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监狱】漫步他的花园》 第1章 爱知 结束工作,回到房间,洗浴,坐在飘窗上小憩。傍晚时分,大片紫色黄昏在天边摇摇欲坠。空气里有风车茉莉的香气。这种易于养活的蔓生花卉,春末夏初,雪白十字花朵群开,是常见的园艺植物。一眼望去,酒店中央庭院还种有藤本月季,数棵?欧洲山茱萸、密苏里山楂。 酒店由客户亲自挑选,满足女方对西式婚礼与教堂景观的向往。这是一对善于交流的爱侣,从前期咨询到正式拍摄,过程流畅。不少员工私下评级,为二人打出最高分。 去庭院散步回来,士道龙圣来找我。表面上他负责拍摄,有时兼任妆造,其实是沉默的出资人。我则作为名义上的社长参与经营规划,替他完成他不喜欢的商务交流。磨合一段时间后,我对业务轻车熟路。他也不介意被当作员工使唤,服务意识有所提高。 “如果下雨,我们就去市政资料馆。新巴洛克建筑风格,外观是红砖与白色花岗岩组合,够复古,兼具大正时代格调。中央楼梯间有大片彩绘玻璃,搭配枝形吊灯、大理石材质阶梯,氛围感是新娘喜欢的。” 士道龙圣和我说起备选方案。这人工作和不工作的时候是两种面貌。现在的他,眉目间有克制,吐字保持平衡与稳定。我再次查看天气预告,下雨的可能性很低,但还是采纳他的备用方案。总的来说,和他共事让我感到安心。 “社长,怎么感觉你像根蔫掉的黄瓜。” “你嘴上积德。我满脸都是胶原蛋白。” “那你知道自己白天偷偷打了多少个哈欠吗?” 士道表情松弛,带点调侃。那种专注于工作的克制与严谨一下子离去。而我被戳到要害,真想找地方就地而卧。我说,自己正在挖角从前的高中同学,昨晚我们谈到半夜。 “半夜?”士道盯着我无名指的戒指。 “想什么呢,我们没见面。他昨晚11点才下飞机。而且,他和我丈夫早就认识了。”我打开网页,手指着,“喏,这个潮牌,他和人一起创立的。” “哦,这家啊。我买过配饰,质量还不错。” “他不打算继续合作了,想要退出。” “哪方面没谈拢,钱,还是人?” “都有。我让他来我这里,一切好商量。你知道的,我们办公室的集体气氛一向很好。而且有你盯着,浑水摸鱼的、抱团的都活不过三天。” 我把简历、工作室季度财报拿给士道看。 “乌旅人。”士道念出名字,迅速扫过简历,仔细读财报。“这数据漂亮啊。”他伸出指头在纸上重重一弹,“这人什么时候入职,岗位,具体安排?” “他会入职的,等他把那边的事情处理好。至于工作内容,我说了不算,他是个有想法的人。” “你是社长。” “但你是幕后的大老板呢,虽然自愿当了员工。总之我这头衔一点不重要。我也不在乎上下级关系。我出我的力,你出你的力,他出他的力,一起把事情办好——我想要这种关系。” “呵。”士道闷声发笑。 “我们今天不做得很好吗,客户很满意。两个人看上去也很登对。” “三年,不,最多五年吧,这是这段婚姻最长的保质期。” “这……你别胡说八道。” 我不主张私下议论客户,但士道龙圣从无道德感上的负担。有才华且随心所欲,和这种人相处,最忌讳用规则、道德之类的胁迫和捆绑。我保持安静。讨论两性关系,他的观点独到,甚至有点骇人。我想听他解释。 “男方看女方眼神清醒且没有性。女方看男方的眼里有性但很迷糊,也不算真心。” “嘶。士道,你眼光和嘴巴一样毒。拍外景又不是拍私房照,心里有想法也不能**裸写脸上。” “真要有那方面的想法,想藏都藏不住。用鼻子闻都能闻出来。男方干净得像刚从妈妈肚子爬出来。至于女方,嗯,她听我指令,朝镜头看过来,脸上倒是有几分煽情。可惜了。” “可惜什么,这像话吗?”我还是不愿朝消极方向思考。回忆白天的拍摄过程,这对新人亲密而和谐。 “我实话实说罢。”士道语气更加放松自如,丝毫不把暴露出的问题放在心上,“最简单的办法,你仔细对比,他看女伴的眼神,和你丈夫看你的眼神肯定不一样。” 是这样吗? 眼前迅速浮现年轻男子的脸庞。下巴、嘴唇、鼻尖、眼角、睫毛,线条延伸至额头。我丈夫天生有一张少年颜,眼睛是清澈水蓝色,笑起来给人纯净又亲切的印象。 咔嚓。 我一个激灵。士道在拍照,把屏幕转过来。我看见自己红着脸,略带扭捏的痴样。 “喏,一个女人有没有被好好爱着,一眼就能看出来。反过来,这也能变相发现男人到底有几分真心。啧,你们两个秀到我了。” “你活该。”我捂住脸,让他快点删照片。 “知道了,知道了。我只是想提醒你,要分辨表面的卿卿我我。拍婚纱照的不一定是有情人,没缘分就是没缘分。你对身边的人,对客户都极为善待。虽然这让你的工作顺利,目前是这样。但我们是拿钱办事的一方。合作结束就拍屁股走人。投入和共情都点到为止。不然的话——”士道一边摇头,啧啧有词,“你老公未免有点可怜。” 怎么这样。我刚要反驳,他举手示意—— “不。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吧,我眼睛突然有点痛。” 我斜眼睼去,懒得说话,喝水润润喉咙。 窗外,天完全黑了。酒店旁边,教堂里传来唱诗班的歌声。纯净的童声让我感到一阵嘲讽,“你说,这属于什么类型的婚姻?相互交换财富,争取社会地位?” “至少不算自欺的,是一桩相互平等和开放的买卖。” “哎哟。”我哀嚎,“你行行好,别把这些告诉办公室的小姑娘,她们会哭的。” 第二天没有下雨,按原定行程前往教堂进行拍摄。中途抽时间回复乌,约定见面时间。他办事利落,对旧事业没有太多不舍。但辞职后想要旅行,好好休息,重新养成观察人类的兴趣。 “越繁华的城市,平凡人越多。”乌说。 他有一套非凡论,标准主观刻薄。有时感觉他和士道龙圣合得来。最后,我祝他在乡下过得愉快。 拍摄很顺利,提前结束。新娘邀请团队喝下午茶。店面在私人巷道,有独立小院。她和我面对面坐下,聊起少女时代。她曾考虑过搬出去独居,开一间茶店。积蓄足够傍身,只要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延续生活就好。 “这是玉露,遮光栽培的顶级绿茶,配细砂糖很好喝。”她讲解,懂许多泡茶和品茶心得。我说她要是开店,回头客只多不少。她很高兴,再教我分辨不同温度的沸水声,又差人送来一套茶具。客户真是上帝。 “收下吧。和你说话,我心里舒服。”她笑,“不知道是妆造,还是打光的原因,也可能是气氛太好了,我发觉他竟然这样帅气。” 他指的是男方。 意思是之前没有太多感觉。我想起士道说的话。爱情对这桩婚事起一个锦上添花的作用,有更好,没有仪式也照常进行。婚庆公司的客户不是真正的爱侣,多少有些讽刺。 “昨晚和他商量,想改蜜月地点,准备沿着加州海岸兜风。”她说。 临时改变主意,多半是咨询了士道。他其实不在乎客户更深层更细腻的需要,也不试图取悦或创造。自费购入高端镜头,去艺术专门学校进修都是为了自我满足。 “我关注了士道先生的账号。他拍的加州日落太漂亮,天空是浪漫的粉红色。” 士道龙圣,你开一个小号算了,只上传与工作有关的照片。 “可惜,之前没有想过请专业团队全程跟拍。”她轻轻叹息。 我心领神会,安慰几句后起身去洗手间。我给士道发信息,叮嘱他和新娘保持距离。稍顿,我又补充:和新郎也要保持距离。 他提前离开,已经在回酒店的途中。很快,他回电,车流川流的声响同时传来。他称自己高尚得很,还很挑剔。 我哭笑不得。 “我是夸你专业水平过硬。现在,女方对改头换面的男方怦然心动,还想把蜜月地点改成加州。但我们是镜头外的人,别太出风头。” “别多想。我只是服从上级安排,提供合同范围内的服务。” “没听出你对我有多服从。总之,如果今后有女性客户对你纠缠不放。找我,我替你摆平。” “多谢你的好意,但男人也有昏头的时候。别笑,也别吃惊。你不要觉得自己什么都做得到,什么归你管。也不要觉得我没法替自己做主。” 听出士道多少有点不高兴,出于安慰,我补充道,“我明白了。反正,怎么说呢,你这人怪有魅力的。你心里有数吧。” 士道没有说话。 可能他被勾起不愉快的回忆。曾有女性家属有意亲近,试图和他私下往来。生活越是富裕,婚姻越不容易保持单纯。证婚人又往往是这样的长辈,晦气。 再沉默一会儿,士道说:“今天你不回公司,直接回去吧。让你家那位帮你重新建立对婚姻生活的信心。” “这是什么话,我才不会被轻易打击。再说,我走了,谁替我加班?” “不用,这边没你什么事。” “啊?” “复盘可以借酒店会议室进行,你也不喜欢讲废话,最多二十分钟就完事。之后设备清点、影像处理,这些归我管。补拍确认也不用你插手,二子会看着办。你要清楚,这里没有一个人是吃闲饭的。你做甩手掌柜,效果反而更好。” “在游戏里,我会被叫做‘躺赢狗’。” “嚯,这是你老公教的吧。管他的,能赢就行,什么过程、什么姿势不重要。”士道似乎到酒店了,电梯门开关声音混杂在他的呼吸里,“可能你还没有意识到。我告诉你吧,你已经被员工视作吉祥物了。同时,你对客户也能起到精神鼓舞的作用,更容易争取到对方的好感和信任。可无论我们怎样包装,把场地布置得多么浪漫,有的婚姻就是一个无法自圆其说的谎言。但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非要操心,为别人的自作自受感到遗憾,同时又有多少遗憾是因你的圆满而起呢?” 从大学认识士道龙圣起,我就知道他的思考方式很独特,说话直白。再想起昨天和他的聊天,我一时无言。 “婚庆公司的老板是年轻漂亮的已婚女性,你知道这几个词组合起来,含金量有多高吗?” 有一个词语似乎是多余的。我不自在地捋头发,“好吧,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认为我目前不在工作状态,与其勉强坚持,不如趁早休息?” “对。” “好吧。” 挂断电话。我在走廊站了一会儿。庭院里,同事们围绕石桌坐成一圈,煮一壶清茶,晒太阳,刷手机。新娘还在雅间,一小段沉香,在我回来前在茶桌上用毛笔作画,想送给我,还为我做了抹茶。 我收下字画,品味舌尖细腻的清苦。新娘是活生生的人,虽然保持一部分传统,但心中有浪漫追求。如果她婚后过得反而不如单身时期,我于心不忍。 可流程已经进行过半。彩排顺利,接着就是正式婚礼。难道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叫停?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她打断我思绪,视线落在我无名指上。 我的婚戒非常质朴,只是一枚铂金圆环。总觉得,和喜欢的人结婚是一件平常又自然的事,形式上无须炫耀。他也让我有力气对抗工作中的不理想。 “你对自己的婚姻满意吗?”她问。眼神隐约动摇。仿佛刚刚做了一个梦,现在开始清醒过来。 我缓慢点头,为她担忧。 “你对丈夫有不满吗?或者说,你后悔过吗?” “从前,现在,将来我们都会有争吵的时候。但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如果走到无法相互理解的地步,连分居都不能挽回,那时候就和平分手。” “万一,万一都是他的错,是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不和他狠狠闹上一场吗?” 我很想告诉她,我丈夫不是、不可能是这种人。可这样绝对的保证,她不会接受的。她心里有焦虑,感到不平衡,受不了别人幸福。但我也放弃劝说她的念头。还是让她自己想通,自己争取吧。士道说得没错,投入和共情都要点到为止。 我想了想,回答说:“这没什么好闹的。没有规定说人一辈子只能结一次婚啊,不必对生活失去希望。错的是男人,不是爱情本身。” 这回答是我送给她的礼物,祝福她及时发现并去除生活中的苦。以苦为乐的婚姻狗都不要。 她似乎是听进去了,情绪稳定许多。她用抱有希望和好奇的眼神望过来,“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吧,和丈夫用一个姓氏是什么感觉?” 我摇头,“不知道。” “可是,你们不是结婚了吗?” “确实结婚了。但我家那位,是入赘啊。” 回家已是晚上,没有事先他告知自己会回来,不想他操心做许多菜,我又没什么胃口。这几天忙坏了,虽然没怎么好好吃饭,但到家后更想呼呼大睡。 轻手轻脚打开门,客厅里亮着基本照明。空气充满柠檬与佛手的混香。餐桌的瓶花换新了。我离开的时候是多头泡泡玫瑰,现在是一束半开的蓝莲花,散发与柑橘类果实不同的异域香调。 走廊尽头,书房门缝透出明光。对一名职业直播,这个点正是黄金工作时间。书房做过隔音处理,我还是尽量轻手轻脚,尽快洗浴,吹干头发,隔着门和他说一声晚安。睡前回复工作消息,给大家发红包。只有士道没领,直到我把手机放下也没有出现。现在已是晚上十一点。 夜里做梦,在欧洲一处乡下漫游,少年赶着雪白羊群经过面前。我停下脚步,为少年和羊群让道。他的面容和天空一样湛蓝洁净,只一眼,就感觉他化作涓流,凉凉地经过我眼睛、嘴唇、心口处。他给我一种通透的净化。后来在不同的地方,不同时间,他都这样出现。我还是默默看着他走远,享受这种供养般的风景。 士道说得真对,何必操心别人幸福与否,深入以金钱为前提的关系。越从他人身上感知到美好的正念逐渐荒芜,自己手中所拥有的事物越显得珍贵。他像一棵流浪植物,挣脱原生土壤,也不管我在不在太阳照拂的方向。他渴望和我在一起,冠以我的姓氏,在我面前袒露真实的自己。他明亮水蓝的眼睛认真凝望着我。我不是人群之中平淡普通的人了。 少年再次经过。正逢黎明,他像自幽深山谷中缓缓升起的黄金色庙宇。迎面有一团耀眼的光亮。我就站在开满花的小径,全身都被温暖皎洁所充溢。 醒来时,窗帘泛着一层透亮阳光。 头顶有细腻而稳定的呼吸,转过身,他的脸降临在眼睛里。他对我笑,搂过我,像抱起一只猫咪。他和梦中的自己一模一样,轮廓柔美的长相。眼尾的微笑轻声细语。我们还未相交一语,但我知道他心里溢满欢喜。 为了不惊动他,我特地在客房睡觉。现在我在主卧,不知他何时发现我偷偷回到家中,又小心翼翼把我抱起。我整夜酣眠,迷恋少年洁净美好的身影。 再依偎一会儿,他起身把遮光窗帘拉紧,让我再多睡会儿。我感到胃中饥饿,体感再困乏,还是想吃点东西。这时才发觉,身上已换了一身衣服。他的T恤如此宽松,足以装下两个我。 “我的睡衣呢?”我问。 他表情似乎腼腆,对我笑而不语。 忽然想起梦里那被温暖之意遍满全身的感觉,我肌肉绷紧起来,“昨晚,你是不是……”我盯着他,没有往下说下去,只觉满脸滚烫,连手心也开始出汗。 他走回来,弯下腰,嘴唇拨开头发,体温在额头肌肤间留恋。 “我没进去,只是把你全身亲了个遍。” 这坦白从他口中说出,又仿佛是梦中某处山谷回旋而出的风声。热情、温柔、明亮、自在,这奇妙的感觉让我恍惚,我向他确认,真的吗? 他头低下去,嘴唇从鬓角滑落到脖子,锁骨。这是示意,是昨晚的重演。 我没有再说话。他侧过脸,正在从下方向我凝望,眼神浸泡在浓郁的野性的爱欲里。 士道龙圣说的,都是真的。 “为什么,不回我们的房间睡觉?”缓慢的,低沉的声音。用齿尖轻轻咬过肌肤。 “我……我不想打搅你休息。”对他的肢体动作越来越熟悉,我闭上眼睛,没有抵抗地把身体交出去。 “好,你体谅我,我很高兴。可为什么回来了不和我说一声,连一张便签都不留。”他把我抱得更紧,可以清晰听见他咬字的吐字。缓慢吞咽,喉结上下滚动。昏暗的卧室,比夜晚更浓的阴影笼罩着我。 “小羊,我错了。”我讨好地叫他小名。 “要不是我发现浴室有被使用的痕迹,我不会发现你偷偷睡在客房。你五天没回家了。”他每说一个字,我的心情就沉重一分,“我知道的,社长大人很受欢迎,被员工、被客户,被许多人喜爱着。” 他凑近,嘴唇啄弄我的眉毛、眼睛、鼻梁。 “我能为你分担的不多,但你倒是,记得给我这个机会啊。” 说完他张嘴含住我的唇瓣。一个又深又长的亲吻。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回来了?”他再次提问,嘶哑的声音里带着委屈。 “我提前回来了,你不高兴?” “高兴。但你偷偷摸摸,没有和我说一声。我就不高兴了。”他凑过来,用脸蹭我。 “那,你想我怎么哄你?” “我想着你今晚才回来,白天出门采购更好。所以,现在冰箱里没什么吃的。你喜欢吃的那些,我没法做。” 这样体贴的解释,让我心里充满对他的感激和喜爱,忍不住抱住他水蓝色的脑袋,用力搓揉发丝。 “小羊,我的小羊最好了!” “哎,别这样。”他仿佛害羞似的小声说,一边露出宠溺的眼神。我知道,自己被原谅了。 第2章 老友记 今天要和乌见面。 此前他在东南亚旅行,最后一站从泰国改为不丹,想要在与世隔绝的氛围里得到休养。对后者,他很满意,那段时间都穿本地服饰,领口像和服,宽大白袖口,杏仁色腰带,外面套一件条纹长袍。另穿黑袜,皮鞋。照片里,他已经完全融入当地生活,神色安然,置身之外,与身后等候着法王的虔诚信众并不冲突。他力荐我和小羊将其考虑为度假地,越不够现代化的城市。越让人感到滋养。当地饭菜也充满清净的能量。 “乌推荐我们去不丹玩呢。”我展示他拍的照片。 小羊正在擦去盘子上的水珠,早晨阳光洒在他身上。今日他穿浅色衣物,一侧刘海用发卡别起。一双水蓝色清澈而温和的眼睛望过来。“听说那里最高的楼不超过七层,没有wifi,没有大型商场。但当地人生活得很幸福,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国家。”他微笑着,洁净的脸和声音让我觉得舒服,很难从他身上感受到压迫感。小羊是一个温柔的人。 “你什么时候去见他?” “10点钟。顺利的话,他这周就能入职。” “一定很顺利。”把最后一个盘子放进橱柜,他走过来,弯腰,从身后抱住我,“他会入职的。” 我抬起手,抚摸他的脸,“我怎么觉得,你不太乐意。放心吧,他的业务水平很高,执行人员或服务代表他都能胜任。” “我,不怀疑乌君的能力。只是……”小羊用脸来回蹭我的手心,“他加入后,公司业务一定更加繁忙。那时候,你又会几天才回一次家呢?开始有些理解街委会阿姨们的心情了,她们讨论各自丈夫时都不太愉快呢。” 他故作沉闷的语气,也让我体会到阿姨们的心情。拿出工作时的热情和直率的行动力,我保证道:“我可不会出轨,对你是一心一意的。” “我知道啊。”尾音上扬,刚才的抱怨仿佛演技。 “嗯?”感觉被他套话了。我抿紧嘴,手心里微微出汗。 小羊缓缓站直,拉开我身旁的椅子坐下来,单手托腮看着我,“总之,你不要把自己搞得太累。我这样喜欢玩游戏的人,也会坚持晚上11点准时下播。” “你的粉丝们没有意见吗?对主播来说,这个时间结束可能有点早。” “不,大部分都能理解。我很早就坦白过,现在也常常和新加入的粉丝说:主播已经结婚了。” 已婚,固定时间下播。两件事联系到一起,自然会让人想到某些不便明说,心知肚明的事。 心里引起一阵悸动。脑子里的画面如同发酵。脸上被羞涩溢满了。这段时间公司不忙,加上不主张加班,大家都提前回家。我也……每天都被小羊疼爱。睡前是温柔的爱抚,白天则更加激烈,有时不拔出来,继续做上两三次。 “耳朵都红了,在想什么呢?”小羊轻轻捏住我的耳坠。我侧目瞄去,他眼里的调侃之意一览无余。带着羞耻感和抱怨,我踩他脚背,“你节制一点啦,我的腰都要断了。” “呵呵。”他轻笑着,低头看腕表,“时间不早,你差不多该准备准备了。” “嗯。”我闷闷地说,又试着问,“我和乌不会聊太多工作方面的事,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你们也挺久没见面了。哥俩好,叙叙旧?” “在你看来我们是好哥俩?” “你们一直都挺好的呀。”想起高中时,两个人在俱乐部训练时的模样,我比划着,“等会儿吃过中午饭,你们去踢球吗?正好我试试你的新相机。” “好吧,你这么期待,就让我会会他吧。” 小羊起身,摘掉围裙,回房间收拾穿着。我给乌发信息,他几乎是秒回,并放话下午要零封小羊。好像回到学生时代,强烈、鲜活,充满自信的记忆在头脑里涌现。 见面地点是一家茶室,处于市中心里一条被保护的历史老街。周围店铺保持原始风貌,没有受到商业开发。乌和老板是旧识,读大学时他常来这里写创业计划书。 老板是中年人,留极短平头,山羊胡也极短。半垂眼,眼角有细纹。穿素色麻布围裙。招待我们时眼神柔和,又不过分直视。吐字慢而稳,句与句之间有明显停顿。是典型的老铺茶家匠人。 “你怎么做到在传统茶室里写潮牌策划案的?”我问乌。 “哈,你提问之前都不过脑子吗?” “呜哇,我也好想像乌君你一样刻薄地活着呢。”我摇摇头,学起小羊的腔调。 乌做出反胃的表情,“现充夫妇。”他嘟哝道。 老板端来茶水。我认出乌那杯是玉露,推荐他舀一小勺砂糖。 “哟,你倒是挺懂的嘛。说起来,冰织呢,他不是要一起来吗?”乌照做,搅拌混有砂糖的茶水,视线落在我身旁的空位。 他还是习惯叫小羊的旧姓。小羊不介意,我也觉得没关系。这样不会出现他一出声,我和小羊同时转头的情况。而且,我和小羊宣布结婚的时机很突然,给他造成不小的冲击。学生时代的好友——我更像是损友——一夜之间就结为夫妇,乌的心情相当复杂,几乎每次见面都会抱怨,说我俩真不够意思。 对不起啊,乌。说真的,我也没想到自己能和小羊结婚呢。 心里再次感到抱歉,我对乌解释,“上周,小羊在髙岛屋买了新相机,现在大概在专柜进行调试吧。他让我们谈完工作的事情后直接去餐厅,包间已经订好了。” “嘿~挺体贴的嘛。这就是人夫的魅力吗。” “那,乌君要不要考虑做谁家的婿养子呢?观察力敏锐,头脑优秀,加上仪表堂堂,品味也很出众,这样的你一定能俘虏女方的家人。” “入赘啊,等有合适的对象再考虑吧。还有,别学冰织,乌君、乌君的叫个不停。作为人妻一点也不稳重呢,小心被当做轻浮的女人。” “对不起呢,我对我家小羊一心一意。” “嘁。” 乌嗤笑,小口啜饮茶水。他手部动作优美,像是受过专门指导。加上他今日的打扮,九分宽裤,麻质立领衬衫,衣襟处绣有竹纹样。搭配皮质表带腕表,脖子佩戴黑绳串绿松石吊坠——和茶室古典氛围相得益彰。更重要的是,他难得没有抹发胶。听说发胶的味道会干扰茶香。我继续注视专注喝茶的乌,开始明白为什么他会和茶室老板成为朋友了。令自己感到吃力的客户,换作乌去对接,一定没问题。一想到公司的未来一派光明,我忍不住勾起嘴角。 叩叩。 乌用手指敲打我这边的桌面。 “我说你呀,对着丈夫以外的男人笑得这么妩媚,没问题吗?” “什么妩媚。”我心想他一点没变,不恰当的形容脱口而出,简直和士道龙圣有得一拼,“这是身为社长,对人才认可的笑容。”我一本正经声明,再冲他比大拇指,“乌,我很看好你!” 他盯着我,一副缺乏兴致的懒怠表情。 “公司那些人,都是被你这样招进去的?” “怎么,不行吗?我包真心实意的。”我拍胸脯。 乌翻一个大大的白眼,“好,社长。我基本知道自己的工作内容了。” 在茶室的会见,叙旧和闲聊的时间远多过谈正事。创业、执行、推广、长线经营,连同供应商对接、客户维护,这些方面乌都有涉足,已经积累经验。说实话,与其说他是员工,他的定位更像技术合伙人。我自觉实力不足以对乌指手画脚,和他谈得很实在,也把士道龙圣沉默出资者的第二身份告诉他。 “但是这件事请向其他同事保密。对士道来说,不受拘束,自由自在享受创作很重要。他很不喜欢以金钱为标准的评价方式,无论对他自己,还是对别人。他说这样会……玷污一个人本来的价值。” 本来想用换别的词,但原话就是这样。 我一边开车,一边留意副驾驶座上乌的表情。他眼眸微垂,嘴边挂着饶有兴致的微笑,“这个士道很有意思嘛,感觉和他共事不会感到无聊。” “出于好意,我再补充一句。士道空闲时也会去踢球,他上学时踢前锋位置。但是——”我赶在乌开口前大声插嘴,“他的思维模式真的很不寻常,他会把足球当做一种生命运动。” “生命运动?” “是啊,古怪的形容。” 趁红灯亮起,我有时间整理情绪,稍作休息,“呼,这个家伙,他会把球门当作、当作——”我努力说出那个字眼,声音却越来越低,“卵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乌先是哑然,随后爆发一阵大笑,说什么都要和士道龙圣踢一场。 踢吧踢吧,感觉你俩合得来。 我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在不超速的前提下尽快和小羊会合。但他和乌见面不到三分钟,就为下午的活动舌战起来。一边是要零封小羊的乌,一边是要让乌连假笑都做不到的小羊。 “你们两个好幼稚啊。”我感觉像回到学生时代。周围男生从早闹到晚,到处都是无处安放的浮躁心气。 “说什么呢,我只是在配合冰织而已。我一直都是体贴的好前辈。” “主动提出要零封后辈,喜欢和后辈吵嘴的好前辈呢。乌。”我端起盛满酸梅汁的杯子,戏谑着去碰乌的杯子。 “敬,最最最——体贴的乌选手!人家很期待你下午的表现哦。加油。我会全程带着相机为你应援的。” 表情开始发苦。乌低头,斜眼盯着自己的杯子。里面装有他最爱的海带茶。 “冰织,她平时也这样阴阳怪气吗?” “哈哈,被阴阳到了吗?”小羊笑得大大方方,一边往我碗里夹菜。 “嘶——”乌发出明显吸气声音,“算了,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 在这样愉快又带着坏心眼的气氛里,我们三人在包间享受美食,相互聊了很久。 下午去带有足球场的大型公园。今天是周末,那里有小学生自发组织的练习赛。自然地,小羊和乌的一对一,变成各自带头的团体赛。另外,两个人没有上场,体格和技术超出小孩子太多,索性担任教练。 冷静观察全场,教授战术的乌,与总是在亲切鼓励的小羊,两人很快俘虏所有孩子和场外观众的心。但这不单纯是因为认可他们作为教练的能力。 “啊,您已经结婚了呀。”有女性观察小羊的无名指,面露遗憾。 立即有小孩抓住乌的手腕,蹦蹦跳跳地大声喊—— “这个叔叔还没有结婚呢!” 叔叔,噗!我尽量憋笑,一边把相机拿远,不让笑声被录进视频。留意到我的小动作,乌望过来。他可真敏锐啊。我心想。向他略表敬意,我调整焦距。镜头里,他苦瓜似的脸被放大。被小孩子团团包围,挣脱不得,无可奈何的乌叔叔啊。 很有趣的是,孩子们明白无名指上戴戒指的意思,可还是管小羊叫哥哥。这令乌的表情更苦涩了。 这就是娃娃脸的优势啊。乌那张棱角分明的酷哥面庞,比起儿童,还是受年轻女性欢迎。 这发生在公园的小小插曲,成为今天印象深刻的回忆。 告别乌后,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我都在不停讨论这件事。小羊一直笑着,和我一同怜悯乌的遭遇。 车窗外,日落如油彩在高楼大厦间流淌。眼前的道路也染上橙红交织的颜色。晚高峰有些塞车,我趁这个机会欣赏沿途风光。只是天空被建筑和广告牌切割,心里感到些许遗憾。 “乌君的目光还是那么锐利。”小羊突然说。 我看过去,他正望向窗外,夕阳照在他的侧脸。表情在光辉中模糊不清。 “是说他指导孩子们踢球时的表现吗?”我问。 “算是吧。”小羊含糊地回答,接着是长长的沉默。 车队缓缓朝前流动。尾灯红成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我情不自禁叹气。“再堵下去,到家的时候都天黑了。” “没有关系,我在这里陪你。” 小羊安慰着。我握住换挡器的手被温柔覆盖。他仍然看向窗外,仿佛被那片绮丽的晚霞深深。 “回去后,相机里的照片和视频,可以交给我处理吗。我新学了一些修片技巧。” “好啊,都交给你咯。” 我当然不会拒绝,只是越来越在意,为什么他一直盯着窗外。试着伸手碰他的脸,他仿佛有所感知,准确握住我手腕。 “嗯?”我睁大眼睛。 “现在,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声音里没有以往的活力,好像随时会融化在夕阳里。 “小羊。”我有些担心,“你还好吗?” “嗯,没事的。” “你为什么不转过来看我?” “啊……”他轻叹着。停顿好几秒后,他缓缓开口,“从前,就连父母和我自己都没能看透的内心,却被乌君发现了。然后他给了我鼓励,让我试着重视自己的意愿。我一直很感激他,觉得他真了不起。” 乌的观察和分析能力确实厉害,虽然有点毒舌,但他本质还是一个好人。 “乌君,乌君他……”小羊好几次欲言又止。 我不自觉屏息凝视,心脏咚咚跳动。随着他不断酝酿开口的决意,面前拥堵的车流也开始散去。第一次希望拥堵可以持续更长时间,心里总觉得,要是这么快回到家里,就好像会失去听见他倾诉的机会。 “乌,他到底怎么了?”我情不自禁插嘴。 终于,小羊转头看我了。可不知为何,他眼里盛满煎熬,复杂的情绪夹杂在一起。有忧郁,有迷茫,有不甘,有担忧,还有汹涌而深沉的—— 愤怒。 我脑子里轰然一响,意识到小羊在发怒的瞬间,全身上下都冒出了鸡皮疙瘩。 “小羊……”我仿佛初次认识他,身边的男人不是自己朝夕相处的丈夫。 “对不起。”他迅速把头扭开,再次看向窗外,同时再次以掌心覆盖我的手。我感觉他在微微颤抖。 “忘了我刚才说的吧。我太专注于自己的感受,又任性地胡思乱想。所以,忘了吧……拜托了。” 微弱破碎的声音,仿佛随时有泪水滴落。 我没有追问,什么都没有说。我在想,既然乌能理解小羊的烦恼,那自己也能做到。只要一直陪在他身边,一定能将他的全部都了然于心。 所以…… 回到家,刚关上大门的瞬间,被小羊推倒在玄关,被他吻住的瞬间,我放松了身体。不论动作多么粗鲁,进来时多么急躁,只要感受到他指尖还在颤抖,我就什么怨言都没有。 他的吻仿佛大雨,落在身体每个角落。 “对不起。”他喑喑低语,拥抱的力量强烈得我难忘至头脑空白。 “没关系,没关系的,小羊。”我回抱住他,抚摸他。他被汗水淋湿的头发像春天的茁芽,夏天的云层,热烈释放像闪电瞬间划破天际。 我很累,累得想要沉沉入睡。 但我记得要让自己的每一个回应都充满心意。我抬起头寻找他的嘴唇,亲他,和他说,我爱他。 然后我睡去,躺在他臂弯里。我是他摘下的爱慕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