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大商,扶持商汤》
1. 海岱之城01
城主府里,十五个仆人端着瓦罐炭盆正往城主的院子去。
跟在队伍最末的男仆小声问他前面的人:“城主请了贞人来家里?是因为十三夫人的狗失踪那事吗?”
他前面的男仆放慢了脚步,回头说:“是为了给三位小姐参选神女问吉。”
他面露愠色,压低了声音:“你别这么胆小!那事儿已经过了,谁都不会知道狗是我们偷偷杀来吃了,你给我记清楚这一点!”
“是是。”末尾的男仆畏畏缩缩地应声。
两人回归到队伍里。
仆从队伍走进城主的院子,院里跪了乌泱泱的一群人。
城主所有的妾室都来了,还带着她们的仆人。
贞人跪坐在赵氏城主府的祖祠中占卜,面前的黑陶盆里燃烧着三块龟壳,空气里烟熏缭绕,伴随着贞人嘴里的念唱,整个房间充满了通幽洞灵的氛围。
赵瑛熏得头疼,忍不住拿袖子遮住口鼻,皱眉问跪在自己背后的中年女仆:“母亲从农庄回来了吗?”
背后的女仆压低声说:“夫人知道城主今天要请贞人来占卜,一早就回来了,现在和其她几个夫人们守在外面。小姐别多话,老实一点。”
赵瑛百无聊赖,转头看那火盆。
盆里的炭火烧得极旺,发出滋滋的碎裂声。
贞人的唱词低沉沙哑,阴森、古老,仿佛来自虚空,像是在和某种神秘的力量交流,透着一股怪异。
片刻之后,念唱停下来。贞人用火钳夹起其中一块龟壳,神情凝重。
龟壳上写着“赵巧”二字。
赵羯急不可耐,马上问:“问吉的结果如何?”
贞人说:“大小姐的卜甲裂纹均匀,如卷曲之祥云。这是上上大吉之照。”
赵羯松了口气,表情浮上一丝微微的放松。“再看看赵姝和赵瑛的。”
“是。”贞人虔诚而恭敬,夹起了第二个龟甲。
龟甲上的“赵姝”二字烧得有些发黑了。他点了点头头。
赵羯问:“怎么样?”
“二小姐的卜甲裂纹不显,但是名字烧去了一半,问吉的结果为平。”贞人道。
赵瑛听见旁边的姐姐轻轻吁了一口气。
贞人拿火钳夹起最后一块龟甲,龟甲上的字迹完整,“赵瑛”二字黝黑发亮。
他刚要开口,凝结的空气中穿来“啪搭”一声脆响。
龟甲裂了。目睽睽之下碎得稀烂,重新掉回陶盆里。
贞人惊呼出声:“啊!龟甲炸裂,大凶之兆。”
他的脸生得凹陷而狭长,眼睛很大,因为此刻的惊异眼珠突出。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集在贞人的脸上。
赵瑛探头往陶盆里看,看到龟甲上的“瑛”字裂得最明显,一个字碎成了五块。
不至于这么倒霉吧?
母亲已经回来了,正守在外面等她的问吉结果,一大堆妾室都在,她怎么能在那么多人面前丢这个脸?
赵瑛黑着脸问:“贞人要不再看看?我看着裂的形状挺好,怎么就大凶了呢?”
无人应答。贞人仿佛被什么神秘力量硬控住了,浓密的黑色发辫垂落下来,像一群小蛇,遮住了他的脸。
赵瑛硬着头皮站起来行礼道:“这龟甲裂纹纵横颇有规律,像是战车驰道,我看是一人破千军的好兆头啊。”
贞人勉强地摇了摇头,一双眼空洞地望向她。“这纹乱如麻,纠结错乱,分明就是天象示警,前路难明啊!”
赵瑛尴尬地干笑道:“我看是天命要我驾长车庇佑万民,就算选不上神女,这不也是好兆头吗?”
赵羯面色不悦,但不能在这样大的场合下发火,忍耐怒火吩咐一旁的仆人:“把小姐们问吉的结果去告诉三位夫人,让她们都去准备。”
“是。”
仆人跪拜离开了,赵羯不满地剜了赵瑛一眼,才向贞人行了一礼,客套称:“我送贞人。”
赵瑛背后的女仆拉了她一把:“小姐别多言。赶紧走,夫人等着你呢。”
她应了声,跟着两个姐妹一起跪地送父亲离开,接着被各自的仆人带回住处。
赵瑛回到母亲孟夫人的房间,坐在母亲房里等了大约一刻钟,房门开了。
一阵风迎门吹来,地面扬起的灰尘惹得她鼻子发痒,叫她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眼前拽着藤条的孟夫人眉头紧皱,似乎处在爆发的边缘。
赵瑛十分不解,自己不过就是占卜问吉问到一个不吉,母亲也不至于这么生气吧?
她讨好着说:“母亲怎么拿起来藤条了?这么粗壮的一根藤条,可难得见,别给抽坏了。”
身边跪着的几个女仆战战兢兢,不敢大声呼吸。
孟夫人憋着一股气,捏着藤条的手指发青。她站在赵瑛面前,沉着脸怒喝:“你之前那些男仆,我全都给你遣散了!从今天起,别让我再看见你身边围着男人。一天到晚就知道跟那些奴隶厮混,怎么选得上神女!”
“母亲,我也没做什么逼良为倡的歹事,母亲消消气,不要动怒。”赵瑛哀怨地说:“那贞人问吉的水平不够,一看就是来骗钱的。”
这张脸上染着些认真,还挂着一个讨好的笑,可是在孟夫人看来,这个笑却轻浮极了。
她的女儿,美丽却愚蠢的女儿。
孟夫人手里的软藤条高高举起,又重重垂下,手不住地抖动。
她在威慑女儿,也像在驯服那个曾经同样不愿意奉献的自己。“织花,你听听,她说的像人话吗!”
孟夫人指着赵瑛,嘴唇在颤动。“从你能记事起我就反复告诉你,我们是葛国人,商国不是你的故国,随时随地都要记得一件事!”
赵瑛没有感情地接话道:“复国。我都知道。”
“你倒还知道。”孟夫人冷哼一声。
赵瑛面上赔笑,但心里完全不这样想。
葛国对她而言是陈年旧事。先不说葛国灭亡的时候,她还没出生,更重要的是,她这个壳子里装着的是一个现代人。
赵瑛胎穿了。
穿越之前,赵瑛是一家宠物诊所的小老板,不说事业有成,至少生活无忧。除了六亲缘浅之外,她的人生没有任何槽点。
她的亲爸亲妈离婚之后关系不好,各自又再婚生育,她这个女儿便成了亲生父母眼中的糟糠。
糟糠是粗劣不堪的食物,穷鬼才吃的玩意儿,温饱富贵之后就会被弃置一边。
不相爱的父母生育的孩子,在他们各自遇到人生的真爱之后,那孩子就成了他们人生的污点,时时刻刻提醒他们曾经因愚蠢而犯下的过错。
就在赵瑛以为自己会富贵孤独地度过一生时,适逢天象有异,九星连珠,当晚骤雨雷电之下,睡梦中的赵瑛穿越了。
孟夫人还在说:“今年干旱,粮食到处都不够吃,贵族都在囤粮。城北干裂了几百亩水田,你父亲说要用奴隶献祭四方神。我看你手下的人多,要是明天选不上神女,你那些人都送去当祭祀的人牲好了!”
“母亲,我错了!”赵瑛连忙求饶。“母亲饶了那些人吧,他们生得好,当人牲可惜了,父亲还是拿几只黑山羊去献祭吧。”
孟夫人气的脑壳疼,“别给我扯开话题,现在不是再和你讨论祭祀的事。你给我收收心,明天的神女擢选别出岔子。”
“母亲放心。参选神女的人要求是未曾生育的少女之身,我可以向母亲起誓,我肯定没生过孩子。”赵瑛举起左手的三根手指起誓:“过往的神明,我……”
孟夫人气得打断了她:“以为你真心悔过了,结果还是这样吊儿郎当阳奉阴违!”
一地的女仆吓得连忙低头叩拜。
孟夫人努力告诫自己,不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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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不能真的打伤她。可她训诫过无数次,每次赵瑛都用这种敷衍的态度来搪塞她。
往常她也就吓唬吓唬,可这一刻,她却不知为何怒从心起,手里的软藤抖如筛糠:“织花,给我拿住她!”
赵瑛连忙缩腿逃开,准备出手的年长女仆落了个空。
她高声呼道:“母亲饶命千万别动手!”
藤条抽在软垫上,扑了个空。
孟夫人扫了一眼旁边几个女奴,呵斥道:“一动不动的都是死人吗!给我拿住她!”
两个女仆跪得膝盖发抖,赶紧听从主人的吩咐,把小姐拉起来跪好。
年长的女仆叫做织花,她面无表情地把赵瑛的手心翻出来。赵瑛连忙要缩回,却不料织花力气极大,她根本没法挣脱。
“啪”的一声,赵瑛的手心结结实实挨了一藤条。清脆扎实的一声响,像是夏日挑西瓜时,给瓜娃子来了一记不留情面的脑瓜崩。
孟夫人语气冷硬:“痛吗?”
“痛,皮都打破了。”赵瑛痛得嘶嘶抽气。
孟夫人的怒气不减:“明天的初试如果没有入选,你以后的日子每天都会这样痛!”
女仆们都发出了小声的一声“嘶”。
日子过不了了,连女奴都在同情她!
赵瑛跪扑上去抱住孟夫人的手臂,装惨求饶道:“母亲饶了我吧!”她顺势捉住了孟夫人的手,好让藤条不能再抽她。
赵瑛越撒泼,孟夫人的眼眸就越冷。
在这个瘫软求饶的女儿身上,她仿佛看到了十七年前那个无能的自己。那个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得到庇护和优待的少女。她那么美丽,以为这样的容貌会是她摆脱困境的利器。
然而十七年前的求饶没有换来任何怜悯。
孟夫人冷硬道:“你以为求饶有用吗?!给我跪在这里,祈愿自己入选,不说完一百遍不许离开!”
说完,她愤然转身,衣饰上的飘带一甩,就那么巧甩到了赵瑛头上。赵瑛眼疾手快,双手奉上母亲的飘带,还甚是乖巧地为母亲整理好裙摆。
女仆织花连忙起身,跟着孟夫人出去,关门之前也给赵瑛留下一个“你给我小心一点”的眼神。
木门被织花关上,发出长长的一声“吱——”。
赵瑛终于松了口气,斜躺下来。
真是可惜啊,自己那些貌美的男仆不知道都被母亲遣散到哪去了。
几个女仆跪在旁边,依旧谨小慎微,不敢出声。
这几个人虽然是母亲的女仆,但她们胆子很小,看着就很好拿捏。赵瑛随意道:“母亲走了,都放松点。”她轻松地架起二郎腿,指使其中一个:“你,给我去弄点吃的。”
女仆们非常惊恐,连连磕头赔罪:“小姐饶恕,我们没有资格去拿取食物。”磕得真情实感,脑门砰砰砸地。
赵瑛凝眉,“不能吃就不吃。别磕了,一会儿磕破皮流血,给母亲把房间弄脏了。”
女仆吓得更甚,不敢再磕头,只能连连求饶:“小姐饶命,小姐饶命!”
孟夫人是一个厉害的人。能稳坐宠妾的位置这么多年,绝不是一朵天真的白莲花,光是在驯服仆人这一项上,她就是一把好手。
有这样一个母亲,日子真舒心啊。
赵瑛再一挥手,示意对女奴的宽赦,“都抬头吧,别怕了,母亲走远了。”
墙边挂着玉石和兽骨装饰,精美绝伦。地上铺的毛毡是兽类的整块皮毛,毛色极佳,干净且油亮发光。不远处散落着一些零散的龟板,还堆着许多泥土制成的习字刻板。
这是母亲的院子,比父亲其他妻妾的住处都要精美豪华。在这个贵族才能读书识字的时代,这些稀有的物件,在城主府的整个庄园中都罕见,只有她母亲这里有。
孟夫人多么厉害。她有这样的母亲就够了,还用得着自己去经营什么呢?
2. 海岱之城02
孟夫人走在廊下,把刚才发怒时扯乱的头发挽到耳后,露出一张风韵犹存的脸。
织花心疼地叹气。她和孟夫人相处了三十多年,在她还是八岁稚儿的时候就来到她们家,孟夫人等于是她看着长大的半个孩子。“小姐等了十七年,才等来了复国的机会。为了老将军的遗愿,小姐一定不能动摇。”
孟夫人的面上浮起一些犹豫,她此刻下不了决心。“我只有她一个女儿。我每天祈求她无病无灾地长大,可她现在真的长大了,我却要亲手逼她去死。”
“小姐还记得十七年前吗?”织花问。
“我记得。一辈子的耻辱,我到死都记得。”孟夫人说。
当年葛国国灭,父亲身为军队的副将,甘愿赴死,以生命献祭神明,诅咒商国将同样覆灭于国主残虐,不得善终。
父亲一朝身死,她就被新婚的丈夫送给商国的君王,又被商王赏赐给附属部落的大奴隶主做女奴。她摸爬滚打了很多年,才从一个会被拿来招待男客的女奴,经营到今天这个宠妾的地位。
“所以小姐千万不能一时心软,如果前功尽弃,那老将军怎么去见祖宗英灵?”织花道。
孟夫人恍如大梦初醒一般,身形隐隐一晃。
织花为她的小姐捋顺了秀发,又道:“瑛小姐只是去竞选神女,并不是去死。成为神女服侍王室权贵,难道能比小姐当年委身为奴更屈辱?”
是啊。织花说的一点都不错,赵瑛只是去选神女,比她当年的处境好得多了。
一个神女的待遇,远不是一个女奴可比的,神女行事也比女奴容易得多。
权利加身,受人敬仰。
她已经替赵瑛把路铺到这一步了,继续走下去,有什么好难的呢?
织花握住孟夫人的手,“这是小姐替老将军复仇、替葛国复国最好的机会,小姐绝不能犹豫。”
*
午后的屋子里透着一丝闷热,空气里有泥土的芬芳气味,那是泥刻雕板中添加的香料味道。赵瑛被母亲关禁闭,只能百无聊赖地偷懒,食指尖敲击在泥刻雕板上,发出规律的“嗒嗒”声。
忽然,房门被打开,发出倦怠的一声“吱——”,打断了赵瑛的动作。
织花端着一罐水和一盏陶碗走进房里,对其他女仆说:“你们都出去。”
几个女仆总算从这里解脱,道了声“是”,战战兢兢地退出去。
剩下赵瑛还依旧懒懒地斜坐着,只略微抬头瞥了织花一眼,一双长腿搁得没规没矩。“花姨来了?来得正好,我刚好渴了。”
织花跪到赵瑛身边,给她倒了杯水放在跟前的小矮桌上,接着拿起一根并不粗的草绳,捻在手心里。
织花怎么也跟她母亲一样,都玩上道具了?赵瑛忙道:“花姨,我不会逃的,不用拿绳子绑我。”
织花哼了一声,“我不绑你。瑛小姐开始祈愿吧,我会替小姐计数,不到一百次小姐不能离开。”
赵瑛讪笑,就要去抓织花的绳子,“那也不能打我。”
织花缩回手,那一对老练又精明的眼珠子上下打量了赵瑛一遍,“小姐不要玩花样。今天我既然在这里监督你,你就该知道自己逃不出去。开始吧。”
赵瑛耸肩认命,开始祈愿:“过往的神明请听言,赵瑛祈愿成功入选神女,如得偿所愿,他日必来孝敬供奉。”
赵瑛念到第五遍时,织花在绳子上打了一个结,开口的声音和缓了一点:“夫人今天责罚小姐,是因为心里着急。”
赵瑛说:“田地干旱减产,母亲是该着急。不如我明天拿一只山羊去神庙祭拜?让巫师替母亲举行山神祭,保佑我们家田庄能独树一帜,获得丰产。”
织花白她一眼,举起水碗,把水塞到赵瑛嘴边,赵瑛被迫喝了一口。
“夫人也不只是为了收成着急。”织花放下杯子说。
赵瑛不解:“那我母亲在急什么?”
织花放下手问她:“你想过没有,夫人往日都由着你,为什么今天忽然转了性子要打你?”
织花这是打算帮母亲当说客的意思。赵瑛顺着台阶道:“我当然好奇,就是母亲气头上,我不敢问。花姨,你告诉我吧,母亲今天为什么突然向我发难?”
织花道:“因为今天城里突然来了一位神官。”
赵瑛问:“是谁?”
织花说:“从东都商丘城来的神官。”
赵瑛追问:“他来收罗奴隶回去祭天的?”
织花的语气冒出一点不满来:“不是,他要参加明天的神女初选,还把原定的选拔流程全都改了,完全打乱了夫人的计划。”
赵瑛悟明白了,母亲素来喜欢未雨绸缪,现在被人横插一脚,自然生气。“看来是位不速之客,难怪母亲大动干戈。”
“这位神官,原是葛国的故人。”织花说。
“葛国的故人?”赵瑛愕然,“那母亲还急什么,这不是白送上门的大好机会?”
孟夫人一贯的做派是,不论故人还是新人,情人还是仇人,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是攀扯得上关系的人,都是自家的亲人。略送些礼,落几滴泪,关系就攀上了。
“现在来的还是王都的高官,显然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啊。”赵瑛还有点高兴,“既然是葛国的故人,母亲又神通广大,赶紧去找找这位故人,给我搞好关系,让我明天入选。”
织花抬眼望她,语气不冷不热地道:“他是葛国的叛徒。当年就是他带头投奔了商王。”
原来是敌人?
赵瑛脸上的笑意马上散了,“那我在这里瞎念也没用。”
织花敲敲桌面,示意赵瑛继续祈愿不要停,“有用,小姐若是诚心发愿,就一定有用。”
按照赵瑛的习惯,母亲能给她安排好的事,她听母亲的就行。母亲安排不好的事,她不听母亲的也不行。如果不听,会挨打。
织花见赵瑛无精打采的,手里一边给草绳打结,一边柔声相劝:“夫人待小姐这么好,替小姐挡住了多少闲言碎语,又给小姐争来这些比旁人都要顺心的生活,小姐是不是应该多体谅夫人?”
“是,说得没错。”赵瑛道。
织花又问:“你想想,在这个家里,除了夫人,还有谁是真心关心小姐你的?”
赵瑛随口说:“是,没有旁人了。”
赵瑛的回答毫不走心,但织花很满意,“所以,明天的比选,小姐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凭借自己的本事胜出。小姐能答应吗?”
赵瑛:“……能答应。”
能答应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但不能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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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一定会胜出。但这话不敢在嘴上说,赵瑛能说的,只有一百句“过往的神明请听言”。
直到手里的草绳打满二十个结,织花才肯放赵瑛走。
“我送小姐回房间。”她说。
赵瑛连忙伸手按住织花的肩,不让她起身,“花姨放心,我不会跑的,父亲都把我的名字报上去了,我能跑到哪里去?”
“走吧,别废话。”织花撇开赵瑛的手,反客为主拉住赵瑛的胳膊把她往门外推去。
赵瑛干笑了一下,被织花压制着走了。
*
这座城主府,是赵瑛生活了十五年整的家。石砌的围墙固若金汤,一层楼的砖砌建筑立在半人多高的地基上,宽阔的台阶,在城里的平民们看来,简直是一座奢华的宫殿。
孟夫人的院子更是独有千秋。
庭院中间以青石块铺了几条供人通行的道路,这些青石路把庭院分割成稻田一般的方块,方块里种植着果树。树下饲养了许多鸡鹅,安排了守卫日夜看守,避免鸟兽和不要命的奴隶来偷吃。有了这个农耕宝地,孟夫人这里一年四季都不会缺少新鲜蔬果和禽肉。
赵瑛被押着一路走到她的房间门口,织花扶着门框,没有立刻推开门,回头说:“从今天起,将由我来服侍瑛小姐的生活起居。明天我陪小姐去参加比试。”
孟夫人打发走她身边的男仆,然后把自己的心腹放到她身边来,就是想监督她,免得她去昭信城以后耍赖,故意输掉比赛。
那以后她就一点自由都没了。
“这样不行!”赵瑛皱眉道:“花姨以后跟着我,那谁来照顾母亲?”
织花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只道:“已经叫人备好了热水,小姐马上可以沐浴。沐浴之后要送你去祭祀大院,今晚你要在祭祀大院里休息。”
她推着赵瑛走进浴池,一边给她脱衣服一边说:“如果可以,夫人真想自己跟着你去都城,只是她没有机会去。”
赵瑛“唔”了一声,被迫接受了。
她母亲什么事都追求一个“到位”,事关复国大事,当然恨不得亲力亲为。
在劫难中侥幸脱身,终于走出一条生路的人,是忍受不了一点点可能出现的变数的。
这样稳妥的一个母亲,怎么就生出这样莽撞的女儿?织花一点都想不明白。成败在此一举,可那莽夫这时候竟然还问:“那我的晚饭呢,去祭祀大院吃吗?”
织花只觉得烦躁,把赵瑛换下来的衣服垂在手臂上,对门外说:“进来吧。”
两名女仆各端着一盘鲜果走进浴室。
织花道:“明天一早要进行选拔,所有参选的小姐今日只能进食鲜果。”
赵瑛走进浴池坐下,肩膀沉进热水里,“一天不吃也没事,那我得要知道,选拔要做些什么?”
织花跪在浴池旁,用木签取了一块鲜梨递到赵瑛手里,“原定的选拔是由诸位小姐诵读祭祀的铭文,现在王都来的大神官要改成新的选拔方式,所有人都不知道。”
原来说是只考认字,并且有明确的问卷,现在改成了随机问答,还没有提前透题,难怪孟夫人慌了,要打她一顿逼她认真起来。
赵瑛接过梨咬了一口,汁水飞溅。“花姨,别担心,我就爱这种盲婚哑嫁的戏码。”
3. 海岱之城03
海岱城的城主府,位于整个井字型城市的中心区。
今晚参选的女孩要入住神庙,也就是城里最大的祭祀大院。位于城市最北端,从城主府出门,坐车一路向北,大约两刻钟到。
夏朝崇尚鬼神,所有的附属国皆如此,国人无论贫穷富贵,都热衷一切祭祀。
城北的神庙大院是专门为城中富贵阶层建造的。通往神庙的道路上铺着磨平的青石块,车马行着极为平稳。有钱的贵族出门才会坐马车,驯马珍贵,马车易损,所以把道路修建得宽阔平整,能减少车轮的磨损,马匹也好走一些。
平民们大多去城西的祭祀大院,去城西祭祀区的道路就要破败得多,路上只铺一层碎石,车马不好走,但行人不受影响。
同去神庙过夜的,还有赵瑛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姐。
道路宽阔,完全足够三驾马车并驾前行,但两个姐姐很识趣,让车奴跟在赵瑛的马车后面走。
马车行至神庙,要下车步行进入,赵瑛掀开车门帘,轻巧地跃下马车,昂首挺胸走到大门口。她两个姐姐也各自带了一名女仆,跟在她和织花的后面依次进门。
神庙中的仆人们出来行礼迎接,接待赵瑛三姐妹的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穿着干净,看起来像个颇有体面的仆人。
织花先一步对他说:“我家主人是城主赵羯。”
仆人恭敬地弯腰鞠躬:“问赵大人安好。我叫小五,三位小姐,请跟我来。”
众人跟着往里走。小五边走边说:“祭祀大院除了正殿以外,还有几处分散的附房,最大的一处联排附房是神职人员的住处。”
虽然已经入秋,但是这个时候还十分炎热,去向住处的一路上,水池里的碗莲依然开得茂盛。赵瑛拉住织花的袖子说:“池子里有好多碗莲啊,底下会不会结了许多藕?”
织花微微蹙眉,掰开她的手,“别乱看。”
赵瑛若无其事地把手缩回袖子里。
走到一处独立的院子,听到里面人声嘈杂,有一声抱怨传到院外来:“为什么从来没人告诉我要跟别人合住?我不愿意。”
小五连忙解释:“小姐们要入住的是一个单独院子,每年重大祭祀时供巫女和巫师暂时居住的。参选的小姐多,今天只能委屈小姐将就一夜。”
织花道了一声“有劳”,递了一枚又大又圆贝币给他。因是一家人,这份赏钱当是三个赵家小姐一块给的。
这种大号的贝币是市面上流通货币中最大的单位,赵瑛穿到商国之后,花了许久才把这个时代的货币价值理明白。
大号贝币的购买力约等于人民币一万块,中号贝币约等于一百块,小号贝币约等于十块,代换以后就好理解得多。
小五乐得感恩戴德道:“多谢小姐赏,多谢小姐赏!小姐们留意着脚底下!”
他又介绍说:“咱们这儿所有人都只能带一名女仆入住,不过另有几个男女仆人会在院子里服侍,小姐您有任何事,都随时唤我。”
赵瑛很随意道:“不碍事,反正就一晚上。”
她一边走一边留心打量。
这个院子和她母亲的院子一样,也种了很多果树,果树底下,零散地聚了几波女孩在聊天。
小五引着几人走进一个房间。
这是一个华丽富贵的房间,平整硕大的青石垒成墙面,墙上有兽骨和兽皮制成的装饰物。
架子上收藏着不少陶器,黑色和本色居多,也有白陶,绘制着水波的纹样。白陶在这个时代数量很少,所以显得珍贵,只有富贵的阶层才舍得买白陶来使用,多数人家买个白陶都只当成摆件,放着装饰而已。
这本来是个大开间,不过现在用帘子隔成了几个隔间。地台上铺着夔纹镶边的软毡,软毡上是带靠背的长椅。
先到的女孩都在门外聊天,女仆们在为主人整理铺盖被子。织花也说:“小姐快去外面,等这里收拾好了我来叫你。”
赵瑛正好借机离开。她来时看到院子外水塘中的碗莲开得好,香气浓郁芬芳,就想去摘一朵放在房间里,能掩一掩这些人的气息。
出了院子,赵瑛凭记忆走到水塘边,蹲下来自言自语说:“都说碗莲的气息能让人心神放松,今晚我能否安睡,就仰仗诸位了。我只采摘一支,要是今晚睡得好,明天我再来道谢。”
说完,她趴下身体,探手要去采花。
忽然,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一个男声慢悠悠地说:“你在做什么?”
另一个凶狠一点的声音急切地道:“什么人?抓住她!”
赵瑛连忙准备起身,但是没来得及站稳,就被两个仆人从背后捉住放倒在地上。她扭了一下手臂,没能挣开,只得高喊:“大胆,不知道我是谁吗!”
那凶恶的声音说:“神庙的任何物品都属于神明,盗采池莲就是对神明不敬。我不管你是谁,神庙容不得任何亵渎。”
一上来就扣罪名?但赵瑛一身反骨,顶话就道:“我没亵渎,这不是有商有量的吗?”
另一个慢悠悠的声音发笑起来,“放开她吧。”
仆人听了之后松开了手。
赵瑛总算能站起来,转身看到两个穿着神职服侍的中青年男人。年轻的约摸二十七八,年长的三十出头。
年长的那个是个大众脸,但生了一双含笑的桃花眼,看起来懒洋洋的,很好说话的模样。
原来是他。赵瑛认得他,幼时母亲请来教过她数算的巫师,风邢。
另一个年轻的有一头微卷的黑发,神情凌厉,这人是第一次见,赵瑛不认识。
风邢很温和地问:“在神庙里不求神灵护佑,却来和池莲商量,小姐果真不觉得自己找错了方向?”
赵瑛垂首向二人行了个礼,起身回答:“一点小事就求神灵相帮,神灵怎么看得上这种无用的人?”
“有意思的说法。”风邢悄悄以手指指身旁的人,然后又摇摇手。“可否告诉我小姐的芳名?”他这是在暗示她,不要让旁边的人知道他们俩认识。
赵瑛看明白了他的意思,便接茬问:“你是谁,王都来的大神官?”
风邢说:“自然不是。罕答大人今夜不住在此处。我的名字是风邢。”
赵瑛不禁想笑。演得真好,真的像初次见面的两个人一样。“原来是风邢大人。”她行了个礼才说:“我叫赵瑛。”
风邢点点头,突然蹲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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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的巫师问他:“你干什么?”
风邢手长脚长的,轻而易举就采了一支莲花和一些莲叶,站起来满不在乎地说:“我听一个相熟的旧识说过,人人都想得到神助,可神明也有无法注视到的角落,所以她从不求神,只相信自己。”
他说的这个相熟的旧识赵瑛刚巧也认识,就是她的母亲。
这句话,她磨耳朵一般听了十五年。
“大人的这位旧识深得我心,我也向来觉得,求人不如求己。”赵瑛说。
在这个即将入夜的傍晚,风邢的眼睛像宝石一样明亮。他不顾身边那卷发巫师古怪的眼神,把摘下来的花递给赵瑛,动作优雅,眼神慈爱。“收下吧。神明会愿意为你助力的。”
旁边的巫师皱着眉,看着很不满的模样。风邢拍拍他的肩膀,“邹琏,放轻松点。这些年轻的女孩儿不是你这种糟老头子能理解的。走吧。”
邹琏还想说几句,但是被风邢圈着肩膀推走了。他们带来的六七个仆人像老实的工蚁一般,排队跟在他们身后离开。
赵瑛没有多逗留,连忙捧着碗莲跑回入住的院子。
刚刚是因为遇到风邢才放她一马,万一路上再遇到一个不长眼的,过来替神庙伸张正义,她一个外来人私自摘花,往严重点说,就跟奴隶偷吃主人的瓜果一样,死罪能逃,活罪别想免。
好在这一路相安无事,直到走回院子,都没有再遇到其他人。
走进院子时,碰上一大波女孩聚在院子里聊天。赵瑛走近了,听见其中一个在问话,听着语气甚是倨傲,仿佛胜券在握的样子:“如果选中了神女会怎么样?”问话的人赵瑛认识,叫兰琴。
有个不认识的女孩答话道:“神女向来受人尊敬,如果入选东都的第一神殿成为神女,就能以此提高身份,嫁到贵族家。”
另一个问:“那你们听说过答氏吗?”
刚刚回答的女孩又抢答:“答氏是原先葛国的贵族,富可敌国,还拥有至高无上的神力。”
兰琴显然是这个小团体的中心,脸上挂着淡然的笑说:“我听说答氏的族长归顺商国之后,仍然贵为神庙的大神官。”
女孩们应声:“没错,贵不可言,只可远观,高不可攀。”
有人问:“那你们听说了吗,这次初选的主选官就是答氏的族长,罕答大人。”
赵瑛插话道:“罕答是谁?好奇怪的名字。”
说话的女孩转头,上下看了赵瑛一番,面露鄙夷。“罕答大人你都不知道?他是答氏的族长,把代表自身的罕字放在代表家族的答字面前,以显示他的尊荣。”
“能被这样称呼的人,只有一族的族长,或者族长的正妻所生的儿女。”
“就像兰琴姐姐一样,她是族长夫人生的女儿,才能把代表氏族的琴字放在名字后头。”
赵瑛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受教了。”
赵羯没有正妻,他本身又是泥腿子出身,没有氏,只以封邑名“赵”字为姓,她家没有这一套规矩,所以这个说法对她还挺新鲜。
围着兰琴聊天的女孩们像是遇到了什么乐子,其中一个嗤笑出声:“她怎么这么蠢?连这些都不知道。”
4. 海岱之城04
兰琴到底还客气,含笑问赵瑛:“你是谁家的?”
另一人抢答道:“哎呀姐姐好坏。说不准她连自己的名字都才知道没几天,让她怎么答得上父亲的名字。”
又一个问:“你手里这束花是来送给兰琴姐姐的吗?”
这几个小丫头大概觉得兰琴是族长夫人生的女儿,地位高,所以围着她讨好,令赵瑛很无语。
赵瑛护住手里的花,看着兰琴说:“我认得你,你叫兰琴。”
兰琴轻笑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赵瑛说:“我在我母亲的生日宴会上见过你。我叫赵瑛。”
兰琴的笑意减下来,但声音依旧是温和的。“你是是城主的宠妾孟夫人的女儿。”
赵瑛懒得再跟她们寒暄,冲这群人摆了摆手,“我还有事先走了。”
马屁精们恍然大悟,“是那个人啊,养了好多男宠的那个?”
“哎呀,她怎么也能跟我们一起参加比选?”
“对呀,她不该都生过好多孩子了吗?”
兰琴仿佛全无察觉到旁人话语之中的酸意,相当公正地说:“就算她选不上,毕竟她父亲是城主,别为难她。”
赵瑛没转头去搭理他们,径直回到了房里。
织花已经给她把床铺好了,铺的是家里带来的被子。
*
第二日,几乎所有小姐都睡不着,很早大家就都起床了,在女仆的服侍下洗漱完毕。
接着,神庙的仆人来叫门。他们穿着神庙统一的服装,给小姐们送来煮好的泉水。
清甜的泉水装在褐色的陶罐里,陶罐有大有小,各自要送给谁,奴仆们都门儿清——出身越高,得到的陶罐就越大。
女仆们走到门口接应,仆人分发完泉水就走了,只有小五殷勤地向织花说:“我来侍奉小姐吧。”
其他人分到的陶罐都能用一手托住,唯独小五送来这个陶罐特别大,要双手才能抱在怀里,赵瑛猜,要么是巫师风邢替孟夫人做的安排。
织花点头浅笑道:“有劳。”
旁边三个女孩悄声议论:
“她怎么会有神庙的仆人单独侍奉?”
“你还不知道?她们三个是城主家的。”
小五单独走到赵瑛的身边,跪下来侍奉。他跪在横榻边,提着陶罐的耳朵,把清澈的泉水倒在陶碗里:“小姐今日的早餐,就是这罐清甜的泉水。这是凌晨挑取的山涧水,卖得很走俏,要提前跟货郎预定才能有。”
“好喝吗?”赵瑛拿起碗喝了两口,好像是有一点清泉的甜味。
没有自来水的时代,这种清甜的泉水是很值钱的。因为水源很容易被动物的粪便污染,即便沉淀煮开以后,水里也会留有奇怪的气味,除非酿成清酒,才能掩盖这种气味。但酿酒需要粮食,在农业还没十分发达的奴隶制社会,余粮很稀少,酒卖得很昂贵,也很难买到。
赵瑛的泉水有这么大一罐,别的女孩和她们的仆人都投来了注视的眼光。
小五恭敬又自豪地接受着目光的洗礼。
赵瑛小姐是这里地位最高的,她的父亲是海岱城的城主,殷勤一些服侍她有什么不对?
赵瑛冲小五一笑:“多谢你,泉水很不错,我很喜欢。”
少有这种大小姐会向仆人道谢,小五连忙低头叩拜:“小姐请慢用。”
同住的一个女孩眼神里满是不屑,“你是城主的女儿,他才特意来服侍你喝水。”
赵瑛没明白她想表达点啥,疑惑道:“怎么了?”
女孩指指赵瑛的两个姐姐,“她们也是城主的女儿。”
赵瑛依旧不解,“又怎么了?”
女孩:“她们和你一样。你没什么可高贵的。”
赵瑛点点头:“是没什么可高贵的。”她指着女孩分到的一小罐泉水问:“够喝吗?”
“你什么意思?”女孩仿佛受到了侮辱,像刺猬被扎了一般炸毛。
赵瑛并没有嘲笑或讽刺,只是随意地说:“织花,我们留下一些,多的就分给其她人吧。”
喝完杯中水,赵瑛径直走出门去。问话的女孩表情跟沾了鸟屎一样臭,却不得不示意自己的女仆:“把陶罐递过去。”
赵瑛的两个姐姐相互对视着笑起来。
女孩的脸上浮起一丝浅红,气恼地问:“你们笑什么?”
其中一个姐姐说:“全家的姐妹都不敢惹她,你胆子真大。”
“惹了她会怎么样?”女孩问。
姐姐说:“倒也不会怎样。她不过也就恍如宽容的君主一般,对你恩泽加身。”
女孩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另一个姐姐从赵瑛的陶罐里倒出来一些水,接下话茬解释道:“拿了她的好处,无地自容罢了。”
*
饮完了泉水,所有女孩都要到神殿门外的广场集合。
海岱城的神殿十分威武,地基得有十米高,是整座城里最高的建筑,极尽奢华。
一排座椅安置在神殿的廊檐下,等待来自各大家族的贵客入座。神殿前的广场上有一个下沉的祭祀台,祭祀台的四周围着阶梯式的座位,供前来观看选拔的平民就坐。但他们也不是普通的平民,大都是城里各家作坊的坊主与家人。
仆从与守卫站得层层叠叠的,像丰收期的庄稼,把整个广场保卫起来。守卫的士兵至少有两三百人,多到无法以肉眼计数,足以看出城主对这场比选的重视。
参选神女的少女们就站在广场的中央,等候接受评选。
商国人喜欢五这个数字,觉得这个数字稳定而完整,是富有神性的数字。所以参选的少女们被排成五个横队,每一队都有五人。
这样的仪式感让这些年轻的少女受到震慑,不敢喧哗,只能小声私语。
整个广场明明挤了这么多人,却安静得足矣听到喘息声。直到一群巫师从神殿大门里走出来,神庙才出现了第一阵骚动。
他们身穿亚麻白色神职服装,身后带着几个仆人,仆人们手捧着托盘,有的托盘上放着小陶罐,罐子里不知是什么液体,有的托盘上放着兽骨制做的骨刀,刀子看着非常油亮,足够锋利。
巫师们走下神殿的楼梯,走到女孩们站的祭祀台前,最前面领头的巫师长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一头黑发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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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一丝不苟,看着十分严肃。
是风邢啊,这严肃庄重的模样,演得还真像。赵瑛禁不住想笑,她站在最后一排,听到风邢说:“经过这个早晨,诸位小姐中间会留下十个名额,代表海岱城参加下一轮的擢选。”
二十五个人里面选十个人,自己应该能占一个名额吧?每个女孩都这么想。
风邢继续说:“你们是虔诚的信徒,也是神选的幸运儿,你们的目光不要局限于下一轮擢选,还应该放在昭信城,更要放眼于西都偃师城和东都商丘城。”
站在第一排的少女之中有人问:“您是大巫师风邢大人吗?”
风邢维持着笑容,像水池里采下的白莲花,“聪慧的小姐,让我怎样夸赞您的慧眼都不为过。”
有个女孩的声音小声惊呼:“他是城里最负盛名,地位最高的巫师大人!”
风邢收起笑容,庄严肃穆地看向所有人:“请允许我与其他巫师为诸位小姐开灵。”
说完,风邢带着一个仆从下阶梯,径直走到最后一排的女孩身边。
下一位巫师走到第四排,再下一位走到了第三排、第二排、第一排,五个人同时站定。
风邢宣布:“开始吧。”
众巫师称是。
仆人给他们递上陶罐,巫师用小号的毛刷沾取了罐子里的液体,在排队的少女的脸颊上画了一道红痕。罐中的液体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甜香。赵瑛判断,这液体应该不是血。
风邢没有和赵瑛对视,就像一个初次见过的陌生人,走到她边上问:“小姐准备好了吗?”
赵瑛道:“可以。”
“那就请闭上眼。”风邢道。
赵瑛闭上眼睛,感觉到风邢举起小刷子,在她的左脸颊上画了一笔,刷子底下的液体是冷的,但风邢的手是暖的。
赵瑛边上的女孩有点害怕,她带着哭腔说:“我听说,巫师们喜爱用人牲给神明献祭。这是人血吗?”
赵瑛睁开眼,转头看着她,温声道:“不要怕,这是朱砂。”
风邢这才第一次与赵瑛对视一眼,似乎在肯定她的见识,但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有表情,只是以长辈一样向她轻轻一点头,然后看向被吓哭了的女孩,说:“小姐把眼泪擦了吧,我们要开始了。”
女孩揩掉眼泪,赴死一般闭上双眼,“我准备好了。”
赵瑛笑起来:“别紧张。”
女孩哆哆嗦嗦地说:“我也不想紧张的,但是今天东都的大神官要来,万一表现得不好,没准就要祭天了。我听说东都的神庙流行人祭,和我们这里都不一样。”
赵瑛也不适商夏朝这种人祭的习俗,但人在环境中,只能努力适应环境。她安抚道:“人祭的祭牲都是囚犯,轮不到我们。他们都是犯了罪行的恶人,巫师不会平白无故让好人做祭牲的,放心。”
女孩抿着嘴摇头,“罕答大人有这个权利。他说的话就是神谕。”
巫师们画完以后走上高台,再沿着阶梯走上神殿,回到神殿檐下的椅子上落座,最中间最高的椅子空着。
最后,城主赵羯走出来,迎着一个华服男子入座。
5. 海岱之城05
远远看去,那男人的服装极为洁净奢华,整个人看着神色冰冷,像一座神像一般不好接近。
赵羯说:“今日的比选是为了向东都推选神女。能得到东都第一神殿的大神官罕答大人亲临,并且参与评选,我赵羯作为城主,感到无上荣光!”
他声音洪亮,仿佛自带扩音。
坐在神殿下的众人纷纷欢呼起来。
赵羯双手做手势,示意大家安静,再次高声说:“这是商王陛下对海岱城的临幸,更是神明对我城中所有臣民的厚爱!”
赵瑛看着自己的父亲,心想当爹的这么活灵活现,她不能丢了气势,于是也挺直了腰板。
赵羯最后说:“比选的项目由罕答大人钦定,谁会成为胜出的人选,最终由罕答大人确认。无论结果如何,这都将是一场在神明的注视下进行的高雅、庄重、虔诚的比赛!希望所有的家族和所有参与比选的小姐心存敬畏。神灵会保佑我们的。”
说完后,全场欢呼雷动。
这个时代,无论贵族还是平民都爱惨了祭祀活动。人人都是信众,处处都是祭坛。
这种以祭祀神明为由举办的比选、典礼、游行,能让群情激奋,便是将死之人,也要垂死挣扎惊坐起,欢呼一声神明万岁才闭眼赴死。
赵羯躬身,非常恭敬地向罕答神官请示,躬身的幅度之大,甚至有种点头哈腰的味道。“罕答大人来说几句吧。”
赵瑛站在最后一排,离得最远,看不清罕答的脸,只能看到他个子很高,要比赵羯高出半个头,身形消瘦而挺拔。
罕答做了个拒绝的手势,“直接开始。”
风邢便高声下令:“比选开始。”
刚刚止住哭泣不久的女孩问赵瑛:“不知道我们今天要比什么。”
赵瑛惶然地摇头,“我也不知道。”
不多时,看台底下的一个小木门打开,神庙里的仆人从门里牵了一些活物出来。
一群幼猪?女孩们小声讨论:“这是干什么?神殿门前怎么成了猪圈?”
仆人们把幼猪牵上高台,要分给每个女孩一只。大多数女孩都不想接猪,捂着鼻子躲开,“好臭!离远点!”
仆人好言相劝道:“小姐,快接着吧,这是比选要用的。”
女孩们不得已,只能接过牵着猪仔的绳子,一脸的不情愿。
风邢说:“请小姐们的仆从前来领取骨刀。”
二十五个女孩带来的仆人一一走到高台下,从托盘上取了一把骨刀,然后给自家小姐送去。
今天的比试难不成是杀猪?
赵瑛接过猪,发现猪脖子上挂着木牌,牌子上写着她的名字。运气挺好,分给她的这只猪很干净,粉粉嫩嫩的,看着还挺可爱。
风邢在一边宣布:“猪是献给神明最好的祭品。小姐们今日的考校内容,就是单独凭借自己的力量,猎杀你们领取到的幼猪。”
女孩们惊呼起来,有的已经受到惊吓,尖叫着离猪远一点。有几只猪脱离了掌控往外逃开,被守在广场的士兵捉住送回来。赵瑛好笑地想,这些守卫站在这里的作用原来是为了抓猪。
人群里有人开始议论:“这些娇滴滴的小姐,家里都是有头脸的富户,这样出身的女人怎么可能会杀猪?”
织花拿着骨刀送到赵瑛身边,小声在她耳边说:“夫人都安排好了,不管猪杀得如何,大巫师风邢最后都会选你。”
赵瑛面上不动声色地接过骨刀,心里却忍不住要给孟夫人鼓掌。不愧是她的母亲,厉害!
她很小的时候,风邢来家里给她上过几次课,那时一点都不知道,原来他还有这身份背景,竟然是最负盛名的大巫师。
不过,王都的大神官罕答来了,风邢今天和昨天装成不认识她的样子,会不会是不敢在罕答眼皮子底下帮她作弊?赵瑛有点担心,这样一个两面派,母亲的请托会不会所托非人?
骨刀派发完毕,风邢宣布道:“比选开始,请诸位小姐们动手吧。”
几个巫师走下台阶,来到高台边上来监看。
高台上的咒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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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怨声、惊恐声密密麻麻交杂在一起。
“好恶心啊!”
“好恐怖,它会动啊!我不敢下手!”
猪虽然牵着绳子,但是幼猪的力气也很大,就凭一个人很难一手控制猪另一手下刀杀猪。而且神庙提供的是一种兽骨制成的骨刀,不算锋利。近两年中,富贵人家渐渐流行用青铜刀,骨刀只适合用来分割熟肉,猎杀活物还是用青铜刀会利索得多。
女孩们的杀猪过程极为艰难。尽管一开始时,每个人被安排了一个固定的地方,还有小蒲团坐,但很快,大家都各自离开了自己的位置,东奔西跑到广场各处追杀幼猪。
观看比选的人都在看台上摇头。
“好多年不举办神女的比选了,今年这一场,似乎不太行啊。”
“往年倒是没见过这么离谱的,今年怎么让她们杀猪呢?这些都是娇惯的小姐,怎么会杀猪?”
“王都来的神官真是乱来,这是耍我们这些土人玩吧。”
“我看今天是不会有人胜出了。是不是赵羯没给神官孝敬啊,所以罕答想出这么一招来恶心他?”
“说得有理,哈哈哈哈。”
“当年替陛下攻打葛国的军队是赵羯的人吧?我看是罕答假公济私,想替他的葛国老东家报仇呢。”
“说得对,让我们海岱城的小姐们都落选神女,以后就没人在陛下面前给我们海岱城说话了!”
有几个女孩跑下了高台追猪,台上剩下的少女们也大多是头发混乱,手忙脚乱地疲于应付。除了一个人,赵瑛。
小猪乖顺地伏于她面前的地上。赵瑛已经放下了屠刀,怜悯地看着身前的幼猪,一手轻抚幼猪的脊背。
猪这种蠢萌的动物在它长大以前是很可爱的。此刻这个广场上的小猪,既是比选的用具,也是献祭的牺牲。比选结束后,一部分会成为烤乳猪或者烟熏猪,作为贵客们的午餐。一部分会被扔在祭祀坑底,作为对神明的供奉。
忽然,有个女孩高喊道:“赵瑛的猪有问题,她作弊!”
6. 海岱之城06
这一声高喊犹如白夜惊雷,广场上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赵瑛身上。几个监看的巫师都被惊动了。
风邢转头看向邹琏,满眼都是疑惑和控诉,“怎么回事?”
邹琏脸色骤变,沉声说:“我没看到。我去问清楚。”
高喊的女孩正是早晨和赵瑛争论泉水的女孩,她就站在离赵瑛不远处,指着赵瑛喊:“她的猪被动过手脚,你们看,那只猪完全都不跑!”
广场上观看的众人沸腾了。一同参加比选的杀猪女孩们也沸腾了,她们对于自己的待遇极其不平,开始纷纷指责:“她作弊,买通了人,难怪她这么悠哉!”
“我们抓猪抓得这么辛苦,却有人坐收渔利!”
神殿的高台之上,罕答早就注意到了这个不一样的女孩。他看到赵瑛的时候,她已经坐在蒲团上抚摩小猪了。她手下的猪仔听话顺从,一点都不像一只待宰的猪,反而像一条臣服于人的狗。而她现在的表情茫然而恍惚,黑发散开了一缕粘在脸颊上,倒有几分无辜。
她的名字是赵瑛。看来和赵羯有关系。是赵羯帮她买通了人吗?
邹琏带着负责监看高台的巫师、两名仆从以及十几名士兵走到台上。赵瑛是坐着的,邹琏认出了她,就是昨天傍晚在神殿里摘花的人,他神色含怒道:“赵瑛?是你。”
人人都在往这里看,那些贵族家的代表们毫不留有余地,讨论得十分热切:
“那赵瑛是城主的女儿。”
“难怪,估计早就内定了她入选,给她的猪做手脚也不足为奇。”
“这么多眼睛看着,大庭广众下出这么一个昏招。如果是我有女儿来参加比选,我才不会做的这么蠢。”
“老兄这话何意?那你当如何?”
“就让她泯于众人呗。和其他女孩一样手忙脚乱地杀猪,等到评分时,让巫师们给她一个高分就行。现在搞成这样别树一帜,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想搞花样都不行了。”
这些话源源不断涌到赵瑛耳朵里,引得她轻笑了一声。
邹琏的怒气简直要翻涌出来,“你笑什么?”死到临头还笑,不知悔改!
赵瑛朝高台上谈论她的那人拱手做了个礼,“世伯真当是聪明,颇有大隐隐于市的豁达。”
听她这样说话,邹琏越加愤怒。她不仅对神明不恭敬,面对长辈,也举止随意,说话轻浮!大庭广众下舞弊被人戳破,还这样没正形,真该送到神殿里毒打一场!
“我是神庙的巫师邹琏,你有任何辩解可以在这里当场说。”邹琏表情冷硬,“罕答大人和风邢大人都在,就是为了保证这场比选的公平。即便你父亲在此,也无法包庇你对神明的欺瞒。”
这时,赵羯匆匆赶来,他身后跟了几个家族的话事人。
赵羯的眸子里也有怒火在燃烧,他气得要死,“巫师为什么这样说?没有问清楚就在给我女儿定罪名,是哪个神灵给你的资格?”
他的第一反应是维护女儿。也不单是维护女儿,更是把自己摘到一个不知情的中立的立场。一个不知道自己女儿舞弊蒙骗的人,第一反就应该是如此。
看到父亲来了,赵瑛连忙表现出一丝恭敬,低头说:“父亲。”
“站起来,大声和巫师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赵羯厉声道。
赵羯的表现这么凶狠也很好理解,除了赵瑛,他另外还有两个女儿也在参选女子之中,哪怕弃掉赵瑛,赵羯也还有备选。
赵瑛对自己说,自己不应该对父亲存有这样阴暗的猜想,然后站起来正色道:“父亲,我没有作弊。”
赵羯的腰背也挺得更直了。非常好,即便她真的在比选中作弊了,这样的应对也是非常合理的,不愧是他赵羯的女儿。他对邹琏道:“听到没有!”又对赵瑛说:“你好好说,自己和巫师说清楚!”
赵瑛一偏头,看到远处风邢的背影。风邢连头都没有回。
赵瑛心里叹气,风邢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恐怕是为了避嫌。
他应该不会过来替她说话的。
此刻,能扭转乾坤的人只有她自己。
这时,罕答起身走下阶梯,走到台中央。
走近了,赵瑛才看清他生了一张宛如高台神像一般冷峻的脸。罕答看着比风邢和邹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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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要年轻一些,大约是三十不到的年纪,而且他的容貌非常精致,衣着饰品无不精美富贵,令他即使到了临近三十这个年纪,依然是个能吸引少女的目光的男人。
台上的女孩们免不了被这样英俊的面容吸引,都在纷乱中把视线投递过来。
罕答的神情非常平淡,语气毫无感情:“有什么辩解的话就马上说出来,对神明隐瞒也是一种藐视和亵渎。”
赵瑛瞪大眼睛,看似十分惊惧,“罕答大人的意思,是已经判定是我的过错了?”
“你的回答决定了你会受到什么惩罚。弄虚作假谎骗神明者,会被砍去双手。”罕答的语气很冷,但并没有不耐。
赵羯插话道:“罕答大人在这里,赵瑛,想清楚了再说话。”
父亲这是在点她呢,叫她说话注意一点。赵瑛当然明白,看着罕答说:“我没有舞弊作假。大家都看到了,每只幼猪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我的猪和别人的一样,非常健壮地来到了我的身边。”
话闭,赵瑛忽然捉住了罕答的手。
罕答的手僵硬在当下。
普通的神职人员被称为贞人、巫师或者巫祝,只有王都的神职人员才有神官的职位。
大神官,意思是最伟大的神官,是整个商国最高阶的神官职位。
他是大神官,还是大家族的族长,是常年手握权势与富贵的男人。这样的人大多爱看戏,他会喜欢看困兽的挣扎与颤抖,也会喜欢看失足少女的恐惧和求救。
但赵瑛偏不想让他们如愿。她只是冷冷地质问:“大人为什么要砍去我的双手?这样温暖的人,为什么说得出那样冰冷的话?”
罕答被她的动作惊到,略微垂眸与赵瑛平时,直视着赵瑛的脸。
这个年纪的少女,刚刚脱离了小孩的幼态,但还没有成人的老练,介于成熟女子和幼女之间,混合着一股的微妙的娇艳与天真。她除了娇艳,无疑还是大胆的。即使面对他的注视,她也依旧固执得很,没有缩回手。
罕答道:“放手。”
“不放。”赵瑛说着,拉住罕答蹲下来,罕答被她拽着,竟也只能蹲下。
7. 海岱之城07
“你自己看,这只小猪现在没有乱动,是因为我挑断了它四肢的脚筋,它跑不了。”赵瑛把猪的前蹄放到罕答手里,信誓旦旦地说:“神官可看清楚了?刀口是新鲜的,就来自于这把骨刀。”
其他家族的话事人站在邹琏和赵羯背后,往他们这探头,纷纷说话:
“撒谎,没人看到,你尽管胡说好了。”
“赵瑛,你老实说,你父亲帮你买通了谁?谁给你规划的这一切?”
邹琏居高临下看着赵瑛,只见她依旧在狡辩,全然没有一丝愧疚的模样,愤怒笼罩了他。
巫师应当在这场争论之中保持中立,但赵瑛让他觉得不耐烦,令他不由得提高了嗓门:“赵瑛,不要狡辩。只要你说出真相,我会帮你向罕答大人求情,给你减轻些惩罚。”
赵羯很不屑地冷笑道:“我赵羯要买通人,至于差这点钱,只买通一个女儿吗?”
邹琏背后有个作坊主插话进来:“所以,你给你三个女儿都买了名额?”
赵羯怒不可遏,脸都黑了,“简直胡说八道!”
罕答没有在搭理这些人,也没有看赵瑛,对着小猪问:“是这样吗?”
小猪抬头看这个男人,发出几声哼哼。
这样的声音在罕答听来,却能理解它在向他回答:小姐没有说谎,它的四条腿的确被她挑断了筋,可有点痛呢!
能与所有生灵对话,这是罕答作为神官的天赋。但赵瑛并不知道,她以为他在问自己,于是回答:“我没有说谎,也没有作弊。”
罕答站起来,对邹琏说:“再牵一头幼猪来给她。”
台上的女孩之中马上有人反对:“为什么要再给她一次机会?这对我们这些本本分分参加比选的人不公平!”
邹琏也皱眉,不明白罕答大人的决定是怎么回事。他正色道:“罕答大人,单独给她多一次机会,对其他人不公平。”
罕答的眼神锐利,他扫视了一圈台上的所有人,语气却依旧冷,冷得像风雪里夹带的冰碴子,“再让她做一次,是神明给所有人赋予的公平。”
罕答话一出口,旁人就都闭嘴了。赵瑛感慨,到底是来自王都的神职人员,是被称为神官的人,气场真强。
“官”这个字代表着王权对神权的再次加冕,所以罕答说出的话不仅是在履行神权,也代表他拥有王权的背书,王权以下的任何势力都必须为他噤声。
赵瑛问:“再做一次的话,这只小猪会怎么样?”
邹琏被罕答的权势所压制,不得不说:“赵瑛小姐,只要你在众人面前再宰杀一次祭牲,我愿意认可你的成绩,以第二次的结果为准。”
赵瑛垂下头,语气软下来恳求:“如果这只猪不再作为祭品,可以把它给我吗?”
罕答有点不解,好奇于她到底在想什么,鬼使神差就道:“赵瑛,抬起头来。”
赵瑛照做,视线对视罕答,看到他冰冷的眼眸中有一团猜不透的雾气。
明明是个小孩,罕答却觉得她的视线充满了压迫感,让他莫名地开始被她牵着鼻子走,未经思考便问出了他的疑惑:“为什么?”
有个家族的话事人笑道:“打算拿回去做烤乳猪吃吗?哈哈哈哈。赵羯,你对女儿也太小气了点,家里是连吃饭都吃不饱吗?”
赵瑛道:“我割裂了它的脚筋,等脚筋重新生长好之后,它依旧可以活,虽然不能奔跑,但它可以走路,可以吃饭,可以长成一只快乐的大肥猪。”
讥笑声更多了,那些家族的话事人本来就不服赵羯压他们一头,瞅准这个机会更是极尽嘲讽:
“怎么这么幼稚,长成了大肥猪以后不还是要被吃掉吗,哈哈哈哈。”
“赵羯,教教我,你是怎么培养的女儿,怎么养出一股子可爱的愚蠢呢?”
赵羯气得脸色发黑,在王都来的大人物面前,却又不敢发脾气,只能强行维持平和的语气假笑:“赵瑛,拥有同情心不是你的错,但愚蠢的同情心不可取,知道吗?”
“不要耽误时间了,我们继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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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琏挥手吩咐仆从:“你们两个,把这只猪弄走。”
罕答开口道:“等一下。”
邹琏看向罕答,却见他一直在看赵瑛,心里感觉到一丝古怪。
罕答是想要偏帮赵瑛?
邹琏问:“大人是想?”
罕答说:“给她。”
罕答开了口,邹琏只能改口,对赵瑛说:“猪是神庙饲养的,如果你能完美地杀死祭品,那么神庙可以把另一只猪赐予你。”
还得是大神官,位高权重,到底棋高一着。
赵瑛先向邹琏道谢:“多谢邹琏大人!”
只看了一眼,她就移开了视线,笑容长久地给到了罕答,“多谢罕答大人。”
不多时,仆人牵来另一只活蹦乱跳的幼猪,赵羯开始笑脸驱赶看客:“一个小小的插曲,各位回吧,别在这影响小姐们比选。各位贵客也都入席观看吧,免得一会儿这里杀猪乌烟瘴气的,弄脏各位的衣服。”
有个话事人说:“能近距离观看城主的爱女宰杀祭品,多难得一见啊!赵城主别这么吝啬,连这么个机会都不给。”
赵羯一听气得要死。
他自然知道赵瑛不会杀猪,这些人在这盯着赵瑛看,摆明了是在等她出丑,好看他们家的笑话。他刚要发飙,却感觉到赵瑛在扯他的袖子,示意她来回话。
赵瑛对众人说:“既然各位世伯都想看,就留下吧。”
众人带着得意地笑,心想小女孩太嫩,被激了几句就沉不住气了。
赵瑛却没有丝毫犹豫,迅速捉住小猪的两只前蹄,用左手一只手提起来,把它的后背抵在自己身前。
猪仔两条后腿在空中乱蹬,蹬到一个一直对赵瑛和赵羯发难的男人身上,他骂骂咧咧的退后几步道:“这小畜牲!”也不知道是在骂猪还是在骂赵瑛。
别人都怕猪仔蹬着他们,连忙都退远点。
赵瑛右手拿住骨刀问邹琏:“邹琏大人说话算话?”
“那是自然。”邹琏说。
8. 海岱之城08
邹琏的话刚说完,赵瑛右手的骨刀轻轻扬起,就利落地捅入小猪后颈,猪再也不能动了。
“怎么可能?”所有人都惊了。
“她怎么做到的?我刚才眼睛花了,竟然看走了眼。”
只有赵瑛知道,杀猪和杀人一样,是一门学问。
赵瑛的母亲曾经给她请过的一位教刀剑秘术的师父。师父说,这门学问叫做“解剖”。
这两个字对上一世的赵瑛来说,实在太熟悉了。穿越之前,她是宠物诊所的老板,学生时代读的专业是动物医学,解剖这门课,她并不陌生,而且还是最感兴趣的一门课。
大学的老师在课堂上说:“后颈椎底下是丰富的神经,只要在这里捅一刀破坏神经,动物就会像人类脖子以下高位截瘫一样,再也不能动弹了。”
这个时代的师父在庭院树下说:“等你学会了这门手艺,今后别说杀人,哪怕是杀鱼,只要在鱼头骨和脊骨的交界处下刀,一捅,鱼就不会挣扎了。”
从脖子后面下杀手,是赵瑛学得最在行的一门学问。
赵瑛单腿跪下来,把小猪放在地上,左手摸着它的额头道:“不要怕,马上就没有感觉了。”她把刀抽出来,反向刀尖朝上,捅在同一个刀口上。
从颈后最容易向脑部下刀,破坏了大脑枕部,呼吸、心跳就都毁了,动物就会脑死亡,一点余地也不再有。
那时,幼年的赵瑛从师父口中听到“解剖”这个词时,非常震惊,几乎就要开口问他也是穿越者吗?但是出于稳妥,她只是问他:“师父,你说的话好奇怪。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吗?”
师父笑得很温和:“对啊,你是商国人,而我不是。”
赵瑛心中激动狂跳,屏住呼吸问:“师父来自哪里呢?”
“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师父说。
赵瑛追问:“有多遥远?往北要比有易氏还要远吗,往南会比三苗国更远吗?往东比起莱夷国如何,往西比起有扈氏又如何呢?”
师父笑了半晌,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一般。“那倒也没有这么远,我来自葛国。”
“……”
后来赵瑛没有再多问了,只当是两个身在异乡的穿越者之间的默契,默默为对方掩护外来人的身份。
*
只一瞬,赵瑛手里的小猪就咽气了。
好厉害的杀招!周围的一遭看客都被她这一利落的手刀惊到,倒吸了一口冷气。
赵瑛抚摩着幼猪的头说:“你是为了救自己的同类而死的。你虽然是一只猪,但却对同类有奉献与爱,这样的祭品,神明应该愿意欣然接受吧。”
赵羯小声问:“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杀猪本事?”
赵瑛胡诌道:“一个奴隶教我的。”
这么多人亲眼所见赵瑛杀死了祭品,再也没人敢多嘴置喙。看客们识相又尴尬地向赵羯干夸道:“城主大人教女有方,真是虎父无犬女啊!”
“欸,没有没有,谬赞了。”赵羯笑着摆手,假作自谦道:“我家世代善战,儿女皆英勇。赵瑛在我的子女之中,并不是最出众的一个。”
赵羯做足了场面戏,得体地送众人回到看台落座。
邹琏奇怪的看着赵瑛,见她眼圈红红的,受了众人指责以后十分隐忍又愤怒的模样。
明明人还是那个人,脸还是那张脸。刚刚觉得她满嘴谎言,实在可气,现在发现是自己先入为主冤枉了人,不知怎么看着她觉得可怜起来。
犹豫间,他还是板着脸说了一句:“你既然喜欢这只猪,就带回去吧。”
邹琏自己也感受到了,自己冷硬的语气裂开了一条缝,流露出一丝柔软。
赵瑛还蹲在地上,听邹琏开口以后,她扬起一张格外漂亮的脸。
抛开主观上的恶意,可以承认赵瑛的容貌很惹眼,这种倔强的性格也满有味道的。邹琏扭头,吩咐仆人:“去,把赵瑛的木名牌解下来,系在第二头猪的脖子上。把活着的猪交给她的女仆。”
然后他对罕答施了个礼,退下台去看其他人杀猪。
罕答回礼之后望向赵瑛,她已经在蒲团上坐下来,伸手点了一下小猪的耳朵,“恭喜你啊,成为不了一只死而无憾的烤乳猪了。”
下手很利落的年轻女孩不多见。到底该说她残忍还是纯真呢?
这样的人,能成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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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吗?
“虽然完成了宰杀祭牲的步骤,但不代表你已经能入选了。”他说。
说完,罕答转身就离开了。
赵瑛再抬头时,只看见罕答笔直的脊背,步伐威严又冷峻,与这个场上忙乱的众人格格不入。
这时,似乎有令一股视线往她这里射来。赵瑛再扭头一看,风邢那小子往她这里偷瞄呢。赵瑛直翻白眼,看都不想看他,心里在暗骂。
好你个大巫师,真够冷血无情的,收了我母亲给的好处,好话是一句不来帮我说啊!
*
猎杀时间结束,不管是杀成了猪还是没杀掉猪的女孩都要离开赛场,观赛的众人也要离场。
巫师们让仆从送少女们进神殿。不过多久,先前为少女们画红痕开灵的五个巫师走进来,仆人捧着清水沾湿的手帕跟在他们身后。
风邢笑道:“比选结束了,小姐们表现得都很好,无论能否入选,今天大家都尽力了,你们非常勇敢,也很能干。报到名字的小姐,请到我这里来清洗洁面。”
另一个巫师说:“邬蕊小姐。”
小半晌后,无人应答。
他又喊道:“邬蕊小姐在哪里?请到我这边来。”
赵瑛转头,看看身边僵坐着的女孩。她就是邬蕊。早上她在房间里与赵瑛争论泉水,那时这张脸还极其灵动。方才她在赛台上指责她作弊欺骗,那会儿也尚算活络。但是现在,她的脸上混着汗水与脏污,看着一点都不体面了。
邬蕊刚才没有杀死祭牲,反而被幼猪踹了几脚,现在头发凌乱,衣物肮脏。
这些表面上的难堪尚且不算什么。问题是,在参加比选之前,她并不被父亲承认是他的女儿,直到她被族人选中参选,才成了邬氏家族的女儿,得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如果今天不能入选,她还能持有这个名字吗?
在得到邬蕊这个名字之前,她被叫做肉奴。她的母亲是厨娘,她是帮忙洗肉的奴隶。邬蕊这个名字,她还没有用熟悉呢。
有人推了推她,“在发什么呆?巫师叫你呢。”
邬蕊仿佛灵魂出窍,浑浑噩噩地应答道:“我是……马、马上就来。”
9. 海岱之城09
风邢给女孩们擦洗脸上的朱砂,对每个人都喜笑颜开地温声细语。赵瑛看着他走到自己跟前,拿着水润的帕子,笑眯眯地说:“赵瑛,你做的很好。”
赵瑛皮笑肉不笑的回道:“还以为大巫师特别忙,刚才都没有看见我。”
风邢道:“无论我看见或者没看见,你的父亲母亲都会以你为傲的。”
赵瑛摇头,假意叹了口气,“若要说我母亲,那终归是错付了。”
“不会的。”风邢一手抵住赵瑛的下巴,另一手持手帕轻柔地擦拭她的脸。他的指腹柔软温暖,语气就像慈父对待女儿一般的宽容。“无论她对你付出多少心血,只要你愉快安然地活着,她就已经得到回报了。”
比选结束以后,众人各自回家,选拔结果会由众巫师商量后于明日公开。女仆们先去神庙外牵马套车,小姐们自行出神庙。
赵瑛和两个姐姐一起往外走。
城主家儿女众多,赵瑛都算不清楚自己在兄弟姐妹间排行第几,只有这两个姐姐和她走得近,来往多些。
大的姐姐名叫赵巧,小的叫赵姝。赵巧人如其名,心思巧妙。她知道赵瑛素来讨父亲欢心,刚才又在王都来的神官面前得了脸,不论自己能不能跟着一起去选神女,以后都要仰仗这个妹妹过活,于是先一步笑脸对赵瑛说:“看来昭信城你肯定能去了,今天回家好好休整,为十天以后启程做准备。”
赵瑛觉得罕答最后和她说的那句话透着一丝古怪,闷闷地回道:“大神官罕答,他不会真的给我们找茬吧?”
她在台上杀猪时听得清清楚楚,葛国当年是被赵羯的军队攻下来的。就算罕答现在富贵,但他当年在赵羯的围攻下当过丧家犬。
苟富贵勿相忘的是发迹之前的友人,她们这些人是罕答发迹之前的敌人,恐怕不能在他手里得到好果子吃。
赵姝问:“什么意思?”
赵瑛摆摆手,“我就随口一说。”
就要到神庙大门口时,忽然,一个黑影不晓得从哪个角落里冲出来,直接奔着赵瑛就冲撞过来。赵瑛没留神,被他撞得一个趔趄摔在地上,赵巧和赵姝尖叫着往旁边躲。
赵瑛摔得很痛,但马上警觉地站起来怒喊:“什么人!”
那人穿着破损肮脏的衣服,满脸黝黑,一看就是个奴隶。他不应声,只埋头冲赵瑛撞过来。
他手里抓着一根粗长的骨头,不知是牛还是什么兽类的腿骨。
赵瑛这次看清了。
她学过近身格斗,能及时反应,规避攻击。这奴隶只懂横冲直撞,第二击没能得逞,被赵瑛闪避开了。只是他力气很大,赵瑛刚才被撞到的左肩隐隐作痛。
赵姝高喊:“快来人!这里有个逃奴!”
神庙里的仆人和守卫闻声赶来,门外等着的织花听到自家小姐呼声,牵着一条大黄狗冲进来。
“瑛小姐!”织花看到赵瑛被撞倒在地上心惊肉跳,奈何跑得太慢,连忙招呼大黄狗:“阿黄,去帮小姐!”
赵瑛在那逃奴的攻击之下又逃开一次。听到狗叫声,她连忙高喊:“阿黄,咬他!”
黄狗忠心耿耿,又孔武有力,有半个人多高,冲过来就撕咬那个逃奴,把人压制到地上。马上,神庙里的其他人赶来,一起抓住了这个男奴。
织花连忙冲到赵瑛身边,跪倒在地,手抖着去搀扶赵瑛,“有没有受伤?伤到哪里了?”
“花姨,我撞到手臂了,好痛啊。”赵瑛嘴一歪说。她不是夸张,刚才被撞到的左肩现在痛的要命,痛得她眼泪都要掉下来。
织花紧张道:“快回家让夫人看看!哦、不,我们去找风邢大人看,他会医术!”
要出门回家的少女们刚才都躲得远远的,直到攻击赵瑛的逃奴被抓获,她们才敢围上来看热闹。
神庙的仆人们把奴隶抓到赵瑛面前,为首的仆人一脚踢在奴隶肩上,咒骂道:“哪来的逃奴,敢在神庙冲突贵人!给我打!”
即刻,另有两个仆人上前,挥着拳头往那逃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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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招呼。
逃奴挨了打,一声都不吭。事实上,他从冲出来攻击赵瑛到现在,一点声都没发出过。忽然,人群中有个女孩说:“这人不是兰琴姐姐家的马奴吗?”
另一个说:“可是兰琴家的马车早就走了,她的马奴怎么还会在这里?”
“就是他没错,我昨天看到他牵着马送兰琴来的。”
赵瑛正在叫织花按揉肩膀,听人这么说,她连忙抽回手臂,对打人的仆人挥手:“停下!”
她牵着黄狗走到这奴隶面前,见他眼角发青,头发散乱。细看才发现,他只是皮肤黑,脸和手并不脏,穿的衣服尽管破旧,但也是干净的。很明显,他是个富裕之家的家仆。
赵瑛提高音量说:“说话!你是哪家的仆人,为什么攻击我?”
马奴还是不说话,这时有一双白净的手突然伸出来,掐住了他黝黑的脸,逼他张开嘴。
仆人们纷纷行礼道:“邹琏大人。”
邹琏矮身查看跪倒在地的马奴,片刻后站起来说:“他很多年前被人剪去了小舌头,说不出话。”
邹琏本来在人群中观望,但是当听到事关琴家的时候,他只能站出来了。谁让琴家和他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呢。
邹琏回头看赵瑛,发现她应该是受到了惊吓,几缕黑发散下来遮住了眉眼,看着颇为可怜。他退开半步,与她保持距离,垂头道:“既然是兰琴家的马奴,我会禀报给风邢大人,让琴家的家主来处理。”
赵瑛心中起疑。不能说话的马奴?是谁派这样一个人来对付她?是兰琴吗?她想都没想就喊道:“不行!”
邹琏与赵瑛视线相交,猜想她有满腹委屈想要诉说。毕竟受到攻击,还受了伤,心里委屈,想要把人要过去打杀,这合情合理。他的确想维护琴家,但把这个奴隶给她也不是不可以。
沉思片刻后,邹琏抬眸道:“你刚才差点丧命,受到了惊吓,如果你想要赐死这个马奴,我可以答应。我会向风邢大人陈情的。”
10. 海岱之城10
赵瑛却说:“我不杀他。”
“什么?”邹琏恍惚,她不是想给自己报仇吗,为什么不要杀他?
赵瑛只用几个回合就想明白了一点。她想起了昨晚兰琴在院子里的话。
兰琴的语气势在必得,仿佛她肯定会入选,想必是琴家的家主已经给她铺好了路。今后兰琴成为神女,她父亲就比赵羯在商王面前更有话语权,就有机会从赵羯手里夺去海岱城的城主之位。
提前培养一个割掉了小舌头不能说话的奴隶,怎么可能是兰琴一个参选的年轻女孩能做得到的?只能是琴家整个家族的行为。而今天的比试中,自己在罕答面前露了一手,恐怕挡住了琴家的路,所以琴家想要处理掉她。
好狠的一记阴招!
但她赵瑛不是好欺负的人,动手动到她头上,那是踢到硬骨头了!
赵瑛非常平和但诚恳地说:“邹琏大人,今天是我不巧,刚好在门口遇见这个人,才遭受袭击,他也可能遇见其他人,到时候受伤的或许就不止我一人。他的目的是攻击神女,这是对神庙的藐视,是对神权的藐视!”
马奴听到赵瑛这么说,突然激动起来,发出呜呜的嘶吼。
他是要否定赵瑛的说法。如果上升到藐视神权,那么就不仅仅是奴隶要死,他的主人也要连坐。
但赵瑛怎么会管一个奴隶的反对?她眼中含泪,演得大公无私极了,“我不求为自己报仇,只想维护神庙的权威。这个人,必须交给城主处理。”
她年纪还小,被吓哭了很正常。
她父亲是城主,她能为大局考虑也很正常。
可她分明是想要跟琴家作对啊!
邹琏突然不知道怎么面对赵瑛了。
赵瑛心里已经猜到了,邹琏应该是琴家在神庙的帮手。就像风邢和她的母亲交好,琴家也会有交好的巫师。
基本上,每个巫师背后都会有大家族的扶持。
赵巧此时说:“邹琏大人,我妹妹还算幸运,有姐妹同行才没有丧命。若是其他人落了单,恐怕就遭到毒手了。这个恶人决不能简单地交还给琴家!”
赵家姐妹的话被围观的女孩们听了进去,她们也开始后怕。其他女孩纷纷应和:“对,不能轻饶他!”
这时,一个缓慢的男声道:“那就依各位小姐的意思,把人交给城主大人处置。”
来人挂着温和的笑容,正是大巫师风邢。他和气地向女孩们致歉:“让小姐们受惊了,我已经派人采撷了一些鲜果,傍晚会送到小姐们府上,作为神庙的赔礼。”
女孩们马上被安抚住了。
长在神庙里的鲜果,吃了能得到神明的庇佑吧?
邹琏看向风邢,准备要说什么,风邢向他抬手,制止他要说的话,直接道:“不用说了。把这个奴隶押送到城主府。”
*
兰琴回到家后,向父亲母亲请了安以后就回到房间里休息。睡梦之中,听到女仆慌张地跑进她的房间。
女仆大声喊道:“小姐,大事不好了!”
兰琴睁开眼,皱眉道:“什么事情?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女仆跪下来,双腿打颤,“小姐,大人叫您马上过去。”
兰琴躺在塌上,斜靠着伸出手,示意女仆来搀扶她。女仆的手搭上来,她借力起身,问道:“神庙来消息了?”
“是,是神庙的大巫师派人来了。”
神庙来消息了,下人不该是这种反应。兰琴问:“我没有入选?”
问出口以后她又摇头,“不可能,我明明做得很好。”
她是今天场上为数不多的成功宰杀了幼猪的人,不可能落选。
女仆还跪在地上,神色慌张。“小姐,来传话的人说,您的马奴冲进神庙打伤了好几个小姐,连罕答大人都惊动了。夫人已经去大人的书房了。”
兰琴身边的老仆怒道:“小姐的马奴一路送小姐回到家,即便他一回家就折回神庙行凶,神庙的人也都回家了,他哪里还截得住人?”
怎么小姐手底下伺候的人这么蠢?
她嫌弃地推开女仆的手,自己掺住兰琴,骂道:“蠢奴,再这样一惊一乍地说些蠢话,叫人拔了你的舌头!”
*
赵瑛回到家后,先去见赵羯。
赵羯已经从提前回来的仆人口中知道了神庙的事,狠然道:“琴家这么快就出手了,那老小子,就这么想谋夺我的地位!”
赵瑛心里满意,赵羯不是个蠢人,不用她再多解释。但她表面上只是装作惶恐地询问:“父亲打算怎么做?我没有杀了那个马奴,是不是做错了?”
赵羯看向自己的女儿,眼睫上还挂着泪,怪可怜的。他拍拍她的肩,宽慰道:“放宽心,你是个厚道孩子,像你母亲,这样很好。我也会叫人把奴隶还给兰琴的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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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
赵瑛随便应了几句,然后告别赵羯,回孟夫人的院子。
赵羯送走女儿,面色沉下来,挥手叫来仆人:“去,派几个人,在城里四处散播,说琴氏逃奴藐视神庙,打伤了参选的神女。”
*
琴家家主的书房里,女人仆人跪了一地。
夫人哭着跪倒在家主脚下,正在抽噎:“兰儿是无辜的,她哪里知道手底下的奴隶会私逃呢,那个天杀的东西!”
家主仲琴是个四十岁出头的男人,一脸横肉,本就看着阴狠,现在满脸怒意加持,面容就更加可怖。
他根本不懂怜香惜玉,只觉得跪在脚边的女人聒噪,惹他厌烦。抬脚一用力,就把人踢到一边去了。
“滚远点,她已经没用了!”踢完一脚,仲琴只觉得心里的火气依旧没消,抬脚又是踹在夫人的腹部,痛得她一下子脸色发白了。
“你要是想跟她一起去死,那你就去死!”仲琴满脸都是阴戾,“带着你的女儿和你两个儿子都去死,别死在我眼前,脏了我的地!”
夫人痛得起不了身,但听到丈夫说起自己的两个儿子,马上一个激灵脑筋清醒过来。她不能让她的两个儿子也受到牵连!
这时,兰琴走进书房,看到母亲倒在地上,母亲的几个女仆都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连忙要去搀扶她母亲。
她跪到母亲旁边要搀扶母亲,母亲向她摇头,推开了她的手。
兰琴问道:“父亲为什么发怒?这肯定是一桩误会……”
她的话刚出口,就挨了仲琴狠狠的一耳光。兰琴整个人都被扇得摔倒在地,左脸颊瞬间肿起来一块。她抬起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仲琴:“父亲?”
“我没你这个女儿!”
女人们在他耳旁一哭,仲琴越加烦躁。这些愚蠢至极的东西,只知道哭!大难临头了只知道哭!
亵渎神权,主奴同罪。
他不可能被一个蠢奴牵连,他是琴家的家主,他不可能为一桩败露的阴谋去抵罪。
仲琴蹲下来,掐住兰琴的脖子,声音粗嘎,“你这不要脸面的东西,为了自己选中神女,纵奴隶潜逃闹事,还打伤贵族。我家容不下你这样卑劣的贱种!”
兰琴被掐得说不出话,揪住她父亲的手,却一点都不能阻止父亲的暴怒,只能眼神往旁边向她母亲求救。
可是,母亲移开了眼。
11. 海岱之城11
当晚,整个海岱城都听说了,大家族琴家出了一个逃奴隶,藐视神庙,打伤了神女,这个逃奴还是家主夫人的亲生女儿手下的人。
赵瑛坐在母亲孟夫人的房间里温习篆字,织花跪在旁边服侍,一边替她整理泥刻板一边说:“听说兰琴的母亲虽然家世不错,但在琴家的地位不高,被琴氏家主的几个宠妾压得抬不起头。”
赵瑛没有抬头,看着雕版说:“如果兰琴能入选神女,就能抬高母家地位了。”
织花点头:“如果兰琴成了神女,她的父亲就能凭她的身份获得诸多好处,成为城主是迟早的。兰琴的母亲当然也能靠女儿提高身价。”
赵瑛刻了两个字,手停下,抬眼看向孟夫人,“今天出了这桩事,兰琴的母亲想来是靠不上女儿了。”
孟夫人给赵瑛倒了一杯水,等她喝了两口之后才说:“我总是告诉你,谁都不如自己可靠。兰琴的事要引以为鉴,你以后也不能总想着靠母亲替你安排。今后的路,你得自己走。”
赵瑛假笑一声,“我知道,这次良机我必须把握住,这是咱们走上复国的第一步。”
她对这些话早已信手拈来,“选中神女以后,未来就有机会成为神殿的巫女,巫女能够嫁给贵族,甚至有机会成为王室的夫人。”
孟夫人很满意,轻轻地抚摩赵瑛的头发。赵瑛听话的时候,是个惹人心疼的好孩子。如果不是机会迫切,她也不想把女儿逼得这么紧。
“我知道,你只是懒,觉得我给你安排的功课多,就懒得学,懒得自己动脑筋。”
孟夫人柔声说:“其实你是像极了我的。倔强,傲气,做事可靠,值得信任。”
织花笑了,“府里最能为人依靠的,第一就是夫人,第二便是咱们小姐。”
赵瑛道:“自力更生的前三甲都在咱们这个屋了。外面一庭院的果树都能作证。它们都是母亲带着我们一棵一棵种下来的,一个坑都没假手于人。”
赵瑛随手戳起一块鲜梨吃,这是晚饭后神庙里的仆人送来的。吃了一口赞道:“这梨子种得不错,和母亲种的一样甜,汁水也多。”
孟夫人笑笑,没有答话。
神庙送来的梨,自然和她种的梨是一样的。因为神庙里的那几棵梨树,就是从她的院子里折下枝条扦插过去的。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
十年前。
年轻的男人满脸都是温柔的笑,一说话,就连眼睛都在笑:“你这里的果子真好吃,我也要这棵果树。”
孟饶佯怒道:“你要吃梨,就拿果核自己去种。”
“多麻烦,你给我几根枝条,明年我就有一院子梨树了。这叫‘扦插’术,你可知道?不对,你当然知道,是我教给你的。”停顿了片刻,他问:“孟饶,你笑什么?”
孟饶说:“我笑你,懂的怪学问那么多,却只有我一个学生,多可惜。明年阿瑛就六岁了,你也教她剑术和农术吧。就是你所说的,‘解剖术’和‘兽医术’。”
男人有些迟疑:“我只告诉你一人,你答应要给我保密的,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会这些。”
孟饶的眼睛亮亮的,“你要是不想让人认出你,就把脸蒙起来不就好了?阿瑛虽然是小孩子,但她很谨慎,不敢乱说的。”
……
他教导赵瑛的这几年,正是少年人的脾气性格养成的时候,以至于赵瑛的性子越来越像他,也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一手造成的。
这样的性子,不惹人生气的时候,其实还挺可爱的。
不过……
孟夫人脸上的笑意淡下来,语气变得有点担心,“等你到了王都,会有人给你安排任务。”
一知道赵瑛要参选神女,她就给王都里的那个人送了信。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什么人?”赵瑛奇道。
母亲这么神通广大,在王都还有关系?“那母亲不早说。既然我们在王都也有熟人,直接让他给我安排个去处不就行了,我参选什么神女?今天差点还被人杀了。”
孟夫人有些心疼:“还疼吗?风邢差人送来了药油,我给你涂一点,今天就早点休息吧。”
赵瑛一听可以休息,连忙做作地喊起来:“老疼了。母亲,我疼得快坐不住了,必须要休息了。”
“假模假样,笑死个人。”孟夫人被逗笑了,站起来要去给赵瑛拿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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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
赵瑛一骨碌站起来,走到门外。她的大黄狗守在外面,看到主人出来,冲她猛摇尾巴。赵瑛过去一把揽住它的狗头,“走,咱们睡觉去!”
*
第二天清晨,赵瑛很早被叫醒了。
她困得不行,就懒得动,让织花给她穿衣服,眼皮一睁一合的。
眼看赵瑛马上又要打瞌睡,织花一巴掌就往她脸颊上招呼:“瑛小姐,醒醒!”
赵瑛被拍得一个激灵,马上睡意全无,“花姨干什么呢?我母亲叫你来对我行刑吗?”
织花说:“夫人没来叫,是城主大人来叫的。”
赵瑛云里雾里,“父亲叫的?父亲叫你来打我?”
织花道:“小姐快点吧,别废话。昨天所有参选的小姐们,现在马上要去神庙进行占卜,占卜的神官是罕答大人。”
罕答?
好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赵瑛发懵了半天,才想起来罕答就是东都来的大神官,便问:“没听说有这安排啊?要占卜什么?”
织花摇头,“不知道,神庙派了个仆人来,说让小姐们都去。本来今天也是要宣布入选名单的,就是早几刻去神庙罢了。”
织花给赵瑛装扮完成,然后从两边胳膊底下架着赵瑛把她拉起来,急急说:“瑛小姐赶紧,已经备了早餐,快上马车,在路上吃。”
赵瑛被迷迷糊糊提上车,喂猪一样被喂了一些干粮。
马车行得飞快,两刻钟都不到就已经抵达了神庙。
昨天见过的一群女孩们再次被聚集到一起,落坐在神殿中。
罕答换了一身织锦的服装,料子看着贵不可言。
他坐在中间的座位上,配上他这张严肃的脸,看起来更像供奉在神殿里的神像了。
一尊万人敬仰却不容靠近的神像。
风邢立他左侧,这张脸就要和蔼讨喜得多。他笑意盈盈地对众人说:“今早让小姐们提前来,是为了占卜。”
人群中有人问:“占卜什么?”
风邢说:“占卜昨日比选之中,有没有人弄虚作假,舞弊欺骗神明。”
此话一出,赵瑛的心砰砰乱跳。
12. 海岱之城12
母亲是帮她打过招呼的,她就是风邢口中说的走后门欺骗神明的人。
昨天罕答最后对她说的那句话,就是暗示现在这场突袭?
所以这场占卜来者不善,就是冲着她来的?
风邢道:“罕答大人是来自王都的神官,是距离神明最近的人,任何花招都不能躲过他的双眼。必须对神明万分的忠诚,否则就会得到降罪。”
说罢,他看向罕答:“罕答大人,这就开始吧。”
罕答点头。
风邢示意仆人们拿东西过来。即刻,几个仆人捧着一些兽骨走进殿中,给每个女孩都派发了一块。
风邢解释道:“这是烧骨占卜用的牛肩胛骨,请小姐们耐心就坐,罕答大人会一一来到诸位小姐面前为大家占卜。”
赵瑛依旧坐在最后一排,探头一看,兰琴也来了,坐在第二排角落的位置。
不知道昨天兰琴回家之后发生了什么,今天起得太早,她还来不及差人出去打听。
罕答站起身,开始给所有人占卜。他身边带着一个仆人,倒也是个好看的人,看起来与罕答年纪相仿,面容清秀,穿的衣服都比其他仆人华丽,赵瑛就多看了几眼。
罕答的占卜很简单。他走到女孩跟前,仆人递来火把,将牛骨放在火把上焚烧一会儿,就这一步,罕答的占卜就算完成了,仆人随即在羊皮上记录下结果。
赵瑛小声问她身边的赵姝:“姐,你来得比我早,打听到什么风声吗?”
赵姝压低声道:“我来时遇到小五,问他打听了。”
“小五怎么说?”
“他说,今天占卜之后,如果占出有问题的人,会被拖去斩手。”
“斩首?”赵瑛吃惊:“作弊就得死,要砍头?”
赵姝伸出手晃荡了一下,“斩了双手。”她又补充道:“不过也和死差不多。”
罕答那里正占到兰琴,赵瑛被赵姝一吓唬,心里稍微有点慌,免不了抬头去看罕答的占卜结果,却发现刚巧罕答也抬起头来,视线就落到她身上。
殿里前后漏风,罕答看她这一眼时,似乎有风刮进来,刮得赵瑛只觉得后脖子发凉。
不好,感觉很不好!
赵瑛连忙移开视线,假装刚才不是在偷看罕答,只是随便到处看看,没注意他那个方向。却听到罕答冷冰冰地说:“兰琴,拖出去砍手。”
兰琴惊呼道:“罕答大人!为什么?”
女孩们的脸上都流露出了恐慌。
罕答是个疯子吧?
一次占卜就要砍掉双手,兰琴是琴氏族长的女儿啊,大奴隶主是贵族身份,兰琴是贵族之女,可不是一般的平民或者奴隶!
罕答平静地问:“昨天你做了什么?”
“我……”兰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邹琏走到殿前,挥一挥手,几个仆从押着一个奴隶上来。这奴隶穿着神庙里统一的衣服,一看就知是神庙的仆人。
邹琏问:“兰琴小姐,还记得他吗?”
兰琴脸色越来越白,满头都是冷汗。
邹琏摇头道:“看来不用我帮你回忆了。”他望向其他人说:“这个奴隶,是在神庙饲养祭牲的牲奴,昨天送给各位小姐的幼猪,就是由他一一系上的名牌。”
邹琏的眼睛眯起来,向奴隶发问:“牲奴,昨天是这位小姐给你了五枚贝币,对吗?”
奴隶被擒住,面露恐惧,“是。小姐要我替她选一头病猪,把她的名牌挂在病猪身上。”
邹琏问:“你不识字,又怎么能准确地找到她的名牌呢?”
“小姐叫人把她的名字画在了我身上。”牲奴拉高衣袖,露出手臂上用木炭划出来的字。
全场愕然了。
连赵瑛都被惊到了。
倒不是她想不到这种操作,而是震惊于兰琴怎么这么神通广大,能知道比选的方式,提前找对正确的人给了好处费。
兰琴哆哆嗦嗦地解释:“罕答大人,是我不对,我错了,求求你……饶我一命……”
罕答面上是平静的神色,“为什么要弄虚作假?神明不喜欢欺骗。”
邹琏道:“大人,兰琴买通了神庙的奴仆,神庙也有责任。我想,是否处死那名牲奴,对兰琴的责罚改为鞭打?”
“尚可。”罕答不再看兰琴,走向下一个少女。
这时,风邢的视线扫过来,没有和赵瑛对视,匆匆移开了。
赵瑛开始慌了。母亲会不会所托非人,风邢这老小子不会拿了好处还要反咬她一口吧?
今天这场戏她看着就觉得不那么简单,罕答有这么厉害吗,占卜就能百发百中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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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搞鬼的人?会不会是邹琏主动去跟罕答告状,所以占卜之前罕答就知道兰琴作弊的事了。
兰琴能知道杀猪这个比选形式,琴家在巫师中肯定有同党。昨天兰琴的马奴冲出来被她抓到,琴家觉得兰琴这枚旗子可能要折,索性先一步弃了她!
这一连串设想吓得赵瑛浑身打了个冷战。
兰琴被神庙的仆人拖出了殿外,罕答开始占卜下一个人。大家都战战兢兢的,讨论都不敢大声。
风邢好整以暇地找了个座位坐下,没有再说话。赵瑛越看他越觉得他老奸巨猾,如果她也被罕答看出来买通巫师做了手脚,风邢会不会马上站出来反咬她一口摘清自己?
胡思乱想间,罕答已经走到赵瑛面前。“怎么了,这样紧张。你很害怕?”
罕答面无表情地坐下来平视她。
赵瑛开始揣摩罕答的心思。
他的占卜是不是没有那么准?如果是这样,他现在对她说这句话,就是为了搞她的心态,看她的反应来推测她是不是作弊了。
一定是这样的。
赵瑛轻声但是非常笃定地说:“罕答大人随意就能左右别人的生死,我自然会怕。我与你现在虽然同坐在一张桌前,但我们是不平等的,我不得不紧张。”
罕答并不觉得意外。见到他紧张的人太多了,紧张才是正常的。所以他没有继续这段对话,只轻轻托起赵瑛分到的兽骨,示意仆人把火把递过来。
他的动作很虔诚,仿佛手中托的不仅是一块骨质均匀的肩胛骨,有冥冥中的神灵真的透过这块骨头在向他倾诉。
仆人跪着将火苗凑近,兽骨被火苗烘烤,慢慢裂开一条缝隙,从缝隙中散落出一丝微弱的声响。
罕答放下兽骨,没有看赵瑛,径直在羊皮上写字,边写边说:“因为不平等,所以你就要害怕,那这个世上能让你害怕的东西就太多了。”
坐惯了高位的人,大概都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其他人都很好把控。赵瑛不想接话,内心不安地等待他的审判。
罕答写完字,没再看赵瑛一眼,只对仆人说:“下一个。”然后他就站起身走了。
他什么意思?她安全了?
赵瑛没头没脑地望着罕答的背影。
风邢这时才第一次把视线投向她,浅浅地给了她一个笑。
13. 海岱之城13
一个上午有惊无险,就这么过去了。
赵瑛结束后回到家,走进城主府大门,有个仆人守在门口等她,见到她来,讨巧地向她躬身行礼,脸上堆满了笑,“恭喜小姐!瑛小姐大喜!城主大人让我在这里候着您,让小姐一回来就去大人那里说话。”
“父亲找我什么事?”赵瑛问。
仆人说:“想来是好事,大人高兴极了,今天亲自喂鹰呢。”
赵瑛心想,既然是喜事,那应该是她这次比试入选了。
不过,消息有这么快吗?
赵瑛走到赵羯的院子里,果然看到他正站在书房门外喂鹰。她走过去对赵羯行礼。“父亲饲养的鹰长势真好,上次到父亲这里来时,它还只有现在的一半大。”
赵羯话语之中满是得意:“这种鹰隼是西北边的品种,生来就强壮,成熟得也快。过不了多久,就能带它出去狩猎了。”
赵瑛的好听话信手拈来:“父亲饲养的鹰隼,肯定如同您手下的士兵一样勇猛。”
赵羯笑了:“赵瑛啊,昨天表现得很不错。”
赵瑛马上听明白了,但装作一概不知的模样说:“父亲是什么意思,我入选了吗?”
“不错。你回来之前,神庙就已经差人来报过了。”赵羯说。
赵瑛发问:“两位姐姐怎么样?”
女儿之中有人入选就行,赵羯心情不错,语气很轻松,“你两个姐姐都没入选,家族的希望现在就在你一人身上了。”
赵羯停下手里喂鹰的动作,把沾到手上的肉屑都拍掉,“接下去,你要用尽一切办法在比选中胜出,顺利前往东都,成为留在王都的人,为家族争取更多的权力。”
赵瑛连忙从仆人手里接过帕子,侍奉父亲擦手。
他擦完手,拍了拍赵瑛的肩膀,“十天以后出发去昭信城,你这几天挑两个仆人,到时候随行服侍。”
“是,父亲。”赵瑛道。
赵羯关照她:“在出发之前,把自己的物品准备好。如果有不齐全的,就去家里的作坊选。把我的牌子拿去,看到什么喜欢的就收下。”
赵瑛喜出望外,“多谢父亲。”
这太难得了,赵羯第一次对她这么大方。
海岱城的许多作坊都是赵家的产业,其中陶器作坊是最有名的,盛产一种名叫蛋壳陶的器皿,享誉全国,深受贵族追捧。价格自然是非常昂贵,仅仅一个碗盏,就够平民之家五口人一年的吃食。
蛋壳陶这样的好东西,妾室和妾室的子女是没有资格享用的。
赵瑛平时去的都是她母亲孟夫人的作坊拿东西,挑些布匹用品和食物。
孟夫人的名下也有许多产业,是她自己一手做起来的,都是纺织、印染、皮革、酿酒还有食品加工的作坊。
孟夫人讲求实际,整个海岱城的衣食住行全都握在她手里,半座城的作坊都姓孟。尽管她只是城主的妾室,可是她有本事,不仅能经营这么多产业,还经营得比别家都好,所以在海岱城里,孟夫人这三个字说出去是响当当的。
赵瑛沾孟夫人的光,在赵羯面前还算吃得开,但是蛋壳陶这样的好东西她想都不敢想。可现在赵羯居然松口了!
这个下午,她要把挂着赵字的作坊全都逛个遍!
赵瑛走出赵羯的院子,勾手叫来一个仆人,“给我去叫马车来。”
织花过来接她,赵瑛喜气洋洋地说:“花姨,赶紧差个人去给母亲报喜,我入选了!父亲允许我去自家作坊挑选东西,你陪我去选吧。”
“夫人已经知道了。”织花面上也带着喜气,“走吧,我陪小姐去。”
*
家里的车奴们都知道,跟着瑛小姐出门是最好的差事。
城主府这些小姐公子之中,赵瑛出手最大方,每次她去孟夫人的作坊里挑选吃用,都会给同行的仆人一些赏赐。所以,但凡样貌端正一点的,都想凑到赵瑛面前来服侍。
不过赵瑛念旧,用惯了的人就不常换,送她出入的车奴通常都只有大牛一个。
大牛是孟夫人的人,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个子不高,但很壮实,很能打。不过今天要取的东西多,还要带一辆牛拉的板车一起进城,大牛叫了个生面孔来帮他赶牛车,是个年纪很轻的少年,看着十七八岁,长得模样还算周正。
少年兴奋地说:“瑛小姐,我给您挑了您最喜欢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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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黑马,洗得干干净净的,您看!”
赵瑛随意点评了一句:“挺干净的,不错。你是大牛的儿子?”
男孩子摇头,笑起来有一对梨涡,十分腼腆,“小姐,我叫阿密,这名字,还是您给我取的呢!”
阿密。赵瑛想起来了。
回忆了一下,是有这么一个名字,出自她的手中。“你是伏奴的儿子?”伏奴是赵羯的手下,一个教她近身格斗的奴隶。
城主府有个练习场,通常只有赵羯喜欢的几个儿子能用。
六岁那年,孟夫人为赵瑛请来一个师父,师父送了一把青铜匕首给她作为见面礼。
第二天,赵瑛来到赵羯的练习场,把这柄珍稀的青铜匕首献给了父亲。
那年,青铜还是极其珍贵的东西,整个海岱城都没有多少。赵羯反反复复拿着匕首查看良久,才开口问她:“青铜兵器?在整个商国都不多见,只有王室贵族才有机会得到。你从哪来得来的?”
赵瑛说:“是母亲给的,母亲让我把它献给父亲,求父亲教我学搏斗术。”
赵羯点点头,“你母亲从来都见多识广。也是你有孝心,好孩子。”
赵羯得到青铜兵器非常高兴,答应了她的请求,把她的兄长们都遣到隔壁练习场去,亲自教她辨认兵器,还指派手下最好的角斗士伏奴来教她格斗。去找赵羯之前,师父对她说,格斗是保命的本事,所以赵瑛学得很认真。
后来被孟夫人知道了,孟夫人来问她,为什么她把师父给的东西送给赵羯,再让赵羯教她格斗?
赵瑛说:“这叫借花献佛,师父让我这样做的。”
青铜刀在现代人看来根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夏商时期是青铜时代,青铜这个资源此刻还算珍贵,但不需要很久,肯定会走入平民之家,成为家喻户晓的普通器皿,所以这把刀对赵瑛而言自然就没那么珍贵。
师父那时还教她,让她打听出伏奴有没有妻儿,如果有,就送一大包蜜块给他的孩子们吃,如果没有,就赏一些贝币给他,作为接下来他教导她的赏赐。
赵瑛存了心思要确认师父是不是和她一样的穿越者,那时明知故问:“为什么?”
14. 海岱之城14
师父说:“奴隶也是人。”
赵瑛以为,这句话很明显就能看出,师父和她一样拥有与生俱来的平权思想,讲究人人平等,师父肯定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她很开心,问他:“师父是说,要我对奴隶们好一点?”
“奴隶未必会对主人忠心,但他肯定会向利益效忠。”师父摸着她的头说:“为你做事的人,若是别人的手下,好处要在事前给。”
师父还说:“想让别人对你忠心,还有很多更温和的方式。”
赵瑛问:“什么方式?”
“给对方利益,牵制他看中的人和事,将心比心,公平公正,价值交换……这些都是让别人为你所用的办法。”
师父说:“人都会向武力和权力低头,只是武力天生倾向于男人。你是女孩子,如果想与武力抗衡,需要学会用利益来交换真心,但武艺也不能落下。你的父亲替君王征战,把敌人都打败了,才能让他们低头臣服,取得权利。所以师父要你学搏斗术,因为对大多数人而言,武力是最有用的技能。”
师父永远都带着面巾出现在她面前,但他的一双眼睛特别明亮。
他温柔和气,说话的语速又慢,和她的父亲赵羯完全不一样。“你看啊,你母亲做生意,不需要靠武力,城里的平民也愿意和她结交。起初她还不是你父亲的宠妾,没有城主的权利撑腰,但她给仆人们钱,仆人们也愿意臣服于她。”
最后,师父说:“如果遇到武力不能用的时候,利益就格外有用。”
师父说的话,她都照办了,给伏奴和他的妻儿送去了一大包蜜块,又给了伏奴四十个中等大的贝币。
从那以后,伏奴都教得非常用心。
……
阿密听赵瑛说起他的父亲伏奴,高兴地回答道:“多谢小姐,小姐竟然还记得我!”
赵瑛坐上马车,大牛走在前面赶车,阿密走在马车边上和她说话。“我爹说,我今年十八岁了,应该找个可以长久做下去的活计。小姐人好,会赏给我们吃的,我就想在小姐手下做事。今早我去求城主大人,求城主答应,让我给瑛小姐做车奴,城主大人同意了。”
还算聪明,知道赵羯今天心情好,所以求上门去。赵瑛笑笑:“不管跟着谁,只要干得比旁人好,都能得到更好的待遇,就像你父亲一样,能娶妻生子,和一般平民一样过生活。”
伏奴和她说过,他起初是给贵族公子练射箭的人牲,被赵羯买进城主府,因为搏斗的本事强,所以成了陪练搏击的角斗士。
阿密摇头:“父亲不想我干和他一样的事,他说这种都是要赔命的活。”
年轻的男孩憋不住话,有什么事一股脑儿都往外说:“他说我两个哥哥都样貌丑陋,只有我生得还算标致,就让我努努力,到贵人跟前讨生活。”
赵瑛问他:“你的两个哥哥在做什么?”
阿密回道:“我二哥哥在畜院帮忙杀猪。我大哥哥在给公子们陪练搏斗术,但他以前被摔断了腿,后来就一直都没好,父亲也想给大哥哥谋一个更安稳的去处。”
赵瑛掀开了窗帘:“十天以后我要去昭信城,你跟着我吧。”
“真的?”小姐答应得太快,阿密有点不敢信。
赵瑛说:“大牛是母亲的人,你是大牛的徒弟,你一走母亲身边就缺了一个干活的人,我会去求父亲,把你大哥哥要来给大牛做学徒。”
阿密喜不自胜,噗通跪地连连磕了几个头,然后高兴地追着马车跑,“多谢小姐!多谢小姐!”
不久之后,马车来到赵家的木器作坊。
赵家有属于家族的农田和牧场,还有许多制造器物的作坊。这些地方都由族人打理,产出和收益的大头归族长所有,然后分配给家族元老,最后剩下的收成才归给实际经营的作坊主。
因为田产和房屋都由族长进行分配,所以族人能分到多少财产,全仰仗和族长关系的亲疏。真正掌握话语权的是族长赵羯,这些族人虽说是作坊的坊主,但实际上就是替族长做事的家仆。
赵瑛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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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昭信城,需要一辆独属于她的马车,所以先到木器作坊来挑选。
木器作坊是制造车、船以及木作器物的地方,海岱城的陶器作坊数量最多,木器作坊却不多,最大的一家木器作坊是城主赵羯的私产,也就是赵瑛现在涉足的这里。
赵瑛下车后,和织花进入木器作坊,让其他仆人都守在作坊外面等。
作坊主走到门口来迎接,织花将赵羯的腰牌递他,吩咐道:“赵瑛小姐需要一辆新的马车,还要一些不同尺寸的箱子,你带小姐挑选一些。”
作坊主验证完腰牌以后,递还给织花,然后恭敬地向赵瑛行礼,“竟然是赵瑛小姐,我就说今天怎么日头这么好,祥光满溢,原来是有贵人要来。”
赵瑛道:“你认得我?”
坊主说:“这座城里哪个不知道小姐您的名字,孟夫人把您看成最闪亮的明珠,满城的小姐都比不上您的尊贵和体面。”
他引着赵瑛往里走,热情洋溢,介绍得天花乱坠:“小姐您今天来得巧。我们这新造了一辆马车,内壁的布料极其奢华,用的全是孟夫人印染坊里的彩锦,最能体现小姐尊贵的身份。”
木器作坊占地极大,因为需要摆放各种车辆、大件的木作,一个作坊能抵得上一个富裕的平民家的院子。赵瑛跟着走过好几道门,才走到摆放新车的屋子。
屋里停放着六辆马车,这辆新车摆在最里面。
织花对老板说:“小姐自己看,你去门口候着。”
坊主应道:“诶好。小姐要是有吩咐,随时叫我。”
坊主出去之后,织花说:“几个月前,夫人知道小姐要参选神女,就叫人备好彩锦送来了。”
赵瑛把手放在马车窗台上,问道:“母亲那时候就给我安排好了?”
织花笑着:“昭信城是东攸侯的封邑,东攸侯丁珺是商王的胞弟,也有王位继承权。城主想要巩固地位,从几年前就开始动作,找各种机会向东攸侯示好。”
赵瑛惊异,“还有这事?”
15. 海岱之城15
织花说:“四年前,城主送了礼夫人的女儿赵伊小姐入昭信城,想给东攸侯做妾室,但没能成功攀上东攸侯,被昭信城的一个大族的族长纳了。”
“然后呢?”
“两年前,城主提了个歌姬生的女儿取名赵妗送去。那赵妗还颇有手段,成了东攸侯的二公子何政的妾室。但赵妗不老实,这两年几乎和海岱城断了联系。所以这次神女比选,城主肯定会把握机会,再送一个人到东攸侯身边去,赵家肯定会有女儿入选下一轮比试。你是夫人一手调教出来的,最有可能入选的当然是你。”
“原来如此。”赵瑛垂下眼眸说。
赵羯只是想送一个女儿到东攸侯身边,但孟夫人却还要她进一步入选,一路杀到王都去。
后面的路没那么简单,落选是迟早的事。可是现在来看,依赵羯的的计划,如果在昭信城的比试中落选,他肯定会想办法把她留在昭信城,安排给东攸侯当妾室。运气好一点的话,安排给东攸侯的某个儿子当妾室。
对妾室生的女儿来说,这算是一桩不错的婚事。但身为现代人的赵瑛并不这样觉得。
她想过和孟夫人一样的日子。
如果孟夫人没有复国这个执念,那她现在的日子真的值得任何一个女人羡慕。
不用倚靠丈夫生活,财富握在自己手里,半个城的作坊都姓孟。身为妾室,但却比城主还要自由,有独立的院落,有相交多年的朋友,虽然那些朋友看起不太靠谱,比如笑面虎一样的巫师,神秘的蒙面剑客。
赵瑛原本以为,有孟夫人这样的母亲,只要她留在母亲身边,就也能复刻母亲的生活,舒适富贵地过一辈子。但现在她的计划被打乱了。
赵瑛不想给东攸侯之类的贵族做妾室。妾室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她看得太多了。那些女人没有资源,离开了丈夫,她们就没有活路。
再开口时,赵瑛的语气不一样了。“花姨,就要这辆车吧。我们再去挑一些丝绸、陶瓷和玉石,到昭信城送给东攸侯。”
她不要过那样的日子。她赵瑛的活路,她要自己抓在手里。
织花莫名觉得眼眶发酸。“小姐总算懂事了,知道自己做打算了。”
赵瑛走到门口吩咐作坊主:“马车给我留好,这几天我会让人套马过来取。再帮我选一些牢靠的箱子,送到我车上。”
坊主应话道:“小姐放心,肯定给您办妥!”
门外,坊里的奴仆开始干活,利索地把大小箱子依次装上牛车,拿草绳绑起来固定在车上。作坊主厉声教训道:“动作轻点!弄坏了小姐的东西,我抽死你!”
选完马车,赵瑛接着去印染作坊挑了一些丝绸和织布,到陶瓷作坊选了几套蛋壳陶的酒器,到骨作坊选了一些牙饰品,还选了一把锋利小巧的骨刀防身。
除了骨刀,其它都是送给贵人的礼物。
这个时代的贵族,最喜欢的就是玉石、布匹、精巧的器皿,还有酒。
最后,赵瑛从酿酒作坊出来,见牛车上的箱子已经装得满满当当,就叫阿密先把牛车牵回家去。
“我还要去城北的农庄取些稻米,到时候可以放在马车上带回家,你回去以后就不用来找我了。”她说。
“是,小姐。”阿密回道。
他刚说完,忽然从角落里窜出来一个满身脏污的男人,一只脏手抓住了赵瑛的脚,不住地磕头,嘴里说着含糊不清的话,仔细分辨,似乎是说:“求求小姐,赏点吃的!求求了!”
赵瑛昨天刚刚才被人伏击,今天又遇到这样的场景,吓一大跳,下意识地脚下用力把人踢开,向后躲了好几步。
“什么人!竟敢冲撞小姐!”阿密高喝一声,把人从地上拎起来。他到底是伏奴的儿子,像他的父亲一样,力大无比,随手一丢就把流民丢出半米远。
流民摔得歪倒在地上,他爬起来,继续连连磕头,说话好像嘴里漏风一样含糊不清:“小姐求求你,我孩子快要饿死了,求求了!”
织花喊道:“快擒住他,别让他伤到小姐!”
几个仆人连忙冲上来擒人,其中一个捉住了他的头,把他的脸扬起来。赵瑛这才发现,她其实是一个女人,只是特别瘦,所以刚才乍一看以为是个男人。因为被拔掉了两颗下门牙,所以说话漏风,听着含糊不清。
织花蹲下来给赵瑛掸去裤腿上的灰,一边掸说道:“是个东夷女人,只有东夷的女奴会从小拔掉两颗下门牙。”
赵瑛挥挥手,示意仆人放开她,“给她一些吃的,放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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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密阻止道:“小姐,她肯定是个逃奴,冲撞贵人的逃奴,应该送到主家打死。”
不少主家给奴隶的吃食很苛刻,根本吃不饱。奴隶想要养大孩子,只能靠偷,或者靠抢。女奴抢不过男人,就只能偷跑出来乞讨。
普通人家里粮食不够吃,只有富贵人家才有余粮送到作坊来酿酒,女奴在这里守着乞讨吃食,策略是对的,还挺聪明。
赵瑛说:“女奴胆子小,不敢去求男人,她恐怕等了好久才等到我这一个小姐。我车里有蜜糕,织花,你去拿来给她吧。”
“是,小姐。”织花道。
仆人们放开那女奴,女奴连忙砰砰地磕了几个头,含含糊糊地向赵瑛道谢。
这时,远远地有个仆人往赵瑛这里跑来,边跑边喊着“小姐”。
赵瑛认得他,原来在她身边服侍的仆人,因为长了一张俊俏的脸,天生一副翩翩佳人的模样,于是她给他取了个名字,叫赵翩。
这个仆人原来在她身边服侍的时候,就属他不机灵,但是长了一张聪明的脸。母亲起先还不知道,放在身边才服侍了一天,发现他是个蠢蛋,就遣他去粮食作坊帮着扛大米了。
赵翩跑近来,一边喘一边道:“小姐,小姐,出大事了!”
织花把车上拿下来的蜜糕给了女奴,叫阿密把她打发走,问跑来的仆人:“慌里慌张的做什么,跪好了说!”
赵翩噗通跪倒在地上,哆哆嗦嗦的,“花姨饶了我!是夫人叫我来的,我跑了三个作坊才赶上小姐。”
织花问他:“夫人叫你来说什么?”
“神庙派人来,请城主和小姐去。”赵翩说。
“小姐早上刚从神庙回来,怎么又要去?”织花疑道。
赵翩摇头,“那人没说,就说是风邢大人来请。”
赵瑛觉得蹊跷,母亲派人找她,为什么没有派她自己手下机灵的人,却去粮食坊找了个一点都不机灵的?
她随口应答了一声,“知道了,起来吧,我马上就去,你回去给夫人回一声。”然后慢悠悠地收拾东西上车。
上车之后,赵瑛对织花说:“母亲好像并不想让我去。”
织花意会,对车奴道:“大牛,让马车慢点,稳着点走。”
16. 海岱之城16
祭祀大殿前的广场上围了很多人人,台阶上站着几个巫师,两旁围着众多仆人。台阶底下,兰琴被绑着双手双脚跪在广场上。
她背后受了鞭刑,浑身都是鲜血。
神庙大殿里,围坐着一圈议事的人,罕答、赵羯、风邢、邹琏,还有好几个大家族的族长。
琴氏的族长仲琴走到前面,面朝罕答跪下来忏悔:“我有大过,求神灵饶恕!”
所有人都看着他的表演。
仲琴声泪俱下地陈情:“兰琴亵渎神灵,又冲撞贵族,不应该活在这世上,请罕答大人和城主大人允许,让她以自己的生命请罪。”
赵羯冷笑一声:“兰琴是琴家主的夫人所生的女儿,已经受到了惩罚,还是留下她的性命侍奉神灵吧。”
“不,不。”仲琴望向罕答,“兰琴犯下大错,我这个做父亲的绝不包庇纵容,求罕答大人降罪兰琴,以向神明表达我琴氏的忠诚。”
赵羯道:“仲琴,你家的奴仆冲撞神女,琴家又在选拔中弄虚作假,你以为,推女儿出来就能把自己摘干净了?”
心思被说中,仲琴破防了:“简直是血口喷人!城主大人怎么敢这样胡说?天地之间有神明,罕答大人在这里看着你我呢!”
他直起身,瞬间变腰板挺直,假话说得毫不脸红:“兰琴买通神庙仆人在比选中作假,又纵马奴冲撞你女儿,这些都是兰琴自己的主意,我和她母亲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事!要是知道,我宁可不认这个女儿,也不会送她来参选!”
风邢走到中间把仲琴扶起来,打圆场道:“琴家主,你先起来,坐下说。”
仲琴被扶到位子上坐下,邹琏开口道:“罕答大人,既然琴家主这样恳求,就让兰琴用自己的生命作为对神明的献祭吧。”
兰琴只要一死,这件事就算终结在她身上了。琴氏犯下的错,有琴氏族长的女儿以死谢罪,旁人再想置喙,也找不出缘由。
赵羯当然不依:“不可!”
罕答淡然道:“对神明不敬,理应受到惩戒。”
他并不关心眼前这些人争吵的内容,他只是来监看神女选拔,一点都不想参与这些家族之间的纠葛。如果有人自愿以死献祭神明,他只会立刻应允,一点都不在意将死之人到底是谁。
仲琴立马站起来向罕答行礼:“多谢罕答大人!”
*
赵瑛赶到神庙时,大殿之前的广场已经由祭场变成了刑场。看台上立着一大群围观的人,有神庙的人,也有城里各大家族派来的人。罕答也立在神庙前的屋檐下往下看。
兰琴被反绑着双手跪在地上,一名刽子手端起一桶水淋在兰琴身上,昏迷中的兰琴迷迷糊糊睁开了眼。脸上的水和汗迷糊了她的眼,她想看清眼前的一切,却看得极为吃力。
刽子手不等兰琴反应,抡起石斧就砍人。
那石斧像是很重,他抡得很吃力,一斧头砸下来,没有砍断兰琴的脖子,却砍在兰琴背后,痛得她马上清醒了,发出一声痛苦的呼喊。
女人的痛呼却让那些围观的人依旧麻木。
他们都是大家族的人,平时哪管这些绞杀奴仆、打杀儿女的琐事。要不是事关神女的选举,他们才不会在这浪费时间。
一个说:“你没吃饭吗,用力点啊!”
另一个说:“就是啊,赶紧砍了。我们都还有事要办,没工夫在这里耽误!”
背后的伤让兰琴很痛苦,她声嘶力竭,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父亲没有给你、好处钱,所以你这样、折磨我。”
赵瑛看到的,正是这血腥而残忍的一幕。
难怪母亲派一个不机灵的来通知她,这是根本就不想让她赶上的意思。原来是她更不机灵,运气也不好,居然赶上了最关键的一部分。
赵瑛走到赵羯身边,向罕答和风邢行过礼之后,再向父亲行礼。
仲琴开口对赵瑛说:“罕答大人怜悯,赐给兰琴恩准,让她以身献祭神明。赵瑛,昨天你受了惊吓,伯父觉得甚是有愧。”
赵瑛有点不知道怎么答话,一时无言,只能向他低了低头,行了个礼。
兰琴看着高台上的父亲仲琴,拼命高喊出来:“父亲!求父亲、给我一个解脱。”
仲琴却像没听见一般,移开了视线。
那刽子手再次举起斧头,手臂上的肌肉高耸,斧头被高举过头顶,突然就要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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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琴以为自己这一下肯定要解脱了,脸上是释然的笑。她闭上双眼,等待死亡。赵瑛不敢看,连忙低头闭眼,右手举起来挡在眼睛面前。
罕答就在她边上,赵瑛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里。昨天杀猪那样利落,到底不过还是个小孩,杀人这样的场景她还是不敢看的。
然而,赵瑛没听到脑袋落地的声音,只听罕答说:“风邢,派人送赵瑛离开。她还不是神女,没有资格在这里观看行刑。”
赵瑛从指头缝里睁眼看,只见那刽子手犹如猫逗弄耗子一般,将斧头虚虚地挥下来,却没碰到兰琴一下,只当是尝试寻找一个最合适的方位和力道。
兰琴鼓足了的一口气泄下来,一瞬间眼泪涌出眼眶:“求求你,给我一个痛快……我母亲、会愿意给你赏钱的……真的。”
刽子手冷笑一声,用只有兰琴听得到的声音说:“仲琴大人发话了,不能让你舒舒服服地死。”
兰琴的脸瞬间由惨白变成黑青。
她明白了。父亲是在用她求死不能的痛苦,给赵家做人情,讨好赵城主。
可是,她愿意用自己的死保全整个琴家,父亲为什么连最后一点宽容都不肯给她?
刽子手的石斧再次落在兰琴身上时,她已经哭不出来了。
风邢走到赵瑛身边道:“赵瑛小姐,我送你出去。”
这样的虐杀令赵瑛心里非常不舒服。她没有应回应风邢,而是看向罕答:“罕答大人,我虽然不是神女,但兰琴的马奴撞到的人是我,我的左肩到今天还非常疼,肿了好大一块乌青。”
还不想走?她不是害怕吗?罕答没明白过来。
“所以呢?”罕答问。
这时候说这些话,赵瑛下了十二分的决心。“既然是冲撞了我,让我来可以吗?把兰琴交给我,让我来杀了她。”
罕答的脸上浮起一丝诧异。他回想起了昨天她杀猪时利落的动作。
抑或,她是不忍心看兰琴在最后的时刻受苦,想给兰琴一个痛快。
赵瑛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几张脸。
仲琴的表情很吃惊,赵羯的表情很不解。
赵羯说:“赵瑛,不可以对神明无理。”
17. 海岱之城17
邹琏眼睫颤动,像是不知道说什么话。只有风邢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神色,一双桃花眼此刻不笑了,但是依旧透着平和。
不知道怎么,赵瑛莫名觉得,风邢是在给她一个认可。
罕答也认可了。他很轻地说:“好。”
赵瑛拿着一把骨刀走下祭场,平静地看着刽子手的双眼:“你让开。”
“做什么?”刽子手粗声喘着气,“这里不是贵家小姐来的地方。”
赵瑛平静地将视线移到兰琴身上。“罕答大人让我来,杀死献给神明的祭人。”
兰琴望着赵瑛,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她抱着必死的心,死在谁手里,她不在意。
刽子手退开,赵瑛上前弯下腰,把骨刀的刀刃抵在兰琴的后颈上,她的声音很小,用只有兰琴才听得到的音量了一句:“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兰琴答得很吃力。“我父亲答应我,只要我死了,就不会问责我的母亲、哥哥和弟弟。但我却不知道,父亲原来想要我不得好死。”
赵瑛垂眼道:“你父亲想用你的痛苦,证明他的大公无私。在处死女儿这件事上都不会出钱为她谋私,证明他断不会收买牲奴作弊,就可以把他自己和琴家摘出去。”
“原来是这样。”兰琴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她的父亲啊,心里只有家族,只有自己,只有算计。希望来生,再也不要做琴家的女儿。
“前天晚上,我们还在树下聊天。很可惜,我们成为不了朋友了。”兰琴说。
赵瑛“嗯”了一声。“不要怕,马上就不痛了。”
她捂住兰琴的眼,手下用力,刀口抵住坚硬的颅骨底下唯一一处柔软的凹陷,那里是最准确的下刀位置。
稍一用力,刀尖向上捅入颅腔,一点声响都没有。
兰琴死了。
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谢谢你。”
赵瑛走下祭台,感觉自己的腿是没有知觉的。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她很愤怒,也很害怕,萦绕在鼻尖的血腥味让她觉得无比的难受。
罕答冷眼看着赵瑛,发现她并没有哭,只是眼眶是红的,看起来明明该是柔弱的,可是她的所作所为又格外强硬而倔强。
赵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神庙的,脑子混混沌沌,清醒过来时,自己已经坐在回家的马车上了。
赵羯也坐在车里。
这是他第一次和赵瑛同乘一辆车。在他的印象中,这个女儿就是胜在容貌漂亮,侍奉父母亲也算殷勤。可是这两天,赵瑛着实给他长脸了。
刚才那个情景,明眼人都看得出仲琴就是在向他示好。当着那么多家族的面,他就算心里多厌弃仲琴,也只能做足场面戏份,让仲琴轻轻松松把自己摘出去。可赵瑛插了一脚,等于是往仲琴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真是解气。
“做的不错,以前只知道你母亲教导你识字算数,我同意让你学格斗就是一时兴起,没想到你有些胆量。”赵羯说。
赵瑛垂着头说:“父亲,其实我刚才很怕。”
“既然害怕,为什么还要出头?”
“兰琴的父亲不是东西,我看不起他。”
“你还是小孩子,以后大一些就好了。”赵羯伸手放在她的头上,手心摁住她的额头,“别学你那些个姐姐,软弱无能,被男人的甜言蜜语鬼迷心窍冲昏了头。以后去了昭信城,要像今天一样坚定、勇敢。”
赵瑛心里膈应,兰琴的父亲只当她是一个弃子,这些拥有无数儿女的男人都这样,不被他们承认的儿女多得数不清,只要他们愿意,马上就能有几十个奴生子冲出来认他们当父亲。
赵羯对她另眼相看,不过是因为她母亲的关系。
孟夫人和赵羯其他的妻妾都不一样,她的心志极强,这样的女人,不需要委曲求全就能轻松容易博得男人的心。
而男人的心,对孟夫人来说却是最不重要的东西。只要孟饶愿意,有的是男人愿意把心送给她。
赵瑛的回答很平静:“我会的。”
“你有我年轻时候的样子,冷静,下手果决。”赵羯伸回手,“你和其他的奴生子都不一样,你的母亲是我心爱的女人,你从小养在母亲的院子里,所以你对母亲和家族有更深的感情,父亲对你也比对其他的孩子更重视。不要让我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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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
“是,父亲。”赵瑛说。
赵羯缓和声道:“今天回去早点休息,明天早上和我一起出城,去送罕答大人。”
*
赵瑛回家以后,只觉得疲惫不堪,跟孟夫人说了几句话就回房间了,饭也没心思吃,就咬了一颗梨。
第二天一早,赵瑛跟着赵羯一起出城。
不仅他们一家,整个海岱城的家族都派了人,一起送罕答出城。
秋日的风开始带来一丝凉爽,城门外是满目的山野与树林,不比城中繁华,但看着令人心生开朗。
赵姝和赵巧也跟着赵羯一起出城送罕答。
三姐妹坐在同一辆马车里,赵瑛还在昨天那股难受劲儿里没缓过来,所以恹恹地不想说话。
赵巧和赵姝却默默紧张,心想也没人惹赵瑛啊,她都入选神女了,怎么好端端的突然给她们脸色看呢?
赵巧实在忍不了这尴尬气氛,于是带着探求的意思小心翼翼道:“我听说,海岱城是罕答大人来的最后一个城,其他几个城都已经选完了,就等我们这儿结束之后一起去昭信城了。”
赵瑛点点头,答非所问:“嗯,对,罕答大人身份高贵,自是不凡。”
赵姝和赵巧交换了一个眼色,试探着开口:“我们海岱城离昭信城近,半天就能到,不着急出发。你……你物品都挑选好了吗?要是缺什么有姐姐们帮得上的,尽管开口。”
赵瑛回过神来,马上笑了笑。怕是她刚才一路无言,两个姐姐以为自己哪里招惹了她,所以现在说些好话来讨好她。
往常可都是她们等着她来打赏,从没有她向她们开口要东西的。
“我不缺什么,谢谢你们。”赵瑛左手右手各自握住一个姐姐的手,“我们三个年纪最接近,平时在家我就和你们玩得到一起,眼下我要走了,心里舍不得你们。”
赵巧似乎是被勾起了情绪,眼眶倒有点热,“我也舍不得你。可我们三个都到了婚配的年纪,迟早是要分开各自嫁到夫家的。你走以后,不用过多久,我和赵姝都会被父亲嫁出去做人情。”
赵瑛疑道:“为什么,谁说的?”
18. 海岱之城18
赵巧摇摇头,“我母亲早就让我做好心理准备,这次要是运气好,能到昭信城去,我可能会被嫁给东攸侯的某个儿子当妾室,或者给城里哪家族长的儿子当妾室。要是落选,父亲也已经打算好了,要把我嫁去石坊城。”
“石坊城多好,城中多富裕,离昭信城和海岱城都近,我想嫁去都没得去。”赵姝羡慕极了,“巧姐姐,你的母亲是有头脸的妾室,石坊城是她给你安排的吧?”
赵巧“嗯”了一声。
赵姝笑笑,笑容颇为无奈,“我母亲是舞姬出身,背后没有家族,没办法给我安排。她听父亲说,济城的城主要把女儿嫁过来,父亲的意思是,家里也要有个女儿嫁到济城去。不出意外的话,那个人就是我。”
济城是商国北方的边城,和邻国有穷氏以及东夷国接壤。
有穷氏和商国都是夏朝的附属国,但东夷国不是,因此有穷国和商国都想争夺东夷的边境城市。济城作为三国的交界,虽然往来贸易多,但摩擦也多,远不及海岱城富庶安定。
赵瑛不知道说些什么来安慰赵姝,想起孟夫人常说的话,便对两个姐姐说:“也不能总想着靠父亲母亲替我们安排。今后的路,我们得自己走。”
赵巧点点头,“你去了昭信城自己小心。那东攸侯一家是王室贵族,我们这样的人家在他们看来,就跟我们看家里的仆人差不多。”
赵姝也说:“如果以后你真的要嫁到东攸侯家,就让孟夫人多给你准备些财物带上,有财产傍身,在那边的日子总要好过一些。”
这时,马车停了,阿密在外面说:“赵瑛小姐,大人叫停车了。罕答大人就让送到这了。”
赵瑛对两个姐姐道:“走吧,我们下车。”
三人先后下了马车。
队伍最前面的是罕答和各个族长们的马车,后面的是各家族女儿们的马车。
送行的有族长们、管家们和奴仆们、入选的小姐们,黑压压的一大群人。
罕答下了车,和族长们一一告别,然后由赵羯陪着他走到后面来。
女孩们向罕答行礼,罕答点头,平静地向女孩们告别之后,就准备上车离开了。
赵羯道:“赵瑛,跟我来,送罕答大人上车。”
“是。”赵瑛跟在罕答和赵羯身后,陪罕答走到他自己的马车边上。
罕答的马车是王室贵族才能用的规格,比其他人的车都要高大。车上挂着木牌,木牌上刻着族徽。族徽上的字前一个是亚,意思是除了家族以外的第二高位,代表族长。后一个字是答,是氏族标记。
所有人都在原地跪送,赵瑛也跪下来目送罕答踏上马车。
罕答的脚刚踏上一步,突然停顿了下来。
海岱城入选的十个女孩里,他唯一注意到的人就是赵瑛。
这个女孩在他看来,是个走在独木桥上的独狼,若是好好引导,确有可能成为神女。如果走歪了,也极有可能浪费了一身本事,泯然众人。
最终,他还是回过头,对赵瑛说:“来日方长,你要去的不仅是昭信城,还有偃师城、商丘城在等你。专心一点,别在半路上走岔了道。”
打理精致的头发被风吹乱了几缕,散落在脸上。秋日的阳光不再扎人,照得罕答精致的五官莫名笼上了一层柔和。
他这番话令赵瑛不解,可罕答没有再说别的,就上了马车。风吹起车窗上的纱帘,赵瑛再看一眼,只看到了他毫无表情的侧脸。
*
这样的离别对罕答来说司空见惯。他辗转在各个城市,擢选完之后就离开。无论是再去下一个城市,还是回到王都,对他的生活都不会产生一点变化。可是她们这些参加擢选的女孩却不一样。
罕答的离开,对她们来说是一场预演。
十天之后,这十个女孩就要离开自己的家族,离开父母亲人,独自启程去另一个城市,也许就永远留在下一个城市落脚了。哪怕落选了要留下来的人,也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没有选上神女,接下来就该挑选夫家了。
不,应该说是被夫家挑选。
像挑选奴仆一样,依据她们的容貌身段,甄别她们的家世背景,然后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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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系家族送到丈夫的家族。
*
送走罕答以后,赵瑛回到城主府,去了格斗场。
今天格斗场上有不少练习箭术和搏击的哥哥和弟弟,他们是赵羯其他的妾室所生的孩子。因为没听说赵瑛今天要来,所以他们没有把场地让出来,看到赵瑛过来,场上侍奉的奴仆们有点措手不及。
伏奴出来迎她,问道:“赵瑛小姐来了?我听说小姐受了伤,今天还练吗?”
赵瑛随意在武器架上拣了一把匕首。“左手使不出力,练不了弓箭。再给我拿些骨匕,我练练镖术。”
伏奴问:“要叫人来陪练吗?”
要人陪练的意思,是让训练场上的人牲来当作活靶子。
在格斗场陪练的奴隶,大多是战争中的俘虏,被抓回来作为人牲。人牲未来会被杀死献祭给神明,所以在他们死前物尽其用,在格斗场上给公子小姐做陪练。运气好点的,如果讨到主人喜欢,就不用当人牲献祭生命了。
“不用,我练草人就行。”赵瑛说?
赵瑛只有练弓箭的时候才喜欢叫奴仆来陪练。她特制的练习弓箭是钝头的,且没有倒刺,射中身体后不会射穿皮肤伤到筋骨。
伏奴陪赵瑛走到草人的场地上,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在练射箭,赵瑛和他们都不太熟。因为赵羯的儿子实在太多了,有名有姓的就有二十多个,而且还有很多原是女奴或者女乐生的孩子,长到很大才被赵羯承认。忽然成为她的兄弟,赵瑛连名字都叫不上来,更交际不过来。
伏奴行礼道:“二位公子,赵瑛小姐要在这里用草人练习,请二位离开。”
那大的哥哥眼熟一些,赵瑛见过几次,是赵羯近两年认的儿子。两年之前,他一直在赵羯的书房里贴身服侍,名叫阿术,赵瑛去赵羯那里陪他喂鹰的时候见过几次。
赵术却认得赵瑛,所以马上收起弓箭,含笑向她行礼:“瑛小姐用吧,我刚打算结束训练。小姐若有需要,我可以给小姐陪练,替小姐拾箭。”
小的弟弟却一脸不满:“你怕她干什么?”
19. 海岱之城19
赵瑛向赵术点头致意,然后对那弟弟说,“你要是还想练的话,不必换地方,匀我一个草人就行。”
弟弟赵前的脸色很臭,他瞪了赵瑛一眼,对赵术说:“赵术,你母亲以前也是葛国来的歌姬吧。”
赵术低眉顺眼,“是的,前公子。”
赵前是赵羯比较看重的儿子,所以习惯了别的兄弟姐妹来迁就他,而不是他去迁就别人。他一双粗眉挑起来,笑得不怀好意。“赵瑛,你母亲也是葛国人吧?”
赵瑛点头,算是认可赵前的说法。
赵前大笑起来,“所以你母亲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你们俩的出身,都一样。”
赵术连忙跪下向赵瑛行礼道歉:“我母亲只是歌姬,和孟夫人是不一样的。”
赵前狠狠地砸了一拳头在赵术身上,又对赵瑛恶狠狠地说:“不要自以为是!”
赵前丢下的除了这句话,还有他手里的弓。赵瑛差点被他的弓砸到脚上,连忙往后跳了一步才躲开。
避开弓箭之后,赵瑛笑了出来
伏奴见到她笑,十分奇怪:“赵瑛小姐,我以为你会很生气。”
“起来吧。”赵瑛搀了赵术一把。
赵术道:“多谢小姐。”
“我没有生气,那个弟弟可能比我更生气。”赵瑛弯腰,把地上的弓箭捡起来递到赵术手里,“兄长继续练箭吧,不用管我,我过一会儿就走了。”
“是。”赵术知情识趣地离开,走到远处的草人那里继续射箭。
伏奴为赵瑛取来几把骨匕,等赵瑛飞出手里的匕首之后,再递给她下一把。
骨匕从赵瑛手中飞出,正中草人的中心。
赵瑛说:“父亲有好几个受宠的妾室,她们生的孩子,个个都很讨厌我。但我一点都不生气。”
伏奴问:“为什么不生气呢?”
“他们那么讨厌我,可还是要向我低头,把我看中的东西让出来给我。”赵瑛的语气很散漫,手里的动作也漫不经心。“可惜这样仗势欺人的好日子,我也过不了多久了。再过几天,我要去昭信城,不知道下次回来会是什么时候。”
又一发命中,匕首插在草人的脸中央。
伏奴又递一支匕首给赵瑛,很认真地说:“他们避让赵瑛小姐,并不仅仅因为您背后有孟夫人的势力。哪怕他们和小姐的出身一样,您也会比他们更受城主的重视。”
赵瑛停下动作,“为什么?”
“赵瑛小姐很强。您身形灵活,射箭准头极高,力量也很强。您刚来的时候,几乎就达到了一个少年人的水平,更不论现在。府里的这些公子们,如果是单兵对抗的情况,不论是比弓箭、短刀、匕首、长戈,没有一个能打得过小姐。”
伏奴说得非常认真,不过这些话,赵瑛向来都是听过算过。像伏奴这种懂得讨主人欢心的仆人,讨好的话都是信口拈来。
赵羯有几十个儿女,他们在城主府里是相互竞争的关系,都要从赵羯这个人身上竞争来自父系家族的支持。
其实赵羯可能还有一些孩子,因为他们的母亲没有被赵羯承认,所以那些孩子就作为奴生子在家里服侍。
这些被承认的儿女们,有些可能也不是赵羯的孩子,因为大家族里有很多被称为“妾”的女奴隶,除了陪男主人,还会被要求陪伴一些男客人。她们生的孩子,也说不清父亲是谁,只要赵羯愿意承认,那他们就是赵羯的孩子。
孩子的珍贵程度完全取决于他的母亲。母亲地位高,受敬重,她的孩子也会更被重视。受母亲重视的孩子,也会更被看重。
可这个时代的女人是弱势的,不会被父系或者夫家看重。孟夫人之所以能脱颖而出,不只因为她有美貌,她还会天文,会算术,会畜牧种植,会写字篆刻。哪怕也是奴隶出身,她最终还是成为了有地位的女人。
赵瑛也想成为像孟夫人一样有地位的女人,不依靠父亲和丈夫,也能走出稳稳当当的一条路。
她没有再说话,专注于手上的骨匕。
匕首飞刀而去,打在草人正中心匕首的刀柄上,两把骨匕一起捅穿了草人。
*
接下来的几天,赵瑛都没有出院子,也没有出门。
她的左肩是真的伤到了,情绪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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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从兰琴的死讯中缓过神来,所以每天都在房间里休息。
孟夫人这两天见她果真很老实,就只在房间里养伤,每天还主动到她的书房里读书刻字,就没有再囚着她要她做功课,赵瑛过了八天松快的日子。
第九天时,织花在给赵瑛整理东西,临出发前最后再确认一遍有没有遗漏。赵瑛总算提起了精神来,看着织花忙忙碌碌,她本来斜躺在榻上发呆,这会儿撑着坐起来:“花姨,我想起来还有一件要紧事没做。”
织花停下手,只见赵瑛脸上露出一种熟悉的神情,这副表情她太熟悉了,就是一副找事的模样。
“什么事?小姐要送给两个姐姐的礼物前几日已经让阿密送去了,还有什么遗漏吗?”织花谨慎地问。
赵瑛摇头:“不是礼物的事。”
“那是什么?”临近启程的日子,这小姑奶奶千万不要惹出什么事端来。
好在赵瑛只是说:“我在想,出发之前应该找贞人卜一卦,算算此行是否一切顺利。”
平民把民间的占卜师叫作贞人,生老病死都爱找贞人占卜,以求心安。
但是孟夫人不信这个。她也信神明的庇佑,她只是不相信有人能传达神明的语言。她更相信自己。
城里那些夫人平时都很喜欢泡在神庙里,听巫师祈个福,请贞人占个卜。但孟夫人很少去神庙,哪怕要求庇护,她求的也不是“神明帮我如何如何”,而是说“我一定要做到某某某事”。颇有一种事在人为、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态度。
赵瑛也被孟夫人影响,不太有去神庙的习惯。今天怎么突然转性了?
织花心里疑惑,不过这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就笑着说:“小姐想得这样周全,夫人一定很开心。”
赵瑛从床榻上下来就往门外走,织花叫住她:“怎么起来了,现在就要出去吗?”
“我去畜院看看,有没有新抓来的小鹿或者狍子,找一只送给贞人当做占卜的酬劳。”赵瑛扶着门框回头说:“我要去找大巫师风邢,你帮我打听打听他家住在哪里。吃完午饭我就去找他。”
织花迟疑道:“好。”
20. 海岱之城20
织花其实知道风邢的住处,她经常会替孟夫人给风邢送信,不过她并不打算告诉赵瑛,便只应了下来。
吃过午饭之后,赵瑛带着一只后腿受伤的狍子出门了。
她给狍子的后腿包扎了一下,还扎了一个颇为精巧的结。对于救治小动物,她很是在行。
车行不远,抵达了风邢的住处。
巫师和巫女的日子都过得很好,无论平民还是贵族,都很愿意供奉这些神明的使者。风邢住的是一座考究的宫室。外墙建得像极了城北的神庙,都以大块的碎石垒成,地基就夯得有半人高。
一进门,走过两重院子,却发现风邢这地方和孟夫人的院子像极了。走进内院,见到里头种了梨树,养着鸡鸭,还挖了一个水塘。塘里的碗莲正要凋谢,仔细一看,莲叶底下竟然还养了鱼。
引路的仆人说:“主人在院子里吃饭,小姐请跟我来。”
赵瑛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吃饭?”
仆人说:“主人早上去了神庙,主持了一场祈福,刚回来不久。”
仆人引赵瑛走到内院,只见风邢坐在院子的果树底下吃饭,地上铺了一块毛毡,毛毡上摆着些食物和饮品。风邢没有穿神职服装,而是换了身宽松舒适的浅色外袍,就一个人坐在树下,旁边趴着一只大黄狗。
看到赵瑛过来,他把手里的杯子放下,抬头笑道:“赵瑛小姐来了,请坐。吃饭了吗?”
赵瑛走近了感觉有些尴尬。
小时候她见过风邢几次,跟他学过几回算术,但并不算熟络,远远还不到同座吃饭的程度。但如果就这样站着和他说话,好像又有点奇怪,只能先手足无措的向他行了个礼,招呼了一声“风邢大人”。
风邢看明白了她的窘迫,猜她不好意思挨着自己坐,便挥手招呼仆人:“去给小姐再取一块毡垫来铺在这里。”
赵瑛连忙挨着大黄狗坐下道:“没关系,不用麻烦了,我坐在这里就好。”主人邀请她落座,她若是拿乔不肯坐,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赵瑛做不出来。
她抬头示意织花把礼物交给风邢的仆人,狍子稳稳当当地坐在了仆人怀里。赵瑛捏捏狍子脚上的绷带说:“这只狍子还小,正好大人这里有这么好的园子,可以把它养在园子里关一段时间,养大一些再吃。”
“多谢你送给我礼物,我很喜欢。”风邢向她微笑。
空气中散发着甜甜的香味,是神殿里特殊的香料味道混合着果香,令人感觉身心放松下来。
风邢这里养的,是一只健壮的母狗,脖子上套了一个黄铜制的铃铛。赵瑛摸了摸大黄狗的头问:“大人也喜欢养狗?”
“嗯,养了很多年。”风邢说。
赵瑛撸着狗说:“我也有一只大黄狗,是我十二岁生辰的时候我师父送给我的,我一手养大的,很乖。”
风邢继续在笑,只是看向她的眼神莫名带着愧疚。他和气慈祥地问:“这几天你还好吗?肩膀好些了吗?”
“好多了。”赵瑛说。
风邢:“我听说你回家以后病了一场,好几天都没有出门。”
赵瑛尴尬地笑笑。
其实事情不是这样。她一点没病,就是懒得出门,在家躲了几天而已。风邢得到的是假消息。
赵瑛心想,估计是孟夫人想替她把别人对她的印象扭转成一个柔弱无害的小姐,所以才对外这样说。
风邢接着说:“那天兰琴的事一定对你影响很大,你还是个孩子,第一次杀人,心里肯定不好受。”
赵瑛摇头胡扯道:“多谢大人,我没有生病。是因为要离开家一段时间,所以想多陪陪母亲。”
风邢温和地拍了拍赵瑛的头,“你是个好孩子,兰琴离开之前,心里一定是感激你的。”
这种温情得如同父女一般的相处,让赵瑛觉得有点怪。她坐直了身体,岔开话题道:“我今天来,主要是想感谢大人对我的帮助。”
她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小木盒桌子,放到风邢面前。
见风邢没动,她主动说:“打开看看呗。”
“好。”风邢打开盒子,见到里面是一块圆润的玉石,雕刻成敦实可爱的动物模样。
“不错吧?我亲自去玉石作坊选的。”赵瑛戳着手指,一副扭捏的神态:“我自己攒钱买的,是我自己对大巫师的心意,可不是我父亲的主意啊。”
风邢轻声道:“不用这么客气,我没有帮到你什么。”
原来你自己也知道没帮到我呢?
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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瑛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立刻接茬:“是啊,风邢大人。既然之前没有帮到我,现在能帮我一件事吗?”
“原来有陷阱在等着我?”风邢笑了。
“这件事对大人你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赵瑛还是脸皮薄,被戳穿以后为了掩饰,捻起盘子里的一块糕点放进嘴里。她本来打算说正事的,结果被这个糕点影响了,话说出口成了赞叹:“这个真好吃!”
没有蒸汽机的时代,细腻面粉是不可能存在的,海岱城的糕点都是仆人用石杵把谷物捣成粉末做的,总会有渣子。可是风邢这里的糕点却格外细腻,口感绵软得令人惊喜。
风邢给赵瑛倒了一杯喝的,赵瑛拿起杯子闻了一下,风邢说:“这不是酒,是蜂蜜水,你可以喝。”
“正好口渴了。”赵瑛端起来一饮而尽。
风邢又给她续上一杯,问:“说吧,你想要我做什么?”
赵瑛放下杯子,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杯身。“你知道大神官罕答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吗?”
风邢的反应很怪,他皱起了眉,像是发现孩子和坏小子厮混的长辈。“你为什么要打听罕答的事?”
“感兴趣,随便问问。”赵瑛说。
风邢的语气活像一个护犊子的老父亲,“罕答对于你这样的年轻小女孩来说,的确有一点吸引力,但他不是你应该攀附的人。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娶妻妾的。”
“大巫师想什么呢!”赵瑛很认真地鄙视他,“我想问的是,怎么样能成为真正的神女。如果我能做到罕答那样,是不是就能成为神女了?”
“……”
风邢顿了一下,原来是这样。他重新笑了。“如果做得到罕答能做到的事,你肯定能成为神女。但是罕答能做的事,你可能做不到。”
赵瑛有所耳闻,真正的巫师、巫女、神官、神女,他们是有些神赐的天赋在身上的。
“罕答有什么天赋?”她问道。
风邢说:“罕答一族生来是神的侍者,拥有传达神明旨意的天赋。”
好玄的说法。赵瑛追问:“传达神明的旨意是什么意思?”
风邢道:“他能听到神的声音。所以,罕答的占卜是绝对准确的。他是商国唯一一个真正的贞人。”
21. 海岱之城21
能听到神的声音?这也太离谱了。
赵瑛觉得风邢说的这些话略显夸张,好像在给他们巫师神官这个职业贴金。但她有求于人,还是夸了几句,浅浅表达一下敬仰。
接着话锋一转:“难道这世上只有罕答大人能行占卜一事吗?”
“倒也不是。旁人也能占卜,但是占卜极其看重天赋,没有天赋的人,占卜的准确率会低很多。”风邢头一偏看她,“你想学占卜?”
真是贴心,竟然这就猜出了她真正的来意。赵瑛认真道:“我素来敬仰神官,想学习占卜很久了。但我母亲不喜欢这些,所以我一直没找到机会学。”
她居然想学占卜。她竟然想跟他学这种他不擅长的东西?
风邢有点憋气。
但他是长辈,绝不能在小孩子面前丢脸!
风邢把散下来的碎发撩到耳后,移开视线,高深莫测道:“我年轻时来到海岱城,恰巧遇到孟夫人。孟夫人懂观星之术,给我带来许多启发。她不懂占卜,但她观看星象就能说出第二天的阴晴圆缺,能说中这一年的农耕吉时。”
他停顿一下,斯文的脸望向赵瑛,“有这项能力,即便不懂占卜,也能听到神谕。”
赵瑛不明白风邢忽然说这些算什么意思,他这是不想教她?她迟疑道:“这和我学占卜起冲突吗?”
“不冲突。”风邢的表情流露出一丝做作的忧伤,“她的女儿能拔得头筹是应该的,那一天我对你的赞赏不是违心之词,瑛小姐确实做得很好。”
风邢示意仆人:“去把记录占词的刻板取来吧。”
仆人离开之后,风邢很轻地拍了拍赵瑛的肩膀,然后迅速收回了手。“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这样很好。”
风邢很自然地给她布菜,仿佛长辈照顾晚辈一样,“尝尝这个,烤猪肋排。”
赵瑛只觉得古怪,这种氛围不太对。风邢此刻就像一个师父,发现徒弟的知识层面已经超过了他,心里不甘心,可是不得不放手,让徒弟去探索新的天地。
或者说,还像一个父亲发现儿女有了自己的心思,而这个心思是他的无法解答的,一时之间感慨自己老了,儿女大了。
问题是,风邢和她明明不是这种师徒或者父女的关系啊!
不过风邢这里的东西实在好吃。尽管赵瑛肚子很饱,还是从善如流的接过风邢递来的小盘子,夹起肉放到嘴里,嚼了几口就赞叹:“好吃。”
风邢很高兴的样子,索性自己停下筷子,专心给赵瑛布菜。“你要是喜欢,我让人再给你准备一些拿回家去。明日启程去昭信城,带着路上吃。”
直到风邢取来兽骨,二人之间都是这样温馨而浮于表面的对话。
然后风邢开始给赵瑛讲烧骨占卜之法。他一本正经地说:“烧骨之前,自己想好裂纹的方向。所求的问题答案如何,要看烧制的结果来定。”
赵瑛问:“烧制的时候有什么要点?”
风邢停顿了一会儿道:“没什么要点,风干的兽骨一烧就裂,谁都能烧。要是裂纹的方向和自己想的一样,那就是可,若不一样,就是不可。”
怎么和想象的很不一样?赵瑛有点崩。“就这么简单?那占词怎么看?”
风邢高深莫测地说:“占词怎么样,就看你心情了。”
赵瑛被这几句话整错愕了。
不是,他真的会占卜吗?她是不是问错人了?大巫师该不是不会占卜,在这里装腔作势骗她的礼物吧?
*
初选之后的第十日,入选的十名少女从海岱城出发,去往昭信城参加复试。
天蒙蒙亮,城中街道上就行驶着几十辆送行的马车。
女孩们抹泪,不舍得离开家人,她们的母亲也默默流泪,担心女儿一个人出门在外受人欺负。毕竟,女儿养到这么大,这是第一次离开父母,单独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母亲们关照女儿,去了别处,不比在家里,要服从东攸侯的指令,对待贵人要顺从。
只有赵瑛的母亲不同。孟夫人一坐进马车,就开始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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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赵瑛的功课:“到了昭信城,要怎么做都记得吗?”
“记得。”赵瑛点了点头。“去到异地,先拜访主家。若是遇到熟人,也要上门拜访。”
回答得还算得宜。孟夫人的神色缓下来不少:“送给东攸侯以及十二位夫人、五位公子的礼物,都记熟了吗?”
“记熟了。送给东攸侯的礼物是一套蛋壳陶酒器、两方玉石。送给五位公子的礼物是各一方玉石、两匹锦缎,其中大公子和三公子受宠,再多加一套白陶酒器。给十二位夫人送的礼物是两匹锦缎,四时干果,两坛精酿的醇酒。”
孟夫人十分满意,赵瑛答得很流利,可见是下了工夫记的。
这些待人接物的套路,赵瑛从小就耳濡目染,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织花替母亲给人带话送礼了。别家的母亲不会教女儿这些,她们没有这些打点关系的本钱,即便是大家族的女儿,能学会认字已经很了不得了。但孟夫人把这一套行事路数当成功课,赵瑛一点都不能马虎。
况且,赵瑛穿越之前是做老板的,本来就善于待人接物,对这些事情完全不在话下。
孟夫人给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又道:“东攸侯和大公子和三公子的礼,你亲自去送,其他的公子、夫人那里让织花替你送去。记住,你此行,不是为了成为妾室,是要赢得比选,所以几位夫人那里不必特意去讨好,和公子们接触也要有分寸。”
“母亲放心,我都知道。”赵瑛说。
孟夫人怎么能放心,尤其要叮嘱一点:“家里那套做派万不能带去昭信城。记得,少和男人接触。东攸侯家的公子们哪怕生得再俊俏,也要少来往。留着心思观察东攸侯的一举一动,将来去了偃师城,把察觉到的消息都告诉接应你的人。”
赵瑛点了点头,却垂下了眼,好像在思考什么难题。
孟夫人一蹙眉:“有什么话就赶紧说。”
“不是什么要紧问题。”赵瑛抬头道:“我就是没想明白,东攸侯有十二位夫人,怎么就只有五个儿子呢?”
22. 东攸侯府01
原来是这种傻问题。到底是小孩子,心思天真。
孟夫人心里发笑,回答说:“东攸侯确实娶过十二个妻妾,但是有哪几个已经去世,身边还剩下几个夫人,这些都打听不到,你到了昭信城,自己留心。”
她从衣袖里取出一个木盒,递到赵瑛手里,是满满一盒贝币,贝币上放着一支青铜打成的发簪。她说:“出门在外,该打点的地方不能小气,但也不能像在家时这样处处摆阔。”
往常孟夫人也会时不时给赵瑛一些钱,但不会给这么多,等她花得差不多了才会再给,这次一次给足了几年的量。
赵瑛应了声是。
孟夫人把发簪替赵瑛簪在头上,整理着她的头发说:“这支青铜簪是你师父请人为你打造的,托我送给你。”
赵瑛诧异了:“师父也知道我要去选神女?他在哪,怎么不亲自来送我?”
孟夫人只道:“这次去参选,所有人只能带两个仆人随行服侍,到了昭信城,东攸侯一定会给你们安排服侍的人。外面的奴仆你要小心,别像在家里这样懒怠疏忽,要学会约束下人,该打的就打,该骂的就骂。”
“知道了,母亲放心吧。”赵瑛应声。
孟夫人还是不放心,“别以为你这样的软性子还能让仆人服服帖帖,真是因为你脾气好、人人都喜欢你。那是因为你背后有人,他们都忌惮。等去了外面,奴仆都不是我们自己的人,你再不管教好,到时候吃亏的是你自己。”
此时,马车已经临近出城。
天色一点点亮起来。清晨的微光从车窗洒进来,给马车内铺着的锦缎镀上一层金色,也给孟夫人的面容蒙上一层慈母的温柔。
她的手覆上了赵瑛的手,慢慢说:“母亲不在你身边,只能你自己替自己多操心。”
赵瑛垂着眼答应:“是,母亲。”
在知道自己要参加擢选之后,赵瑛从来没有真正的正视这件事。在她的观念里,这是孟夫人安排给她的,她只要照做就行了。哪怕落选也没什么,没人会嘲笑她,她回到母亲身边,照样做她一身反骨的阔小姐,懒散娇纵,无法无天。
但是现在,她有一点意识到,后面的路将会脱离母亲的安排,真的要她自己走了。
母亲不能保护她一辈子。
她“长大”了,该有自己的想法了。
*
送行再远,终究还是要分别的。
十位少女和家人在城门外分别,往昭信城的方向出发。
海岱城离昭信城很近,午饭前这十位小姐就抵达了目的地。侯府门前,几十名士兵站在大门左右,列队欢迎这群尊贵的客人。
来迎接的仆人说,其他三城的小姐还没到,她们几个是到得最早的。
大家下了自己的车,乘上一辆更大些的马车,一起往里走。
赵瑛一路观察发现,这座侯府并不像她家一样是建在一处的几个院落,这里更像一个小小的城,围墙之内圈起来的是一座一座独立的建筑群。
这里的生活质量远比她父亲的城主府奢华。
不时地有几十名士兵列队巡逻经过。路上还有穿着光鲜的仆人,他们推着人力车行走,车上是一罐一罐的泉水,或是一车一车的谷物。见到她们的马车经过,仆人们停下手里的活,训练有素地向马车躬身行礼,目送她们离开之后,才起身继续做手里的事。
赵瑛猜测,这些仆人应该是平民的身份,因为他们行的礼是平民的礼仪,而不是奴隶的礼仪。从他们的穿着来看,也许还是些家底颇丰的平民。
路过一处比较朴素的草棚房屋时,有十几个穿着破旧些的奴仆正在赶牛羊进屋。赵瑛问走在车窗外侍奉的仆人:“这屋子,是专门建来饲养牛羊的吗?”
仆人回道:“回小姐,府里的畜院不在这里,这是临时的牛棚,这些牛羊是诸位族长送来的礼物。大公子请了贞人占卜,贞人说祭牲圈养在西面为吉,所以大公子吩咐把这些牛养在这里,等过些时日再迁到内院去。”
同行的一个女孩拉拉赵瑛的衣袖嫌弃道:“你别多问了。”
赵瑛心想,诸侯的宫室到底和外面不一样,临时用来饲养牛羊的房子都透着考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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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问她:“想什么呢,在这里咋咋呼呼的,让大公子小瞧我们。”
赵瑛并不在意她的质疑,问她:“你说,这里的奴隶、平民身份的男女仆人、士兵,加起来怕不是有上千个?”
一个管家模样的男人一直跟在她们的马车边上,听到赵瑛的问话,拱手行礼之后笑说:“小姐真是聪慧。”
赵瑛透过车窗看他衣着不俗,还敢主动和她们攀谈,猜他地位不低,问道:“你是大公子的人?”
“我叫蔡宣,是大公子的文官。”男人回道。
他的牙齿养护得很好,可见他出身在富裕的家庭。赵瑛向他点头,道了一声:“蔡大人。”又道:“真不愧是侯府,竟然有大人这样出身富裕的男性担任侍从。”
蔡宣吃惊对方竟然看得出自己的出身,对赵瑛心生了一丝好感。“像我这样的出身的文书官员以及女官,侯府里有很多。还有那些侍卫队长,也都是大家族的子弟。服侍大公子的男女仆人有两百多名,其中像我这样的人,就有二十多个。”
竟然有这么多人。赵瑛慨叹,看来这个拥有封地的诸侯王,已经过上了相当奢侈的生活,难怪她那个嫁给二公子当妾室的赵妗姐姐,到了这里就看不上海岱城了。
东攸侯的长子何珹已经等候了多时,走出来站在院子外迎接。
女孩们下马车后,纷纷向何珹行礼致意。她们第一次单独接触这种身份高贵的男子,胆小羞怯使然,行礼时都不敢抬头细看。赵瑛按照习惯站在后排,倒可以从前一排女孩的肩膀空隙间,观察何珹的样貌。
大公子何珹身形中等,是个挺好看的年轻男人,大约二十五岁左右,皮肤很白,身形清瘦,头发梳理得非常精细,眉眼之中显露着温和。
何珹的声音也和他的外貌一样,非常轻柔和煦。“诸位小姐是最早到的,这一路着实辛苦。我父亲去了王都,不在城内,命我接待各位小姐。这段时间请大家在我的院子中暂住,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提,希望小姐们在这里生活得舒心。”
何珹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带领女孩们往内院走。
23. 东攸侯府02
来到大公子的院落,女孩们都被惊着了。
一走进内院,就看到五十多名女仆跪在院子里,另外还有十几个女官站着等候。
何珹说:“小姐们的仆人现在正在搬运物品,这里有五十五个女仆,你们每一位可以随意挑选其中一个留在身边服侍,剩下的今后就在整个院子里驱使。”
真是好大的气派,好大的手笔。五十多个女仆,仅仅只是服侍她们这些客人!
孟夫人院子里所有的女仆加起来,也就只有三十多个。赵瑛觉得自己平时还算是个阔绰的小姐,到了这里才明白,什么叫作坐井观天。
感慨时,其他女孩们已经在向何珹行礼道谢了,赵瑛也跟着行了个礼,然后看向跪在地上等着挑选的女奴们。
蔡宣走到女奴们面前吩咐:“都站起来,让小姐们看看身量相貌。”
女奴们站起身,赵瑛发现其中有几个看起来年纪太小了,最多也就十二三岁,这么小的女仆干活还不利索,不行。她得选个个头大点的,有力气。
最角落里有一个低着头的,尚且还看起来和其他女奴差不多个头,看来是个高个子的。
赵瑛走到她面前,伸手抬起她的脸。
那是一张颇具英气的面容,年纪约莫二十三五岁,五官柔和之中带着飒爽,尽管脸上都是灰,看起来很脏,但要是洗干净了,这绝对是一个漂亮的女奴。而且她个子确实很高,比赵瑛还要高了半头。
赵瑛很满意,对蔡宣道:“大人,我就选她了。”
蔡宣笑笑,对女奴说:“真奴,见过赵瑛小姐。”
真奴跪下来,低头说:“赵瑛小姐。”声音听着也有些雌雄莫辨的意味。
不错,非常不错,赵瑛想要的就是这样一个有气势的仆人,顺口就说:“起来吧,跟着我不用跪。”
说完才想起母亲的叮嘱,叫她要学会管制仆人,马上反应过来去看女仆的反应。
还好,真奴是个老实人,依旧是恭敬的神色。
其他女孩一一也选好了女奴,何珹让蔡宣带她们去各自的房间休息。
走进大公子安排的房间,赵瑛察觉这里像是临时改出来的,原本的格局应该是一个套间带着书房、会客间、餐厅、下人房,现在除了下人房,其他的房间都拿来改成卧房了,所以房间有大有小,有的布置得很豪华,有的就稍显逊色。
来得早就能先挑,赵瑛就选了最大的一个主卧。
织花和阿密把赵瑛的物品用人力板车推过来,真奴接手帮着一起搬箱子。赵瑛坐在床对面的贵妃榻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看他们忙碌地收拾。
这里的生活条件还不错,赵瑛的心情颇为愉悦。看他们把东西都搬完之后,她开口道:“院子里看到有水井,阿密,你和织花去打一桶水进来。”
“是,小姐。”两人应道。
两人离开后,赵瑛挥手示意真奴走近来。
真奴走到赵瑛面前,跪下来平视前方。
赵瑛把杯子捏在手里转了个圈,让他就这样干跪着,也不说话。
母亲叮嘱过,奴仆得好好管教,在新收的女奴面前,她要拿一拿小姐的谱,让这些高门大户的仆人知道,小地方来的小姐也是有脾气的,在她跟前服侍绝不能懈怠。
过了半晌,赵瑛问:“你叫什么名字?”
真奴本来是平视的前方的,似乎是在思考什么,闭眼了几秒,睁开眼时视线挑了起来,和赵瑛对视,答道:“我叫真。”
赵瑛不太适应叫人单名,思索了一下,“我给你换个名字如何?叫……阿真?”
没等真奴回话,她又说:“不行,我再想想。”
很快,赵瑛歪着脑袋说:“还是叫赵真吧。因为这里的主人小姐公子太多,你现在跟了我,就随我的姓,别人一听名字就知道你是我的人。”
赵真没什么特别的神情,像是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回答道:“赵真多谢小姐赐名。”
这时,阿密提着水桶进来,织花从行李物品中找出来一条帕子,不等赵瑛吩咐,就把帕子递给了赵真。
赵瑛满意地向织花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帮自己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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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花训道:“赵真,把水桶拿走,手和脸都洗干净再来侍奉。小姐爱干净,身边的人也必须干干净净。洗完了不用近身服侍,就在门边候着,小姐有事会叫你。”
“是。”赵真提着水桶离开了。
走之前凝视了赵瑛一眼,那视线之中有些捉摸不透的深意。
他心里思虑颇多,那年长的女仆不让他跟在小姐身边服侍,是因为看穿了他并不是女人的身份吗?
但是,他也不是男人。这么多年,一直没有人发现他不是女人这件事。织花到底是看出来了,还是单纯不想让生人接近她的小姐?
赵瑛从坐着改为半躺着,双腿又开始不规矩,架上了二郎腿。“花姨坐吧,刚才出去打水,打听到什么没有?”
织花跪坐到软塌上,把赵瑛的腿给摆正了才说:“院子里的几个女官在说,这次有四个城的小姐要来昭信城,但只到了我们海岱城的十个人。罕答给东攸侯占卜过,说要在今天午饭前抵达,才是吉时。看着马上就要吃饭了,其他城一个人都还没来。这种大事迟到,不太说得过去。”
这时,外面有嘈杂的人声传来。赵瑛往窗外看去,蔡宣又迎着几个女孩进来了。和他一起来的还有送饭的女官。
赵瑛道:“要吃饭了。好像来了几个新人,算是在吉时赶到的吗?”
*
直到赵瑛吃过午饭,也只有一个城的几个女孩赶到。赵瑛走出门,看到有个年长的男仆经过,穿着还算体面,看着像哪家小姐手下的管事,便叫住他问:“你们从哪儿来的?”
男仆停下来给赵瑛行礼道:“小姐,我们从燎城过来,走了二十多天。”
燎城是东攸侯的祭祀城,离主城昭信城不远。
“燎”是一种祭祀的名称,表示在露天焚烧祭品,是一种特殊的手法。因为燎城距离主城昭信城很近,因此有越来越多的平民集聚于此,逐渐发展成一座繁华的大城市。
赵瑛疑惑了:“燎城不算特别远,就算是坐牛车来,也就十几天的路程,怎么走了这么久?”
24. 东攸侯府03
管事双手合十,夸张地说:“小姐不知,这一路心酸极了,我们的牛半途不肯拉车,本来十五天就能赶到的路程,竟然花了二十多天。要不是经过海岱城重新买了十头牛,能先把小姐们和一些轻便物品送来,否则就要耽误吉时了。”
说到这,管事几欲抹泪,“神明垂怜,这一路上我们受尽了苦楚,到现在,其他的辎重行李都还在后面,送过来少说还要一天。”
他们坐牛车来的?好奇怪。
牛拉车的速度非常慢,在海岱城,牛一般只用来拉车运送货物,只有普通的平民家才坐牛车。
赵瑛问他:“怎么不坐马车?”
管事也很奇怪:“小姐,我听说过马还能拉车,但没见过。我们抓到的野马都很瘦弱,而且不服从人,不如牛拉车稳当。”
燎城竟然还没有普及驯马?
赵瑛素来知道海岱城富庶,到了外面才知道,原来海岱城还这么优越。
海岱城的富户几乎家家养马,户户有车。
在她还很小的时候,海岱城就开始圈养驯马,那个擅长驯马的人后来被母亲请来成了她的师父。
所以她以为其他大城市也早该有马匹拉车了,没想到燎城的人居然都没见过马车。这样一想,只有穿越者才会懂这么多。母亲真有先见之明,把那样一号人物收为了己用。
男管事走了以后,赵瑛叫织花给她把送给大公子的礼物拿来,叫赵真带路,带她去大公子那里拜见。
大公子何珹住在隔着两个园子的独立院落里。织花表明来意,仆人说大公子正在书房。
仆人进去通报后,出来引着赵瑛进了会客室。
何珹带着愁容,看到赵瑛进来,才笑着招呼请她入座。
赵瑛让织花把放礼物的托盘递给蔡宣,小心地措辞:“大公子怎么了?看着愁眉不展的,身体不适吗?”
何珹迟疑片刻回答:“燎城、黄羊城、乌泉城早几天都都派人来禀报,说是小姐们路途不顺,怕来不及参加第一轮选拔。虽然燎城的几位小姐总算顺利抵达了,但是其他两座城的小姐们还不知道何时能赶到。”
一旁的蔡宣道:“这几天正是初秋,天气晴好,是最适宜赶路的季节,不知怎么会这么巧,三个城的小姐都在路上遇事耽搁了。”
赵瑛不解:“来报的人说是因为什么耽搁了吗?”
蔡宣说:“遇到的问题都是拉车的牛病了,不肯走路。”
何珹的眉头蹙起,十分担忧:“父亲担心小姐们路上遇到耽搁,是神明降下旨意,怕自己不能参透,又怕擢选被耽误,供奉有迟,触怒神灵,才决定连夜赶往东都,禀告陛下。”
原来东攸侯是去王都找商王告状去了,赵瑛原以为东攸侯不在昭信城的原因是他亲自出城去接应了。
这时,有仆人进来禀报,说燎城的其他几位小姐都到了。
“太好了,感谢神明庇佑。”何珹站起来,如墨的黑眸转向赵瑛,带着歉意说:“我要先去门口迎客,不能陪小姐,我让蔡宣送小姐回去。”
赵瑛也站起来,想都没想就说:“我和公子一起去。”
织花看赵瑛这么殷勤的黏着何珹,怕她像以前往身边笼络俊美男仆一样,现在看到这大公子容貌不俗,又犯了老毛病,赶紧叫住她:“小姐还是回去吧,不要打扰大公子办正事。”
“不是的,我是觉得蹊跷。”赵瑛与何珹对视,见他一张美貌的脸上满是关切,故作沉重说:“如果是燎城的牛得了病,病牛会传染城里其他健康的牛。”
何珹果然愁上眉梢。
赵瑛心里得意,嘴上还是保持一副诚恳的姿态:“我母亲曾为我请来一位师父教习,略懂一些医术,我能给病牛看看。”
何珹犹豫了一下,“小姐会医术,可是这些得病的都是牲畜,我看还是算了,我会让人把病牛都处理掉。”
他不相信赵瑛这样的贵家小姐会医术。
事实上,他不相信医术。那些巫师所说的医术,多半都是吹嘘或者行骗。
而且他觉得赵瑛的意图太明显了。
海岱城的城主赵羯单独送了牛羊等一些礼品来,现在她却又单独以她自己的名义给他送礼,恐怕是赵羯想把她塞到他房里来。不出意外,她是想趁这次机会嫁到昭信城,和两年前她那个姐姐一样。
面对抱有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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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思的贵家小姐,何珹的态度都是回绝。“蔡宣,送小姐回房。”
不等赵瑛回复,何珹就转身走了。
蔡宣的语气非常平淡:“赵瑛小姐,请。”
赵瑛行礼目送何珹离开,蔡宣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她却拉住了蔡宣:“大人陪我去一趟外院吧,我想去那个临时搭建出来的畜院看看。”
她转头对织花道:“我不影响大公子的正事,我就是担心我们带来的牛。”
蔡宣奉劝她:“畜院很脏,小姐还是别去了。”
为了接近大公子,连牛棚畜院这样的地方都愿意去,真挺煞费苦心的。
在他看来,赵瑛的意图太过明显,一看就是想要接近何珹,当他的妾室。
何珹是东攸侯最重视的儿子,一直在替东攸侯打理昭信城的事,未来极有可能承袭东攸侯的爵位。而且何珹脾气好,总给人一种很容易搭上关系的错觉。
赵瑛急道:“大人,我的确在牛马牲畜的医治上颇有造诣,大人就请带路吧。”
看蔡宣一动不动,赵瑛直接说:“大公子要你送我回住处,你如果不带我去,我到处乱走,如果冲撞了贵人,到时候就是你的责任。”
蔡宣心里不满,但他是有体面的文官,喜怒不形于色,只有声音体现出了他的无语:“那就走吧,赵瑛小姐。”
此刻,他完全是为了客气才保持着浅笑。
来时的路上和赵瑛交流,那会儿还觉得她聪明,容貌也好,颇有一些好感。现在这份好感削减了许多。
这位赵瑛小姐足够漂亮,也聪明,但存着这种聪明心思的女人太多,就显得不那么讨喜了。
赵瑛不管那些,只当没看到。
她跟着蔡宣走到临时畜院,发现燎城的大部队已经全都到了,十几辆牛车挤挤挨挨地停在畜院外面,几十个奴仆正在卸货,把牛车上的物品搬到人力车上,然后把牛解套赶进畜院去。
仆人之中有些穿着相对考究的,一看就知道不是奴隶,而是侯府的平民管事。他们之中有人说:“燎城的城主真是没本事,好马都买不起,要赶这些畜生拉车,牛车又慢又颠簸,坐着折磨人。”
25. 东攸侯府04
赵瑛看到有奴仆要牵牛进牛棚,那牛明显不听使唤,便打算走近一点查看。
赵真道了一句:“小姐小心。”
赵瑛回头,对跟在她身后的织花和赵真两人说:“你们就站在这里等,不用跟着我。病牛如果发狂起来,也会攻击人。”
织花点头道:“小姐小心。”
赵真看织花停步,便也停了脚步。
他几乎已经判断出来,自己跟着的这位小姐在她家族中的地位应该不高。
赵瑛时时受制于身边这个年长的女仆,做事要看她眼色,女仆答应下的事她才能去做。而且现在是小姐自己进牛棚查看,反倒让女仆站在外面。
恐怕又是一个临时被家主认下的女儿,派一个老奴跟着,时时管教,不让她出错。
再看那女仆织花,一点都不觉得这事有何奇怪,习以为常的样子。赵真几乎能肯定,赵瑛在出发来这里之前,曾经也是个女仆。
赵瑛走近了看,发现燎城来的这十几头病牛有血尿。她伸手摸上病牛的背,感觉到牛的皮肤明显发热。察看了一会儿,又见这些病牛时常会弓起腰身,便按出手去按压牛的腰部,牛吃痛。
拉着绳子的应该是燎城的小姐们带来的仆人,他们高声喝道:“快走,你们这些懒东西!”
仆人牵拉它时,牛痛得不肯服从,气得他们又在咒骂:“死畜生,就知道偷懒!”
赵瑛对几个牵牛的仆人道:“人病了尚且精力不济,况且这些每天都要辛劳服役的畜生。能忍着硬抗到昭信城来,已经全靠它们天性温顺老实了。”
仆人刚想要反驳,却见到赵瑛穿着不俗,应当是其他城来的某位小姐,便低头向她行了个礼。
赵瑛问:“给它吃了什么?”
牵牛的仆人迷茫地摇头:“没吃什么啊,它就在路边啃了点野草。”
赵瑛对蔡宣说:“外感热邪。”
蔡宣面上迟疑,“小姐是什么意思?”
赵瑛道:“这里的每一头牛都染了病。怕要传染给健康的牛,请大公子令寻一处牛棚,单独安置这些病牛。”
蔡宣心生几分不耐,终于宣之于口:“小姐的心思我可以理解,但小姐这样大做文章,如果是想引起大公子注意,我想好心提醒一句,大公子喜欢得体守礼的女人,小姐不妨往这方面使使力,那些旁门左道就算了。”
赵瑛皱眉道:“大人,我和你谈的一直都是牛的事情,和大公子无关。这些水牛是燎城要敬献给神明的祭牲,燎城也是东攸侯的封地,如果用病牛来献祭,你说神明会不会认为东攸侯心存不敬?”
蔡宣脸色一变,“小姐稍待,我去请示大公子的意思。”
赵瑛向他致礼,送他离开。等蔡宣离开后,赵瑛让织花先回去休息,整理他们带来的东西,让赵真一人留下来就行。
织花点头,“也好。小姐记得,注意分寸。”
织花走后,只剩下了赵瑛和赵真独处。赵真看似很随意地说:“小姐心善,这么体谅这些畜生。”
“你想说什么?”赵瑛警觉地看向赵真。她时刻谨记母亲教导她的话,对奴仆要学会管教。
然而赵真却非常顺从地跪下了。他洗干净了脸,此刻这张脸看起来格外柔顺。“小姐心善,畜生尚且得到小姐怜惜。赵真觉得自己能服侍这样的主人,三生有幸。”
“诶……你、你快起来。”赵瑛吃软不吃硬,没忍住就说出了几句软话:“你起来吧。既然是我的人了,我也不会亏待你。有我一碗饭吃,你便少不了一碗粥喝。”
以前是对男仆心软,现在见到女仆怎么也下不了狠心了?
“小姐的人?”赵真蓦然重复了一句。他在心底里还没有觉得自己是属于任何一个人的奴隶。
尽管他的身体被权势束缚,沦为奴隶,但他的心是自由的。他一直有自己的目的,并且在向着那个目的努力前行。服侍她,不过只是他阶段性的安排之一,她凭什么就能觉得自己是她的人了?
可笑。
赵瑛向赵真伸出手,露出劲瘦的手腕。“你在我房里服侍,就是我的人,我在这里一天,便会护你一天。”
赵真面上不动声色,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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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白皙的手腕,却是越发刺眼了。
他七岁沦为奴隶,十七年间,这种话,他从来没有听到过。从他父亲和叔父为葛国赴死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不会再有人能庇护他。
真是可笑的允诺。
赵真轻笑,还是扶住了她伸过来的手,“是,小姐。”
赵瑛扶他起来,“怎么,你不相信?”
其实,这种画大饼的话术,赵瑛习惯了随口就对男仆说,因为只要她这样说,他们就愿意死心塌地侍奉她。当然,她用自己的权势给他们背书,真正被保护的人却是她。
一个男人的攻击力是远远高于两个女人的。所以出门在外时,她都会带着许多男仆,声势浩大。不论遇上哪家公子大人,都不敢随意对她动手动脚。毕竟,男人也怕被男人揍,而且还是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少年人。
来到昭信城,赵瑛还是没改掉这种做派,一时间脑门一热,早就忘了这里不是她能狐假虎威的海岱城,信口就说:“我父亲是海岱城的城主赵羯,海岱城是东攸侯封邑中最富足的城市,你就放心吧。”
赵真在心里嗤笑。她明明受制于女仆织花,怎么还能说得出这样的大话。
这时,大公子何珹来了,脸上带着掩藏不住的忧愁,但是良好的教养使然,让他没有在心烦意乱时对女人发火,只不带情绪地对赵瑛说:“我打算去问贞人,选一个合适的时间把这些病牛处死,就地掩埋。不用劳烦小姐了。”
赵瑛摇头道:“不必劳烦贞人,我可以治。”
穿越以前,她本就动物医院的老板,穿越之后,更是在少时就跟从师父,一起给牛羊接生医治,临床经验丰富至极。
海岱城里早先饲养牛羊的牧场不多,全靠师父和孟夫人的经营,增加了许多牧场,才让城里的牲畜在短短数年之内自给自足,还有多余的小牛牧小羊羔可以和邻近城市做交易。
病牛也是珍贵的禽畜。有她在,一头都不用死。
何珹扬起一个场面的笑,“我知道小姐好意助我,不过真的没有给畜牲诊治的必要,小姐不用屈尊。”
26. 东攸侯府05
“不是的,”赵瑛说:“这些牛染的不是重症,是因为劳役过重才得的病。”
怕自己的话不够有说服力,赵瑛又搬出了另一个有权威的人:“我曾向海岱城的大巫师风邢学过如何给病牛医治。”
风邢得了她送的好处,那么难猎到的傻狍子,还有昂贵的玉石,也没把占卜给她教明白了,现在借他的名头用一下,就算公平交易吧。
赵瑛继续道:“昭信城饲养的水牛不多,而且一头牛每年只产一胎,一胎只产一只小牛,如果大批宰杀,恐怕新生的小牛不够贡献给神明。”
赵瑛仿佛一点都没有看明白何珹脸上的不信任。
也仿佛是何珹没有看明白赵瑛的意思。
她在意的似乎并不是他,而真的是那些得了病的水牛。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亮的像阳光下的珠玉,神采飞扬。“但如果能治好这些牛呢?”
何珹喃喃道:“什么?”
“让它们成为健壮的祭品,那是对神明极大的忠诚。”赵瑛说。
这番话点醒了何珹。
虽然他是东攸侯看中的儿子,但只是被看中的儿子之一,他依然要跟其他的公子竞争东攸侯的关注。
眼下东攸侯不在,如果他不能把祭牲的事妥善处理好,就表示他没有独自管理封地的能力,到时候,别说是同样得到东攸侯青睐的三弟,便是其他的兄弟,也能趁此机会把他挤下去。
而赵瑛想的是,要突出重围,想挤到东攸侯身边探听消息,就必须要拿下何珹这条路。这些病牛,是她接近何珹的捷径。
何珹不曾想过那些更深层次的瓜葛,听闻赵瑛的说法以后,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娇小姐和他想的或许有些不一样。她只是真的有专属于神女的思考,忠于神明,也怜爱万物。而且现在父亲不在,的确应该尽量减少不必要的琐事。
何珹点头道:“是我没有考虑周到。就听小姐的。”
何珹向赵瑛行礼,身板笔直,清瘦的脊背露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我马上让人另辟圈舍,单独圈养病牛。小姐想要如何医治?”
赵瑛道:“这些牛得的并不是重症,只是连续赶路,再加上风热入侵,才会发热尿血。用石菖蒲熬煮的水喂给它们饮用,石菖蒲清热止血,只要休息几日,血尿就会缓解。”
*
与此同时,何珹的院子里,燎城来的贵族小姐湘冉正在房间里对着铜镜卸妆。
她的女仆说:“我们下一步的计划可能要改变,海岱城的人之中有一个会医治牲畜,阻止了大公子处死病牛的计划。”
这女仆站在她身后,并不很恭敬,对待湘冉也没有下跪使用敬语。
??因为她是湘冉同宗的堂姐,冉幼,只是她家那一支是旁系,没有财富和权利,所以迫不得已成了堂妹的侍女。
湘冉并不怎么在意冉幼对她的态度。这个堂姐心气大得很,她不是第一天知道。湘冉稀疏平常地问:“是谁?”
“据说是城主的女儿,名叫赵瑛。”冉幼说。
“海岱城城主的女儿?”湘冉手上的动作停下来,“大公子为何要听她的,他们有过私交?”
冉幼摇头。“畜院里有仆人听到,赵瑛说曾在海岱国向巫师学过疗愈之术,能治兽疾。”
“呵。”湘冉从鼻子里哼笑一声,手里的玉钗摔在桌上,“哗众取宠,初来乍到想在大公子面前露脸罢了。”
冉幼就喜欢看堂妹这样破防的样子,添油加醋道:“她父亲毕竟是城主,大公子给她父亲面子,总要听她一嘴。”
湘冉哼笑:“说不准这个女儿在出发之前都还没有自己的名字,贱奴僮仆,不值得我入眼。”
冉幼道:“初来乍到,小心一点没错。”
湘冉听了心烦,回头紧盯着冉幼训斥道:“跪下!”
冉幼咬住后槽牙,心里极不情愿,却只能服从,因为她家的一切都依赖于湘冉的兄长。
湘冉狭长的眸子眯起来,审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族姐。她执起桌上的玉钗,抵在冉幼的下巴上,迫使她抬起脸来。
这是一张比自己更为美貌的脸,但是很可惜,这张脸没有投生在族长家。
“祖父让你跟我来,是方便我做事,不是为了让你管教我的。你忘了祖父怎么和你说的了?”湘冉道。
“记得。”冉幼深吸一口气,以平静地语调回答:“黄羊城和乌泉城的女人必须出局,不论是公子夫人或者神女,都不能落入她们之手。”
“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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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就好。”湘冉松开手,转身把玉钗又放回桌面。“迟到不足以让她们失去擢选资格,但是如果是神明降罪,把她们要敬奉的祭品全都处死,那东攸侯还会看她们一眼吗?”
湘冉漂亮的眼睛笼上一层阴翳,“既然那个赵瑛很会治,那且看看她有没有命来治。知道怎么做吗?”
冉幼低头道:“是,我明白。”
湘冉笑得妩媚,“手脚干净些。”
*
病牛的事情办妥后,已经接近黄昏,昭信城给四个城女眷准备了接风酒,虽然只到了海岱城和燎城,但是何珹依旧决定为两个城的小姐办一场接风宴。
他一边走一边吩咐蔡宣,要他照顾好各个小姐的口味。
蔡宣跟着何珹很多年,便是主人一个眼神,他都能理解其中的深意。
这两个城的小姐之中,只有赵瑛的女仆织花在午饭前向女官表示,赵瑛小姐有特殊的忌口,麻烦女官在饭食上注意些。
这位赵瑛小姐还是厉害。不管她这招欲擒故纵是真是假,大公子是记住她的名字了。
两个城一共来了二十名少女,蔡宣凭借过人的眼力和记忆力,一一记住了每个人的名字和样貌,但要说让他印象最深刻的,的确是赵瑛。
她出手阔绰,一入住院子就差女仆给他和领头的女官们送了赏钱,也只有她一个以自己的名义令给大公子送了礼品。
她做事高调,刚刚见到大公子就敢提出陪他一起见客,即便被拒绝了,还能再想出一个点子在大公子面前博存在感。
她也着实大胆,别的女孩初来乍到,不说藏拙,但总会韬光养晦,不会一到这就把那点小聪明全都表现在面上,可她一来就夸下海口要治病牛,还把自己撇得清净,仿佛真是对神明敬重万分的模样。
这个女人不简单。
如果这一批贵女之中会有那么几个幸运儿,能得到大公子的青睐,那么赵瑛肯定会是其中之一。
蔡宣走到宴会厅里,仆人们正在忙忙碌碌地布置,为首的小管事高声呵斥着:“你们这些新来的手脚麻利点!”他转身看到蔡宣过来,连忙讨好的来向他行礼,脸上挂着笑,“蔡宣大人来了?”
蔡宣应了一声,“忙你们的,我来看看。”
27. 东攸侯府06
小管事邀功道:“大人请看,座位和餐具全都已经准备妥当,席面也已经吩咐庖房制作,随时等候大公子吩咐。”
晚宴的准备看起来还过得去,蔡宣点头,又交代他们:“记得,海岱城来的赵瑛小姐不吃犬肉,她的位子不要上烤犬肉,改成烤狍子腿。”
“是是是,一定注意,绝对不会出岔子。”管事的仆人立刻朝其他男女仆们吆喝:“听到没有,赵瑛小姐的位子不要上烤犬肉,去跟庖房里说,增加一份烤狍子腿!”
“是,是。”仆人应声?
蔡宣走后,几个仆人一边干活一边讨论:
“我就猜那位赵瑛小姐不吃犬肉,这次来还带着一条大黄犬。”
“这种爱犬如命的人真是可惜了,烤狗腿可真香,小地方来的小姐没有口福啊。”
这一波人讨论得热烈,没人注意到,有个其貌不扬的男仆,悄悄拿起一个酒杯,在杯口抹了一圈透明液体后放回放桌上,若无其事地继续干活。
这张桌子,就是蔡宣来关照不要上犬肉的那张。赵瑛的桌子。
赵真隐现在门外的廊柱后面,那男仆人的举动让他全都看在眼里。
将要性命不保,还以为自己能庇护他人吗?
*
黄昏之前,女官们来到内院,通知各位小姐,今日的晚饭安排在宴会厅,大公子准备了接风宴,慰劳各位小姐远道而来。
小姐们接到消息后,赶紧梳妆打扮,有的还抓紧时间洗了个澡——哪怕这个点已经来不及烧热水,用冷水也要洗。众人都想在晚宴上一鸣惊人,吸引几位公子的注意,至少给自己博一个机会,万一神女没选中,谁都不想在晚宴上掉了面子输给其他人。
赵瑛因为从畜院回来得晚了,准备时间就很匆忙。刚一进门,她就被织花抓到塌上坐下。
“阿密,快把水盆拿来,给小姐洗手!”织花抓着赵瑛的手,把她的衣袖撩起来,不满地训斥:“赵真跑到哪去了,小姐要赴宴,这个时候跑得找不到人。”
阿密端水过来后,织花一面给赵瑛搓手,一面又是一顿数落:“让你把人看管严实一点,你偏不听,现在赵真跑哪去了都不知道。”
赵瑛应付道:“知道知道,花姨别急,咱来得及。”
织花依旧很不满,“在外面不比在家里,绝对不能对奴仆宽容。小姐要是不懂怎么教训人,过一会儿我替小姐出头。”
“别。”赵瑛忙制止她。“我叫赵真去庖房看着他们煮水了,石菖蒲水。”
她洗了手之后自己拿帕子擦干,又自己去解外衫的系带,“别人要靠今晚的宴会出彩来吸引注意,我已经找到大公子的路子了,不用跟别人抢道。”
织花推着她的肩膀,给她把衣袖脱下来,“就算不想在宴会上出彩,你也不能给夫人丢人。”
赵瑛忍不住笑了:“不丢我母亲的人,丢的也是赵羯城主的人。”
她任由织花给她换下沾灰的外衫,又给她换上早就准备好的新衣服。
衣服很柔软,薄如蝉翼的丝织下摆上织有隐约的花纹,这是整座海岱城中最豪华的布料所制的衣服。
“这里的人只道我是父亲的女儿。等我治好了祭牲,选中了神女,就让她们都知道,我是母亲的女儿,有的是本事。”
赵瑛换上新衣服,重新梳头装扮,然后跟着来接人的女官一起去往宴会厅。
*
晚宴的大厅里安排了四十个位置,左右各二十个,分成两排,面对面摆放着。中间是宽阔的过道,女乐们站在过道上献舞,仆人们矮身端着食物送到小姐们面前。
现在因为黄羊城和乌泉城的客人还没到,所以两边都只坐了靠近主座的十个位置,空了一半的桌子。
小姐们各自的仆人不能进餐厅服侍,都等在门外。
赵瑛跟着女官走到第一排,才知道她被安排坐在第一排最靠近主位的位置。要是按照她自己的习惯,一定会选择第二排角落的位置,坐在别人身后的暗地里,悄悄观察周边的每一个人。
何珹带着夫人坐在主座。他换了一身青绿色的衣衫,看着更显得春风和煦,温柔潇洒。
他的左右两边,各自坐着其他四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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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其中年长些两位带着夫人同坐,应该是二公子和三公子,看起来与何珹年纪差别不多。另外两个看着年纪还小,应该不满二十,独自坐在桌前。
等到宾客全都落座之后,何珹带着夫人起身,先向女孩们分别介绍了他四位兄弟,接着致辞感谢:“祖先庇佑,神明赐福,才让我们风调雨顺。今日,有幸与诸位小姐同席,共饮美酒,我深感荣幸。”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所有人都站起身来致谢,拿起酒杯谢酒。
赵瑛端起杯子闻,觉得酒味很重,猜是某种粮食酿制的精酿酒。她不喜欢这种酒味很浓的酒,所以只掩着袖子放到嘴边意思了一下,并没有喝入口。
谁知,刚放下酒杯坐下,主座上的何珹忽然叫她:“赵瑛小姐。”
何珹看到了她皱眉的这一幕,心里思忖她是不喜欢喝酒?还是有些什么别的原因,比如,对他今天的举动还留有不满?
赵瑛抬头,见何珹端起酒杯,这是要向她敬酒。
何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叫她,只觉得自己应该对她说些什么。
他自己的理解是,赵瑛是海岱城城主的女儿,所以把她的座位排在最前排。东攸侯不在,自己是唯一的东道主,自然要招呼好她。
对,就是这样。
他的脸上挂着温柔的笑,端着酒杯的手指修长莹润。“这是我亲手酿的粟米酒,你尝尝。”
赵瑛只好又站起身,举杯道:“多谢大公子,共饮此杯。”
喝干了杯中酒,赵瑛倒扣杯子向何珹示意自己已经干了。她努力忍着不吐舌头解辣,挤出一个笑容:“真是美酒,大公子好手艺。”
真的好辣,天知道她忍得多不容易。
何珹伸手示意她落座。
坐在何珹身边的夫人给他把酒杯再次斟满,他举起杯子,又向坐在对面的燎城城主家的郑娴小姐敬酒。
余光看到赵瑛在他刚转身那一刻,连忙吐舌头以手扇风,笑容不自觉地就挂上了何珹的嘴角。
看来是真的喝不了酒,而不是对他有什么不满。
28. 东攸侯府07
郑娴站起身等着何珹说话,可他除了举着杯子一直笑,也没有说几句要劝她饮酒的意思。郑娴只好先开口说:“大公子款待甚周到,此杯美酒敬大公子。”
何珹才回过神来,饮一口酒说:“小姐赶路劳累,饮些酒今夜更好眠。”
主座上的四位公子在何珹敬完两个城主小姐之后,端着酒杯下来给每一桌赐酒。每个人负责一排,仆人在他们身后替他们抱着酒坛子。
过来给赵瑛这一排五人斟酒的,是三公子何巡。
何巡也是赵瑛打算亲自送礼面见的人,所以他来赐酒时,赵瑛特意观察了一番他的相貌。
何巡生得一张娃娃脸,却高大威猛,一副猛将的模样,看年纪应该在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
单论相貌来看,何巡和大公子何珹不相上下,但何巡胜在个子很高,肩宽腿长,看起来十分强壮,与他显年轻的样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反倒为他增添几分特别的魅力。
冷兵器时代更流行这种体格健壮的男人。
身材强壮,意味着他比瘦弱的男性更有力量,能捕到更多的猎物。在危险来临时,女人如果跟着这样的男人,活下去的概率会更高。
基于这样的立场,赵瑛便多看了何巡两眼。却不料被何巡发现了。
何巡在宴会之前就听说,新来的这批女人中有人搞出了大动静,是海岱城的城主的女儿。
赵羯每年都往昭信城塞女人,今年如果送了女儿来作妾室,明年就送女乐来当仆人。长眼睛的都看得出他的心思,想用女人来邀功凑近乎。
这种人入不了他的眼。
何巡看不起赵羯,自然也看不起赵羯的女儿。
他给几位小姐赐酒结束往回走时,特意在赵瑛面前停下来,单腿蹲身,神情冷漠地说:“收起你那些愚蠢的伎俩。”
赵瑛一头雾水,就看几眼都不行吗?
“不要想着去求东攸侯说想留下来当妾室。想当我的女人,先想想自己这条命够不够硬。”说完,何巡起身就走,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没留下。
“……”赵瑛无语至极,只觉得何巡像个无厘头的哈士奇,空长了一大个人,脑子却不好使。
这时,仆人们开始给宴席上送热菜,炙肉的香气瞬间弥漫在空气里。
烤肉是大自然对于刀耕火种的文明最宽容的馈赠。你予我伤痛,但我以德报怨,回馈你美食。
赵瑛原先就爱吃烤肉,来到这远古文明的美食荒漠,也只有烤肉这种食物还能给她一点现代生活的气息。
送餐的仆人很老实,跪在桌边悉心服侍,把烤狍子腿、烤猪肘、烤黄河大鲤鱼这些主菜放在桌子中间,然后又上了几个装着煮熟的谷物和汤粥的陶碗,布置完之后才说:“蔡宣大人关照说,赵瑛小姐不吃犬肉,厨房为小姐换成了烤狍子腿,小姐请慢用。”
那烤狍子腿非常大,一条切成了六份。赵瑛吩咐那仆人:“你去门外,把一个名叫织花的女仆叫进来。”
“是,小姐。”仆人弓着身子退出去了。
赵瑛从衣袖里掏出一块苎麻布面料的素色手帕,把这条烤狍子腿包起来放到一边。
这时,有人在叫赵瑛的名字,赵瑛抬头,发现主位上的何珹在往她这里看。他客气地说:“赵瑛小姐,方才看你不爱饮酒,你桌面的陶碗中有粟米熬的稀粥,还有甜果压制出的果浆汁,可以多饮一些。”
何珹有点忍不住,时不时就想找赵瑛说话。
他想,这样的场合,身为东攸侯的长子,有责任照顾到每个与会的客人。赵瑛是海岱城主的女儿,和燎城城主之女同为这个宴会厅里最尊贵的客人,他应该多多与她寒暄。
赵瑛也是个老场面人了,马上向何珹道谢并恭维:“多谢大公子。公子的款待无微不至,菜品如此精致,可见公子品味不凡。”
坐在大公子旁边的何巡面露讥笑。
他知道何珹厌烦那些大家族往他身边送女人,但何珹面对这些女人时都能平心静气地对话。光这一点上,他大哥确实有承袭爵位该有的肚量。
再看向赵瑛时,何巡那一双猎鹰一般的眼里充满了锋利的厌弃。
织花被招进宴会厅后,跪坐到赵瑛身边小声抱怨:“小姐招我进来做什么?这种时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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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光顾着吃啊!”
她恨不能自己亲自上桌替赵瑛去应酬,却只能继续压低声训话:“吃一会儿赶紧别吃了,去见见燎城的那些小姐,把该说的场面话都说了,探些有用的消息。”
那鲁莽人正嚼着个猪脚吃,这时放下猪脚,把桌上那包用手帕包起来的东西拿到织花手里:“我知道,所以我这不是狂吃一阵,吃饱了好去跟人拼酒吗。”
织花就要去打开手帕,“这是什么?”
赵瑛说:“是烤狍子腿。也不知道宴席要吃多久,等到结束肯定饿昏了,你和赵真找个没人的地方吃了垫垫肚子。”
“赶紧的,揣兜里。”赵瑛把这包东西给织花塞进衣襟里,然后把两个陶碗推给她,“这两碗粟米粥和果浆汁你们拿去喝,等会儿我被人敬酒肯定再喝不下这些,别浪费了。”
织花忍不住要笑。
这个孩子也是她看着长大的,虽然一身的坏毛病,爱偷懒,爱摆阔,硬骨头,不懂事,可是心肠却又极软,软得不像是生在城主府里的孩子。
甚至整个海岱城,也找不出第二个像她一样掏心窝子待人的。
她忍不住就开始心疼她。如果不是为了复国,便是让这傻孩子做一辈子的骄纵小姐又有何妨?
织花走后,赵瑛继续啃手里的猪脚,还吃了一些杂豆蒸的米饭。这时,坐在她旁边桌的女孩端着酒杯过来了。
女孩亲切地唤她:“赵瑛姐姐,我想以此杯,向姐姐赔罪。”
赵瑛被赔罪两个字打得有点懵,想把嘴擦干净举杯,猛然发现自己的手帕刚才给织花包烤狍子腿去了,只能用手背抹了一下,然后举起酒杯道:“不敢当不敢当,请问你是?怎么就论起赔罪了呢?”
“我叫庄琴,我姐姐是兰琴。”庄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我想替姐姐向赵瑛姐姐道歉。”
这酒是黍米酿出来的,酒劲比米酒要大,宴席上准备的酒杯实际上是个大碗,斟满一杯能一口干掉是真的猛。
庄琴反转酒碗向赵瑛示意,笑吟吟的,却让人觉得这个笑很冷。
“赵瑛姐姐愿意原谅她吗?”她说。
29. 东攸侯府08
赵瑛心里暗忖这是什么意思,是因为她杀了兰琴,所以来找她麻烦的吗?
庄琴的名字也是名在前氏在后,可见她是兰琴嫡亲的妹妹。
兰琴之死的细节庄琴未必知道,必须得解释清楚,否则刚到昭信城就与人结仇,以后也许麻烦更多。
赵瑛放下酒碗,好声说:“当时的情况非我所愿。我知道可能我怎么说都像是狡辩,兰琴确实是我亲手杀的,但其中另有隐情。因为你父亲没有给好处钱,那刽子手故意让兰琴吃苦头,她哭求想得到一个解脱,那天在场的只有我一个受害者有理由开口,所以我才向大神官请求,由我来给兰琴一个痛快。”
谁知庄琴却很诚恳地笑起来:“姐姐不要误会,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你能理解就好。”赵瑛道。
“这桩事上我还要多谢姐姐呢,是姐姐给了我一个来东攸国的机会,以后如果有幸与姐姐一同留下,还请姐姐怜惜照顾。”
庄琴顶着一张无害诚恳的脸,端起赵瑛的酒杯塞到赵瑛手里,“姐姐怎么不喝呢?是不肯原谅妹妹吗?”
只一句话就引得赵瑛频频解释,庄琴已经能肯定,对自己来说,赵瑛算不得威胁。
在赵瑛解释之前,她还会担心对方是个狠角色,现在看来,赵瑛当时主动要求杀了兰琴,完全就是自己想泄愤,所以这才着急忙慌编理由向她解释。
庄琴惯会察言观色,她早就看出来自己的姐姐兰琴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所以提前在兰琴身边做好安排,收买她的马奴冲撞赵瑛,拉兰琴挡枪。
果然,不知情的兰琴因为这件事成为了众矢之的,父亲为了让她入选还买了通神官,正好这件事被爆出来,兰琴就成了家族的弃子。
如果她这位姐姐再有能耐一点,还轮不到自己上位补缺呢。
对不起了,大姐姐。怪只怪大家命不好,生在这样的家族里。兄弟姐妹太多,为了踏上权势的高阶,只能相互争资源,一点亲情都很奢侈呢。
*
此刻,织花和赵真在宴会大殿外找了个僻静的角落,一起坐下来吃烤狍子腿。
小姐们赴宴,她们这些仆人是没有饭吃的。要等主人吃完之后,奴仆才能分食剩下的食物,这样的规矩在任何一个大家族都是如此。
赵真习惯了贵族家庭对待仆人的一套做派,第一次遇上赵瑛这样不一样的人,说不出此刻是什么感觉。
织花看他没有动食物,提醒道:“赶快吃吧,吃完了回去候着,保不齐小姐随时要找人伺候。”
“是。”赵真应声,喝了一口陶碗里的粟米粥。
粥还是热的,绵润清香。
他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有喝过这样好喝的热粥了。
东攸侯府尚且好些,会给奴仆吃大豆叶或者韭菜混合豆类煮的汤,以前他服侍的人家,给奴隶吃的都是糠饼。
入了秋之后,夜里风凉,热汤下肚,整个人都是暖和的。还有这条完整的烤狍子腿,干干净净,一口都没有动过。
赵瑛,似乎和其他人是有一些不一样。
“织花姐,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赵真无意识地问出口。
看她给大公子送礼的时候,那些精美的东西在她眼里仿佛再普通不过,这样的晚宴,最昂贵难得的食物她尝都不尝一口,直接就赏给了仆人。
她会让人以她的名义去院子里要来井水,却只是用来给他洗手擦身,那样洁净的井水在她看来都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从这些细节来看,赵瑛又不像是刚得到名字的奴生子,反倒像个生来就养尊处优的大小姐。
可她会管她的女仆叫花姨,会好声好气地和他说,以后他是她的人,她会保护他。
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会把奴仆当成是个人一样对待呢?
织花喝了一口果浆汁,笑笑说:“小姐向来贵族做派,爱干净,每天要沐浴,睡前要泡脚,还很怕热爱穿丝绸。谁叫小姐命好,是夫人的独女,夫人有几十家作坊、十几个庄园的私产,有的是资本供小姐挥霍。”
她又道:“小姐心善,但在小姐跟前做事绝不能偷懒,夫人让我跟着小姐,就是替她管好小姐手下的人。我们夫人对女奴有的是手段,别让我看见你犯懒。”
真是个命好的大小姐。
赵真很浅地发出一声嗤,听不出是嘲笑还是觉得好笑。
但他面上依旧是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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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慎微地服从模样,小声说:“是,我一定会尽心侍奉小姐。”
织花看赵真拿着狍子腿一直没吃,便道:“狍子腿还热着,赶紧吃。小姐大方,脾气又好,能跟着小姐是你命好。”
*
宴会厅里的气氛开始热烈起来,来自两个城的贵女们都是带了家里的教训和规矩来的,在这样的场合不敢耽于吃喝,稍微吃了些烤肉和汤饭后就开始相互敬酒。
有的胆子大,直接端着酒杯去敬主座上的大公子何珹,与何珹相谈甚欢。有的去敬三公子何巡,何巡虽然饮了敬酒,却懒得搭理人,去敬酒的碰了个硬钉子回座位了。
赵瑛刚喝完庄琴敬的酒,还没有坐下,马上又有来敬酒的。
是燎城城主之女,郑娴。
郑娴端着酒杯道:“赵瑛小姐,我听说了下午的事,感谢小姐替燎城向神明表明衷心,燎城的牲牛就劳烦瑛小姐医治了。”
她饮了一口杯中酒,又问:“不知赵瑛小姐从哪里学的医治术,母家是哪里呢?”
赵瑛暗自感觉来者不善,好像是来探她的底细的。
但好在郑娴没有一上来就一口闷,让她也能缓缓。
赵瑛意思意思抿了一口酒说:“我只会医治牛羊,别的都不会。我母亲是海岱城主的六夫人,少时母亲替我请来贞人教授占卜术,顺带学了些医治畜禽的皮毛。”
郑娴拿起手帕捂着嘴笑,她的手帕是丝绸的,没有苎麻布手帕那么吸水,但更光滑,也更昂贵。她放下手帕,在赵瑛的桌边坐下,赵瑛便也跟着坐下来。
郑娴从酒罐里舀起一勺酒给赵瑛加满,又说:“赵瑛小姐是不吃犬肉吗?你这桌没有上烤犬肉。”
赵瑛这桌上因为没了最大的主菜狍子腿,猪蹄又被她吃了,只剩下一些零碎的副菜:肉类还剩烤鸭肉条、烤蚌肉,主食有一个杂豆高粱米饭,蔬菜是煮韭菜、煮水芹,水果是柿子和枣子,还有几叠姜末、桂末、大酱、盐一类的调料,看着挺寒碜。
她正想解释,这时又有海岱城的女孩过来了她们这桌敬酒。
来的两个女孩赵瑛都认识。一个叫赵伶,一个叫赵禾,她们坐在赵瑛后面,刚刚向庄琴敬过酒。
30. 东攸侯府09
海岱城的赵姓是个大氏族,城里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姓赵。赵氏族中有好几支大的分支,都颇具规模,掌握了海岱城近一半的手工业和畜牧业。
赵禾笑说:“瑛小姐爱犬在海岱城是出了名的,都知道她养了一条大黄狗,就连进神庙占卜都会带着爱犬一同去。”
她看向郑娴举杯道:“郑娴小姐,我敬你。听说郑娴小姐的母亲是城主的正妻,小姐深得母亲喜爱,早早就得了母亲给的产业呢?”
赵伶也举杯道:“我也一起敬娴姐姐,听说姐姐从小跟在母亲身边,精通算术,真令人羡慕啊。”
她们这么殷勤地向郑娴敬酒,又对燎城郑氏家族嫡女的私事了如指掌,想来是有备而来。很明显,这两人的目标不是嫁给东攸侯家的几位公子,而是距离昭信城很近的燎城。
毕竟一座侯府大院容不下两个赵,她们跟着赵瑛一起来,就是来做陪衬的。城主之女能嫁到东攸侯家,她们俩都只是普通的大奴隶主家的富小姐,这次来就是想认识其它城的城主小姐,为将来嫁到别的城的城主家做准备。
郑娴笑道:“我也只是向母亲学了一些皮毛。”
赵伶问道:“不知燎城的风土人情如何,姐姐能为我们介绍介绍吗?”
这两人虽然是到赵瑛这里来敬酒的,现在赵瑛倒成了陪衬,不过她乐得如此,索性让郑娴和她俩畅聊,她自己替郑娴加满了酒杯,听她们几个闲聊。
郑娴只随意说道:“燎城的风土与昭信城类似,城里河流水域多,所以也和昭信城一样爱吃烤蚌肉。”
赵瑛坐在旁陪着,又看到旁边庄琴那桌也聚了几个燎城来的小姐,她们聊得正热烈,就听了一耳朵。
她们那桌讨论的东西和郑娴三人完全不在一个方向。
一人说:“我看今晚在场的四位公子里面,大公子看着最温柔庄重,夫人也像是脾气好的。”
另一人说:“大公子性子是最好,但我看三公子的模样最俊秀,而且我还听说,大公子和二公子的生母是舞妾,不像三公子的母亲是身份高贵的夫人。”
“这是何意?”
“也就是说,在王室族谱上,三公子才是长子的身份,他的两位哥哥都没有名字。”
“我看到二公子给夫人斟酒诶,多会疼人。如果要嫁人,还是要嫁一个知道怜惜人的男人。”
“不如看看四公子和五公子?特别是五公子,听说他年纪小,还没有妻室呢。”
这边的赵伶也听到了旁边的交谈,遂开口问赵瑛:“我听说,二公子的某位夫人是赵瑛小姐的姐姐,不知道夫人有没有和赵瑛小姐说过闺中秘密呢?”
郑娴也饶有兴致地看向赵瑛,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的样子。
赵瑛摆手道:“我母亲教训森严,平时我都没有机会和家里的姐们们闲聊,真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几位姐姐见多识广,再多说一些,我爱听。”
晚宴从黄昏持续到天黑,眼看着殿外的天空中,星星越来越亮,与会的姑娘们才意犹未尽地与何珹兄弟几人告别,回自己房中休憩。
本来赵瑛困的要命,结果回房之后,黄羊城的贵女们陆陆续续到了。
她们总算赶在夜半时的天狼星升起之前赶到了昭信城,但是惹得大公子的院子里一片慌乱。女仆们女官们今夜都别想睡了,要忙着为小姐们布置伺候,忙完一整夜还未必能安顿好这么多人。
因为一个房间被隔成三到四人间,赵瑛虽然来得早,先选了最好的位置,但是直到深夜都有人来,根本没法好好睡觉,赵瑛索性从床上起来,眼睁睁看着窗外的天空中最亮的那一颗天狼星。
半夜十二点以后,夜空中最亮的星就是天狼星。
织花和赵真守在赵瑛的房里,房间里有一座木搭的窄塌给织花睡着,赵真得了一条厚厚的羊毛毯,睡在赵瑛床边的地上。
“小姐睡不着?”织花问她。
赵瑛坐在床上忍不住叹气:“一看外面天狼星高悬夜空,便知道今晚又熬夜了。”
“外面人来人往的,确是不好入眠。”织花坐起来,准备去翻她们拿来的行礼。“出发以前风邢大人送了蜜莲子来,是神庙里夏日采的池莲子,加蜂蜜煮熟以后又晒干的,说是吃了安眠,我给小姐找出来吃几颗。”
织花刚点上油灯,忽然听见外面的房间有女仆惊喊:“快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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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琴小姐暴毙了!”
赵瑛没听明白。“花姨,外面在喊什么?庄琴怎么了?”
“我出去看看。”织花把油灯递给赵真,嘱咐说:“你在这,守着小姐。”
赵瑛不敢信自己的耳朵,问赵真:“你听到了吗?有人在喊庄琴暴毙?是说庄琴死了?”
“似乎是的。”赵真拿着灯,昏暗的灯光却照亮了赵瑛此刻苍白的脸。
她在害怕?
赵真把灯放在床边,然后拿起一件衣裳给赵瑛披上。“小姐冷吗?你在发抖。”
“没事。”赵瑛没说什么,但她有不好的预感。
很快,织花探到消息回来,面带疑虑说:“庄琴死了。”
赵瑛问:“你看到尸体了?”
织花摇头:“没有。大公子带着巫医和贞人在,围了很多人,我挤不进去。只听说医师来看了,庄琴口吐黑血,瞠目而亡,已经没救了。”
口吐黑血,可见是中毒死的。是谁下毒杀死了庄琴?
赵瑛的第一反应是有人要陷害她。毒死庄琴,海岱城的人都可以作证琴氏冲撞过她,她几天前刚杀了庄琴的姐姐兰琴,今晚庄琴就坐在她旁边,如果有人下毒,嫌疑最大的就是她。
这时,赵瑛的房间里走进来四盏举着的油灯,是赵禾赵伶,还有隔壁套间的两位小姐。她们也没睡着,哪怕睡着了,也被吓醒了。
赵伶开口道:“姐姐听说了吗?庄琴死了?”
赵真连忙收起地下的羊毛毯,让女孩们走到床沿边坐下。
赵瑛摇头道:“我没出去看,只听到有人在喊。”
一个女孩惊呼:“庄琴怎么死了,难道是她怀孕了,而她自己不知道有孕触怒了神灵?”
这猜测也太过天马行空,赵瑛刚想说些什么阻止她往这个方向歪,另一个又说:“我听说庄琴的姐姐在海岱城的初选中造假,触怒神灵,也被处死了。赵瑛姐姐也是海岱城来的,这是真的吗?”
赵瑛吞咽了一口口水,干吧地说:“是有这么件事。”
赵禾的声音颤巍巍的:“那这次真的是神迹,是商王祖先的灵魂在责罚她们琴氏整个氏族!”
31. 东攸侯府10
庄琴的房间里,仆人们已经收拾妥帖,庄琴的尸体被安置在一个窄塌上,用白色的苎麻布盖住了脸。地上的血迹和摔碎裂的陶瓷碗盏也都已经收拾干净。
贞人坐在房间里占卜,何珹坐在贞人面前提问,“是病死?”
贞人摇头,“否。”
何珹又问:“是吃了毒物?”
贞人眯眼,点头。“是。”
“哪里来的毒物?”何珹问。
贞人摇头,“未知。”
何珹一脸的愁容,参选神女的贵族小姐在抵达昭信城第一夜中毒而死,实在不是好兆头。外面院子里,已经有人在传这到底是不是神明显灵,降下天罚。
如果是天罚,那受罚的到底是庄琴,还是他们昭信城?
这时,蔡宣来到何珹耳边,跪下来悄声说:“大公子,外面有人在传,海岱城的人都可以作证琴氏女冲撞过赵瑛。赵瑛几天前刚杀了庄琴的姐姐兰琴,今晚庄琴就坐在她旁边,如果有人下毒,嫌疑最大的就是赵瑛。”
大公子皱眉道:“不可胡说。”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潜意识的第一反应是偏袒赵瑛。
“是。”蔡宣连忙低头。“公子觉得,谁会有下毒的嫌疑?”
何珹深吸一口气,稳住心态道:“蔡宣,你去告诉所有小姐,让大家不要恐慌,我会查清结果,不会冤枉任何一个人。”
*
四个女孩从赵瑛的房间离开,她们没能从她口中得到一些关于神明显灵的证据,来时兴致勃勃,去时兴致寥寥。
她们刚走没多久,蔡宣来到赵瑛房门口传话:“赵瑛小姐,大公子请您现在去神庙。”
赵瑛迟疑:“只叫我去?”
蔡宣点头道:“大公子说,毒死的庄琴是参选的神女,是神的侍者。不论是被人暗害,或是误食毒物,还是神灵降罪,待选的神女之死是大事,今晚所有和庄琴小姐接触过的小姐,都要在神庙里接受神明的讯问。”
“大公子是什么意思?”赵瑛初来乍到,不知道昭信城的神庙是怎么样的,“神庙里建造了单独的牢狱,用来关押犯人吗?”
“不。侍奉庄琴的奴仆都已经被抓入地牢问话去了,小姐们身份尊贵,大公子说,只需要请神明示意,证实小姐清白后,就可以回房间休息。”蔡宣躬身行礼:“请小姐更衣,蔡宣就在门口等候小姐。”
*
此刻,湘冉和冉幼也在房间里讨论。湘冉眉头紧蹙:“怎么死的是她?怎么这么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冉幼跪在湘冉面前,垂头说:“下手的是安插在昭信城的人,不是我们自己动的手,几层线压下去,可能就搞错了人。”
“人已经死了,现在只能将错就错,赖在她们几个头上,最好最后查出来能牵扯在赵瑛身上。”湘冉压下心里的不满,问道:“后续都安排好了吗?要尽快处理掉下手的人。”
“都安排好了,万无一失。”冉幼答道。
*
赵真与织花跟在赵瑛身后往神庙方向走,织花一脸担心,但现在她们不在自己的地盘,她也毫无任何办法,只能劝慰赵瑛:“小姐要镇定,一会儿见到大公子切不可胡言乱语。”
赵瑛只“嗯”了一声。
赵真看不到她的表情,猜她现在怕是乱了阵脚。
他想,今夜就再给赵瑛一次机会,如果她没有被毒死在宴席上,却依然要死在这场无名冤案里,那她就不是先祖神灵为他选的人。
这一行四人,赵瑛、织花和蔡宣都不知道,只有赵真知道发生了什么。
事情的原委,他当时全都看到了。
午后,他应赵瑛的吩咐去庖房交代给牲牛准备的草药,路过宴会厅时看到蔡宣正在吩咐赵瑛不吃犬肉的事。完后不久,管事的仆人来检查,特别检查了一圈赵瑛的桌子,气愤地骂道:“这些懒东西,也不把杯子洗干净!”
管事的拿起赵瑛的杯子,用衣袖把杯沿又擦了一圈,自言自语道:“怎么擦不干净?”
大公子身边最得力的蔡宣大人亲自来交代,可见这赵瑛是今晚的最紧要的贵客,绝不能有任何怠慢发生在她身上。然后管事的皱起眉,随手把赵瑛的酒杯跟旁边桌上的酒杯交换了。
旁边的桌子,就是庄琴的桌子。
*
带路的蔡宣走得不紧不慢,赵瑛紧跟在他后面,原本一直没出声,在织花交代她之后,赵瑛拉住了蔡宣的衣袖问:“大公子让我们去,是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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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庄琴中毒的事?”
蔡宣收回衣袖,冷淡回道:“正是。”
赵瑛问:“大公子打算怎么查?”
蔡宣道:“问贞人。请贞人占卜,由神明降下旨意,甄别各位小姐有没有说谎。”
赵瑛简直要气笑了。
没有王法的年代,查案全靠妖魔鬼怪?
占卜神明的旨意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可是这些蠢人偏偏又最信这些无稽之谈。
这时,蔡宣停下来,示意跟着他的仆人带赵真和织花去别的地方。
赵瑛拦住那仆人问:“你要带她们去哪?”
蔡宣道:“今晚所有服侍小姐的仆人都要带去地牢问话。”
听到地牢两个字时赵瑛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恐怕带去不是问话,而是严刑拷打逼供。贵族本就不把奴仆当人看,现在出了这么大事,她们这些小姐们是硬骨头不能啃,就从仆人身上着手,哪怕能逼出几个替罪羊来呢?
赵瑛把织花和赵真拉到自己身边,厉声道:“你不能带走她们。我们是东攸侯的客人,不是犯人。我的女仆下了牢狱,就是在诬陷我的清白!”
那仆人不敢反抗赵瑛,只好看向蔡宣求救。
蔡宣停顿了片刻,思忖大公子还是在意赵瑛的,自己应该顺从她些,便说:“既然是小姐的人,还是应该跟着小姐去神庙,只带走真奴。”
赵瑛又喊:“等一下!”
蔡宣这一晚折腾得极累,已然无法表情管理,毫无一点笑容地说:“真奴是大公子的女奴,带走她,赵瑛小姐有什么话说吗?”
赵瑛说得掷地有声:“赵真今晚没有进过宴席,一直在门外等,她是清白的,也不能跟你走。”
“赵真?”蔡宣无语。
真是不客气啊,大公子的人到她手里就半天,连名字都改成跟她姓了。她是觉得自己一定能嫁进东攸侯府,做这个庄园的主人吗?
赵瑛毫无愧色:“大公子亲自把人给了我,赵真跟着我一天,就一天是我的人,想把人带走,那就请让大公子来跟我说。”
赵真今夜又一次被赵瑛惊到。
他为奴十七年,第一次被打破认知:这世上竟然真的存在会保护奴仆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