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 第1章 月亮 2023年10月9日,我遇到了一个很好的人,明亮得像夜里的月亮。 那时候还是高二,开学一个多月之后的月考,打铃之后学生们纷纷回到座位上。我不学政治,所以对我来说这一个半小时的自习有点难熬,支着下巴看外面的树——被风吹得摇摆。 我那时候很容易就陷入自己的幻想,也许是青春期小孩特有的浪漫。乍一回神才看见讲台那边已经坐着了一位好漂亮的老师,长发飘飘,只是瞧着有点冷。 她是谁?我不知道,之前也没有见到过。但是莫名地在吸引我,不只是明媚的外貌,更有灵魂——说来也奇怪,明明我才刚见着她,却笃定她是跟我一样的人。 真是歪理。 可是她真的在发光,每一秒钟都在吸引我去看她。有点不礼貌,我抿唇,低头去看翻开好久了的笔记,依旧忍不住关注她的动静。 她站起来了。我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希望她能从我身边走过,又隐隐的有点紧张。余光瞥见她在我旁边停下,确实在跟一个男同学说话,听上去像是他的老师。 舌尖抵住牙齿,有点发酸。 但很快我开始安慰自己,他们认识,说话很正常的,我为什么要有失落的感觉呢?她又不认识我。 是啊,为什么呢?脑子里突然炸开一句话:更羡慕街边咖啡座里的目光,只一闪,便觉得日月悠长,山河无恙。初读这句时只觉得徐秋雨描写的好美,而如今,我好像真切地见到这样的目光了。 第2章 新的老师 上午刚见着她,下午考生物的时候她又是监考。这回她没有下讲桌溜达,安安静静地坐着,在看书。只是我有些近视,看不清书的封面。 这次的生物蛮难的,我绞尽脑汁想半天也想不出什么所以然,索性想着什么写什么,说不定瞎猫碰上死耗子,还能有个一两分。 写完题,还有十多分钟才到时间。百般无聊,脑子一热,提起笔就在草稿纸上龙飞凤舞,默下了一首长短句: 你朝别人睁开的双眼, 都是对我紧闭的大门。 你会不会, 心里也有座空空的庭院, 里面挤满了一个人。 写完了,我握着笔开始走神,不知不觉地回到几个小时前的时光,她跟那男同学说话时的样子…… “笃笃——”一只没有美甲的手轻叩我的桌子,拉我回神。 “检查。”见我回神,她才开口。这时候已经要收卷了,她悠悠遛了一圈,提醒学生填涂答题卡。她的声音好低,像风,又像冰封下的流水,涓涓流淌。 本来以为我们的故事就会这么结束了,平淡得如从前的生活。可月考之后的语文课上我又见到了她,和班主任站在一块儿,说前语文老师怀孕了,她来顶替。 她那时候穿着件咖啡色的短袖,显得很白,弯弯眼说她的名字是谭相怡,很荣幸能做我们班的语文老师。 客套的模板我听过好多遍了,唯独从她口中说出来更不一样。其他人都在窃窃私语这位新来的漂亮老师,只有我缄默着,心里默读她的名字。 谭相怡。我想我会很难忘记它。 班主任离开后她收起客套的微笑,敲桌子让几个起哄的人闭嘴,之后就开始讲课。她讲课就只是讲课,不像别的老师般跟学生打打闹闹。也许不是这样,我又想,可能她只是不喜欢跟一群不熟悉的学生有瓜葛。 语文课本身就容易犯困,再加上她的话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所以没一会儿班里就睡倒了一大片。我想如果我是她,大抵会生气的,但她好像没看见一样,继续讲课。 知道下课铃声打响,睡觉的人才悠悠转醒,有的还在纳闷这新老师怎么不管他们睡觉,新老师真好。后来才知道她只是不在意,只做好分内的工作,其他人干什么与她无关。 “哎,你们班有课代表吗?”要布置作业了她才想起来课代表一事,见一个睡眼朦胧的女生举手之后顿了顿,不着痕迹地说,“我再选一个新的吧——沈时青?” 她隔着两排人询问我:“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我赶紧点头,怕下一秒她会改变主意。但是她好像不知道我这么多的内心戏,点下头边走出去了。 这边我还沉浸在被翻牌了的喜悦中,敏锐地察觉到空气里流着一丝嫉妒的气息,偏过头看见小西脸色很是不好,大抵要发脾气。 新老师选新课代表,在别人看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但还处于青春期的孩子们总是有些莫名其妙的自尊。小西本来就是一个被家里人及哥哥宠着的孩子,在学校也有不少朋友,再者她已经当语文课代表一年多了,乍一被新老师撤去了职位,要生气是不可避免的。 而她的脾气又不能冲向谭相怡,毕竟她是老师,所以免不了要将这股怒气转向我。 唉,愁人。 说到小西,我跟她也不算多熟。先前做过一段时间的同桌,调位之后就没说过话了,她对我的友谊好像只局限于“同桌”的距离。平常时候她也挺好的,但时常不知道什么就跟我闹冷战,搞得我莫名其妙,好像有愧于她似的。 但我天生不喜欢“宫斗”的戏码,知道小西的意思也不怎么想理。她爱怎么做怎么做,只有别舞到我跟前来就行。 可能这种性格是要吃亏的吧,但没关系,这就是最真实的我。 ——也是我最爱是我。 第3章 亲密接触 于是我的生活逐渐发生了变化。 以前我在班里的存在感很低,有些老师也记不住我的名字。而现在我成了新任课代表,不知不觉中也成了别人眼中经常进出办公室的一员,偶尔跟碰面的熟悉的老师打个招呼,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也就是在相处中,我发现谭相怡并没有那么冷淡,相反的,她对我很好——或者说是对女孩子们都挺好。 这感觉源自一次联考。第一场是语文,后面的自习场她是监考,而我一向热爱语文,悄咪咪地溜到她旁边问题。 那张试卷的作文不是很好写,天南海北的三句话,问引发了你这样的感想。我边抱怨边跟她说着我写的内容,委屈的不行。一抬眼看见她笑眼盈盈地看着我,听我说话,像个温柔的姐姐。 不应该是“像”,我自己反驳自己。她本来就是个很温柔的人。 所以被这么温柔的眼睛注视着我也很是荣幸,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后面的话,它们明明就在我的嘴边,喉咙却锈住似的忘记了怎么说话。换句话说,那时候我愣住了,因为她那双眼睛,我的心脏狂跳。 真的不知道是为什么,打小时候起我就喜欢看漂亮姐姐,却常常不敢跟她们对视。她们散发出的成熟的气息吸引我,却又无不提醒我彼此的差距。所以我不喜欢跟别人对视,不喜欢自己眼里的情感被别人看见,不喜欢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不喜欢暴露自己。 但是与她的对视猝不及防,意外的没有引起我的反感,反而希望这双眼睛能注视我久一点,为我停留最好。 但毫不相干的人怎会为我停留?我想自己大抵是病了。 开考铃吵醒了我,提醒我身在何处。我慌忙避开她的眼睛,有点心虚。 “老师……我先回座位上去了。”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注意到我的出神,只想先离开这里。 她点头,但没让我立即离开,说等下。然后单手取下耳边的发夹,示意我靠近她一些。 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我无条件地相信她,看见她把我领口打个褶然后别上发夹,才意识到是这件衣服的领口有些大,刚刚讨论题目正起劲,内衣带子露出来了也没有注意。 好尴尬,我咬住嘴唇,嘟囔着道了声谢谢。她笑笑:“没事儿,以后注意一点就好。” 她说话时候耳边的头发散了下来,遮住了半边眼睛,衬得她更加动人,真真像一轮皎洁的明月了。 于是我复发刚才的心悸。 匆匆跑下讲台回到座位上,低头盯着翻开的书本,不在看书,也不敢看她。光回忆就会心跳加快,扑通扑通,似乎下一秒就要冲破我的躯体绽放。 心里隐隐有冲动,却不敢往那方面去想,因为她的身份是老师,神圣得不容亵渎。 远远望着就好了吧,我自我安慰着想。 第4章 夕阳里的诗 联考结束已经步入冬月了,气温却平稳不下,穿着短袖也不觉得冷。我挺喜欢这时候的太阳,暖和又不刺眼,洋洋洒洒,特别适合晒个日光浴。 这天早晨我就职去办公室送作业,赶巧只有她一个人在,低着头看手机,眉毛皱得很紧,不大好看了。 她认真工作时一向是生人勿近的样子,不怒自威。但现在我不喜欢她这副严肃的样子,将作业摞到桌子一角,掀起的风拨乱她的发丝,刹那间如蝴蝶般蠢蠢欲动。 “老师,作业收上来了。”轻声提醒她,想让自己不被忽视。 她这才从手机中抽离出来,笑笑:“好,辛苦了,先放那里吧。”顿了顿,指着桌子上的塑料袋,问我要不要吃几个豆沙包——她刚买来的。 那怎么好意思呢?虽然我心里有一万个想吃,却碍于面子没有表现出来。刚想“爽快”地拒绝,肚子却先一步开唱。 完了,忘了今天的早饭还没吃。我愣在原地,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感觉脸都在燃烧起来了。 而她只是勾勾嘴角,没说什么打趣的话,伸手解开塑料袋的活结,练出一只豆沙包递给我。我也只好伸手去接,紧张到发抖,不可避免地蹭到她的指尖。她的手好冰,很像小时候爱吃的碎冰冰。 “没吃早饭吗?”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问道。 “唔。”一面咽下嘴里的食物,一面支支吾吾地回答她,“因为数学作业还没写完,在补……” “会觉得数学很难吗?”她一字一句地问道,好像每个字都在斟酌,“我看你的数学成绩不是很好。” 其实已经不能用“不是很好”来形容了吧?真感谢谭相怡没有把话说死,我只好点头,颇有种做了坏事被发现的窘迫。 “没事的,我没有教育你的意思。”像是怕我误会,她匆匆解释。有点可爱了,我暗暗想,小松鼠似的。 “要不以后晚饭前的自习你来找我?” 啊?听见这句话时即刻抬起头,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是我想的那样吗?她要给我补习? 她好像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虚虚地望着我笑,眼睛弯成一轮新月:“不相信我啊?好歹我高中那会儿成绩也是班里数一数二的。” 怎么会不信呢?我慌忙摇头,怕她下一秒就会改变主意。就是因为太相信了才怕这一切都会破碎,以至于不敢相信真正的幸福。 说来也惭愧,那一整天我都因为太兴奋而忘记了认真听课。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刚打响我就风一般地冲出了教室,也不在意身后的任课老师是否有惊讶。一路与夕阳和晚风作伴,知道办公室门前才停下步子,整顿好呼吸,然后抬手推开潘多拉的宝箱。 金子做的阳光随着缝隙的增大更多的倾洒到昏暗的走廊里,也在不知不觉中渗进我的灵魂。 却可惜我来的不巧。办公室里还有一位正在收拾东西的女老师,还跟谭相怡说着话。 她们话题是我未曾涉及到的领域,所以只能默默地站着。就是这时候我才恍惚自己与她的距离有多大——她是遥不可及的月亮,而我只是蜉蝣与尘埃。 就这么过了十来分钟,对话才以那位女老师的离开告一段落。谭相怡这才把视线转向我,平静地说:“来的这么快啊。” 于是沉淀了的喜悦被一扫而光。我点头,拉了张椅子在她给我留好的地方坐下。 余晖被窗外的树分成支离破碎,宝石似的浮动在摊开的资料上,做这份静谧时光的唯一守护者。这一个小时不长也不短,知道她拍拍我的肩膀才意识到时间在逝去,而我却浑然不觉,回忆也只是模糊的光影,与那份安于内心的恬静。 “不错,脑子挺好使的。”夸小孩儿似的夸我。 我却敏锐地嗅到她的心情不大好,想要安慰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好巧看见窗外肉粉色的余晖,问她要不要出去散散步。 出乎我的预料,她同意了。 如果说秋末的夕阳是精灵的恩赐,那么在夕阳下散步可以写成一首极美的诗——诗的主角就是她。 我无声退后她几步,然后伸手,扭头就看见红色跑道上一双牵在一起的手,心里满满的。 短暂的愉悦却引起深处的恐慌,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想要与她牵手?狂跳的心脏让我不容忽视,我抬头看见夕阳在滴血,无名的恐惧吞噬我。 “沈时青?”也不知道她看了我多久,关切地询问我。却不知此刻的我已经是被劈得血肉模糊,只能凭着记忆扯出一个微笑,告诉她我没事,然后回到她身侧,装作无事发生。 身后,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 第5章 借宿 寒流来了。 在冬月上旬的某节课上,广播吱吱响起提前放学的通知,这才知道是有大雪预警。 三分钟不到,走读生们就走得干净,几个住校生也忙着跟家里人打电话。只有我一个人孤寂地站在电话跟前,不死心地播着熟悉于心的号码,但始终无人接听。 事先知道他们已经在山城舅舅家住好久了,打来电话来不会敢来接我。但我还是心存侥幸,幻想着也期待着电话里的忙音会消失,但始终是无用功。 天空已经被乌云覆满,黑压压一片,莫名的压抑。 我忽然好想大哭一场。 风已经变得狂野,野兽一样对着树枝和叶子宣泄,使其也丑陋起来。 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教室时已经见不到人了,倚着门框,仰头发呆。其实也可以自己走回家的,但是没有钥匙又进不了家门,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沈时青?”直到身后走廊传来熟悉的声音,耀眼如同黑夜里的烛火。她很轻地问:“是你么……怎么不回家?” 干涩的眼眶开始湿润,不受控制的分泌泪水。此刻她的话就像饵虫,勾起泪才肯罢休。 所有的坚持都在开口的瞬间揉成废纸,总是这么容易坦白:“家里没有人,他们都在山城。我没地方去了……” 到后面已经哽咽了,再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透过水光我看见一双无措的眼睛。“别哭啊。”手绕过我的脸落到肩头,安慰似的轻拍,“……先住我家里好不好?” 有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在做梦,毕竟她一向是个很有距离感的老师——不会过界线地跟同学玩闹,也规避任何肢体接触,不熟悉的人更是直接忽视掉。 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走廊里,也不想知道,也不配知道。 还在路上就开始下起雨来,间或夹杂着雪片,落到地上形成一个个圆圆的水渍。我搂着她的腰缩在雨衣里,闻着塑料与尘土的气味,却感觉很幸福。 她的家不大,乳白灯光照得异常温馨,一如她这个人。 安顿好我后她转身进了厨房,端着个冒着热气的瓷碗,让我把姜汤喝了,驱驱寒。 “小心感冒了。”她是这么说的。 姜汤暖乎乎的,也有点辣。咽下最后一口后有点想吐,还好她眼疾手快,递过来一颗糖,恶心的感觉才被压下去。 晚饭是她亲手做的玉米排骨汤。肉很烂,玉米也透着排骨香,比学校食堂里的好吃不知道多少倍,我隔着雾气朝她投去崇拜的目光。 可能快乐是有磁场的,她说:“喜欢吃就多吃点儿。” 那我以后还能吃到你做的饭吗?思想开始涣散。 毕竟是暂住在她家里,总让她干活也怪不自在的,于是我抢着把碗洗了。 “你晚上睡在哪里啊?”她在卧室里问,说如果我不习惯跟别人挤一张床的话她可以到沙发上去睡。 哪有霸占主人家卧室的理呢?她坐在床沿整理东西,暖黄色的台灯照得她好温柔,梦里的月亮圣女。“可惜我现在买不起两间卧室的房子欸。”她对我笑笑,语气里没有卑微。 “可以一起睡的,我的睡相……应该不坏。” “那我先去洗澡咯。”她爽快地起身,经过我时还顺手拍了拍我的头,逗小猫似的。对了,我记得她是很爱猫咪的,经常去喂学校里的流浪猫们。怎么不见她养只猫呢? 因为是临时决定的借宿,我没有换洗的衣服。洗完澡只好穿上她给我准备的睡裙,有点宽松,飘着与她同频的香味。 她倚着靠枕在看书,听见我的声音很自然地掀开被子一角,好像我们住一起很久了。“雪下大了。”她说。 我很小心地挪进被子里,怕碰到她又隐隐有些期待。听见她说雪下大了便下意识地朝窗户瞧去,在窗帘的遮掩下只露出小小的一到缝隙,确实一片漆黑。 “明天雪停了的话要不要去堆雪人?”她像是在哄我。 “可是那时候会不会要开学了?”说完这句话我才意识到自己在舍不得,怕她会猜到。 沉默了好一会儿,可能她也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装作无事一样笑道:“舍不得了么?” 舍不得什么?我心知肚明,不敢有半点显露,怕会吓到她。可能这场寒流就是场梦吧,她近在咫尺,却让我不敢触碰,害怕触碰了会破碎。 鲜活的心跳,我的月亮啊,还是挂在天上才好看。 “睡吧。”见我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她合上书。我应声钻进被窝,在心里与她道了声晚安。 “要开着灯吗?” “我习惯关灯睡。” 啪嗒一声,灯灭了,黑夜席卷而来。她均匀的呼吸就在我耳边,无孔不入,驱使我转向她在的方向。树懒似的挪完身子,还好她没有醒,可能是真的困了吧。 我再次怀疑她是阿芙洛狄忒的化身,那绝美的轮廓,犹如一尊无暇大理石雕像,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那双漂亮的眼睛。 “谭相怡。”这是我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有种很奇妙的感觉。只有在这时候,我们的身份才摆脱了老师于学生的枷锁,她说她,我亦是我——我们是平等的。 但是真的有平等吗? 我的声音太轻,不足以让她睁眼。这样也好,我对自己说,抬起的手指落到她眼角,顺着睫毛抚摸。 明天这里会生出一对崭新的日月,里面会有我的影子吗? 第6章 小王子 大雪在我借宿谭相怡家的第三天才有要停的趋势。我正捧着本书昏昏欲睡,她盘腿坐在沙发的另一头看手机。将要合上眼皮便听见谭相怡问我要不要出去玩儿,瞬间驱散了我的困意,我连连点头,裹上羽绒服就跟在她身后下楼了。 到了楼下,她提议要堆雪人,让我去搜集干净的雪。结果搜集来的雪已经要堆成小丘了,她还在跟面前那坑坑洼洼的雪球斗智斗勇,多少是有点强迫症的吧。我精准地捕捉到她可爱的一面,蹲下身跟她一起把雪球补圆。 等雪人堆好已经是傍晚了,天色渐渐昏暗。我又四处寻了些石子,锦上添花。转回来看见她又堆了个蹲坐着的狗狗样子的雪人,便问道:“哇,这个是小狗吗?” “不……是狐狸。”佯装生气地瞪了我一眼,“有这么不像吗?” “像。”我慌忙补救,“那雪人就是‘小王子’了,对么?” 关于“驯养”的话题适时跑入我的脑中浮现,而故事里的主角换成了我和她。夕阳西斜,将两尊雪雕熔成金色,灿烂却又孤寂。 这么想着,我飞奔到楼上,从行李箱里翻出那条上了年代的围巾。暖黄色的,刚好可以围住它们俩的脖子,远远的看就像散在上面的光。 多么完美,转头想向她炫耀我的杰作,却在她眼睛的夕阳里看见了泪光。是勾起了她的回忆吗?我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不敢多问。 “挺好的。”可能成年人很善于收拾自己的情绪吧,只是片刻,她便朝我招手,招呼我回去。 “这样它们就不会分开了。” 玩雪一时爽,但那晚我被热醒了。像一条脱水的鱼,嗓子干涩,连呼吸都是滚烫的,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发烧了,轻手轻脚地想下床找药吃,没想到她的睡眠很浅,我刚一挪动身子便听见她沙哑着嗓子问我要去干嘛,所有的话在触摸到我的额头后淹没于海浪之中。 后来我就像坏掉的机器似的被她按倒在床上,被角掖得死死的,五分钟后体温显示出来了——三十九度四。我没急却把她急得不行,踢踏着拖鞋小跑到客厅去找药,回来时还带来条冒着热气的雪白的毛巾。 药好苦,我差点要吐在她床上。她也不恼,颇有耐心地安慰我,手一直在捋着我的背。只可惜我那时候没有心思去看她,痛惜错过了她的这一面。 吃完药她把毛巾敷在我额头,那一瞬间像是找到了归宿,好舒服。 也不知道她照顾我到了几点,但每次她拍拍我叫我喝水和量体温时额头上的毛巾都还是如一的温度。在她的眼睛里我没有看到丁点不耐烦,只有无限的柔情与心疼。 有一两次半梦半醒间我甚至能感觉到她冰凉的唇瓣贴着我的额头在试热,不自觉引起我心中最原始的对母亲的依赖。那时候我真的很想问问她,在她眼中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我总是很执着,执着于找到一个答案。 直到微光从窗户透进卧室,我才在梦里听见她的叹息:“退烧了……好好睡一会儿吧。”她的声音听上去好疲惫,多想告诉她也要去休息,但是沉重的困意席卷我,模糊了我的记忆。 于是我再次陷入梦境。 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明晃晃的阳光照得我恍惚。有那么瞬间我甚至觉得昨晚的高烧是场梦。 如果不是腰间的温热提醒我,我一定会这么想。 那温热来自谭相怡。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睡着的,带着湿意的浅浅的呼吸洒到我脸上,每一根绒毛都在颤栗。我僵着身子不敢动弹,怕弄醒了她,怕吵醒了这场美梦。 睡觉时的她也很好看,跟平时不一样的美。长长的睫毛不时抖一下,扇飞的蝴蝶的翅膀似的。我的视线却不知怎的落到她嘴唇上,想起昨夜额头上的冰凉,突然想如果我亲她一下,会不会还能感受到曾经的余温。 但我为什么会这么想? 床头突然响起音乐,可能是她定的闹钟吧。眼看着她忽闪着睫毛将要醒来,我慌乱地闭上眼睛,假装自己还在睡觉,呼吸却乱得一塌糊涂。 环着我的腰的手轻轻地抽离,似乎也抽走了心脏里的血液,空空如也。 她又摸了摸我的额头,然后什么也没说,关门出去了。 听见脚步声渐远我才睁开眼,心脏仍在狂跳不止。当萌发的种子冲破泥土,托举起名为爱的花朵送到我面前,才不得已承认自己大抵是喜欢上她了。 但这并非是喜悦,残酷的现实无时不在提醒着我彼此的身份。是啊,她的一名老师,是教我的老师。 这是不能够违背的现实,我又怎么能因为自己的私自拖她下水。 初生的情感只会带来两个人的伤痛,所以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就足够了。月亮么,还是在天上挂着才好看,我这么渺小的一个人啊,能沐浴它的光就应该知足了。 当天下午就该返校了,出门前她把我裹得像个粽子,还认真的叮嘱我要按时吃药,有不舒服就去找她。 我安静地点头,怀念着这份限定的温暖,不知道她知道我的心思后还会不会这么对我。 恐怕不会再有了吧? 第7章 危机一场 踏入校门后我们就再次被贴上标签,偶尔出神时我总会想起那短暂的时日,恐怕会记上好久。但后来我没有再发烧,自然失去了去找她的机会。 其实我也不是没想过自己不吃药,创造多见她一面的可能,但一想到她关切的眼神,总是过意不去。 我早就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不应该为了自己的私信这么任性。 只是近来流传起了一个八卦——说是办公室里某年轻的男老师在追求谭相怡。 本来以为这只是传言,但偶尔几次我去她那里蹭吃蹭喝,总能在她桌子一角看见新鲜的花束,且多是玫瑰。但谭相怡从来都不说,也没有其他女老师一样关注这玫瑰的枯萎与否。 有次小休我来找她聊天,那时候办公室里没有多少人。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她聊着最近的趣事儿,她也不时附上一句,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甜。 那八卦的主角,年轻的男老师就是在这时候进来的。明明已经冬月末了,气温下降得厉害,他却依旧不怕冷似的穿着正装。 假正经,我暗暗骂了他一句,对他没有一点好感。那双筷子似的细腿真的不会被风吹断吗?看着还有没女孩子的腿有力气。 可事实证明,他这种“小白脸”的装扮着实戳中了某些女老师的心,隔着老远我都能听见两个女老师低声的兴奋。 那“小白脸”又带来了束花,还有杯冒着热气的奶茶。他自顾自地把东西放在桌子角——之前的那捧花已经枯萎被别的老师丢掉了。 “谭老师下午好啊。”他清了清嗓子道。 嗓子有毛病就去治,别传染了我们家谭相怡。我在心里怼了他一句。偷偷往谭相怡那边瞟了一眼,还好,她在看一本摊开的书,没有把视线分给那男的。 “我不喝奶茶。”明明是拒绝,那男的却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怎么?是谭相怡第一次跟你说话吗?那多不好意思啦,我跟她不光说过好多话,还一块儿睡过觉来,那时候还没有你这号人呢。你又算哪根葱? “这样啊。”谁知道他还是不罢休,好像谭相怡的拒绝给了他力量似的,“那就留给你的学生喝吧,小孩子们不都喜欢喝这个吗?” 咋滴又扯到我身上来了?还特地强调我是小孩子,自己就很大了是吗?不过是打了我几岁,长了我几年的阅历,说起话来怎么这么难听? “她也不喝。”谭相怡冷淡地帮我拒绝了。之后可能看见了我糟糕的脸色,安慰似的拍拍我的手背,说:“你之前不是说要去看看那几只猫宝宝吗,还去不去?” 欸?我有这么说过吗?疑惑地望向她,她对我眨了眨眼睛,盈着笑意。 那一刻所有的愤怒都消之云散,管他什么“小白脸”的。谭相怡是在意的我,光这一点就足以让我开心了。 “去。” 我瞬间来了兴致,握住她伸过来的手逃出这逼仄的房间,也不管那男的的脸色有多么难看——再难看又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第8章 小三花【谭】 其实我不是很清楚沈时青为什么要生气,但能确定的是她也不喜欢他,那么我们为什么不找个理由离开这里呢?猫咪可比他可爱多了。 但实话说,看见沈时青心情变好的时候我也会很开心,好像我的情绪会被她影响一般。 这又是因为什么? 学校里的猫咪总喜欢在食堂后面的草地上晒太阳,很亲人,我们靠近了也不会跑走。沈时青是个十足的“猫控”,一看见猫咪们就走不动道,把我都给冷落了。 这么也好,因为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打开手机,那个人又发过来一连串的信息——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一往如既地不去看那些不堪入目的字眼,编辑好文字发送出去,然后利落地把他拉黑删除,不留下一点痕迹。 对于没有意义的人,我从来都不想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 “我家小朋友花粉过敏。你也是个老师吧,还记得要关心学生吗?” “我对你没有任何兴趣,也别再来纠缠我。这次是发信息,下次是什么就不一定了 。” “李老师,我希望你好自为之。” 所谓花粉过敏不过是个托儿,只是想让他别再靠近我的未来。 做完这一切后我轻松了不少,伸了个懒腰坐到旁边的长椅上,看着正在逗猫玩儿的沈时青,不知道怎的开始走神。 那么我又把她放在什么位置上了呢?我很清楚这种亲昵已经超出了普通师生的限度。朋友吗?好像也不太对,关于她的一切在我眼前像胶片一样播放。 初次接手这个班时,她像只孤傲的猫咪,莫名地吸引我去关注:看见她露出来的肩带,下意识地替她整理好领口;面对她可怜的流泪,想要为她擦去眼泪又匆匆收回手;那夜她发高烧,自责自己为什么没有照顾好她……这些失控,真的只是朋友吗?应该不止吧。 “谭相怡。”听她叫我的名字成了一种享受。我收回思绪,佯装生气地回答她:“在学校里直呼老师的名字很不礼貌哦。” 她自然地忽视了这句话,抱着只幼猫朝我走来,一步一步,似乎都踩在我的心脏上。 “猫妈妈好像把它送给我了,可以养它么?”她对我说。 既然是给你的,那为什么要问我?看着她略带些祈求的湿漉漉的眼睛,我忽然起了想逗逗她的心思,明知故问:“所以你要把它养在哪里呢?” 这番话着实把她难倒了,咬着嘴唇半天不说话,低头揉小三花的脑袋。 其实只要你开口,我就会答应的。 心声被她听见了一样,小心翼翼地问我:“那……可不可以养在你家里?” “那你求求我。”她现在好像一只小猫,面对我收起了爪子。 “求你……” 小三花最终还是在我家住下了,沈时青给它取名叫阿星。好几次我问她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她总是笑笑,把话题移到别处。 之后她也总是以照顾阿星的名义来我家过夜,两人一猫,勾起了我陈封住的记忆,唤起我对家的幻想。 可是关于“家”的想法惊醒了我,曾忽视了的问题再一次被抬到明面上来,我却可悲地发现“朋友”这张纸糊住的字是“心动”。 那晚我久久失眠,想了好久也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时候对她有了非想。年龄、职业、阅历……处处都在我们的未来画上了鲜红的叉,昭示着这条路的不可能。 那时候我还心存侥幸,想着还好只有我是这样,还可以戴上伪装,继续扮演一个爱她的老师的角色,等她毕业了就好。 但是命运总会捉弄人的。绝望之中我想起我没睡熟的那夜,她轻唤我的名字,抚摸我眼尾时流淌出来的情愫——我早该察觉到的。 她也对我动了心。这是幸福的开始,亦是悲剧的最后一环。我多么希望自己没有老师这层身份,多么希望自己可以回应她孤注一掷的爱,可时间残忍地夺走了我面对现实的勇气。 我唾弃自己的胆小,却也无计可施。分离是我们不可避免的结局,趁着这份感情才刚刚开始,趁着我们都还没有深陷其中,把它扼杀在起点吧。她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去遇见更多的人,总会把我忘记的。 可是神啊,既然我们的结局已经是注定,你又为什么要让她走进我的生活? 第9章 智齿 最近谭相怡开始疏离我了。 在她又一次拒绝我散步的请求后,我得出这个结论。 可是事情怎么发展成这样了呢?明明前不久我们还一起收养了阿星,一起给它搭建了猫窝,美好得让我一度认为我们会拥有未来了呢。 现在来看,还是我自作多情了吧。 与她“冷战”的第二十三天,学校组织了年纪体检。我拿着印有自己名字的条形码在实验楼的各个房间里穿插,在三两成群的人群里显得格格不入,但我已经习惯了。 最后一个项目是口腔 我推开老旧的木门,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倚在窗台边的谭相怡。 房间里很空,除了两位医生就没有什么人。我进来时她们都条件反射似的朝门口看,唯独谭相怡没有,情绪瞬间低落,以为自己习惯了被她忽视。但同样的事情再次重复,我依旧会难受,心脏被挖去了一块。 头发花白的医生让我张嘴,捏着两只棉棒在我嘴里捣鼓。年轻一点的医生也凑了过来,没一会儿,发现新大陆般地惊呼:“小姑娘,你长智齿了欸!还是两颗。”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年长的瞪了一眼,把棉棒扔进垃圾桶里,低头在手机上填数据:“疼不疼?”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智齿。”年轻的小声提醒我。 我摇头。 年长的见我摇头,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说:“不疼就好,但疼的话一定要去医院拔了,不然以后疼得更厉害。” 到这里我的体检就全部结束了,从始至终谭相怡都没有看我一眼。我放慢脚步往门口走去,乌龟一样,还是期待着有奇迹发生。 一、二、三。手已经放在门把手上了,将要用力的前一秒我终于听见她叫我的名字。于是利落地转身,看着她一步步朝我走来,听见自己的心跳被无限放大以致于失去声音,仿佛灵魂在复苏。 她停在我跟前两三步的地方,递过来张白纸:“帮我放到桌子上,谢了。” 这是她头一次对我道谢,却有什么东西从我内里崩塌,她避开我的视线,眼睛里充满着淡然。 我听见自己坠入深渊的声音。 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离开实验楼的,跑到外面才被一股冷风吹醒,冻得我连打了两个喷嚏,意识才恢复清醒。刚一呼气手里的纸又因为没拿住被刮到了路边,只能在寒风里去捡。那一刻我真的觉得自己狼狈极了。 好在纸没有再被挂到别处,我松了口气,蹲下来要拾起它。但是命运似乎总在捉弄我,折好的纸散开了,字迹清楚地刻进脑子里。 下学期她不打算教这个班了。 一切都结束了。 那晚我被泪水蒙住了眼睛,好不容易睡着又被噩梦吓醒。梦里她走得好快,我怎么也追不上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低头,却发现自己脚下没有路…… 压低呼吸声去摸枕头底下的手机,光亮刺得我不得不眯起眼睛。 还有两分钟零点,再看一看日期,才恍然记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但显然没有人记得,连我自己都要忘了。我小声吸了下鼻子,转身望向窗外:夜空很晴朗,云彩都很少,皎皎的月亮挂在空中,旁边傍着一颗很亮的星星。 就像谭相怡和阿星。 今年的愿望是谭相怡和阿星都平安喜乐。我闭上眼睛默默许愿。 没有蜡烛,没有蛋糕,也没有什么派对——这就是我十二岁之后的“生日”。我习惯了失去,像只阴沟里的老鼠,看见丁点光亮就会奋不顾身,却从没有想过光亮不会为我停留。当卑微逐渐融入骨骼,我开始不相信有未来。 老鼠可以拥抱月亮吗?童话故事里都没有这么写,可见有多荒唐。 就先写到这里吧,已经是新的一天了。 第10章 葡萄酒的夜晚 接着就到了年底,元旦假期前最后一节晚自习照例是班级举办的晚会。谭相怡也被邀请来了,坐在角落里,但大多数时间都在看手机,一整个心不在焉。 是对这些不感兴趣吧?默默地看着她,又要乱想了。 知道旁边的人碰碰我,才从神游中抽离出来。原来是到我报的节目了——一首关于暗恋的歌,也是想唱给她听的歌。 其实事先我琢磨了好久,怕被别人看出什么破绽,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太多情了。别人顶多会觉得我喜欢男生,谁又会往谭相怡那里才呢? 是庆幸,也是苦涩。 这次她终于看我了,但是没有任何表现。我对着主持的同学点点头,走到讲台前,调好歌后面对着屏幕,只把背影留给她。 当熟悉的前奏想起,脑中自然地放映起过去四个月里的故事,化作音符从我口中流露: 我看着你背影,想开口 那勇气却和时间偷偷流走 思念知难眠,时间不知深浅 想做你锦上添花一场盛宴 是唯一心愿 可睁眼 现实和梦啊原来都在一瞬间 我们的心像烟火,一朵连接着一朵 …… 一曲终了,我小声地吸了吸鼻子,对台下说了声谢谢后就坐回自己的座位。没有去看她的反映,也知道她如何反映对自己而言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她不会属于我,我同样也没有资格请她为我留步。 晚会结束时是七点多,天已经黑透了。别人都在匆忙收拾着书包,她却依旧坐着,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不知不觉中,教室里只剩下我俩了。 她怎么不走?但只能问给自己听,像丢入河里的石子般得不到回响。窗外突然响起一声炮鸣,接着一朵巨大的橘色烟花绽放于夜幕,也照亮了她的脸庞。 “沈时青。”花落时我听见她在叫我,带着犹豫的味道,“你要不要来看看阿星……它很想你。” 只是阿星吗?我迫切地想从她眼里看出另一种可能,哪怕只是飞蛾扑灭的火星,可她又一次回避了我。 总是这样,她总是把我置于感情的低位,自顾自地做出以为对我好的决定,却从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我也想主动抓住你啊,为什么不肯给我机会? 阿星确实是想我了的,一见到我就往我身上凑。但是我的心思不在这里,摸着它的脑袋,眼神追着谭相怡走进厨房,端出两只高脚杯和一瓶葡萄酒。 这是整哪出?我抱着阿星,满脸疑惑地看她。 但她不看我。拔开瓶塞,将两只酒杯灌满,问道:“能喝酒吗?” “不知道。”我结果杯子,凝视里边浮动的光,“只喝过果啤。” 杯口相撞,发出清脆的哀鸣。她也不顾我,抬手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眼眶却盈满了眼泪。 会不会是酒水化成了泪水?我看着面前陌生的她,愣愣地想。如果她现在眨一下眼,会流下红色的泪吗? 我第一次在她身上嗅出悲伤的味道,它过于浓烈,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口腔里的酒成了苦涩的药剂,我却在想她——原来这就是她藏起来的秘密啊。 她又倒了杯酒,杯口贴着嘴唇,自嘲似的笑笑:“我也有过初恋,她是个女生。” 这一次换我来做观众。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情告诉我,也可能是明白的。但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话——将要说给我的她的过去。 “我们是高二在一起的,整整六年,我一度以为我们会拥有更多个六年。”她昂着头,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但是她怀孕了。大四的最后一个月,她怀着别人的孩子跟我说对不起,说她不忍心打掉这个孩子……” “然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傻。感情什么的对她来说是可有可无的泡沫,只有我把它看得那么重要,幼稚到把学生时期的承诺当真——到头来却成了小丑。” 她哭得好伤心,连阿星都感觉到了,扒拉几下她的裤腿,眼睛里写着关心。我默默地把她手里的杯子接过来,犹豫片刻,还是覆上了她颤抖的背,轻轻拍着。 我没有安慰人的前科,不知道该怎么哄她,但是不想她伤心。刀子似的泪深深地刺进我的心脏,疼痛的连带着灵魂。 亲爱的月亮,如果我的爱让你感到了痛苦,就请放弃我吧。 “沈时青。”她转身面向我,单手托起我的下巴,轻轻扫过眼角,“我能相信你吗?” 能的。 清浅的笑容浮动于表面,她伸出食指竖在我嘴唇前:“嘘,别急着立flag。” 也是,我无权让她轻而易举地相信一个小她六岁的学生,她需要一个渐进的过程。 我明白,并甘愿等待。 所以,我们可是试一试吗?我没有勇气问出口。她的眼眶依旧湿润,却一扫先前的阴郁,像装着尊贵的宝石,异常地美。 **让我握住她的手,连接起彼此的心跳。透过手心,我感受到的生的鼓动。 她用抱歉的眼神看向我:“我需要一点点时间——不会太久的。” 没关系的,我可以等你,那么作为等待的补偿,可否赠与我一个拥抱? “可以抱一下吗?”第一次对她袒露内心,着实有些紧张。 还没反应过来我就被她拥进了怀里,比想象中的更温暖,更醉人,我甚至有种想要溺死在这刻的冲动。 “我以为是梦……”闭上眼睛呢喃。 她没有说话,却把我抱得更紧了。 歌曲是《心似烟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葡萄酒的夜晚 第11章 命运【谭】 我能再相信一次吗?没有谁能给我答案 。明知道不会拥有完美的结局,但终究还是抵不过贪婪的诱惑,尤其是看到她失落的样子,我的心也在作痛。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我强迫自己去忽视她,强行把我们的关系拉回原本的轨道,却不想轨道已经变了样,我们无权回去。 本着不想她伤心的原则,最终还是让她难过了,是我有罪。 晚会上是我第一次听她唱歌,很柔绵,眼眶都红了。我不禁想起上映不久的电影中的片段:妹妹拥抱着姐姐,放弃了还生的可能,姐姐泣不成声说想要她活下去……沈时青啊,我又何尝不想让你“活下去”呢?喜欢同性这条路本来就很难走了,我又怎么能因为私心成为你的累赘。 但是从我们相识的那刻,好像就被写进了既定的故事,无法挣脱。 于是我开始恨这不可逆的命运。 夜空中的烟火美丽而又寂寥,我却在她眼里看见了死水般的绝望,绚烂星火也没有落下星点光亮。 是我做错了吗?可无论我怎么决定都不是对的,正解又在哪里? “你要不要来看看阿星……它很想你。”我也是。 多亏了阿星,我可以藏在它身后诉说自己难以启齿的**。或许这终究是逃不掉的圈套,我早已步入陷阱。 她迫切想透过我的眼睛来看破伪装。而我却不敢直视她眼里尚存的湿润,比兔子还要胆小。如果她知道了一定会笑话我的吧,空空有了年龄,却弄丢了爱人的勇气。 我甚至沦落到用酒精来壮胆,才敢把藏于心底的伤口暴露给她看。原来往事也没有那么难堪,倾诉让我的心轻松了许多。这才明白这条路不只有一种走法,而我犹豫再三,差点扼杀了彼此的故事。 笨拙的安慰对我来说却是最好的安抚剂,给了我摆脱梦魇的机会。我不知道这本故事会在哪一页走到结局,但重要的是拥有过过程,就算哭过也是值得珍藏的记忆。 “我需要一点点时间……不会太久的。”我挠挠她的手心,如愿地看见那双眼睛重新焕发出光亮。 不会太久的。我还需要一点点时间调整自己,过期了的理应当扔掉。到最后,我会用最好的状态与你拥抱。 放心时青,这次我不会再推开你了。 “可以抱一下吗?”她害羞时耳朵总是红红的,像春天里的樱桃。 真可爱。这么想着,我轻轻环住她的腰——比想象中的更柔软,也更脆弱。如果不是她湿热的呼吸洒在我脖颈上,我还以为这是梦里呢。 “我以为是梦……” 当然不是,傻孩子。我同样对自己说。这不是梦——而且我们将拥有梦境到不了的未来。 会有未来的。像许愿,亦是承诺。我紧紧抱着她,怕下一秒就会消散。 电影片段是《照明商店》喔[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命运【谭】 第12章 除夕 那晚的月光酿做酒,永远封存在我的记忆中。 像个被小孩子选中的布娃娃,我终于迎来了珍视我的人。课堂上每当我抬头看她,总能得到一个浅浅的不让人察觉到的微笑,光明正大地做着关于爱的交易,并甘愿身做筹码。 她承认那晚的存在,承认我错误的正确,这才是真正重要的。 一月底是个节点,期末考试的结束意味着寒假的开始,同样意味着我们暂时的分别。在所有人都高兴地准备放假的大背景下,我的失落显得格格不入。 放学后我遛到她办公室,坐在空椅子上看着她收拾东西——好像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离别,而我就像个笑话。 “怎么了?”她终于舍得看我一看了,倚着桌子问道,“放假了还不开心啊。” 可是放假就会好长时间见不到你了啊。我撇嘴,颇为委屈地回答她:“开心??” 这也是心知肚明的好处。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把自己的情绪表现出来,不用再内耗,也不用委屈自己——因为她总是在我身边,不厌其烦地陪我玩着烂掉牙的游戏。 “怨气都要写在脸上了。”她无奈地捏捏我的脸,开导似的说,“只是放寒假,又不是不会再遇到了,是不是?而且我们可以发消息啊,只要你想见我,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有空的。” 她真的好温柔,想溺死在她温柔的潮水里,听见春天的声音。 “道理我都懂,但就是难受??”我试图解释,虽然她似乎都懂。 “我知道。”她对我笑笑。 等她收拾好东西的时候学校已经没什么人了,我们肩并肩地走到楼下,纵然有万分不舍,也只能挥手告别。 其实我不喜欢回家。在室友们都高兴地讨论自己家里的故事时,我总是插不上一句话。她们口中的家与我现实里的“家”完全是大相径庭——没有压抑的氛围和紧张的家庭关系,也没有控制与奴役的掌控。 或许她们的才是真正的家,是我做梦也到不了的高度。 我拖着行李箱敲了三下门,初二的弟弟才不情愿地来开门,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自己早应该习惯了家里的低气压,收敛起所有的多巴胺因子,走回自己的房间。 打开手机,一下子蹦出来好多谭相怡发来的消息,最后一条是刚发的:“到家了没?” 可能是好久没有被关心过了吧,我险些没控制住眼泪,真是丢人。 刚回完消息,房门就被推开了,我甚至来不及把手机收起来。“天天吃饭不知道,还用人喊。”四十多岁的爸爸满脸不耐烦,看见我在玩手机又开始嘟囔,“刚来到家就看手机,也不知道学会儿习??” 我咬着嘴唇,默默地把手机关机,然后掠过他走出卧室。 在家里我一向吃得很少,没胃口是其一,最重要的是死气沉沉的氛围令我反胃。果不其然又听到他们埋怨我不吃菜,说不是因为我回来他们连菜都不做的,我还不领情。 难道是我不让你们吃菜了吗?不想去理,于是放下碗逃回卧室,对她的思念在一瞬间占据了思想的全部。 好像跟她待在一块儿啊。 拧开台灯,把手机压在课本底下发呆,以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得到片刻安宁。在他们眼里,我只要有一秒钟没看书写字就是在玩,简直不可理喻。 年前的几天,我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偷着他们都不在家的时间跟谭相怡联系。她给我分享热闹的街市,晚间的烟火,还有长了许多的阿星。她是我看世界的窗口,无足轻重的举动却像一把火炬点燃了我身体里的灰烬,告诉我要走出去。 除夕的前一夜我们聊到了很晚,巴掌大的屏幕牵连起两边的牵挂。她说今年过年她将留在榴城。而事实上,这已经是她一个人过的第三年了。 “我可以陪你一起。”我钻到被子底下对她说,怕熬夜玩手机被他们抓到。 她久久没有说话,叹了口气:“不用了,哪有不跟家人一块儿过年的。就算我同意你来你妈妈也不会同意的吧?” 句末显然是想开个玩笑,但因为语气太过忧伤失败了。我没有戳破她,但又止不住地想问:你最真实的想法又是什么呢?在几乎是所有家庭都“团圆”的时候,你身边却只有阿星一只猫,真的不会孤单吗? 真的蛮庆幸自己把阿星留在了她家,不然连一只猫都没有了。 有时候我真的很讨厌她的理智。 其实我早就打算好了的。除夕那天的午后妈妈匆忙地给我留了碗水饺,略带歉意地看了我一眼,便和爸爸一起带弟弟出发去山城的舅舅家——舅舅在岗位里又升了一级,高兴地招呼家里人都去他家过年。 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服他们把我留在家里,只为了一个秘密。 家里一下子清净了好多,我放着轻音乐躺倒在床上,享受这难得的时光。床头柜里面有我准备好的礼物——手织的围巾和一个猫咪状的毛毡,长得特别像阿星。它们可是花费了我不少功夫,手指头上的创可贴就是最好的证明。 傍晚,当晚霞爬满天空,我带着一个小包穿梭在归家的人群中。心思像一只自由的鸟,不用太多时间就来到了她家门口,抬手,输入了那串熟记于心的数字。 门开了。我光着脚溜进客厅,看见她背对着我坐在地毯上,仰头看着窗外的天空——那里绽放着属于别人的浪漫。 还是孤独的吧。我的心像被揉碎了似的难受,更不用说她了。于是再也忍不住地走到她身后,小心地拥抱她: “谭相怡,我来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