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养珠手册》 第1章 哥哥,我是陈逢 夏末的雨和盛夏时节不分上下,又烈又急,打在雨衣上噼里啪啦,陈逢扒开雨衣左顾右盼,没敢探出头。 大雨模糊视线不好分辨,再三确认快到自家巷口,一跃便跳下自行车后座,动作灵敏。 “秦老师再见!”陈逢头也不回道谢,一溜烟窜进巷子。 身穿湖蓝色连衣裙,看起来胖乎乎的小团子,动作却灵活。 陈逢的幼儿园班主任秦老师,隔了几秒后才做出反应:“小逢!老师答应了你爸爸送你回家,陪你等爸爸回来……” 秦老师急急忙忙停下车,话还没说完,小团子飞快拒绝:“谢谢秦老师,到这里我可以自己回家了,我一个人不害怕的!老师再见!” 陈逢声音软软糯糯,语气却极为坚定,不肯让秦老师送她到家里。 秦老师见心上人的期待落空,原地跺了两下脚,带着不甘心和无可奈何,只得回答:“那老师走了?等你爸爸回来记得让爸爸给老师回电话,” 说完紧接又此地无银三百两补了句:“确保你安全在家,老师才安心,知道吗?” 这次陈逢没再回答。 跑到一半回头,没见到秦老师追上来,陈逢放下心拍拍胸口,给自己顺气。 她很喜欢秦老师,秦老师说话总是挂着笑,很温柔。 可是爸爸不喜欢秦老师,每次秦老师送她回家,爸爸都会装作很忙的样子。 在亲戚邻居眼里,陈逢父亲陈明之待人既温和有礼,又成熟稳重。 因此在陈逢母亲唐樾难产去世后,不少人给这个年轻鳏夫介绍对象,但陈明之一直没松口再娶。 陈逢从小到大经历得多了,不费力就察觉到了秦老师对陈明之的好感,以及陈明之对秦老师的疏离。 大雨没有停歇的迹象,天逐渐黑透,陈逢来不及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双手抱头,也不管遮没遮住,闷着头向前跑。 再拐个弯就能到家,她蓄力向前冲,没承想那边也有人,两两相撞,嘭的一声,二人一齐跌坐在地上。 蓝裙子沾了泥水,膝盖也跌破了,发带也松散了。 陈逢长睫一阖一展,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瘪了瘪嘴抽泣两声,将眼泪憋了回去。 “哥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陈逢闷声闷气率先认错,委屈巴巴的但态度尤其真诚。 与陈逢相撞的男孩身形隐约和她差不多大,但比她要高些,一身不合身、宽大的球服,衬得他瘦骨嶙峋。 男孩原本眉眼裹挟着戾气,冷着的一张脸,但在面对陈逢的认错时,显得有些别扭无措。 他张张口,欲言又止,犹豫片刻后,伸出手将陈逢拉起来。 “好痛!”陈逢借着男孩的力道刚站起身又跌坐回去。 圆圆的小脸略带婴儿肥,脸颊微微泛红,泪眼婆娑,抱起膝盖可怜兮兮、小心翼翼带着讨好抬头:“哥哥,可以麻烦你送我回家吗?” 男孩没说话,看着她湿漉漉的眼,想起从前那只没救下的小狗。 “哥哥,我家就在前面,可以吗?”陈逢弱弱再次开口。 男孩没再犹豫,直接蹲在她面前背对她,用行动表明。 “谢谢哥哥!”陈逢露出甜甜的小酒窝,雀跃爬到男孩背上:“哥哥,我叫陈逢,你叫什么名字?” “许过。” 许过弓起嶙峋的脊背,陈逢硌得不舒服,趴在他背上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咯咯直笑:“哥哥加油!” “我叫许过。”许过不习惯别人叫他哥哥,疏离纠正她的称呼。 “好的,许过哥哥!”陈逢笑呵呵道。 许过像个大人一般叹了口气,放弃纠正。 拐个弯入眼第三户就是陈逢家,很普通的带院老式二层小楼。 “咦,窗户玻璃都被雨打碎了!”陈逢眼尖,站在门前指着自己家玻璃。 楼上楼下的玻璃全都碎了,玻璃碴子一地。 许过在听见陈逢说玻璃碎了时,动作僵了一下,下意识箍紧手臂,听见陈逢喊痛,回过神,脚下踢踢,将玻璃碴踹开。 “许过哥哥,灯在右手边。”陈逢进了屋子指挥许过拿完医药箱,又喊他开灯。 外面下雨,阴沉沉的,灯一开,整个亮堂起来,陈逢才注意到许过实际比她伤的还重一些。 “许过哥哥,你在流血!”陈逢惊呼。 他手臂和膝盖被石子刮开了口子,皮肉外翻,还在缓缓淌着血,一滴滴混合雨水滴落在地,融在一起。 许过表情木然,像个没事人,转身要离开。 “许过哥哥,你受伤了还背我回家!”陈逢气鼓鼓道,心虚瞄了眼自己膝盖,下意识缩了缩腿。 许过眯眯眼,颇为不耐烦:“不是你问我能不能送你回家吗?” 对的,是她请他送自己回家,他只是没拒绝她的请求。 可是,可是…… 陈逢不知道怎么解释,又气又急,眼泪再度卷土重来,她哇的一声大哭出声,边哭边道:“可是我不知道你受伤了呀!许过哥哥,你疼不疼?” 陈逢一哭,许过态度立即软了下来,“不疼,我不疼。” 但他越说不疼,她越哭得大声,像是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受伤了的是她似的。 “怎么会不疼!许过哥哥骗人。”陈逢抽抽搭搭地回答。 许过原本勾起的背瞬间立直,他咬了咬唇,没有辩解。 许过早就对疼痛习以为常,这算不得什么。 但陈逢误解男孩不想搭理她,更为放肆地大哭。 许过再开口,声音低低的:“其实,有点疼的。” 陈逢眼角还挂着泪,闻言哭声戛然而止。 她在书包里翻了又翻,从沙发上跳了下来,将翻出来的东西不由分说塞进他口中。 “许过哥哥,吃糖,吃完糖就不疼了。”陈逢喂许过的,是幼儿园奖励给乖孩子的水果糖。 许过下意识咬了下,独属于水果糖的清香气在口腔蔓延,他呆愣在原地,低头。 陈逢刚哭完的眼睛水灵灵的,鼻尖通红更衬的她唇红齿白。她拉着他的手,满眼心疼地替他呼伤口。 “不,不疼了。”许过难掩慌乱。 温热的气体呼在伤口上,那感觉很奇怪,像蚯蚓在往血肉里钻似的,有点痒,又有点疼,一直钻到心里。 这样陌生而奇怪的感觉,让许过反射性缩回手。 “许过哥哥!”陈逢奶凶奶凶瞪他:“你又骗人!” 陈逢连拖带拽带许过到沙发旁,这才松开手去拿医药箱。 许过回头看了眼自己经过一地的雨水,默默坐在了木椅上。 陈逢抱着医药箱过来,看见一地的泥水和浑身脏兮兮的许过,反应过来两人一身的湿衣服,自己换了衣服,不由分说塞给许过一套成年的T恤:“许过哥哥,你可以穿我爸爸的衣服。” 许过抬头对上她亮晶晶的眸子,拒绝的话终究是没说出口,败下阵来:“谢谢。” 许过一瘸一拐去卫生间换衣服,陈逢在外面翻箱倒柜地找医药箱,等许过出来时候,陈逢已经怀揣着医药箱,站在卫生间门口。 她一本正经,板着脸:“许过哥哥,我帮你处理伤口。” 像是责怪许过,受伤了都不知道说,还送她回家。 父亲陈明之是本市医院外科医生,陈逢自小耳濡目染,平常会帮切菜切到手指的陈明之处理伤口。 但真的上手处理男孩的伤口时,她还是哆嗦了下。 胳膊上的伤口拉得很长,而且泡水时间过长,微微泛白,看上去很可怕。许过本人倒没什么感觉似的,表情分毫未变。 陈逢想退缩,但想起许过受了伤还是送她回家,深呼吸一口,终于鼓足了勇气。 陈逢半蹲在许过面前,轻轻呼呼伤口,再仰头,眼里的心疼快要满溢出来:“许过哥哥,可能会有点痛,你别害怕。” 其实害怕的是她。 陈明之手把手教过她处理伤口的步骤,先用生理盐水清创口,再用碘伏消毒,最后包扎。 清创和消毒她都做得很好,动作又轻又柔,许过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就结束了。 只是包扎,陈逢第一次替人包扎这样大面积的伤口,拿创可贴比画比画,又放下拿起纱布。 她手法不太熟练,不是松了就是紧了,折腾来折腾去,满头大汗,看起来是安慰许过,实际是给自己打气:“许过哥哥,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好了。” 许过二话不说自己拿起纱布,三下五除二将伤口全部包上,全然不顾陈逢在一旁急得不行。 “哥哥!你包得太紧了会影响伤口愈合!”陈逢说也不听,从许过手里强抢过纱布抱进怀里:“哥哥!” 小小的一只,还挺会生气。 许过内心有些窘然,面部表情比起刚才要松散。 陈逢继续处理伤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给纱布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作为收尾 “哥哥,手臂伤口处理好了。”陈逢很满意自己的杰作。 剩下膝盖要好得多,清理完创可贴上创可贴就完事。 陈逢手里创可贴正要贴上去,大门猛然被人从外面推开,撑伞的瘦高人影进门。 那人伞刚收起,还没站定,陈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进他怀里,撞了他个趔趄,挂在耳上的无框眼镜斜了斜,差点跌落。 知道是陈逢,陈明之皱紧的眉头松开,换上笑脸,左手扶眼镜,右手揉揉陈逢尚未干透的头发,轻声问:“淋雨了?” “爸爸,你怎么才回来呀?呜呜呜……我今天摔跤了,好疼!” 待陈明之抱起陈逢,陈逢搂住陈明之,脸贴近他的脖子,蹭了又蹭,哼唧几声后奋力抬起自己白嫩嫩的小腿,脆生生开口:“爸爸你看,好疼!” 小腿上只有轻微擦伤,并不严重,不仔细看都瞧不真切,陈逢就是爱撒娇。 “对不起,疼不疼?爸爸今天手术耽误了点时间。”陈明之替陈逢呼呼伤口,真诚道歉:“爸爸错了。” “没关系!爸爸,我原谅你了。那爸爸的手术成功了吗?”陈逢偏了关注点。 “特别成功,谢谢小逢理解。”陈明之答。 “爸爸真棒!”陈逢眼睛完成月牙状,眼里写满对陈明之的崇拜。 “小逢也很棒。” 得了夸奖,陈逢更开心了,银铃似的笑声,似湖上涟漪,一圈又一圈,在屋子里漾开。 父女俩互相吹捧完,陈明之抬腿向屋内走,这才注意到屋里有个小男孩,身穿他的旧T恤。 陈明之的衣服太大,挂在许过身上,T恤显得空荡荡的。 许过从沙发弹起身,极其戒备后退几步,双手握拳呈防卫姿势,眼神十分警惕。 他嘴里的水果糖还没化完,吃到最后有点苦,还有点割舌头。 四目相对,陈明之看出许过明晃晃的敌意,反应过来许过是谁,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收敛笑容,不着痕迹侧了侧身,挡住许过落在陈逢身上的视线。 “爸爸!我不小心撞到了许过哥哥,是哥哥送我回来的。”陈逢没看出来紧张气氛,在陈明之怀里挣扎,要下地,“爸爸!” 陈明之怕弄伤陈逢,不得已松了手。 陈逢一落地便跑向许过,站在他身边,指着自己的“杰作”,下巴微抬,向陈明之求表扬:“爸爸!你看,我包扎得好不好?” 许过没给陈明之开口的机会,拔腿向外跑。 “哥哥怎么不打招呼就走了?”陈逢不满看向陈明之,小声抱怨:“爸爸,哥哥好不礼貌。” 陈明之收回视线,眼角余光掠过角落里、许过遗留的染血球服,眉拧成了个川字。 第2章 宝贝 吹风机吹的脑袋热热的,陈逢半昂起头,嫌热躲开了风口,直皱鼻。 “爸爸,下次你没空来接我的话,我可以自己回家,不用给秦老师打电话请老师送我回家。” “你不是很喜欢秦老师吗?”陈明之打趣陈逢:“前些日子还嚷嚷秦老师生病请假,好多天没见到秦老师想念老师。这才几天,就变了?” 陈逢摇摇头,笑容天真:“因为我已经长大了,大孩子可以一个人回家。” 陈明之拿吹风手机的一顿,陈逢扭头避开。 “爸爸,烫!”陈逢娇声抱怨。 六岁的陈逢开始有了独立意识,察觉到这点,陈明之蹲下身,目光与陈逢平齐,表情似欣慰,又似失落。 片刻后,陈明之收好吹风机,动作轻而缓,揉揉陈逢发顶。 “爸爸可以答应你不请秦老师送你,但是你不可以一个人回家,现在有很多坏人抓小朋友。爸爸会尽量早点去接你,好吗?如果爸爸来晚了,就乖乖在幼儿园等爸爸。” “不许和陌生人说话,不许和陌生人走,听见了吗?” 这话和陈逢原本的想法并不冲突。 陈逢达到了自己的目的,高呼一声,猛一下整个头扎进陈明之怀里,拱了又拱,“爸爸最好了!我爱爸爸。” “爸爸要是不答应,就不爱爸爸了?”陈明之失笑。 陈逢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后拉开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小小距离,鼓起腮帮子:“不答应的话,比现在少一点点,就一点点。” 陈明之佯装伤心,陈逢笑得灿烂。 “爸爸,你骗人。” “爸爸真伤心。”陈明之捏捏陈逢白嫩小脸蛋,余光瞥见满地的碎玻璃,笑容淡了许多。 “爸爸,新玻璃能换和夏奶奶家一样的吗?要星星和叶子的。”陈逢顺着陈明之的视线望去。 陈逢口中的夏奶奶是隔壁邻居夏老师,前两年装修新换了全屋带花纹玻璃,陈逢见过后念念不忘。 陈逢这下逮到机会提出来,陈明之回了神,沉吟道:“如果现在有人去把外面扫干净的话,可以考虑。” 陈逢双手抱起扫帚簸箕,眼神坚定:“爸爸工作辛苦了,打扫就交给我吧。” 陈逢小跑出门,路灯都忘了开,陈明之失笑,跟着出门:“先穿上雨衣,待会儿再淋湿了。” 陈逢边哼着歌边动手,兴致极好。 “爸爸,那我们什么时候去看玻璃?”陈逢问。 “等爸爸休息。”陈明之答。 陈逢一听这话,脸耷拉了下来,“爸爸,那你什么时候能休息?” 陈明之是市医院外科主治,忙起来十天半月也没得休息。 陈明之半倚在门栏上,没回答。 陈逢悄悄白了一眼陈明之,没了好好打扫的劲头,见陈明之盯着她,委屈巴巴收回白眼。 “当心手,你去旁边玩,剩下爸爸来。” 陈逢收拾好外面的狼藉,陈明之接过继续处理室内桌面和窗台的碎玻璃。 “爸爸,这里有石头。”陈逢趴着身子,伸手摸了半天,从沙发底下掏出块手掌大的石头,“里面还有,一,二,三……四。” 沙发下一共四块石头,正好窗户有四块玻璃,显然,玻璃就是这些石头砸碎的。 陈明之扫视石头,又看了看陈逢,嘴张了下却没说话。 毋庸置疑,玻璃就是许过的杰作。 陈明之猜到,许过是来砸玻璃泄愤,无意间遇见的陈逢送她回来。 九岁的孩子而已,不至于那么心思深沉。陈明之暗暗嘲笑自己太草木皆兵,让这家人搅得心神不宁了。 “爸爸,玻璃是被人砸碎的吗?”陈逢小声问。 “没有证据,爸爸也不清楚,或许哪家调皮的小朋友调皮捣蛋吧。好了,饿不饿?爸爸给你做饭吃,想吃什么?”陈明之不着痕迹岔开话题。 雨要停未停,淅淅沥沥的,落在皮肤上潮湿,黏稠。 像是背后有怪物在追,一旦停下就会被吞噬。许过一口气飞奔几十米,直到精疲力竭,他扶着墙弓背大口大口喘粗气。 今天早上吃了一碗薄薄的稀饭,现在胃里的酸水波涛汹涌,眼前冒起金星。 刚刚吃的水果糖的味道还没来得及散干净,许过舌头抵着牙齿,抿抿嘴,试图汲取最后的甜意。 好不容易缓过来,雨也停了。 许过抬腿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停下,眼神有些茫然,片刻后他后退两步,转身向来时方向奔跑。 路灯倒影落在路面的小水坑里,格外安静,只是偶有人经过,会将灯影踩出一圈圈涟漪。 许过躲在不远处,借院墙遮挡身形。 父女俩在清理他打碎的玻璃。 即使下过雨夜晚还是有些闷,而陈逢的音调仿佛炎炎夏日里咬下一口,刚从池塘中掏出洗净的脆藕,又甜又脆。 许过在转角处躲了很久,突然有些后悔,因为愤怒来砸陈家的玻璃的行为。 他清楚陈明之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只是……他忍不住迁怒。 站起身原地跺脚,舒展了下身体,导致伤口隐隐作痛,许过似未察觉般,转身朝停放自行车的巷口飞奔而去。 襄城是座小城市,陈逢家在城南,许过家靠近城北。 城南是襄城市中心,城北开发这几年刚提上日程,靠近城中心的已经拆了大半,通告上写要建工业园,许过家在第二批的拆迁名单里。 为了赶工期,夜里工地夜里点着灯,热火朝天的动静,没少惹附近住户投诉,反反复复投诉停工再开工,时间久了大家也都习惯了。 许过回家的路就剩下这一条,要回家就必须经过工地,铁皮将工地和住户区隔开。 为了进出方便,工人将铁皮拉开了个大口子。 今天下雨,工地停工,工人三三两两在小门外马路牙子上蹲坐着,空气里弥漫烟草味,刺鼻苦涩,不太好闻。 许过累了,停在附近休息。 “喂,小男孩,你家是附近的吗?”工人隔着马路笑呵呵搭话。 许过望了一眼,立马骑车要走。 “哎?这不是惠姐家的刺头嘛!”另一个工人认出来许过,笑的意味不明。 “你妈最近怎么没来给我们张哥送温暖了?半个多月不见,还真有点想念。还是你爸回来了?” 张哥,是工地工头。 “没空送温暖,来看看也好哇!”又一人手在空中划出个S,惹得众人大笑。 “对个孩子说什么呢!”第一个和许过打招呼这人站出来呵斥不正经那人,“太晚了,回家吧,别让家里人担心。” 他们口中的惠姐,是许过的母亲宋惠,许过父亲老许是收山货的,开了个山货店,一年当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跑。 许过冷冷地扫了不正经那人一眼,漆黑的眸子尽是寒霜,但他实在瘦弱,年纪又小,又隔得远,丝毫没有威慑力。 那人嘴里还在不干不净,说着不清不白引人遐想的话。 许过翻身骑车,故意绕到马路对面,将车骑得飞快,在经过那人时狠狠给了他一脚,将人踹倒后加速逃离现场。 背后传来阵阵大笑,那人不忿骂了两句,让其他人顶了回去:“要我,给你一脚不解气,得再多来几脚才行。” 许过心中郁气未散,表情阴翳,一口气将车骑到家门口。 家门虚虚掩着,客厅灯没关。 许过负气推门,不想包裹手臂的纱布,因他剧烈的动作,早已被鲜红色浸透,淌着血。 他不甚在意,随手掀开纱布,没注意扯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一声没吭。 “哟,少爷舍得回来了?”宋惠慵懒躺在沙发上,深V领尽显妩媚,开衩长裙被她捋到了大腿根。 听见开门声,宋惠的视线从电视上移开,落到许过身上,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撩开散落遮挡的碎发,语气嘲讽。 许过没答。 宋惠打量他两眼,轻嗤了声:“没用的东西。”既不问许过为什么这么晚回家,也不问许过满身伤的缘由。 “我饿了,去煮面。”她施施然起身,“对了,我联系了数学老师,明天你跟我去医院,不用上学。” 许过直接忽略宋惠前面的话,去厨房煮面。 中午宋惠没吃完的东西乱七八糟堆在灶台上,碗还没洗,水瓢也找不见了。许过将碗扔进水槽,才发现被碗压在锅底的瓢。 听见明天不许他去学校,许过接水的水瓢没拿住,水洒了一地。 “她不是班主任。”没权利批假。 没等许过说完蹲下身收拾,宋惠猛然冲过来揪住许过头发:“狗东西!你不过就是这个家的寄生虫,让你煮个面委屈你了?” 宋惠陡然歇斯底里地狂吼,边吼边用尖利的指甲去掐许过,“道歉!我让你向我道歉!” 许过双目逐渐变得赤红,透出一股子戾气,斜斜睨了宋惠一眼,挑衅似的半勾唇,挺直背脊,就是不吭声。 宋惠被许过的态度激怒,摁着许过的头往地上砸的哐哐作响。 “你就是我的地狱,你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你害了我一次还不够,还要害我一辈子!”宋惠变本加厉。 许过唇上咬出了血痕,和宋惠谁也不服谁。 精疲力竭后,宋惠跌坐在地,妆糊了一脸,头发散乱像个疯子,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许过知道,结束了。 起身踉跄了下,忍着痛打开煤气灶,添水,等水开,下面,煮面,煎鸡蛋,一气呵成。 面盛到碗里,再切点小葱撒上,色香味俱全,许过端起大的那碗,递给宋惠。 宋惠狠狠瞪了他一眼,手一推,瓷碗应声而碎,她二话不说端走灶台上的另一碗。 许过默默清理完厨房,没再煮第三碗面,转身向卫生间走去。 今天太阳能的热水也用完了,幸好没有热水,热水浇在伤处只会更疼,更痒。 许过没有迟疑,就着凉水冲澡。 宽大T恤脱下,薄薄的一层皮下骨骼清晰可见,要好未好,又添新的青紫痕迹,密密麻麻,遍布整个背。 许过冲完澡,宋惠已吃完面,已经收拾好情绪,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像个正常,倒在沙发上嗑瓜子。 瓜子壳一地,许过将地扫干净,拿过来垃圾桶。 宋惠根本不搭理他,继续扔。 “别吐地上,我爸爱干净。”许过下意识像从前一般提醒,说完自己愣住。 下一秒,宋惠捂脸狂笑,笑声让人毛骨悚然。 笑得累了,宋惠冲过来一把掐住许过的脖子,不顾他的挣扎,蛮横将他拖拽到卫生间。 “你爸?真可笑。他活着的时候你怎么不叫?现在装什么孝子?”宋惠和着了魔似的,无所顾忌踢了许过一脚又一脚。 “再说你算他哪门子的儿子?不过就是野种。他死了,被你克死了!现在正躺在医院的停尸间,他不会再护着你了!” 许过弯曲手臂护着头,蜷缩身子,这也就导致,胳膊毫无保护地暴露在她面前。 宋惠专挑着伤口处踢,鲜血再一次淌了下来。 许过嘴角破了,平静抬手擦干净溢出的鲜血,眼神沉静如同是时刻准备着的猎豹,等待着合适机会一击,将猎物剥皮剔骨,吞噬入腹。 但终究,他什么也没做,垂下头。 宋惠受了刺激,发了狠将许过头往洗手池里摁,与其说是摁,不如换个更贴切的说辞,撞击:“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许过眼里的光逐渐熄灭,或许没有人相信,但车祸那一刻,老许用身体护住他的那一刻,他打从心底也希望,死的是他。 头磕在水龙头上,瞬间就起了包,许过来不及喊疼,耳边只剩“咕咚咕咚”的水声,和宋惠凄厉的叫喊。 鼻子呛了水,水混着空气横冲入肺,肺部仿佛被撕裂,异物感让人无法正常呼吸,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开,水更加源源不断地涌进喉咙。 这是个恶性循环。 呼吸被打断,一次又一次重复,窒息感加重,胸口起伏的弧度渐渐平缓了下来。 许过试图睁眼,入眼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然后浸入一片漆黑。 他感觉自己如同一叶漂浮于海面的孤舟,找不着方向,更靠不了岸。 大脑逐渐适应了缺氧的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他双手无力垂下。 不能睡! 对,他不能睡。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肾上腺素迸发,求生的本能化作力量,他奋力推开她。 差一点,他就没命了。 许过整个人顺着洗手池的弧度滑落在地,大口大口喘息,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宋惠背抵在门把手上,发出一声痛苦尖叫声,接着眼尾发红,逐渐癫狂,以极其扭曲的姿势爬起,大吼:“你怎么不去死!你为什么还活着!” 这一次宋惠没再向许过冲过来,仅靠嘶吼试图震慑他。 许过冷眼旁观宋惠的发疯,扶着墙一瘸一拐,向自己房间走去。 第3章 爸爸是好人 “太阳晒屁股了,小懒虫起床了。”大早陈明之敲了几次陈逢房门,没得到回应 “小逢,今天早餐吃土豆饼好不好?”还是没人回答:“小逢,小懒虫,起床了。” 陈明之本以为陈逢是在赖床,可连续敲门喊了许多声,也没听见丝毫反应,平常陈逢即便赖床,也不会完全像今天这样不发出声响。 “小逢,听见爸爸说话了吗?小逢?” 陈明之再没犹豫,直接撞开门。 被子掉在地上,陈逢缩在床中间小小一团,床单上有若隐若现潮湿痕迹,脸颊的通红,听见陈明之的声音,眼睛半睁不睁的。 陈逢费力睁开眼,模模糊糊看见个人影,撑起上身去够,向陈明之伸手,哼哼唧唧:“爸爸,爸爸……” 小模样不知道烧了多久了。 陈明之摸了摸陈逢的额头,烫得厉害,赶忙将她抱出房间:“乖,爸爸先给你量体温。”陈明之哄道。 陈逢母亲唐樾生陈逢时羊水栓塞去世,陈逢从小没吃过母乳,或许是这个缘故,从小身体就比别的小朋友弱些。 陈逢生病时娇气得很,不肯让陈明之量体温,“冰,不舒服。” “小逢乖,一会儿就好。”陈明之禁锢住陈逢四肢,不让她乱动,量体温的五分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陈明之急得满头冒汗。 三十八度五。 陈逢脸颊两坨红一直没褪下去,呼出来的气都是暖烘烘的,陈明之圈着她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自责没照顾好她。 “小逢,来吃药,吃完药就不难受了。”陈明之喂陈逢吃药。 “不想吃药。”陈逢脑子不大清醒,听见“药”这个字下意识抗拒,“不吃药!”她来了脾气,葱白的小腿乱弹:“不吃药不吃药!” 陈明之好不容易才将她安抚好:“好,不吃药,那贴个退烧贴,今天陪爸爸去上班好不好?” 陈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总算安静下来,抬手环住陈明之的脖子,拱了拱,找到个舒服的姿势睡了。 陈明之给幼儿园打电话替陈逢请假,接电话的是秦老师,一听陈逢生病请假,半带抱怨:“小逢倔脾气不知道像谁,早知道我昨天就不该由着她,强制送她回家的。” 陈明之听出来秦老师的画外音,听不得有人说陈逢的不是,语气顿时变得生硬:“以后我自己接送,不麻烦您了!” 电话那边秦老师听出来陈明之生气,急急解释,陈明之没听,“啪”一声挂断电话,斯文秀气的脸上爬了红,是气的。 陈明之很少请秦老师送陈逢回家,几次他来不及接,都是秦老师主动提出送陈逢。 陈明之不是没看出秦老师对他有意思,但她既没挑明,陈明之也就没好直接拒绝。 最重要的是陈逢很喜欢秦老师,陈明之不想因为他让秦老师疏远陈逢,只能故作不知,保持距离。 他没想到,秦老师开口不是关心陈逢病得如何,而是撇清关系,甚至隐隐责怪陈逢不领情。 陈明之肩膀微微颤抖,头微微垂下,和陈逢的额相抵,揽她揽得更紧了。陈逢不舒服哼唧两声挣扎了下,陈明之当即松开。 到医院先做了个检查,儿科医生说是夏末天气变化快,小孩子受了凉,这个季节很正常,不用太担心。 虽知道大概是这个原因,但只有检查报告出来,陈明之心才终于定了下来。 “谢谢。”陈明之向同事道谢。 “客气。对了,之前你问我医院附近开的那家幼儿园什么时候开业,是要给小逢换过来?”同事问,“她明年上一年级了,这时候换幼儿园?” 陈明之笑笑:“看看。” 同事不再多说了,只叮嘱陈逢这两天要多喝水。 上午陈明之接诊,陈逢就睡在诊室的内部休息室里,看完病人临近中午,陈明之担心陈逢不吃不喝,特地买了她平日里最喜欢的皮蛋瘦肉粥。 陈逢睡眼惺忪,手背贴贴额试了试温度,双颊鼓起:“爸爸,你偷偷喂我吃药了?” 她怀疑陈明之说话不算数,说好了不吃药的。 陈明之猜到陈逢醒来一定会问,哭笑不得解释:“没有吃药,挂水了。” 下一秒陈逢抱起自己肉乎乎的小手,呼了又呼,歉疚道:“对不起,都是我不乖乖吃药,害你打针了。” 陈明之气笑。 “爸爸,我是大孩子了,我自己吃。”陈明之刚拿起勺子,陈逢便接过去,自己舀了一勺塞进嘴里,口齿不清。 陈明之没强求,拿餐巾纸替陈逢擦擦下巴,语气宠溺:“小花猫,吃慢点。” “陈医生!”谢护士没敲门直接推开,满脸焦急给陈明之使眼色,欲言又止,看上去十分为难。 “谢谢阿姨,你好!爸爸,我没事了,你去忙吧。”谢护士偶尔会帮陈明之照顾陈逢,两人很熟悉。 “好,爸爸先忙,你有事情的话,去护士台让阿姨帮忙。”陈明之叮嘱,“对了,不许乱跑!外面很多坏人,专门抓小朋友知道吗?” 陈逢让陈明之逗笑,乖巧地点头:“知道了爸爸!我就待在这里等你回来。” 然而,趁陈明之出门,陈逢便悄悄跟在两人身后,将门打开了个小口子。 “怎么了?”陈明之压低了声音,神情严肃道。 “那位家里又来闹了,老太太和老爷子咱们好不容易劝回去的……”谢护士叹气。 “哎,这都叫什么事儿?一大家子轮番来。人带着孩子在大厅闹着呢!点名要你去见她。” “主任说这事情医院会处理,让你别出面,咱们是走的正常程序,什么都别担心。” 谢护士嘴上这么说,眼里还是写满担忧,“主任让我来告诉你一声,千万别出面。” 陈明之眉头紧蹙。 月前陈明之接诊了一个中年男性车祸患者老许,送到医院时患者内脏破裂,命悬一线。 老许车祸时护住了许过,许过惊魂未定见到陈明之哭着求陈明之救人。 手术需要家属签字,警察局联系不上家属。 陈明之见许过和陈逢差不多年纪,不忍他小小年纪没了父亲,征求医院意见后,替患者紧急做了手术。 事后陈明之让谢护士给患者家属打电话通知,得到不是感谢而是劈头盖脸一句:“手术?那不是要花钱?没钱,谁同意动的手术找谁。” 然而患者耽搁了最佳救治时间,没挺过危险期,没了。 术后几天连面都没露的患者家属在医院门口拉起横幅,说医院不经过她同意给患者动手术,这才导致患者死亡,医院有理说不清。 陈明之昨晚一眼认出许过,更是猜到家里的玻璃是许过砸的。 陈明之问:“主任还说了什么?” 谢护士摇头,满是同情。 “我去看看。”陈明之道。 谢护士拦陈明之没来得及,紧跟在陈明之身后试图劝住他:“陈医生,你别去,那位可不是好相与的,保安都没讨着好。” 陈明之个高走得快,很快将谢护士甩在身后。 两人没注意,陈逢一直跟在他们身后。 接诊大厅,看热闹的人群围成一个圈。 “医院杀人不讲理!还我公道!”宋惠摇旗呐喊。 “医院不能大声喧哗!”工作人员制止宋惠,回应工作人员的是一个响亮的巴掌声。 宋惠一身孝服,紧接着躺在地上撒泼耍赖,工作人员脸上挂着红手印,半捂脸,眼角挂泪,气得跺脚:“泼妇!不讲理。” “大家都来看看!无良医院未通知家属私自给病人动手术,导致病人惨死,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我们可怎么活?无良医院还我们老许命来!老许,老许你死得好惨啊!” 宋惠装腔作势擦擦不存在的眼泪,哽着嗓子大声哀号,自己嚎还不行,见许过冷冷站在一旁,伸手掐了他一把,低声呵斥:“狗崽子没良心,那是你爸,一滴眼泪都不掉,你是不是白眼狼!” 宋惠掐得很巧妙,刚好叠在昨天的新伤处,许过咬牙切齿,回了宋惠一个恶狠狠的眼神,宋惠不管不顾立刻向他扑过来:“狗崽子!白眼狼!” 宋惠目光狠厉,似乎许过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她的仇人。 众人见识过她的泼辣,没人敢上前,许过熟练抱头蜷缩,宋惠拳头打起来不解气,站起身踢。 “住手!”陈明之冲进人群中央,将许过拽到身后,护着,“他还是个孩子,你这是做什么!” “我教训我的儿子关你什么事?你又是谁?”宋惠不满被推开,啐了一口痰,要扯回许过。 陈明之不肯让,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宋惠看清陈明之长相,死死拽住:“就是你!就是你给我们老许做的手术,你是害死我们老许的人!” 宋惠力气大,又下的死手,陈明之躲闪不及,猝不及防被一拳头砸在鼻梁上:“大家看看这就是杀人凶手!你这个杀人凶手!” 现场乱成一锅粥。 “保安!保安!”工作人员惊声尖叫,保安加入其中,宋惠揪住陈明之不放,现场更加混乱,拉扯间陈明之的眼镜被拍掉,他用尽力气,将许过推出漩涡中心。 许过眸光微闪了下,眼神从惊讶转为疑惑,表情空茫茫的。 保安属于医院工作人员,受限制不能动手,反倒是宋惠无所顾忌,每一下都见了血,除了她每个人脸上脖子都受了伤。 陈明之尤其严重,脖子上的血道道数不清。 “再不松手我报警了!”陈明之怒斥。 “报警啊!报警啊!让大家都看看,医院是怎么欺负人的!”宋惠状若癫狂。 陈明之趁宋惠松懈,退后两步拉开距离:“宋女士,对你丈夫的事情我深感遗憾,但医院没有任何失职的地方,警察已经调查得很清楚了,请你不要随口污蔑。” 四位保安合力,看看钳制住宋惠,宋惠动作受阻碍,嘴上没怂:“呸!警察怎么说还不是你们私下定的。可怜我们老许,他才三十二岁,这么年轻就没了!死鬼,你怎么不带我们孤儿寡母一起走!” 见识过宋惠的不讲理,工作人员忙拉陈明之走,“陈医生你先去处理伤口,你在这里只能激化矛盾,” 向来好脾气的陈明之,难得动了怒,被工作人员哄着推走。 “让让,都让一让……”众人让开一条道,陈逢乍然出现在人群后,出乎所有人预料。 “小逢!”陈明之脸色慌乱。 陈逢受了惊吓,瞪大一双眼,泪水在眼里打着旋儿,嘴唇紧抿,唇角向下,要哭不哭的模样。 她没有回应陈明之,而是看向许过。 陈逢的眼神澄澈,沾满雾气,水汪汪的清可见底,显得许过有些呆愣。许过和陈逢视线对上须臾便不自然移开眼,手指不自觉攥紧衣角。 陈逢这时才缓过来似的,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滑落:“哥哥,你们不要欺负我爸爸好不好?我爸爸是好人。” 第4章 是坏人吗? 第四章 陈明之抱陈逢离开,陈逢眼角还挂着泪,小心翼翼凑到陈明之伤口前,吹了吹气:“爸爸,呼呼,呼呼就不疼了。” 陈明之没说话,陈逢抽噎着:“爸爸,是不是很疼?” 陈明之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疼,只想着安慰陈逢,“爸爸不疼,你怎么来了?” 陈逢从随身小包掏出手机,抽抽搭搭,顺不过气:“爸爸,你忘记了带手机,我来找你,有电话。” 陈逢哭得双眼通红,比陈明之看起来还委屈得多。 回到科室,陈明之的伤给谢护士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陈医生,小逢没事吧?” 谢护士要接过陈逢,陈逢看看陈明之,又看看谢护士,抱紧了陈明之的脖子,一副不想离开的模样。 “没事,不严重,小逢有点吓着了,麻烦你帮我处理一下伤口。”陈明之气过了,语气还算平和。 谢护士帮陈明之上药,陈逢守在一旁,眼眶红红的,正襟危坐像个小大人,不住叮嘱:“谢谢阿姨,麻烦你轻一点,我爸爸会疼的,谢谢!” 面对软糯的小团子,谢护士轻笑了下,回应她:“好,阿姨轻一点。” “谢谢,谢谢阿姨!”陈逢一本正经鞠躬。 紧接着是午休时间,没有病人,陈明之陪着陈逢午睡,陈逢张张口,又闭上,面露纠结。 陈明之好奇地点点陈逢额头:“这点点打小人,皱什么眉头?再皱能压死苍蝇了。” 陈逢嘟嘴,先是摇摇头,隔了一会儿,又仰头:“爸爸,许过哥哥是坏人吗?” “什么?”陈明之替陈逢重新整理下双马尾,没明白陈逢的意思。 “我们家的玻璃就是许过哥哥砸的对不对?今天哥哥和他的妈妈也是来找爸爸的。我都知道,爸爸你不要骗我。”陈逢不满陈明之回避话题,“我是大孩子了。” 陈明之忍不住笑开,“小逢真聪明。” 陈逢头一扬,一脸“我当然聪明”的骄傲。 陈明之抱起陈逢,陈逢自觉在怀里找了个舒适的坐姿,乖巧等陈明之回答,等得不耐烦,就扭动两下小身子。 “小逢为什么认为哥哥是坏人?”陈明之问。 陈逢挠挠脑袋,想不出来,吐吐舌头想蒙混过关,陈明之敛了笑,学她板起脸。 撒娇不成,陈逢开始认真思考,比着手指说:“爸爸是好人,许过哥哥欺负爸爸,所以他是坏人。” 这个回答,天真孩子气。 陈明之噎了几秒没答话,既感动陈逢对他的维护,又头疼该怎么解释:这个逻辑是错的。 没得到想象中的夸奖,陈逢拉起陈明之衣角晃晃:“爸爸,我说得对吗?” 陈明之没直接回答,放陈逢下来站在自己面前,认真而严肃:“小逢认为对吗?” 陈逢点点头。 爸爸是好人,欺负爸爸的就是坏人。 “许过哥哥的爸爸,是爸爸的病人。爸爸答应了哥哥会救他的爸爸,但是爸爸没做到,那爸爸是不是也是坏人了?” 陈逢连连摇头,“才不是!爸爸是好人。” “可是爸爸答应了哥哥,但是爸爸没做到。” “许过哥哥的爸爸,也去世了吗?”陈逢惊讶,而后转为失落:“那他一定很难过。” 缺少父母一方的孩子,总是懂事得早些,陈逢心软又明事理。 陈明之戳戳她鼓啷啷的脸颊,“难过了?” 比起隐瞒,陈明之更希望陈逢能够学会敬畏生命,从来不避讳告诉陈逢,死亡这件事。 陈逢不情不愿承认,扭捏道:“有一点点,我不该说哥哥是坏人。可是哥哥的妈妈!她打你就是她不对。” 她瞪圆了大眼睛,不服输。 小小年纪护短得厉害。 “我们小逢说得对!她打人就是她不对。”陈明之和陈逢同仇敌忾。 “爸爸,你不要难过。”陈逢没由来的一句,打断两人对话,陈逢张开双臂用力抱住陈明之,“爸爸,你已经很棒了。” 陈明之愣住,喉咙仿佛有什么东西堵着,一时再说不出话,只是回抱陈逢,轻柔拍拍她的后背。 “嗯,爸爸不难过,爸爸很棒。”他只是,心疼半大的孩子罢了。 父女俩这边温情着,而另一边…… 宋惠无能迁怒许过:“狗崽子,看什么看!没用的东西。” 许过被踢,股骨一疼,跌坐在地,脸色泛白,半晌没能爬起来,等他爬起来,城南派出所民警也过来了。 宋惠油盐不进,大声嚷嚷着警察和医院同流合污,欺负她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 出警的女民警杨星子顾忌派出所声誉,哄着劝着威逼利诱,才将人带回了所里。 派出所里宋惠知道上当,摆脸子不说话,任谁说什么都不搭话。 “宋女士,尸检报告出来已经给您看过了,医院救治过程合法合规没有任何问题。您这样抓着不放,逝者什么时候才能入土为安。”杨星子劝宋惠劝得口干舌燥。 宋惠啐了一口,冷笑:“狼狈为奸。” 杨星子拿宋惠没办法,转而打算劝许过,瞧见许过身上的伤,面露不忍:“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身上这么多伤是怎么弄的?” 她问的是许过,眼睛却瞄向宋惠。 宋惠眼神躲躲闪闪地不直视她,杨星子立即肯定了猜想。 “小朋友,有什么情况你可以和我们警察反映。”杨星子刚当上警察不久,轻易生了恻隐之心,意有所指。 许过避开她的触碰,拉开距离,不说话。 “你多大了?上几年级?”杨星子语气更柔了,又问。 许过一概不答。 面对如出一辙的顽固母子俩,杨星子感觉挫败,到隔壁房间向她的师父老民警梁警官求助。 梁警官淡淡瞅了她一眼,抿了口茶,起身到宋惠和许过所在的房间,将随手拿的文件夹往桌上一拍。 “宋惠是吧?这第几次来了?我算一下,一,二,第三次了吧?你公公婆婆上次交代,是你怂恿他们去医院闹事?我们还没去找你了解情况,你先来了。正好……” 梁警官诈宋惠,有意说半句藏半句。 宋惠不知真相,脸色变了又变,先是狐疑。但梁警官多年老警察了,谱摆得足,终究骗过了宋惠。 宋惠暗恨老头老太太的甩锅,转眼变了态度:“不对不对!是他们怂恿我,说医院最怕患者家属闹事,一闹准赔钱。警察同志,你可一定要相信我。” 宋惠着急漏了底,忙捂嘴,已经晚了。 梁警官扫了一眼,提高音量:“所以你知道许国富的死和医院无关,是吧?那就行了。小杨,小杨!过来,带她去办手续。” 宋惠急急拉住梁警官不让走:“什么手续?”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在公众场合闹事,具体处罚措施包括:警告或罚款,拘留和罚款,严重者承担刑事责任。” 梁警官板着个脸给宋惠科普:“前两次念及你儿子只警告处罚,既然你不领情,就待几天吧,想想明白。” “你们凭什么抓我!”宋惠反抗。 “小杨,小杨!蜗牛爬呢?这么慢。”梁警官佯装不耐烦,高声喊。 “我错了我错了!警察同志我再也不去医院闹事了。”宋惠意识到梁警官是来真的,终于害怕了,低头认错:“我真的错了。” 梁警官扫了眼许过,许过自梁警官进门第一次有动作却是打量梁警官。 两人沉默对峙,许过背挺得僵直,脚后跟回缩,发现被观察,撇开了头。 少年脸庞稚气未脱,半垂着眸子,没盖住眸底的戾。 梁警官心里有了底,收回目光落到宋惠身上,陡然严肃:“那不行,我们得按规章办事,不然医院再说我和你勾结怎么办?我可洗不清了。” “我写检讨!警察同志,我保证以后一定不再犯了!”宋惠再三保证。 梁警官注意到说话间,许过脚跟放了下去,背部微弓。 如果不是梁警官一直注意许过,绝不会发现许过几个微动作。 从始至终都未看出许过对宋惠表示出在意,只有宋惠可能要被拘留时,许过才有了下意识的抵触反应。 梁警官心里有了计较,佯装为难,坐了回去。 “行吧,那就再给一次机会,现在写?” “现在写!现在写。” 宋惠生怕梁警官反悔,以最快的速度写完保证书,签名并摁下手印。 梁警官粗略扫了眼,还算满意,沉下脸又道:“人什么时候领回家?这么久,该入土为安了。” “立刻,马上就去医院。”宋惠保证。 “行,那走吧。”梁警官摆摆手。 杨星子送宋惠和许过出门,许过亦步亦趋跟在宋惠身后,宋惠嫌弃许过走得慢,推搡了一把,许过踉跄了下,差点栽倒。 杨星子伸手搀扶,许过碰了下,便如受了惊,推开。 “师父,那孩子,我们不管了吗?”目送母子俩离去,杨星子气愤不已。 梁警官却不赞同:“那孩子表进警察局比一般的成年人都镇定。就这心性,能不知道报警?” 宋惠分明外强中干,是个怕事儿的,许过绝不是表现出来的那样弱小无害。 “孩子爸没了,爷爷奶奶没有劳动力不说还不是能拎得清的,你把宋惠拘起来,他去哪儿?送福利院?” 第5章 哥哥,你吃糖吗? 第五章 出了警察局,许过跟着宋惠再次回医院,宋惠和工作人员去开具死亡证明的时间,许过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走廊里。 “哥哥!”听说许过在这里,陈逢趁陈明之忙着,偷偷溜出来找许过。 许过安静抬眸,泄出几分惊讶。 “谢谢哥哥送我回家。”陈逢道谢,自顾自爬上座椅,和许过并排而坐。 许过顿了下,撇开眼没说出,陈家的玻璃是他砸的,他们扯平了。 许过其实知道,老许的死和陈明之没有太大关系,只是他过不去心里的坎,迫切需要发泄。 “哥哥,你吃糖吗?”陈逢掏出其他人投喂她的糖果,塞进许过手心:“哥哥,吃点糖就不会难过了。我想妈妈的时候,就吃糖果。” “你,没有妈妈吗?”许过握紧了糖果,终于正视陈逢。 陈逢摇头:“我妈妈去天堂了。” 许过还想说什么,陈逢忽然张开手臂,抱了抱他:“哥哥,对不起,你不是坏人。” 陈逢是特地来道歉的。 暖暖的,柔软的,带着些许香气的温柔,在拥抱他。 许过身体倏然僵硬,一直压抑的、克制的悲伤,像是有了突破口,他轰然站起身,退开。 他不习惯,拔腿就跑,远远将陈逢抛在身后,却在将走廊口和拿到死亡证明的宋惠撞了个正着。 “狗东西!你要撞死我!”宋惠破口大骂,一个巴掌打得许过偏头。 余光没看见陈逢,许过只有庆幸。 幸好,没让陈逢看见,他的母亲,是这个样子。 拿到死亡证明,宋惠要求殡仪馆来医院拉走老许遗体,同时要求尽快走火化流程。 同行的还有墓地销售人员,逮着空向宋惠推荐墓地,宋惠听见价格想也没想,当即拒绝。 “我以后会还给你。”许过难得主动和宋惠开口,补充:“加倍还。” 宋惠冷哼:“哟,被宠了几天真以为自己是少爷了?以为挣钱那么容易?不如等你有钱了再买。” 许过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成拳,狠狠咬牙,在销售和其他人看过来时忙垂下眸子,掩下眸底的戾气和恨意。 “我爸有钱。”他低声道。 “他死了,所以他的都是我的。”宋惠警告殡仪馆工作人员和销售:“看什么看!耽误了我的事,我投诉你们。” 工作人员看向许过,目光怜悯。 而让许过没想到的是,宋惠不仅没有给老许买墓地,甚至,连火化的钱都没有交齐。 老许的骨灰在殡仪馆寄存了三天,直到拆迁办的人找到宋惠商量拆迁费的事情。 得知老许需要先办销户手续,宋惠不情不愿付了尾款,让许过独自去抱骨灰坛,再一起去办手续。 办手续的工作人员是个很年轻的女孩,许过趁宋惠去卫生间,请女孩帮忙打了个电话。 回到家,宋惠笑容还没来得及收住,刚好遇上堵在家门口的老许父母。 “造孽啊!”许母往地上一坐,边抹眼泪边嚎:“亏良心的!我儿子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儿啊!妈来了。” 许父拐杖敲在水泥地面上咚咚作响,随即踉跄了下,老许的亲弟弟许二作势扶住,压着嗓子,似乎极为伤心:“爸,哥已经走了,您当心身体。” 这一家子的居心,宋惠心里清楚,怀疑看向许过,许过低垂头,不着痕迹勾勾唇。 故意请工作人员打的那通电话,目的不是为了让他们祭拜老许。 “吵吵什么吵吵什么?”宋惠不耐烦,指着许过怀里的骨灰坛道:“你儿子在这里呢!想要拿走,没人拦。” 她一句话噎住众人脸色各异。 许母看看许父,许父望望许母,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又看向许二。 许二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堆了个笑:“嫂子,这是……我哥墓地的事情还没安排好?” 宋惠没好气:“没钱。” “医院没说什么?比方说……”许二大拇指和食指搓了搓,显得贼眉鼠眼,和老许的憨厚老实截然相反。 提起这个,宋惠单手叉腰,脸一横,指着他鼻子骂:“医院?当初找医院这主意,是你许二媳妇出的吧?出了事就推我出来,呸!不要脸。” 许二自知理亏,脸色变了又变,撑着个难看的笑:“一家人说什么呢?嫂子,我哥这……我不也是为咱们家考虑。” “这时候是你哥了?许二,当初怎么说的,断绝关系文书还在,要我拿出来给你看看?可是你亲口说,许大再和你们许家没有半毛钱关系。”宋惠毫不示弱,呛回去。 “大儿媳妇,你这是什么话!”许母摆出长辈款,“许大是我儿子!当初断绝关系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你生的这个野种。” 猝不及防被点名许过也纹丝未动,倒是趁着双方扯皮的空,请邻居帮忙报了警。 “你儿子?那墓地你买吧。”宋惠轻嗤。 许父气急伸手就要打人,宋惠顺势往地上一躺,哀号:“有没有人!快帮我报警。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民警来得巧,正好赶上许父撒泼,教育双方:“第一不存在法律上断绝关系,第二什么叫作夫妻共同财产和第一顺位继承人。” “四分之一?”从民警处得知遗产分配,许父许母许二宋惠三人异口同声,皆不满。 许家人是为只能继承四分之一不满,宋惠是为要分出去四分之一心疼不满。 “许过不是我们许家的种!”许父愤愤不平。 “法律上说是,你和法律说?”宋惠反唇相讥。 民警被吵得烦了,一声“再吵都跟我回派出所”,双方终于停了下来。 许过吃准了宋惠和许家在老许遗产分配上存在分歧,扩大矛盾,他才有机可乘。 事情发展如他所料,许家人定会为了遗产拿宋惠不给老许买墓地做文章。 许过怀抱老许骨灰,坐在台阶上,俨然局外人。 另一位民警朝许过招招手,问:“小孩儿,我问你,许国富是你什么人?” 许过目光一一扫过众人,似害怕瑟缩起脖子:“我爸。” 老许生前,许过当面只在初次见面时这样叫过,后来老许总是说:“叫不习惯爸爸,就喊老许,都一样。” 比起爸爸,老许这个称呼更让许过感到安心。 民警安抚似的拍拍许过脑袋:“小孩儿,大人们说话,先去屋里玩吧。” 许过回屋借窗帘掩饰身影。 隔着窗户玻璃,听不清外面的谈话,许过手指点在玻璃上,不免想起医院里给他送糖的小女孩,还有…… 陈家被砸坏的窗户。 陈明之在周六兑现承诺,带陈逢去挑选窗户玻璃。 陈逢每块花样都爱不释手,但窗户只有那几块,她挑来挑去,哪块也割舍不掉。 “爸爸……”陈逢希望陈明之能帮她下定决心。 “你不是说要自己挑吗?”陈明之拒绝了。 陈逢猛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爸爸,我们买妈妈喜欢的海棠花玻璃吧。” 陈明之无意提过唐樾喜欢,陈逢记到了心里。 店主熟练从陈逢没挑中的那一堆里扒拉出来海棠花纹,陈明之半道截了胡,蹲下身和陈逢视线平齐。 陈逢歪头:“爸爸?” “小逢。”陈明之拨开遮住陈逢额头的碎发:“和爸爸说实话,你真的喜欢这块玻璃吗?” 说着,陈明之将玻璃往陈逢面前推了推,让陈逢看得更仔细些。 陈逢注视了会儿玻璃,抿嘴咬咬唇,不正面回答。 陈明之哪里还不明白,正了正神色:“小逢不喜欢为什么要选?” “没有不喜欢。”陈逢低下头,不敢直视陈明之眼睛。 “小逢,抬头说话。” 陈逢抬起头,眼眶红红的:“可是妈妈喜欢。妈妈喜欢的东西,小逢也喜欢。” 小小年纪还不懂什么叫作,爱屋及乌,陈逢只知道,妈妈喜欢。 陈明之心下一软,不自觉放缓了语调:“小逢,是想妈妈了?” 陈逢用力点头,随即绽出笑脸:“爸爸,我们可以去看看妈妈吗?” “好,等我们买完玻璃。” 最终玻璃还是定了海棠花纹玻璃,任陈明之怎么说陈逢都不动摇,难得的固执,陈明之束手无策又深感安慰。 去南山里陵园,陈明之照例带陈逢绕去花店买了束桔梗。 陈逢小时候找母亲唐樾,陈明之就会带她到陵园,告诉她:“妈妈睡在这里。” 起初年纪小,陈逢不理解唐樾为什么不和她们一起,哭闹要唐樾一起回家,后来渐渐大了,在陈明之刻意引导下了解了死亡这件事。 陈逢随唐樾,圆溜溜的大眼睛,葡萄似的瞳仁,明亮又有神。 墓碑前,陈逢绘声绘色和唐樾分享近来的生活,陈明之陪在一旁,边笑边听,偶尔还会插上那么一两句。 陈逢说得累了,陈明之心擦拭干净照片,接过话:“家里玻璃前几天碎了,换了你喜欢的海棠花纹玻璃。小逢选的,如果喜欢的话,记得回来看看。” 陈明之在墓碑前站立良久,冲陈逢招招手:“小逢,和妈妈再见,我们该回家了。” “妈妈再见!我和爸爸下次再来看你。”陈逢乖乖巧巧鞠躬道别,走了两步,陡然停下:“爸爸,那是不是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