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与蝴蝶(情衷2025新番外)》 第1章 【旧番外】前尘 上头给秋华中学新分配来了个男老师,听说还是正经师范毕业的省城大学生,这在秋华镇,可是个大新闻。 二十岁的宋承,嫩生生一把翠竹,全校所有的男老师加起来也没有他生得齐整。但凡被他带过班的同学都知道,宋老师是有点不一样的。具体哪里不一样,孩子们却又有些说不上来。 上他的课,从来不担心点名。因为如果被点起来,支支吾吾,宋老师明亮得像小鹿一样的眼睛会望向他,挥手让他坐下,再认真地和全班沟通答案,一直讲到连这个学生也听懂为止。而班里那些永远显摆自己知道得多的百事通们,无论再怎么举高双手,宋老师也不会将一个学生答不出来的问题,再抛给另一个学生。 发试卷时,分数更是个秘密。按学号顺序,一个个叫上讲台,亲手将折叠好的试卷交给他们。大部分同学不知道自己在本次考试中排名几何,只是会获赠宋老师鼓励的微笑一个,“考得不错。”或者,“很有进步。”即使再不服管教的学生,老师也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再语重心长嘱咐一句,“要努力啊。” 彼时秋林市大大小小的中学在应试高压下几乎疯魔,顶着校长怀疑的目光,宋承仍然会带领大家春游。每个月抽出一节活动课,为学生开集体生日派对。让学生上台演讲:“我是谁,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生,才会让我真正快乐……”做许许多多无意义的事。 新老师的做派让其他老师有点探究、好奇,还有一两丝不以为然的嘲讽。到底是初出茅庐的大学生,从骨子里写着不接地气。他授课的方式就算是闹腾出花来,也比不上照本宣科更能提高升学率。何况底层家庭出来的孩子,哪里需要这样娇花一样护着。不听话的时候,罚站、罚抄作业,再不听话,请家长来,胖揍一顿,也就老实了。 十四岁的徐准,犹在念初二,表现不突出,成绩中上,在学校独来独往。因为个子高,总是被放到最后一排。那是三不管的自由地带。有一天,忽然被人从睡梦中唤醒。他条件反射抬高手,想去抓头顶欲落的鞭子,不料却扑了个空。 往常灰蒙蒙的教室,不知为何忽然明亮几度。初春令人恍惚的光线中,新老师眼光似露,带着一身柔嫩的杨柳气息,极温和对他说:“不要再睡了。” 很多年后,当徐准在A城最奢华的包厢醉生梦死,听着一帮不疯魔不成活的男女鬼哭狼嚎地唱,“青春仿佛因爱你才开始”,他总是会因此而漫不经心地想起宋承。 那时的他,在宋承面前,根本无法掩饰自己的眼神。宋承在台上教书,徐准就在台下看宋承,喧闹的人群在他周围像洪水一样分开。他不明白宋老师为什么可以这么美,整个中学的人,为什么好似都感觉不到,他们都眼瞎了吗?宋老师的眼波那么柔软,宋老师的神情总带着温存,宋老师的声音好听得像玉石与瓷器碰在一起,当宋承抱着课本在讲台上朝他淡淡回望一眼,整个青春轰轰烈烈从此开始。 “徐准,徐准?”宋承连声呼唤,将他叫回现实。 “你说什么?”徐准从座位上猛地起身。 “坐下吧,”宋承看了他一会儿,敲了敲他的书桌,提醒道,“这个知识点是老师最后一次解释了,要认真听讲啊。” 在满堂的哄笑声中,徐准直愣愣坐下,在他十几岁并不漫长的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绝望:他满怀心事,宋老师对此却一无所知。 在宋承心中,他不是特别的。 那个学期过得飞快,对宋承的迷恋,让徐准演变成一个孤僻的怪物。和同龄孩子本就不亲近,这下更是疏离。在不间断的窥伺与觊觎中,他逐渐知晓了与宋承有关的一切:宋承很忙。在义务教育还不普及的年代,一个班级维持入学率都是难事,学生打架、退学,桩桩都需要班主任亲自走访。而在宋承心中,徐准可能只不过是“那个一直在走神但总是很听话的学生”。被学生注视和喜爱,对宋承来说过于寻常。 徐准痴恋他的眼神,淹没在台下仰望他的众多目光中。 “不明白为何人世间,总不能溶解你的样子。是否来迟了命运的预言,早已写了你的笑容我的心情……”徐准待在自己紧闭的卧室,听着罗大佑写作业。收音机微弱的音量,总被隔壁的猜拳声盖过。计算器屏幕闪了两闪,宣告阵亡。徐准摔下圆珠笔,绕到屋前,一脚踹开大门:“都他妈别再喝了!” 一屋子的醉汉有了片刻的寂静,满脸通红的徐父从酒桌旁站起,一个陶瓷酒壶,冲徐准劈头盖脸地砸过来:“给老子滚回去念书!” 徐父早年走南闯北,倒买倒卖,沾染了一身的江湖习气。在乡里的传说中,在外地还曾进过局子,背过几桩伤人案,不知是真是假。自从孩子他妈病逝后,就收心回乡,一边照看儿子,一边开了间小小的民用炸药厂。单身汉带小男孩糙得很,何况是徐父这样性格,重义气,轻生死,夜夜在家里开宴,招待那些从全国投奔而来的彪形大汉,也不知都是哪条道上的朋友。 徐准从小被家里陌生的伯伯们东一筷子肉,西一筷子酒喂大,早早把自己当作了成年人。关于母亲的记忆,向来极为淡薄,和父亲,干脆从小互掐到大。他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这样下去,浑浑噩噩长大,再漠然地复刻祖辈的命运。可是从来都热热闹闹却又冷清至极的家庭,在这一晚,忽然让他完全不能忍受。 是在电光火石间,他忽地明白,在这个地球上,原来存在着两个世界。他父亲和秋林镇众人所居住的那个世界,还有宋承一个人所待在的那个世界。 他决定收拾好全部行李,搬迁到宋承所在的世界。要不然,他宁可在这世上漂泊。 徐准锁紧房门,回到写字台前,给钢笔蘸上墨水,对着宋承印发下来的那本作业册,开始奋笔疾书。心里怎么想,笔下就怎么写,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原来这就叫情书。 “老师,你可能只知道我的名字,然而我已经爱上你的全部。我想要救你出去,那些束缚着你的,无论那是什么,我想要将它们斩断……” 那三大本情书,像火星掉进野草,迅速将事态烧至燎原。负责收作业的语文课代表,将徐准的肮脏心事宣扬得到处都是。徐准几乎是有些桀骜不驯地看着一夜之间,他成了同学们口中“喜欢男老师的怪物”。宋老师叫他下课后到办公室谈话,徐准大摇大摆进去,没有半分怯场。他一向不是个坏学生,让校长头疼的逃课抽烟打架黑名单里,从来没他的份。可是在进办公室前,他就想好了,如果宋承像所有人一样,从此改换另一副面孔对他,他决定从这一刻就开始叛逆。 秋林中学的教师办公室很大,在晚饭点显得空空荡荡。宋承坐在最里面靠窗的一侧,正埋头在案上写着什么,听到徐准喊“报告”,就放下钢笔转过身来。 挂在墙壁的塑料电扇,呜呜地吹动他的头发。他有着对一个男人来说,过于丰富的色彩。乌黑的发,白皙的皮肤,像女孩子一样润泽好看的唇。在那个年代,男人的长相是一件不太重要的事。大腹便便的领导风范,定义了人们心目中的理想男性,男色几乎被忽略不计。人们见到宋承,顶多夸一句宋老师长得真像个读书人,从来没有人像徐准一样,盯着他看到发傻。 “徐准,”宋承等待了一会儿,放低语气问道,“你最近有什么心事吗?” 徐准很想摸摸他头发边缘柔软的光晕。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宋承,他就会生出许多不该有的妄念。老师的身影仿佛总是浸泡在一大堆流水般的光线里面,模糊了他的视觉,叫他无法思考。 “家里……你和你父亲,还好吗?”徐准有个脾气十分火爆难相处的父亲,这在秋华镇,倒是极知名。 “上个学期,你的成绩下滑得很厉害……” 宋承见徐准仍不想答话,有些挫败地道:“是老师不好,上个学期,老师很少关心过你。” “还有不到一年就要中考了,老师希望你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宋承从手边一大撂的练习册中,拿起一本作业,“徐准,老师这次把你叫来,是希望你能诚实地告诉老师,这些话,都是你自己写的吗?” 终于来了,徐准心想。 他说:“是我自己写的。” 宋承望了他一眼,迟疑道:“这个暑假,你有没有,有没有看过什么小说?或者是哪个哥哥教你的恶作剧……” “不是从哪里抄来的,全部是我自己写的。”徐准瞪着他,“那就是我对你想说的话。” 学生凶巴巴的样子吓了宋承一跳,使他气势无端地弱下来:“可是,你知道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吗?” 徐准说:“我当然知道,我就是喜欢你。” 那样斩钉截铁的语气,反倒叫宋承为难。现在的小孩子都在想些什么,怎么这么难教呢?宋承想了想,规劝道:“学生怎么能喜欢老师呢?何况你和我都是男人。徐准,你还小,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也不知道这样做,其实是不对的……” “我为什么要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徐准抬起头来大声反驳,满办公室都是回音,“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不需要任何人来告诉我,是对还是错,也不需要任何人来评判。我喜欢你,这是事实,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你为什么要否定我的感情?你在课堂上告诉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自由意志,难道都是假的吗?” 这场对宋承来说一败涂地的谈话最后以徐准怒意冲冲地跑出办公室而告终。他不能再在那间空旷的办公室继续待下去,宋承的柔软让徐准无力承受,宋承说的大道理也全部都是错的。这让他特别想对他叫嚣,把他撕碎,再一把将他推到地上,叫他好好看看,他就是这样喜欢他的。 开学后第一次月考,徐准被叫上讲台。这是自那次谈话后,近一个月来,两人隔得最近的一次。领到试卷后,徐准并没有像其他学生一样马上下台。已经折好的试卷,被徐准重新摊开,上面鲜红的分数,直挺挺地砸到宋承面前,像是一种少年特有的挑衅。 用身躯挡去全班探寻的目光,徐准在宋承面前,喘着气问道:“我好好学习了,你就会让我喜欢你吗?” 宋承垂着下巴,一张脸因为羞恼或者气急涨得通红,冲徐准低声道:“你先下去吧。” 徐准满以为自己会迎来与老师的第二次谈话,在他拿下所有科目的第一,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那样狠狠欺负了宋老师之后。可是并没有。也许宋老师很忙,也许他忘了,也许他根本不在乎他。在数着日子一天天的猜疑中,徐准忽然明白,他不应该那样对宋承。他只是无法回应自己的喜欢,并没有犯什么错。而向来受人尊敬的老师,被学生那样对待,想必心里是很难过。 在下一次学生交上来的作业上,徐准在顶头用红笔重重地摹写三个大字:“我错了。” 写完题目,最后面还有一行字,作业俨然成为他表白的道具:“你放心,我会好好学习的。” 宋承将那本作业放在一边,批改完所有学生的作业,再将徐准的拿过来,一页页翻看。他是不会跟学生较劲的,尤其是这样聪慧有着无限可能的徐准。在他刚刚起步的教学生涯中,他只是希望所有的学生都能走正道,做正确的事。 徐准的处境不好。宋承知道。上正经课时看不大出来,一上体育课,就会被孩子们围攻。没有人和他玩。长跑时,总是被周围推搡。篮球课,许多球往他身上砸。有些孩子故意冲撞他,想看他跌倒,受伤。有次天晚了,宋承路过学校操场,看到徐准一个人在那打篮球,脖子上挂着彩,打到精疲力竭。看到宋承来了,就气喘吁吁从地上爬起来,单手卷起篮球,从宋承身旁匆匆走过。最后留给他的那个眼神复杂而充满了留恋,仿佛在说,“我很想要看到你,是你,不想看到我。” 宋承无法规劝他,甚至也做不到去保护他。在遥远守旧的年代,这是特立独行所要付出的代价。 在徐准凌乱的课桌里面,藏着一本日记。有次大扫除时被邻桌翻出,就成为了他受人嘲笑的根源。每当宋承换上那件让他心动的蓝衬衣,邻座的胖子就开始踢他的凳子,怪腔怪调背诵日记里的段落:“今天,蓝衬衣……”右前方的高个也转过来,冲他猥琐地笑:“喂,二准子,你知道你喜欢的那个二椅子,天黑的时候,会被别人搞哪里吗?”他大张嘴巴,无声做口型,“屁股。”转脸对宋承轻嗤道,“就他那骚样,还为人师表……” 徐准挥开课桌上的书本,起身冲到高个身边,卡着他的脖子,把他往墙上撞。上了一半的课程夭折,满满一教室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有女生吓得当场尖叫。季泽成被掐得吐舌头翻白眼,抖着手,想要抓起一旁的凳子,被徐准劈头夺过,想要以牙还牙,往对方头上砸去时,第一下莫名错开了手,狠狠砸到墙上。 宋承匆匆从讲台上下来,旁边几个高大的男同学试图将他们分开,在宋承协助下成功。周遭桌椅碰坏了三张,眼看这课是再也上不下去,宋承嘱咐班长管好纪律,战场被强行转移到办公室。 几个高壮男生执意要在办公室守着,说是要保护宋老师。宋承感谢了他们的心意,回过头来调查两个学生打架的原因。两人闷着头,谁都不肯开口。宋承便向徐准命令道:“徐准,给季泽成道歉。” 徐准拧过头。 “我不道歉。” “他说你不好。” “主动打架你还有理吗?”宋承开始后悔一直以来对学生过于温柔,以致出了这样恶性的事,“不管季泽成同学有什么不对,你都不能这样给人造成人身伤害,这很严重你知道吗?” 季泽成被徐准揍得狠了,缩在墙角咻咻掉泪,更加衬托得一个可恶,另一个可怜。“过来,给季泽成同学道歉!” 徐准被宋承牵着胳膊拽到季泽成面前,然后猛烈地挣开他,在门口守着的那几个男同学过来维持治安之前,大声对宋承喊道:“他侮辱你!你为什么还要对他那么好,却这样对我!” 徐准干涸的眼眶几乎泛泪,他不能理解,他感到非常委屈。一直以来,宋承漠视他的喜欢,班里的同学欺负他,他都默默承受,心里藏了一段不被人认可的喜欢,大概就是要多遭些磨难。可是他不能忍受别人说宋承不好,宋承还不许他反抗。“我只是喜欢你,我犯了罪吗?”他含泪问他道。 宋承无法回答,更无法像其他所有人一样,肯定地告诉他,这是罪。从这个学期开始,徐准的成绩变得空前的好。学校里的老师都说,从来没见过这么聪明,又这么不爱上进的男孩子。如果这样的势头能持续下去,在未来,徐准可能会有非常光明的前途。 一个人的早慧,骄傲,对自己能力的自信,对自己情感的笃定,都是一体的。宋承没有办法对着这么年幼的徐准下那么残酷的决定,他不忍心折断他。 这样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听说徐准被他父亲罚跪的当晚。家乡长久流传着一种对小孩子严苛的体罚,不通情理的父母,有时候会一直让不听话的子女跪到关节变形也不管。那是一个普通的周日傍晚,宋承刚结束下周的备课,走出校园去吃饭,就听镇上邻里调侃道,住在秋塘对面的老徐家要死人了。 宋承当即给校长打了电话,校长表示这是乡民自己的事情,学校管不了。宋承说,可是学生被罚跪,是因为您给他家里打电话而引起的,要是学生的身体跪残废了呢?校长说,那也管不了。 宋承挂了电话。他决定,学校管不了的事情,他要管。 那一日徐准如何被父亲罚跪,宋承如何从徐父手里救下徐准,又如何为了保护徐准而受伤,在后来的秋华镇,流传出诸多版本。乡里人不懂得什么叫歧视,只是此后当传说里的两个人再一起出现时,总会收获一些异样的眼光。 那晚九十点从徐家出来,宋承拖着伤腿走在前面,徐准盯着宋承的背影走在后面。那背影稍有不稳,徐准就赶上来扶,宋承有一点想挣开,两三次后,就不再逞强了。 浓重的心事将两人分隔开,那个夜晚,他们成了秋华镇最孤独的两个个体。徐准还未发育成熟的肩膀在夜色下显得尤为可怜。他父亲不要他了,他以后将往哪里去?还要继续念书吗,还是去往远方?他不知道。从家里到学校,是一段长不过三十分钟的路,送宋承到学校门口,他就识趣地停下,心里却巴不得这段路再长些,最好不要完。 校园保安匆匆从亭中下来:“怎么了这是?”张罗着用车送宋承回宿舍。宋承犹疑着,回来看徐准。他也才刚满二十,年纪很小就上了大学,性格比同龄人更为单纯一些。很早就双亲离世,没有父母为他筹谋,二十岁,什么都不懂。 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还没多久,他还未曾习得油滑的滋味,长出世故的外壳。应对这个世界,他全凭自己的心。十四岁的徐准誓要燃尽一切也要维护心中的感情,因此而遭受了种种不公,他没法鼓励徐准这样做是对的,却也无法告诉他全世界都错了。面对这样的徐准,他应该怎么办呢? 保安驾好小电驴,回头催宋承上车,宋承抬手摸了摸徐准的头:“你跟我回去吧。” 徐准抬头望他,宋承水润沉黑的眸子,像夜色一样透明。单手扶着伤腿,一瘸一拐地笑:“走吧。” 被嘲笑,被欺凌,被冷落,往后的日子对徐准来说,无非就是这些陈旧的段落重演。宋承眼看着单薄的少年独自承受世界的恶意,然后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面孔,把所有靠近他的人都狠狠推开,禁不住对他说:“好好学习吧。考到更好的地方,就没有人再欺负你,你父亲说不定也就能原谅你了。” 我不需要任何人原谅,徐准在心里想。然而他学会了不再反驳宋承。从那一晚宋承扑到他身上,为他挡开父亲的责打开始,他就决定从今以后,一切都按照宋承说的去做。只要是宋承所希望的,他都会为他达成。 流言纷纷,焦头烂额的校长前来找宋承谈话,了解了事情原委后,也就不再插手了。只是有些叹息地对宋承说道:“宋承,你何苦呢。”宋承变得沉默,也不再义愤填膺地指责学校在保护学生免受校园暴力上的失职,他只是开始用自己的能力保护徐准。随后很快发现,徐准已经不需要他的保护了。 爱像是他的生长激素。自从被宋承收留以后,仿佛一夜之间,徐准就拥有了某种闪闪发光的特质。在一整个学校灰头土脸的初中生中,显得鹤立鸡群。半个学期过去了,教育局派出研究员下来视察,徐准已被推举为学生代表参与座谈。胖胖的官员见惯了各所学校无数绩优生,见了徐准仍要惊叹:“哎哟,这个小孩子长得真是正气!” 笑眯眯迎下来,像对待自家亲戚的小孩一样,蹭他的脑袋:“个么仔细一看,面相么,又有点邪性。个臭小子,在学校没少顽皮吧!” 徐准在官员油腻的爱抚下低头,不着痕迹地脱离他的手掌。才十四五岁的他,已经拥有了连成年人也无法轻易读懂的表情。 人人皆知徐准考上了全省重点高中的这天,烈性的徐父与徐准断绝了父子关系。高一下半学期,徐父骤然去世。接到亲戚电话那一刻,以为自己不会再因任何事情动容的徐准,第一次体会到了猝不及防的悲伤。他以为自己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让这倔强的老头子慢慢地认同他和宋承。没想到一切戛然而止了。 当天下午宋承就到了。他从遥远的秋华镇赶来,在校外招待所开了房间,当晚和徐准一起住。领徐准出去吃晚饭的时候,总是反复地问,心里有什么感觉,是不是很难过?如果难过的话,一定要说出来,老师在这里。徐准什么也没说。招待所的双人间里有两张床,徐准双手叉在脑后,睁大眼睛,看着月光,直到午夜。当确认宋承已熟睡,他就爬到对方的床上。 他像瞻仰一尊大而美的肉身佛像一样仔细观赏着宋承。在月光下,偷偷抚摸宋承的手指。宋承的掌心像被人画了一个柔软的圆,与他十指相扣的时候,那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感受。然后躺在宋承身侧,从腰部往上,一点点将他抱紧。强憋了一天不流露出任何感情,身旁这个人的温暖和美好终于叫他落下泪来。 原生家庭的野蛮和孤寂让徐准无法忍受。自从母亲去世之后,怀着对父亲的不理解和愤恨,时隔这么多年,他终于实现了自己从小到大的愿望,变成了一个孤儿。上天仿佛能聆听到他的祈盼,叫他的周遭一切落幕,最终只剩下了宋承这一个名字。可是这滋味并不好。 如果可以,他宁愿一切重来一次,他要好好地喜欢宋承,喜欢到,不让这世上任何一个人知晓。 进入高中后,徐准已经长得和宋承一样高了。他显然很在意这点差别。从前跟在宋承身后走路,都要鬼鬼祟祟踩宋承的影子。如今陪宋承到市区采办年货,昂首阔步,干什么都要冲在前头。两人都模样周正,身高又差不离,经常被误认成兄弟。为了防止猴头猴脑的弟弟走丢,宋承还特意给他买了个巨高无比的糖葫芦。和卖糖人闲聊说,看着那糖葫芦,就能找到弟弟的人。 徐准手持着那糖葫芦,心里泛起一种被宠爱的快乐,虽然他一点也不喜欢这种小孩子的玩意。戳到宋承嘴边:“给你吃一个。”宋承正跟商家讨要新年用的福纸,偏头咬了一个,回头就看见徐准正美滋滋地准备咬第二个。“徐准,”宋承把一手拎的年糕和纸钱分给他,一边问道,“你可以忘掉那些念头,专心做我的朋友吗? “你看,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家人,也没有朋友。你就陪在我身边,好好的,我照顾你长大,就像弟弟一样。” “忘掉?”徐准帮宋承分担完重物,避重就轻,“为什么要忘掉?” “因为这是不对的,”宋承说,“很多年后你就会发现,你喜欢我,只是青春期的幻觉。” “你就只会说这句话,”这么久相濡以沫,宋承在徐准心中早就失去了老师的威严。徐准偏过头去当耳旁风道,“我才不听。” 徐准的高中生涯并不好过,尽管他从不向宋承说。刚进校时,不拘一格的形象,也曾风靡过几个班。为此总捱班主任训。徐准高中的班主任是个年近半百的老头子,梳油头,戴□□镜,一双蝇头小眼,最喜欢从镜片后怀疑地看人。入学军训期间,徐准因为不服管,家庭背景在高干如云的省重点又普通,三番两次被拉出队伍批评。第一次月考,徐准超出第二名60多分的总成绩一出来,班主任才真正闭嘴了。从此,徐准当了三年的班长,物理竞赛、化学竞赛、奥数竞赛、演讲比赛一撂金牌,校长见了他,都得摆出好脸色。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说他是那学校的混世魔王也不为过。 可就算是这样,那环境仍然让徐准感到不快乐。学校是个屠宰场,跟教书育人无关,只是致力于将人分成三六九等。班主任是个虚荣的婊子。校长需要他装点门面,更需要顶尖大学的录取名额来表功当地官员。即便套着省重点的光环,对徐准来说,也仍然太黯淡了。他像看蝼蚁一样,看着围绕在自己身边的芸芸众生,越是讨厌周遭的一切,就越是喜欢宋承。 那个时候,他是那么需要宋承的爱,宋承就好像是他的光。 高中采用封闭式管理,每月仅有两天假,徐准就会像逃难一样躲回宋承身边。宋承原本不想对他太好,毕竟秋华镇的流言蜚语时刻在提醒他,不能和徐准发展出超越师生之间的关系。可是每当看到徐准像个无家可归的小动物一样,不远百里回来,可怜巴巴地交出考第一的试卷,仿佛只为换来在他身边吃一碗粗茶淡饭,宋承就再也没有办法对着徐准心硬了。 心情好的时候,看孩子过得太苦了,还会带他去春游。那是徐准回忆中青春期最快乐的一日。家乡水库旁的桃花灼灼欲燃,远远望去有如仙岛。宋承换了一件他最喜欢的白衬衫,在碎金的阳光和如云的花枝中穿行,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节,仿佛都能点燃徐准心中火一样的激情。他好想爱他,好想在这样的桃花林里,将他按在树上亲吻,对他做一些录像厅里放映过的禁忌的事,可是他不能。 十六七岁的徐准,拥有一个少年打动人心所必须的一切特质,修长的骨架,未发育完全的英俊侧脸,像风一样不驯服的眼神。以及见到宋承后,一秒钟鲜活起来的嬉皮笑脸。 一旦离开宋承,就变得骄傲冷硬。可粘在宋承身边时,无论怎么撒娇也不为过。 他像是一个很好玩的混蛋,围着宋承跑前跑后,变着法子嘻嘻哈哈,不知怎么,就闹到了宋承腿上。宋承一巴掌将他推开。徐准嘴里叼一枝花,吊儿郎当斜躺在野餐布上,双手枕在脑后说:“老师快下来给我亲一个呗。” 二十出头的宋承,人生还没有被阴郁染污。面皮白净,双眸含水,开心时会大笑,被徐准调戏一两句,也会像个正常人一样脸红。难得这日无忧无虑,他和徐准两小无猜,看待徐准的眼光也几近天真无邪。将争吵暂时搁置一边,摆好餐盒,温和地道:“起来吃饭吧。” 求爱计划第一百零一次落空,徐准整个人却像泡在蜜罐里,浑身上下都是懒洋洋的幸福。关于和宋承在一起这件事,他年少的心并没有奢求太多。当全世界只剩下他和宋承,没有旁的闲言碎语,也没有世人暗枪冷箭,这就是他所能希冀的最好的爱情了。 尤其是当宋承把他爱吃的鱼块挑到他碗里,太阳从宋承头顶照下来,让这个人从头到脚都闪着光。徐准看得都忘了眨眼。他想,这一幕,一定能成为以后很深的回忆。 那一日十分美好,宋承甚至许了他一次完整的和暖的午餐。只在收拾餐具准备回程时,稍微提点了一句:“徐准,以后月假回来,可以多睡一会儿。不要再清早起来,给我买早餐了。” “为什么?”徐准极天真地问。 宋承说:“我不需要这些。” 徐准疑惑:“那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你健健康康地长大,娶一个小姑娘。”宋承给手里的野餐布打个结,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徐准面色,温柔说道,“如果你不喜欢小姑娘,以后到了大城市,找一个同龄的男孩子在一起也行。只是不要再喜欢我了。” 徐准的万顷天光一下子被虐得乌云密布:“为什么!” “你是男孩子,老师也是,这是不正常的。你看电视里结婚,都是小男孩和小女孩在一起,别人才会为他们鼓掌……” “喜欢一朵花是正常的,”徐准盯着他反问道,“我不喜欢读书考试,你强逼着我喜欢,这也是正常的。我觉得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喜欢你,为什么就不正常了?” “可是喜欢我会很辛苦。”宋承望着他劝慰道,眼睛里是很暖的颜色,“小时候,我是老师,你是学生,你不能喜欢我。等到有一天你终于长大了,我都老了,还有什么可喜欢的呢?” “你才比我大六岁,准确来说,是五岁零四个月十三天,一点也不老!”徐准又犟起来。 等到宋承提着篮子,背影孤寂地走在前面,徐准又觉得老师其实也很可怜。从背后冲上去,紧紧抱住他:“宋承,别离开我。” 他像个忍不住担心自己会上当受骗的孩子一样,望着他想信赖却又不敢深信的人:“等我长大了,就能喜欢你吗?” 宋承解开他环抱的臂膀,低下头,轻声说道:“等你长大了,就不会这么喜欢我了。” 徐准是个性格粗糙,但很早就有了一大堆主见的男孩子。他不相信宋承的悲观主义,不习惯暗恋人。他少年时代初次纯真的恋慕,必定要搞到烈火一样熊熊燃烧才肯罢休。在网络影音还不发达的年代,徐准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追求一个人。宋承越是拒绝,他就进攻得越猛烈。 每个月,光是给宋承打电话就不消停,更别提一封又一封寄回来,简直落实了旁人口舌的情书。他痴迷宋承起居,骚扰宋承睡眠,在每一个可能的机会里,总要抓准时机表白,他好喜欢宋承,好喜欢宋承,好喜欢宋承。喜欢到可以为他去死。 听多了,宋承先是不安,再是麻木,再后来,徐准要是一天不这么热情似火,他甚至会去担心孩子是不是生了病,精神不好。 极偶尔,宋承也会觉得无法忍受。他才二十来岁,无法照顾十几岁走个路都要跌倒只为吸引他回过头来看一眼的徐准。何况他并不像徐准一样,有着未定型的可以期待的未来。收养徐准像一个诅咒,让他的处境雪上加霜。起先,没有人将他看作怪物。这几年,越来越多人默认了宋承是不同的。被误解与歧视,不仅仅体现在食堂里他总是独自一桌,还体现在开职工大会时,没有人愿意和他坐在一起,因为诸多家长反对,发下来又收回去的上调通知……现实的压力让他明白,如果他和徐准在一起,不会受到任何人祝福。 可是这一切,难道是徐准的错吗? 黑白错乱,天光颠倒,渐渐的,一切反过来。最起初,是他为了徐准被整个世界排斥在外。后来,在这个孤清冷漠的世界里,徐准的依恋和陪伴,反倒成了他唯一的阳光。 他和徐准就在那样扭曲的关系里相互缠绕,像同一种黑暗里长出的两株植物,不能相爱,但可以共生。 不知从哪一天起,徐准的休假,成了每个月宋承最盼望的事。他会早早地准备好徐准喜欢的饭菜,步行到车站,接徐准回来,亲手洗徐准的衣物,用尽各种方法,给小孩子一个安逸的假期,再打包好行李,送徐准离家。 每月有一次归来,就有一次远行。徐准的兴高采烈,背后是宋承的孤清。在最应该享受人生的青春年华,将时间耗费在一个小孩子身上,不知前路为何,但还是要走下去,那感受不可谓不刺痛。 有时,宋承也会怀疑,像照料亲儿子一样付出了这么多,他真的还能够放手吗?那些炙热的情意,执着的爱语,是否他也可以回应,而不用一次次打击徐准,看着孩子的眼睛,逐渐灰暗下去? 可是真的可以吗?一个成年人,也可以和小孩子谈情说爱?他有师道尊严,他要为人师表,在徐准的热情面前,但凡有一次拒绝得不够彻底,都好像是他在诱惑徐准。可是他真的仍然还不够谨言慎行,在无意间诱惑了徐准吗?诱惑得来的爱,还是爱吗?还是只利用了小孩子的天真? 他的爱让他不能动,不能想,更不能说。他最接近爱的表示只有忍受。忍受外人的唾骂,和徐准的不解,那些道德的压力,他一人承担。为羽翼下无辜的孩子撑起一片天空。 徐准升高三那年,秋华镇新来了个女老师。和宋承一般年纪,不介意他和徐准的绯闻,总是过来借书看。偶尔买了好菜,还会拎过来和宋承一起做饭。徐准期中考完回来那天,女老师也在。隔老远,就能闻到他们屋里传来炒菜的香味,听到男女交谈的笑语。徐准穿过宋承宿舍前那条黝黑的长廊,心里也像走过了一条极其黑暗的路。刚推开门,就听女老师温馨叫道:“徐准回来了?赶快来一起吃饭吧!” 徐准扔下书包,扯下校服外套,就往外走。宋承在身后喊道:“徐准,徐准!”徐准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宋承扭头冲女老师道,“不好意思,你先在家里待一会儿,我怕那孩子会走丢。”女老师点头。 宋承在学校最东边操场的尽头找到徐准,徐准拳头砸在操场围墙上,像一头不知道拿这世界如何是好的幼兽。“徐准,”宋承握住他手腕,才刚开口,就被徐准大力甩到一旁。他将他压在墙上狠狠地咬他,宋承揍了他一拳,方才将他推开,“徐准,你怎么了?” 许久,朝他道:“外面冷,跟我回去吧。” “我不回去!”徐准吼道,“你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在外面,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高考大省顶尖名校的高三实验班,活生生的人间炼狱。饶是优秀如徐准,也在那非人的功利氛围里,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你在这里,跟她……”徐准说不下去。 最后的结果,是宋承仍旧将徐准完好无损地领回家去。出来时宋承带的外套,好好地披在徐准肩上。快到家门前,宋承让徐准先进去,他径自去找女同事。 回来对洗漱完的徐准说:“跟人家道完歉了。” 又解释道:“我和她没有什么。” 徐准说:“以后也不要有什么。” 宋承说:“以后也不会有什么。” 上床前,徐准瞧着宋承疲惫的面容,轻声问:“我又让你难过了吗。” 宋承坐在徐准的床边,笑了一下:“老师比你大这么多,不会轻易难过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老师的面容变得前所未有的沧桑。徐准怀念宋承从前青葱无忧的模样。尽管宋承的手还是像从前一样温暖,轻柔地放在他头顶安抚:“睡吧。” 整个社会追逐高考的疯狂,在徐准考完试的那个暑假达到顶峰。成绩刚出来,班主任的电话就亲自打到家中,以欣喜若狂的语气告诉他,这个国家所有大学最好的系,可以任由徐准挑了。报纸访谈给了他好多版面,电视台请他去录节目,陌生的老板资助他参加夏令营,市里新修的大楼奠基仪式请他发言,秋林中学的职工对宋承热络了不少,就连不相干的教会人士,也专程到宋承家中布道。荒谬世相在二人面前一幕幕展现,那个夏天,真正属于他们的时间很少。 等到所有事情一一忙完,一转眼,就应该送徐准去北方上学了。时间过得好快,一下子,徐准就长成了如今的模样,而宋承还没准备好。仿佛是为了平息这种紧张的心情,离别前夕,两人不约而同选择了喝酒。宋承第一次允许徐准喝酒,他想和他至死方休。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感到徐准的身体重重地压到他身上,他要做什么?宋承只记得自己僵得像木头一样的手摸上了徐准火热的面颊:“徐准?”对方喘着气道:“嗯。”然后宋承昏迷过去。 早上醒来,过了很久,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宋承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大约是头脑一片空白吧。他还不及细尝和一个男孩子发生关系的羞耻,就已经被强烈的分别的痛苦烧空了心脏。那天发生的事情那么多,他没来得及告诉徐准,其实每一次分别,他都会非常想念他。 他不是因为才华或外貌所以才迷上徐准。他是发自内心觉得徐准非常可爱。徐准多可爱啊,在那些孤寂的日子里,宋承经常对着照片这样想。他喜欢徐准的乐观,执著,坚定,理想主义,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一往无前。也喜欢从内心深处,徐准和自己一样孤独。 从前他总是在乎很多,在乎性别,在乎对错,在乎旁人的看法。可是如果长大之后的徐准,还能像现在这样,执着地想要和自己在一起,那么不管外人怎么看,即使是千夫所指也好,被唾弃一辈子也好,他也是会答应的吧? 宋承买了一站票,提着行李,将徐准送上火车。在月台上,徐准拥抱了宋承,他说:“宋承,我会对你好的。” 宋承从徐准的怀抱里退出来,额头贴着他的额头,左手抚上他的后脑勺,那一刻,徐准以为宋承会哭,可是他只给了他一个沧桑的笑。 等火车开走的那一瞬间,宋承才意识到,自己又被重新遗留在了孤独里面。徐准拍着车窗,大声喊,对他说着什么。宋承听不到。立在站台一片离别的喧嚣中,他回身想,就这样了,原来这就是他的爱情。空耗了这许多青春,原来这就是他的命运。自己原来一直都看不清,总以为要给徐准更大的空间,更多的选择,才算不辜负了徐准的未来,可是没有想到,这么多年,陷落下去的,原来是自己。 他对徐准好吗?这么多年冷暴力,在徐准心中,自己应该是待他不好的吧。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徐准到现在仍然还是个孩子,他能对一个孩子说些什么呢?要求他和他相爱吗?厮守一生吗?从前他总是想,要做正确的事,做对徐准最好的选择,因此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历经苦楚,没想到,最终还是全部都走错了。如果世事能重来一次,他必定要用尽一切手段,从幼年起就将徐准锁在身边,可是那样的他还是他吗?他真能逃开良心的谴责?不管怎么做,都是错,他的人生,为什么总是要过得这么辛苦呢? 徐准过了十八岁生日之后,宋承才开始真正有一点释怀。这么多年,自己终于可以爱徐准了,他想要对他好一点。 尽管他清冷,笨拙,慢热,他不好爱,可是他还是想力所能及地对徐准好一点。 他开始慢慢增多打电话和写信的次数,这对于性格保守的宋承来说,是从未有过的突破。他像一个被束缚了很久的人,终于挣脱捆绑,开始慢慢练习如何表达心中的爱意。时间循环,他想要像十四岁的徐准一样勇敢。 可是放飞的爱人像远去的风筝。经历了四年的甜蜜、分别和想念,宋承亲眼看着紧握在手中的线一寸寸断掉。徐准像风筝一样,最终消失在远方。 这段爱情好像一直在起伏,却又好像从未真正开始。在这么多年压抑的岁月中,宋承作为被动沦陷的一方,能做的似乎只有一直在等。等徐准结束学生的身份,等他长成一个合格的男人。他不想要背负着师生恋的骂名过一辈子,他想要对徐准的人生负责。在他朴素的关于幸福的愿望中,他总是盼望着,有一天,当徐准结束了对世界的认知,拥有了独立思考与判断的能力,终于有能力选择属于自己的人生,他会满脸骄傲,一身风雨,然后带着和少年时一样明亮如星的眼睛,回来告诉他,“在全世界所有的风景里,我还是最喜欢你了。” 而现在,判决下来了。在他最可怕的噩梦里,也从未设想过的结局。许多年后,徐准终于长大了,有能力高飞了,那个如梦想一般的少年,告诉了他最现实的答案:他不要他了。 宋承从未觉得人生如此彻骨地冷下去。 像所有曾经在A城葬送大好青春的人一样,A城是徐准最爱的城市。这里有庄严的**,肃穆的长安街,这里是让他百感交集又心怀爱恋的祖国。 十几年前的A大,光灿灿王冠上的明珠。跨过那道门,就是无可争议的天之骄子。入学培训几天,就迎来开学典礼。仿罗马斗兽的体育场中千人围坐,静静聆听一个身材瘦小的男生发表演讲。演讲的水准,按照徐准当时的眼光来看,实在是很垃圾。可是那晚他正襟危坐听完整场,心中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是我? 开课后第一周,院长请一小撮人吃饭。数百学生里,只挑出了这么一桌,已经算是优待。看着院长亲切地同一些学生交谈,对另一些学生只是问过名字便罢,徐准依然在想: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不是我? 后来他才明白,在那场夜宴中,参与者大多来历不凡。有的出身权贵之家,有的父亲是海外巨贾,有的已被英美名校预定,只放在这里委培两年。而在开学典礼上磕磕巴巴念词的那个小男孩,刚受过领导人接见。 这到底是自尊心,野心,还是熊熊燃烧的少年的权欲,那几年,在徐准胸中搅和成一团,叫他自己也不甚清明。精英文化固然富丽、堂皇,叫所有青春洋溢的年轻人都向往修齐治平,发自内心相信自己比其他人更好,鼓励每个人站到世界之颠,却也有着月球背后的阴暗面,当一些人通过浴血奋战成为最终的赢家,另一些人的尸骨便被踩在脚下。 光明与黑暗在他心中交织,那四年,徐准成绩依然很好,也在校园内结识了不少品行清正的朋友,可内心终究还是迷惑。他可以利用导师的喜爱,半个学期不上课,然后通宵看书拿到全A,也可以和同学打印几页计划书就出校,几分钟内谈成几十万,还可以在舞会随心所欲地与外国留学生**——他永远能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一个环境里最好的东西,然后第一时间摘取它。从前对宋承是这样,长大了依然如此。 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人们看待他的眼神,像看一艘不沉的泰坦尼克。 院长去瑞典参加论坛,需要一名各方面都拿得出手的模范学生,在各国面前发表演讲,在满满几页备选名单中,点名要了徐准。徐准跟随银发的老院长一起踏上包机。时间并没有过去很久,他就成了唯一有资格站在院长身边的那个人,可是他已经不在乎。 院长老了,科研成果停滞不前,派系斗争有心无力,全被他看在眼里。这世上,无论你混到哪个阶级都是红尘,哪里有宋承心中可以皈依的净土。 回程路上,一名常登上时政新闻的人物借用他们的包机,和徐准闲聊时,评点近年民间兴起的股市狂热:“愚夫愚妇……” 那指点江山的语气让徐准颇感不快,政治不正确的言论也让徐准并不赞同。可是在与这位大佬交谈的间隙,电光火石间,他还是明白了什么。 云端之上的贵人们一出生就享受万人供奉,挥挥手就决定千万人生死,成就这世界的,是当权者的野心,不是普通人的牺牲。如果不建立起一番功业,他的一生就泯灭如同草芥,在百年之后,谁还记得他徐准呢? 浓重的时间焦虑逼迫着他,他想要拥有那样的权力。做别人做不到的事。至少,这一生应该有所不同。 徐准第一次与宋承之外的人发生关系,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金发碧眼挪威美女的床上。经过一夜的派对疯狂,挪威姑娘早已知道他对男人也硬得起来,眼下算是双修,坐在窗台上冲他举杯遥祝。烈日透过百叶太过刺眼,徐准抬手去挡。他想,原来这就是上床的感觉。上床,而不是□□。少了心中汹涌澎湃的对那人单方面的恋慕,少了那种吻一吻都会心动到心痛的感觉,像从失控的隧道往下坠,除了快感一无所有。 可是这感觉很好,很好,至少,至少不会让他苦涩。 别人,别人都不是宋承,他们纵使有千般不好,可至少一点:他们不会让他痛。 他想,宋承会原谅他吗?经历了这一切,他还如何回到宋承身边?从前,宋承和宋承的教条将他牢牢捆绑,逼迫他在世俗规训下就范,直至将他送进最好的大学。可如今的他发现,自己可能原本就是一个坏人。这世上大部分掌权人士,大抵也逃不脱是个坏人。回望那段一往情深的过去,内心只有无尽的断裂感。 再一段时间过后,他又想,也许根本无需面对吧?如果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要顾及宋承会怎么想,那他早已罪无可恕。在茫茫的人世上,存在着诸多选择,为了守护心中自认为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他曾经像个堂吉柯德一样英勇奋战过,如今他放弃了,在这世界面前,丢盔弃甲。他不要爱了。尤其不要正确的爱。他更想要金钱、权势、繁华、和自由。 在日复一日的纸醉金迷中,他想起宋承的时间越来越少。他知道自己将变得心硬,残忍,不择手段,沦为这肮脏社会里的又一脉浊水,可是这是他自己选择的,或者说是他本来就向往的。 在那里,可能是无间地狱。可是那里有最烈的酒,最美的人,最冷酷的心性,最志同道合的朋友,在那里,地狱即是天堂。 让他欣赏,或者恋慕他的人,那些年,也不是没有。大家都是聪明人,谈起情来,只求交会片刻互放的光亮,彼此慰籍过后都心知肚明,天亮了还要往前走。也许是因为他早已从宋承那里练习了过量的爱,太知道被一个人无条件爱着,或者发自内心爱一个人是怎样的感受,所以在别处遇见的爱情,总让他觉得虚假,矫饰,掺杂了利益交换,或者干脆有种洗不脱的幼稚。 天长日久,这世间男女,不再能让他感动。他们艳光四射,却有着虚弱的内核。在他爱情的神坛上,只供奉着一个名字,他是他掌心的朱砂痣,也是他胸口的白月光。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人生,还有许多比爱情重要得多的事。 毕业前夕,室友收拾了几箱旧物,其中有宋承写给他的信件,有些未拆封。送给他的手机,已许久未动。徐准在电话那头抽烟,抽完一支说,都扔了吧。 毕业那日,徐准没有混在小孩们的阵营里摆拍毕业照,他和一帮玩得开的精英同学登上了前往洛杉矶的航班。起飞前,有个女孩一直在哭。有人问:“她哭什么?”旁边有人不屑回答:“情境型恋爱,毕业即分手,都是亲手选择,有什么好哭的。” “你知道库切吗?”那个完美表达了自己不屑的女同学,回过头来问徐准。徐准正站在座椅旁,抬手为大家放行李,此时低下头,看到她通红的眼眶,和惶惑的脸。 “1962年,22岁的非洲土著白人库切,在离开南非前往伦敦时曾经写道,如果有一天,整个非洲被洪水冲入大海,他不会为此掉一滴眼泪。 “然后21年后,年已43岁的他,成了英国文学最高奖得主。 “此去蓬山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女同学低头在纸巾上匆匆拭泪,“这就是青春和梦想所要付出的代价。” 飞机上语音亲切地提醒各位乘客系好安全带,徐准合上行李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想,是这样吗,他和宋承,只是情境型恋爱吗?在他飞速奔驰的人生中,宋承只是其中一个不起眼的站台? 当然不是。 徐准对自己的选择如此笃定,甚至从未想到要为自己的负心薄幸寻找任何借口。 他知道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也知道必将用余生来缅怀。他是青年才俊,天之骄子,什么他都有预感。 可是在他即将到来的未可知的命运里,他找不到宋承的位置。 他想,也许一年、两年、三年、五年,他就会受不了外面的世界,跪到在宋承面前,痛哭流涕,请求再度回到他身边。 然而谁管得了呢?那毕竟,是谁也无能为力的很多年以后了。 飞机在五万英尺的高空滑入平流层,那传说中云蒸霞蔚的神仙洞府,原来也子虚乌有。这一时代的人,对远古来说,大概也如神似仙。是这样吗?流传了千年的爱情神话,也只是生产力不发达年代的古老信仰?纯粹的爱,总是诞生于贫瘠的时空,所以它才无力应对物质以及观念的丰饶,填补不了未来的车轮碾轧过来后,人心的深渊? 这一班飞机,至少承载了上百种命运。到了彼岸,大家就要各奔前程。明知道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可是那个年代的孩子们,仍然还要远行,为了传说中所谓的繁华和自由。可是那时的徐准还不知道,背弃祖国、背弃故乡、背弃爱人,原来都是同一种情感。而人的一生只能有一次远行,余下所有时间,都用来怀乡。 茫茫的命运推引着他,与救赎有关的一切陈词滥调,暂被抛到脑后。在这一刻,徐准决定什么也不去想,他就是要做无法被原谅的事,犯一切可能犯的错,堕修罗场,行地狱道,在这人间入魔。 那时的他几乎忘了,他的爱情曾经那么重,重到他曾经扛着它,对抗全世界。他的爱情又是那么轻,轻得他在这浮世面前,只一瞬,就松开了手。 第2章 【新番外】爱人与蝴蝶 0.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徐准向来不知道自己这种从不避忌与人世污浊混为一体的人,为什么时常得到的,居然还是世人并不加以审辨的喜爱,和认同。 好在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在老师近乎无限的纵容之下,他从没有想到,爱情,居然会以前所未有突破想象的方式,洗净了他自己。 1. 宋承喜欢逛博物馆,他们所在的城市那最大的博物馆里,有关古代中国的展,他陪着宋承看了好多遍。 博物馆以时间顺序带领人在文明里前进,五千年的造物,他唯独惊异于宋承是那么像瓷器。然后一路看到宋代的青瓷,如水清山远,春冰似玉,他才终于在瓷器里找到了宋承。 南宋的粉青官釉胆瓶,细颈圆腹,雅致清新。他从文物商店里没有寻到,最后是从拍卖行买来了一只,搁在家里专门用来摆放花瓶的方形立柱上,恬靜稳定的形态,向上延伸的线条,一直可以将人的视线引到梅枝的末端去。 家里的植物主要是宋承在打理,他有时会往那瓶里插上一两枝桔梗或文心兰,有时就空着。 有一年冬天,两人从友人在郊外的梅园里,折回了一枝气度尤为整严的梅花。徐准偏爱那横斜的造型,鹅黄的花苞,与深沉素雅的黑枝正好相配。于是就一直摆放在那里,再不替换,以至于整枝都化作了标本似的干花。 虽然获取的难度和为之付出的成本不是家中所有物件里最高的,但徐准显然相当关心那只花瓶。但凡在家,往来经过时,视线都会往那上面不自觉地游走。 宋承理解却又不太理解家里这一处景致对他的触动。徐准从未对老师说过,但其实他只是觉得很好,金银玉石,五色障目,却再没有什么比得过这烈火淬炼出的瓷器,端庄的造型,温润的质地,是君子也是美人,恰如宋承。 那天千瑞过来时将家里的猫带了过来,走时忘记带走。强壮而善于攀爬的缅因猫,在他们空荡荡的家里流连。强风刮来时飘动窗帘,猫可能受惊,跳下立柱,毛扫帚似的尾巴横扫过去。徐准和老师约完会推门回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玉碎山倾,走过去,独自在那满地的残枝和碎片前站了很久。 “怎么了?”宋承在玄关的衣帽架挂好了大衣走过来,看到这意外的碎瓷,也和他一起沉默。 老师弯下腰,正欲去收拾那残片,徐准道,“别动。” 小心地拉他站出了范围,将人牵上沙发,跪在他面前,给他换了一双厚底布拖鞋,“这几天在家记得穿鞋和袜子,”转身,自己去拿了扫帚和吸尘器,将秽物打扫干净。 扫地机器人呜呜转动,宋承眼看着他做完一道又一道的安全举措,又瞧了瞧对面墙上打开的电视,不断往前拖进的监控影像,按着沙发,挪过去,轻轻地把手塞到徐准手中,替换掉他握着的遥控器。 “只是一只花瓶碎了,不代表什么的呀。” 徐准警惕搜寻的视线,从监控画面转移到老师身上。他深瞳里闪动的火光,除了怀疑也许还有微妙的受伤,欲言又止。然而终究还是说,“老师说得对。” 但是随后的那几天,他的心情终究还是肉眼可见地经历了一个微小的滑坡,到晚上尤不安生。 “你想要修缮一下吗?”月光和路灯辉映卧室,宋承拥着他,一下一下抚摸着他汗湿的发,提议道,“就像日本的金缮工艺,可以用漆或金属将裂缝填补起来。” “可以吗?”徐准按着床面的一侧起身,神情像个孩子似的凑了过来,那眼里竟似有期待。 宋承告诉他,“当然可以。” 小众需求,两人在网上查了小半天,联系了有此工艺的店家,选择了颜料,金银和宝石的纯度。最后修复而成的艺术品相当精致美丽,像从瓶身里蔓出了花枝。 因为本身已经过美,就不适合再插花。徐准联系设计师制定了一个新的方案,可以使花瓶像艺术馆的某些藏品一样固定起来。 落成的那天,两人举着两杯苏打水一起庆祝。 蒙了冰的青玉碎了,然后又被从裂口生长出的花枝缚紧,那一动一静间像太极紧密地交错,静立的君子于是蒙受情侣般交缠的束缚,像一场暴力过后仍无怨无悔的爱恋。 “你看,”宋承把徐准的手强行从兜里拉出,把自己的手插入他手中,“它会一直待在这里。” 徐准紧握着他,凝滞的眼珠一动不动,盯着花瓶。许久,偏过头,冲老师向他扬起的侧脸微啄一下,在与他呼吸交融间,轻声道,“嗯。” 家是很美丽的,美丽且舒适。徐准从小没有自己的家,十四岁以前,在父亲的房子里,不觉得那是家。十四岁到十八岁,长在宋承身边,感觉像家,但从一开始就明白那只是寄住。大学住宿舍。到工作后,干脆就住了近十年酒店。 家是一桩容许自己不断设计和改造的事物。在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里,慢慢地探索自己喜欢什么,怎样的物象才会让自己愉悦且舒适,是以前漂泊时,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拥有的体验。 徐准喜欢他们的家。几经搬迁以后,他们现在就住在周云媚谢东夫妇对面。两家的前院守望相对,建筑的格局也几近相同。只是徐准还是喜欢自己的家,除了在好友院子里坐坐,不太往别家去。在徐准看来,他和老师的家是无限好的,这里有他们喜欢的家具,收集来的艺术品,轻灵透亮的采光,适合宋承的色彩。从高高的天花上垂下的,覆盖三面落地窗,柔和拂地的布料。高低错落的许多杂物,大部分是他们旅行时搜罗来的小物件。窗外郁郁葱葱,是一片小森林,在春天依次盛放各色花树,移栽或自己种植的蔷薇、绣球、牡丹、鸢尾和郁金香,还有许许多多随风飘来的野花野草,园中植物热闹的对话,可以一直持续到秋冬。 家是一个隔绝风雨的盒子,将所有他想存放的东西都稳固安全地保护了起来。这里是他白昼离开和夜间归来的地方,因为这里才有他爱人的体温,柔和的语音,光亮的笑。 当然,还有宋承行经之处,到处所留下的,那种恍惚的爱情的气息。 一个人,是怎么能做到让一处地方都遍染他的光晕,徐准并不知情。但无疑,他老师就是有着这样的能力。当他待在这所房子里的时候,无论徐准几点下班回家,都能感到在终点等待着自己的,是如聊斋中一般辉煌而缥缈的画栋。当他不在,整栋房子便都死气沉沉起来,在妖仙走后,露出了凋敝的本相。 宋承是献给成年人的梦幻。他是造物主用简洁的线条和明净的色彩勾勒而成,水粉的唇,乌黑的发,至真至纯的人性,柔和坚韧的仁心。少有人能读懂他,但无疑大家都会受到他那来历不明的光晕所吸引。有时,当他背对着窗,站立在光下,眼神低垂,让人疑心他是否下一秒就会活过来,是米开朗基罗精心雕琢的圣母像,蒙着轻纱的皮埃塔,悲悯之道成于肉身。是不容于世俗的心,从九天翩然而至,为所爱之人垂下哀怜。 爱是什么?徐准并不知道。他从前对宋承只有一厢情愿的渴望,在十八岁之前以为两人并不相爱。激情到来时过度许诺,却从未真的想好要和谁一辈子在一起。后来和老师重新在一起,是愧疚着迷多于心底最深处被压抑的那一点感受。情感,一种徐准内心不可触的东西。 现在回望起来,选择和老师在一起是如此轻率而又命定的抉择。十四岁的时候他决定搬迁到宋承的世界,只是当时他还太年轻,并不知道那对两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后来他懵懵懂懂地学会了爱,或者说,只是所有可能与爱相关联的,尖锐的刺痛的感受。爱和不爱是有区别的。这一点从他离开宋承,决定和这世上无数的□□厮混到一起时就已经明白。爱得深和爱得浅是有区别的。这一点他在直至婚后的一两年里,才几乎从零开始慢慢学会。燃烧三五年的爱,和相守一辈子的爱,是有区别的。这一点,他直到现在,当爱情的水快要没过他的腰背,才相当后知地察觉。 他不是在抱怨。老师的爱是这世上凡人所能祈求的最好的东西。他三生有幸,何德何能受此馈赠。他只是从未想过,爱,就是和另一个人一起沉入时间,这么多的时间,永生永世的时间。淹没在这无限的时间的流里,拉着老师的手,掉出所有人的轨道,而只沉入他们自己的轨道,居然会是这么一种令人战栗、无限新奇却又深刻自由的感受。与他现在所感受到的相比,从前他对老师的爱,更像是一种解决方案,解决思念愧疚和惊慕于美的痴迷。那个两度选择去爱老师的徐准,无论在哪一次,都绝无可能想到,如若有一天,真切和老师相爱,居然会是这样的。他居然会感受到这么多这么真挚的爱,这么深这么纯粹的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一种宋承才具备的能力,他让爱情变得可感。在家中,或者但凡有他在的地方,布下一种烟雾缭绕的迷阵,让他所爱的人一旦靠近,就再也走不出去。 2. 春天来时徐准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苏醒了,蛰伏一冬的精神元气重新回到他心中,他注视着家中一草一木随节气变化,酝酿着一种真诚的视觉。这天下午觉得“心斋”已过,心境培育成熟,走到书房前敲敲门,“老师。”“哎?”“要不我今天把花园里的桌子收拾一下,咱们待会就把答应了给小沈的照片选出来?” 老师的声音过了十几秒从门后传来,“好吧。” 徐准哼着歌,挂着一只无线耳机,进进出出地往后花园里搬运东西:一些烤面包、曲奇、柠檬和鲜果切之类的食物,他的普洱,老师的煎茶。园中有两张桌子,他摸了摸那石桌的凉度,自发地把下午茶架搁上了池塘另一边,红枫下的木桌。说是池塘,其实只是两方连在一起总计二十来平米的小水洼,沿岸生长出浓密水草,吸引了不知何处飞来的水鸟来这下蛋,待掩在草丛深处孵化出来,原来是一窝野鸭。皮毛青黑发亮,只两鬓留着极鲜亮的绿色,浮游在水上憨态可掬。春光里,一个猛子扎下去,屁股撅起,头垂直埋在水里,捉不可见的鱼虾吃。再一个猛子翻上来,完成360度转体,令人惊讶那橄榄球似的身体怎么这么灵巧。徐准饶有兴趣地观赏这两只家养的野鸭捕了一会儿食,随手从岸边存放鸭食的小木屋里,抓了一把生燕麦撒向水面。嘎嘎的兴奋叫声响起,他已迈步走向室内,准备请老师下来喝茶。 推篱门的时候漫不经心,然后又退回来,确认那里的蛛网完好。 犹疑的手罪恶地伸出,然后又停下。背着手侧身而过,眼光犹自往那上面带了带,“啧。” 今天是本周日历上的大日子,他很虔敬来做这件事。展出宋承的影像对他来说是一件大事,难得老师肯答应,他很期待自己作为无名摄影师的作品,能在朋友那个名为《春天,关于爱的十个证明》的十联展里展出。并不是为了关注或任何利益,而是他觉得这件事对宋承来说是这么理所当然。老师天然具备一种理应被赞颂的样子。 因此勿增杀孽。心斋,他希望与老师相关的每一件事,都能洁净而圆满。 院子里的樱花玉兰白桃谢了,碧绿的叶挂满枝头,草地上还残留着红白的落花。宋承推开通往后院的玻璃门,还未走下台阶,就见徐准肩上扛着一把青木摇椅,略躬了身,往长桌边放下去。急匆匆小跑过去,想和他一起搬,看到那人挥挥手,跑动的步子改成了大幅迈步。行动间望到满树高大的红叶,朗声道,“你把长桌搬到这里来了呀?” “嗯。”徐准手背的青筋绷起,抓着两侧扶手,将第二把木椅稳稳放下。 没帮上什么忙,宋承只好退到一旁问道,“沉吗?” “还好。” 两把椅子的设计是为了能扛过庭院里冬天的强风,因此用料坚实,自然是很沉的。但宋承回想了一下,奇怪地却对它们的具体重量并无印象。仿佛这两把椅子自进入记忆以来,就一直是徐准在搬。 草地上,金黄和洁白的雏菊盛开了,蒲公英比它们略高一些,一支支绽开了毛绒绒的灰色小球。宋承折了一支直起腰来,对着风向吹着,鞋后跟踩到紫色婆婆纳。时至仲春,家中草坪来到了它最好的时候,不似人工修剪的平整,踩起来有种错落的厚度。可既是自然草坪,便会有兴衰,多践踏几下,第二天再来看时,可能就会失去了丰盛的厚度和润泽的光彩。徐准正低着头,在擦拭椅子间隙,看到老师连脚都很为难的样子,笑了。拉起他手,带他来到桌边,倒了杯茶塞到他手中,“有一种清新的青草香。” 宋承双手捧着白瓷杯子,低头啜饮了一口,点头道,“嗯。” 他没有什么事干,看徐准干了一会儿活,单手摁着桌子坐上去。徐准忽而凑过来,拇指和食指环扣膝盖,一直往下滑到他脚腕,跪到他脚边说,“请。” 宋承道,“劳驾。” 扯开棕色的系带,给宋承脱完鞋,徐准便抬起头看了看他,在映衬宋承的巨大蓝天下,觉得他们相当相敬如宾。 两人相继聊着园子里的事,徐准沉着耳朵仔细听。待到话题转向面向主屋那一侧的篱笆上适合种些什么爬藤植物时,状似不经意来了一句,“我没有惊动蜘蛛老爷。” 宋承愣了一两秒,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然后失笑。徐准夸张到和什么都要比一比。那天他不过是拍了一下他的手,语气稍重地说了声,“你不要惊动人家嘛!”谁想到徐准就记在了心里。从此,开启了一个人类和一只蜘蛛的战争。人类自称是受害者。人类阴阳怪气地叫“蜘蛛老爷”。 他自觉并没有将两人的相处简化成巴甫洛夫反射训练,但徐准不知为何,自动把这当成了一个驯化的过程。无论做了什么好事,都要主动地凑到他面前来寻求奖赏。求赏时带一点隐晦的醋意。 宋承放下水杯,勾着他衬衣的领口,抓过他脸来,冲那可怜巴巴的样子亲了一下,语气里软绵绵喷吐着笑意,“我代表它全家感谢你,”抓起他手,按到自己心脏,示意他蜘蛛的排位在这里,再往上挪,“你在这里。” 徐准满脸的“我很高兴我和蜘蛛老爷竟然隔了有五厘米”,被宋承扫了一眼就消停了。跨过长桌跳进摇椅,宋承把旁边置物架上叠好的毯子扯了一块舒展开来,平铺上自己腰腹,接过递来的青茶,用余光瞄向徐准手中扬起的储物箱子。 咔哒一声,锁扣打开,徐准扣着底部往下一倾,哗啦啦,这些年他潜心拍摄的所有影像,大的小的,全都跟时光似的倒流了出来。 宋承不可置信地看着长方桌上堆起的小山,“这么多?” “嗯哼,”徐准的私人爱好终于能大白于天光之下,他为此感到相当自豪。随手抓起一张从底部飘出的旧照,坐到老师身边,“那么这张五岁的大头娃娃宋承必定是要入选的。” 老师喝着茶,“不许。” “那么就选这张中央车站旁边的鸟,飞下来跟你抢三明治的样子。” “我没有跟它抢!”宋承应激地抱怨起来,踢了踢他的座椅,“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妄图扭曲事实。” “好,好,虽然这次我并没有说是你在跟它抢……”徐准小声说,然后迅速将话题转向他想要的方向,一脸精神神采奕奕,“那么来看裸照。” 一个核桃被老师丢过来,擦着他的脸飞出去。 徐准的眼神顺着那核桃往草丛里掉落的方向,吹了声口哨,“好准头,刚好可以自然降解。” 见宋承睫毛一跳真有点要跟他计较的迹象,才收起嚣张的态度补救道,“okok,不是裸照,”倾身将老师的脖子勾过来,拉下他宽大的衬衣,找准露出的锁骨吻了一下,“老师的身体是艺术品。” 宋承侧着脸颊推开他,微红的耳尖透出几许拿他无可奈何的羞恼。徐准暂且饶过他,乐呵呵地径去做自己的事。他从一位专拍女朋友的摄影师受到启发,在征得宋承同意后,在家里,老师可能衣不蔽体的时刻,抓拍了很多裸照。这是独属于他一人的趣味。他很喜欢看老师的身体。喜欢抚摸,也喜欢记录。只要爱惜得当,现代人直到四五十岁依然可以保持生理器官的艳丽。宋承不像现在流行的那一种面貌,拥有锐利的线条或奇崛的弧度。他胜在稳定,和谐,周正,一笑起来如春光乍现,令人陶然忘忧似的美丽。眉眼,口鼻,腰腹,手脚。全身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无恶相,在古代,人们相信需要累积几世的善行,才能修得如此人身。 徐准想,他老师肯定在神佛注视下做了十世的大善人,这一世才出落得如此美丽。是他所有关于人格与外表的幻想揉捏到一起,是教会他执迷色相而后又超越色相的人。是君子也是美人。 而他,在老师的那十世里,大概只是街头巷尾出没的恶童,劣行累累屡教不改,叫他老师这样的善人,也只得双手叉腰无奈地叫骂,将仲子兮,无逾我墙。 徐准的目光渐渐从照片转移到老师身上。他想,他这些年终究没有做惹老师真正伤心生气的事,宋承便凝固在时光中,从皮肤毛孔散发出润泽的气息,并增添了闲逸的态度。是一幅用唐人笔触细细描摹的工笔画。 宋承察觉到他的目光,比常人略深的眼神一转,被草莓汁水沾湿的唇,微微的疑惑。 徐准便顺手将人揽过,两张摇椅都做得宽大无比,其实如果凑两个成年人,完全只用得着一张。挤在里面刚好可以做一些鬼鬼祟祟不怀好意的事。宋承被他带得上半身完全伏在了两张椅子并排的扶手臂上,依偎在徐准肩头,软软的气流撞击在徐准肩头和耳侧,低声指点着他觉得哪一张比较好。 徐准听令翻检着照片的手,过一会儿就完全顿住。他发现自己忘了两人上一句在说什么。 他的灰衬衫和宋承的白衬衫,在历经风吹日晒而褪色的摇椅上,翻滚成灰白交错的流云。“徐准,徐准!”宋承的毯子都被蹭掉了,拍打着他的背,用眼睛直笑,“做什么又亲起我来了?”扯开他脸,对着他拳打脚踢,“做正事!” 徐准没有办法做正事,“啊,”埋首在老师颈边,深吸一口那衣领深处传来的纯净清冽的佛手气息,似万物复苏,春天般的气息,“要不还是明天……” “我才没有时间明天还在这里陪你混!”宋承又好气又好笑,小小力扯着他的头发丝,叫他从失智里回过神来,“徐准,醒醒?” 徐准又被他亲了一口才不甘不愿从另一个世界里折返回来,那瞳孔仍然舒张,看向他的眼神都不甚清明。 “咳,”宋承清了清嗓子,提醒道,“我们坐在这里才十五分钟。” 良知从徐准眼里匆匆闪过,他条件反射地坐直了些,“真的?” 宋承正色点头,“嗯嗯。” “阿弥陀佛,”徐准比了个不伦不类的手势,正心诚意,重新开始做事。一边小小声念叨,“沉迷妻子是生产力的大敌。”被宋承打了一下,方改口说,“爱情,”不失时机握住了老师的手,吻了一吻那染着佛手药香的指尖,表白道,“我是说,爱情,是生产力的大敌。” 宋承怀疑地看着他,一脸今天允许的亲亲数量即将减半到五十个的样子。 徐准不敢再造次,谁叫亲吻基本上就等于他的精神食量。工作枯燥的时候,人生乏味的时候,哪怕是事业上遭遇再大的失败挫折,他只需回头一望,哦,我老师还爱我。于是也就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诚然他也拥有足够多的反制手段,可以教老师收回降下的任何制裁,可是那也很需要能量,和时间。他固然很想在这样的大好春光里和老师一起堕落为动物,可是一想到他和老师在最近几天内共同拥有的大块空闲,就只有这一下午的时间,那些从四肢百骸伸出的惫懒触须,顿时又都收了回去。这正是庄子所说的心斋,坐忘,瞻彼阕者,虚室生白。他信庄生,庄生梦过蝴蝶。 这是我为很多年前写的《情衷》创作的新番外。是我时隔多年后重读《情衷》,被《前尘》番外刺伤到五脏六腑都疼的产物。同时,也是我希望给十几年后,仍然还记得这个故事的所有读者们,献上的一份礼物。 不好意思,我以前没想过这个故事居然有这么痛。如今重读,我也深感徐准曾经精神世界的污浊(这同时也代表了曾经的创作者我精神世界的污浊)。因此,我希望通过这个新番外,洗净徐准,也洗净我自己。 至于宋承,我始终给他最高的赞美,最深的爱。时至今日,我可能不再记起他故事的细节,但我始终记得宋承给我的感觉,一种坚实恒定的爱的感觉,一种跨越这么久的时空,仍能滋养我的深沉的感动。 是本着这样的感觉和感动,这个新番外才诞生的。因此,我希望读者朋友们如果读完它,便能够原谅《情衷》这个故事的诸多不足。写作这个故事是在十几年前,那时我还很年轻。我对很多角色的塑造,尤其是女性角色的塑造,深感后悔。 因此,这个番外同时代表着我的遗憾、悔恨、自净,与献礼。 不过幸好,这么多的时间过去,关于人生、幸福和爱,我已经明白了很多。我想,我终于成为我所期望的人了吧。所以,希望我能够将功补过,以我如今的新作,弥补我过去的文字,曾经给这个世界带来的任何可能的负面影响。 写作第一篇更新的时节是在春天,如今夏日已至。那就随着这个夏天一起慢慢更完吧。 俗世如此漫长,但只要拥有足够坚实的爱人的心,所有困难都能够化解,所有遗憾和伤痛,都能够得到释怀。新文章想说的就是这些。 希望大家读完这个长长长长的番外后,有一种平静、幸福、所有忧愁都得到片刻消泯的感觉。 祝愿大家在自己的生活中,无论经历多少挫折,都能够抵达属于自己的平安、健康、幸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新番外】爱人与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