胜,这个时候突然有人告诉你——一个月前皇帝驾崩啦!你的亲姐姐皇后娘娘伤心过度跟着去了,你的外甥太子被人趁乱杀了,现在正好打仗胜了,快回来守孝吧! 你问我怎么现在才告诉你?自然是因为朔京到燕西路途遥远而眼下人手不足啊! 于是谢铮班师回朝后百日丧仪已经快要过半了,谢铮甚至没能最后见一眼姐姐和外甥。 ……换作她,一定已经发疯砍了不知多少人了。 更别提只剩姐姐这么一个至亲骨肉的谢铮。 怪不得宫里那些人这么怕他回来,看来他们真怕自己一刀被谢铮砍了。 黑暗中的江越盈翻了个身,所以若是谢铮对她动手,她完全可以理解。他的试探反倒更让江越盈心惊,更离谱的是,他竟然猜对了。 在外人眼里看来,新帝嫁女,更像是有对这位楚昭王示好之意,新帝根基上不稳固,不敢赌这位会不会被刺激到做出谋逆之事。 大宣重人薄鬼,对于丧礼的要求并不严苛,因此丧仪一过新帝便对谢铮大行奖赏,赐嫁公主。 而实际上,嫁公主示好只是个由头,目的是将江越盈送到楚昭王府中。 为了这个目的,新帝早就做好了准备,甚至在谢铮知道先帝驾崩消息之前,江越盈便跟着新帝的子女一道入了宗卷,此事做得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 江越盈在黑暗中伸出手,盯着自己的手的轮廓,无声叹了口气:没想到,手上有茧这么小的破绽也能被谢铮注意到,明明自己这几个月已经小心护理了。 此人果真如传言般难对付。 天光渐明,透过窗透射出一道朦胧的雾。江越盈将近半宿没睡,她赤脚下了床,推开窗,一阵清风卷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守在门外的人听见动静,为首的宫婢带着几个小宫婢轻轻推门而入,向江越盈请安。 江越盈上下打量她们,心里“呦呵”一声。 这几个宫婢均是身材窈窕,面容艳丽的女子,比江越盈在宫里习礼时见到的宫婢容貌身段胜出几倍。 看来是皇帝精挑细选的。 最前面的宫婢轻声细语,恭顺道:“公主,请由奴婢服侍您盥洗。” 江越盈认出了这个声音——昨日搀扶她入婚房的宫婢。 “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婢欠身行礼,细声细气道:“奴婢名叫采蘩,是宫里派来贴身伺候公主的。” 她没说谁派来的,但江越盈听出了弦外之音。 派她这个身份贵重的“公主”来示好打探,派柔弱美丽的眼线盯着自己,顺便使使美人计,新帝这是利用一切可乘之机啊。 她点点头,“我知道了”,紧接着问:“我的东西呢?” 采蘩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小宫婢,小宫婢得到眼神暗示,很快退下。采蘩温顺低头:“奴婢这就叫人去取了,奴婢先伺候公主梳洗更衣吧。王爷好像还在府里。” 行吧,真是一刻都消停不得啊。江越盈深感心酸。 等小宫婢拎着一只被黑布笼罩的笼子来时,江越盈也梳妆完了。 她利落起身,衣裙随着动作流淌出绮丽的色彩,头上的珠钗发出细微叮咚声。她伸了个懒腰,点点头:“好了,走吧!” 采蘩愣了一下,连忙问道:“公主要去哪里?” 江越盈微笑说:“遛鸟。” 第3章 第 3 章 江越盈所说的遛鸟,确实只是字面意义上的,只不过,她的鸟其实还有大用呢。 采蘩眼睁睁看着这位公主将黑布下的笼子打开,两只头颈为黑,通身青蓝色羽毛,红嘴红脚的鸟儿振翅飞了出来,在天上盘旋两圈后,稳稳落到了公主的肩膀上。 楚昭王府极大,分为府邸和花园两个部分。江越盈带着一行人在王府里慢慢走着,两只鸟儿叽叽喳喳在江越盈不远处飞来飞去,时不时落到她的肩头亲昵地蹭蹭主人。 楚昭王府已经有些年月了,作为主人的谢铮长年在外带兵打仗,因此府里有些地方显得十分陈旧。 这座宅邸的风格像他的主人一样,坚硬冰冷,处处都能见到身着盔甲的护卫。 他们见到这位公主,只沉默着微微低下头。 江越盈无声叹息,严防死守成这样,看来现在还来不了硬的,自己趁机潜入的计划怕是不成了。 果然还是绕不开从谢铮下手这步么? 坦白来说,她真的有点不想跟谢铮交锋,谢铮给她的感觉很危险,一招不慎,可能就会被他揪出破绽。 一旁的采蘩轻声提醒:“公主可要去祠堂上香?” 谢铮的父母早亡,江越盈理应与谢铮在第二日到祠堂上一炷香。 江越盈看了一眼祠堂禁闭的大门,牌子已经看起来十分陈旧,上面的字都有些蒙尘了,她收回视线:“先不必了。我去找王爷。” 可惜,江越盈没能找到谢铮。 传话的宫婢告诉江越盈,管事说谢铮方才已经离开王府到军营去了。 江越盈便耐心等着。 没想到接下来的七天,江越盈都没能见到谢铮,他像是将这位公主视作空气一般,整个人昼出夜伏,全然见不到人影。 江越盈坐在梳妆镜前,身后的采蘩正在梳理她如瀑般的青丝,她的住处采光极好,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到她细腻无瑕的脸上,像是薄而清透的白瓷。 采蘩咬唇,看着镜中的女子,犹豫半晌:“……公主,明日便是回宫的日子了……” 江越盈淡淡“嗯”了一声,拿起茶盏抿了口茶。 见公主没了下音,采蘩不再说什么,但眼中闪过一丝焦灼。 江越盈并非破罐子破摔,只是这谢铮真真是狡猾的很,他是明摆着避而不见。 这确实也棘手,连他人都见不到的话,更别提完成任务了。 江越盈一伸手,鸟儿落在她的胳膊上,她照常去花园遛鸟,边走边脑子里想着该如何解决。 明日谢铮要跟她一起进宫,要不趁那个时候伏低做小示好一下? 她还苦苦思索着,穿过一道垂花门,绕进了一座小院里,脚下的小道窄窄的,旁边种了各式的花草,江越盈漫不经心抬眼,人却猛地愣在原地。 日头高照,谢铮光着结实的背肌站在前面的一小片花圃中,虎背蜂腰,每一寸线条都蕴含着力量,他肩上扛着一把锄头,脖领流下的汗顺着线条清晰的胸肌一路延伸到小麦色腹肌上。 更抢眼的是他身上错落着长短不一的伤疤。 谢铮双脚一前一后站立,手臂肌肉微微隆起,高举锄头,用力挖着脚下的土。 他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抬起头看了一眼,便看到了呆站着的江越盈。 江越盈今日穿了一身霜色的衣裙,头上只挽了简单的发髻,如同清晨的露水一般沁人心脾。只不过,她此刻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古怪。 谢铮没什么表情,冲江越盈身后行礼的宫婢们抬了抬手,紧接着埋头苦干手里的活,对江越盈视若无睹。 江越盈目瞪口呆,甚至来不及计较谢铮视她为空气的举动。 她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楚昭王,燕西的大将军谢铮,居然是在…… 种花。 若不是看到地上横着的花苗,江越盈险些以为他大清早就在杀人埋尸。 这时,采蘩突然轻轻咳了一声,江越盈短暂的神游被打断,她略一沉吟,提着裙子慢吞吞向谢铮那边挪步。 院中的青石板上落了许多新鲜的泥土,空气中都是草木和泥土的香气,江越盈走到谢铮面前,还未说话,余光一瞟,这才看到那边的树荫下竟然还站着一个扎着马尾、身材清瘦的少年。 那少年见江越盈注意到自己,冲她露齿一笑,行了个礼。 江越盈飞速打量他一眼,冲他微微一笑,转头对谢铮开口:“王爷。” 谢铮终于停下动作,将锄头插在地里,他身量比江越盈高出许多,江越盈平视只能看到他**的胸膛,江越盈默念了两句非礼勿视,不得不抬头看他。 谢铮低头看着她,胳膊支在锄头的木杆上,淡淡开口:“公主找我什么事?” 江越盈顿了顿,她其实想提醒一下谢铮明日要跟她一起进宫,但又想着这几天谢铮明显不待见她,她见面第一句就是提回宫的事会不会让他更厌烦。 在她犹豫之时,身后的采蘩突然出声,细声细气喊了一声公主。 谢铮却是注意到了这声动静,瞥了一眼她身旁的采蘩,像是随口问道:“这是你的婢女?” 江越盈憋了半天说:“…………嗯。她叫采蘩。” 谢铮冷冷嗤笑一声。 江越盈:“…………” 很显然,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不是得罪你就是得罪皇帝,我也很难啊。江越盈无语凝噎。 谢铮扫了她一眼,不冷不热地问:“公主想说什么?” 江越盈还是决定放弃兜圈子,简短道:“明日,王爷要跟我一同回宫。” 谢铮微微一笑,了然道:“这是自然。今日一大早赵公公便来提醒本王了。” 江越盈一愣,皇上身边那个老太监来了? 她看了一眼谢铮,这人斜睨她一眼便不再继续说了,又开始用力锄着脚下的泥土,这土甚至溅到了江越盈的鞋面上。 ……这赵道明,应当是替皇帝试探谢铮的态度来的,她不知道赵道明同谢铮说了什么,总归明日就能从皇帝那里知道了。 看谢铮这爱答不理的样子,江越盈想着怕是也问不出他什么。 思及此,江越盈便十分客气地告辞离开了。 伍十三看着那公主离去的身影,蹲在旁边的石板路上,露出惊讶的表情:“这公主好生漂亮!若看样貌气质,真看不出哪里有问题。” 谢铮俯下身,将花苗栽种到土里,不冷不热地说:“可见皇帝真是费了心。” 伍十三转转眼珠,若有所思:“那个宫女怎么回事?皇帝派来使美人计的?” 谢铮眼皮子都没撩一下,冷哼一声。 . 红色的宫墙一重又一重,江越盈穿着一件绛紫色宫装,看起来颇为庄重典雅。 身旁是身着石青色官袍的谢铮,他顷身树立,风姿肃烨,一改昨日的粗犷。 他们路过了几座宫殿,不过几个月的时间,这里便已物是人非,换了光景。 江越盈从早上与他坐一辆马车就微妙感受到,身边人的心情很不好。 像是压抑着一座不断翻涌、随时迸发的火山。 江越盈同样糟心,今日亦有她不想见到的人,她还要按捺住心中的恶心,装一朵小白花。 两个人眼中都死气沉沉的,沉默着向宫殿走去。 时隔数日,江越盈再次见到了皇帝。这位新帝身材消瘦,年纪不过三十多岁,头上却已经有了几缕白发。 新帝看起来十分高兴,他消瘦的脸上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温声嘱咐这一对新婚夫妻。 “从前朕亏待了这个女儿,如今嫁与你,你可千万要待她好啊!” 谢铮含笑看了江越盈一眼,眼中满是缠绵柔情,完全就是一副新婚丈夫的作态,他微笑道:“皇上愿意将金枝玉叶的公主嫁给臣,臣一定尊重珍爱公主。” 江越盈稍稍抬眼看向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看到他审视的目光轻轻扫了过来。 江越盈心神一动,低下头装作娇羞的样子,耳边听到皇帝哈哈大笑几声,紧接着道:“今日永宁公主和驸马也来了,正好一道吃顿家宴。你们先去见见永宁公主吧,朕片刻便去。” 江越盈呼吸一顿,轻轻闭了闭眼。 永宁公主是皇帝与先帝最小的妹妹,从小含着金汤勺长大,其身份尊贵不言而喻,因此她的性格自然也是十分娇纵,京中权贵谁也不想招惹上这尊大佛,永宁公主的婚事因此一直耽搁,直到几年前才赐婚给了那年的探花郎,如今的驸马。 江越盈温顺低头道了声是,长睫遮住眼中闪过的一丝阴翳。 . 江越盈挽着谢铮出了殿门,方才在殿中的郎情妾意荡然无存,两个看似亲密的人各怀心事,沉默着走向永熙殿。 二人刚踏入永熙殿,便听到一个女子开心的笑声,江越盈抬眼望去,殿内侧的屏风前,坐在太师椅上的华服女子正笑着与身边的男子嬉闹。 江越盈直直盯着那边,眼中一片幽幽的寒意,浓墨般的眉眼沉沉,衬得她的脸色更加苍白。 从刚才谢铮便觉得江越盈的表情很差,他不动声色看了一眼江越盈。江越盈的眉眼如水墨描摹般隽美清秀,眉薄而窄,显得有些英气。此刻她眉眼阴郁,像是结了一层霜。 谢铮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是永宁公主和她的驸马。 谢铮嘴角玩味勾起。 许是他们二人的目光太**,永宁公主注意到了二人,她收敛了笑容,转过头来看着殿门口的谢铮江越盈,身边的驸马不知怎的,看清二人后脸上竟流露出了一丝迟疑的神色。 谢铮眼睁睁看着江越盈立马换了一副面孔,她快步走上前去,含笑向永宁公主行礼。 永宁公主年纪也不过二十多岁,柳眉凤眼,眉宇间一股矜贵傲气。她起身笑着扶起江越盈,十分亲昵拉着她的手,问她身体可好,俨然一副长辈的做派。 来不及过多寒暄,门外的太监突然纷纷行礼。 “二皇子殿下驾到——” 一个穿着杏黄色蟒袍的小男童蹦蹦跳跳进了殿门,他的到来瞬间吸引了殿中众人的注意力,永宁公主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松开抓着江越盈的手,赶忙过去牵二皇子的白嫩的小手,低声问道:“慢些跑呀允琰,皇后娘娘和你皇兄呢?” 二皇子眨巴着滴溜溜的大眼睛,乖巧道:“母后今日凤体抱恙,说不便见父皇、姑姑和姐姐了,父皇叫皇兄侍疾,所以今日我先来啦。” “我们允琰真乖。” 二皇子被人众星拱月般簇拥着,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是那和善,像是看一个宝贝一样。 江越盈远远的静立在屏风前,鬼使神差般看了一眼安静退到一边的谢铮。 阳光倾照入殿,划分阴阳两面。太子和永宁公主牵着手沐浴在阳光下,谢铮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阴影中长身茕立。 他凌厉的侧脸陷在阴影中,显得十分漠然疏离,漆黑的眸子此刻正安静的看着人群中央的二皇子。 ……若是前太子还在,应当与大皇子差不多的年纪。 江越盈无端蹦出这个念头,她手指蜷缩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该站到他的身边去,好让他的冷漠看起来不那么突兀。 她刚抬起脚,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略带犹豫的声音—— “清和公主,臣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您?” 作者还是想多嘴提示一下:男女主身心都洁哈,也没有什么重生魂穿的情节。[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江越盈的脚步停滞了一瞬。 半晌,她才转过身来,笑吟吟看着眼前的男子,眼底却没半分温度:"付大人何出此言?" 付辛露出一个笑容,他长了一张斯文秀气的脸,笑起来有一种读书人的青涩和温和,叫人看了心生好感。 他嗫嚅了一下,轻声道:“总觉得公主有些面善。微臣思来想去,生怕从前见过公主却没认出来,得罪了公主。若真有此事,还请公主见谅。” 说罢,他竟真向江越盈深深行了一个礼。 江越盈冷眼看着,时隔这么久,心中仍是感到痛恨。 就是这么一个胆小懦弱的人,竟然能叫一个公主干出那么卑鄙的事,害得一个女子在如花的年纪葬送了性命。 “你记错了,付大人。” 良久,江越盈开口道:“越盈从前没见过付大人,付大人许是记错了。” 付辛抬起头来,看到眼前的清和公主微笑看着他,那笑容明明是温柔的,但付辛却无端有些心慌。 他还想说些什么,永宁公主却走了过来。 她含笑看了一眼江越盈,目光中却带有探究,向付辛嗔怪道:“你们在说些什么呀?好端端的,就见你行了大礼。” 江越盈慢吞吞回答:“付大人将我认错成了故人。” 永宁公主轻轻扫了一眼付辛,转而轻笑道:“都是一家人,叫这么生分做什么,叫姑父才更显得亲近。” 江越盈蓦地攥紧了藏在袖子下的手,她明白永宁公主此举并非是为了抬举付辛,不过是想敲打江越盈,付辛是她永宁公主的人,打狗还要看主人,何况是最爱面子的永宁公主的驸马。 若是换做旁人,江越盈也就无所谓忍了,反正她又不是真的公主。 可要她叫付辛姑父,无疑触及到了江越盈的逆鳞。 江越盈骑虎难下,她安静微笑,手指深深陷入掌心,刚发出一个音节,却突然被打断。 “这怕是不合规矩吧,永宁公主?” 谢铮的声音不高不低传来,敲打在众人耳中。江越盈蓦地抬眼,见谢铮抱臂走了过来,悠然开口: “按我朝通礼,凡驸马见公主,先行君臣礼,后叙家礼。且不说今日付大人是第一次见清和公主,本应行大礼。今日虽是家宴,可这毕竟是在皇宫之中,怎能如此僭越呢?” 永宁公主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他这一番话无疑是打了永宁公主的脸。 永宁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若换做旁人,她早就拿身份压人了,可眼前的谢铮,即便是她这个刚登基的四哥,面对他也有十分的顾忌。 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虎符一事,永宁怎么会没有耳闻?皇帝派人接应先帝派去燕西随军的中郎将,想要先拿回一半虎符。明明已经接到人了,却在返程路上遇害。援兵到时,那一行人早已全部毙命,包括皇帝的人和中郎将。而那只装有虎符的盒子已是空空如也。 被杀害的人当中,也有谢铮派去护送的人。朝中有人揣测是那位楚昭王干的,这一招只不过是为了掩人口舌罢了。 若真是这样,谢铮便能够拿着完整的虎符来调动兵力最为强盛的燕西大军。即便他真的没有虎符,以谢铮在燕西的威名,想要起兵也是易如反掌。 当时朝中风雨飘摇,人人自危,生怕下一刻便传来谢铮举兵造反的消息。 出人意料的是,谢铮回京后直接进宫上交了由他持有的半块虎符。皇帝也像毫不疑心他一般,先是安抚又是嘉奖,甚至是赐婚公主。 永宁知道,这只不过是皇帝为了稳住谢铮是手段罢了,他其实心里也怕得要命,以至于嫁过去的公主都只是个私生女! ——可那丢了的半块虎符,始终是高悬在众人头上的一把剑。 “您说呢,永宁公主?”谢铮含笑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永宁公主的回忆,永宁抬头与他那双似笑非笑的双眼对视,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她嗓子好像被黏住了,生硬笑道:“楚昭王说的是,是我今日见到越盈太高兴了,竟然忘了规矩,我这个当姑姑的该罚!” “什么罚不罚的?团圆的日子怎么说到这个了?” 皇帝的声音恰如其时地传来,众人连忙行礼。 皇帝摆摆手,笑着说:“大老远就听到永宁的声音了,什么罚不罚的?” 永宁公主连忙笑着回答:“发生了些误会罢了,我这个当姑姑的一时高兴,差点坏了规矩,都是误会。” 皇帝看了一圈众人,点点头,含笑缓缓道:“难得有你认错的时候,想来确实做得不对,既如此,便要罚!” 永宁公主愣了一下,皇帝紧接着道:“玄誉在燕西三年,如今回到朔京,难免感到不熟悉。越盈呢,从前总是在府里闷着,既然你作为长辈,便罚你带他们熟悉熟悉朔京的这些人吧!” 永宁公主心中松了一口气,脸上此时终于露出了真情实意的笑容,她本就喜好宴会取乐,这对她来说可谓是再简单不过的事,“皇兄既然开口了,我自然会安排的妥妥当当。” 皇帝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谢铮:“你觉得如何,玄誉?” 谢铮笑道:“陛下如此挂念着臣,臣感激不尽,臣觉得此举再好不过了,那就劳烦永宁公主了。” 皇帝满意点点头,吩咐众人落座。 桌上布满了珍馐佳肴,永宁公主坐在皇上的右手边,绘声绘色同皇帝讲着宫外发生的趣事,另一边,嬷嬷哄着二皇子吃饭,桌上一时其乐融融。 饭菜的香气传入鼻尖,江越盈难得觉得有些饿了。 她拿起筷子伸手夹菜,却与另一双筷子碰到了一起,江越盈抬眸,冷不丁与对面的谢铮对视了一眼,那人意义不明地看她一眼,莫名露出一个微笑。 江越盈收回筷子盯着他,直觉此人在预谋着什么。 谢铮身旁坐着的是二皇子,两人之间还有些距离。二皇子年纪还小,动来动去不肯好好吃饭,一旁的嬷嬷一直低声哄着。 二皇子从前在王府时自由惯了,如今还没学会规矩,只见他忽然从软椅上跳了下来,一旁的嬷嬷连忙低声哀求他,却不敢大声制止,额头上急的冒出细汗。 二皇子却淘气地向后躲,一个不留神,后背猛地撞到坐在一旁的谢铮身上。 实情发生的那一瞬间,永熙殿突然诡异的静了下来,江越盈迅速看了一眼主座上的皇帝,见他仍是面带笑容看着眼前发生的事,只不过,那笑意似乎未达眼底。 气氛变得古怪,空气中好像有什么在暗潮涌动。江越盈心沉了沉,不动声色看着对面的谢铮。 谢铮此刻正垂眸看着二皇子,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明明他面无表情时更唬人,但此刻他的笑容莫名让人心惊胆颤。 永宁公主敏锐察觉到气氛诡异,目光扫过像是被吓到的二皇子,轻声呼唤:“允琰,来我这里。” 还不等二皇子有所动作,谢铮突然长长叹息一声。 这叹息突兀,却一瞬间抓住所有人的注意力。 紧接着,江越盈看见他苦笑了一下,脸上露出悲痛的神色。 皇帝缓缓开口:“玄誉这是怎么了?怎么露出这样的表情?” 安静吞没了殿内的众人,江越盈余光中看到永宁公主身体绷得笔直,攥着帕子的手背十分用力。 谢铮微微低着头,额发垂下,眉头紧锁,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强忍巨大的痛苦:“臣该死,还望皇上赎罪。今日臣见到天资聪颖的二皇子,不由得想到了怀惠太子。他出生时臣已在驻守燕西,直至传来他遇害的噩耗,臣竟还从未见过那个自己的亲侄儿一面。今日见二皇子,不由得想起来怀惠太子,心中愧疚,令臣情难自禁,在皇上面前失态。” 皇帝默然片刻,一声悠长叹息带着沉甸甸的惋惜:“是啊……朕记得,允琛只比允琰小一岁。” 谢铮抬起头,眼中闪过哀痛:“臣听闻,陛下仁厚,至今仍为怀惠太子保留生前寝殿,”他深吸一口气,起身重重行礼:“臣斗胆请求陛下开恩。允许臣到怀惠太子殿下灵前,为他烧一炷香,聊表微臣的追怀之心。” 江越盈心头剧震。 她轻轻闭了闭眼,终于明白了谢铮这一出痛彻肺腑之戏的目的。 竟然是禁封的东宫! 借二皇子之由,在众目睽睽之下,以怀惠太子舅舅的身份提出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皇上应该会答应他的,毕竟,他们连太子的最后一面都没让谢铮看到,若再拒绝,说出去未免太不留情面,反倒显得蹊跷。 可她不懂,怀惠太子已经死了,尸首都被送入皇陵了,东宫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寝殿了,谢铮此举意欲何为呢?甚至是在皇帝本就猜忌他的这个时候提出来。 还是说,他真的只是想为怀惠太子上一炷香。 良久,皇上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笑容带有苦涩,温声道:“允琛是朕的侄儿,朕自然能明白这种切肤之痛。这些年你为大宣立下犬马功劳,朕岂有不成全你这片真心之理?只不过人常常触景生情,朕也忧心你太过伤心,伤了身体啊。” 皇上缓了缓,继续道:“既然如此,明日便叫万忠随你去吧,如此,也算了却你的一桩心事。” 谢铮叩首,深深行礼,沉声道:“伏蒙圣恩,臣万死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