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女为帝》
1. 旧魂又新婚
祝景乾闭上双眼时,眼前是一片朦胧的红色。
她再次睁开双眼时,眼前依旧是一片朦胧的红色。
额间不再是黏腻的血液,取而代之的似乎是一方柔软的绸布。
万箭穿心的痛楚也在慢慢消散,四肢重新变得暖洋洋的,原本的头痛欲裂也开始渐渐缓解。
......是到了地府么?怎么眼前还是如此模糊不清?
她的意识还是有些浑浊,尝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身体的掌控权再次回到了自己手中。
她又试着动了动喉咙,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轻咳,更是让她心头一惊。
这是......没死?
她犹记得脑海中的最后一幕,云京城分崩离析、生灵涂炭,面对大军压境,身为长公主的她一马当先,和夫君赵渭立于城头,和敌军谈判。
是了!赵渭呢?
但是下一刻,她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了。
赵渭不仅仅是父皇最器重的丞相,也是自己的夫君,她最信任的枕边人。
但正是这个人,不仅朝内结党营私,还暗中联合前朝余孽,黑白两道牟取暴利,之后更是和奸细里应外合,发动了这场叛乱。
最后假传祝景乾的军令,把她推下城墙。
身子还未落到地面,千万支箭矢便铺天盖地,把祝景乾刺得千疮百孔。
她脑海中最后的记忆,便是战火中的都城云京,狼烟四起,到处都是百姓绝望的哭喊,失去双腿的丈夫挣扎着,却被一刀砍下头颅,妻子紧紧抱着怀中的孩子,却被一箭穿心……满城血泊,天穹暗红。
白骨堆成小山,山顶却又不断堆起尚温热的尸体,鲜血浸染黄土,庄稼却不再生长,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恶臭。
赵渭就站在城墙上冷笑着,湿热的鲜血渐渐模糊祝景乾的双眼,编织起生命落幕的猩红。
如今自己竟然重生了。
祝景乾摸索着站起身,却觉得头顶沉重无比,身上的衣裳也繁重不堪。
她下意识一摸额头,手感冰冷细腻,难道身上的甲胄也和自己一起重生了?
不对,鼻尖浮动着若有若无的暗香,看来这里早已不是硝烟弥漫的战场了。
轻轻一扯,头顶上竟然是一方红绸布,她才意识到头上戴着的是一顶华丽的珠翠凤冠,屋内红得刺眼,却洋溢着喜庆的氛围。
红纱暖帐轻垂,上面用金丝绣着并蒂莲花,自己身下便是锦裘绣榻,被褥上也绣着弄水鸳鸯,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袅袅香烟,氤氲着一室的柔情蜜意,有些甜腻的香味让她忍不住搓了搓鼻子。
眼前是一面被打磨得光亮无比的铜镜,镜中映出一名美丽的少女。
凌厉高挑的丹凤眼,本该蕴含着万千妩媚,却被她眼底隐隐的戾气给磨平了,肌肤瓷白细腻,全然不似上辈子那般粗糙。
镜中少女那姣好却有些陌生的面容,让她愣了半晌。
正当她发愣的时候,门外传来一个小丫鬟的声音:“公主殿下,该净手了。”
熟悉的声音顿时让她绷紧了神经,一个名字在喉间滚动,呼之欲出。
“轻烟?”
门外的丫鬟一愣,很快回应:“正是奴婢,奴婢已接好水盆,在外等候殿下。”
祝景乾抿了抿唇,有些紧张道:“进来吧。”
很快,木门吱嘎一声,一个清纯高挑的小姑娘端着铜盆走进来,蹲在她身边。
“殿下怎么把红盖头取下来了?”她抬头看着祝景乾,有些惊讶道。
祝景乾没有回答她,而是忍不住端详着她稚嫩的脸。
依旧是那双圆圆的杏眼,那副天真无邪的模样,眉间还没有多年后那股挥不去的忧愁,似乎在告诉祝景乾,此刻一切都还来得及。
轻烟从小便跟在她身边,是她最忠实的侍女,以至于后来放弃做女官的机会,只想一生服侍祝景乾。
可惜日后祝景乾遇刺,她为了保护自己的主子,挡下了那一刀,当场身亡。
想到她今后为自己而死的结局,祝景乾便下意识伸出手,抚摸着她尚为青涩的脸,眼中闪动着复杂的情绪。
轻烟对她这一举动摸不着头脑,只觉得殿下此刻有些奇怪,却不敢轻举妄动,只要小心翼翼地问:“公主殿下,奴婢......是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么?”
祝景乾慢慢把手收回,重新换上一副拘谨的样子。
如今有太多事情需要梳理清楚,她的脑子也没彻底清醒,必须先静观其变,韬光养晦,不能让他人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
她偏头看了看铜镜,凤冠霞帔,国色天香,应该是回到了出嫁时的那天,大概是……十年前吧。
十年沧海桑田,人心最是叵测,看着这铺天盖地的喜庆,她心中只余悲凉。
永徽帝建立新朝,国号云昭,定都云京,祝景乾是新朝建立后出生的第一位皇嗣,被视作祥瑞的象征,深得永徽帝宠爱。
她的公主封号甚至与国号一样,同为云昭,人称云昭长公主。
祝景乾自幼便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绫罗绸缎、珠翠罗绮应有尽有,只要是她想要的,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包括那位探花郎。
祝景乾这一生得到的东西太多,以至于她当年是怎么得到这位夫婿的,也变得模糊起来。
直到死过一回,满腔真情化作仇恨,她看着这熟悉的卧房半晌,想起了往事。
当时祝景乾年芳十八,父皇便召集了一大群适龄的世家子弟,在院中站得整整齐齐,每一位都器宇轩昂、英姿勃发,像选妃似的等着她挑看,可祝景乾一点都不感兴趣,只是一个劲地逗着手中的鸟雀。
一众青年才子站得腿都酸了,心中紧张得冒火,却不敢有半句怨言。
永徽帝有些不悦,刚想开口,恰好这时候钱公公在他背后悄悄提醒,道今年殿试后的探花郎已经在文华殿等待良久了,永徽帝却摆摆手道:“着什么急,等为乾儿挑好驸马再说。”
可祝景乾闷得无聊,便撺掇父皇要敬重人才,永徽帝想了想,觉得可能是自己在场,让女儿有些拘谨,于是依她的心思先去了文华殿。
可是永徽帝没想到的是,祝景乾竟然也悄悄跑去文华殿偷看,只是想知道能被称为探花郎的男人长什么样子。
彼时赵渭一身士子衣袍,端正跪在文华殿中央,头发整整齐齐束在发冠上,一双杏眼纯净无比,无辜俊逸得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就是这一眼,让她对赵渭一见钟情,非他不嫁。
可也是这一眼,拉开了十年后祝景乾万箭穿心、死不瞑目的序幕。
她的思绪飘回了十年前,但戏剧的是,上辈子的十年前变成了现在,变成了她触手可及的当下。
或许一切都还来得及,一切都可以扭正过来。
“殿下……”
轻烟看着她一言不发的样子,眼神空洞而迷茫,不由得有些担心。
祝景乾的思绪被打断,连忙回过神来应答她:“没事,刚才在想一些事情。”
铜盆里洒满了花瓣,香露的味道氤氲上来,她掬起一捧尚温的水,又看着水从指缝中流出。
“殿下是不是太紧张了,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呢!”轻烟隐约察觉她情绪有些不对,便浅笑打趣道。
祝景乾也笑了起来:“不错,我现在是有些紧张。”
轻烟轻松诙谐的语调,让她有些恍惚,心神不宁。
确实是重来一世了,而她和赵渭,永远隔着一道家国仇恨的坎。
她盯着铜盆里泛起的波纹,竟情不自禁地微笑,喃喃道:“云昭国还在,我还有希望力挽狂澜……”
“殿下在说什么?”轻烟没听清,疑惑地问。
“没什么,”她三下五除二洗好手,随意在大红嫁衣上擦了擦手便吩咐:“帮我把衣裳脱了,脸也洗干净。”
她才不想和赵渭再一次成亲。
“啊?殿下说什么胡话呢?”轻烟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她。
“我不要和他成亲了,我不喜欢他。”
“殿下别开玩笑了!姑爷已经在东院等着了,只待殿下梳妆完毕,府外早已做好八抬大轿的准备,到时候姑爷会亲自扶轿接亲!”轻烟有些莫名其妙,以为她又在闹小性子。
“东院?”祝景乾挑了挑眉,心想得来全不费工夫,“那更好了。”
她一扯头上那顶价值连城的凤冠,随手放到桌上,提着大红裙摆便欲起身。
“殿下!”轻烟快急哭了,连忙扑在她腿上,“殿下这是怎么了?前些日子里还求着皇上赐婚,如今怎么又要退亲,平白生出事端?”
祝景乾反握着轻烟的手腕,看着她认真道:“我没有开玩笑,我现在不喜欢赵渭了,我不要成亲。”
轻烟看着她认真的神情,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心中不禁犹豫起来。
她一直对祝景乾忠心耿耿,也素来知道她喜怒无常,但从来没见过这般不讲理的时刻。
更何况大婚将至,皇上早就承诺在宫内亲自主持,此刻若是退亲,岂不是让整个皇室的脸面挂不住!
“这样吧,我亲自找他,你好好地留在这里,我做的任何事情都不关你事,你只当不知道。”
祝景乾不想再过多纠缠,急急吩咐了几句后便推门而出。
“殿下!等等奴婢!”
轻烟也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唯恐自家公主遇到什么棘手的状况,也急忙跟上去。
长公主府实在是大,足足有五进三路,赵渭一早便策马赶来,招摇地带着一众随从,在东院等候多时。
祝景乾记得赵渭祖籍不在京城,所以两人成亲后,赵渭自然而然住进公主府,但是随着他的官职渐渐升高,越来越受父皇重视,府邸上的牌匾也悄然换成了丞相府。
哼,真是一手好买卖。
想到这里,祝景乾冷笑一声,她这一世,可不会再把自己的东西拱手送人。
她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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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开府上的其他人,特地绕了好几次远路,路上发现府上皆是喜气洋洋的氛围,张灯结彩,红绸子随处可见,地上散落着不知道是何时的爆竹碎屑。
轻烟急忙跟上,两人一路小跑,跑到的却是东院的后侧。
“殿下,正门不在这条路上……”轻烟虽然气喘吁吁,但也悄悄提醒她。
“这样吗……”祝景乾有些尴尬。
上辈子因为战事频繁,为了方便出府,她特地令人在此处开了一条小道,但是忘记了这个时候这条小道还没修建。
她侧边便是正厢房,恰巧对着一扇纸糊的窗,外头还挂着一层轻纱,里面人影绰绰,隐隐约约能听到说话声。
祝景乾刚想转身,却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阿渭,你如今倒是作了乘龙快婿,攀了高枝后就把奴家忘了!”
这女人的声音如此千娇百媚,祝景乾心中大惊,立刻屏息凝神。
“你听我解释,是那女人死缠烂打,我只好假意顺从,而且听说她骄纵跋扈惯了,不及你一分的柔情似水。”
是赵渭的声音。
轻烟未听到一半,已经大皱眉头,私下妄议长公主,乃是污蔑皇室的死罪,十个脑袋都不够他掉的!
可她偏头看着祝景乾时候,后者一动不动,看不出情绪。
“对了,我听皇上的口风,他要许我中书舍人一职,前途无量,等过几年稳定了我就把你纳进来,然后我再熬个七八年,怎么也能熬到三品官,到时候那女人早已年老珠黄,加上又无子嗣,你便是府里最尊贵的女人!”赵渭信誓旦旦地承诺。
“无子嗣?”女人狐疑地问。
“弄点避子的偏方就好了,如今她对我如此痴迷,日后一定更加百依百顺。”男人亲昵道。
从窗户的影子不难看出,他用指尖轻轻卷着女人的头发,但是女人似乎有些不满,轻轻推开他,娇嗔道:“我还以为你能坐怀不乱呢。”
“别不开心嘛,为了我们以后能光明正大地生活在一起,这也是迫不得已。”
祝景乾立在窗外,站得笔直,把这些话一字不漏地收进耳朵里。
轻烟心里震惊无比,心知自己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几度欲转身避嫌,但衣袖一直被祝景乾紧紧拉着,她只好一边陪着祝景乾蹲墙角,一边担心地观察着她的神色。
祝景乾抿着唇,脸上阴晴不定。
她没想到早在这时候,赵渭已经露出了这般小人面貌。
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只悔恨自己从前太蠢,对他太信任。
轻烟轻轻问道:“殿下,我们要不要……先回禀陛下?”神色小心翼翼,似乎怕她冲动行事。
祝景乾没有说话,突然甩开轻烟的袖口,径直踏过小树丛,朝院子里走去。
一众随从在走廊上林立着,见到她气势汹汹的样子,马上惶恐起来,通报的通报,阻拦的阻拦,更有甚者见大事不妙,直接从小道跑走了。
“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来了!”有人大叫。
“参见殿下,殿下为何此时前来?赵渭大人还没有整理好行头呢……”有人谄媚地上前迎接。
“殿下请速速返回,大礼未开始之前不宜见面,殿下!”有人一脸严肃地警告。
祝景乾直接给上前阻拦的仆从一巴掌,打得他人仰马翻,轻烟在后面急急地跟着,神色慌乱。
她二话不说,一脚踹开大门,力气之大连屋檐上的灯笼都抖了三抖。
虽然武力不及上辈子,但是也够用了。
赵渭斜倚在正中央的软榻上,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下意识护着身后被吓得有些颤抖的女人,两人皆衣衫凌乱,神色慌张。
“你、你为何不经通报便擅闯进来!这是应有的礼数吗?”赵渭很是不悦,想起前些日子祝景乾对她一脸痴情的样子,只觉得此刻自己的面子有些挂不住。
看到上一世深爱过的男人,祝景乾有些愣神,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一副翩翩公子的英俊模样,真是叫人看不出背地里如此恶毒心肠。
是她看错了人,以为文华殿那日的一眼万年,便可以换来一辈子的伉俪情深。
祝景乾定了定神,不让自己陷入回忆里,厉声道:“赵渭,你可要弄明白了,这里是我的长公主府,我此刻也并没有与你成亲,你如今私自带外人进府,该当何罪?!”
赵渭见她咄咄逼人,气势像换了一个人,不由得心生疑惑,但也依旧嘴硬道:“这不过是服侍我穿衣的侍女,是你自己误解了,何况你终究是要嫁给我的,如今这般泼蛮作态,如何做好一个当家主母?!”
祝景乾简直要被气笑了,但不想失态,只是揉了揉太阳穴,耐心道:“第一,这里是公主府,若不是我的特批,你只配在府第的外舍等着。第二,我这次来的目的,就是要和你退亲。你若不想把事情闹大———”
“胡闹!哪有女子提出退亲的道理?!”赵渭也急了,厉声打断她的话。
2. 退婚
看着他恼怒的样子,祝景乾冷笑一声,挑了挑眉:“怎么,你并不喜欢我,如今我放你一马,回去和喜欢的人成亲,不好么?”
赵渭沉声反问:“当初是公主殿下选中了我作驸马,我敬重陛下,不敢不从,如今公主殿下悔而无信,算不算是忤逆皇命?”
“别恐吓我,没有用,待我把事情始末回了父皇,凡事自有定夺!”祝景乾倨傲地看着他,冷笑道。
赵渭越发觉得奇怪,起初他做好了这位公主撒泼胡闹的准备,并且有十足的信心把她哄好,可现在她竟然言之凿凿地要退亲,不像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样子,而且字字在理,神色冷峻,反倒像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祝景乾不想再废话,转而吩咐轻烟:“让罗虎立刻带人来见我!”
轻烟得诏,连忙跑开,门外的侍从面面相觑,不敢轻易阻拦。
罗虎是长公主府上的侍卫统领,管理着府上百来名府兵,只效忠于祝景乾,几乎是死士一样的存在。
很快,一众真刀实枪的府兵包围了这个侧厢房,铁甲声不绝于耳。
赵渭听到外头声响,神色大变,却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我们是圣旨赐婚,你这样做,无疑是自损皇家颜面,对我和对你都没有好处。”他阴沉着脸,压低声音,还试图和她讲道理。
“自损皇家颜面?”祝景乾觉得很好笑,“你这样做,难道不是损我颜面在先?”
“把事情闹的这样大,也不怕外头议论吗?”
“你也知道怕外头议论?你做出这样的事情之前怎么没有想过?”
祝景乾说完这番话后,懒得继续搭理他,转身朝罗虎下令:“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允许,不许放走一个人。”
“是!”罗虎没有问为什么,很快应答下来。
赵渭顿时又惊又怒,厉声道:“我如今是陛下的臣子,你身为皇子,更不该私自处置我,这是在蔑视皇权!”
祝景乾猛然盯着他,眼睛眯起来,像一条毒蛇,一个字一个字道:“不许朝我乱泼脏水,否则我马上拔了你的舌头。”
赵渭被她的气势吓到,一时不敢再说什么。
身后的女人终于忍不住,开始哭哭啼啼起来:“阿渭,怎么办啊?我不想留在这里!”
赵渭心烦意乱地推开她,三两步跑下床,想拉住祝景乾,守在一旁的罗虎见状,直接拔出长刀,直指赵渭的喉间。
长刀闪烁着阴冷的光芒,一看就是见过血的好刀,纵使再愤怒,赵渭也不敢再继续往前半步了。
罗虎转动手腕,把刀柄换了一个方向,又猛地往下一挥,结结实实打在赵渭的膝盖窝子上,痛得他双腿一软,膝盖砸到地上,发出一声惨叫声。
祝景乾没有回头,一甩袖子便疾步走出了东院,留下了身后的一片狼藉。
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一小段路,直到走远了才放慢脚步,轻烟紧紧跟着她,一言不发。
直到走到一处回廊,她才停下来,转头看着东院隐隐约约的屋檐,神色依旧凝重,不知道在想什么。
轻烟低着头,有些无措,想了想开口道:“殿下方才真是太威武了,奴婢还说殿下怎么突然不想成亲了呢,原来早就看穿了这小人。”
看着她极力打破尴尬气氛的样子,祝景乾紧绷的脸色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讪讪地挠了挠鼻子,想起自己上一世可一点没看出来,倒霉地被赵渭算计了半辈子。
不过轻烟很快又担忧地问:“那陛下那边怎么解释,殿下要如实相告吗?”
“嗯。”她轻轻点点头,如今自己仍是最受宠爱的长公主,自己有父皇撑腰,不怕压不过赵渭。
两人慢慢地走着,沿路上的家奴们训练有素,眼观鼻鼻观心,心中虽然疑惑,但也不敢抬头张望。
“殿下!”
背后传来了一道中气十足的高呼,祝景乾转头,看到一个两鬓斑白的太监朝自己跑来,她想起来了,这是府上的男仆总管岳川公公。
当祝景乾小时候还住在紫阳宫里时,岳川公公和福海嬷嬷便专门掌管宫中的大小事宜,所以当她搬入公主府后,这两位宫中老人自然也跟过来了。
福海嬷嬷负责成亲的对接事宜,此刻应还在宫中,岳川公公便暂领府上的所有事务,此刻急急寻找祝景乾,定是知晓了她方才大闹别院的事情。
“公公慢些!”她如今再次看到故人,颇为欣慰,连忙伸出手扶着岳川。
岳川气喘吁吁,看了祝景乾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一直把手放在胸口上顺着气。
“快让人拿盏茶来,”祝景乾吩咐轻烟,扶着岳川坐到旁边的凉亭里,“我知道公公要说什么,我等下就去找父皇认罪,有什么事情我来担。”
祝景乾自幼丧母,见不到父皇的时候,都是岳川公公和福海嬷嬷陪着她长大,她也拿两人当长辈一样敬重。
“哎……”岳川无奈看着祝景乾,叹了口气。
但他心中不由得疑惑起来,怎么公主殿下这次变得如此懂事,还会主动揽责?
“老奴早就说了,公主殿下切不可总是这般冲动,怎么能因为一面之缘就定下这般婚事,如今又生出许多是非。”见祝景乾明事理了不少,岳川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语重心长道。
“公公教训的是,景乾以后定三思而后行。”她低眉顺眼地答复,轻烟也在后面微微躬身。
“还好大礼未成,现在也不算太晚,就不知道陛下那边怎么想了。”
这句话让祝景乾有些疑惑,皱了皱眉道:“父皇一定会为我主持公道,难道还有其他可能吗?”
岳川公公欲言又止,显然是知道些什么,但是不好直说,祝景乾不想让他为难,道:“没事的,父皇这么宠爱我,最多训斥几句,择日再重新为我挑一个好郎君便是了。”
“但愿如此。”岳川公公也不好多说什么,微微点头,“老奴给宫里的福海嬷嬷传个话,让她先停下手头上的事儿,毕竟待会儿什么情况还未可知呢。”
祝景乾点点头:“好,先这样吧。”
待岳川公公走远后,她坐在回廊下的长椅上,仔细梳理着混乱的思绪。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她的性子沉稳了许多,不再像从前那般意气用事,如今反而有些后知后觉地踌躇起来。
如果赵渭不同意退婚,还把此事闹大,大肆宣扬自己蛮横无理,又该如何应对?
不过赵渭善于隐忍,方才虽然一时失态,但也很快反应过来,以名声要挟,可见十分在意名声,所以他绝对不会放弃迎娶自己,放弃飞黄腾达的机会的。
可是此乃皇家丑闻,父皇定然不会当众处置赵渭,那么又会以什么样的罪名安置他呢?
她越想越乱,只觉得头疼不已。
“殿下出了汗,还是先回去换身衣裳吧,这秋越发凉了,身子坏了可不好。”轻烟看着她脸色有些憔悴,忍不住出言建议。
祝景乾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原本奢华昂贵的红嫁衣此刻凌乱不堪,还被树枝划破了好几处,简直是暴殄天物。
头发有些松散,方才一路小跑,额间出了些汗,和脂粉融在一起,便显得有些油头粉面,狼狈不堪。
“好。”她站起身,自顾自地走着,似乎还在想着心事,疾步如风。
轻烟跟在她后面,不敢再像往常一般说闲话,只觉得自己的公主殿下,似乎有什么地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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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卧房中,祝景乾第一件事便是让轻烟把房中布置全部摘下来,免得惹人心烦。
此刻是初秋,天气依旧燥热,祝景乾急急地换上了一件较为素净的鹅黄短衫,才惊觉背后全是汗珠。
轻烟细细梳理着她的头发,祝景乾也在梳理着脑海里乱七八糟的念头。
从自己被推下城墙惨死,到重生回大婚之前,再到下令府兵软禁赵渭,明明发生了这么多事,却短暂得仿佛只是经过了短短一天。
看着镜中貌美年轻时自己,她竟生出了几分不真实感,恍如梦中。
轻烟沉默着,总觉得祝景乾的行为有些说不出来的奇怪……不过公主殿下性子向来古怪,自己身为奴婢,不该私下揣测。
“对了,沉玉和小蝶呢?”祝景乾见气氛有些不自在,便绞尽脑汁找着话题让轻烟安心,也好熟悉一下现在是什么情况。
沉玉是祝景乾的大丫鬟,老成持重,而小蝶是一年前元宵宫宴赵贵妃赠与的,只是祝景乾偶然提了一嘴自己常常腰酸背痛,赵贵妃便道小蝶是推拿按摩的好手,祝景乾不好驳回贵妃面子,半推半就地收作了贴身丫鬟。
祝景乾当然知道小蝶的身份,她是赵贵妃的眼线,暗中递送着公主府中的情报……当然,这是在上辈子她和赵渭成亲后的前提之下,如果自己不和赵渭成婚,那小蝶就不能从赵渭身上打听到前朝的动向了。
如此重要的日子,却只见到轻烟,那么沉玉和小蝶一定陪着福海嬷嬷在宫中等候。
“回殿下,是殿下昨日特地吩咐,让她们跟着福海嬷嬷进宫筹备大婚典礼的布置呀。”
“哦。”
她又想了一下,发现也没什么可聊的了,气氛又是异常沉默。
回想起方才和赵渭的对峙,她心里还是一阵抽疼。
曾经的年少夫妻竟成日后国破家亡的导火索,原来这么多年的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全都是装出来的。
不过比起当时跌落城墙,粉身碎骨的痛苦,故国的消亡才是真正的绝望。
是年少轻狂的自己,间接导致了国破家亡。
她十分郁闷。
“公主殿下,陛下在宫中有请!”
门外岳川公公嘹亮的声音,让她猛地一清醒。
轻烟急忙开门,见到岳川恭敬地候在门口,连忙请他进来。
“老奴就不进去了,轻烟尽快替殿下打理东西,侧门有马车在等着,莫要耽误时间。”
祝景乾点点头,她并没有什么要收拾的东西,也不啰嗦,很快便赶到侧门。
只见侧门停着一辆朴素无比的马车,除了一个车夫外并无他人,她正疑心是不是被骗了,瞥到车夫驾着的那匹马,竟然是父皇钟爱的“飞鸿”。
看来是真的了,她深呼吸一口气,便由轻烟扶着坐上马车。
马车很快便上路了,飞鸿本是驰骋疆场的骏马,此刻让它拉着一架破旧的马车,属实有些委屈,车上的两人颠簸不堪,直呼头晕。
“疼死我了,不如让我亲自骑马……”刚才发生的事情或许还有些不真实,但此刻腰间的疼痛却是清晰无比的,祝景乾忍不住悄悄嘟囔。
“殿下靠着奴婢吧,背后的木枕太硬了……还有殿下什么时候会骑马了?”
车帘外的闹市声渐渐弱下来,应是车夫特地选了一条人少的道路,听不到让人心烦的杂音。
祝景乾好不容易放松下来,她闭上眼睛,难得地放空自己。
很快,皇城便到了,马蹄下是宽阔的青石板大路,两边皆是红墙黄瓦,依稀可见金殿巍峨,琉璃焕彩。
她呆呆地看着车外,一切繁华匆匆掠过,好似过眼云烟。
3. 怨偶
养心殿内,永徽帝坐在主塌上,不断摩挲着手中的紫檀佛珠,面无表情,却不怒自威。
面对沉重如山的帝王威压,殿内伺候的太监宫女都低垂着头,不敢东张西望,唯独祝景乾抬着头,有些恍惚地看着他。
上辈子父皇早逝,朝堂动荡,她每日生活在尔虞我诈之中,失去了父皇的宠爱和庇护,只能被驱逐出政治中心,以亲王之名守卫城门,引发了日后一连串的悲剧。
此刻看到阔别已久的父皇,看到总是容忍她一切骄纵蛮横的父皇,她鼻尖涌上一股酸涩,泪水几乎要冲出眼眶。
“说吧。”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人下意识严肃起来。
她心中一凛,强忍激动,条理清晰道:“父皇,原先臣女体恤赵渭一干人等,特地允许他们接亲前暂居府中东院,谁知赵渭竟带了其他的女人,还在院内安排人提防着臣女,臣女一时无措,只好先软禁赵渭,请父皇主持公道!”
永徽帝听罢,却是一副淡淡的样子,既没有对祝景乾的冲动行为不满,也没有想为她打抱不平的样子,让人捉摸不透。
殿内暗香袅袅,祝景乾本就不喜欢这种厚重的香,此刻周围静悄悄的,她心里也开始没底了,头越来越低,看着花纹繁复的地毯发呆。
轻烟在殿外来回渡步,听闻里面突然没有说话声了,一时有些紧张起来。
“轻烟。”
背后有人轻轻唤她的名字,她回头,惊喜地拉着来人的手:“沉玉姐姐、小蝶,你们来了!”
“嘘!”沉玉连忙示意小声一些,低声解释,“福海嬷嬷让我俩过来,大婚典礼的场地已经布置好了,但是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办下去,还有百来人在那里等着,嬷嬷便留在那里,稳住局面。”
“是呀,若是殿下真的不愿成亲,留下那些人没法交代,该如何是好,陛下还要借此机会办一场皇室宴席呢。”小蝶忧心忡忡道。
太极殿早在一个月之前就布置好了公主出嫁的场地,整个宫殿全面修缮了一番,按照祝景乾素日喜爱的奢华风格进行布置,从人力到物力,足足动用了百两黄金。
就连祝景乾在公主府中随手一扔的那顶凤冠,也镶嵌着内务府寻来的数百块瑶池美玉,每一块都如鸽子蛋般大小,细细切割成瑰丽的形状,价值连城。
“那又怎样?”轻烟眼睛一瞪,“难道殿下的幸福不比这些庸俗的东西更重要吗?”
“我只是体察下人罢了———”
“好了,都闭嘴!”沉玉低声吩咐,“宫内不许妄自议论这些事情,有什么事回府再说!”
沉玉是三人中年纪最大的,做事也最周到沉稳,十分有威望,听罢她的话,两人虽有些不对付,也安静下来,没再继续拌嘴。
殿内,祝景乾依旧跪在地上,空气有些凝重,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微弱的呼吸。
永徽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一步步走下台阶,直至祝景乾面前。
黄袍上的九爪金龙熠熠生辉,殿外依稀可见其他宫殿那张扬的屋檐,有雨燕翩翩飞过,鸦声盘旋。
“今年是哪一年了?”永徽帝冷不丁问道。
虽然祝景乾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很快回答:“云昭十八年。”
祝景乾记得非常清楚,如今云昭国建国十八年,而她在云昭元年的时候出生,是祥瑞之兆。
“你十八岁了。”永徽帝幽幽道。
祝景乾察觉得出他话中有话,虽然父皇有些老了,但远远没有老到记不得年号的地步。
但她不理解永徽帝的用意,依旧沉默不语。
“这十八年来,朕一直励精图治、兢兢业业,看着云昭国从一开始的民生凋敝,渐渐百废俱兴,再到如今的一片繁荣盛世……”他长吁一口气,感叹着往昔。
“父皇文武非凡,威震四海,以后也定将恩泽万世,千古流芳!”祝景乾马上附和。
“呵呵,奉承的话说得倒是动听,”永徽帝突然笑了,有些无奈却宠溺地看着她,“你是云昭元年出生的,自然不懂我当年征战四方的残酷,如果不是你母亲跟着我东奔西跑,也不至于身子这么弱,生下你后便撒手人寰。”
祝景乾静静听着,这些事情她都知道,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父皇对母亲的亏欠和对自己的宠爱,却不明白他此刻说这些话是为了什么。
“但是朝代繁荣昌盛的背后,也必定有着深处的暗流涌动,”永徽帝循循善诱,“总会有一些旧朝的遗民不愿生活在朕的统治下,但朕依旧保留着他们原有的土地,赋予他们新朝百姓应有的权利。”
“为什么?”祝景乾有些不解,心直口快,“对于这些不听话的人,统统杀掉不就好了么?”
“可是他们不是将士,他们只是无辜的百姓。”
祝景乾没想过这层含义,心头微微一颤。
永徽帝继续道:“其实朕要说的是,赵渭出身有些特别……”
说到这里,他特地停顿了一下,祝景乾皱起眉头,难道他是什么侯爵亲王的后代?如果是这样的话,确实不好和那些权贵们商议退亲的事宜。
“他祖辈是前朝的遗民,一直居住在睦州。”
祝景乾明白了,原来也不是什么大势力,只是出身有些特殊,但也足以让人警惕了。
她对睦州所知甚少,只知道前朝未覆灭时,睦州是交通商业最发达的地区,却因为当地人太过排外,渐渐一蹶不振起来。
新朝建立后,永徽帝延续了原都城云京,大力发展各行各业,睦州的商业地位也渐渐边缘化,大部分百姓纷纷迁走,留下来的大多是前朝的遗民,依旧做着复辟亡朝的美梦,偶尔还会发生暴乱,确实是一块棘手的地方。
他们不接受永徽帝的示好,几乎是隔绝外界的状态,而且遗民数量也不少,有些地方还组成了多支私人军队,如果贸然用武力进攻,虽然也能获胜,但是毕竟都是同一个国度的子民,且不说永徽帝于心不忍,而且也劳神伤财、损耗极大。
周围列国对新崛起的云昭国虎视眈眈,云昭国此刻也正是发展的关键阶段,随意的内战只会伤国伤民,得不偿失。
永徽帝头疼许久,只好退一步求稳,默许了睦州的部分自治。
但是睦州这块地着实好,肥沃的土地是他们自给自足的底气,而且地势平坦,外接多国边境,若将来要和他国建交,睦州定是越不过去的一块地方。
“赵渭竟然是睦州的,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睦州人。”祝景乾感叹,“听闻他们一直自我封闭、不闻外界,赵渭怎么肯进京考取功名了?”
“都多少年过去了,当初嚷着反对朕的都是那些老一辈,新一代的睦州人也未必都认同祖辈的观点,毕竟天底下这么大,总不能一辈子都窝在睦州吧。”永徽帝微笑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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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目光长远,臣女望尘莫及。”祝景乾连连点头,想了一会儿便明白了。
不管多大的矛盾冲突,如果没有切身经历过,是很难一代一代口口相传下来的,况且永徽帝待他们不薄,绝对会有新一代的睦州人,愿意迈出归顺云昭国的一步。
“当时你指名道姓要赵渭做夫婿,其实朕是有些犹豫的,因为他的身份太过特殊,你们的婚事难免沾染上几丝政治倾向。”永徽帝摸了摸下巴,显得十分为难,“但是看你一副非他不嫁的样子,朕想着这样也好,如果你们真能和和美美地在一起,对我朝是百利无一害。”
祝景乾心中思绪万千,觉得事情有些棘手起来。
说来说去,永徽帝都没有说到如何处置赵渭,只是一再提及睦州,经历了一世的尔虞我诈后,祝景乾很快明白了他的暗示。
她自嘲地笑笑:“看来臣女进退两难啊,如果此刻退亲,岂不是让我们和睦州原本就紧张的关系更加摇摇欲坠?没想到我这么有眼光,挑选了一个最适合嫁的对象,那个词叫什么来着……联姻?下嫁?”
永徽帝看着她有些苦涩的脸,原本瑰丽的眼睛暗淡下来,难过的表情和她母亲一模一样,顿时极为不忍,连忙安慰道:“没关系的,如果你真的不喜欢他,朕命你们退亲就是,区区一小块睦州,不给朕面子许久,朕也忍他们很久了!”
“不行,”祝景乾冷静地反驳,“事到临头,此刻退亲让谁都难堪,臣女知道父皇疼我,但是还是要以家国大事为先,儿女情长为后。”
永徽帝愣住了,没料到祝景乾竟然说出如此陌生的话,懂事得让人有些害怕。
“乾儿,你不必委曲求全,更别做傻事啊!”永徽帝有些着急,这根本不是祝景乾一贯的作风,更像是她气愤伤心过了头,极力压制情绪的气话。
祝景乾有些好笑:“父皇,您想成什么了,臣女只是剖析利害罢了,并没有说气话。”
她也没有想到,两人的婚约下还有这样一层关系,若当时父皇提早和她说,她也不会硬要嫁给赵渭了。
如今竟是这般骑虎难下的局面......她不由得苦笑。
定了定心神,她嘴角勾起一抹微笑,道:“私会事小,若是因此破坏了我们和睦州好不容易维持的关系,岂不是小事化大,两败俱伤?而且赵渭如今作了父皇的臣子,定有过人之处,日后还需要他为国效力呢!”
永徽帝突然觉得他有些看不透这个女儿了,却没有接着追问,只是沉吟不语。
祝景乾在心里暗暗打好了算盘,赵渭是从睦州出身的探花郎,定是将来制衡睦州的一枚好棋子,与其把这枚棋子流落外头,不如放到自己眼下钳制着,日日监视着他。
既要利用好赵渭,又不能让他脱离自己的控制,思来想去,唯有自己以身入局,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而且赵渭上一世对她如此薄情残忍,这一世,她更要以千百倍报复回去,让他日日在煎熬中难以脱身,即便最后落得玉石俱焚的下场,也叫他万劫不复。
“臣女回去成亲便是,方才的话,就当臣女没有说过。”她干脆利落道,瘦小的身姿在殿中央高傲地站着,似一颗劲松。
永徽帝看她心意已决,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愣了片刻只道:“你长大了。”
祝景乾微微一笑,下跪行礼,低垂的眼眸中闪动着说不出的阴冷。
4. 戏子红颜
喜烛高烧,千百根龙凤双烛照亮了金碧辉煌的殿堂,本是昏暗的傍晚,此刻竟亮如白昼。
钟鼓齐鸣,声震九霄,殿内站着数以百计的太监宫女,却都垂手而立,只剩钟声悠扬,回响在空荡的大殿上方。
祝景乾身着一套新的大红嫁衣,头戴九龙九凤花钗冠,盖着绣着金线的红盖头,右手被沉玉搀扶着,两人皆小心翼翼,站在还未开启的大殿门外。
门外的风有些微凉,祝景乾缩了缩脖子,轻声问道:“赵渭还没来么?”
沉玉弯着身子,也轻声回答:“赵大人以彰显对殿下的愧疚与忠诚,又去沐浴祈福了一遍,应该快到了……罗虎白日里打伤了赵大人的膝盖,也许行动上也有些不便。”
“哼。”祝景乾冷笑,却没再说什么。
按照规矩,她要等赵渭一同到达殿门外,才能并肩走进殿内,来到坐在主位的永徽帝面前,再由司礼太监主持,按照流程完成婚礼。
因为是皇室婚礼,所以只有永徽帝、在京亲王和一些高位嫔妃到场,因为对祝景乾母亲的思念,所以永徽帝一直没有立皇后。
子凭母贵,所以祝景乾地位如此显赫。
可是再显赫尊贵,也要被迫嫁给不爱的男人。
不……祝景乾怔了怔,要怪就怪自己偏偏穿回这个节点,曾经的她,此刻还是爱着赵渭的。
“殿下,臣来了。”
一道温和谦逊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让她头皮发麻。
“请殿下扶着臣的手。”
祝景乾透过红盖头,隐隐约约看到赵渭伸出手,掌心朝上,等待着她的回应。
“……”祝景乾没有理他。
赵渭也不着急,默默保持着这个姿势,只是腿脚似乎有些支撑不住,微微有些颤抖,想来是膝盖上的伤确实不小。
祝景乾瞥了他一眼,他身着绛红圆领袍,上面细细绣着精致的花鸟,头戴乌纱帽,帽顶装饰着上好的珠玉。
很熟悉的打扮,和那天祝景乾在文华殿对他一见钟情的打扮一模一样。
她瞧不起他的小心思,却不得不一甩手,勉强把指尖放在他掌心中,重新盖上盖头。
眼前又是熟悉的猩红,朦胧而含糊,隐隐约约看得见外面的景色。
“谢殿下赏光。”赵渭含笑。
殿门应声而开,华光四溢。
祝景乾行尸走肉般移动着,耳边是妃嫔们贺喜的声音,还有龙椅上永徽帝释然的笑声。
丝竹阵阵,她只觉得刺耳。
山河破碎的往昔,和此刻奢华耀眼的一幕交织,她的脑袋一阵阵发疼。
司礼太监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赵渭已经轻轻揭开了她的红盖头,眼前瞬间明朗。
永徽帝高坐主位,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一副满意的样子。
侧边便是一众妃嫔,花枝招展,穿红着绿,好似一簇簇盛开的鲜花。
祝景乾粗略扫一眼,发现下首位上坐着一名而立之年的男人,是自己很久未见的皇兄。
永徽帝有一子两女,祝景乾年龄居中。
但是祝景乾对这时候的皇兄没有太大印象,皇兄是父皇还未当皇帝时候便出生的,很早就开始接触政务,这几年频繁替父皇巡游出征,也是朝野间人人认可的太子。
后来确实当上皇帝了,却因为苛政失了民心,又纵容后宫宦官干政,逐渐丧失皇权,等到反应过来时候,却已经无力回天,成为被架空的傀儡。
至于这位皇妹,她更没有印象了,只记得上一世被嫁去别国和亲,后来再也没有见到过。
“真是找不出一个有用的……”她暗自嘟囔。
“乾儿,你说什么?”永徽帝疑惑地看着她。
“啊,没什么!”
“近日筹备大婚事宜,你们二人诸多劳累,确实该好好休息,”永徽帝看着下面二人,脸上带着笑意,但是眼神毫无波澜,“还有府上那些下人们,也该多加赏赐一番。”
“是,谢父皇体谅。”
见祝景乾有些疲惫,永徽帝也不愿让她过度劳累,简短叮嘱:“今日你们大婚,是皇室之幸、社稷之福,今后也需牢记皇室责任,为宗室表率,为万民立典范,使我朝福泽绵延,永享太平。”
“是,儿臣遵旨。”两人双双叩首。
“起来吧,到偏殿换身衣服再入席,今晚也是皇家盛筵,大家可自行饮酒作乐,不必如此拘束!”
祝景乾就等他这句话,扶着沉玉就走到偏殿,一眼都不给赵渭。底下众人察觉到了什么,却只是偷偷对着眼色,看破不说破。
待祝景乾把繁复的嫁衣和头冠换下来后,重新回到宴席间,身旁便是身为太子的皇兄,赵渭则坐在她正对面。
其实在上一世,她换完衣裳后便先行回府,压根没有参加后边的宫宴,但是鬼使神差之下,这一次她选择留下来。
毕竟有些不记得当下的形势了,观察观察也好。
面前是精致的佳肴美酒,祝景乾却无心饮用,只是百无聊赖地玩着银酒杯。
“云昭公主。”
一道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回头,是赵贵妃,太子的生母。
从穿着打扮看得出,赵贵妃为这次宴会费了不少心思。她虽不是皇后,但也是最高级的嫔妃了,此刻问候祝景乾,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祝景乾不善应酬,僵硬地转过身。
赵贵妃举起酒杯向她示意,丹唇如同花瓣一般:“今日公主与驸马喜结良缘,妾身倍感欢喜,此杯祝愿公主与驸马永结连理,白头偕老。”
祝景乾端起沉玉手中的酒杯,也微笑致意:“多谢赵贵妃。”
“妾身今夜邀请了云京城有名的戏班,听闻此戏班新编排了一出好戏,而且不是云京的本土戏种,竟是妾身没见过的新形式,殿下是否肯赏脸观赏一番?”
祝景乾摇了摇头:“我今日疲惫得紧,况且府上诸多琐事未打理,多谢贵妃好意,恐怕要先行告退了。”
赵贵妃依旧温温柔柔地笑着:“既然如此,就不多叨扰殿下,年儿许久不回来,很是想念两个皇妹,改日我定让他亲自到公主府上拜访,一叙兄妹之情。”
年儿?祝景乾愣了愣,想起来身边的太子皇兄确实叫祝景年,但是自己和他也不是很熟的样子,又何来兄妹之情呢。
如果祝景年顾及过兄妹之情,上一世就不会在自己被大臣们口诛笔伐的时候选择沉默,害得她再也回不去宫里。
她瞥了一眼祝景年,对方端端正正坐在位置上,似乎根本不在意她和赵贵妃的对话。
两个人关系不好吗?
祝景乾收回目光,僵硬地笑笑:“多谢贵妃关心。”
“对了,小蝶在府中伺候得如何?若是惹了殿下不悦,也请殿下替妾身严加管教才是。”
“她伺候得很好,再怎么说都已经是我府中的侍女了,平日奖赏自有我定夺,不劳贵妃关心。”
见祝景乾绵里藏针的样子,赵贵妃也不多聊了,娇媚一笑,又把目光聚焦到殿中央的舞女身上。
音乐声突然由清雅转为激昂,两排舞女从殿门鱼贯而入,水袖翩翩,像次第盛开的鲜花般灿烂。
祝景年像是突然来了兴趣,一直平静的脸色流露出几许期待,身子也微微往前倾了些许。
察觉到他细微的变化,祝景乾也下意识看向他目光所在的地方,只见一片灿烂的水袖如霞。
笛声越来越悠扬,凄美的旋律回荡在梁上,让她不由自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红翠争入画,间莺花肯嫌孤寡——”
祝景乾向来不爱听戏,却也识得民间受欢迎的那些唱法,听得出此刻这戏子的唱法确实新颖,不由得也心生几分好奇。
从殿门缓缓走出一白衣戏子,说是白衣,细看通身上下却繁复非常,巧思颇多。
云髻高耸,镶着数颗璀璨的明珠宝石,一袭白衣卷着暗云纹,绣着针脚细密的花鸟,眉如新月,面若桃花,好一副娇俏的女儿模样。
“———断娇柔春风无那。”
唱腔婉转,余音袅袅,盈盈春色如在眼前。
虽然音色柔和,但是穿透力颇强,祝景乾觉得脑子嗡嗡作响,似乎整个脑袋都在和这道声音共鸣。
她不明觉厉起来,放弃了先行告退的想法,饶有兴致地看着这戏子在殿中莲步轻移,一颦一笑尽显其功力颇深。
她托着腮,瞥到对面的赵渭一脸含笑,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名戏子,眼珠随着水袖翩飞而转动,让祝景乾不由得心生多一分的鄙夷。
似乎是察觉到了祝景乾的目光,赵渭突然看向她,一双杏眼显得格外无辜,祝景乾只觉得一身恶寒,赶紧移开了目光,生怕引起什么误会。
愣了片刻,祝景乾揉了揉太阳穴,头顶最华丽的凤冠已经摘下来了,但还有着一堆繁复的首饰,压得她的脑袋疼,她悄悄取下了脑后最重的金累丝点翠凤尾发簪,才感到轻松一些。
脑袋上轻松了一些,心里却依旧沉重,百无聊赖间,她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其实重来一世,她一时半会也找不出最大的纰漏是出现在哪里。
或许是赵渭暗中联络前朝太子,腐蚀朝政,又或许是皇兄性子软弱迂腐,任由外戚干政,也或许......是父皇年老昏庸,松懈国防。
总之,从很早以前多方势力便开始暗流涌动了,直到之后父皇驾崩,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才浮现在水面上,却为时已晚。
想到这里,她又隐隐觉得头疼起来,眼前奢靡的一切让她的心微微颤动。
什么责任担当,家国大义,干脆只要远离赵渭,明哲保身,她依旧是最尊贵的长公主,即便未来云昭国灭亡,自己大可以敛财避世,不问红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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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是自己想要的结局吗?
祝景乾下意识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留下一道道深深的月牙般的痕迹。
自己到底该怎么做?
不知不觉中,已然一曲唱毕,戏子朝着龙椅盈盈一拜,便慢慢倒退着隐入伴舞的女子中。
丝竹声仍丝丝缕缕,殿中却空荡荡不见其人,恍如一场春日华梦的落幕。
不过很快,又是一批舞女涌进来,腰间脚踝系着金澄澄的铃铛,摆动着纤细的腰肢。
觥筹交错,宾主尽欢,祝景乾突然感觉有些疲惫,她不是后宫里的妃子,找不到可以聊天的人,也不像若无其事的皇兄,淡定得仿佛置身于宴席之外。
不对,皇兄呢?
祝景乾突然注意到自己身边的位置不知道什么时候空了,桌上的酒杯还丝丝缕缕冒着热气。
赵贵妃半蹲在龙椅旁,忙着给永徽帝倒酒聊天,永徽帝高坐龙椅上,已经有些醉醺醺的了,似乎没有人在意这位太子的突然离席。
一阵不知道从哪来的风,突然吹起祝景乾耳边散乱的发丝。
她一回头,原来是方才那名戏子,施施然从她身后退场,似乎要到偏殿去,宽大的衣袖带起了一阵微风。
和方才婀娜多姿的身段不同,此刻戏子挺直了腰板,背如刀削般单薄,眼神中透露着一丝疲惫。
祝景乾突然觉得这名戏子有些眼熟,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可能对天底下好看的美人儿都感到眼熟。
但鬼使神差之下,她还是轻轻揪住了戏子的衣摆。
衣摆下的手一闪而过,骨节分明,青筋迸出,分明是一双粗糙的男人的手。
祝景乾有些被吓到,想了一下却也觉得合理,戏子确实只有男人才能当,自己不该以貌取人,幸而周围没有人注意到两人此刻的动作。
白衣戏子有些诧异,停下脚步看着她。
脸上的脂粉依旧浓郁,或许是方才的表演太过卖力,几滴汗珠从他的额间滑落下来,有些花了眼角的妆,但那张美得雌雄莫辨的脸依旧明艳。
“你叫什么名字?”祝景乾毫不客气地问,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之心。
或许是忌惮对方高贵的身份,戏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回答:“我......鄙人名为秦扶玉。”
声音有些刻意地端着,似乎不想让他人知道自己原本的声音。
“秦扶玉?”祝景乾下意识重复了一遍,便勾起了嘴角,“这个名字很好听,你方才那出戏也很精彩。”
“多谢公主殿下。”
他垂下长长的睫毛,似乎不想再过多言,不动声色地抽回祝景乾手中的那方衣袖,含着笑便要倒退离开。
祝景乾立刻拿起桌上的金累丝点翠凤尾发簪,二话不说便塞到他的手中,发觉他手心冰冷而宽厚,指尖却有着非常明显的老茧。
秦扶玉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却没有第一时间退还回去。
祝景乾满意地笑笑,毕竟戏子嘛,台上光鲜亮丽,台下身份低微,跟着戏班子也分不到多少钱,此刻获得如此价值连城的首饰,几乎抵得上民间百姓一辈子吃穿不愁,又有几个人能够拒绝呢?
她还想再多说几句,突然注意到赵渭的目光一直落在这边,不知道看了多久,眼神依旧温润,却仿佛藏着说不出的冰冷。
这是什么意思,吃醋了?
再次转头,方才那个名为秦扶玉的戏子已经不见了,离开的时候连风也没留下。
连道别都没有,罢了,不过是见钱眼开的下九流。
祝景乾默默喝着杯中的热黄酒,又多待了一会儿,便以头疼为由,带着沉玉起身回府了。
赵渭仍在席中,脸色有些晦暗,不知道在想什么。
.
待祝景乾回到府中,已经是鸡鸣丑时,月光的清辉洒满了沿路的石阶,荧荧幽幽。
她很是疲惫,半倚在榻上,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脸上的铅华也只是草草擦去。
至于赵渭今夜回府的住所,她不想管这么多,反正门外府兵守卫,赵渭去哪都好,总之别想踏入她所居的住院一步。
过几天还是去探望探望皇兄吧......她昏昏沉沉地想着,面子上总得做足一点,不能像上辈子那样把自己高高挂起了。
头痛欲裂。
辗转反侧了半宿,她依旧睡不着,在外头守夜的小蝶察觉,连忙跑过来为她披好衣服。
“我睡了多久?”
“将近一个时辰了。”
“才一个时辰么?祝景乾捏捏眉心,“赵渭回来了吗?”
“还没呢,但是殿下走后不久,宴席也散得差不多了,按理说他应该早就回到了才是......如果是要回公主府的话。”
祝景乾冷笑:“这场戏我和他都心知肚明,若是今晚不回府中,那也太愚蠢了。”
她披上裘皮披风,向外走去。
5. 太子殿下
夜黑风高,吹动马车上的竹帘,隐隐看得到帘内两个男人相对而坐。
一个身着白衣,一尘不染,另一个却是一身灿烂的红色,仿佛刚刚才成婚,还没来得及换下衣裳。
马夫似乎是有意为之,一直在黑暗无人的小巷里绕着圈子,等待着车上的两人把事情聊完。
红袍男子勾起嘴唇,朝着对方作了一个简单的揖:“参见太子殿下。”
语气恭敬,却还是透露着几丝轻蔑。
白衣男子突然如鲠在喉般,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才缓缓开口:“赵渭,我早已不是太子了,当朝太子另有其人。”
“是呀,你方才见过他了。”赵渭似笑非笑,说出来的是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
白衣男子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似乎在尽力压制自己内心翻涌的情绪。
赵渭轻轻叹了一口气:“江山易改,你我都明白,真是造化弄人。说起来,他比你大十来岁,你小时候说不定还见过他呢。”
略微调侃的语气,却让白衣男子狠狠皱起了眉头,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落差感,压得他几乎不能呼吸。
“那个宫殿,我还是第一次进去。”他冷不丁道。
赵渭有些惊讶,却又马上想起来了:“是了,云昭建国十八年,燕皇逃出宫的时候,你好像还没出生。”
幽幽叹息回荡在车厢内,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压抑。
“好了,”赵渭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言归正传,你们方才见过面,应该也略有聊过,那么......你觉得这个计划怎么样?”
白衣男子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你和他什么时候认识的?是认出我之前......还是之后?”
赵渭有些诧异,但还是沉声道:“这不是你该问的。”
白衣男子有些窘迫,只好作罢,毕竟他如今也只是一介平民,不,连平民都不是,而是前朝的余孽,赵渭对自己的尊敬不过是照顾自己的自尊,其实自己什么都不是,到头来还要靠赵渭帮衬。
沉默了一会儿,他再次开口:“那位太子殿下很不错,若是这样发展下去,他未来一定是很好的君主。”
赵渭轻笑,摇了摇头,一个字一个字道:“错,你要相信,未来的君主,只能是你。”
白衣男子脸色微变,俊美的脸上有些惶恐,有些茫然。
“你不必自怨自艾,他只不过当你是个毫无背景的贤才罢了,你的身份,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赵渭微笑道,“如今我们要做的只是隐忍,为将来的一鸣惊人作铺垫罢了。”
白衣男子终于抬起头来,疲惫地点点头。
“多谢赵兄体谅,天不晚了,赵兄再不回去,公主会起疑的。”
这番话似乎让赵渭想起了什么,厌恶地皱了皱眉,没好气道:“说到这个我就头疼,原本我是有相好的,偏偏被这蛮横无理的公主看上,指明非我不娶,却又闹一出悔婚的戏码,如今还不是乖乖嫁给我了!”
赵渭所言不差,偏偏隐去了事情的起因,明里暗里都是责怪祝景乾自私骄纵。
他揉了揉膝盖:“她府里的侍卫好生蛮横!白日里打伤了我的腿,到现在还疼着!”
白衣男子似乎对他的家事不感兴趣,只是淡淡地接话:“这有什么不好,毕竟人家也是堂堂长公主,只要控制好她,对我们也是有帮助的吧。”
赵渭同意地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毕竟她虽然备受宠爱,实则一点实权都没有,只是愚蠢的花瓶,等永徽帝一死,我看天底下还有谁护着她!”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似乎不想再多提及这个话题。
可赵渭浑然不觉,又接着问:“话说我刚刚看到你下台时候,你停留在她身边,你们说了什么?”
白衣男子思忖片刻道:“公主殿下左不过是夸赞我的演技好,一时新奇罢了。”
他下意识摸了摸袖中那个金累丝点翠凤尾发簪,金镶玉的质感细腻冰冷,但是竟不及他的指尖冰凉,也不知道谁在向谁传递温暖。
赵渭浑然不觉他的细微变化,含笑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便久留,秦兄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白衣男子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愣了一下,却也没过多计较,轻轻地点了点头。
赵渭掀开竹帘,用折扇轻叩车檐,车夫听到示意之后,便轻巧地拐出了小巷,有目的地加速起来。
马车开始颠簸起来,两人相对而坐,却心照不宣地缄口,各有各的想法和心事。
不多时,车子停下了,赵渭掀开帘子,发现停在一个奢华气派的府邸门前,墙边还站着一众守卫,不由得感到疑惑。
再往上看,牌匾上赫然写着“云昭公主府”五个大字,才明白过来,转而怒斥车夫:“之前不是说先今夜先送秦公子回府吗,客人未到家,哪有我先回家的道理?”
这句话不仅是斥责车夫的失责,也是故意说给那些守卫听,好向祝景乾解释自己为何迟迟回来......如果她真的多管闲事的话。
白衣男子摆摆手:“不必劳烦赵兄了,不如这样,夜也深了,赵兄先回府上休息,让这车夫再送我回府,再让他自行回来便是了。”
确实夜深了,再不回去祝景乾恐怕会起疑,于是赵渭扯起一个谦和的微笑,朝着他道:“既然秦兄发话了,那我也不便推辞,车夫尽管使唤,今日就此别过。”
白衣男子微微作揖,放下竹帘,等着车夫悠悠驶出,没入无边的夜。
赵渭刚踏进府门一步,在门边等候许久的沉玉便拦住了他,沉声道:“赵大人晚归,公主殿下已经睡下了,请赵大人暂居书房歇息吧。”
赵渭一愣,心中顿时明了,虽然不爽,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桩婚事注定是有名无实的。
“也罢,明日回了公主殿下,今后我住在书房便是,也方便上朝和处理政事,就不多叨扰公主了。”
“嗯,东院里赵大人带来的随从也一俱睡下了,明日公主殿下再处理,大人可先使唤府上配备的仆役。”沉玉面容冷漠,说完这些事便命人带他去书房,然后自行离去了。
赵渭看着黑漆漆的府邸,目光森然,心中不禁暗想这祝景乾似乎不是等闲之辈,从前竟是自己小巧她了,以后有得争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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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内现在唯余他一人,马车也有些颠簸,他的发丝在肩上微微颤动,像深春飘动的柳絮一般轻盈。
他的旁边放着四四方方的布包,里面包着他方才穿的那件戏服,其余的头面首饰早已还给了戏班的班主。
按理说,他是要跟着戏班一同回去的,挤在同一辆不甚大的破旧马车里,只有班主才能单独坐一辆比较结实的马车......但是赵渭对外称对他颇为赏识,想单独一叙,自己才有机会坐在这顶豪华的马车里,跟着他一同回去。
想到这里,他又下意识用指尖摩挲着袖中的金累丝点翠凤尾发簪。
那位公主随手赏的这个首饰实在太华丽,他还没想到很好的处理方法,上交给班主是不可能的,但宫廷之物又不宜直接拿去典当......而且如果真的转手卖掉的话,年轻的公主殿下也会很生气吧。
车夫似乎开始有些力不从心,马蹄的速度开始慢慢降下来。
他无奈地笑笑,叩了叩窗门,车夫得令,慢慢靠边停下,停在一处石墙边。
月光幽幽,洒在粗糙堆砌的石墙上,竟生出几分如雪的光泽。
“在下实在惶恐,不敢劳烦公主殿下亲自策马。”
祝景乾骑在马背上,一袭粗麻布衣盖住面容,腰杆挺得笔直,头也不回。
她勒住马头,干净利落地翻身下马,衣角划出一道风声,掩盖了她落地的脚步声。
“扶玉公子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她站在车厢外,隔着竹帘问他。
月光照在竹帘上,勾勒出两个人的影子。
“咦?”秦扶玉语气中有些不解,“不是殿下故意让我认出来的么?”
祝景乾苦笑,上一世骑马的本事她依然记得,但是如今的身子还是柔弱的少女,支撑不起这么久的颠簸,只能有心无力地降低速度。
不过她一开始也没有想瞒着秦扶玉的意思,毕竟秦扶玉一开始就没有跟她指明自己的住所,她却只顾着策马疾驰,若是这样都看不出问题,那未免也太蠢了。
见祝景乾不说话,秦扶玉轻轻掀开竹帘,阴影下依稀可见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和一袭单调宽大的白衣。
祝景乾本以为他要邀请自己上车,没想到下一刻秦扶玉便小心翼翼地扶着横木走下来,袍子过于宽大,甚至有些累赘。
他不小心踉跄了一下,有些尴尬地弯着身子解释:“鄙人没有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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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这么好的马车,还没有习惯这么高的木阶......”
与方才宴席中刻意端着的不同,这应是他不加掩饰的嗓音,清澈中有些沙哑,像初春刚刚融化的溪水,还夹杂着些许未融化的冰渣。
祝景乾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面容,也没来得及开口,只见他又“扑通”一声跪下,端端正正地行礼道:“参见公主殿下。”
祝景乾有些哭笑不得,扶着他的手臂道:“起来吧。”
她把手按在秦扶玉的小臂上,看似摆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态度,实则暗中试探着对方。
小臂的肌肉十分紧实,定然是习过武,和方才在殿中唱戏的柔若无骨截然不同,可见秦秦扶玉对肌肉的运用可谓收放自如,她心底暗暗有些惊讶。
待秦扶玉真正站起来,祝景乾抬头看着他,又有些意外。
秦扶玉已经卸去了脸上的浓妆,额发有些凌乱,脸上苍白而无血色,和方才台上秀丽俊俏的形象不同,他原本的眉目竟如此桀骜,骨相刀削般分明,隐隐散发着一种未经磨砺的少年锐气。
但是他表现出来的样子并不骄傲,反而带着一股淡淡的自卑感,从方才祝景乾拉着他的袖子问话,再到此刻他不敢直视祝景乾,就足以看出他对权贵之流的畏惧。
秦扶玉垂下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祝景乾先开了口:“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他拘着手,轻轻摇头。
和赵渭表现出的谦卑不同,或许是因为先入为主,祝景乾总觉得赵渭的谦卑是装出来的,至于眼前这个人,却像是天生的胆怯
但是毕竟方才两人同乘一辆马车,聊了什么也无从知晓。
“你为什么和赵渭一同回来?”祝景乾问。
“因为赵大人对戏曲颇感兴趣,鄙人有幸得到赵大人赏识,便邀鄙人一同谈论对这出戏的见解,还说要多多照顾我们的戏班子,实在是感激不尽。”
这番话看似说得天衣无缝,但一定不是真话。
秦扶玉以为祝景乾对赵渭不甚熟悉,所以编出这样的话,殊不知她已经历过一世浩劫,对赵渭的情况可谓了如指掌。
祝景乾冷冷地看着他,眼神叫人不寒而栗,秦扶玉不知道是否察觉到了她眼里的寒意,只是低着头,似乎等着她的下一个问题。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祝景乾的大脑在飞快运转,她不知道赵渭参加宴席之后竟会私会这个名为秦扶玉的戏子,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方才又谈了些什么。
赵渭为人谨慎,车厢都是采用隔音的木材,故意把缰绳拉得很长,又特地换了声响大的马蹄,分明是警惕着不让车夫听到两人的对话。
“我总觉得你很眼熟。”想了半天,祝景乾冷不丁地冒出这句话。
对方有些吃惊,但也很快回答:“是鄙人的荣幸。”
“你好像很怕我?”祝景乾轻笑。
“当然不敢。”
“好吧,”祝景乾看着他畏手畏脚的样子,有些好笑,“你真的只是戏子么?”
秦扶玉愣了一下,抬起头,第一次直视她的眼睛,眼中尽是迷茫与不解。
祝景乾还想继续说些什么,突然一阵寒风吹过,正在墙边休息的马儿一惊,下意识打了一个寒颤,发出“嘚嘚”的声音。
远处似有巡城的士兵注意到,连忙大喊:“是谁夜间行车?!”说着便有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秦扶玉的神色顿时变得紧张起来,急急开口:“这里已经是平民居住的地带,律法是不准夜间在此地行马车的!”
祝景乾不了解律法,却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自己身为长公主更应以身作则守法,所以她便愣住了:“后果很严重么?要被打板子还是关牢里?”
“都不是,”秦扶玉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要、要罚钱......”
“罚钱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祝景乾松了一口气,不想把事情闹大,决定装成小平民,多给些钱财便糊弄过去。
“但是这里的小官吏都比较唯利是图,会让我们交比条例上规定的更多的钱财,我没有钱......”
话还没说完,一队身穿侍卫服的士兵就小跑到了他们面前,为首一人穿着墨色披风,凶神恶煞地问:“你说谁唯利是图?”
祝景乾慢慢转过身。
6. 我乃云昭公主
还未等祝景乾走上前,为首士兵又看到两人身后的马车,琉璃瓦盖,装饰着一众金色流苏,外观极其华丽。
他眼珠子一转,又换上一副笑脸。
“敢问是何处的贵人途径此地?定是不熟悉这里的律法,无碍无碍,弟兄几个只是顺路来提醒一番,我们这就走,贵人请自便......”
他哈着腰,一副谄媚的模样,态度转变之大令祝景乾有些愕然。
秦扶玉突然扯起祝景乾的手,无视了她震惊的表情,二话不说就往车内走去。
宽大的衣袖盖住了两人相握的手,祝景乾感觉自己在握着一块粗糙而冰冷的玉石,手上的茧子硌得她有些疼。
此刻顾不得尊卑礼数,祝景乾也理解,便没有挣开他的手。
她下意识回头瞪了那个士兵一眼,脚步不免有些迟滞,秦扶玉见状,立刻低声催促:“我们快走。”
“等等。”
为首士兵盯着两人的背影,有些迟疑。
秦扶玉不理会,继续朝前走去。
“停下!”为首士兵大喝一声,身后跟着的士兵顿时架好手中的铁矛,盔甲声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冲上去将两人架起来。
秦扶玉只好停下了脚步。
祝景乾不解,刚要开口,却被为首士兵打断了话。
“你是......萃英坊的戏子?!”为首士兵上前几步,粗声粗气地问。
祝景乾感受到,秦扶玉的手心已然开始微微出汗,身子也僵硬起来,紧紧抿着唇,脸上细小的绒毛在微微颤抖。
见他不答话,为首士兵冷笑一声,变本加厉起来:“我认得你,萃英坊的小玉儿,今天又是被哪位权贵看上,拿了府里的车送你出来了吧?不过这么晚还出来,不会是被嫌弃了吧?”
秦扶玉脸上闪过一丝愤怒,但更多的是一丝难堪,祝景乾心生不悦,出口反驳:“闭嘴!你这人真是厚颜无耻,思想肮脏不堪!”
果不其然,为首士兵马上转头看向她,发现祝景乾身材瘦小,身上披着最低等的粗麻布衣,不像府中有地位的奴才,料定是最不起眼的车夫。
如果是无足轻重的奴才,士兵也不必害怕了,若是他背后的主人前来问责,最多也是道个歉草草了事,毕竟这些权贵向来和官府沆瀣一气,不会让彼此难堪的。
于是他马上变得面目狰狞,大喊:“小小车夫也敢顶嘴?不要命了吗?”
说罢便要上来推搡她,秦扶玉一闪身,挡在了她前面,腹部结结实实挨了一掌,身子却稳稳站着,没有丝毫晃动,只是额发散乱,有些狼狈。
为首士兵看着他的样子,继续讥笑:“你都自身难保,还去护着别人?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君子啊,不过是给公子爷们唱了几场戏,真当自己是上等人了?你们不过都是三教九流,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祝景乾扶着他的手臂,皱着眉头道:“你又何苦呢?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你没有保护我的义务。”
秦扶玉缓了缓,悄悄道:“身为一介平民,自然要以公主为重……”
他还没说完,为首士兵就凶狠打断:“还说什么悄悄话呢?!都给我闭嘴!来人,把这两人拿下,马车扣押!”
话音刚落,祝景乾冷冷地看着他,厌恶道:“我最讨厌有人打断我说话。”
为首士兵看着她眼底的冷光,有些渗人,不禁有些心虚,但依旧硬撑着吼道:“你当你是谁啊?我告诉你,来了这块地盘,就要听我的!不然把你们通通抓进牢里!”
“是么?”祝景乾脸上似笑非笑,向前迈出一步,挡在秦扶玉面前,神色莫测。
为首士兵冷哼一声,只当她故弄玄虚,握紧手中兵器就要向前。
祝景乾猛然抬头,朝着天上打了一个响指。
下一刻,墙头突然窜出一队黑衣侍卫,黑色衣角在风中翩飞,露出里头绛红色的劲装,惨白的月光照耀着他们头上的金冠,面罩之上的眼睛冷冷注视着底下一众士兵。
士兵们都被吓了一跳,心里不约而同想着这些人是谁?是一早就埋伏在这儿的吗?自己怎么一点都没注意到?
这些人高高在上,气势凌人,一看便不是等闲之辈。
“金冠红衣!老大,好像是皇城里的侍卫!”有人认了出来,悄悄推了推为首士兵,语气颤抖不止。
“闭、闭嘴......用不着你提醒!”为首士兵有些傻眼,惊恐地看着墙头那队森然的侍卫,他也是士兵出身,自然知道这样的打扮意味着什么。
和他们这些巡逻的士兵不一样,这是皇城中规格最高的侍卫,是从军中最精锐的部队中分出来的一部分,只隶属于正统皇室,为皇家服务,如果不是和皇帝有着直系血脉的人,根本不允许使唤。
这是......谁?为首士兵看着眼前两人,惊疑不定。
祝景乾脱下了身上的粗麻布衣,露出里头柔软精致的衫裙,只不过方才骑马,裙边已经有了大程度的磨损,也沾上了诸多尘土,着实有些狼狈,不过掩盖不了她浑然天成的贵气。
她面无表情看着为首士兵,扯起腰间的玉牌,淡淡道:“我乃皇帝长女云昭公主,都给我跪下。”
“云昭公主!”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一般,在每个人脑海中炸开。
望着那块莹润的玉牌,即便装饰简陋,为首士兵都能看出这是一块极其上好的玉,更别提祝景乾此刻散发的气势,仿佛天底下所有人都应该跪在她脚边。
为首士兵心慌意乱,脚一软,不小心“扑通”一声跌跪在地,浑然不绝膝盖的疼痛。
“参、参见公主殿下。”
他身后一队士兵也纷纷跟着跪下,身子止不住地颤抖,暗中交换着惊恐的眼色,这样一个瘦小的人,怎么会是云昭公主呢?而且谁又能料到娇生惯养的公主竟然会骑马,还亲自策马在深夜送一个低贱的戏子呢?
云昭公主今日的婚事传遍了天下,皇帝为此减轻了三成的徭役,军中有功劳的将士都翻了一倍地加官进爵,除了牢里的犯人,人人都享受到了恩惠......但是本该洞房花烛夜的云昭公主,此刻怎么会和一名戏子在一起呢?
“生拔了他的舌头,把四肢钉在南海的石壁上,让日日夜夜的海潮好好冲刷他的嘴巴。”
“殿下、殿下饶命!卑职错了,卑职真的错了!”为首士兵顿时觉得头昏眼花,不停哐哐磕头,额间的血液在地上溅出一朵朵血花,甚是狰狞。
“其余人,都拉去喂军中的那些藏獒。”
窥见自己的私事后,祝景乾便没打算留这些人活口。
轻飘飘的几句话,便决定了这些人的后半生,期间她从未直视过这些人,漫不经心地抠着自己的指甲。
“殿下———”有人还想哀嚎,下一刻却戛然而止,因为墙头上的侍卫得令后,立刻飞身落地,一掌将每个人打晕,拖走。
片刻后,这方墙头又恢复了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地上那朵朵血花依旧狰狞,慢慢渗近了泥土里。
秦扶玉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接过祝景乾手上的粗麻布衣,随手扔在地上,恰好把那方血迹盖了过去。
“你觉得我太过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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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她转头。
秦扶玉摇了摇头:“殿下受到冒犯,他们死不足惜。”
“你方才似乎早有应对之策,怎么,他们这种行为,很常见么?”
祝景乾依旧面无表情,态度冷冰冰的,似乎随手处置这些人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他犹豫片刻道:“鄙人是坊间有些名气的戏子,他们和这里的地头蛇勾结许久,知道那些有名的角儿经常受邀到达官贵人云集的地方唱戏,于是常常在回去的路上找各种借口讹钱,鄙人权当是花钱消灾了。”
祝景乾看得出他强撑出来的云淡风轻,明明方才为首士兵揭露他是戏子的时候,他脸上下意识的难堪和僵硬,都是装不出来的。
“可是你一副没钱的样子……这衣服是故意做这么大的吧,好多穿个几年。”祝景乾毫不客气地揭露秦扶玉,颇有些趾高气扬的态度。
秦扶玉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却很快掩盖了下来,含笑道:“殿下聪慧。”
祝景乾看着他,只觉得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包子,虽然长了一副英气逼人的脸,性子却如此软弱,处处避让。
“你看起来唱功了得,名声应该也挺大的吧,为何没钱?”
“这……”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既然问不出什么,祝景乾也不想浪费时间,径直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要回府了,你打算怎么回去?需要我捎你一程吗?”
秦扶玉抬起头来看着她,之前因为逆光的原因,他的面容不甚真切,此刻祝景乾才真正看清楚他的脸。
眉眼深邃,鼻梁高挺,面无表情的时候显得格外疏离,这种疏离不同于骨子里的高傲,反而带着一些小心翼翼,仿佛不想沾染半分的尘世。
但是有着一双让人过目不忘的桃花眼。
祝景乾听说过这种眼睛,潋滟生波,含情脉脉,如春日灼灼盛开的桃花瓣,又清幽如一潭盛满落花的春水。
听说归听说,她却从来没有真正遇到拥有这样眼睛的人,此刻见到了。
怪不得唱戏如此有神韵,一颦一笑尽显风情,也怪不得他总是小心翼翼低垂眼眸,估计就是怕这双眼睛破坏了他身上那份疏离吧。
秦扶玉从车厢里取出那个包袱,摇了摇头:“不必了,这里离我的住所不远,走半刻钟就到了,夜深了,殿下先行回府吧。”
祝景乾勾起嘴角轻笑,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人很奇怪,就像从前桀骜不驯的人被磨平了棱角,不得不向世俗妥协,但是在不经意间又会流露出对命运的不甘和无奈。
没想到赵渭还挺识相,在殿中这么多助兴的人中挑出了最为有趣的一个。
但是不出意外的话,两人不过萍水相逢罢了。
尽管今夜有着并肩而行的一刹那,但明日,云昭公主就会回到她原本那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生活里,而自己,还是要在红尘里苦苦谋生。
云泥之别。
祝景乾调转马头,重新融入夜色中,直至消失不见。
秦扶玉看着她远去,马车带起的风吹动他宽大的衣袍,在空旷的月色中猎猎作响。
他握着手中的金累丝点翠凤尾发簪,握到整个掌心都变得暖融融的,才收回看向远处的目光,朝反方向走去。
“赵渭之妻,云昭长公主祝景乾,”他在心中默念,“但是两人似乎不睦,看来这位公主不能牵制住赵渭了。”
“还有什么是赵渭珍视的东西呢......他口中的那位相好?”
秦扶玉隐入黑夜,月亮依旧挂着,只是照不到他身上的那袭白衣了。
7. 莺娘
祝景乾无所事事地过了好一段日子。
自成婚那日,两人从此成为有名无实的夫妻,各怀鬼胎生活在同一所府邸里,过着一个月见不了几次面的日子。
赵渭倒是圆滑懂事,自觉搬去了偏院的书房,和祝景乾的住所相隔甚远,平日里上朝也都是从小门出去,吃穿起居等一俱事务都不叨扰祝景乾,两人在平日里仿佛像陌生人一般。
偶尔相遇,赵渭都识趣地用臣子的礼仪拜见祝景乾,但是祝景乾不吃这套,当做空气一样径直从他身边施施然走过。
不过赵渭也不恼,待祝景乾走远了,拍拍身上的灰也就站起来了,下次依旧如法炮制,低眉顺眼得仿佛是府中的下人,视自尊心为无物。
但是出于皇帝赐婚的缘故,府中的其他人也不敢怠慢赵渭,只是维持着应有的尊重,但也并不敢过多关心。
云京内叫得上名字的世家大族都纷纷送礼,有好长一段时间,祝景乾出门就能看到福海嬷嬷叉着腰,站在端着贺礼的仆从中间,虎虎生威地指挥着他们,珍宝如流水送入库中,远远望上去像金色的河流。
自己看似嫁了人,却仍过得像未出阁前般闲适,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自有其他人替她打理,有些不知好歹的,暗中听闻他们夫妻不睦的消息,不停派人以贺喜之名想要当面试探祝景乾,都被精通于人情世故的岳川公公挡了回去。
总之,这场疑点颇多的大婚热潮,在祝景乾一干人的全力压制下,也渐渐淡出人们视线。
赵渭在公主府中受尽祝景乾白眼,但在朝堂上似乎越来越风生水起了,朝堂和睦州原本剑拔弩张的关系缓和了很多,睦州和周边地区甚至陆陆续续开始了小规模的商品贸易。
祝景乾百无聊赖地数着各方进献的财宝,不停地在磨得水亮的铜镜前试穿着新衣服新首饰,无聊就赏赏院中开得正旺的樱花枫树,继续过着有些小奢侈的幸福日子。
毕竟远离了那些战火纷扰,又回到了锦衣玉食、众星捧月的日子里,不是很愉快么?
祝景乾摩挲着腕间的羊脂玉手镯,突然有些怅然。
不远处的莺娘有些莫名其妙地打量着祝景乾,明明身上还穿着那件南平王妃赠送的紫绡百蝶穿花云缎裙,方才又让她用新得的金镶珍珠喜鹊簪挽了一个蝴蝶云鬓,才兴高采烈地欣赏着呢,突然又沉默了下来,直勾勾地盯着手腕发呆,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中邪了。
但是莺娘缺乏做丫鬟的素养,只是鬼鬼祟祟地观察着她的神色,心里止不住地发毛。
听旁人说公主殿下的性子越来越古怪了,虽然和以前大差不差,但是时不时就开始发呆,似乎有很多事情要想,眼神空洞得仿佛被附身了一般。
莺娘是祝景乾指名道姓要来当自己的贴身丫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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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回到府中,祝景乾疲惫至极,很快入睡,第二天到日上三竿才起来,迷迷瞪瞪之际刚想再赖一会儿床,忽然听到窗外有女子哭哭啼啼的声音,还有小蝶的斥责。
“不让奴家见殿下,奴家就不活了呀!”
“闭嘴!殿下正在休息,休得大吵大闹!”
祝景乾闭着眼睛,把头埋进更深的被子里。
“殿下!求您见见奴家!奴家知错,从前心底糊涂不识大体,如今只愿孝顺殿下,为奴为婢皆听从殿下处置!”
“快走快走!你这泼妇!”
祝景乾被吵得不耐烦,披上衣服走了出去。
庭中枫叶翩飞,落到小池塘中溅起圈圈涟漪,池边跪着一女子,鬓发散乱,衣着鲜艳亮眼,正哭天喊地。
小蝶见状,连忙半跪在地道歉:“殿下恕罪,这泼妇惊扰殿下休息,奴婢这就让侍卫把她架出去。”
女子一见祝景乾出来,便不管不顾地爬过去,伏在她脚边:“殿下!参见殿下!”
祝景乾抬手示意小蝶退至一旁,看着脚边的女子,模样生得秀丽妩媚,身段姿态也娇媚无比,只觉得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她是谁。
难道自己真的对所有好看的人都感到眼熟?这也太肤浅了......祝景乾不愿意承认,又多看了几眼。
小蝶在旁边悄悄提醒:“这是赵渭大婚那天带进府中的的那个女人。”
祝景乾想起来了,那日自己身上还穿着嫁衣呢,就撞见了两人的私情,而后把这一干人囚禁在别院,至今仍未处置。
“你怎么跑出来了?”祝景乾问。
见对方没有立刻责骂自己,似乎还有商量的余地,女子连忙磕头道:“奴家面壁思过良久,愈发觉得自己罪无可恕,如果不面见殿下亲自认错,愈发觉得良心难安,就从墙边的狗洞里钻了出来……”
“怪道你头发衣裳如此散乱,我还当府中的侍卫滥用权力,乱揍你们呢。”
“没有没有,侍卫大哥们都兢兢业业,是奴家的错!”
“你也知道是你的错,那我还是把你交给官府处置吧。”祝景乾觉得她十分滑稽,忍不住逗几句。
“不、不,奴家没有错,不对、不对,奴家......”
见女子语气结巴滑稽,祝景乾叹了口气道:“我不为难你了,放心,我也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女子闻言,眼睛一亮,希冀地望着祝景乾。
祝景乾挥手吩咐小蝶道:“告诉福海嬷嬷,院中那些下人,我不追究了,私下发卖出去,谁买走都好,总之不许流回府中,给赵渭另派其他人使唤,除了贴身的一两个,其他小厮丫鬟都必须是我们府里的。”
小蝶点了点头,祝景乾又继续道:“至于你......”
“奴家在。”女子连忙抬头。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来?可有户籍?和赵渭怎么认识的?都给我说明白。”
女子显然没料到祝景乾一下子问这么多,愣了几秒,才慢慢回答:“回殿下,奴家名叫小莺仙,是花香阁的一名舞姬,偶然结识赵......赵公子,公子赏识奴家舞姿,说是有朝一日会给奴家赎身......”
“赎了吗?”祝景乾听到一半,突然打断。
“目前还、还没有......”
祝景乾轻笑一声,又问:“我记得花香阁是云京的,但是赵渭是睦州人,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不会就是赵渭进京这几天吧?你有这么大魅力,让刚认识几天的男子为你赎身?”
“这......”小莺仙有些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尽管说,我们殿下的能耐你不是不知道,得罪赵渭还是得罪殿下,你掂量掂量吧。”小蝶在一旁道。
“说吧,”祝景乾扶起小莺仙,坐到旁边的石凳子上,把她耳边散乱的鬓发拢到脑后,“说了这些后我替你赎身,不必苦等赵渭。”
小莺仙看了看她,思忖片刻后便点了点头:“奴家和赵渭相识已有三载,早些年里他便来过花香阁,偶然结识奴家,从此每次来花香阁都会命奴家作陪,但是来的并不频繁,常常大半年才来一次,奴家才知道他不是云京人......”
“过去三年里赵渭来过云京?”
“对,虽然次数屈指可数,但是一停便是一个月之久。”
祝景乾点点头,云京身为云昭国都城,各地的人来来往往并不稀奇,但是睦州离云京几百里远,路上山岭险峻,猛兽颇多,睦州人大多又对云京充满敌意,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让他大费周章来此一趟。
“他都来云京干什么?经商?还是科举?”
小莺仙摇摇头:“似乎只是面见朋友,他偶尔带着奴家到宴席上作陪,貌似是官场上的朋友,府邸很豪华,但是奴家看不出是哪位大人物。”
“有我的豪华吗?”
小莺仙摇摇头。
祝景乾心下有些明了,这是赵渭正在结交名门,拉拢人心。
又问了几个相关的问题,小莺仙的回答也只是触及比较粗浅的部分,问不出更深的东西了。
祝景乾作罢,摸着下巴思索。
“殿下,奴家......”
“你改名莺娘,以后是我的贴身侍女,正好凑够四个。”祝景乾似乎还在沉思,随口便吩咐道。
“侍女?”小莺仙十分惊讶,下一刻马上哭丧着脸,“奴家不会伺候人,不如放奴家一马,让奴家自寻它路吧......”
“多学着点就是了,跟着沉玉多学学,”祝景乾不满她的大惊小怪,“即使帮你赎身你又能去哪?去哪都要被赵渭报复!不如跟在我身边,还能吃饱穿暖,继续穿金带银,面子大着呢!”
小莺仙听完,想想也是,自己本就是圆滑之辈,原想着这位公主若真对赵渭死心塌地,自己便专心讨好赵渭,保全自身,没想到现在祝景乾和赵渭貌合神离,各自为派,若不归顺祝景乾,就要被她视为敌人,日后一定会被斩草除根的,倒不如现在抱大腿来得实在。
于是小莺仙就这样留在了府中,还直接晋升为祝景乾的贴身丫鬟,让底下那些品阶不如她的丫鬟们敢怒不敢言。
祝景乾倒无所谓这些,只是想起了福海嬷嬷叮嘱她贴身丫鬟要成双才好,其他小丫鬟没有特别眼熟的,干脆就面前这个了,长得也漂亮,赏心悦目。
沉玉稳重,轻烟机敏,小蝶率真,又来一个活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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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艳的莺娘,够她使唤了。
.
祝景乾回过神,把目光从手腕上的羊脂玉镯上移开,淡淡吩咐道:“把这发型拆了吧,太重了。”
“是。”
莺娘走到祝景乾身后,开始慢慢摘下发间的首饰,动作迅速而轻柔。
祝景乾很满意莺娘的审美,每次为她选出的妆容发型和衣裳都让她眼前一亮,秋日宴上那套蜜荷烟罗绮云裙,配着白玉珊瑚钗盘的元宝簪,博得了所有女眷的惊叹嫉妒,久而久之,管理衣裳首饰这些活儿就交给她了。
好在莺娘确实没辜负她的期望,虽出身下九流,有些贪小便宜的恶习,但是祝景乾房内没失窃过任何的东西,金银首饰也收拾得一应俱全,很让人放心。
祝景乾从黄铜镜中看着认真梳理头发的莺娘,心中暗笑。
至于小蝶,不过是赵贵妃撒下的一颗尚未发芽的种子,赵贵妃一定也用差不多的手段往其他地方安插了眼线,在公主府没起什么动静之前,小蝶是入不了赵贵妃的眼的。
这个月倒是没什么大波澜,听说赵渭在朝堂上颇得器重,最近新修订的田税法就有他的一大份力,整合了几大项,免除了多余的杂税,减轻了百姓的负担,倒是赢得了一片好名声。
若不是祝景乾亲眼见证他的背叛,任谁都不会想到赵渭日后会做出如此小人之举。
但是平心而论,在她看得到的地方,赵渭也没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
也罢,如今在云京中认识他的人多了起来,名声也慢慢大了,日后见招拆招便是,总有露馅的时候。
秋季的天气变化无常,上一刻万里无云天气晴朗,下一刻便刮起了大风,干燥的风吹进窗棂,屋檐下的雨链叮铛作响。
祝景乾有些冷,可惜莺娘只学过通过观察男人的神情,以此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却不知道如何伺候主子,平日里有些畏手畏脚的,没有使唤就不知道该做什么,此刻也就不知道关窗。
祝景乾无奈,刚想出声吩咐,莺娘却打了一个喷嚏,抖了抖肩,自己觉得冷之后,便跑去把窗户关上了。
“殿下方才似乎有话要说?”莺娘回头看着她欲言又止的表情,问道。
“......无事。”
“这样啊,奴家心笨,不知道伺候人,殿下有什么就尽管吩咐哈。”莺娘也看不出祝景乾微妙的表情,自顾自道,“话说这风可真冷,幸好跟了殿下,奴家听说冬日里下人还配有火炉呢,殿下太仁义了!”
祝景乾扯了扯嘴角,又想起什么似的,便问道:“你之前的花香阁不是很有名吗,达官贵人光顾的也不少,按理说不会亏待你们,但是听你方才的口气,冬日里竟然没有火炉吗?”
“怎么可能有呢?”莺娘看着祝景乾,觉得可笑无比,“什么亏待不亏待的,没有这种说法!那些房间里倒是颇多火炉,出名的姐儿自然有她的贵人带她进去享受,其他被人瞧不上的只能在角落里缩着,能不能吃饱都是一个大问题。”
“那你呢?”
“幸好奴家练得一身舞技,还算小有名气,”谈到自己的过去,莺娘并没有遮遮掩掩,“喜欢奴家的贵人也不少,不过来月事的那几天,奴家有时腹疼难忍,无法接客,若是恰逢冬天那可惨了,只有烂草席!”
“这样啊......”祝景乾出身皇家,这些下等人的生活光景,都是她没听过的,此刻不由得有些心情复杂。
“幸好奴家先前忍着没买首饰,攒下了几件厚衣服,”见祝景乾对这些东西颇感兴趣,莺娘便继续说下去,“有些姐妹贪图享乐,早早把那为数不多的赏钱花掉,只能被冻得全身发红,更甚者睡一觉就浑身僵硬不醒,被生生扔进了污水河......”
“真可怜。”
“不过可能她们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是这个下场,有些人一时风光无限,被金钱绸缎捧得迷了眼,总以为自己日日都有贵人捧着,想不到自己还有摔得粉身碎骨的那一天。”
“你先前不也是妄想着让赵渭为你赎身么?”
“这......所以奴家才知错就改,如今对公主殿下忠心耿耿,说一不二!”
祝景乾笑笑,没再继续聊下去,透过窗纸看向院内,树叶被风吹得漫天翩跹,可见秋风凛冽。
“对了,你知道萃英坊在哪里吗?”她又问。
“当然知道,和花香阁同一条花街上的,殿下想听戏了?直接派人命班主拨一班来府上便是。”莺娘笑吟吟回答。
“不,”祝景乾摇摇头,“待会儿让沉玉准备几件冬衣,厚实素净的,你拿着跟着我,带我去萃英坊。”
8. 冤家路窄
莺娘抱着被绑成包袱的棉衣,跟在祝景乾身后,脚步蹒跚,似乎有些紧张。
刚踏出府中小门,她一个没注意,踩掉了祝景乾的宝石云锦靴。
“走路小心点。”祝景乾不满地揉了揉脚后跟,训斥一句,一跳一跳地捡起靴子自己穿上。
“殿下恕罪!奴家一时走神,才不小心踩着了殿下,殿下有没有受伤?”莺娘惊慌失措道。
“你在紧张什么?是怕遇到认识的人吗?”祝景乾没有理会她的解释,皱着眉头问,“你如今除了贱籍,打扮时兴贵气,谁还敢像以前那般轻视你?你不要总是自轻自贱。”
“奴家———”
话还没说完,她又突然下意识躲到祝景乾身后,似乎在害怕什么。
祝景乾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赵渭从连廊的另一头走来,穿着官服,后头跟着几个小厮,似乎也要从这个门出去。
自从祝景乾收了莺娘做贴身丫鬟,赵渭知道后也并未说什么,之后更是仿佛完全忘记莺娘这个人似的,从不过问。
好在莺娘在府中也刻意回避赵渭,原先如胶似漆的两人,现在倒也变得形同陌路般。
好一个薄情郎......想到这里,祝景乾心里的冷笑更甚,几乎快要藏不住眼底的鄙夷。
什么海誓山盟、矢志不渝,真是可怜又可悲。
感觉到身后的莺娘扯着自己的衣袖,祝景乾只好甩着宽大的袖子遮挡住她的身体,快步朝小门走去。
可是不知道赵渭是故意的还是真的太有礼貌,祝景乾主仆两人还差几步就走出小门时,赵渭就已经作态高呼:“参见公主殿下!”
“......”祝景乾一阵无语,思考了几秒便按照以前一般,旁若无人地继续往前走。
“殿下且慢。”
祝景乾脚步一顿。
虽然两人都对这场名存实亡的婚事心照不宣,但是该有的面子也要给,听到他喊住自己,若再当耳旁风,那就有些不合礼仪了。
思考了几秒,她还是停下来,等着他开口。
“殿下可是要出行?”赵渭含笑问道。
虽然祝景乾对他的态度变得十分冷淡,甚至隐隐有着恶意,但是他并不恼怒,也没有戳破,尽力维持着这层摇摇欲坠的纽带。
祝景乾点点头。
“那有些不巧了,今日是休沐日,府上只剩一位车夫了。”
这点小事至于特地让自己知道吗?
祝景乾有些不悦,自然而然道:“既然只有一个车夫,那真是辛苦赵大人了,想去哪儿只好自己走去了。”
赵渭顿时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迟疑道:“陛下邀臣今日到宫中商议后宫的册封大典,现在看来走路是赶不上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呀......小则耽误陛下日程,大则耽误国之大事呢!”
册封大典?祝景乾心中一惊。
自己怎么从来没有听过这回事?何况父皇要进封嫔妃自己在后宫封不就好了,何必大张旗鼓召集文官商讨所谓的“大典”?
祝景乾腹中疑问颇多,却又碍于面子,不好直接问出来,一时间有些踌躇。
见祝景乾不为所动的样子,赵渭暗地里不由得咬牙切齿。先前就听旁人说她性子变了很多,从前是张扬蛮横,如今不怎么张扬了,但依旧蛮横,而且比以前更甚。
更冰冷、更毋庸置疑、更不许忤逆。
还有人说,比起太子,其实这位公主的性情是最像永徽帝的。
但赵渭料不到的是,她为了所谓的家国利益,依旧愿意下嫁自己。
真是难琢磨。
赵渭看她一动不动,便知道她又在想事情了,眼看时间紧迫,他咬咬牙,决定把事情挑明:“殿下,为了不耽误陛下议事,还恳请殿下把这辆马车让给臣。”
祝景乾终于回过神来,压下心底的疑问,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可是这府里的所有马车都是我的,这一辆也不例外,你多大的脸面,叫我把马车让给你?”
赤裸裸的拒绝让赵渭有些尴尬,他低下头,想起来什么,又道:“皇命难违,我也是迫不得已,况且臣腿伤未痊愈,还请殿□□谅体谅我,不然届时不好和陛下交代。”
他指的自然是之前罗虎挥刀迫使他下跪,膝盖受伤的事情,这件事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可如今的赵渭毕竟也是臣子,闹到陛下面前,也会让祝景乾脸上不好看。
毕竟也有一部分臣子讨厌祝景乾许久,道她排场铺张浪费,有机会便弹劾她,可祝景乾只觉得自己已经远离朝堂,不参与任何政事,没有什么亏欠他们的。
若是赵渭将此事上报永徽帝,定然又有人跳出来抨击她一轮,蚂蚁虽小,多起来也是烦人的。
祝景乾眯起眼睛:“你在威胁我?”
“臣不敢。”
“你有你的急事,我难道就没有我的要事了吗?你既然这么看重这件事,为何不早些预留好时间,而是现在迟迟才出门?是你自己不把父皇的事情放在心上,现在反倒是要怨我没有把马车让给你?赵大人,没有这样的道理吧?”祝景乾冷笑着,咄咄逼人。
“赵大人刚才匆匆拦住本公主,倒不像是腿脚不便的样子,若真的疼痛难忍,待会儿我就找父皇认错,让你这几天不必上朝了,安心在家静养!”
赵渭顿时语塞,平日里那副谦和的脸也出现一丝难堪。
以祝景乾在永徽帝心中的份量,永徽帝怕是真的会不让自己上朝,说是回家静养,可那些敏感的老狐狸们定然会猜出皇上对他的疏离,从而见风使舵,远离自己。
这样就麻烦了。
他看着祝景乾,没由来地感到有些陌生与害怕。
记得那日他作为新晋探花郎被陛下召见后,刚走出殿门,便遇到早已埋伏在外的公主。
君臣有别,他毫不迟疑地下跪,却被她急急扶起。
“你就是赵渭?怪不得是探花郎,长得真好看!”她语调轻浮,神情雀跃,丝毫不顾及这里是规矩森严的宫中。
这句话太唐突,赵渭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听闻你是从小地方上云京赶考的,这一路上想必很辛苦吧?”她又道。
“什么?”赵渭一愣,心里顿时不舒服起来,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竟把生他养他的故乡称作“小地方”!尽管眼前的公主尊贵貌美,他也很难再产生什么好感。
“别这么紧张,你和我想象中的读书人简直一模一样,都是满脑子圣贤书,迂腐无趣得紧,但是以后进了官场,还是要接地气点才好,毕竟都是百姓官嘛……”
祝景乾叽叽喳喳的,像个小麻雀。
他看着眼前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公主,似乎只知道自顾自地说着话,没完没了。
“我们云京可大了,你从乡下初来乍到,陌生是难免的,有好多东西要学呢!你有结交士族好友吗?不过我听说他们自视清高,一般人入不了他们的眼……”
不知道她是故意的,还是真的不谙世事,赵渭只觉得手脚冰凉,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地刺进他心底,把自尊心砸得摇摇欲坠。
“殿下……”他咬紧牙关打断她。
祝景乾不以为意,也察觉不出他微妙的情绪,张望了一下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天色不早了,我该出宫了。”他低着头,死死瞪着祝景乾的脚尖,蜀锦的玉面鞋子,鞋尖上还镶着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晃得他眼睛疼。
心里闷闷的。
“乾儿,你们在聊什么呢?”永徽帝处理完了政务,走出殿门口,却看到祝景乾正拉着赵渭讲话。
“参加陛下!”赵渭反应很快,连忙调整情绪,跪下行礼。
他的肩膀突然被狠狠地撞了一下,整个人晃了晃,险些跌倒在地,他惊恐地抬头,却发现原来是祝景乾跑过他的身边,不小心撞到了他。
祝景乾头也不回地跑到了永徽帝身边,扯着他的袖子笑道:“父皇,您批改完奏折了?”
看着巧笑嫣然的祝景乾抬起头看着永徽帝,脖颈白皙光滑,像优雅的天鹅,赵渭心中竟萌生出一种冲动,恨不得冲过去折断这个柔软娇嫩的后颈。
自己怎么会有如此可怕的想法?赵渭甩了甩头,瞳孔痛苦地缩小。
“父皇,这就是今日来觐见你的探花郎吗?看上去有些木讷呢,臣女说什么他都不回答!”祝景乾不满道。
半跪着的赵渭握紧拳头,嘴唇有些颤抖。
“但是长得很好看呢,”祝景乾又道,“臣女想嫁给他。”
赵渭猛然抬起头,和祝景乾对上视线,看到了那双狡黠又清亮的眼睛。
.
“赵大人怎么不说话了?”
祝景乾挽着莺娘,虽然比他矮了几分,但是眼神倨傲,盛气凌人地等着他的回答。
赵渭看着她的眼睛,这双眼睛冰冷而淡漠。
有人说眼睛能看透一个人的灵魂,但是此刻赵渭看不透她真实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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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眼她身后怯生生的莺娘,他收回目光,道:“是臣僭越了,耽误公主行程,请公主恕罪。”
祝景乾嘴边扯起一抹冷笑,故意转头和莺娘道:“咱们走。”
她干脆转身,衣裳翩跹,打在赵渭腿上,有点疼。
脸上火辣辣的。
他望着两人的背影,莺娘紧紧挽着祝景乾的手臂,时不时悄悄回头看,神色心虚慌张。
真是见利忘义的女人,曾经说什么双宿双飞,到头来就这样被她收买了。
赵渭摸出袖中的卖身契,纸张发黄发皱,上头写着“小莺仙”三个大字,他看了半天,最后慢慢撕碎,化成一堆纸屑,随手一扬,散落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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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花街后的一条暗巷,似乎都是店铺的后门所在之处,阴暗潮湿,有些挤,马匹只能拴在外面。
“小莺仙?你怎么回来了?”
两人身后响起一个油滑的声音,让人感觉说不出的恶心。
“你不是被赎出去了吗?难道是没钱了,又回来当窑姐儿了?”
一个尖嘴猴腮的布衣男人,扛着一个水盆,目光在莺娘身上流连,目光里有着说不出的恶心与猥琐。
“我不是窑姐。”莺娘不悦,但只是淡淡地反驳。
“知道知道,你们这种娼妓要面子得很,是舞姬,不是窑姐!”男人大笑,目光却看向了祝景乾。
不等他开口,莺娘立刻挡在他面前,道“这是云昭公主府上的女官,替公主殿下采买舞女,来我们街上见姚妈子的,你惹不起!”
麻三半信半疑,把祝景乾从头到脚扫视一遍,看到她装束简单但不朴素,双眸上挑却没有媚气,反而凌厉无比,整个人站立不语,却散发着一股干脆利落的气势。
而且他早有听闻,京城里一位达官贵人给莺娘赎了身,如今见她气势大变,穿戴华丽,心下有几分信以为真。
“我是云昭公主府的歌舞使,不要妨碍我办事。”祝景乾掏出袖中令牌,金色的流苏摇曳,一看便知是皇家之物。
麻三这下全信了,两眼放光谄媚道:“姑娘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跟我说呀,你要知道,我麻三在花街上,名声是一顶一的响!别走啊,你们、你们……”
莺娘扯着祝景乾往前走,推开麻三的纠缠。
待麻三走远以后,莺娘才悄悄道:“这是花香阁的龟奴头儿,是姚妈子的亲弟弟,平日里正事不干,自有手下孝敬,整天插科打诨,占姐妹们的便宜,恶心得紧!”
祝景乾点点头,对于这种市井街头的无赖,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对付。
之前擅自惩处那队士兵被父皇得知后,她又被唤进宫内被说教一通,恰好皇兄在场,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皇妹确实过于残忍了些,与我国向来崇尚的仁义之道大相径庭,实属有些不该。”惹得她一阵阵无语,只好收敛了一阵子。
此时她不想惹是生非,也就作罢了。
直到两人走到一扇破旧的木门前,莺娘停下脚步道:“殿下,这就是萃英坊戏台后面的小门,不远处有另一个小门,是通往茶室的,那些有钱的主儿一般就是在茶室里让角儿单独给他们唱曲儿,殿下要去哪个门?”
祝景乾沉思了一下,问道:“平时那些角儿都住哪里?”
莺娘想了想才道:“戏班子一般都是住另一条街上,那里都是贫民,治安很差,不过有些比较有名的角儿为了方便,也有直接住在这里的。”
有名的?祝景乾想起了秦扶玉那张苍白英俊的脸,能在她的大婚典礼上唱曲儿,想必也是技艺了得吧?
她刚想开口,眼前木门却“吱嘎”一声,一只纤细而有力的手扣住门框,有些惊讶地看着两人。
眉宇英气十足,眼神却下意识地闪躲着,薄唇紧紧抿在一起,身上还是那件不怎么合身的白衣,袖口已经有些磨损,构成一个祝景乾感到有些熟悉的人。
那个瘦削而坚韧的英俊少年。
“是你?”
祝景乾有些惊喜,自己都没意识到嘴角正在轻轻勾起,好像看到了多年不见的好朋友。
明明这只是两人的第二次见面。
“殿下……”
秦扶玉更为惊讶,却很快垂下眼睑,刻意不让旁人看到。
粗略扫了扫发现四下无人,秦扶玉才慢慢抬起眼睛,柔声问道:“殿下为何来此脏污之地?是要找谁么?我在这里也认识一些人,说不定能帮殿下引见,省去许多烦恼。”
“找你。”
9. 念君寒
“找我?”
秦扶玉有些意外,更加不知所措起来。
他本来就比祝景乾高好几个头,却一直躲闪着不敢看她,此刻眼神更是闪烁,局促之态让莺娘都有些忍俊不禁。
“上次看你衣裳单薄,想来没有很好的过冬衣物,便带了冬衣。”祝景乾被莺娘的笑声提醒,想起来自己的首要目的,连忙扯过莺娘手中的包袱,递给秦扶玉。
“这是……”
秦扶玉愣了愣,盯着她手中的包袱,似乎终于找到了一处可以把目光名正言顺放在此处的地方。
包袱很大很厚,系着精致的双鱼结,散发着淡淡的甜香,像是女孩子闺房里的衣物。
“你快接呀,愣着干什么?”祝景乾看着他呆呆的样子,有些好笑。
秦扶玉刚要下意识接过,突然听见巷子口有三两人的嬉闹声,寻思有些不妥,又道:“殿下进来再说吧,被旁人认出来就不好了。”
“好吧。”
祝景乾侧身走入这扇小破门后面,发现这里倒是别有洞天。
似乎是角儿上台前梳妆的地方,几架简陋的梳妆台,上面堆着油墨粉彩,还有乱七八糟的首饰,角落摆放着枪杆子似的道具,五颜六色的穗子缠绕在一起,惹人眼花。
墙面挂着几件华丽的戏服,绯红月白,勾勒出有几许狰狞的纹样,形如鬼魅。
空气中弥漫着木头腐朽的气味,还有梅雨季特有的潮湿,一点也不像秋高气爽的季节。
祝景乾扇了扇鼻子,微微皱眉。
秦扶玉脸上露出抱歉之色,连忙拿过两个干净的软枕,让她们在一个木头几案边坐着。
“这是你平时梳妆的地方?”祝景乾把包袱放在手边,四处张望着问道。
“是,不知道殿下会来,有些杂乱,殿下恕罪。”秦扶玉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盏茶壶,手脚麻利地为两人倒上了两杯茶。
祝景乾端起这个有着裂纹的茶杯,里面的茶叶很粗劣,泡出来的茶水有些浑浊,算不上好茶,权是待客时候充面子用的。
她轻轻抿了一口,又苦又涩的味道顿时弥漫舌尖,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没有吐出来。
莺娘就没有这么好的素养了,顿时伸着舌头呲牙咧嘴起来。
“这位姑娘对不起……”秦扶玉注意到了莺娘的反应,有些抱歉,下一刻看清了她的脸后,又有些意外,“小莺仙?”
“你认识我?”
“你们认识?”
两人面面相觑。
秦扶玉含笑解释:“怎么会不认识呢,自打你走后,整条街都在传你的事情呢。”
祝景乾皱眉:“什么事情?”
秦扶玉想了想,斟酌着字眼道:“据说之前有位客官格外喜爱小莺仙,每次来云京都为她一掷千金,然后小莺仙姑娘莫名其妙消失了一个月,姚妈子也把去向说得模棱两可,人人都道是那位客官对小莺仙姑娘情深意重,把她赎走过好日子去了呢。”
祝景乾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莺娘欲言又止,只是不停偷瞄着祝景乾。
看着两人的反应,秦扶玉忍不住浅笑起来,又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为小莺仙姑娘赎身的贵人,就是殿下吧。”
“是的。”祝景乾笑了起来,目光却带着一丝轻蔑,“可是我并不是为她一掷千金的客人。”
莺娘察觉她语气有些不对,连忙道:“奴家马上去和大家解释,是殿下怜惜我,为我赎身,不是因为其他无关紧要的人……”
祝景乾摇了摇头:“没关系的,随他们怎么想好了,说出来反而惹是生非。”
“可……”
“好了,先不说这个,”祝景乾打断了她的欲言又止,不忘拿起手边的包袱,再次递到秦扶玉面前,“我为你带了两件冬衣,一件冬袍,你现在试试看合不合身。”
“无功不受禄,这实在是太劳烦殿下了……”秦扶玉有些犹豫,双手放在膝上,有些手足无措,“况且这里随时都会有人来,殿下来此三教九流聚集之地,实属不该。”
祝景乾使了一个眼色,莺娘难得地立刻领会,站起身走到后门去,留给两人单独说话的空间。
“你不接受我的好意?若换做他人,早就三叩九拜谢恩了,你为何如此清高傲然,不给我面子?”几番推脱之下,祝景乾不明白对方在固执什么。
“我……我没有什么能回报殿下的东西,而且殿下如今是有夫之妇,我虽身为戏子,再怎么说也是男子,殿下私下与我见面,还授予冬衣,实在惶恐。”
他神色紧张,寥寥几句道出了两人之间无形的沟壑。
祝景乾哑口无言,她竟不知道秦扶玉竟如此固执呆板,顿时也有些难堪。
两人相对而坐,沉默无语,几案上摆着叠放整齐的冬衣,月白色的包袱如此刺眼,将两人隔开。
“好吧。”祝景乾站起身,把包袱重新抱在怀里,“我只是听莺娘道,你们这一行的人都不容易,我在这里也只认识你们两个……我素来爱多管闲事,没想过这些,是我失礼了。”
因为方才骑马的缘故,她的鬓发有些散乱,还没来得及梳理,几缕发丝从耳边落下来,显得整张脸有些疲惫。
秦扶玉下意识抬起头看向她,一抹慌乱在脸上转瞬即逝。
在秦扶玉心里,祝景乾有三种形象。
一种是人人都知道的娇贵公主,喜奢靡,爱铺张。大婚之日,是秦扶玉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云昭公主,凤冠霞帔,长袍曳地,丹唇凤眼明媚娇艳,真真国色天香。
另一种是那晚月下,祝景乾扮成小小车夫,外头罩着与身份格格不入的粗麻布衣,手中紧紧攥着缰绳,虽然身形瘦弱,但是骑马的身姿,犹如驰骋沙场多年的将军。
最后一个便是现在,和旁人所说的刻板印象不同,她此刻穿着十分朴素,鹅黄的短袄,宝蓝色的下裙,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金银首饰,只是发带上绑着两颗小珍珠,娴静似未出阁的邻家少女。
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能让这位娇贵的公主亲自为他送来冬衣。
他惶恐至极。
秦扶玉在市井中混迹许久,常常凭借衣着首饰判断一个人的性格和财力,可此刻扪心自问,如果不是一早就知道祝景乾贵为公主,他是断断推测不出她的身份的。
祝景乾站起身来,垂下目光看着他,却没有身为上位者的威压,暗淡的眼神中更多的是失望和无奈。
秦扶玉的心有些摇摆。
若赵渭真的当他是同伴、是盟友,那么祝景乾便是兄弟之妻,何况祝景乾贵为一朝公主,身份特殊,若私下来往,难免和赵渭不生嫌隙。
而且流言道赵渭和祝景乾貌合神离,这件冬衣,是不是意味着祝景乾向自己抛来的橄榄枝?
如果自己不接受,夹在两股势力中间,一定会被碾压得粉身碎骨的吧?
他的手心满是冷汗。
祝景乾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颇为无奈。
既然之前心安理得地收下了她随手赏赐的金累丝点翠凤尾发簪,为何这时候又故作矜持,瞻前顾后起来?
这可不是什么华而不实的饰品,是真真正正有用的、可以抵御严寒的冬衣,随便拿出一件都可以卖得几百两银子了!
到底在犹豫什么?
“殿下!”莺娘这时候从外头急急忙忙跑进来,脸色急切,“殿下,姚妈子带着人往这里来了!”
“她来干什么?”谈话被打断,祝景乾有些不悦。
“麻三急功近利,以为殿下真的是府中歌舞使,先一步跑去和姚妈子说了,姚妈子信以为真,大喜过望,等了半天不见殿下过去,打听到殿下在萃英坊这儿,唯恐生意被抢走,特地跑来说要拜见殿下!”
“这群人发什么疯?”祝景乾彻底无语了,后门的小巷已经被人堵住了,又不好光明正大从台前溜出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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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跟绳子打结了一般艰难。
“殿下,跟我来。”秦扶玉突然站起身,轻轻扯着祝景乾的袖口,往角落一处走去,“请姑娘为我们掩饰一二。”
祝景乾不语,任由他拉着自己的衣袖,跌跌撞撞走到屏风后面,两人刚站定,破旧的小木门就响起敲门声。
“来了,是谁呀?”莺娘连忙应声。
一个丰腴的夫人推开门,发髻高耸,左右各三根金簪子,手上戴着三两个金银镯子,浑身上下都是脂粉味。
“姚妈子好呀,怎么是你?”
“这不是小莺仙嘛,好些日子不见,气色比之前好了很多呀,”姚妈子上下打量着她,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甜腻腻的。
莺娘心底一阵阵厌恶,从前在花香阁里,姚妈子对她动辄打骂,权当自己是摇钱树,此刻定是得知自己傍上了权贵,连态度都变得阿谀起来。
但是她不得不僵笑:“姚妈子消息真是灵通,可惜我家少东家突然闹肚子,刚急急着走呢,留我在花街上走走看看,哪家的姑娘舞技最好……”
“说到舞技,谁比得上我们花香阁的小莺仙?有你这样的前辈,我们阁里的那些姑娘都铆足了劲练舞呢,现在个顶个的好!”姚妈子摇头晃脑,话里话外都是暗示她照看着点花香阁,替她的生意说说话。
莺娘含笑:“妈子说得是,不过我还是要多走走看看,还有什么有趣的新曲子新剧本,说回去给东家听。”
“我陪你呀,正好看看花街上有什么变化……”
两人声音越来越远,似乎是莺娘把姚妈子一干人等引出了门外,外头重新归于寂静。
祝景乾松了一口气,抽抽鼻子,似乎在闻着空气中那股陈旧的尘土气。
她打量着眼前的神色,有些惊讶。这扇屏风里的摆设俨然是一间内室,花梨木的床榻,粉紫色的柔纱轻垂,被褥上绣莲花瑞鹤,虽然精致,但有着说不出的旖旎和暧昧。
戏台后头怎么会有这个地方?祝景乾马上想明白了,这一定是给那些有名的角儿住的地方,所以才如此精致。
“你这么有名,这里不会就是你的卧房吧?”
可是下一刻,秦扶玉的脸慢慢变红,原本苍白的脸顿时红润了不少,支支吾吾没有回答。
祝景乾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也是,秦扶玉连一件合身的衣服都没有,在戏班子里想必也没有很好的待遇,这个问题肯定让他想到自己窘迫和尴尬的处境,自己真是太不应该了!
虽然到现在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穷……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问这个问题的,”祝景乾连忙解释,“我只是觉得你唱戏这么好听,你……”
秦扶玉苦笑着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这里不是谁的卧房,也不是用来休息的。”
“那是用来干什么的?”她好奇之心起来了,执意要刨根问底。
“是……是给一些更有名的角儿用的……”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斟酌着语句。
“你刚刚不是说这里不是谁的卧房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
“你总是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其实我想说很久了,你要么不说,要么全说出来,这样遮遮掩掩的算什么本事?”祝景乾心里愈发不满,连声音都变冷了,“方才也是,那些冬衣要就要,不要就不要,推三阻四却又不说清楚,你当谁都要花心思理解你的隐喻吗?打着避嫌的名头,实际上比谁都自作多情!”
她很久没这么憋屈了,滔滔不绝说完这番话,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秦扶玉似乎没想到她突然发这么大脾气,一下子愣在原地,原本飞扬的眉毛耷拉下来,嘴巴微微张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
见他闷闷的说不出话,祝景乾突然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白费了她一番好心。
“算了,我走了。”
她自讨无趣,抿了抿嘴唇,就要把屏风拉开。
“别走!”
10. 请柬
依旧是那抹温润低哑的音色,但是带上了一丝显而易见的慌张。
第一次见到他有些失态的样子,祝景乾有些惊讶,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秦扶玉的手僵在半空,似乎想拉住她,但是又克制着礼数,犹豫了片刻,只好紧紧攥着自己的袖子。
“殿下待我如友,我却处处多虑,辜负殿下一片好意,实属不该......”
秦扶玉定定地看着她,目光炯炯清明,整个人仿佛活了起来,不复从前那副淡淡的样子。
“今日唐突殿下,我———”
还没说完,祝景乾便打断:“那你先试试这些冬衣合不合身。”
冬衣冬衣冬衣,怎么又是冬衣,秦扶玉看着她雀跃的样子,有些扶额,她似乎就是和这冬衣过不去了。
秦扶玉只好顺应着她道:“殿下说的是,我这就试试。”
祝景乾闻言微笑,亲自抖开包袱,口中还喃喃不断:“冬衣有两件,一件黑色,耐脏,一件白色,你应该喜欢这个颜色。还有一件冬袍,也是黑白两色,你喜欢哪个颜色,就把哪一面披在外头,这圈围脖还是鸭子颈部的毛做成的呢,脏了不用洗,用湿布擦擦就好......”
她的洞察力让秦扶玉微微吃惊,不错,他是喜欢白色,即使自己穷得要把衣裳做得大一些,但是还是选择了不耐脏的白色。
毕竟有太多身不由己的事情,只剩下衣裳的颜色能供自己选择了。
之前他有很长一段时间迷恋那些斑斓的戏服,牡丹蝙蝠、梅兰竹菊、八宝麒麟......编织出话本里一个又一个绮丽的梦境。
在梦里他穿着这些华丽的衣裳,绫罗水袖翩翩,满堂喝彩,金花如雨,朦胧间,他以为眼前的奢华都是他的。
一曲终了,丝竹寂静,卸去脸上油彩,又是一张苍白的脸。
“来,你穿。”
祝景乾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回过神来,发现这位高贵的公主竟如侍女一般,为他展开衣裳,他一伸手,便可以轻松套进去。
“不行,怎么能亲自劳烦殿下呢?”
秦扶玉连忙抢过她手上的冬衣,发现沉甸甸的,颇有分量,果然是上好的料子。
抢过手上后,秦扶玉呆了片刻,有些不好意思道:“冬衣是穿在里头的,还是殿下走后我再试吧。”
祝景乾点点头道:“好吧,那你试试冬袍。”
秦扶玉抿了抿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乖乖照做了。
祝景乾似乎非常满意自家绣娘的技术,与其说给他送冬衣,不如说特地找他炫耀这些冬衣。
这个时候,她的眼睛不再像之前那般冰冷,尽是瑰丽的神采。
看来她是真的很满意这些冬衣。
得出这个结论后,秦扶玉有些哭笑不得。
里头的衣裳是白色的,那就该搭配黑色的冬袍,秦扶玉一甩袍子,掀起一阵厚重的风,顺势盖到自己背上。
袍子有些沉,他下意识挺直腰杆,身躯修长挺拔,状若松柏,衬得他腰肢劲瘦,原本气血不足的脸上都多了几分阳刚之气。
果然人靠衣装,祝景乾美滋滋地打量着眼前的男子,觉得这件冬袍真是太完美了!
明明就该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正是建功立业的好年纪,却不知道为什么入了戏子这一行当,也许是从小就被卖到这里的吧......想到这里,祝景乾不禁又对他多了几分同情。
出自皇家的东西确实很好,且不说缝纫的工艺细致精湛,秦扶玉才穿了一小会儿,即使袍子下面只有一件单衣,此刻也觉得身上暖融融的。
“你这个样子,真像潇洒沉稳的王爷。”祝景乾看着他,由衷地称赞道。
秦扶玉的脸僵硬了一瞬,但又马上笑道:“潇洒是潇洒,沉稳是沉稳,两种不同含义的词语,怎么能放在一块儿说呢?”
祝景乾只是笑笑,没有接他的话。
他拢了拢被袍子压着的发丝,随意披在肩上,又轻轻摩挲着袍子边上绒绒的鸭毛,眼神有些游离,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该回去了,还要去找莺娘解围,不然回去后她又该怪我了。”祝景乾不好意思地打断他的发呆。
秦扶玉回过神来,连忙应答:“啊,说得也是,殿下寻来此处恐怕也着实费了好些功夫,要早些休息才是。”
“所以这个地方是作什么的?”
见气氛缓和不少,祝景乾又借机提出了这个问题。
谁知秦扶玉的脸有些红,又变成方才欲言又止的样子。
看到祝景乾又不满地鼓起嘴巴,秦扶玉连忙道:“这是给一些有钱的主子用的!萃英坊有些角儿特别受欢迎,偶尔会有特别有钱的富贵爷来为他们一掷千金,若是临时其意,看上了哪个,便在唱完戏后到台后见他,那些角儿通常就坐在这儿等着,班主也会清场,只留下他们两个人......”
后面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祝景乾也隐隐懂得了,不过是一些龃龉之事,不禁厌恶地皱起眉头。
“殿下放心,我虽然也算红角儿,但是从不干这样的事情。”秦扶玉想了想,又急急补充道,生怕引起什么误会。
祝景乾笑道:“我相信你,毕竟你过得这么凄惨,一看就不像会巴结权贵的人。”
被揭了短,秦扶玉并不生气,反而也笑道:“如今结识了殿下,沾光得了过冬的衣物,我也不算过得凄惨的人了。”
祝景乾笑笑,没再说什么。
把她送到门口后,秦扶玉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从袖口拿出一张竹板样子的请柬,递到她手中。
“过几日我有一场新戏出演,届时会为殿下留着最好的位子,望殿下不要嫌弃。”
祝景乾把这支请柬翻来覆去地看,形状像求签的木条子,但是涂过一层漆油,精致了不少,上边刻着寥寥几个字:静候客至——玉君,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了,应该是萃英坊里特制的一种门票。
“我到时候一定来。”祝景乾小心地把这支请柬揣入怀中,郑重道。
“多谢殿下赏光,”秦扶玉看着她,迟疑了一下,又继续道:“说起来,殿下和我想的很不一样呢。”
“什么不一样?”
秦扶玉想了想,想不出什么词能准确形容这种感觉,犹豫了一会儿道:“殿下看上去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还有些……老成?”
“好吧。”祝景乾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
"殿下最后是怎么说服那个人收下冬衣的?"
“他突然开窍了。”
“殿下怎么会认识那样的人啊?感觉你们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呀!”
“你少管。”
“殿下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奴家可以帮忙引荐引荐的......”
“……”
“对了殿下,奴家听说赵渭今日进宫耽误了时辰,被陛下好一顿骂呢!”
祝景乾轻笑,不置可否。
夕阳西下,主仆两人沿着河边,一深一浅地走着,一匹马被缰绳拉着,也慢慢跟在她们身后。
两人一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河面荡漾起一圈圈的涟漪,把残阳的影子揉成碎金。
“对了,殿下是不是忘记叮嘱绣娘们把冬袍的葫芦扣改成一字扣了?”
祝景乾停下了脚步。
“什么意思?”
“殿下有所不知,奴家对衣裳配饰可有心得了,葫芦扣是王公贵族用的玩意,平民百姓怎么会扣这玩意呢?”
祝景乾重新缓缓往前走。
见她不说话,莺娘以为自己说得不够详细,又继续道:“这葫芦扣是从前朝王室里兴起的,形状复杂,华而不实,若不是王公贵族或者像奴家一样喜欢研究衣裳的,哪会扣这个玩意儿呀......殿下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没事,”祝景乾顿了一下,又勾起嘴角,“我还说方才他扣扣子怎么扣半天呢,还是我帮他扣的,我还觉得奇怪呢。”
“这就对了嘛!”莺娘感觉不到祝景乾微妙的情绪变化,又继续问:“要不然派人取回来,再改一下扣子?”
“不用了,让他自己琢磨去吧。”
“好吧,对了,轻烟姐托奴家回来的时候帮她带点桂花糖糕,咱们去买一些吧。”
“好。”
.
秦扶玉坐在妆镜台前,镜中的眼睛有些模糊。
他以为是镜子脏了,伸出衣袖擦拭,却怎么也擦不掉,用指尖轻轻划过后,才明白这应该是什么时候不小心蹭花了。
“罢了,一小块而已,不打紧。”他想。
身后的木门猛然被推开,力度之大仿佛让房梁都震了三震,秦扶玉没有回头,泰然自若地继续坐着。
“玉儿爷,你最近休养得可好了?上次在公主大婚上的表现,很让赵贵妃感到满意呢。”一个胖子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柳绿花红的绫罗绸缎都往身上穿,活脱脱像一个没品味的土财主。
“班主。”秦扶玉不想理会他,只是淡淡地喊了一声。
班主似乎对他冷淡的态度习以为常,径直走到他面前坐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到他身上那件袍子后,不由得眯起眼睛。
“你什么时候想开了?你之前自诩清高,可从不收那些贵人的东西。”班主戏谑道,脸上不屑的笑容毫不掩饰,“早该这样了,性子太过刚硬不是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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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扶玉微微皱眉,还是不想接话。
但是班主并不气恼,反而站起身,绕到他背后,咂咂嘴道:“这料子,这做工......连我都要羡慕了!我说你怎么开窍了呢,原来是遇上大财主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呀,更何况是人呢......”
说完还嘿嘿笑几声,用一种古怪而暧昧的眼神看向他。
秦扶玉不耐烦道:“班主既然喜欢,那我送你可好?”
“不不不,”班主连忙夸张地摆摆手,“戏班的规矩你是知道的,赏的东西就是自己的,不用上交!我可不会坏了规矩!”
秦扶玉心里暗暗翻了一个白眼,岔开话题道:“今日是休锣的日子吧,班主大老远前来,是要检查我有没有监守自盗那些金银首饰吗?”
“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呢!那些名角儿里,我最信任玉儿爷你了,不争不抢,多好!”
班主就是这样一个人,从前秦扶玉没有贵人撑腰,即使身为当红的角儿,班主也敢对他呼来喝去,甚至在休锣的今天派他来这儿给首饰抛光上油,活脱脱把他当成下人使唤,就是看上了他身后没有人撑腰这点。
如今不同了,披上了这身价值不凡的冬袍,变相是获得了金主的庇护,班主又不好意思马上变成哈巴狗,只得先说些不软不硬的话,起码让秦扶玉一飞冲天之后不要太记恨他。
秦扶玉微微一笑,客客气气道:“还是班主教得好。”
“对嘛,我们做这一行的,除了金钱,其他什么的全都是浮云,握不住!”班主听到他肯定自己,连忙顺着说下去,“还是你知道变通,不像你那个师父,古板得要死......”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因为秦扶玉突然浑身一僵,额头上已然青筋暴起,吓得他连忙打住。
“这个、这个......”班主有些结巴,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圆回来。
秦扶玉性子冷漠,在班主眼里一直是逆来顺受的样子,如何讥讽都不会生气,一律熟视无睹......可偏偏就是他那失踪了的师父,是一个字都不该提。
“没事。”
不知为何,秦扶玉的气势突然弱了下去,方才的怒气仿佛被重新压制,他的眉间平淡得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嘿嘿......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班主见他没有过多追究,连忙岔开话题,“五日后你不是要唱新戏吗,除了特地开放给那些熟客来看,你猜猜还有谁会来?”
“谁?”秦扶玉不感兴趣,淡淡地接话。
“翰林侍教的沈万里沈大人!”
“谁?”秦扶玉又问了一遍。
“哎呀!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当真一点都没听过吗?好吧好吧,你听好了,这位可是太子殿下年幼时的伴读,如今的贴身心腹!他来给你赏脸,就相当于半个太子来给你赏脸啦!”
抛开班主最后一句奇怪的类比不谈,秦扶玉听到“太子”这两个字的时候,瞳孔下意识地收缩,闪过一瞬间的耳鸣。
祝景年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察觉到秦扶玉的反应,班主终于找回了一点优越感:“知道了吧,这可是太子身边的红人!别看现在他虽然没有具体官职,但是前途无量啊,等太子继位,沈大人当个中书令什么的,都不在话下!”
“哦。”秦扶玉听明白了,却只是点了点头。
班主疑惑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冷淡,但是也懒得细想,又道:“你把正中央那个位置的请柬给我吧,连着贺礼一起给沈大人送去,快点快点,请柬呢?”
秦扶玉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不自然,有些犹豫道:“已经......送给我的朋友了。”
“朋友?”班主睁大眼睛,跟见了鬼似的大嚎,“你什么时候有了朋友?你们关系很好吗?怎么随随便便就送出去这个位置的请柬了?”
面对班主的咄咄逼问,秦扶玉又恢复到了熟视无睹的状态,理都不理他。
“玉儿爷啊!你也太任性了!那个请柬要是拿到外面拍卖,起码能拍出五十两银子呀!”
秦扶玉不语。
见他不为所动的样子,班主只好放下狠话:“我不管,那个位置必须留给沈大人!你去和你朋友说,太子的人要来,不管是多富贵的小爷,他肯定不敢再坐那个位置了,到时候我就给他安排到其他位置上,也一样的!”
秦扶玉依旧沉默,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到了吧,我现在就命人重新做一支请柬,给沈大人送去,你记得一定要说啊!”班主急吼吼地说完,就转身走了。
又是一室寂静。
秦扶玉有些发愣,不知道该说什么。
11. 秋庭雪
祝景乾握着毛笔,莫名有些焦躁。
她已经把自己关在小书房两日了,除了允许沉玉按时送来一日三餐,其余时间根本不露面。
用白玉砌成的书台上乱七八糟堆满了写过的宣纸,还有几块干涸的墨汁污渍,幸好是白玉书台,若是换成普通木桌,墨汁早就沁到里头洗不掉了。
她瞧着面前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思考了片刻,又填了几笔,才满意地拿起来端详。
是上一世发生过的那些大事。
祝景乾花了两个日夜,使劲回忆上一世发生过的事情,再加以梳理,细细记在纸上。
云昭十八年秋,也就是现在,她与赵渭成婚。
两年后,赵渭跻身正五品官员行列,册封御史中丞,负责监察事务,可谓风光无量。
云昭二十一年,在赵渭的建议下,永徽帝下令攻打睦州,重新规划田地,颁布一系列新法,恩威并施,有意恢复睦州以往的商业地位。
云昭二十二年,永徽帝积劳成疾,皇太子祝景年暂领朝政,被赐虎符,有权调动云京城内二十万大军。
同年,赵渭官至正三品中书侍郎,充任宰相,多次组织重大国策的讨论,暗中拥护以中书令为首的太子党派。
祝景乾遇刺,忠仆轻烟舍身护主,身亡。
云昭二十三年,云昭国的政治地位达到新一轮高度,经济发展一片蓬勃,万国来朝,二公主嫁与别国和亲。
之后又两年,边境时常出现遗民势力起义,皇太子一改从前仁政思想,镇压遗民,挑衅敌国,大肆挥霍国库,云昭国经济开始走向下坡路。
云昭二十六年,永徽帝驾崩,皇太子祝景年继位,改国号为启元,沿用赵渭为中书侍郎,成为两朝宰相。
启元一年,敌国大军压境,朝廷上下一片混乱,宦官当道,推举祝景乾为守城亲王,和敌方交涉。
启元二年,赵渭假传军令,当众投敌前朝太子,祝景年在宫中被鸠杀,祝景乾被推下城墙,万箭穿心。
然后便是一个恢弘而短命的朝代,缓缓落幕。
这仅仅是祝景乾看得见的事情,在这些冰冷的文字背后,一定隐藏着许多她不知道的秘密。
她长吁一口气,耐心等到墨汁风干,再小心翼翼地叠起来,放回贴身的口袋里,又点了一个火盆,把其余废纸全部扔进去。
火焰很快升腾起来,热气扭曲了眼前的景象,有细小的烟灰在空中飞舞。
待到盆内只剩一堆纸灰,祝景乾特地翻了翻,确保所有的纸张都化为灰烬,才慢慢把水倒进去,再亲自泼到茅房里。
做完这一切,她的心情并没有轻松多少。
根据回忆来看,这两年是最平平无奇的两年,什么大事都没有发生。
但是她不会再覆辙曾经走过的路,毕竟如今心境不同了,谁知道自己会作出什么选择。
祝景乾不知道这样做会不会影响最后的结局,也不知道命运是否依旧一成不变,但是在这些日子里,她确实看到了许多原来看不到的东西。
例如认识了少年戏子秦扶玉,还策反了赵渭的情妇莺娘,以及……多了一个她从未听说过的事情———赵渭口中的册封大典。
想到这里,她捏了捏眉心,有些愁容。
自打赵渭和她透露出这个消息后,两人再也没碰过面,即使再好奇,她也不会拉下面子,跑去和他打听。
她也小小怀疑过这件事是不是胡编乱造,但是赵渭应该也没胆子唬她,可能在对方心里,自己还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公主吧。
她倚靠在软塌上,下意识咬着指甲。
“殿下。”沉玉推开门,看到祝景乾又在咬指甲,不禁皱起眉头。
不知为何,本该是活泼明媚的殿下,一场大婚之后竟变化如此之大,总是阴沉着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而且越来越喜欢想事情,不允许任何人打扰她。
虽说前些日子里带了莺娘去了士族女眷聚会的秋日宴,但不过是客套客套一番,草草就回来了,席间也是心不在焉,害得其他人窃窃私语是不是驸马公主闹矛盾了。
但是又听轻烟道,殿下在大婚前就已经有些古怪了,从目睹赵渭私会,再到大闹东院退婚,又和永徽帝长谈过后,毅然决然坚持这桩婚事,态度一波三折,谁都没反应过来。
府中上下都知道,这桩婚事,注定是名存实亡的一场悲剧。
祝景乾赶紧把手指收好,怕她转头告诉福海嬷嬷,又免不了一顿唠叨。
沉玉没再计较,又道:“太子殿下派人来府上,说是过几日要在太子府举办赏花灯宴,邀请皇子和许多世家大族的公子王爷到场,希望殿下赏光。”
“赵贵妃前些日子不是还道让皇兄亲自拜访么,我见他迟迟不来,还寻思着寻个日子去找他呢,怎么现在倒是办了个宴会,变敷衍了?”
面对这番对太子的调侃,沉玉识趣地没有接话。
“大概是几日后啊,三日后我可没有空。”她心里还记着秦扶玉的邀请,淡淡地问。
“正是三日后。”
“那我不去。”祝景乾回答得斩钉截铁。
沉玉对她任性的态度有些不满,想继续劝:“殿下,这是太子殿下的邀请,很多世家子弟都会到场,殿下不去的话有些不妥。”
“你自己都说了很多世家子弟会到场,难道还差我一个吗?况且我也不需要这种场合,不需要和别人交换什么资源!”祝景乾见沉玉反驳她,厉声斥责。
祝景乾虽然嘴上斥责,但是她知道沉玉的意思。
皇兄举办家宴,只是拉拢人心的手段,那些世家大族的弟子们也乐于参与这种宴会,可以名正言顺地相互交换利益、获取资源和达成结盟。
云京城的权贵实力盘根错节,少不了诸如此类宴会的功劳。
沉玉马上低下头道:“那奴婢现在就去回那人的话,称殿下身子有恙可好?”
“嗯,说我感染风疾,不便去人多的地方。”
沉玉等待片刻,见祝景乾没有其他要交代的事情,又道:“对了,小蝶和莺娘又吵起来了。”
“嗯。”祝景乾懒得过问,颇感无奈。
之前莺娘擅闯祝景乾休息的院子,被小蝶百般阻挠,甚至恶语相向,如今两人同为贴身丫鬟,莺娘自然对小蝶不满,动辄便冷哼白眼。
小蝶从赵贵妃宫中出来,性子有些傲气,平日里也爱梳妆打扮,见莺娘容貌上压她一头,便隐隐生出不满之意,常常明里暗里嫌弃她的出身。
轻烟虽然之前也不满莺娘,但是她对祝景乾却忠心耿耿,祝景乾让她往东就绝不往西,见到祝景乾接纳了莺娘,她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很快便以姐妹相称。
沉玉最稳重,从不挤兑他人,其余丫鬟谨言慎行,于是小蝶和莺娘成为了最不安分的两个。
前些日子里宫中给祝景乾送来了南疆进贡的宝石首饰,她挑了几个合眼缘的,剩下的都让四个贴身侍女分了,不巧小蝶和莺娘看上同一件红翡翠金莲璎珞,莺娘手快,立刻抢过去戴在脖子上,小蝶气急,便讽刺道:“不愧是花街出来的女人,穷酸惯了,一见这些银啊玉啊的,跟不要命的疯狗似的!”
莺娘冷笑:“也不知道是谁看到这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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珞的时候眼睛睁得跟□□似的,再说了,你长相平平身材平平,配得上着璎珞的明艳大气吗?”
说罢还挺胸昂首,像一只花枝招展的孔雀,上下打量着小蝶瘦得跟豆芽菜似的身材。
“你、你这泼妇!”小蝶涨红了脸,伸出手便要拉扯她。
好在福海嬷嬷及时出现,喝住两人大骂:“你们都在干什么?!还有一点府上大侍女的教养吗?!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推推搡搡,沉玉平日里就这么教你们的?!”
两人僵在原地,额头冒出冷汗。
当祝景乾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小蝶、莺娘连带着沉玉,都被罚了半个月的月例,谁都不敢再要那件红翡翠金莲璎珞,你让给我我让给你,最后落到了不争不抢的轻烟手上,让她颇为手足无措。
想到这些破事,祝景乾淡淡道:“随她们了,不要闹的太过分就好。”
“是。”沉玉简单应下,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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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祝景乾一大早便起来了,因为秦扶玉没有提及具体的开戏时辰,鬼使神差之下,她没有再派人去问,而是决定早一点过去。
昨夜轮到莺娘守夜,天边刚刚破晓,她被祝景乾的动静吵醒后,连忙揭开帘子跑进来,有些雀跃道:“殿下,昨夜里下雪了!”
“下雪?”祝景乾一愣,如今连深秋都没到,怎么今年的雪如此早。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也有下雪么?她已经不记得了。
匆忙洗漱后,她随意披了一件袍子,便跑到庭院里。
枫树的叶子仍旧茂盛,霜红满天,庭院明净,看不出下雪的样子,只有地上有一些蜿蜒的水迹。
祝景乾失笑:“哪里下雪了,这是清晨花仆浇水洒到地上的吧,你是不是以为这是雪融化的痕迹?”
莺娘摇摇头,摘下邻近的一片树叶,举到她跟前:“殿下细看。”
祝景乾凑上去瞧了瞧,发现叶子上确实挂着细细的一层残雪,竟然还未融化,但也足以证明昨夜确实下雪了,即使是一场小雪。
“怎么今年这么快就下雪了,天气是不是很快就变冷了?”祝景乾把手伸出檐下,手很快变得冰凉,不禁感叹道。
“是呀,真神奇。”
祝景乾笑了笑,没想到莺娘平日里的举止有些市井人家的粗俗,但心思竟如此细腻。
天渐渐明亮起来,府上的下人们也开始走动,祝景乾不敢再耽搁,带着莺娘坐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摇摇晃晃驶进了花街。
这还是祝景乾第一次认真端详这条街,这个被誉为整个云京城最风流最奢靡的地方。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脂粉味,也不知道是从哪家的小娘子身上飘来的。
街道两边都是檐牙高啄的建筑,朱红的涂料显得古色古香,有些楼阁挂着粉紫色的帷幔,栏杆上缠绕着各种鲜花,诱惑而妩媚。
街道上冷清清的,甚至有些萧瑟,车轱辘的声音回响在青石板路上,显得格外清幽。
祝景乾看着掠过眼前的窗户发呆,有些窗户里都透着暖黄的光,隐隐有丝竹笙歌,不知道是哪位风流公子在里头醉生梦死到天明。
“殿下,到了。”莺娘先一步下车,为她拉开车帘。
祝景乾小心翼翼打量着四周,面前也是和周围大差不差的建筑,巨大的牌匾上刻着“萃英坊”三个大字,朱红的大门半掩着,门口却没有小厮迎客。
祝景乾握起有些斑驳的青铜门环,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敲三声。
声音不大不小,却没有人理会她们。
“殿下,我们会不会是来太早了?”莺娘猜测。
12. 萃英坊
又等了片刻,门后依旧静悄悄的,没有半分动静。
祝景乾示意莺娘跟在自己身后,犹豫了片刻,猫着腰鬼鬼祟祟地钻了进去。
莺娘有些犹豫,见到祝景乾整个身子都没入门后,也赶紧跟进去。
里面的陈设和祝景乾想象得大差不差,走过曲折的流水连廊,就是一座飞檐斗拱的大戏楼,远远看上去十分恢弘,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还未亮灯的缘故,戏台上黑洞洞的,有些诡异。
更诡异的是,她们粗略看了一下周围,发现还是一个人也没有。
莺娘刚想开口,却不知何处的风铃“叮铃”一响,铃声连绵不断,在寂静寂静中荡出涟漪,似乎有人刻意为之。
两人猛然回头,戏台的角落里走出一袭白衣,衣角卷过的风惊动了栏杆上的铃铛,待到看清来人,祝景乾顿时放下心来。
“殿下。”
听到熟悉的声音,祝景乾才完全确定这个人不是鬼。
“是你。”她微笑。
秦扶玉有些歉然道:“是我的失误,本应是午时开戏,忘记告知殿下了。”
“那为何一个人都没有?”
“昨日是休锣的日子,班主放伙计们回去沐浴了,再过一会儿才有人来,我也是一早前来,上台前再多排练排练,免得到时候贻笑大方。”秦扶玉稳当当地行了礼。
“今日是休锣么?”祝景乾沿着脚下的台阶慢慢往前走,秦扶玉放慢脚步,和她并肩而行。
“这是我新写的戏,第一次唱给大家听,只会邀请数十个常客来欣赏。”
“你竟然还会写戏,”祝景乾微微惊讶,毕竟会写戏不仅仅意味着会认字,还要有扎实的文化底蕴,而平民百姓里,会认字的都已经是凤毛麟角了。
“嗯,小时候跟着师父学过。”
“师父?你都这么厉害了,你师父肯定是更厉害的角儿。”祝景乾第一次听他提及自己的事情,不由得有些好奇。
听到祝景乾这样夸赞,秦扶玉也忍不住扬起嘴角,点点头道:“是的,我这身本事也是师父教的,我没有娘亲,便一直视她为娘亲。”
祝景乾惊讶道:“你也没有娘亲?”
下一瞬间,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太奇怪了,连忙改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也没有娘亲。”
秦扶玉有些忍俊不禁,永徽帝多年未立后,云昭公主深受宠爱,很显然就是这个原因。
“陛下情深义重,全天下都有目共睹。”
听到这句话,祝景乾当然也是高兴的,但是她突然想到赵渭口中的“册封大典”,心里又闷闷起来,不知道是否要去和父皇求证。
她怕听到她最不想听到的结果。
见她突然低落起来,秦扶玉有些慌乱:“殿下,我不是故意的,请殿下恕罪!”
“没什么,”祝景乾摇了摇头,很快把脸上的失落掩去,“对了,你看我这次带了什么来?”
说着,她从袖中掏出一个小方盒,盒中装满了黑色的茶叶,还没有打开盖子,便可以闻到茶香四溢。
“父皇赏我的祁门红茶,特别醇厚,送给你了。”
秦扶玉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知道祝景乾很不满上次的劣质茶叶。
三人绕到了戏台后,先前来过一回,祝景乾对这里也熟悉了,自己找软垫坐着,便催促秦扶玉去泡茶。
泡茶的间隙,莺娘悄悄耳语:“殿下,这样一对比,外头戏台好华丽呀,金碧辉煌的,没想到后头这么破败。”
祝景乾无奈:“你更应该比我懂得这个道理呀,人前显贵,人后受罪。”
“奴家也没想到玉儿爷私底下竟是如此平和谦虚的一个人,其他稍微出名的角儿,哪个不是趾高气昂,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呢!”
“玉儿爷?”听到这个称呼,祝景乾有些惊奇。
莺娘有些不解:“玉儿爷就是他的花名呀,旁人都这样叫他,殿下不知道么?奴家还在想殿下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有名的一个戏子,关系似乎还很好的样子。”
“嗯。”祝景乾若有所思。
原来秦扶玉是他的真名,但是最初他以戏子之身为和祝景乾相遇,何必留下真名呢?
她转头,看到秦扶玉认真沏茶的背影,袖子因为太过宽大而滑落到手肘,修长的指节握着茶杯,骨节分明,细看却很粗糙干燥,指甲旁边长着细小的倒刺。
要不过几天再给他带一些上好的玫瑰手膏?听说戏子的手可是很金贵的,万一冻伤了可不好。
莺娘有些昏昏欲睡,祝景乾等得有些无聊,静静地看着她。
确实是一张千娇百媚的脸,樱桃嘴小翘鼻大眼睛,皮肤白净细腻,还透着微微的粉红,妩媚又清纯,怪不得引得赵渭在花香阁流连忘返。
下一刻,祝景乾就毫不客气把她戳醒,悄悄道:“我想单独和他说会儿话,你先回府里,宫里新送来那些布料,你挑两匹回去做衣裳吧。”
莺娘迷迷糊糊中,听见了祝景乾最后一句话,顿时惊醒了,备受感动,这可是宫里的东西啊,以前的她别说穿了,连摸都没资格摸!
旁人说什么云昭公主蛮横骄纵,呸!明明是最体贴下人的亲亲主子!
莺娘乐呵呵地悄悄走了。
待秦扶玉端着三小碗茶回来的时候,见到只有祝景乾一个人,不由得有些疑惑。
“莺娘说要回花香阁看一下昔日的姐妹,我就让她去了。”祝景乾连忙解释。
“这样啊,”秦扶玉点点头,虽然有些牵强,但他没有理会,“她现在唤做莺娘吗,真是个好名字,殿下用心了。”
“嗯嗯。”祝景乾轻轻端起一杯茶,浓醇而微苦的香气氤氲上来,满室都是她喜欢的茶香,掩盖了原本有些发霉潮湿的味道。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殿下和莺娘是怎么认识的呢,莺娘竟作了殿下的贴身侍女。”秦扶玉也端起一杯茶,放在鼻子底下嗅着。
看似散漫的问句,却让祝景乾心里一惊。
她故作镇定地抿了一口茶,偷偷看向秦扶玉,但对方浑然不觉,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很仔细地品鉴着茶香,等待着祝景乾的回答。
是试探吗?他知道赵渭和莺娘的事情吗?
祝景乾感受着温热的茶水润湿喉咙,五脏六腑似乎都变得暖洋洋起来。
明明是一瞬间的事情,但这口茶似乎把时间拉得无比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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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景乾猛然意识到,这个人,本就不该出现在原本的历史里,他是一个变数,不稳定的变数。
以她从前的性子,看到秦扶玉和赵渭走得如此之近,她早就该动手了吧。
秦扶玉低垂着头,眉色如黛,秀丽清隽。
“你为什么问这个?”她看着手中的茶,脸色冷下来,茶碗里映出她狠戾的眼睛。
秦扶玉没有说话。
“别以为如今我们一同坐在这里喝茶,你就能与我平起平坐了,”祝景乾头也不抬,继续缓缓道,“我的事,不是你这种人该问的,明白吗?”
明明语调如此轻盈,如此平淡,但隐隐透出的杀意,绝非是她低着头就能掩饰的。
即便早有准备,秦扶玉眉头的青筋也不受控制地跳动,马上端坐道:“殿下恕罪。”
祝景乾紧绷的拳头悄然松开,重新抬起头。
秦扶玉愣住了,心中有些惊疑不定。
她又是先前那副淡漠的神情,嘴角似笑非笑,眼睛微眯,眉毛微挑,方才那一瞬间的情绪瞬间无影无踪。
“不过说了也无妨,莺娘原本是赵渭的相好,她道赵渭迟迟没有为她赎身,我便自作主张,把她留在我身边了。”祝景乾笑道,但是笑意未达眼底,漆黑的瞳孔直勾勾的有些瘆人。
说罢,她又补充了一句:“赵渭你还记得吧,是我的.…..夫君,那日邀请你同乘一辆车的那人。”
秦扶玉的脸有些僵硬,他没想到祝景乾以退为进,反过来试探他的态度。
“殿下真是仁义心肠,想来殿下和赵大人婚后一定琴瑟和鸣、幸福美满。”
“琴瑟和鸣的话,我还会私下来这里找你吗?”祝景乾毫不客气道。
这句话太不合礼仪,秦扶玉有些语塞。
“不说这个了,”祝景乾笑了笑,“我想拜读一下你写的戏本,方便吗?”
见祝景乾愿意给自己台阶下,他忙道:“我写的很零散,旁人怕是看不懂,最主要的心思还是放在琢磨动作上,如果殿下不嫌弃的话,我可以提前为殿下排演一遍。”
祝景乾不语,用目光示意他说下去。
“这出戏有四折,讲的不过是才子佳人相遇相知,却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分开的故事,有些俗套,”秦扶玉站起身,有些自嘲地解释起来,动作慢条斯理,“第一折是佳人怀春,在庭院中独自吟游;第二折是两人相遇,赠玉为盟,情定终身;第三折,才子出身士族大家,家族不同意与佳人的婚事,他左右为难。”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祝景乾马上问:“然后呢?”
“第四折,才子和佳人还是分开了。”
秦扶玉言简意赅,道出了这个既定的结局,即使早有准备,祝景乾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那你是才子还是佳人?”
秦扶玉微笑道:“我只编排了第一出戏,自然是佳人。”
祝景乾点点头,很难把面前俊俏英气的少年和婉约清丽的佳人联系起来。
“但是我想展示给殿下的,是第四折戏。”他又道。
“你不会让我当这个才子吧?”祝景乾有些迟疑。
“殿下意下如何?”
13. 皇帝与民女
秦扶玉的手很冰冷,很粗糙,但是翘起的兰花指很轻盈,像徐徐飘落的残花。
祝景乾站在原地,看他绕着自己轻点碎步,身段如柳。
“我真的不用提前看戏本吗?”祝景乾再次确定。
“没事的,这一出戏主要还是表达佳人的无奈、哀婉,才子的戏份倒不是很多。”秦扶玉马上入了戏,连声音都如此温柔绵软。
他低垂着头,眼眸流转,如春燕掠水,口里咿咿呀呀地唱着,原本英气的眉眼也软下来,未施粉黛,倒也显得妖冶无比。
“君怀壮志才情振,妾心倾慕意难泯。愿同君共守此良辰,不负这、天赐情分———”
近距离听到这般嗓音,实在缠绵悱恻,又余韵悠长。
他盈盈捂住心口的时候,比西子捧心更娇弱几分。
下一刻,他绕过祝景乾背后,祝景乾下意识转身,却被他扣住了肩膀。
“你……”她的肩胛被钳制着,有些不自在。
秦扶玉比她高了一个头,他低下头,青丝倾泻,遮住了半张脸,有些许散落祝景乾肩上,轻轻挠着她的脸,有些痒。
祝景乾不习惯和别人靠这么近,悄悄把头移开了一点。
秦扶玉的手搭在她的肩上,但是一句话不说,似乎有些紧张,祝景乾有些奇怪,刚想开口,却又听他继续绵绵唱道:“情丝难捆,恨世事、似渊若囤。”
他压低了声音,更显得气息丝丝缕缕,润湿了祝景乾的脸颊,如同一场未尽的幽梦。
两人的脸颊近得几乎贴到了一起。
呵出来的气息让祝景乾的耳朵有些痒,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两人距离如此暧昧,心中不禁有些愠怒,堂堂公主,岂能让一介戏子如此靠近!
她刚要发作,秦扶玉突然绕到她面前,作一个虚推的动作,即便没有水袖,动作也柔美利落:“社稷安危责任峻,此般情事乱朝伦。与君恩爱如春梦一瞬,如今却要两离分———”
此句一出,祝景乾神色微微一变。
秦扶玉绕了一整个圈,又回到祝景乾身后,隔着衣袖托起她的手,柔柔唱道:“此后天涯各分,梦里寻君,泪洒孤衾———”
他唱啊唱,转啊转,衣袂翩翩,像盛开的玉兰花,祝景乾有些目不暇接。
很快,声音慢慢微弱下去,余音绕梁,在她耳边经久不散。
最后一丝回音消散着空中时,两人如同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秦扶玉站在祝景乾的身后,依旧托着她的手,像是在操纵一具人偶,指尖上缠着看不见的丝线。
一曲唱毕,他褪去眼底的柔媚,神情又变得拘谨恭敬起来。
祝景乾看不到他的神情,见他似乎没有放开自己的意思,于是试探着问:“结束了吗?”
“结束了。”他的声音不再刻意端着,低沉而沙哑。
迟疑几秒后,她又继续追问:“这到底是什么故事?”
“殿下聪慧,”秦扶玉轻轻笑了,“殿下应该察觉出来了,其实这并不是所谓才子佳人的故事。”
祝景乾的呼吸一顿,耐心等他说下去。
“这个故事其实讲的是……帝王和民女的故事。”
祝景乾的身子一颤,腿一软,险些跌倒。
“殿下小心。”秦扶玉收紧肌肉,稳稳托着她的手臂。
祝景乾缓了一会儿,又道:“那我方才在里面扮演的是——”
秦扶玉微微弯下腰,把嘴唇附在她的耳旁,含糊道:“自然是帝王。”
祝景乾沉默了。
怪不得“才子”的戏份少,几乎没有表现他心理活动的桥段。
两人的距离太近了,近到祝景乾能清晰感觉到身后的躯体结实硬朗,劲瘦有力。
祝景乾抽了抽鼻子,或许是秦扶玉也有袖口熏香的习惯,她的鼻尖萦绕着秦扶玉身上那如空谷幽兰般的香气,混合着方才的茶香,覆盖了一部分的馥郁,混入了空山新雨后的淡雅。
不管能扮出多娇俏的女儿身,秦扶玉终究是一个男人。
还是习过武的男人。
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秦扶玉也不着急,角落里的刻漏声音格外刺耳,滴答滴答,汇成涓涓细流。
祝景乾张了张嘴,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冷笑道:“好戏。”
秦扶玉轻轻放下她的手,走到她面前:“多谢殿下赏识。”
祝景乾笑得有些勉强。
“方才与殿下搭戏,倒是十分合拍,”秦扶玉谦虚地笑笑,“殿下愿意屈尊配合,实在诚惶诚恐,感激不尽。”
“你不许把这件事说出去。”她叮嘱,毕竟让旁人知道自己堂堂公主,竟然私下和一名戏子厮混在一起,实属不该。
“不敢。”
“而且你刚才说合拍?”祝景乾干笑几声,“我方才可是什么都没做。”
秦扶玉依旧笑着,却没有再回答了。
于是祝景乾更笃定他在乱拍马屁,想了想又道:“那你以后要和谁一起唱这出戏?”
“还没想好,”秦扶玉的笑意更深了,“若是殿下愿意——”
话未说完,祝景乾赶紧打断:“我不愿意。”
祝景乾向来对唱戏不感兴趣,对戏子的唯一印象便是下九流,自己愿意屈尊见秦扶玉已经是非常难得了,若是让其他人知道她还私下以冬衣相赠,怕是会被其他世家子弟笑掉大牙吧!
更别提秦扶玉建议她唱戏了,简直是有辱她的身份。
不过她虽然有些生气,却只当秦扶玉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自然不知道她身为王公贵族的高傲,便不随便发脾气了。
外面三声锣鼓响起,随即便是“吱呀”一声门开的声音,祝景乾下意识向外望去,似乎是宾客已经入场了,忙道:“他们是不是来了?你又没化妆又没换衣服,快打扮打扮吧!”
看着她慌张的样子,似乎比自己还上心,秦扶玉不紧不慢地解释:“殿下有所不知,来萃英坊听戏讲究一个‘心静’,客人入座后,必然再多等一个时辰,聊聊天喝喝茶,待到忘记了萃英坊大门外的红尘杂事,才能心平气和听戏呀。”
祝景乾若有所思:“还有这个道理。”
秦扶玉脱下身上的白色单衣,露出里头的冬衣,正是祝景乾前些日子赠他的那一件。
他又缓缓走到墙边,挑选着待会儿要穿的戏服。
祝景乾凑上去看。
虽然她也见识许多华贵绮丽的衣服,但是和面前这几件衣服比起来,虽然都一样复杂华丽,但给人的感觉还是不同的。
这些戏服的颜色更夸张、更鲜艳,比如那件碧霞牡丹金丝绿叶裙,大红大绿,又坠着密密麻麻的金色珠子,有些不可名状的妖艳。
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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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月白红梅织锦裙,本该是清新素雅的颜色,却用了厚重的云锦面料,若是当做日常衣裙来穿,实在有些用力过猛...…
秦扶玉摸着下巴,很认真地思索。
“我觉得你上次穿的那件就挺好的。”祝景乾想了想,建议道。
“那件?”秦扶玉有些惊讶。
祝景乾点了点头,心里回想着那晚宫宴上的暗云纹白衣,虽然颜色素雅,但是细节颇多,看上去倒是显得奢华低调,很适合他的气质。
“是殿下大婚那晚的衣裳?”
祝景乾有些尴尬:“嗯......是的。”
“好吧,”秦扶玉转身,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件被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这是我最喜欢的戏服,也是唯一一件完全属于我的戏服。”
祝景乾知道戏班子里的戏服是通用的,想有一套只属于自己的戏服需要花钱置办,于是问道:“这是你自己买的吗?”
“是我师父赠给我的。”秦扶玉轻轻摩挲这套戏服,眼里有着说不出的情绪,祝景乾看不懂。
这是他第二次提到自己的师父了,祝景乾刚想开口,班主却在外头大喊:“玉儿爷,赶紧梳妆打扮吧,那位客人说会早点到,今日的戏要提前半个时辰了!”
说完班主的脚步又慢慢跑远,似乎是去招待客人了。
祝景乾问:“哪位客人?”
秦扶玉脸色有些奇怪,但还是微笑道:“没事,这样的事也是常有的,也许是什么贵客吧。”
“时间会不会太紧了?要不然我去和班主说,让你安心梳妆打扮?”
“不必了,殿下一贯低调行事,我也不想让外头的客人多等,赶快打扮还是能提前上场的。”秦扶玉抖开手中的戏服,轻巧地绑好系带,扣好领子,抬手之间如月光倾洒,流光四溢。
即使之前看过这个装束一次,祝景乾此刻还是被惊艳到了,果然师父赠与的戏服就是不一样,墙边那些艳丽的戏服顿时失色七分,只是庸脂俗粉罢了。
她看着秦扶玉草草穿上这件戏服,又坐到黄铜镜前,开始用胶布贴紧额头,硬生生把自己的一双桃花眼拉成丹凤眼,又用发油涂抹碎发,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祝景乾好奇地看着他,想知道他是怎么把英气的脸画成如此柔媚的。
秦扶玉有些不自在,在脸上添几笔就忍不住停下来,瞥了祝景乾一眼,看到她睁大眼睛认真看着自己,便不好意思赶她走,只好随她了。
上挑的丹凤眼,玫红色的胭脂,朱砂色的颜料在鼻梁上画出阴影的效果,在脸上落下的每一笔都恰到好处。
很快,镜中的人粉面桃腮,妖冶无比。
秦扶玉拿着眉笔,刚想完成最后一步,笔尖还未落下,却顿住了手。
他思索片刻,转头道:“最后这道眉,能否请殿下为我添彩?”
“我?”祝景乾挑眉,但也下意识接过眉笔。
“嗯。”
“那你闭上眼睛。”
秦扶玉依她的话照做,墨汁落在眉上,有些冰凉,但是对方凑近呵出来的气息很暖。
她的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没一会儿便道:“画好了。”
秦扶玉睁开眼睛,望向铜镜。
眉毛一高一低,像起伏的山脉,更像滑稽的丑角。
秦扶玉深深叹了口气。
14. 锣响开腔不可断
看见秦扶玉一脸无奈,祝景乾摸了摸鼻子,难得地有些尴尬。
秦扶玉却没说什么,反而又扬起笑脸:“多谢殿下赏光。”
“唔……嗯。”她自知搞砸,便含糊应答,随意找了个理由出去了,留时间给他重新画。
毕竟按照他这个性子,肯定不敢当着自己的面把这滑稽的眉毛擦掉。
刚走到戏台前面,就看到一个小厮跑进来,对着一个肥肥胖胖的人道:“班主,我们家大人要晚些到。”
原来这个人就是班主。祝景乾若有所思。
“方才不是还说提前一个时辰吗?我们都准备好了,就等他来了。”班主摸了摸几乎没有的脖子,有些为难。
“哎呀,大人事忙,肯来你们这里都算给你们长脸了!”
小厮神情有些不悦,班主也不敢得罪他,只好放缓声音:“那大概什么时候来呢?我好和其他客人交代一声呀。”
“不知道,”小厮有些不耐烦,“对了,我们大人要吃蜜瑞阁的香药葡萄和糖霜樱桃,还烦请班主备好。”
班主连连点头:“我亲自去挑,给沈大人挑最好的!”转头便带着戏班里两个小厮,就要出门。
祝景乾倚在墙壁冷笑着看完整个过程,不由得揣测是怎样一个贵客,能让班主如此谄媚。
待到班主出门,有一名小厮想往台后走,祝景乾知道他想通报什么,便拦了下来。
小厮“啧”了一声,显然是不满,但是看到祝景乾手里的几串铜钱,便马上闭起嘴巴。
“我仰慕玉儿爷许久,可是苦于不能说上几句话,小哥要传什么话,能否行个方便,让我进去说说?”
祝景乾不会说客套的话,说得比较生硬,小厮虽然觉得怪怪的,但是还是毫不客气收下铜钱,附耳道:“班主道,沈大人要迟些时辰才能来,让玉儿爷再稍等片刻。”
“沈大人?”祝景乾细细想了一圈,好像她记得的达官贵人里并没有姓沈的。
“不该打听的事情别打听,传你的话去!”小厮连忙打断她的话,急急地走了。
祝景乾翻了个白眼,转身走回戏台后面。
秦扶玉已经打理好头饰,云髻高耸,两缕青丝散落耳边,高贵如神女,却为了弱化眼角的英气,硬生生低着眼眸,作出女儿家的矜持娇羞。
他还在镜子前左看右看,皱着眉头看自己一高一低的眉毛,怎么看都不顺眼。
他叹了一口气,拿起桌上的湿纸,似乎想擦去脸上妆容。
“别擦!”祝景乾连忙跑过去阻止他,“你不是快要上场了吗,班主去蜜瑞阁买果脯了,还让小厮提醒你快点准备呢。”
秦扶玉信以为真,连忙站起来,抖了抖衣袍,不断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乐师头儿看到他站起身,连忙示意乐班众人就位,便开始试音。
祝景乾悄悄溜回戏台前,看到戏台前已经摆了好几张桌子,正中央铺着一条金边红毯,红毯上有一张鸳鸯酸枝木太师椅,比其他的椅子更精致,想来便是为她准备的,便众目睽睽之下走了过去。
宾客很少,身上不是绸缎便是绫罗,不是穿银就是戴玉,此刻看到祝景乾直直走向正中间,都齐刷刷看向她,目光惊疑不定。
班主不在,墙边站立的小厮狐疑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小姑娘,似乎不相信她是能坐这个位置的人,却又不敢贸然上前询问。
毕竟天子脚边,树上一片叶子都能砸到两三个达官贵人,谁知道朴素的衣着下边是不是卧虎藏龙,况且这小姑娘如此美艳,是谁家王爷的侍妾也不一定呢。
祝景乾敏感地感觉到了周围的目光,不过以她的外貌和名气,向来都是被人关注的那一个,便也懒得放在心上。
她拿起泡好的茶抿了一口,心里暗暗咂舌,还不如她送给秦扶玉的那些茶呢。
门口的小厮看到正中央的主位有人坐了,便以为是贵客已到,狠狠地敲响手里的锣。
“铛!铛!铛!!!”
乐师拉动琴弦,红纱帷幕落下,站在房顶的小厮连忙洒下准备好的花瓣,顿时漫天花雨,引得众人纷纷赞叹。
“龙游市井,暂脱金銮禁。趁晴柔、漫赏芳春———”
秦扶玉碎步走出,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仿佛蕴含万千情愫。
他微微抬头,看到祝景乾端端正正坐在正中央,很乖巧。
秦扶玉很快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目光。
之前已经看过秦扶玉唱戏了,祝景乾觉得有些无聊,忍不住东张西望。
左边最前面坐着的那个老头是衙门总薄吧,穿着这么厚重的蓝金花鸟万兽服,也不知道这么瘦的身子怎么撑起来的,不过他两年后就因病去世了,应该是纵情酒色后拖垮了身子。
后头那个好像是东城百户,正剥瓜子递给身旁那个大娘子手中,大娘子眉眼弯弯,两人年过半百了,却依然如同年少恩爱一般,真是一对模范夫妻。
最角落是一个头发银白色的老太太,神情严肃,似乎在很专注地听戏,心无旁骛。
祝景乾有些惊讶,因为老太太身穿最普通不过的布衣,在一众华美衣裳中显得格格不入,而且双眼有些浑浊,似乎视力有些不好。
形形色色的人坐在戏台前,都是为了来听这些演出来的悲欢离合,一朵花瓣落到祝景乾桌子前,上面还沾着水珠,似乎是今早刚摘下来的。
“翠柳含烟,夭桃绽粉,陡见那、惊鸿一瞬——”
女儿家缠绵的情思,都融进甜腻腻的唱腔里,若不是祝景乾已经知道结局,是断断看不出日后的悲剧的,只有眼前芳菲如春的温暖。
好听。
长街的另一头,班主身后跟着两个提着果脯的小厮,急急往回走。
三声锣响,整条街都知道萃英坊开腔。
“沈大人到了?怎么这么快便敲锣了?我们得赶紧回去!”班主加快步伐,命令身后的两人。
萃英坊的屋檐隐隐露出了头,大门口似乎停着一辆马车,身后还跟着一大堆站立整齐的仆从。
“谁这么大排场?”班主有些疑惑,“沈大人不是早就进去了吗?”
待他跑近,才发现这辆马车的车夫一直在跟门口的敲锣小厮争执。
“大爷们,萃英坊有规矩,角儿开了嗓,就不能再进去了!”敲锣小厮弯着腰,苦哈哈地解释。
车夫一脸横肉,马上大吼:“我们大人没到,你们怎么敢开场?!不想要命了?!”
“哎哟,这位爷呀,里头的官大人也不少,总要顾及其他爷儿的面子吧,”敲锣小厮面露难色,“敢问车里的是哪位大人?”
车里的人等了许久,不耐烦道:“还没和他说清楚吗?”
车夫马上赔笑道:“大人恕罪,我马上就给这小子一点教训。”说着便抡起拳头打过去。
“且慢!”班主伸出肥胖白净的手,气喘吁吁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
还没等他休息好,车里的人又道:“夏班主?”
听到这人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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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马上堆起笑容,谄媚地跑过去:“沈大人怎么来这么早,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车里的人冷哼了一声,不买他的帐:“怎么我还没到,你这里就开场了?是不是嫌我太慢了,耽误了萃英坊的生意?”
班主听得冷汗直流,里头不时有咿咿呀呀的声音传出来,让他越听越害怕,心里暗骂了秦扶玉一万次,却又不得不赔笑道:“坊里的伙计愚笨,定是把时间搞错了,敲错了锣!”
说罢,他马上恶狠狠盯着敲锣小厮,骂道:“你怎么做事的?沈大人还没到,你就敢敲锣?!”
敲锣小厮无辜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道:“班主你说主位有人坐了,我就可以敲锣,我看到有人在那里坐着,就敲了啊!”
“什么?!”班主又惊又怒,马上想到定是秦扶玉那位“朋友”,不知好歹抢了沈大人的位置!
秦扶玉啊秦扶玉,前几日还道你知道巴结权贵了,怎么如今犯下这等大错?是要砸了萃英坊的生意吗?!
车里的人见班主满头是汗,又冷笑一声,掀开车帘自己走了下来。
班主惊恐地看着他,心中偷偷揶揄,这个沈大人面色蜡黄,尖嘴猴腮,实在不像大度的人,于是班主的心又灰了几分。
“我看看怎么回事?”他慢条斯理道,摸了摸下巴并不存在的胡须。
班主嘿嘿地笑着,刚要说话,却又被他打断:“听这小子的意思,是有人占了我的位子?”
班主灵光一动,心一横,想着里头那人可能也是有点小钱,但是一定没有沈大人厉害,于是连忙把责任推到那人头上:“我早就吩咐了留最好的位置给沈大人,整条街谁不知道沈大人要光临我们萃英坊?一定是有不知好歹的小人,打肿脸充胖子,竟然敢坐在主位上,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沈万里把手背到身后,顿时来了兴趣:“把门打开,我倒是要会会,谁敢和我作对!”
敲锣小厮有些犹豫:“可是玉儿爷已经唱到一半了,这样是不是有点不尊重......”
“闭嘴!让你开你就开,只要沈大人尽兴,让他从头再唱都无所谓!”班主连忙喝住他。
“好吧。”敲锣小厮悻悻打开了门。
萃英坊的大门很是厚重,而且新涂的油刚被昨晚的小雪冲洗掉,有些难以推动,祝景乾听到后头总是传来摩擦的声音,有些不悦。
“吱嘎吱嘎”,不和谐的声音响彻整个戏台,朱红大门敞开,外头的刺眼阳光照进来。
台下宾客齐齐回头,议论纷纷。
秦扶玉停下了手中动作,愣在原地。
祝景乾顺着他的目光回头,发现门口站了一堆人,为首的一人长得像老鼠,气势上却雄赳赳气昂昂,就像来砸场子的。
萃英坊欠钱了?还是秦扶玉欠钱了?
不管是什么,打断别人唱戏是很不礼貌的行为,祝景乾虽然贵为公主,却也懂得这些道理。
沈万里走进里头,有些不适应昏暗的光线,使劲眨了眨眼。
祝景乾的耳铛摇摇晃晃,反射出两道瑰丽的光,晃痛了沈万里的眼睛。
沈万里心中一怒,快步上前走去,发现主位上确实坐着一个人,瘦瘦小小的,身边也没个侍从,更加笃定对方没有自己厉害。
祝景乾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班主连忙从后头钻出来,大喊:“这是沈大人的位子,你怎么能坐这里?!”
祝景乾愣住了。
15. 血染梨园
“这、这不是我的位置吗?”祝景乾没弄懂情况,试图和对方沟通,也明白了小厮口中的“沈大人”,原来就是面前这个老鼠人。
老鼠人一皱眉,班主马上如临大敌:“这里是沈大人的位置!玉儿爷没有告诉你吗?快走快走,别挡了沈大人的雅兴!”
周围的宾客顿时哗然,看着这些人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起来。
见对方毫不客气的样子,祝景乾也有些生气了:“且慢声说不行么?做生意的,哪有赶走客人的道理?”
沈万里看到只是一个小姑娘,而且俏丽动人,本着怜香惜玉的态度,便和班主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夏班主,不要对小娘子这么凶嘛,她估计也是年轻不懂事,才不小心坐错位子的,小娘子若不嫌弃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坐,聊聊天喝喝茶呀!”
祝景乾望了望戏台上,发现秦扶玉已经不在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又回头,看见沈万里上下打量着她,眼神叫人恶心,说出的话也让人恶心,不由得破口大骂:“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调戏我,不想活了吗?!”
“呵!你这小丫头片子,怎么说话如此放肆!”沈万里见祝景乾不领情,顿时恼羞成怒起来,一扬手,身后的侍从纷纷上前,把两人围成了一个圈。
班主眼看事情不对,还想再劝劝,但是沈万里脸色铁青,看都不看他一眼。
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沈万里瞥了一眼那些人,对着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马上分出几波人,粗鲁地把其他宾客赶走了。
“我可是衙门总薄,谁敢赶我走?!谁敢?!”清瘦的老头站起身,恶狠狠盯着试图接近他的人。
在得到沈万里示意后,其中一名侍从上前,在老头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不出片刻,老头马上缩起了脖子,灰溜溜地走出大门。
其他人看到连他都乖乖走出去,心知萃英坊这次摊上大事了,纷纷往外走,生怕波及他们,东城百户也紧紧护着大娘子,神色凝重。
“沈大人!你、你这样做,是要让萃英坊在花街混不下去吗?”班主又惊又怒,不相信他竟然如此不讲理。
“哼,班主不守承诺在先,我沈某也不是软弱之辈。”
“是欺软怕硬之辈。”祝景乾微笑看他。
沈万里冷冷看着她:“你这小丫头,希望等下你不会后悔说这些狂妄之语。”
他又看了看四周,似乎在确定旁人有没有走干净,目光瞥到墙角里的两个人影,不由得皱眉:“那边的人是谁,为什么还不赶出去?”
祝景乾闻言也看过去,发现是一身戏袍的秦扶玉,还搀扶着方才那位令她印象深刻的布衣老太太,老太太似乎真的看不见,一双眼睛浑浊而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是、是今日要登场的玉儿爷。”班主结结巴巴,一直朝着秦扶玉使眼色,可是秦扶玉根本不理他,一直低头和老太太说话。
“哦?”沈万里笑起来,“原来今天要演戏的就是他呀,我听说你们这一行的开嗓了就不能停了,呵呵,什么破规矩,如今不是停了么?别着急,等下还有你从头再唱的时候!”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精准打在沈万里又细又长的脸上。
沈万里愣了几秒,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娇小的女孩,不敢想象这么大的力度竟是她能够打出来的。
下一刻,他双目通红朝侍从大吼:“好一个不识抬举的小娘们!给我拿下!”
自打他成为了太子侍读,走到街坊里,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就连太子都没有打过他的脸,这个小丫头怎么敢!
祝景乾身旁的侍从得令,就要伸手把她扣住,谁料角落里的秦扶玉猛然冲上前:“不要动她!”
声音洪亮如一声惊雷,把众人都吓了一跳,祝景乾越过人群看着他,惊叹于他对音色的转换自如。
“哼,我明白了。”沈万里看看祝景乾,又看看秦扶玉,“怪不得这个小丫头坐在这个位置上呢,原来是你这个小戏子的相好啊!”
“什、什么?”班主的脑子已经紧绷到极点了,很难再思考其他事情。
秦扶玉被众多小厮拦在外面,和祝景乾遥遥相对,脸上却是焦急得不行,显得一高一低的眉毛更加滑稽。
祝景乾有些想笑,但是眼前的沈万里实在让人厌恶,让她笑不起来。
可怜秦扶玉白喊了,其实他根本挤不进祝景乾身边。
“让她给我跪下,不愿意就压着她的肩膀跪,给我狠狠扇她的嘴!把她的脸扇烂!”沈万里睚眦必报,已经把假惺惺的怜香惜玉抛到脑后了。
侍从的手已经粗鲁地抓在她肩上,硬把她的骨头往下压,压得她的肩膀生疼。
她皱起眉头,觉得这场闹剧该结束了,刚想打暗号叫出街上埋伏的侍卫,谁料到秦扶玉突然在外头大喊:“殿下,接好了!”
银光闪过,祝景乾有些惊讶,却还是伸出手,撞开身边的侍从,稳稳接住了他抛进来的东西。
银色的长剑,很朴素,剑鞘没有多余的雕刻装饰,冷冽如无垠的月色,剑柄用红色的穗子绑着一小块晶莹的玉石。
“这是什么东西?”沈万里的注意力全在这个东西上,没听清秦扶玉的称谓。
祝景乾突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悲悯。
一道寒光猛然闪过。
剑锋似月,剑鸣铮铮。
沈万里顿时吓得汗毛竖立,却再也不敢说出半句话。
因为一柄冰冷的长剑,已然抵在了他喉间,只要他一蠕动喉咙,便会把他的喉咙割破。
她的爆发力极强,硬是挣脱了肩膀上的手,珠玉红穗在她的腕间摇晃,指尖白皙修长。
周围的侍从都被吓住了,沈万里的冷汗滴到剑刃上,溅起一朵朵小水花,又滚落到地毯上。
他悄悄往后退了半步,赶紧道:“你可知我是谁?我可是太子的侍读!翰林侍教沈万里!”
“太子?”祝景乾果然一愣,手里的剑偏移了几分。
沈万里以为祝景乾被他的话唬住了,马上变得狠厉起来:“你还敢威胁我?还不快滚!若是太子怪罪下来,有你好受的!”
祝景乾听罢,确实开始犹豫起来,虽然沈万里死不足惜,但是难保太子不会因为这件事和自己交恶。
“识相的话,赶紧跪下来给我道歉,再让你的小相好戏子给我重新唱曲儿!”沈万里见她犹豫了,更加得寸进尺起来。
祝景乾皱眉,下意识往前一斩。
“刺啦———”
刀刃划破衣裳,刺穿肌肉,砍入骨头。
祝景乾的手顿住了,剑刃被骨头卡住,她喘着粗气向后拔,却发现拔不出来。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她马上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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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力———
沈万里觉得右手似乎轻了很多,低头一看,发现整条手臂已经不见了,只剩下血肉模糊的截面,血液喷溅出来,狰狞无比。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痛觉会延迟几秒钟,于是几秒钟后,沈万里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叫声,倒在了地上。
班主愕然地看着这一幕,已经吓傻了,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局面变幻莫测,其他侍从没见过如此惨烈的一幕,惊恐地看向面无表情的祝景乾,不由自主退后了半步。
她右手拿剑,血珠从剑尖一滴一滴流下来,衣裳被飞溅的鲜血染得一片血红,冰冷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像从地狱来的修罗。
她握着刀柄,心脏扑通扑通好像要跳出胸腔,脑子一片空白。
祝景乾也不知道这把刀如此锋利,秦扶玉怎么会有这样好的刀?比府中侍卫头子罗虎随身的佩刀还锋利!
的但是此刻她无暇顾及这把刀的来龙去脉,黏腻的血液浸湿了她的虎口,沈万里还在地上翻滚,撕心裂肺地哀嚎。
痛苦的表情,像极了上辈子在战场上濒死的士兵。
她似乎已经很久没触碰嗜血的兵器了。
上一世那些刀光剑影、烽火狼烟,还有血色的天穹,弥漫在鼻尖的尸骨腐臭,通通向她袭来。
战场上没有悲悯可言,受伤的敌人不许留活口,她看着地上的沈万里,凭借着肌肉记忆,就想上去补刀。
“殿下!”秦扶玉看她眼神空洞迷茫,似乎又要抬起手,便连忙跑过去,从后头死死握着她拿刀的手腕。
满地血腥,没有人敢说话,班主早已软倒在地上,好像下一秒就要晕过去。
“阿玉……”一道苍老的声音从角落传来,众人都看向那个暗黑的角落,缓缓走出一个鬓发斑白的老太太。
“章婆婆!”秦扶玉不敢放开祝景乾的手腕,看到她擅自走出来,不由得由着急万分。
“她、她在说什么?”一个侍从终于忍不住出声,和身边的人交流起来。
“好像是……什么殿下?”另一个人狐疑着回答。
“你们有没有觉得,她和太子殿下长得有点像……”又一个人悄悄道,“当然,我只是说有点!”
“……”窃窃私语的声音很快蔓延开来,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沈万里已经痛晕过去了,不远处便是那条依旧鲜热的手臂,班主也吓晕了,侍从们不敢轻举妄动,无头苍蝇一般四处张望。
祝景乾似乎失了魂,握着刀的整条手臂都在颤抖,秦扶玉无奈,只好一个手刀打向她的后颈,她整个人顿时软了下来,手上却依旧紧紧握着方才的刀。
“快叫大夫来,为沈大人接上断手,晚了就坏死了!”秦扶玉抱着怀中的祝景乾,急急吩咐身边一个侍从,又朝着老太太喊:“婆婆,能否帮我扶着殿下?”
章婆婆慢慢走到秦扶玉身边,接过昏迷的祝景乾,毫不忌讳她满身的血污,反而用袖子细细擦拭她脸上的污渍,尽管她似乎看不见。
秦扶玉又托起晕倒的班主,扶他到一旁的椅子上躺着。
被吩咐的侍从刚想出门,但是门口突然被人粗暴地踹开,一群人逆光而站,看不清面目,为首那人一袭紫金色蟒袍,红宝石发冠,扫视着萃英坊的众人。
秦扶玉眯了眯眼睛,面容冷峻起来。
16. 皇兄救驾
秦扶玉下意识转头就走,却看到章婆婆怀里的祝景乾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再看看四周,晕倒的晕倒,腿软的腿软,连个能主事的也没有,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迎了上去。
为首那人不过三十岁的年纪,穿着富贵,气质也成熟稳重,身后的手下看起来个个拳脚了得,不是他能惹得起的样子。
秦扶玉半跪在地,硬着头皮道:“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祝景年低下头看到是他,却并不惊讶,又看到地上不省人事的沈万里和班主,挥挥手:“送沈大人和那只断手去医馆,把班主架起来,用冷水泼醒他,其他无关紧要的人都散了吧。”
沈万里的侍从们认识祝景年,连忙下跪道歉,弯着腰偷偷从旁边溜走了。
几盆冷水下去,班主悠悠转醒,盆中的水扩大了血液的蔓延,班主一睁开眼,满地都是红浸浸的场面,白眼一翻,又要晕过去。
“啪!啪!”祝景年左右开弓,亲自在他脸上打了几巴掌。
班主迷迷糊糊地看向他,看到紫金色的衣裳,上头用金线绣的蟒龙栩栩如生,底下又是一双珍珠蜀绣云靴,立刻明白了他是谁。
“太子殿下恕罪!小人没有伺候好沈大人,小人罪该万死!罪无可恕!”他马上哭丧着脸,已经无暇顾及萃英坊的生意,只想着保住自己的小命。
他左右看看,已经不见沈万里的身影,又看到章婆婆怀里的祝景乾,连忙指着她道:“都是那贱女,那贱女冒犯沈大人!是她砍下了沈大人的手!应当将她碎尸万段!”
祝景年无视他,径直走向祝景乾。
秦扶玉刚想出声,却被他瞪了一眼,眼神阴鸷冰冷,一旁的侍卫马上摆出一副扑倒秦扶玉的姿势,秦扶玉不敢再造次,只好无奈退到一旁。
祝景年蹲下来,看着紧闭双眼的祝景乾,又顺着她的手,把目光定在那把银白色的剑上。
他轻轻拿起这把剑,血珠顺着剑尖滚落,竟然一点都没留下血渍,又恢复成原来那般光滑凌厉。
“果然是前朝的好物。”祝景年拿在手上看了半晌,轻笑一声,又抛回给秦扶玉,“我对掠夺别人的东西不感兴趣,你自己收好了。”
秦扶玉没有想到他会把这把剑还给自己,虽然剑已在手,但是他的心始终没有放下来。
是他自己的私心,才故意让祝景乾和沈万里碰面、争斗,自己好狐假虎威一把。
可是他想不到祝景乾竟然真的会使剑,并干净利落地斩下沈万里的胳膊。
对一个小姑娘来说,这样的场面还是太血腥了吧,她从前杀过人吗?怎么动作如此利落?
秦扶玉脑子里乱糟糟的,把剑藏入袖中。
祝景年伸出手,摸了摸祝景乾冰冷的脸:“乾儿啊乾儿,我说你今日怎么不来皇兄的宴席呢,原来是跑到萃英坊,找小戏子闲聊去了。”
秦扶玉下意识握紧拳头,全身有些发冷。
他最讨厌别人调侃自己是戏子,尤其是那些位高权重的人。
如果是赵渭这样说,他还可斥责一二,但如今说出这话的是当朝太子,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得罪的存在,他也只好忍气吞声,假装没听到。
“啊?”班主颤巍巍地看着祝景年,脑子重新转动起来。
如果祝景年自称皇兄,那这个小姑娘是……
没等他反应过来,祝景年朝章婆婆点了点头,也不在乎她看没看到,下一刻就抱起祝景乾,转身朝外走。
班主又跌倒在地,知道自己彻底完蛋了。
他瞥到神色古怪的秦扶玉,连忙爬过去抓起他的衣袖,如同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是不是和那个小姑娘认识?那个小姑娘是不是云昭公主?”
秦扶玉死死盯着祝景年,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班主顿时头昏眼花起来,疯狂摇动他的袖子:“你快替我、替萃英坊说说好话呀!玉儿爷,我求你了,让公主殿下不要怪罪下来,让太子殿下饶我一命啊———”
秦扶玉根本没心情听他的絮絮叨叨,不耐烦地甩开袖子,三步并两步跑上前,顾不得尊卑有别,朝祝景年喊道:“你要带她去哪?!”
祝景年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他冷笑道:“自然是带回太子府中诊疗,等乾儿醒了,有你们好果子吃。”
秦扶玉还想说什么,祝景年已经转身往外走,侍卫跟在他的身后,浩浩荡荡,秦扶玉踮起脚,却只能看到祝景乾带血的衣角。
满地狼藉。
班主呆呆地看着寂寥的戏台,满地的血污,口中喃喃:“完了……萃英坊全完了……”
秦扶玉怒从心头起,第一次朝他喝骂:“闭嘴!”
他痛苦地抓了抓头发,任凭珠钗滑落,发髻散乱,像个疯子。
章婆婆一直望向大门的方向,一脸茫然,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关上,太子的背影消失在门缝中。
秦扶玉脸上油墨未卸,眉毛一高一低,甚是滑稽。
.
祝景乾头疼欲裂。
耳边传来风声、厮杀声和哀嚎声,热浪一阵阵涌上她的脸,她站在城墙上,敌人一个接一个爬上城墙,却都被她一一斩落。
温热的鲜血飞溅到她脸上,她面无表情,来不及擦拭,只是麻木地挥舞着手中的剑,刺穿一个又一个的敌人。
“娘子,城北传来急报,第一道城门被破,请殿下拨五千轻骑支援!”赵渭跑到她身边,替她砍落身旁的敌人。
微微得了一会儿喘息,祝景乾看着他灰扑扑的脸,却有着依旧明亮的眼睛,不由得笑了,立刻扯下腰间的令牌抛给他:“去吧,调五千骑兵支援城北。”
“是……”赵渭抓住了令牌,言语间却有些迟疑。
祝景乾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异常,只当他是心有顾虑,于是道:“快去,我让我的五个亲兵掩护你,若击退这波敌军,我去请求皇兄,把我的军功一并给你,加官晋爵!”
“不太好吧……”他还是有些犹豫。
“我已经是亲王了,功勋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处,”祝景乾笑笑,“你我夫妻十年,我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不必客气。”
赵渭也笑了,战火纷飞,他在浓烟中拉住了祝景乾的手:“娘子,这一生遇到你,我此生无憾了。”
祝景乾没想到他在如此危急的时刻,说出这样温软的话,不由得心里暖暖的,道:“夫妻十年,还说这些干什么?只恨我身子不好,没有本事为你生个一儿半女。”
等等,身子不好?祝景乾一愣,突然想起了什么。
早年有御医诊疗,道自己气血不足,肝脾虚寒,不适宜生育,但是这几年自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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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习武,倒是虎虎生威,事半功倍,一点也不像身子不好的样子啊!
见祝景乾若有所思的样子,赵渭以为她担心自己,轻轻拍了她的手背道:“娘子,没事的,等平定这次战乱,我们远离朝政,隐居山间,和流水落霞为伴,如何?”
祝景乾的心早已在动荡中飘摇许久,疲劳至极,听得这番话,也不自觉憧憬起来。
“好,我们———”她笑着答应,口中的话却戛然而止。
一柄长缨,直直插入她胸口甲胄的缝隙中,血洞里很快流出汩汩鲜血。
胸口撕裂一般的疼,她不可置信地抬头,赵渭冷笑着,不断搅动手中的长缨。
疼。疼得她说不出话。五脏六腑都如火烧一般。
“你……”
祝景乾每次开口,都涌出一嘴血沫,呛得她连连咳嗽。
她目眦欲裂,却四肢发软,连呼救的力气也没有。
下一刻,赵渭如同甩垃圾一般,把祝景乾甩到城墙。
城墙的砖头很硬,她的身子沿着嶙峋的砖块跌落下去,浑身的骨头都断了。
她死死盯着城头的赵渭,拿着自己的军令,呵令大开城门。
身后便是黑压压的敌军,银白色的甲胄熠熠生辉,为首一人拉起长弓,瞄准她。
一箭射出,紧随而来的是千万支箭,铺天盖地,像密密麻麻的大雨。
粉身碎骨,万箭穿身。
她死不瞑目。
悠悠转醒,鼻尖已不再是血腥味。
她睁开眼睛,发现床边围着一堆人。
一个小丫鬟和自己对上视线,立刻跳起来通报:“太子殿下,公主她醒了!”
“呃……”祝景乾下意识揉了揉太阳穴,觉得后颈隐隐作痛,似乎是被谁打过。
她看了看四周,发现屋内装饰奢华,墙边还挂着一排名贵的古琴,隐隐闻得到微苦的药香,不像自己府里。
明黄色的帏幔,如果不是在自己府里,那便是在太子府里。
这里是皇兄的府邸吗?
“殿下刚醒,还很虚弱,切莫乱动呀。”御医皱着眉头叮嘱。
“殿下,你终于醒了!”轻烟喜不自禁。
“殿下感觉如何?有没有头疼头晕之类的?”沉玉一脸担忧。
“乾儿!”祝景年从外头急急走进来,身上还穿着那件紫金色蟒袍,手里端着一碗粥。
祝景乾眨了眨眼睛,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似乎不是很妙……她和这位皇兄并不熟吧,他真的有这么好心吗?
祝景乾清清楚楚地知道,多年后的祝景年,会从一个仁义的太子变成凶残的暴君的。
他继位之后,便大兴土木,修建庙宇,连年征战,不管不顾日益空虚的国库,甚至醉心于玩乐,把前朝政事一应交给宦官外戚,赵贵妃垂帘听政,一手遮天。
祝景乾很难对这位太子皇兄产生好感,却也不得不客气相待,因为她知道,要想接近权力的中心,这位皇兄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此刻她没心思说客套话,猛地起身问道:“皇兄,秦扶玉呢?”
沉玉看了一眼轻烟,轻烟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这是谁。
祝景年讶然,没有想到她醒来第一要事竟然是问起这个人,便似笑非笑道:“处死了。”
17. 留居太子府
“什么?”祝景乾猛地坐起来,无视了御医的大呼小叫。
祝景年把粥递给她:“怎么了?莫非那小戏子真的是你相好,你心疼了?”
“我已经成亲了,这个玩笑开不得,皇兄不要说笑了。”祝景乾撇撇嘴,接过这碗粥,左看右看却不敢喝。
祝景年挥挥手,命其他人推下,转眼间屋内只剩下兄妹二人。
她用瓷勺搅动着碗里的粥,无论如何都不敢下口,只好另找话题拖延时间,想了想又问道:“皇兄怎么知道他叫秦扶玉?”
祝景年愣了一下,笑着反问他:“那你又是怎么知道他叫秦扶玉的呢?”
“他告诉我的。”
“那他也告诉我了。”
祝景乾一愣,心里突然有些闷闷的,原来秦扶玉不只是把真名告诉了她,还告诉了她的皇兄,看来之前的那些示好,全是因为自己是公主的缘故。
那赵渭呢?赵渭知道他的名字吗?
想到赵渭,她又有些紧张,生怕他知道自己暗地里接触过秦扶玉,便又问道:“皇兄,我在这里躺了多久?后来的事情怎么样了?”
“没多久,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祝景年有问必答,态度十分温和,“我听闻我的人和你起了冲突,便扔下宴席赶来了萃英坊,你当时已经昏迷不醒了,太子府较近,怕耽误诊疗,我便先带你来了这里。”
祝景乾想起了她昏迷前的事情,握住那把剑的一刻,意志的本能驱使着她向前砍去,这是上一世战争中留下的阴影。
“对了,那个沈大人……”她想起了这个被自己砍去一整条胳膊的可怜虫,疼痛到昏厥的感觉并不好受,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皇兄会不会因此怪罪自己。
祝景年轻笑一声:“沈万里冒犯皇子,罪该万死,我已经命人砍去他的四肢,塞进瓦缸里,再洒满粗盐,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躯体是怎么被腐蚀干净的。”
祝景乾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顿时觉得手中的粥索然无味。
“怎么了,你怎么不吃粥?你睡了很久了,再不吃东西身子会撑不住的。”祝景年看她一动不动,便关心道。
“我不饿。”她老老实实道。
祝景年叹了口气,接过她手里的粥,亲自勺了一口放进嘴巴里,再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过一个干净的瓷勺,重新递给祝景乾道:“没有毒,放心吧。”
祝景乾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这碗粥,一口一口吃起来。
“或许你觉得皇兄太过残忍,和平日里太不一样了,对吗?”
祝景乾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上次你惩处那队士兵的事,父皇虽然生气,但是并没有责罚你什么,更没有私下安抚那些人的家眷。因为冒犯皇族,就是挑衅皇权,”祝景年解释道,“所以这件事是你我之间的事情,沈万里是我的人,他冒犯了你,我作为皇兄,必须有表态。”
祝景乾点头,沉默。
见她不说话,祝景年又继续道:“我已经派人处理萃英坊的善后事宜了,并且封锁了消息,不用担心对你的名誉有影响,你也不用愧疚。”
祝景乾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动了动嘴唇:“多谢皇兄。”
祝景年闻言也松一口气,点点头:“对了,赵渭很担心你,一直问什么时候可以接你回去。”
“赵渭?”祝景乾下意识皱起眉头。
祝景年看到她的表情,有些奇怪:“怎么了?你不希望见到他吗?”
祝景乾摇了摇头。
“你偷偷找戏子这件事,我不会和他说的,他以为你只是逛街的时候体力不支,虚弱晕倒。”
祝景乾呛了一下,咳嗽不止。
祝景年拍拍她的背:“你别着急,慢慢吃,我知道你还没长大,难免被外面这些花儿草儿什么的迷了眼。听说我在外巡军的时候,父皇为你挑了一大堆好男儿,你一个都瞧不上,偏偏看上了这探花郎……现在你又移情别恋,实在不好,不过这是你的事情,我自然不会干涉,只是想提醒你,用情要专一才好……”
祝景年语重心长地讲着,祝景乾看着碗里没吃完的粥发呆。
这个皇兄似乎和记忆里的不太一样,絮絮叨叨像个八婆。
上一世她和祝景年几乎没什么交集,也不了解他的脾性,唯一的印象便是坐在龙椅上的暴君。
但是此刻,他似乎并不像记忆里那样残暴……虽然把沈万里弄得挺惨的,不过换位思考,以自己的性子,也绝不会让沈万里舒舒服服地死去。
原来人是这么奇怪的一种东西,不管是赵渭还是皇兄,都和她从前以为的有所不同。
想了想,她小小声道:“皇兄,其实我真的不想见赵渭。”
祝景年下意识挑眉,下一刻猛然想起那件被刻意隐藏的丑闻———赵渭在大婚当日带其他女人进府,还被祝景乾抓了个正着。
想到这里,他眉头一皱:“那好吧,你就留在我府中修养几日,身子恢复得差不多了再回公主府,如何?”
祝景乾求之不得,这可是光明正大探查太子府的一个绝佳的机会啊!
她马上点点头,在心里盘算起来。
沉玉是福海嬷嬷的得力干将,留在公主府;轻烟爱凑热闹,而且最喜欢跟着自己,带来太子府;小蝶是赵贵妃的眼线,还没找到她露馅的证据,先留在公主府;莺娘和赵渭要避嫌,而且和小蝶不和,还是留在身边管着吧,也带来太子府。
她暗自决定后,连口中的粥都甜了几分,可惜她不喜欢吃甜粥,于是又问:“这个粥太淡了,有没有咸菜?”
祝景年笑了笑:“我出去给你拿。”
祝景乾乖巧地点点头。
待祝景年一走,祝景乾看着他的背影,脸色马上松弛下来,又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她掖了掖被子,发现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换了一套,是柔和的浅绿色,摸了一下脸,也是白白滑滑的,很难想象这样的小姑娘能一剑把人的胳膊砍下来。
她还是想见见秦扶玉,还有很多问题没来得及问他。
祝景年走到外廊,远远发现一个身影立在屋檐下,似乎等了很久了,身上沾满细小微黄的落叶。
祝景年不紧不慢地走向他,淡淡地宣布:“乾儿不想看见你,你回去吧。”
比起告知,更像是一道命令,并且趾高气扬,什么解释也不给。
赵渭并不敢气恼,恭恭敬敬地作揖:“参见太子殿下,那臣可以问问公主殿下状况如何?”
“很好。”祝景年言简意赅,一个字都不想多给他。
赵渭脸色微微一沉,岿然不动道:“那臣就放心了,对了,赵贵妃托臣来传话,纳娶太子妃的事宜,殿下该提上日程了。”
祝景年眉头一皱,不耐烦道:“我意已决,非那人不娶……还有,你这是在投诚我,还是投诚我母妃?”
“自然是殿下。”
祝景年冷哼一声:“你心里清楚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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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们只是多了一层合作关系,并没有要好到你能介入我的私事,我不像你,不是为了名利攀附权贵、宠妾辱妻的人。你去回了我母妃,我娶谁,和她无关。”
赵渭被羞辱了一番,脸上不禁有些火辣辣的,没想到这太子殿下竟然如此叛逆,不过他依旧强撑笑容:“是臣僭越了,殿下恕罪,殿下重情重义,臣自愧不如。”
祝景年想了想,又问:“那日宫宴,你给我引荐的戏子叫什么来着?”
赵渭的神色微微一变,犹豫了一下老实道:“秦扶玉。”
“他有一把好剑,剑身月白,精光贯天,”祝景年看着赵渭,目光里带着怀疑,“而且剑刃极其光滑锋利,血污会沿着剑尖流下,见了血后根本不需要擦拭,等待片刻后便重新光可鉴人。这是前朝的技术,他到底是谁?”
赵渭的眉头跳了一下,心思百转千回,连忙道:“回殿下,这秦扶玉是戏子出身不假,才学过人也不假,臣私下调查过,他是前朝落魄世家的公子,但是从祖父那一辈就没落了,双亲弃养,无人接济,最后穷得只能卖身学戏,起码让自己不至于饥寒交迫致死。”
祝景年若有所思道:“那听你这么一说,倒是个坚忍刻苦的少年,不错,值得一用。”
赵渭好不容易糊弄过去,暗自捏了捏冷汗,又道:“殿下若无其他要事,臣就不打扰殿下了,如遇到需要臣的时候,殿下可尽情吩咐臣。”
祝景年眯了眯眼睛,并不在意他这番阿谀奉承的话,轻笑道:“别一口一个臣的,你现在是陛下的臣子,可不是我的臣子。”
赵渭的脸僵硬了一瞬:“是。”
他刚抬起头,目光却下意识越过了祝景年,望向不远处的厢房门口。
祝景乾一身青绿,一手扶着门槛,或许还有些虚弱,身段婀娜似初春的弱柳,默默地看着两人,一双漆黑的眼眸幽幽,略带英气的眉梢高高挑起,像观音座下的童子。
祝景年不再理会对面的人,转身跑回去,扶着祝景乾的胳膊嗔怪:“你怎么自己出来了,也不叫个下人扶着。”
祝景乾不满道:“我想吃咸菜,你迟迟不回来,我就出来看了。”
“快回去,想你应该是觉得嘴巴寡淡无味,我命小厨房再多做些菜来。”
“我要吃八煨螃蟹和红熬狮子头。”
两人交谈着,似乎都在有意冷落不远处的赵渭,他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却又不好上前打断他们的交谈,正进退两难之际,一名侍女走出来道:“赵大人若另有公务繁忙,可先行离开,这边有请。”
他又看了看两人,终于忍不住拂袖离开,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他知道这是祝景年给自己的下马威,即便自己已经位极人臣,在陛下面前炙手可热,也免不了在他儿子这里了低眉顺眼、忍气吞声。
这就是身为太子的傲气么?赵渭脑海里浮现起了另一个人,不由自主地将他和祝景年放在一起比较。
这两人虽然哪里都不一样,但是脾性倒是相似得紧,而且敏感又多疑,着实难对付。
还好他并不否认自己圆滑世故,在赵渭眼里,这正是为人处世的最好道理,比起其他那些只剩下奴性的“忠臣”,自己倒是有许多斡旋的余地。
想到这里,赵渭忍不住勾起嘴角,他倒是想看看,到了最后,这两个人的野心都膨胀起来,会是怎样一副针锋相对的局面呢?
他就等着这鹬蚌相争,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18. 宁负天下不负卿
祝景乾一直不明白为何祝景年对她如此好,他虽然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府上,看起来很是繁忙,却会在每天晚上为祝景乾亲自熬药,监督她喝下去。
而且他几乎对祝景乾是有求必应,祝景乾想吃蟹黄溜海参,他就叫了十个宫里的厨娘来府里,挖了数百只螃蟹的蟹黄;祝景乾苦恼没带够时兴的衣裳,他马上命宫里织造司别做其他娘娘的衣裳,先为祝景乾做上十来件;祝景乾想吃西域的石榴,他就命人剥了十来斤的石榴送过去,吃得她和她的侍女们的牙齿都是红红的......
唯独一件事。
“皇兄,我要见秦扶玉。”祝景乾第八次冷着脸请求。
“不行。”祝景年同样冷着脸,习以为常地拒绝。
“......”
她望向窗外,如今的秋意更浓了,碧水惊秋,黄云凝暮,落叶飘进走廊,恰是一番好秋景。
祝景乾在这里待了有些时日了,却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太子府和自己闲散的公主府不同,这里可谓是规矩森严,束缚颇多,而且这里的人并不是她想赶就能赶走的,以至于自己如厕都有人在旁边守着,让她好不自在。
幸好这里和自己府里一样大,可玩的地方也很多,美景更是让她眼花缭乱,没想到这位皇兄的审美这么好,全然不像自己财大气粗的风格,赏过了水榭楼台、古槐深井、桃李绣槛......唯独一处藕荷池边,她被侍女拦了下来。
她不满:“你不知道我是谁?”
侍女低眉顺眼:“殿下恕罪,可是太子殿下有吩咐,除了他,谁也不许进来。”
祝景乾探了探头,看见藕荷池的中央坐落着一栋楼阁,四面环水,屋檐洒满落叶,一片清幽之景。
“里面是什么地方?”
侍女摇头。
“里面住着人?”
侍女摇头。
“里面没有住人?”
侍女还是摇头。
祝景乾无奈,只好作罢。
现在她有些待腻了,便和祝景年说自己要回府。
祝景年眉毛一挑,道:“不再多留几日了?”
祝景乾默默看着这张与自己有些相似、但是成熟许多的面容,不知道该说什么。
祝景年总是一副对待小孩子的口吻和她说话,似乎根本没意识到他的皇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换个角度想,或许正是因为把她当成小孩子,才对她这么好?
但是祝景乾摇了摇头:“不要,我该回去了。”
“再多留几日吧。”
“不。”
祝景乾不知道他为何一而再再而三挽留自己,前面还以为只是客套话,但是几番推辞下来,祝景年似乎很希望自己再多留几日。
祝景年见她依旧固执,沉默了半晌,突然郑重其事地看向她。
她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立马端正坐好。
他看着祝景乾严肃的脸,笑着摇了摇头,感叹她的敏锐直觉,又抿了抿唇后,才颇为艰难地开口:“是这样的......父皇想立后了,你知道吗?”
祝景乾心里一个天雷炸开,立刻联想到赵渭之前说的那个“册封大典”,果然和立后有关!
她有些紧张起来,自己和皇兄虽然同为皇子,但是同父异母,父皇因为思念自己的母亲而从不立后,如果立后,皇兄的生母赵贵妃便是最有可能的人选。
从这方面来看,两人毫无共同利益,甚至立场都有可能是敌对的,他此刻说这些给自己听,是要干什么?安抚自己的情绪吗?
祝景乾看着他,又沉默起来,她脑子有些混乱的时候就喜欢沉默。
“我知道,父皇先前是因为长烽夫人的缘故,才迟迟不立后。”祝景年又道,长烽夫人姓白,是祝景乾的生母,虽然祝景乾从来没有见过她,但是听到和她有关的事情,心里还是会微微一颤。
“我也知道。”她点点头。
祝景年见她没有太大反应,也不知道她心里是不是生气了,顿了顿便继续道:“那我就摊开来说吧,如果父皇真的决意立后,那必定会立我的母妃赵贵妃。”
“嗯,一国不可无母,早该立了。”祝景乾继续点点头,她知道这个道理。
“但是你也知道,我母妃最开始只是一个买来的侍妾,背后什么都没有。”
祝景乾想了想,确实也是这样。
父皇最开始只是前朝的一个小副将,除了正妻,便只有赵贵妃一个侍妾,即使这个侍妾生了儿子,也不可能越过正妻,而且没有把祝景年抱给正妻抚养,还能留在侍妾身边,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了。
而且通常一国之后要么是名门的贵女,要么是权臣的明珠,与其说是皇后,不如说是巩固皇位的筹码,如果要立赵贵妃为皇后,确实是牵强了点。
但是父皇后宫中的女人也不算很多,大部分都是收拢功臣的人心才迎娶进来的,而且宠爱也比不上赵贵妃,但是仅凭宠爱,赵贵妃也坐不到贵妃这个位置。
赵贵妃很聪明,知道自己一开始无依无靠,早就在暗中发展自己的势力,现在的中书令力挺祝景年为太子,想必也少不了赵贵妃的功劳,永徽帝对这些可以控制的小动作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况且也确实是朝堂之上的人心所向,就没有在意赵贵妃在立太子一事上的推波助澜。
祝景乾明白了,此刻祝景年对她说这些,也是为了给自己的母妃拉拢势力吧。
如果祝景乾也同意立赵贵妃为后,就极大减轻了永徽帝对长烽夫人的愧疚,还能让赵贵妃与中书令的结盟更加稳固。
呵呵,果然是有所图,就知道我们的兄妹之情寥寥无几......祝景乾暗想。
“母妃和中书令李廷允大人结为义兄妹,立后这一事就是中书令大人倡议的,不过为了巩固彼此的关系,母妃早已为我拟定好了太子妃,也就是中书令大人的嫡女。”
“哦,那很好啊,皇兄都三十多了,其他亲王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儿女遍地跑了,你连个有名分的侍妾都没有,太罕见了。”祝景乾心不在焉回答。
云昭建国的时候,祝景年正值及冠,正是该娶太子妃的时候,但是彼时民生凋敝,人口稀少,连功臣的册封都一并从简,连皇后都未立,自然而然就把为祝景年纳太子妃的事情耽搁了。
后来祝景年屡屡被派去巡视边县,远离朝政,每当有人提出为他纳娶太子妃的事宜,都被永徽帝以太子在外不稳定为由,用择日再议搪塞过去。
之后永徽帝有意削弱武将权力,文臣里便是中书令势头最大,可惜他那时的女儿年纪尚幼,不宜婚娶,不然一定会被指作太子妃。
不过不难推测,身为太子的祝景年多年未娶亲,暗中多半也有中书令从中作梗。果然,他正是要等此刻女儿岁数够了,暗中便联合赵贵妃,开始逼迫祝景年娶妻了。
“你也觉得我该娶妻?”他反问祝景乾。
祝景乾有些不解:“那不然呢?你娶了李大人的女儿,他就会更加支持你的母妃当皇后,你的太子之位就坚不可摧,父皇也会放更多的权力给你。”
实在是太奇怪了,如此优柔寡断,这根本不是上一世他认识的皇兄......难不成他也重生了?悔恨从前自己的昏庸残暴,于是决心当一个励精图治的君主?
可是不娶太子妃就能让他改头换面变成贤君了吗?这也太想当然了,甚至有些可笑。
祝景乾细细思索,想起上一世赵贵妃还是赵贵妃,什么都没有改变,更谈何立后一事呢。
她心里一惊,猛然意识到事实好像与自己所想的完全相反,连忙又问:“你不想娶亲吗?还是你不想让你的母妃当皇后?”
祝景年没有丝毫遮掩,干脆应答:“你说对了,我不想娶亲。”
“为什么不娶亲?李大人需要你的太子势力,你们也需要李大人的支持,为什么要推掉?”祝景乾不明白,这样百利而无一害的结盟,祝景年竟然想推脱掉。
他不是最擅长用结盟的手段换取利益么,前几日还特地办了宴席呢,说是庆祝回京,邀各家弟子小聚,但是人人都看破不说破。
“我......”他突然罕见地嗫嚅起来,神情有些不好意思,甚至说得上是窘迫。
祝景乾神色怪异地看着他,想象不到这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竟然也会露出这种表情。
“皇兄另有喜欢的人?”祝景乾毫不客气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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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
祝景年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一向沉稳的太子殿下,此刻竟像被发现心事的少年郎,脸颊都有些微红起来。
祝景乾一看这反应就知道自己说对了,得意地勾起嘴角,在心里把云京里有名的贵女都想了一遍:“哪家的好女能让皇兄看上?是赵员外家的吗?听说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很知书达理!还是户部侍郎家的?听说她擅长刺绣,苏绣湘绣蜀绣什么的都不在话下......不会是莫巡检家的吧,听说她娇美若芙蓉仙子,娴静似水中孤月,就是官小了点,那也可以娶回来做侧妃呀!”
祝景年连连摇头,摇得脖子都酸了,祝景乾才慢慢停下来。
“都不是,那到底是谁?”祝景乾越发好奇。
“是......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女子。”
“岂不是更好,无权无势对谁都没有威胁,随意安一个侍妾的名分就是了,以后生了个一儿半女的,再升为侧妃就好了。”祝景乾想当然道,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副羞于启齿的样子。
莫非之前常年在外,已经忘记了怎么和女人相处了吗?看着也不像啊。
“我不想让她做侍妾,也不想让她做侧妃,我要让她名正言顺做我的太子妃。”他突然抬起头来,看向祝景乾的眼睛,掷地有声道,生怕对方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他想了想又道:“虽然母妃对此非常生气。”
祝景乾愕然,睁大双眼瞪着他,半晌后才道:“你疯了!”
“我没疯。”
“可是、可是......”祝景乾皱起眉头,这件事太荒谬、太可笑了,很难想象这是从一朝太子的嘴里说出来的话,竟让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别说你母妃了,父皇怎么可能会同意?而且你若扬言要娶她,打了李大人的脸,以后你不小心犯事,谁还会在朝堂上为你说情啊!你这太子之位不想要了吗?”
祝景年听到这个假设很不愉快,却也没追究她,只是反驳:“还有你啊!”
“你凭什么以为我一定会帮你?”她反问。
祝景乾心里连连叹气,皇兄真是太天真了,天真得超出她的意料。为什么向来冷静沉稳的皇兄,遇到感情方面的事情,竟然会如此不顾大局呢。
或许其实皇兄一直是这样的人,只是她从前没有发现罢了。
祝景年叹了口气,又道:“其实不瞒你说,我心爱的人一直住在府中,就在那片不允许外人进入的藕荷池,而且她是从小就跟着我的贴身丫鬟。”
祝景乾好不容易控制住脸上的表情,此刻眼角又开始抽搐起来:“你真的疯了,好一出金屋藏娇!怪不得赵贵妃会生气,她虽然是丫鬟身,但是和你一同长大,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多多少少知道一点,这样的人不杀了灭口都不错了,你还要让她当太子妃?”
祝景年点点头,却避开了她怒气冲冲的目光。
“这件事有多久了?三年?五年?你之前在外出巡,她怎么办?”
“早在多年前,我已对外宣称她被处死,太子府的人被我训得很好,母妃的手再长,也伸不出宫外,伸不到这太子府里。”
祝景乾心中已经是怒火冲天,却依旧努力控制情绪,不断冷笑:“你真是天大的本事,却用这本事偏袒一个不值得的女子,再怎么说你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若是多花这心思放在国事上,何必让赵贵妃为了你的前程,劳神费力和李大人暗中结盟!”
她虽然生气,但是毕竟面前不仅是自己的皇兄,还是当朝的太子,她没有大吼大叫已经是给足他尊重了。
而且祝景年身居太子之位,不行太子之事,为了一个小丫鬟,暗地里搅得各种势力天翻地覆的,若是放到明面上,朝堂那帮文臣岂不是吵翻了天!
自己尚且可以为了稳定地睦州而忍辱下嫁赵渭,这祝景年又怎能因个人私情,把一国之后的大事当作儿戏?
祝景年面对她的怒气无动于衷,只是淡淡道:“你再怎么骂我,我都不会动摇分毫,没错,我是宁负天下不负卿的,这辈子非她不娶!”
祝景乾气得嘴角连连抽搐,又不敢直接发作。
“愚蠢!”她最终没忍住,大喝一声。
19. 太子与丫鬟
祝景年长得很帅,鼻梁高挺,眉宇硬朗,十年前便是云京少女们爱慕的对象。
彼时他已经贵为太子,不能轻易让人近身,姑娘们为了远远地看一眼他,一大早便抢占街边二楼的位置,只为了他在街上巡游的时候能抛抛眉眼,甩甩手绢,说不准就能让他注意到了呢!
可惜他就像一块木头,对人比花娇的那些妙龄少女熟视无睹,对其他人为了巴结他而送来的妖娆舞女也一概不收,眼中似乎只容得下国事政务,生生揉碎了姑娘们一片芳心。
后来他被派去四处巡游,安抚官兵增长阅历,回来云京的时候皮肤黝黑,走着四方阔步,浑身散发着钢铁般坚硬的沉稳气息,彼时那些爱慕她的少女已经嫁为人妇,却依旧以尊敬太子为由,趴在栏杆上悄悄看着他,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发出惊呼。
但是这么多年来,他身边一个女人也没有,除了那个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名叫桃儿的小丫鬟,不过两人地位悬殊,即使真的发生了点什么,也不足以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也太正常了,谁家的富贵弟子没有几个玩物呢?不过是腻了就扔,知道了太多就杀。
太子殿下的真心到底在哪,这才是值得谈论的话题呢,总之无论如何,大家都认为不会是在桃儿那个小丫鬟身上。
“但是谁都没想到,你的真心还真是在那小丫鬟,所以赵贵妃感受到了威胁,想杀掉她。”祝景乾总结。
她逼迫自己冷静了好一会儿,决定先把事情理清楚,不要意气用事,比如听不下去了就掀桌子走人,这是万万不利于日后发展的。
祝景年点点头:“对,所以十年前,我就母妃称处死了桃儿,又买进许多侍女,也接受了别人送给我的歌女舞女,为的就是让这件事淡出大家的视野。”
“金屋藏娇十年,她和你一起长大的话,现在也该有三十多岁了,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清纯可爱的小姑娘了,而且心力交瘁多年,恐怕早就人老珠黄了,你现在还挂念着她?”
祝景年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祝景乾看着他的样子,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能见见她吗?”
果然,否定的回答。
祝景乾叹了一口气:“那你想怎么办?总不能一辈子就这样僵持着吧,万一后宫又有妃子生了个小皇子什么的,你的太子之位就完了。”
祝景年苦笑一声:“如果能让我和她光明正大在一起,不要这太子之位又何妨……”
“啪!”
一声震响把他吓了一跳,桌子抖了三抖,似乎要散架。
祝景乾顾不上掌心的疼痛,双脚站立,身子前倾,像一头凶狠的狼,直勾勾盯着眼前的人。
她恶狠狠看着祝景年,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道:“我敬你是皇兄,所以有些话我不想说得太难听,但是皇兄是不是该自重一点?能不能不要再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皇兄要是敢再说有关这些的任何一个字,我就如实禀告父皇,到时候,别怪我不顾兄妹情谊!”
这一掌似乎拉回了祝景年的神智,他吃惊地看着祝景乾,眼神里透露着几许惊惶,但比刚才清亮许多。
片刻后,他颓然垂下头,目光疲惫不堪:“对不起。”
祝景乾收回手,重新坐回椅子上,冷冷道:“够了,不管你今日对我说这些的目的是什么,诉苦也好,想博得我的同情也好,但是现在我都不想再听下去了。我现在就要离开,这段时间多谢皇兄照顾。”
自己贵为长公主,本该是最闲散富贵的一个,却嫁所非人,无端卷入了朝堂上的尔虞我诈。
祝景年贵为太子,本该是最该一心为国的一个,却因感情用事,竟能说出抛弃天下也不在乎这种话。
太可笑了。
眼见祝景乾起身就要走,祝景年握紧拳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出言喊住了她:“等等!”
祝景乾没有理他。
“你还要见那个戏子吗?”
“……”
祝景乾停下脚步,缓缓回头。
“我还想讲一些事情给你,如果你能听我说完,我就把他放出来。”
祝景乾冷笑一下,转身又要走。
可笑,皇兄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以为自己和秦扶玉关系很好么?
自己的确好奇他的去向,但是用他来作威胁的筹码,莫非也太小了点。
这些时日她并不是没有派人打听过秦扶玉的下落,但是这个人仿佛凭空蒸发似的,无论如何都打听不到他的消息了。
萃英坊还是没有开张,就连班主是死是活都未可知,街坊上对此都众说纷纭,有人道是云昭公主受了气,掀了萃英坊的桌子,有人道是云昭公主被刺客打晕了,太子殿下发怒,把萃英坊砸了个遍,还有人道你们说的都不对,明明是云昭公主偷偷出去调戏小戏子,被太子殿下抓了个正着......总之绝大多数人们都比较倾向于前两种可能,敢传播第三种可能的人,都在夜黑风高的时候被人敲了闷棍,再也不敢多言。
莺娘熟悉花街,却怎么都打听不到秦扶玉的消息,重金之下,有小贼悄悄找到她,道自己曾扒过萃英坊的房檐,却见里面黑漆漆的,戏台萧瑟不堪,空气中还有淡淡的血腥味,一副人去楼空的样子,可怕得紧。
祝景乾又陆陆续续派出几批人到处打听,却也没打听出什么所以然。
整个云京城里,如果连她都无可奈何的话,那认识秦扶玉,又能阻挠她的探查的人,只剩一个。
她已经猜到了。
祝景年眼见她又要离开,心下更急,连忙继续喊道:“你不想知道他和赵渭的关系吗?!”
心下一动,她的睫毛微微颤抖。
看到她停下脚步,祝景年松了一口气,终于是引起她的兴趣了。
待看到祝景乾重新坐回椅子上,祝景年却不紧不慢倒了两杯茶,茶香弥漫,似乎一切躁动都融进了茶香里,轻柔而莫名悲伤。
祝景乾敲敲桌面,打断了对面之人的故作高深。
祝景年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叹了口气道:“不瞒你了,我以私藏铁器和蓄意伤人为由,把他软禁在南郊的一处私宅中。”
祝景乾不由得冷笑:“皇兄这也太看得起他了吧,一介小小戏子,竟然也配关到你的私宅?”
“你三番五次提起他,难道不也是很在意他吗?”他反问。
“别扯远了,他和赵渭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还有,你怎么认识他们两个?”
“赵渭最近风头很大啊,而且他最近颇得李大人赏识,我自然是认识的,不是我故意气你,但是他的才学和见识确实有目共睹,虽然是从睦州这个封闭的小地方出来的,但是心思特别活络呢……”
祝景乾的脸越来越黑,他看见赶紧收住,言简意赅道:“是赵渭把秦扶玉引见到我跟前,求我帮他脱去贱籍,收为门下客的。”
“什么?”
祝景乾神色一凛,秦扶玉之前说自己和赵渭只是谈论戏曲,她自然是不信的,后来她试探出秦扶玉功夫了得,还会识字,想来赵渭最多只是想把他培养为自己的死士之类的,没想到竟然和皇兄扯上了关系。
“你和秦公子也接触过,想必也能轻易看出他能文能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吧。”
“赵渭真的有这么好心,愿意把这等人引见给你,而不是为己所用?”
“放心好了,这件事我也考虑过,但是经过我的暗中调查,秦扶玉的身份有些特殊,如果赵渭私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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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恐怕早晚引来杀身之祸。”
“哦?”
祝景乾挑眉,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可是对方打住了话头,高深莫测地看着她:“这就涉及人家的隐私了,我不便多言,但是可以说的是,秦扶玉他投靠在我门下,对所有人都好。”
祝景乾愣了几秒,才问:“赵渭是你们这一边的了?”
祝景年还以为他会继续追问有关秦扶玉的事情,没想到话锋一转,倒是突然问起了赵渭的事情。
“什么哪边哪边的?何出此言?”
“皇兄,现在朝堂之上是你们一家独大吧,武臣品阶较高的只有南平大将军,他又忙于城防,无暇参与党争之事,你母妃和中书令李廷允大人关系密切,赵渭能力出众,想必李大人也早已向他投了橄榄枝,不然晋升不了这么快的。赵渭向你引荐秦扶玉,多半也是为了投诚,证明自己别无二心吧。”
祝景年点点头:“这些年你从未参与过任何政事,我只当你天真无邪,没想到竟知道这么多。”
“很明显啊。”
“你比我想象中的敏锐。”他赞叹。
祝景乾不置可否他的夸赞,只是淡淡问道:“那你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无心掺合你们的事情,如果是想拉拢我好抗婚还是其他的什么,那你找错人了。”
“话不要说得这么绝对,”祝景年把玩着手上的茶杯,白瓷的杯体闪烁着瑰丽的光晕,“赵渭是你的夫君,你是父皇最受宠的公主,就连公主府的地理位置都十分惹眼,到宫城的距离竟然比我这太子府还近。”
“皇兄说的我都知道,多谢皇兄的提醒,我会明哲保身,不参与你们的事情。”
“我不是在提醒你明哲保身,我是提醒你不要小瞧了自己。”
“什么意思?”
“你若是哪天动了参与政事的念头,行动起来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公主府位置优渥,无论是开府理政还是随朝听政,都不过是手到擒来。而且你刚刚说什么明哲保身?呵呵,你身为长公主,出身帝王家,夫君又依附着当今得势的臣子,若是想闲散一生、避开纷争,只怕是难上加难,不如未雨绸缪,早些做好打算……我是为你好。”
祝景乾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什么表情也没有,不知道是听不懂还是若有所思。
“你听不明白么?还是我说得不够明白?但我是不能说得再清楚些了……”他叹了一口气。
“多谢皇兄。”祝景乾认真地应答。
他猛然抬起双眼,两人视线交汇,一个目光炯炯,一个目光平静无波。
祝景年摸不透她的心思,也不知道她听明白没有,等了好一会儿,她却没有再多说什么,仿佛在暗示着他结束这场对话。
“罢了,”祝景年先一步收回目光,从袖口摸出一块厚实的木牌,扔到祝景乾面前,“你待会儿若是没什么事,拿着我的手谕,去接秦扶玉出来吧。”
祝景乾慢慢伸出手,扣住了这块木牌,把桌上未动的茶一饮而尽,又二话不说站起身,抬腿往外走。
动作干净利落,似乎一点都不想在此处久留。
她刚推开门口的屏风,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转过身微笑道:“皇兄果然是皇兄,心思敏锐缜密,只是对待男女情事时太感情用事,不过我还是不打算干涉这件事,皇兄老老实实娶上一个名门贵女,赵贵妃顺顺利利当上皇后,才是最好的事情吧。”
祝景年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脸色一沉:“你难道不怕母妃得势之后打压你吗?”
“所以皇兄也料到了这一点,才好心提醒我吗?”
祝景年一愣。
“看来皇兄和赵贵妃的关系不是很好呢。”她转身,轻盈地走出了厢房,留下阳光透过屏风洒下的一地阴影。
20. 两不知
秦扶玉拿着一支拂尘,细心地扫去书架上的灰尘,日复一日,这是他每天一定会做的事。
毕竟待在这里有一段时日了,如果不找什么事情干的话,就枯燥得紧。
说起来太子殿下也是蛮尊重他的,虽然说被胡乱安了罪名软禁起来,但是却把他安置在郊区的一方大院子里,醒时看花闲时看鸟,虽然不能踏出半步,但也悠闲自在。
他没有随从,除了每日有人送饭和领走穿过的衣物,他就彻底与外界隔绝了,外头发生了什么事也一概不知,也没有人敢和他搭话。
起先他还担心着那位小公主昏迷后,太子殿下会不会怪罪到他头上,但是一连几日都没有人来审问他,而且祝景年怕他无聊,还给他拉来了一车的书。
他看书速度很快,看完之后便整整齐齐摆在书架子上,每日就是随意挑几本打发时光。
“凉生亭下,风荷映水翩翻。爱桐阴静悄,碧沉沉并绕回廊看……”他坐在榻上,散漫地唱着自娱自乐的小曲儿,指尖轻轻拨动书页。
他不知道自己要被关到什么时候,但是此刻,他的心很平静,如一潭死水,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想。
曾经那些绮丽凄美的梦,嘈杂的大戏台,热热闹闹的锣鼓丝竹,似乎都慢慢远去了,因为接下来的,将会是比戏台上更紧张的风云涌动。
虽然经过赵渭的引荐,他短暂地和那位太子殿下见过面,泛泛聊过几句,但他不知道祝景年对自己究竟是什么看法,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看作是有用的人。
想到当时公主大婚,祝景年在偏殿和自己交谈几句,却不过只是诗书见解之类的事情,没有谈论政事,也没有问自己的出身……他也不知道赵渭是怎么和祝景年介绍自己的身份的。
没想到再一次相见,竟还是因为那位公主殿下。
而且当时的局面,怎么看都解释不清———公主殿下昏迷不醒,手里紧紧握着沾满血的长剑,太子还敏锐地察觉出这柄长剑是他的!
想到这些种种,秦扶玉又开始有些心神不宁。
不过到现在,别说迁怒问责了,太子竟半点都没想找他问话的意思,让他怀疑太子是不是把自己给忘在这里了。
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正在跑来,秦扶玉不以为意,以为是门口的士兵在轮值交接。
“你们在门口等着,我一个人进去就行。”
干脆又熟悉的声音,让他微微一愣,一阵阵涟漪从心口荡漾开。
随后眼前的木门被踹开,又被猛地关上,一个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他眼前,按住了他的胳膊。
他被吓了一跳,身子下意识往后躲避,手里的书砸到了地上,发出一道清脆的声响。
秦扶玉想偏头去捡起来,来人却伸出另一只手,死死捏住他的下巴,让他无法动弹。
“殿……下?”他看清楚了来人,好不容易才从被挤得变形的嘴巴里吐出这几个字。
祝景乾头戴斗笠,披着面纱,却依稀可见面纱背后的怒容,一双眼睛瞪得虎视眈眈,像蓄势待发的小兽。
秦扶玉第一次见到她如此激动的样子,似乎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愤怒,连嘴唇也有些微微发抖。
秦扶玉的脸被她捏得有点疼,两人的距离也有些失了分寸,但是他并不敢推开祝景乾,只能小心翼翼问:“殿下,你怎么来了?”
祝景乾不语,只是不断打量他这张脸,张扬的剑眉,底下却是柔情似水的桃花眼,嘴唇被捏得嘟起来,一副故作委屈的样子,可怜又可笑地望着她。
她真恨这张脸。
怪不得赵渭和他如此亲近,怪不得他会系葫芦扣,怪不得身为戏子却熟读百家诗书,怪不得他比自己还看重规矩礼数……
她死死地盯着秦扶玉的瞳孔,幽静如跨越了一个轮回的旧雨,藏匿着她的半个浮生。
下一秒,祝景乾突然松开了捏着他脸的手,没等秦扶玉开口,一个巴掌便狠狠甩在了他脸上———
“啪!!!”
力道着实之大,秦扶玉的脸直接歪向了另一边,他被打懵了,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没想到这年轻的公主殿下手劲竟然这么大,他的半边脸顿时红肿起来,在原本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狰狞。
乌黑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遮住了秦扶玉的脸色,他就这样偏着头,低垂着眼,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动。
祝景乾喘着气,冷冷地看着他。
其实她推开门的那一刻便头昏脑胀起来,一时冲动之下,就挥手扇了过去。
也许他会生气吧,那又怎样?门口这么多侍卫,如果他敢还手,马上就可就地处决,省得日后多出事端!
可是秦扶玉缓了一会儿,并没有如祝景乾所想,反而是慢慢爬下床塌,恭恭敬敬跪在祝景乾面前,低垂着头,任由发丝遮住了自己整张脸,也不敢去捋。
他弯着脊背,顺从得似乎有些过头了,祝景乾站起身,俯视他近乎蜷缩的身子,又痛苦地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
“请殿下恕罪。”
秦扶玉低着头,轻轻道。
祝景乾冷笑:“果然是做奴才做久了直不起腰来,我什么都没说,你就急急忙忙下跪道歉,前些日子的骨气去了哪里?”
尖酸刻薄的话语,让她像是变了一个人,秦扶玉不知道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对自己的态度急转直下,甚至到了厌恶的地步。
“请殿下恕罪。”他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语气平和恳切。
祝景乾捡起地上的书,粗略地翻了翻,发现这是一本话本,讲的是藩王蓄谋叛乱,报恩的狐妖告密,皇帝最终揭开阴谋,平定四海,天下归一的故事。
可惜自己没个好狐妖,识破小人的计谋。
祝景乾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他。
她用一根手指挑起秦扶玉的下巴,迫使他抬头仰望自己。
“为什么挑拨离间我和皇兄的关系?”
她还是犹豫了,话到临头生生忍住,换了另一个不轻不重的问题。
秦扶玉发丝散乱地披在肩上,脸颊上的红肿还没消,眼中波光闪动,就这样望着她,看着面纱下面的嘴唇一张一合。
“你故意邀请我来看你唱戏,又瞒着我邀请了皇兄的人,是想看我们互相争斗吗?对你有什么好处?我当时还以为你是真心想让我来,才留给我最好的位置!”祝景乾凄然问道。
“是我高估了你,以为你真的是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君子,戏子不愧是戏子,什么都能装出来!”
秦扶玉的心一颤,喉结滚动,又以旁人察觉不出的动作,极轻极缓地吐出一口气,连紧绷的眉梢都放松不少。
“殿下怕是误解了,我并没有挑拨离间的想法,是班主在背后给沈万里递了请柬,我没来得及阻止,这都是……意外。”
他脸上全是恳切之色,一副唯恐祝景乾伤心的样子。
“沈万里要来的事情,你当真不知道?”
“我给殿下递出请柬的那一刻,是真的希望殿下来看我。”秦扶玉偏过头。
半晌,她叹了一口气,把他扶起来。
算了,他给了台阶就下吧,自己要是再控制不住大动肝火,反而惹他起疑。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不能鲁莽行事了。
“罢了,你先跟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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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音未落,门外莺娘急急忙忙跑进来,指着外面道:“殿下,赵渭来了!”
闻言两人双双皱眉,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暗想这人此刻来干什么?
祝景乾咬着嘴唇,思绪被打断,想到又要应付赵渭,就一阵心烦意乱。
还没等她想清楚怎么应对,一道清朗的声音便从两人身后响起。
“秦兄安好?咦,公主殿下也在?”
赵渭提起衣摆跨入门内,显然是不知道祝景乾也在,顿时有些愕然。
他的余光不经意扫过角落里站着的莺娘,吓得她浑身一抖,往角落缩了缩。
赵渭似笑非笑,把目光重新聚焦到两人身上,两人坐在床塌上,祝景乾的手还扶着秦扶玉的胳膊,倒是非常容易使人误解。
祝景乾有些气愤。
是皇兄让他来的?可皇兄不是说不告诉他们的事情么!
本来看见秦扶玉就气,此刻看到赵渭更是气上加气,气得她头疼!
祝景乾做出了一个胆大包天的动作,猛然抓起秦扶玉的手腕,把他从床塌上拉起来,又拉着他往外跑。
“殿下!”秦扶玉被吓了一跳,跟着她踉踉跄跄地往外跑,和赵渭擦肩而过,又相向而驰。
赵渭的嘴角抽了抽,脸色有些难看。
两人拉拉扯扯地跑了出去,门口的侍卫看着他们跑出大门,拦也不是,放走也不是,面露难色。
幸好轻烟赶紧出来安慰:“公主殿下拿着太子殿下的手谕呢,有什么事我们公主殿下都会担着。”
“好、好吧,那赵大人……”侍卫迟疑着回答,又探头看了看愣在原地的赵渭。
不知道他是不是气极反笑,只见对着空气笑着连连点头,又环顾四周,看见了角落里的莺娘。
莺娘有些害怕他,轻烟也不是很明白两人的窘境,此刻祝景乾不在,她更加心虚了,躲闪着不敢看赵渭。
赵渭慢慢走到她面前。
莺娘掌心汗津津的,盯着地板不敢抬头。
“你之后和公主殿下解释,是赵贵妃和皇上求情,让我来探望秦公子的,没想到公主先一步得了太子殿下的肯首,才有了这碰巧的一幕。”赵渭说话冷冰冰的,不带任何情绪。
“嗯、嗯。”莺娘低着头,含糊地应答。
赵渭又看了她几秒,没再说什么,转身就离开了。
望着他的背影,莺娘悄悄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
没想到赵渭突然转过身,又给她吓得一激灵。
他有些好笑,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淡淡道:“对了,还有,我无心干涉公主殿下的私事,她喜欢谁,便和谁在一起,不用顾及我的心情。”
“嗯嗯。”莺娘飞快点头。
“你也一样。”他抛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莺娘愣愣地看着他离开,眨了眨眼,没明白他的话中含义。
这处私宅位置偏僻,四周皆是竹林,祝景乾拉着秦扶玉,径直跑向门口等候的马车,二话不说就把他推了上去。
“先送我们回府,之后你再来接轻烟和莺娘。”
车夫听令,立刻扬鞭起驾。
“殿下……”秦扶玉被她一连串的动作搞得有些惶恐,刚想开口问,却被她打断。
“闭嘴!少来一副假惺惺的样子!”祝景乾似乎还没消气,恶言恶语地朝他大吼。
秦扶玉不知道哪里又惹毛她了,低下头不语。
“皇兄把和你有关的事情都和我说了。”祝景乾的气焰突然熄灭下来,转而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
秦扶玉的心一颤,下意识把手中的衣袖揉成一团。
21. 伏龙巷
不大的车厢里,气氛安静而诡异,祝景乾微笑看着他,想着他会有什么反应。
没想到下一刻,他坦然地点点头:“那想必殿下也知道了,我和赵大人是旧相识,他曾给太子殿下引荐过我,事出有因,之前不是故意欺骗殿下的,还请殿下恕罪。”
马车的轮子骨碌碌向前滚着,祝景乾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接话。
“我自幼家贫,被父母抛弃,卖去戏院,先得师父相助,后遇赵大人赏识,我不甘一辈子为戏子,他便把我引荐给太子殿下,希望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摆脱贱籍。”他娓娓而谈,倒是十分自然。
祝景乾听完,却没有抓住重点,轻笑道:“他怎么又是这套说辞,之前也说为莺娘赎身,结果呢?你也信他?”
秦扶玉摇摇头:“不,我信的是太子殿下,和莺娘不一样,我不仅仅想光明正大做一个平民百姓,我还想有所作为、建功立业,实现自己的抱负。”
“所以你那次和赵渭同乘一辆马车,是因为他带你去见了皇兄?”祝景乾循循善诱,怪不得皇兄那晚突然离席。
秦扶玉点点头,还想说什么,但是最后什么也没说。
毕竟说多错多,这位公主绝没有看起来这么天真无知,还是小心为好。
他安静坐着,等待着祝景乾的下一个问题。
祝景乾却没有再问什么,叹了一口气,往后一倒,身子瘫软在垫子上,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轻松惬意还是还是生无可恋。
马车不大,她的身子沿着座椅往下滑,双脚也毫无仪态地往下滑,直到和秦扶玉脚尖相抵。
她不以为意地闭上眼睛,任凭马车颠簸,发髻松散下来,挠得她耳边痒痒的。
“殿下。”秦扶玉终于还是忍不住主动开口了。
“嗯?”祝景乾心里暗暗发笑,但是并没有睁眼。
“殿下和赵渭......似乎闹矛盾了?”他斟酌着字眼,尽量不让祝景乾感到不悦。
祝景乾果然不满地睁开眼睛,坐直身子道:“我的事情是你该问的吗?”
秦扶玉想了想,又道:“夫妻还是多多沟通为好,俗话说床头吵架床尾和......”
他不敢再说下去了,因为祝景乾果然愤怒地抬起手,恶狠狠地盯着他,仿佛又要给他来上火辣辣的一巴掌。
秦扶玉下意识以袖掩面。
祝景乾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举在空中的手迟迟没有落下,倒是有些酸了。
要不要打下去?会不会太伤人自尊了?可是我和他讲什么自尊?
犹豫了几秒,她的手轻轻放下来,变成一个勾勾手指的动作,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
秦扶玉不知道她这是又闹哪出,但是他已经逐渐习惯这位公主的古怪脾气,于是侧耳到她的嘴边,听听她要说什么。
祝景乾遮住自己的嘴巴,轻轻道:“我和赵渭从来都是分房睡,从无夫妻之实,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你和他们还是不是一伙儿的……”
她呵出的气很暖、很痒,带着少女朦胧的芳香,秦扶玉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她用近似调情的口吻,和自己说这些事情,是要干什么?
下一秒,祝景乾转过头,和他四目相对,目光狡黠如蛇:“哎呀,你竟然知道了我的私事,这可是要被砍头的!”
秦扶玉心头凛然,知道她绝没有闲情来调戏自己,可是自己的耳垂也不受控制开始微微发红。
他悄悄抬眸,看着她微微睁大的双眼。
话说她的眼睛和太子殿下真像啊,瞳孔都很大,眼白很少,当她呆呆看着一处地方的时候,就显得无比空洞,甚至有些骇人。
“你倒是知道左右为难了。”祝景乾的眼神突然又活了起来,挤眉弄眼,一副为难的样子望着他。
他悄悄低下头,不敢再接话。
祝景乾也不再理他,望向车帘的缝隙,隐隐约约能看到外面的街景,车外也嘈杂起来,似乎已经驶出了郊区。
“你还有要去的地方吗?”祝景乾随口问。
“什么?”秦扶玉没明白她的意思。
祝景乾看着他,一脸惋惜:“萃英坊早就停业了,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班主不知所踪,其他人都各奔东西另寻生路,你还要回去吗?”
秦扶玉并没有过于惊讶,似乎早有预料,想了片刻后道:“那我想去原来住的地方,收拾收拾东西。”
祝景乾点点头,毕竟她还没去看过秦扶玉平日里住的地方,刚想嘱咐车夫,却被他拦下:“我住的街道很窄很挤,地形也很复杂,马车驶不进去的。”
言下之意就是要和祝景乾在此地分道扬镳,可是以她的性子,怎么肯同意?
两人又争论了几个来回,最后秦扶玉还是同意带她去了。
马车七拐八拐,终于在一个小小的弄堂口停下,祝景乾跳下马车,朝里头张望。
里头确实很窄,青石板过道两旁的屋檐低低的,但是不同于花街后巷的脏乱,这里倒是很安静,似乎大部分都是空房。
两人慢慢往里走,渐渐听不到外头的声音了,一时间只有两人衣角的摩擦声,还有鞋子踏过地面的声音。
石砖缝隙中杂草丛生,不知名的小虫子跳来跳去,呱呱作响,颇有隐居避世的感觉。
不知为何,祝景乾突然有些害怕,眼珠子不停转动观察。
很多屋子确实都没有人,用纸糊的窗户是残破的,挂在外头的衣服也沾满了很多灰尘,似乎主人很久没回来过,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里地势高,下雨天不容易积水,而且朝着太阳,不会阴冷潮湿,”秦扶玉看她有些害怕,便主动说起话来,“最重要的是这条巷子很深,很安静,所以我很喜欢这里。”
“那这么好的地方,为什么人这么少?”祝景乾问。
“因为这里死过人。”他淡淡地解释,神情自然,仿佛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祝景乾有些吃惊,上一世的尸山火海她见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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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并不是很害怕,但是再看这些黑洞洞的窗户,还是不免觉得有些渗人。
“死的是什么人?”她又问。
这次轮到秦扶玉有些吃惊了,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道:“你不知道么,这条巷子就是所谓的伏龙巷。”
“伏龙巷?”祝景乾有点耳熟,即使一时半会还想不起来,但是光听这名字,就足以让她浮想联翩了。
“据说十八年前,当今的陛下带领大军占据云京城后,前朝的皇帝燕皇离宫躲藏,正是躲在这里,”他缓缓地解释,语气平淡而舒缓,“后来有仙长向当今陛下进言,通过占星仙术,得知了燕皇藏身于此。”
“然后呢?”
“后来陛下真的在此擒获燕皇,下令封闭巷口,将燕皇和侍卫随从几百人等,悉数斩杀于此。”
这条巷子很窄,可想而知当时几百个人挤在这里,是怎样一副狼狈光景,一朝帝王沦落如此憋屈境地,煞是可怜。
而几百个人堆起来的尸骨,一定更惊悚骇人,祝景乾随手摸了摸和腰齐平的野草,仿佛已经看到当年的血流成河,腥气久久不散。
祝景乾隐隐约约想起来了,这段故事在史书上很简短,仅仅是一句“帝率军驻云京,于伏龙巷斩杀暴君燕皇”便概括过去了。
燕皇确实是一个冷血而残暴的君主,比日后的祝景年更甚。祝景乾听宫里的老嬷嬷讲过,燕皇最初并非太子出身,只因嫉妒太子得到父皇宠爱,便在家宴时弑父弑弟,伪造先皇遗嘱,继位后血洗朝廷,溺于后宫,施行苛政,百姓苦不堪言......不过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陛下并没有拆除这个晦气的地方,反而像是渐渐淡忘了,”秦扶玉在最深处的一间房屋门前停下来,把手轻轻放在落满灰尘的木门上,“先前也有一些人贪小便宜来这里住,但是总有人说夜晚常常做噩梦,还有人说半梦半醒之间,总是能在黑暗里看到那些士兵的哀嚎。”
“哦。”祝景乾淡定过了头。
在她心里,父皇杀的人就是敌人,不需要怜悯,更不需要恐惧。
秦扶玉笑了笑,推开面前那扇破旧的木门,“吱嘎”一声,带起了漫天的尘埃,呛得祝景乾连连咳嗽。
待她好不容易睁开眼睛仔细看,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屋内实在磕碜,灰白的墙壁,石床上铺了一层薄薄的被褥,堆着几件衣服,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连桌椅都没有,可谓家徒四壁。
“你就住这种地方啊?”祝景乾毫不掩饰嘴里的嫌弃。
“没办法,我没钱。”秦扶玉也不恼,不以为意地答道。
“好吧,你有钱的话也不至于住凶巷了。”她走进去,四处看看。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里,秦扶玉的脸僵硬了一瞬间,随后他又跟在祝景乾身后道:“这间屋子,就是陛下亲自砍下燕皇头颅的地方。”
饶是见识过颇多血腥场面的祝景乾,听到此话,还是不免浑身一抖。
22. 少年将军
祝景乾坐在屋内唯一的被褥上,幽怨地望着秦扶玉。
“你真是胆子大,住哪间不好,偏偏住这间。”
秦扶玉不置可否地拢了拢衣袖,没说什么。
“这间屋子真了不起啊,两代帝王在这里相遇,然后燕王朝从这里结束,云昭王朝从这里开始,如今就这样荒废在这里,无人问津......”祝景乾感叹。
看到祝景乾脸色已恢复如常,他问:“公主殿下不怕了吗?”
祝景乾反问:“为什么要怕?”
她刚想接着说“我什么尸山火海没见过”,却猛然意识到自己重生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于是生生忍住了,继而改口道:“我什么场面没见过?父皇亲自处刑那些受贿贪污的臣子,我照样在旁边喝茶吃点心!”
如果轻烟在场,她一定会偷偷笑起来,因为祝景乾一见到锋利无比的刀刃,就会被吓得当场晕过去......当然,这是上一世的从前,多年后敌军来犯,祝景乾被迫在卧房里摆满刀剑,已经不怕了。
“那你呢?你为什么不怕?”祝景乾又问。
听到这个问题,秦扶玉显然是有些发愣,眼神又开始躲闪起来,在他的睫毛还没垂下去的时候,祝景乾清清楚楚看到了他眼底的那抹痛苦。
但是他非常善于调整自己情绪,下一刻便含笑道:“公主不怕,我自然也不怕。”
“你什么时候学了巧嘴滑舌这一套了?”
秦扶玉笑了笑,没回答,开始沿着墙边缓缓地走,随着他慢慢地走,整个人的气场都渐渐变得有些压抑,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走回祝景乾身边,他才抬起头道:“师父送我的戏服,和殿下送我的簪子,都不见了。”
他脸色平静,似乎不是丢了东西,只是在讲一个普通而乏味的故事。
“会不会被人偷了?”
秦扶玉皱起眉头想了想,道:“除了戏班子那些人之外,就没人知道我住这里了......树倒猢狲散,我被太子殿下关进宗人府那几天,这些人可能以为我再也回不来了,来这里搜刮我的财物也说不定。”
“你看上去这么穷,还有人记得搜刮你?”祝景乾刚想开一句玩笑,却看到秦扶玉脸色阴沉得紧,连忙严肃起来,“你好好想想,这些东西原来都放在哪里?”
她知道那件戏服对他的意义重大,而且做工这么好的戏服,若是落入不识货的人手中,简直暴殄天物。
那件金累丝点翠凤尾发簪更不必说了,出自宫廷的东西,就如同烫手山芋一般,没人敢买卖,要是有胆大包天的人敢融了,就可以治死罪了。
秦扶玉摸着下巴,细细思索起来。
“阿玉。”
秦扶玉转头看向祝景乾。
祝景乾摇摇头,表示不是她喊的。
两人双双回头。
一名鬓发银白的老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背后,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扶着门槛,眼神似乎有些不太好,口中试探着喊道:“阿玉,你回来了?”
祝景乾认出了这个人,她就是那日在萃英坊里唯一一个布衣平民,没想到此刻竟出现在这里,看样子和秦扶玉关系不错。
“章婆婆,你怎么来了?”秦扶玉果然跑到门口,扶着她慢慢走进屋里。
“我听脚步声,屋里有第二个人,对么?”章婆婆虽然年老,但是身子却很硬朗,甩开他的手便走到床边,离祝景乾的距离不过咫尺之间。
“章婆婆好。”祝景乾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学着秦扶玉的称呼,老老实实地问好。
“公主殿下?”章婆婆记得她的声音,但显然没预料到是她,大吃一惊,站起身来便要跪下。
祝景乾按住了她的肩膀,道:“这里只有我们三个,就不必行君臣之礼了。”
随后她望向秦扶玉,秦扶玉心领神会,开口介绍道:“这是住在另一条巷子里的章婆婆,自从唯一的外孙参军了后,就一直一个人生活,有时外孙从军中来信,我就会读给她听,再把她想说的话写在纸上寄回去。有时候我实在没钱了,也会找章婆婆接济一些……章婆婆她待我很好。”
那她的儿子或者女儿呢?祝景乾心生疑惑,却很识趣地没有问出来。
“阿玉朋友很少,我从未见他和别人打过交道,除了前些日子经常来找他的一个书生之外,便是你了。”章婆婆笑呵呵道。
想来这书生就是赵渭了,祝景乾和秦扶玉对上视线,眼神里都有说不出的尴尬。
“对了,我来这里并不是碰巧,我是来还你的东西的。”章婆婆突然想起来,从腰间的布包中扯出一件衣服,虽然皱了点,但是还是看得出是一件很精致的衣裳。
“这是……我的戏服?”秦扶玉接过,抖开,上好的面料如牛奶般倾泻,仅仅是抖了抖,就又恢复原来那般光滑的质感。
“那日之后我听闻你被押走了,心急得不行,幸而阿奴从军中回家探亲,知道此消息时候也是十分着急,他便担心有人趁机洗劫你的财物,草草收拾了一下,交给我之后又回到军中了,没有东西丢吧?”
秦扶玉把戏服检查了个遍,又摸了摸里侧的衣袋,直到摸到那一支硬硬的簪子,他才松一口气。
“多谢婆婆了,东西都在,没有缺失的。”他收好戏服,叠好,重新放回被褥下。
“那就好……这几天,你没受什么委屈吧,太子殿下虽然仁厚,但难免有自作主张的手下。”
“没有,皇兄对他可好了,院子大,又吃好喝好,无聊了还有书看。”祝景乾很快回答。
“好,好……”章婆婆连连点头。
“对了,这几日有新的书信到吗?我现在就读。”秦扶玉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继而询问章婆婆。
她一听罢这句话,开心地笑了起来:“有的有的,虽然我看不懂,但是他在纸上画了一个很大的笑脸,应该是碰上了什么好事,但是我怕有心人记着,暗中嫉妒我们家阿奴,一直等你回来呢。”
秦扶玉也笑起来:“好吧,那我们现在就过去,不待在这里了。”
祝景乾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待他微微弯腰,便问道:“那你以后还住这里吗?”
秦扶玉的眼神闪动了一下,不确定地摇了摇头。
章婆婆茫然地看着两人的方向,祝景乾想起来她看不见,松开秦扶玉的袖子道:“那我们走吧,我也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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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我很好,我是我们新军营里最小的,他们都很照顾我。”祝景乾捏着粗糙的信纸,仔细辨认上头七扭八歪的字。
章婆婆满足地笑了。
“百户长道我们赶上好时候了,云京城五大军营之一的中军营新分出了一个旗营,我们新军营的训练场地恰好和他们的驻地相邻,便决定从我们这一营中选出五百人充任……”祝景乾边看边读,读到最后不由自主喃喃道。
“旗营啊……”她对这个新拨出的营印象很深刻,因为在将来,一位威震四海的少年将军正是在此横空出世。
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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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以机动为主,专门管理皇家的各种旗帜,例如上朝时的龙旗,秋猎时的猎旗,士子考试时的文旗……几乎每一个重要场合,都少不了这些扛旗人。
说是扛旗,实则远远没这么简单,不仅要负责各种旗帜的收纳护理,也兼并着护卫的职责,而且离皇上非常之近,名义上是皇城军队,实际上早已潜移默化成了皇帝的亲属军队。
没有特别分出旗营的时候,这些人都是从五营中一层层筛选出来的,运气好的话被皇帝留下,赐一官半职,即便没有被注意到,回到营中也会让其他人不敢小觑,今后的晋升之路多是平步青云般轻松。
这样一个肥差,自然引起不少人争斗,明里暗里引发一系列贪污受贿、打架斗殴等不良事件,五营之上的镇军大将军请示皇上后,决定从中营下设“旗营”,今后集中管理,自称一班精锐。
这样好的机会,竟落在了新军营这些毛头小子的头上,祝景乾笑笑,也不怪章婆婆的外孙如此兴奋。
见祝景乾又有些发愣,秦扶玉赶紧拿过她手上的信纸,道:“殿下渴了吧,先休息休息喝口水吧,让我来读……百户长大人道,这次选拔分为三轮,第三轮由皇上的心腹作判官,到时候皇上也会亲自观看……”
祝景乾没理会秦扶玉,默默思考着自己的事情。
那位少年将军着实厉害,从被选入旗营,到被皇上注意,再到被封为中侯,不过一年的时间。
而且之后又以副将的身份,跟着平昭大将军第一次上战场,只身一人杀入南疆包围圈,一刀斩下敌军头颅,无伤而返,夸张得好似话本上的情节。
之后更是十战十胜,收复一千万公顷的失地,所到之处敌军皆风声鹤唳,周围列国俱闻风丧胆,纷纷前来云京拜见永徽帝,以示归顺。
永徽帝大喜,封该少年为镇国大将军,他也是云昭王朝最年轻的将军,一生犹如传奇。
就是这样一个传奇少年,也逃不过天妒英才的宿命,不出几年,他便染病而死,至于是什么病,请了好多个御医都诊不出来,只好作罢,以国礼下葬。
他这一生,成名也匆匆,身亡也匆匆。
祝景乾想过,若是他活到前朝敌军压境那一刻,云昭国未必不能逆转乾坤,扶危定倾。
不过据说他出身微寒,一路走来所引起的议论颇多,士族里不乏嫉妒他成就的子弟,故有人道其实这位少年将军的死,是彻彻底底的阴谋。
要不选拔的时候自己去看看?若真是刚正赤血的好男儿,祝景乾也不忍心他日后被人加害,况且若是真能与之交好……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
秦扶玉瞥了她一眼,已经对这些瞬息万变的表情习以为常,便重新把目光落回纸上,接着读下去:“婆婆,等我选拔上了,挣了大功名,我们就可以住上大宅子了!婆婆保重。章重楼。”
“什么?”祝景乾猛然问。
“怎么了?”尽管已经习以为常,但是秦扶玉偶尔还是会被吓一跳。
“他叫什么名字?”
秦扶玉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重复了一遍:“章重楼。”
章婆婆在一旁附和:“其实他小名叫阿奴,是前几年认识了阿玉,阿玉道每个人都该有个正经名儿,便为他取作……什么来着?什么什么楼?”
“章重楼。”秦扶玉微笑接话。
祝景乾愣住了。
云昭十九年,旗营中侯章重楼,永徽帝亲封为镇国大将军,一时威名赫赫。
祝景乾次日便进了宫。
23. 长烽夫人
“父皇真的没空么?”
“回公主殿下,陛下近日一直愁心南疆蛮兵的战事,实在腾不出时间,天凉不宜久站,还请公主注意身体。”
“父皇还有多久用午膳?”
“陛下很久没好好用膳了,都是命宫人送来书案前,草草吃了完事,若殿下能面见陛下,请务必劝陛下要注意身体呀!”
“父皇最近还去后宫吗?”
“这……”钱公公有些犹豫,斟酌了些许还是如实相告,“回公主殿下,陛下有一个月没去后宫了。”
祝景乾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便倚在身后的柱子上,看着紧闭的养心殿门发呆。
没想到她吃了个闭门羹。
永徽帝这几日忙于朝政,清晨上完朝后便径直赶往养心殿,几乎是整日闭门不出的状态,偶尔会召见几位臣子,赵渭便是其中一个,除此之外其他外人一律不见。
连太子祝景年也不例外。
钱公公作为内侍总管、贴身太监,也只能在殿门外悉心留意着,倒茶研磨一应琐事都是永徽帝亲力亲为,在外人看来,实在是有些夸张了。
祝景乾知道永徽帝的性子,他是当真无愧的铁血帝王,是真真正正握了四十万兵马的开国皇帝,十八年前那些开国将军要么返乡养老,要么调迁削权,在军事上已无人能掣肘永徽帝,也造就了他骨子里强势执拗的性格。
他深知自己如此性子,怕因一意孤行而耽误国事,便大力提拔文臣,因为兵权几乎全部掌握在自己手中,朝堂之上也偏袒文臣,隐隐有重文轻武的势头。
永徽帝此刻正是因南疆之事冥思苦想,被召见的尽是文臣,难免空有纸上谈兵,即便如此,他也不愿意找见武将共同商议作战策略。
祝景乾微微一想便知道了,永徽帝兵权在手,攻打南疆动辄几十万兵力,而且这场战事还未知会持续多久,他不愿大权旁落,养虎为患。
不过这件事也好办,祝景乾也知道,在不久的以后,一个毫无背景家世、天赋异禀的少年将横空出世,将来定是带兵攻打南疆的最好人选。
不过当时这少年只是作为平昭大将军的副将,待到主将战死,才是他崭露头角的时候。
想到此处,她又问钱公公:“公公,真的不能去和父皇通报一声,就道是我来了吗?”
钱公公叹了一口气:“殿下,陛下的性子您是知道的,陛下执意要做的事情,谁也劝不了他。”
“那是因为我没劝过。”祝景乾不忿接话。
“什么?”
“之前我从来不问国事,耽于享乐,如今嫁作人妇,早已有了为国为民的觉悟,见父皇近日疲于政事,殚精竭虑,实在不忍心。”祝景乾认真地看着他,“若公公体察我的一片赤子之心,也为社稷民生考虑,恳请通报一声,让父皇知道我一直在外等着便是。”
钱公公看着她,心里百感交集,旁人言公主性子大变,但今日一见,才方知所言不假。
不管是言行还是气度,都如此沉稳缜密,颇有皇室风范。
犹豫了一会儿,钱公公恭恭敬敬地垂下头:“是,奴才这便斗胆进去通报。”
祝景乾终于微微一笑。
不多时,钱公公便小跑出来道:“陛下请公主快快进去,莫要站着受累。”
祝景乾倒是丝毫不意外,点点头道:“有劳钱公公。”便提着裙摆进去了。
养心殿内墨香四溢,一路上竟看不见半个太监宫女,祝景乾直直拐进了侧边的书房。
永徽帝坐在案前,面前的竹简堆积如山,手侧还有一大块军事沙盘,祝景乾匆匆扫了一眼,是南疆的地况,看来父皇确实在为此事烦心。
“臣女参见父皇。”
“起来吧,难为你有心,还知道来看朕。”永徽帝暂时放下手中的毛笔,摸着胡须叹气。
祝景乾站起身,拿起小火炉上的烫水往茶壶里倒了些许,又亲自添满了永徽帝手边的茶杯,嗔道:“父皇也不叫个人来随时伺候着,茶水凉了干了都不知道添。”
永徽帝看着她做完这一切,只是叹道:“你倒是变得伶俐许多,朕还以为你会像小时候那般无法无天地硬闯呢。”
“过刚易折,儿臣还是懂得这些道理的,”祝景乾笑笑,“从前臣女不懂事,胡闹生出了许多是非,明里暗里招了不少人讨厌,若再不知错就改,有损皇家颜面。”
永徽帝端详了她半响,思绪翩跹,她那双张扬英气的眉眼,还有薄唇勾起的弯弯弧度,都像极了长烽夫人年少时的模样。
不过祝景乾太过柔软娇小,远远不及长烽夫人当年策马驰骋草原的英姿。
“不错,也懂事了很多。”永徽帝点点头,指着面前的椅子让她坐,“既然如此,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祝景乾有些受宠若惊,老老实实坐在他面前。
“南疆的形势你一定也略有耳闻,当年朝代更迭,这些蛮兵趁机发起叛乱,自成一派,朕登基后,国库空虚,民生凋敝,无力再收复这些失地,”永徽帝指着案上的羊皮纸地图,为她仔细讲解,“如今我朝粮草充足,将士们多年未上战场,个个壮志萦怀,摩拳擦掌,都想挣得一番好功名,云昭沉寂许久,也是时候有一场大战振奋人心了。”
祝景乾看着他滔滔不绝,眉宇间神采奕奕,和平日里上朝时候的严肃冷峻简直是判若两人,不由得心中暗笑。
“父皇所言极是。”她点点头附和。
“可惜如今有一要紧事,”永徽帝顿了顿,故意卖个关子,待祝景乾把身子微微前倾,他才缓缓开口,“若是要打仗,南疆那几万驻军是远远不够的,须得在朝中选一人,分出京中二十万兵马带去南疆。”
祝景乾了然:“父皇这些天就是为这件事烦扰?”
永徽帝点点头:“二十万大军不是小事,可是那些老将军都英雄迟暮,年轻一辈的小将尽是平庸之才,中规中矩,也难胜此大任,那些宗室子弟更不值一提......”
说到最后,他又无可避免叹了一口气。
祝景乾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思,也乐意充当一唱一和的角色,便故意问:“那何不让皇兄担任?皇兄前些年在外巡军,虽然不用真的上战场,但多多少少也能耳濡目染一些经验,况且皇兄贵为太子,也可借此在朝中增长威望,是最好不过的人选!”
果然,永徽帝马上面露难色:“正是因为他是太子,朕才不忍让他去那种地方。你也知道,太子从小师从儒学大家,习的皆是仁政思想,朕一生戎马,知道一旦尝到沙场的滋味,就忍受不了前朝的纸上谈兵,所以朕如今只希望太子专注于民生大事,安邦兴国,稳社稷之基便是了,无需再介入这些刀光剑影里,成为一个像朕一样好战的君王。”
“景年景年,朕希望他如名字寓意的这般,带领云昭年运亨通,繁荣昌盛便是了。”
祝景乾听罢,也十分配合地无奈笑笑:“也是,是臣女想得不够周到。”
“可惜朕子嗣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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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这就是因果报应吧。十几年来只诞下了你们兄妹三人,若是多一个皇子为年儿分忧,如今也不至于如履薄冰。”
祝景乾正好联想到先前皇兄说的那些事情,便故意道:“父皇对娘情深意重,一直以来后宫妃子甚少,贵妃也仅仅一人,说不定正是上天被父皇的情意感动了,才赐给父皇如此优秀的皇兄呢!”
永徽帝定定地看着手中的羊皮地图,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没有再接话,祝景乾没刺探出什么虚实,急得心中挠心挠肝,想着要不要再多说些什么。
没等她开口,永徽帝淡然一笑:“说得也是,先前你娘就对年儿多有赞赏,道他今后定成大器,若你母亲还在世,以她的性子,定是支持年儿领兵南疆历练一番的。”
祝景乾抬眸,有些惊讶。
她没见过自己的娘亲,只听福海嬷嬷讲过一些,知道她性子刚烈,心思敏捷,武功更是了得,若论父皇打下江山的最大功臣,娘必定占有一席之地,只可惜连年征战导致她的身子虚弱不堪,难产而死。
弥留之际,她拉着永徽帝的手细细嘱咐,道死后万万不要追封自己为后,她不想像史书里的皇后那般,旁人提起只会想到高高的宫墙。
若是能够,她希望永徽帝追封她为大将军,以将军之礼下葬。
她死后,永徽帝肝肠寸断,天下同悲。
长烽夫人姓白,人称白夫人,后来永徽帝依照约定,封其为镇世兵马大将军,按照最高规格的武将陵墓下葬。
于是长烽夫人这个名字代替了皇后白氏,永远在史书上留了下来。
祝景乾像极了长烽夫人出嫁时的样子,皮肤细腻白皙,双眸亮若寒星,不过多年沙场奔波,长烽夫人早已是肤如糙革,色似乌金,把最美的年华留在了马背上,留下来的只是岁月的褶皱。
长烽夫人一生节俭,永徽帝登基后她也不要什么首饰,故遗物极少,除了用过的刀剑棍棒,唯剩祝景乾。
祝景乾被溺爱着长大。她若是皱眉,整个宫里的侍女太监都要悉数被罚,她若是挑食,御膳房便重做二十道好菜再端上来,她若是不满意那些待选的驸马,连带着他们的整个家族都会被冷落。
或嫉妒,或愤恨,总之祝景乾知道,很多人都讨厌她。
祝景乾十岁那年,永徽帝在宫外开始修建她的公主府,还是和太子府一样的五进三路规格,此事在朝上引起轩然大波,向来看不惯她的权贵在背后不断推波助澜,群臣不断上书,明里暗里都在抨击过于奢靡、不合规制。
永徽帝茶杯一摔,把他们那颗蠢蠢欲动的心都砸了回去,怒骂:“平日里对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朕是包子了吗?!你们哪个人不是家财万贯,私自买卖土地敛财?哼,如今国泰民安了,朕看哪天国库再紧张起来,只怕搜刮个三成,都能让国库肥出几分!朕一生从未立后,如今就把立后大典的预算和修建公主府相抵,倒是还有余千两银子!”
群臣悻悻闭嘴,不敢再触他的逆鳞,但是背地里还是窃窃私语不绝,祝景年站了出来,还亲自监督公主府的动工,见太子都没说什么,这场讨论才慢慢平息下来。
旁人问起,他只道长烽夫人待自己不薄,不知从何还起,唯有全力爱护皇妹。
但是这番话祝景乾并不知道,只知道皇兄常年在外,早已忘记他有关的事情了。
“若是你母亲还在,恐怕统率这二十万大军的便是你了。”永徽帝盯着她,幽然道。
24. 亲征南疆
祝景乾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
看着她顿时紧张起来,永徽帝无奈笑道:“你摆出这副表情是作什么?说是这样说,可你向来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朕是万万舍不得让你去那般荒凉艰苦之地。”
祝景乾讪讪应答:“是,而且臣女对行军之事一窍不通,此事不该当儿戏才是。”
谁知永徽帝话锋一转,猝不及防问道:“那依你看来,谁可堪此大任呢?”
“臣女愚见,不敢妄自讨论。”
“是朕让你讨论的,怎么能叫‘妄自’呢?如此畏畏缩缩,这可不像你,最近是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了?”永徽帝疑惑道。
祝景乾扯了扯嘴角,这时候倒看不出他的意图了,如果最好的人选不是皇兄的话,她还能说谁呢?
沉吟片刻,她试探道:“南平将军如何?没记错的话他是云京的城防将军,官职也不错。”
“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他擅长统筹布局,未必能适应长途行军的劳累。”
“那平昭将军如何?当年和父皇一同征战沙场的老将,这位肯定是德高望重,资历也远远够了。”
平昭大将军便是上一世真正出征南疆的将军,不过最后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倒是被视为一个武将最光荣的结局。
“你倒是还记得他当年和我一同征战,不过他前些年早就告老返乡了,如今都六十有五了,实在不能再折腾他了!”
祝景乾想了想,好像平昭大将军确实是有些年迈,怪不得征战南疆如此力不从心。
尽管自己知道他将来的命运,可他现在确实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怎么能仅仅把他当成那些后辈的垫脚石呢!
她绞尽脑汁又道:“那要不从底下直接提拔一位上来?”
永徽帝摇摇头:“更是不妥了,如此大事交给一个刚晋升不久的小将,且不说能力如何,那些老将军们只怕会觉得寒心,若有眼红暗中寻事之人,更是难以斡旋。”
祝景乾有些自暴自弃:“父皇宝刀未老,干脆由父皇带兵,一展雄风。”
谁知永徽帝闻言,眼睛真的闪过一瞬间的高亮,但下一秒马上轻咳一声:“不好不好,国不可一日无君,朕戎马已久,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祝景乾哭笑不得,连忙道:“父皇太久不活动筋骨了,倒也闷得慌,至于朝堂之事,大可以交给皇兄———”
说到一半,她突然打住了话头。
不对,在外人看来皇兄确实是无可挑剔的太子,但是前日兄妹一叙,她知道了很多原先根本想不到的事,尤其是......皇兄绝不像表现出来那般温润和气,多年后变成暴君并不是偶然,爆发的种子在这段时间便已经悄无声息地埋下。
若是脱离了永徽帝的桎梏,如今又有一桩不稳定的婚事刺激着他,谁都不知道他在冲动之下会做出什么事。
想到这里,祝景乾还是摆摆头:“罢了罢了,父皇说的也是,毕竟皇兄不是国君,若是全权把政务交给他,怕是过于生疏,”
可惜为时已晚,永徽帝顺着她原先的话继续道:“不,朕觉得你说的倒是有一番道理,不管把这二十万兵权交给谁,都不如依旧牢牢抓在自己手中。”
“可是......”祝景乾刚想反驳,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她清晰地记得,上一世并没有发生永徽帝亲自带兵赶往南疆这回事,她只知道几个月后,会有一位叫章重楼的天才少年横空出世,被封为旗营中侯随军前行,随后主将战死南疆,不得已之下他暂领主将之位,竟取得了出乎意料的胜利,军营上下皆哗然,无人敢追究他胆大包天的行为。
如果永徽帝率兵下南疆,那么主将就一定不能战死,否则整个天下都乱套了。
如果主将不能战死,章重楼是否也就永无出头之日?何况若是永徽帝离开云京,皇兄还不知道会怎么折腾。
想到这里,她狠狠咬了咬牙,顿时醒悟最棘手的就是祝景年。
皇兄啊皇兄,本该是最可靠的太子,却因为一己私情,生生牵扯出如此多是非,而且这些旁人看不见的命运,唯祝景乾一人知晓,真是叫她有苦难言。
可怜她一朝重生,却没给她反应时间便卷入了这些纷扰,若是重生回很久的以前,她可能真的会选择从小习武,说不定此刻接受二十万大军的便是她了。
“怎么了?你是觉得父皇老了,战不动了?”见她欲言又止,永徽帝有些不悦。
他这几日一直跃跃欲试,想亲自率兵前往南疆,但是还没来得及拿到朝堂上讲,只是私下召见了几位大臣,含蓄地道出自己的想法,就被言辞激烈地劝回去了。
如今还不容易来了个懂事的祝景乾,正好借她的口顺理成章提出这个提议,眼看她就要承认了,不知怎地,又犹豫起来。
难道真的是自己老了?还是......群臣真的都更看好太子?
气氛有些压抑,两个人的脸色都如出一辙地怪异。
“臣女......怕战事持续太久,会很久见不到父皇,”最后祝景乾决定抛开一切的晓之以理,直接动之以情,“像从前的皇兄那样,很久都不回来看臣女。”
“这......”永徽帝看着她的眼神暗淡下去,有些为难。
“臣女不想离开父皇,臣女已经错嫁他人,能够依靠的只有父皇和皇兄了。”她低下头,紧紧抿着嘴唇。
永徽帝想到赵渭,心情顿时百感交集,抛开一切不谈,赵渭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眼光独到,没想到向来封闭的睦州,竟生出这样一个目光长远的谋士。
一边是对人才的欣赏,一边是最疼爱的女儿,他竟无法做出抉择,只好装作看不见,也不愿提起。
此刻他却是愧疚万分,缓了一会儿,放弃了继续争辩的想法,道:“那好吧,朕也不愿离开乾儿......这件事,朕再多考虑考虑。”
祝景乾重新抬起头,眉眼弯弯,丝毫不掩饰眼中的喜色:“多谢父皇体谅!臣女这辈子都不要离开父皇!”
见她此刻有几分从前天真的模样,永徽帝心里暖融融的,倒也忍不住笑了:“朕哪能一辈子陪着你呢?朕总有老去的时候,届时皇兄便接替朕照顾你了。”
祝景乾笑笑,很识趣地没有接话。
从始至终,永徽帝从来都没有提过第三位皇子,那位最小的公主。
这位小公主是永徽帝和外籍女奴所生,当年永徽帝命女奴打掉此胎,女奴表面应允,实则还是偷偷生了下来,以此要挟永徽帝,换取了自由身和一辈子衣食无忧的财富,只是可怜了这位小公主,被随意扔在宫中自生自灭。
虽是公主,但是并无祝景乾那般尊贵的待遇,甚至比平民的处境更糟。她住在偏僻的宫殿,只有两名侍女可以使唤,内务府看人眼色行事,见永徽帝并没有多关心她,后宫的众位娘娘也没有收养她的意思,便只给她送去最低标准的生活物品。
小公主从不主动见人,日复一日住在荒凉的偏殿里,平日的皇家晚宴上也不会出席,除了祝景乾大婚那日的大典,她怯生生地坐在属于自己的公主位上,满脸不知所措。
祝景乾对她没什么印象,别提说上话了,就连面都没见过几次,自然也就不在意起来,只是每年的寒冬里都私下派人送去煤炭也就罢了。
这样不受重视的公主,永徽帝说不定已经忘了吧,只是到最后需要联姻的时候才草草想起来,草草嫁出去,再也不回去云京。
祝景乾暗叹一声,却无可奈何,她享受着永徽帝的宠爱,没资格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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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你皇兄如今都这么大了,也该正经娶妻了,”永徽帝暂时放下手中的政务,竟聊起了家常,“多年前朕就劝他早日娶妻,多要几个通房也好,可都被他以事务繁多为由,统统拒了回去。如今他也回云京安定下来了,是该娶妻生子了,可他似乎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心思......你说,他会不会是有什么隐疾?”
祝景乾正认真听着前面的话,听到最后一句时忍俊不禁,连连摇头笑道:“父皇多虑了吧,前些日臣女刚和皇兄小叙一番,见他生龙活虎、身强力壮,不像是有恙的样子。”
“这可说不准......”
见永徽帝越说越偏了,祝景乾连忙打断:“许是适龄女子太多,皇兄挑花眼了呢,赵贵妃也当在旁多参谋参谋才是。”
后位空缺,皇室女眷大小事宜皆由赵贵妃一手操办,从后宫里的宫女分配,到每逢节日要办的皇家宴席,再到新入宫的秀女妃嫔选拔,甚至是世家大族公子娶亲纳妾,都有她说话的份。
故祝景年若是要纳太子妃,少不了赵贵妃的操持。
“是了,赵贵妃向来能干,却也为这事头疼许久,前些日子里她来请示朕,道过几天会召集一批合适的女子作为候选,让年儿进宫慢慢挑看,你过几天若是无事,去凑凑热闹也好,多劝劝你皇兄。”
“哦?”祝景乾挑了挑眉。
上一世皇兄从未娶亲,那名叫做桃儿的丫鬟祝景乾更是听都没听过,或许早已葬身在斗争的漩涡中,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一次的选太子妃也注定是不了了之。
她笑了笑:“是,父皇操心国事许久,这些家事就让臣女分忧吧,近日天气凉得紧,公主府上好些人都受了凉,父皇也要多注意身体才是。”
永徽帝长吁一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也是,那朕就听你的,小憩半个时辰!”
祝景乾见状,忙唤钱公公进来服侍,钱公公一路小跑,扶着永徽帝朝养心殿偏殿的方向走去。
明黄色的龙袍因为久坐而有些褶皱,钱公公半跪下来细细扯平,永徽帝却摆摆手,径直解下龙袍,只留下身上一件里衣,便继续往屏风后头走去了。
钱公公细心抱着这件龙袍往祝景乾方向走去,祝景乾站在原地,两人对上视线,然后擦身而过。
她转头,见到钱公公把龙袍挂在了自己身后的漆木架子上,随后对自己躬身示意,便急急跑回永徽帝身后去了。
祝景乾看着两人背影越走越远,又重新转头,对着身后狰狞威严的五爪金龙发呆。
蜿蜒的金龙在祥云中盘旋飞舞,金丝玄线交织缠绕,明黄的蜀锦华光有些晃眼,鬼使神差之下,祝景乾慢慢伸出手———
“对了......”永徽帝突然回头。
指尖凝固在半空中,伸也不是,收也不是。
永徽帝沉默了两三秒,若无其事继续道:“你最近和年儿来往是不是很密切?”
祝景乾下意识收回了手,不解其意。
“朕看得出来,年儿心中有了更重要的东西,比太子之位、比江山社稷更重要的东西。”永徽帝语气低沉,却听不出多少恼怒的情绪。
“......”祝景乾抿了抿唇,没有接话。
“若真的万不得已,朕亲自率兵下南疆,以你如今的见识和谋略,辅佐他摄政也未曾不可。”
“什么?”祝景乾蹙眉,永徽帝却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一人站在书房里,眉心直跳。
愣了片刻,她再次扭头,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轻轻摩挲那件龙袍。
柔软光滑,质地上乘,不愧是帝王之物。
她另一只手捂住胸口,胸腔里有东西在扑通扑通狂跳,好像要挣扎着跳出自己的身体。
25. 御花园选妃
深秋逼近,雁字成行,云京多枫树,洒落满城碎金。
太子府后院寒潭清澈,秋水盈盈,潭边设一石桌,桌上摆着笔墨纸砚,两个人相对而坐。
“深潭石桌,此地甚是清寒,光坐着便可觉寒凉透骨,此刻又值深秋,真真阴极之地,皇兄为何还每日来这里练字?”少女身着祥鹤牡丹紫金雨花锦服,一头青丝高高挽起,金钗银钗在后脑挽出一朵朵花,各色珍珠宝石数不胜数,富贵逼人,和此处的清幽之境甚是格格不入。
沉玉和轻烟立于不远处,一动不动地站着。
“天气干燥,尚未入冬,我偶尔也难免心烦意乱,此地正是清心疏气的好去处。”男子一袭黑袍,袖口和衣角均缝制玄色的滚边云纹,金色的发冠把发丝悉数束起,一只手挽起另一边手的袖子,另一只手握着一支毛笔,在宣纸上笔走龙蛇。
“这也未免太阴冷了些。”祝景乾揣着手,看着他游刃有余地转动手腕,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桃”字,铁画银钩,入木三分。
“这么温婉的字,倒被皇兄写得杀气腾腾。”她轻笑。
祝景年抬手,把笔搁在一旁,漫不经心道:“字随心性,我便是这样的人,改不了。”
“可是皇兄自小习的是仁义思想,可不似我说得这般好战。”
“那你只当做我表里不一好了。”祝景乾提起笔尖,又随口问道,“你今日不会无端前来,是有什么事么?”
祝景乾一只手托着腮,淡淡道:“怎么就不能无端前来了,我们可是兄妹呀。”
“上次你留居我府中休养,赵渭看在眼中,让母妃有些起疑了,他们不想我们走得这么近。”
祝景乾心思聪慧,虽然祝景年没有明说,但她已经隐隐看出了端倪。
祝景年和赵贵妃虽是母子,但是这点母子情分,早在争夺权力的漩涡中不知不觉被冲淡,年幼时赵贵妃对祝景年的偏执和控制,让祝景年那副随和乖顺的外表下,生出了一颗桀骜叛逆的心。
“看来他更听赵贵妃的话呀。”祝景乾轻笑。
“谁有权有势他就听谁的话,”祝景年把毛笔尖浸入小水盆里,看着墨汁慢慢洇上来,开出一朵朵黑色的花,“朝堂上支持我的人,有一半都是中书令那派的,比起全心全意支持我,不如投靠他们,能捞到更多的好处。”
“中书令那老头看着都快行将就木了,父皇还是不肯让他辞官返乡么?”
“正是因为他太过年迈,在群臣中又颇有威望,父皇觉得他好控制,才一直留了下来。”祝景年把写好的字揉成一团,随手扔进小潭里,宣纸漂浮了一会儿,还是慢慢沉了下去。
“这么好的字,为什么要扔了?”祝景乾看着这张纸慢慢软下来,变成一张张纸屑,有些怜惜。
“这个字不能留。”
祝景年为了金屋藏娇,特地修建荷花池上的水榭,这是府里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上上下下,皆缄其口。
“好吧,”祝景乾主动结束了这个话题,“你今日要进宫选太子妃,我是托父皇之命,助你好好挑看的。”
“凑热闹就凑热闹,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祝景年无奈笑笑,明白了她为何特地打扮得如此张扬华贵,“父皇竟然连这件事都告诉你了,近日父皇忧心南疆之事,没想到百忙之中也能抽空关心我的婚事。”
“那当然了,你可是太子啊,”说起这个,祝景乾咬了咬牙,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就该老老实实找一个家世显赫的出挑女子,这样才能让你的太子位置更稳固,父皇才不用为你多操心!”
“好了,别说了。”祝景年一副懒得听的样子,一脸淡漠地打断了她的话。
祝景乾还想说些什么,一名侍女从外疾步走来恭敬道:“太子殿下,时辰到了,东门外已备好马车,贵妃娘娘已经在御花园等候多时,”说罢顿了一下,飞快抬头望向祝景乾,又飞快垂下头,“贵妃娘娘听闻云昭公主殿下也要到场,已经早早预备好了。”
兄妹两人对视一眼,错开视线,又同时起身。
“难为你母妃想得周到。”她揶揄。
祝景年轻笑一声,没说什么。
.
祝景乾许久未踏足后宫,一来到御花园,粗略张望便下意识感叹:“这地方好小!”
走在前头的侍女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却并不敢说什么。
“今年内务府有心了,如今已是深秋,这儿却还有如此多的花在盛开,芳菲满目,真是一副好奇观。”祝景年边走边感叹。
走过几个连廊,远远便瞧到凉亭上张扬的飞檐,檐下摆着梨花酸枝的桌椅,四方桌上也摆着一应点心瓜果,若干侍女站在凉亭下,围着一名锦衣罗袍的富贵女子。
三张椅子,却有两张并排着放,上头铺着金色的流苏软枕,椅背刻的是龙凤双祥,而剩下那一张椅子却略显单调,只是草草铺了一块紫色的布,椅背也是一副简单的花鸟图,还被刻意放在了下首位。
待祝景乾走近,赵贵妃端坐在上首位的椅子上,却没有起身迎接的意思,只是笑吟吟地挥了挥手:“劳烦公主了,还特地为此事跑来一趟,本宫定好好教训你皇兄,让他休得不领我们的情!”
这番话真是亲昵,脱口而出便是“我们”,祝景乾佯作点头,目光却没有看向她,打量着面前的三只椅子。
空出的两只的椅子,一只上首位,一只下首位,显然是为她和祝景年准备的。
祝景年是太子,其尊贵程度乃一人之下,理应坐在最尊贵的位置,可自己也乃云昭长公主,就没有坐在妃嫔之下的道理。
就连儿时皇家夜宴,永徽帝也爱抱着她坐在龙椅上,怎地到了这等小地方,却要屈尊坐在下首位?
祝景乾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沉玉很快明白了眼前的形势,私底下和轻烟对着眼色,两人皆是一副不满的表情,而赵贵妃仿佛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温温柔柔地笑着,用眼神催促着两人入座。
祝景年面无表情,也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祝景乾给沉玉使了个眼色,她心领神会,马上开口道:“贵妃娘娘怕是忘了,御花园虽是小地方,但依旧是宫中,宫有宫的礼数,尊卑有别,况且此刻两位皇子同时在场,这等摆设......怕是不妥吧?”
她微笑着,言下之意尽是斥责她不懂规矩,竟敢给云昭公主下马威。也是,还未是皇后就敢如此作态,未免太嚣张了点。
赵贵妃立刻佯装惊讶,抬起袖子遮掩微张的丹唇,眼神却淡定过了头,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只是似笑非笑道:“或许是公主长居宫外已久,不记得内廷的礼数了罢,陛下重视孝道,尊卑之前该是长幼,到底是公主年轻可人,不比本宫年老色衰呀……”
她幽幽感叹着,语气里尽是对自己容貌的惋惜,祝景乾勾起嘴角,皮笑肉不笑道:“贵妃娘娘说的是,论辈分,娘娘倒是大我们一筹,我和皇兄同辈,论理该坐一块儿,可惜此处并没有我们该坐的位置。”
祝景乾嘴上平静反驳,但是心里已经隐隐愠怒,比起赵贵妃的无理,她更愤怒的是祝景年对这一切熟视无睹,任由两个女人在他面前互相暗讽。
不过也是,无论结果如何,总有一个上首位的椅子是他的,他用不着费心争抢。
想到这里,祝景乾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赵贵妃依旧柔柔地笑着,倒是一点盛气凌人的气势也没有,可偏偏说出的话就是如此让人不爽。
她顿了一会儿,又继续道:“长幼之外便是尊卑,皇子也分远近亲疏、高低贵贱,年儿贵为太子,将来更是要成为国君,坐在那唯一的龙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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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景乾不想听她弯弯绕绕,径直打断:“贵妃娘娘的意思是,皇兄是‘贵’,我便是‘贱’?”
她眯起眼睛打量着赵贵妃,赵贵妃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又被她巧妙掩饰下去,笑道:“没有没有,云昭公主定是曲解了我的意思......”
祝景乾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而是死死盯着她,嘴角的笑容颇有玩味,幽幽道:“贵妃所言甚是,贵妃辈分固然在我之上,但是我若喊贵妃一句‘庶母’,贵妃敢应答么?”
她音量不大不小,却能恰好让所有人听到,赵贵妃神色陡然一暗,显然是也有些绷不住了。
贵妃贵妃......十多年来,人人都喊她“贵妃”。
做着皇后该做的事,操着皇后该操的心,到头来连个与之相配的名分都没有,就连祭祀祈福,她也只能和后宫众人远远地看着,不能站在皇帝身边,不准进入祭坛中央。
辛辛苦苦养大唯一的儿子,好歹也争口气成了太子,但是该成家的节骨眼上又偏偏闹着娶一个丫鬟!闹来闹去许多年了,终于舍得收收心,替皇帝巡抚边疆,回京时好说歹说,今日才同意来挑挑太子妃的人选,可是带着谁来不好,偏偏是带着这个云昭公主!
赵贵妃是恨祝景乾的,恨她一出生便是百般宠爱,不争不抢就能得到所有的一切;恨她容貌美丽似已故的长烽夫人,一看到她便想起从前自己被压一头的不甘岁月;恨她和祝景年走这么近,为祝景年忤逆自己赢得了更多的筹码......
赵贵妃的睫毛扑闪如蝴蝶翅膀,永徽帝最爱她这副娇俏的模样,可惜此刻引起不了祝景乾心里的一丝怜惜。
“看来贵妃娘娘是不敢,”祝景乾看着她有些慌张的目光,有些好笑,没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竟能在她心里掀起如此的滔天骇浪,“贵妃娘娘脸色似乎不太好,要不还是择日再办,莫要让外头的秀女等急了?”
“无碍......”赵贵妃勉强地笑了笑,看了看一旁事不关己的祝景年,不由得心冷了一大半。
“无碍便好,”祝景乾也不跟她啰嗦,径直坐到她身旁的椅子上,随手便捻起一片切好的桃片往嘴里送,“冰冰凉凉的是好吃,但是秋天还是要少吃为好,免得体寒气虚,不易生育。”
她最后一句的讥讽之意不言而喻,赵贵妃一直都努力着生下第二个孩子,但是不知道是肚皮太不争气还是暗中有人有意为之,多年来一直都没能怀上。
赵贵妃紧紧咬着牙,眼角都被气红了,倒是多了几分我见犹怜之感。
"皇兄坐呀。”祝景乾看祝景年还站在原地出神,连忙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呼唤他。
祝景年反应过来,眼前只剩唯一一张椅子了,他看了看赵贵妃,赵贵妃紧锁眉头,欲言又止。
迟疑了片刻,他撩起衣摆刚要坐下,赵贵妃终究还是忍不住了,连忙喊道:“年儿,堂堂太子坐这个位置成何体统?!过来本宫这儿坐,快!”
凉亭下其余侍女神色难免有些微妙,知道赵贵妃受了气,待会儿一定会把气撒在自己身上,心中叫苦不迭。
一开始就不该特地区分三把椅子的区别,为了一时的威风又是何苦呢?祝景乾冷漠地看着他们的互动,有些哭笑不得。威风没耍到,反倒让自己在这么多下人面前失了面子,可怜又可悲。
待三人好不容易稳当坐下,祝景乾看不见赵贵妃的正脸,只能看到她华贵又有些颓唐的背影,衣香鬓影、绫罗绸缎,和着满园花色,显得奢靡至极。
看着这满园姹紫嫣红,祝景乾无端地想:秦扶玉此刻在干什么呢?
萃英坊不复存在了,他还在日复一日地摩挲着那件绮丽繁复的戏服,唱着婉转哀怨的曲子么?
耳边响起一声高呼,打断她的思绪:“传秀女入园!”
26. 殿下心虚了
顷刻环佩叮当,香风阵阵。
数十位世家闺秀踏着小碎步鱼贯而入,看得出大部分都是第一次进宫,脸上的惊喜和好奇掩盖不住,却又羞怯地低着头,生怕自己失了礼仪。
祝景乾草草扫几眼,都是些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女子,个个盛装打扮,高矮胖瘦虽不尽相同,却都十分美艳迷人,整个御花园瞬间亮堂起来,可谓是人比花娇。
各色的罗裙如同花瓣般绽开,阳光折射到头顶的珠钗上,又洒下一地碎金。
十五个女子,五个为一排,规规矩矩站成了三排,偶尔有大胆的,悄悄抬起头看向祝景乾三人,却又很快被教习嬷嬷用眼光训斥回去。
“启禀娘娘、太子殿下、公主殿下,”教习嬷嬷站在前头,一脸严肃,“此次入宫的十五名秀女悉数到场,娘娘现下有何指示?”
赵贵妃还没从刚刚的窘迫中调整好,冷哼一声,没好气道:“是太子殿下选妃,又不是本宫选妃,问本宫做什么?”
教习嬷嬷没想到她情绪如此激动,一时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不敢轻举妄动惹她不快,只好悄悄看着一旁祝景年的脸色。
祝景年没有看她,也没有看那一众秀女,托着腮,伸出一根手指摩挲着鼻梁,不知道在想什么,仿佛故意给她们难堪。
气氛有些胶着,御花园此刻人并不少,但是却寂静得诡异。赵贵妃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阴翳,咬了咬嘴唇,刚欲开口,却被祝景乾先一步开了口:“皇兄,要选太子妃是你呀,你不去看看么?在想哪家的姑娘?”
脆生生的一句话打破了御花园的沉默,教习嬷嬷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连忙接话道:“是、是,请问太子殿下,是先让她们一个个上前自我介绍,好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姑娘,还是......”
祝景年不满地瞥了祝景乾一眼,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先前不是说好和自己一伙的么,怎么如今又要搅这趟浑水?
但他还是放下手,看向众人道:“我自己下去挑看便是,这里并无生人,不必在意一些不必要的繁文缛节。”
赵贵妃被堵住了话头,简直要被气得晕过去,华丽的袖子里紧紧握着拳头,玫红的指甲深深刺进掌心,但是还是笑道:“那便听年儿的。”
祝景乾看着赵贵妃一步又一步隐忍,虽然她并不喜欢赵贵妃,但不知为何,心里总是有几丝说不出的难受。
祝景年站起身,八尺身高若峻岭之松,剑眉星目,丰神俊朗,秀女们又忍不住悄悄抬眸,看到那番清逸挺拔之姿,心里也不由得泛起丝丝涟漪。
太子殿下从未婚娶,拖到现在已经三十有余,虽然年纪大了点,但是风姿不减往年,更多了几分成熟冷峻的韵味。
从前只听闻少年太子的意气风姿,却恨生得太晚,只能从大一点的女子里听到一些只言片语,今日一见,虽没有想象中那般年轻,但是也胜过了云京城一半的男子。
祝景年缓步往前走,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第一排的少女面前,眼前的少女个头只到他胸口,他低下头,面前的少女们也低下头,不敢看他,只能听见旁人紧张的喘息声,和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
祝景年的目光停留在一个戴着蝴蝶簪子的秀女面前,蝴蝶翅膀是用极薄的金片做的,风一吹,便簌簌地抖动,倒是十分有趣。
他的目光多停留了几秒,教习嬷嬷连忙在一旁道:“这位小姐是平阳知县的嫡小姐,名方知柳,年方十七,善古琴和丹青。”
祝景年点点头,移开了目光。
他走到第二排少女的面前,玄色的衣袍翩飞,拨动着每个人的心。
祝景乾饶有趣味地看着,想知道祝景年在挑看完这堆少女之后,会如何回绝赵贵妃的好意。
一名挽着随云髻的女子悄悄抬头,却猛然对上祝景年那双淡漠的眼睛,冷漠得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她一时失神,愣了愣,看到那双眼睛由冷漠转为不悦,才惶恐地低下头。
可是天不遂人愿,祝景年还是缓步走到她面前,看着她乌黑的头发,居高临下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名女子悄悄看教习嬷嬷,但是嬷嬷似乎隔得太远,没有听到祝景年的问话,她有些无措,不知道该不该直接答话,因为先前嬷嬷便强调过禁止私自出声,但是此刻是太子殿下问话......不算私自出声吧?
“回殿下,她叫徐小玫。”那名女子刚想开口,却有人截过了她的话头。
谁?!
她低着头,认得这个声音,正是自己身旁的人。
徐小玫不断瞪着旁边的秀女,简直要瞪红了眼,她疯了吗?为什么抢自己的风头?!
祝景年果然被她身边的人吸引了,只见那人也同样低垂着头,鬓边别着一朵新鲜的月季,花瓣娇艳柔软,似乎正是刚进御花园之时随手摘下的。
可惜私自摘花是要受罚的,祝景年冷哼一声,却也没过多追究。
见祝景年被身旁那人吸引了,徐小玫更加按捺不住,大着胆子抬起头,看见祝景年那张棱角分明的俊脸,一时间又紧张起来,却依然硬着头皮道:“回殿下,小女名徐小玫,父亲是尚书右丞,善......”
还没等她说完,祝景年摆了摆手:“不必说了,已经有人替你回答了。”
徐小玫一时语塞,脸上尽是尴尬之色,还压抑着隐隐的愤恨。
旁边的秀女却是一脸平静,似乎一点都没有对抢了别人风头的愧疚。
徐小玫看着祝景年挑起那秀女的下巴,生生要咬碎了一口银牙!
祝景年毫不怜惜地挑起秀女的脸,明眸皓齿,长得十分可爱,但是他眼里却一点情绪都没有,只是淡淡地打量着,顷刻之后便放下了手,就要转身离开。
那秀女以为自己引得太子殿下胜利,已经赢得大半,当他挑起自己的脸时,她简直心花怒放,觉得自己胜券在握了,可令她想不到的是,祝景年却什么都没说,竟然连名字也没问!
难道是自己不够好看么?她有些急了,看着祝景年已经转过半的身体,深吸一口气。
徐小玫刚开始还愤恨她的半路拦截,此刻看到她吃瘪的样子,也忍不住偷偷笑。抢我的风头又怎样?太子殿下根本不屑问你的名字!
她幸灾乐祸看着祝景年转身,没想到那秀女死性不改,竟作出了一个胆大包天的举动——她拉住了祝景年的衣袖!
此时祝景乾和赵贵妃坐在远处,祝景年又在一众秀女之间,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自然是不甚清楚,只是百无聊赖地等着。
然而周围的秀女都被惊到了,徐小玫也满脸愕然,连嘲讽她的心思都没有了。
祝景年的脸色果然马上发冷起来,满脸怒容地转头看着方才那名秀女,狠狠一挥手,甩开了她,斥责之语就要脱口而出。
谁知那名秀女仰着那张可爱的脸,看着他轻轻道:“桃......”
祝景年心下一惊,猛然盯着她,脸色巨变。
“什么?”
“桃花开得真好。”她轻声道,生怕被旁人听去。
祝景年的眉头深深拧起来,心中却悄然松了一口气。
是自己太过敏感了么?
祝景年很是不悦,阴着脸别过头,心里无比厌烦这场选秀,更厌烦面前这个无意间触碰他逆鳞的女子,想着回头吩咐教习嬷嬷,把她赶出去,再也不许进宫,于是便问道:“你叫什么。”
可是这秀女似乎曲解了他的意思,也没意识到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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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在做什么,脸色一下子变得雀跃,踮起脚,离祝景年更近了些。
祝景年十分讨厌她没有分寸感的接近,刚想往后退几步,但是那秀女几乎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道:“殿下心虚了。”
此言一出,祝景年脸色又一巨变,瞳孔猛然收缩,死死地盯着她。
她睁着那双圆圆的杏眼,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倒是显得十分可怕。
祝景年的手心有些冒汗,更厉声问:“我问你叫什么?!”
他几乎是大吼着咆哮,如此失态的样子,吓得其余秀女皆是一惊,远处的赵贵妃和祝景乾也察觉情况不对,伸着脖子紧张地望着。
那名秀女似乎觉得他的反应在意料之中,含笑道:“回殿下,小女名叫李夭夭,家父乃......"
她还想说什么,但是祝景年只觉得她一举一动皆是挑衅,不由得心中大怒,二话不说扯起她的手腕,其粗暴之态让李夭夭不由得惊呼一声。
“这是什么意思?”赵贵妃看着祝景年突然抓起一人的手腕,有些不解,“年儿向来礼貌温顺,不是如此不拘之人,怎么在人前作出如此失态之事?”
祝景乾也满脸愕然,没心思再反驳她的话,而是紧紧握着椅把,似乎在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冲动站起身。
不会吧,祝景年不会真看上哪个秀女要纳为太子妃吧?
可下一秒,祝景年又阴沉着脸,冷冷命令:“所有人,退下!”
这句话显然是喊给其余秀女听的,太子发怒,其威压之感不必多言,她们一时被吓住了,有些胆小的,战战兢兢便要跪坐在地。
教习嬷嬷一看事态不妙,也是满脸慌张,下意识看向赵贵妃,赵贵妃两眼圆睁,终于看清了这名秀女的模样。
这不正是中书令大人的嫡女么?自己之前特地把她安排到第一排正中间,怎地如今跑到了第二排?两人又起了什么争执?
她心思混乱,却也赶紧扬了扬下巴,教习嬷嬷得令,连忙急急地赶着其余人出去了。
徐小玫混在众多秀女中间,心下惶恐至极,踏出门口的时候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却见祝景年紧紧握着李夭夭的手腕,毫无怜香惜玉之情便往凉亭处走。
他的步子极大,李夭夭有些跟不上,踉踉跄跄的,祝景年不管这么多,只管一味地拖着。
徐小玫听不到李夭夭在太子殿下耳边说了什么,只知道太子殿下勃然大怒,竟然就这样遣退了众人。
“都不许回头看!今日的事谁也不许说出去!仔细你们的脑袋!”教习嬷嬷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她后头,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只好把目光转回前头,沿着蜿蜒的宫墙慢慢走着。
太子殿下似乎很生气,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李夭夭,虽然方才恼怒她抢了自己风头,但是如今她惹得太子大怒,不知道还能不能无恙走出宫城......徐小玫低下头,有些惋惜。
不过她父亲贵为丞相,家世比自己显赫着呢,听闻中书令大人一直力挺太子殿下,许是两人早已私定婚姻,只是走个过场?不过为何太子殿下如此生气呢?
祝景年刚拖着李夭夭来到凉亭,一甩手,李夭夭一个踉跄,径直跌坐到地上,裙摆散乱地摊开,倒像一朵盛开的花,鬓边的月季“啪嗒”一下掉到地上。
与此同时,祝景乾也马上站起身,吃惊地看着祝景年,可祝景年没有给她半分眼神,她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年儿,你这是......”
赵贵妃吃惊无比,看着地上无措的李夭夭,又看着满脸怒容的祝景年,脑子一片空白。
“母妃,孩儿觉得此女子甚是合眼缘。”
他虽是这样说,但是语气愤恨,一点也不像看上对方的样子。
27. 公主又带女人回来
祝景乾不断朝着祝景年使眼色,可对方一脸严肃,直直看着赵贵妃,似乎在等着她的一声应允。
赵贵妃急急扶着李夭夭站起身,细心拍去她裙上的灰,道:“好孩子,没伤着你吧?”
祝景年看赵贵妃这个反应,神色有些鄙夷。
赵贵妃也立刻换上一脸怒容:“怎么,瞧你这样子,竟不知道她是谁么?你多大个人了,净是胡闹是不是?”
祝景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没有言语。
“这位姑娘名李夭夭,正是中书令大人的千金!”
李夭夭沉默着垂下头,没有因为赵贵妃的撑腰而骄傲。
祝景年的眉头更皱了,不由得多看了她好几眼,这便是母妃心心念念希望自己迎娶的女子?好啊,怎么如此阴差阳错?
祝景乾也满脸惊讶,心中简直是要被气死了,祝景年虽本性冲动,但是在旁人面前一直掩饰得很好,此刻突然性格大变,还莫名其妙拉着一个女子强硬求取,赵贵妃不被吓死才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如此失态?
可没想到皇兄竟真挑出了中书令的女儿,但半点预兆都没有,此刻也不理会她,到底想干什么?
赵贵妃紧紧抿着嘴唇半天,虽然有很多不解,但是事情还是按自己预想的稳定发展,于是终于道:“若你心意已决,先让她在宫中待几天,待会儿本宫便回禀陛下......”
祝景年一脸不耐烦道:“就不能立刻接她进府吗?”
此言一出,祝景乾更是惊讶,同时心中的愤怒更甚。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自己仿佛成了彻彻底底的局外人,甚至说不上一句话。
赵贵妃正色道:“你是要迎娶正妃,理应要三书六聘,切不可随便,还有皇室的纳采诏书要起草,钦天监也要精心挑选吉日......”
祝景年的脸色越来越阴沉,问道:“就没有什么马上把她接入府中的办法么?”
“纳妾便可直接接入府,若是当做通房丫鬟,连旁人都不必告知,只是要看她的母家同不同意了。”祝景乾终于找到说话机会,在一旁冷冷道。
“由不得他们同不同意,一律按侍妾处理,”祝景年冷笑一声,当机立断便决定,“你有何异议?”
他望向一直一言不发的李夭夭,李夭夭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赵贵妃终于被祝景年一连串的举动气到了,开口斥道:“年儿,你怎可如此冲动?光是随意遣走这些秀女就极为不妥!她们皆是高官权贵家的女儿,你这样做岂不是驳了他们的面子!而且李夭夭贵为中书令嫡小姐,怎可纳为侍妾!”
祝景年自知理亏,虽然脸上仍有气愤之色,但是也心虚地没接话。
赵贵妃闭了闭眼,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若你中意夭夭姑娘,那便是极好的,但是绝不可能让夭夭姑娘委屈妾位,本宫不知道你们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摩擦,但是你若真心求娶,就待本宫禀陛下,择日再一同商议。”
祝景年没有再说话,祝景乾也懒得帮他说话,一时间气氛又沉默了起来,双方僵持着,谁也不肯开口。
祝景乾抱着胸,上下打量着一旁的李夭夭,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不是明艳的大美人,却也乖巧可爱,叫人过目难忘。
当她想着要不要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气氛时,李夭夭诺诺地开口了:“没关系的,只要能和太子殿下在一起,小女愿意作妾。”
祝景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脸上说不出是疑惑还是惊愕,但显然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
祝景乾心思敏锐,立刻就看出了两人之间的不对劲。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皇兄绝不是看上了这李夭夭,至于其中有什么隐情,她却不得而知了,只希望事态不要超出自己的预料。
祝景年性子冲动,她实在不确定他会不会为了一己私情,又倒戈回赵贵妃那里。
赵贵妃听完李夭夭这番话,连忙道:“不可!夭夭姑娘万万不可受这等委屈!尊父向来与本宫以兄妹相称,夭夭姑娘若出此言,本宫实在不好和义兄交代啊......”
祝景乾不由得在心里冷笑,是不好交代,还是对自己坐上皇后之位不利,她自己心里清楚。
这群人真是太好笑了,且不说李夭夭为何会故意引起祝景年注意,但是舍得放弃太子妃的位置,全天下有几个女人能做到?祝景乾可当然不信李夭夭情深义重,愿意伏小做妾。
李夭夭犹豫着,怯怯地看着祝景年,祝景年虽然强忍着面无表情,但是心里早就翻了千百个白眼,简直恨不得把她抓去严刑拷问,问问她到底是从哪里听到这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又到底是何居心?
祝景乾叹了口气,道:“没想到皇兄如此喜欢这位姑娘,竟连一刻都等不得,可定亲贴未拟好之前,夭夭姑娘仍是待字闺中,于情于理都不该先接入太子府。”
祝景年终于把目光落在她身上,神色有些着急,尽是一副怎么连你都不帮我说话的疑问。
祝景乾没有理会他,接着道:“不如这样,陛下还未授意之前,夭夭姑娘可暂居我府上小住,对外称由我教导夭夭姑娘的婚前事项,若皇兄想和夭夭姑娘见面,随时可以来公主府,况且有我在旁,也可也不怕旁人的闲言碎语。”
祝景年微微松了口气。
赵贵妃的眼睛眯起来,像一只狐狸,心里不知道在算计什么。李夭夭没有说话,似乎是自知这里没有她说话的份,只是望着赵贵妃。
赵贵妃转念一想,祝景乾府上有一名叫小蝶的侍女,似乎正是自己从前赠与她的。她经常定期培训一批侍女送往各个官员家,好在暗地里尽可能掌握他们的动向,可是那些老奸巨猾的官员,要么直接拒绝,要么只允许这些人做最外层的粗活,像祝景乾这样直接把小蝶提为贴身侍女的倒是难得,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小蝶的心思。
她之前也没想过能从小蝶这里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此刻见祝景乾身上牵扯到的事情越来越多,倒是正中了自己的下怀。
“如此便好,我同意了。”祝景年冷哼一声,容不得赵贵妃细细思索,便转身欲走,言下之意便是让祝景乾帮忙善后。
赵贵妃见两人一唱一和,更是气血攻心,积郁的怨气在这一刻尽数爆发:“你如今是越来越放肆了,婚姻大事本就该由父母做主,你又是当今太子,一举一动都有可能牵动将来的天下!如今你的言行是越来越冲动怪诞,巡边多年竟磨不掉你的那股叛逆!眼里还有本宫这个母妃吗?!”
“怎么没有?”祝景年停下脚步,一声冷笑,“儿臣不是依着母妃的命令,来了这御花园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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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么,现在又恰好选中书令的千金,这不都是母妃想看到的结果吗?”
他特地把“千金”两字狠狠咬重,讥讽之意不言而喻。
祝景乾见母子两人即将要吵起来的架势,深感无奈,心里却也觉得赵贵妃说的话十分有道理。
赵贵妃见他态度强硬,有些哑言,细细思索下觉得除了祝景年的态度古怪,其余事情确实按自己计划的发展,便冷笑道:“既然如此,就随你们安排,本宫即刻去回禀陛下。”
祝景年心下稍稍松一口气,却又想什么,神色阴沉道:“母妃这番安排可谓用心良苦,儿臣领教了。”
赵贵妃有些莫名其妙:“自然是了,整个后宫除了本宫,谁还配操持这等选秀?”
“我说的不是这个。”
祝景年有些不耐烦,刚要接着开口,李夭夭突然从背后扯住祝景年的袖子,轻声道:“这件事与赵贵妃无关,是小女仰慕殿下许久,一心想嫁给殿下,望殿下成全。”
祝景年愣住了,但反应很快地甩开了袖子,赵贵妃不明所以,不知道他到底在搞哪出。
祝景乾看不过去,走上前,横在两人中间道:“贵妃娘娘今日也乏了,不如早些歇息,改日也好回禀父皇,但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还要委屈夭夭姑娘暂居公主府上。”
说罢,她又转头盯着祝景年,脸上威胁的表情不言而喻,道:“也请皇兄不要意气用事,皇兄的沉稳性子素日在朝廷上被人称赞,如今御花园中都是自己人也就罢了,若是被路过的旁人瞧去了,更添无端事端。”
赵贵妃和祝景年沉默着,各怀各的心思,倒是李夭夭愣了一会儿,细细出声:“多谢公主殿下。”
御花园鸟雀颇多,叽叽喳喳,吵得人心烦。
.
“公主殿下怎么又带女人回府?”
小蝶站在公主府门口,看着和祝景乾一同回来的李夭夭,脸色一变,下意识脱口而出。
祝景乾皱了皱眉,斥责道:“怎么说话的,如今言行礼仪越发松懈了,倒让客人看了笑话!”
李夭夭轻轻扯了扯祝景乾的袖子道:“没事的,这几日多叨扰殿下,本是我的不对,没有好好劝太子殿下。”
“没事,我也没想到皇兄竟和变了一个人似的,把我也吓到了。”祝景乾拍拍她的手安慰。
李夭夭往前走一步,朝着面前的小蝶作揖:“这位姑娘好,小女名李夭夭,这几日托公主殿下之恩,暂居府中,多有不便。”
小蝶有些愕然,她从小便是丫鬟,只识得丫鬟的礼数,但是她之前跟着赵贵妃,认得这是世家小姐之间行的礼数,又看到李夭夭生的粉雕玉琢,一看便是养尊处优,而且衣着首饰皆不凡,料到身份定不寻常,此刻她竟主动给自己行礼,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手忙脚乱地学着她的姿势,可是生疏得紧,十分滑稽。
祝景乾轻笑,用手按下了小蝶的胳膊,道:“让沉玉收拾出一间厢房,我们进去再说,凭这位姑娘的身份,她的礼不是你受得起的。”
小蝶悻悻收回手,连忙跑去找了沉玉。
“夭夭姑娘,请进。”
李夭夭怯怯地看了一眼府上的牌匾,比自家的府邸不知气派了几倍。
于是她摇摇头,往后退了一步:“殿下先请。”
28. 钦定太子妃
片刻后。
李夭夭乖乖坐在白玉桌前,桌上的两盏茶不停冒着热气,让她有些看不清祝景乾的面容。
祝景乾把府上有头有脸的仆人悉数叫到正厢房,李夭夭此刻正和祝景乾并肩坐在主位,看着底下乌泱泱一片人,有些不自在。
岳川公公和福海嬷嬷站在最前头,身为领事总管,又在宫中待了多年,他们一看便认得这位中书令的千金,却不知道祝景乾此刻带着她回府是要作什么。
“皇兄和李夭夭姑娘两情相悦,已经回禀了陛下和司礼监,开始筹备大婚事宜了。夭夭姑娘贵为中书令大人的千金,更是未来的太子妃,甚至是将来的国母,本公主恰好新婚不久,如今夭夭姑娘便暂居公主府,由本公主教导婚后有关事宜。”
祝景乾沉声和底下众人宣布,面无表情,极为严肃。
李夭夭心里有些慌乱,但脸上仍强装镇定。
祝景乾这番未免也太抬举自己了,其实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真的能走到这一步。
中书令只有一儿一女,况且是老来得女,自然是十分呵护李夭夭,养出了她胆大包天的性子,又因为他身居高位,免不了日日尔虞我诈,李夭夭竟有了几分中书令善于算计的性格。
她知道这场选秀是为太子殿下选太子妃而办,自己身为高官之后,自然免不了去参加,却只是抱着走过场的心态,毕竟据她所知,这种选秀一般都在暗中钦定好了人选,其他人不过只是作个陪衬,自己对太子殿下根本不熟,再怎么钦定也轮不到自己吧。
直到偶然在自家府中见到赵贵妃秘密派出的侍女,正在静室和父亲密探着什么,李夭夭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到窗边偷听。
越听越心惊,原来这场选秀的主角是自己。
自己便是赵贵妃钦定的未来太子妃。
可又听那侍女道,赵贵妃钦定还不够,还要太子殿下也认可,她才知道原来这对母子之间不和。
此刻侍女来找父亲,正是商议如何让太子殿下也心悦诚服自己。
她脑子里顿时一团乱麻,身为未出阁的少女,在身边人的耳濡目染之下,自然有着对婚姻的一番憧憬。
闲时她会偷偷看些不入流的话本子,里面尽是佳人才子的缱绻故事,每每看得她心中荡漾,夜间在被窝里常常幻想自己未来的夫君是何种样子。
也许是白马银鞍的少年郎,或者是温润如玉的贵公子,总之一定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男儿!
自己可是中书令大人的女儿,从前就有不少人上门提亲,却都被父亲回绝了,甚至连南平大将军的帖子都扔了回去。
李夭夭想啊想,连大将军的公子都不嫁,那父亲还想让自己嫁给谁呢?该不会是父亲舍不得自己嫁人,想让她一辈子当嫁不出去的老闺女吧!
此刻月色如银,她蹲在门外,裙摆悉数散开,像一朵盛开的花。
......原来是太子殿下。
虽然说太子殿下的英俊全云京都津津乐道,但是再怎么说,两人也相差了十来岁啊!
倒不是嫌他老,昨年宫宴上李夭夭也有幸看了太子一眼,神采飞扬俊朗,气质沉稳亲和,看一眼便觉得脸红心跳,不过当时两人犹如山渊之隔,太子殿下贵重如青云,是自己只能仰望的存在,父亲再怎么厉害,却也只是陛下的臣子,无论如何都搭不上太子殿下的边吧。
但不管怎么说,天底下最厉害的,除了陛下,便是太子殿下了......
她的心砰砰直跳,继续听了下去。
中书令朝着侍女问道,为何太子这么久了从未娶妻?
她的呼吸一瞬间凝固了。
她心底里最惶恐的便是这个。
这世间的一切,荣华富贵、佳人美女、好酒佳肴......太子殿下什么没见过?
恐怕太子殿下心里早有他人,从此红尘滚滚不过是浮云掠眼,自己不过是无足轻重地走一个过场,连一眼都不会被给予,不过是自讨苦吃。
果然,侍女愣了一会儿,想了想,道出十年前那个名叫桃儿的侍女,正当李夭夭心神不定之际,她却又安慰中书令,道太子殿下早就把她秘密处死,这么多年过去了再也没提起,想来不过是一时兴起的玩物罢了。
不知道父亲信不信,反正李夭夭自己是不信的。
果然,早在太子殿下还是情窦初开的少年郎时候,已经有人走进他心里了。
凭借少女对情事敏锐的直觉,李夭夭觉得重要的是太子殿下心里一定有那名侍女,至于她现在是否活着,已经不重要了。
若是赵贵妃和太子不和,那这场选秀定不是太子的主意,想来是太子一直执意不娶,赵贵妃才策划这场选秀。
既然太子殿下无心选秀,自己去了又有什么用呢?
她暗自叹气,倒是觉得难为了父亲的一片苦心,何必死磕太子呢,随意找个京中贵公子嫁了便是,毕竟父亲坐到中书令这个位置,已经没人能轻易撼动他了,也不需要靠儿女的婚姻谋取他人的结盟......除非结盟的对象是太子殿下。
难道父亲想做两朝元老么,未免也太贪心了吧!
心思翻涌之际,突然听到父亲冷笑:“卑贱的侍女罢了,如今哪怕没死,也年老色衰,拿什么和我们家夭夭比?放眼整个云京城,若连我们家夭夭都入不了太子殿下的眼,那么谁还配得上他呢?”
侍女愣了一下,旋即含笑接话:“大人说的是,赵贵妃也只中意夭夭姑娘一人,若夭夭姑娘不是太子妃,天底下就没人担待得起了。”
李夭夭顿时愣住了,心中一丝怪异的感觉渐渐涌上来。
还未等她继续细细思索,听见屋内两人站起身似乎要往外走,她心中一惊,连忙提着裙摆跑走了。
直到跑回厢房,她背靠着门,止不住地喘气。
果不其然,没过几日,她就被爹娘叫到跟前,细细交代着这场选秀。
爹摸着胡子道:“夭夭,你只管乖乖去参加这场选秀,不管怎么说,太子依旧是太子,只要陛下的旨意一下来,他不娶也要娶!”
娘一脸和煦:“这场选秀就是为你准备的,赵贵妃已经打点好,到时候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站在第一排中间,谁都比不上你!”
李夭夭张了张嘴,她这个年纪还是不能完全藏住话,迟疑了一会儿便问道:“选不上怎么办?”
“呸呸呸!”娘马上怒睁双眼,“不可能选不上,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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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除了你便没有第二人选!”
“你定是听了什么不好的流言,那些都是假的,太子殿下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娶你为妻,一种便是终身不娶!若是后者......哼,恐怕连太子之位都难保!”爹也一脸严肃,唯恐她多想。
李夭夭低下头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郑重地点了点头。
不过是十年前的陈年往事了,自己前几日真是可笑,竟然沦落到和一个生死未卜的小侍女比较,太愚蠢了!
她再次抬起头,脸上尽是得意之色,眼神莫名瑰丽起来,整个人突然显得光芒四射。
到底还是个小孩,旁人的三言两语便可以左右她的情绪......中书令看着她突然骄傲得像只小孔雀的模样,不由得感叹,又暗暗担忧。
确定好目标之后,她偏要另辟新径。
故意站到队伍正中央,故意抢别人风头,故意叫住太子殿下......再故意喊出她那夜偷听到的那个名字。
“桃......”她只是轻轻吐出一个字,只见太子殿下脸色陡然一变,竟把自己吓了一跳。
她没有想到太子殿下的反应如此之大,心中开始有些害怕,但是已经覆水难收,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演下去。
随后就是被扯出选秀队伍,扔到赵贵妃和云昭公主跟前。
当她看到印象里一向温和的太子殿下指着自己,恶狠狠地宣布要娶她为妻,她整个人都傻掉了。
后果好像有些严重了......
她被赵贵妃扶起来,虽然心中已经惶恐至极,但是还是不得不装出一副讨好的样子,因为她被太子殿下拉着往前走的时候,清清楚楚看到了他冷峻的侧脸,和眼中冰冷无边的杀气。
自己似乎真的揭开了太子殿下心底最深的那块伤疤,而他对自己的厌恶丝毫不掩饰,恨不得把自己当场杀死!
好像玩大了。
此刻道歉还有用吗?自己会被处罚吗?父亲会受牵连吗?
她战栗至极,只好把希望全部寄托于赵贵妃的庇护之下,哪怕是......做妾也认了。
但是事态比自己预想得要严重许多,赵贵妃和太子殿下竟在御花园起了争执,自己站在太子殿下身后,心中只剩万般悔意。
再也不要耍小聪明了,再也不要出风头了,再也不要逞能了,再也不要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两人愈吵愈烈,她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越来越害怕。
当她快要装不下去的时候,刚想下跪坦白求饶的时候,那位从不开口的云昭公主说话了。
没等她反应过来,太子殿下认可了这个折中的办法,便转身就走,唯一留下的是一道厌恶的眼神。
云昭公主给人的感觉冷冷的,平日在外的名声也不怎么好,怎么这次竟会出手帮自己解围?
但是现在已经无路可退了,只要是能攀上的大腿她都攀!
抱着这样的心理,她决定继续装下去,原先闹着玩的想法必须彻底从脑海中舍去,以免自己日后说漏了嘴,权当自己就是个攀附权贵的心机女子罢了。
抱着这样忐忑不安的心思,她便跟着祝景乾回了府中,坐到了正厢房的上首位。
29. 重重疑云
此刻听得祝景乾对自己的一番介绍,她更是惶恐至极,却又不敢直接反驳,小心翼翼道:“殿下言重了,小女无才无德,未必担当得起如此......”
还未等她说完,祝景乾抬手打断她的话:“无才无德又有何碍,只要是皇兄认定的,谁也改不了。”
确实,李夭夭也见识到了祝景年私底下如此强硬的一面,但她隐隐觉得祝景乾似乎话里有话,在暗示着什么。
正当她发呆之际,祝景乾大手一挥,底下众人立刻半跪在地,朝着李夭夭请安。
“此等大礼,我、我实在是......”
祝景乾看着她有些慌张的反应,微笑打断道:“无碍,主子便是主子,奴才便是奴才,奴才给主子请安天经地义,夭夭姑娘担待得起。”
李夭夭怯怯地望了一眼,又道:“我明白了......那让他们起来吧。”
瞧着她拘谨的样子,祝景乾心里的恶趣味更浓了,但是还是要强装严肃:“那便依夭夭姑娘所言,你们可以退下了。”
待到众人一一退下,厢房又恢复了空旷,不知何处的暖香渐渐扩散,倒是有些醉人。
李夭夭瞥了一眼祝景乾,对方端着茶杯发呆,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她一直坐着也不是,起身也不是,有些踌躇。
过了片刻,祝景乾还是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李夭夭终于忍不住道:“殿下,我方才想了想,要不我还是回自己府里吧。”
祝景乾终于转头看向她:“为何?”
她连忙站起身跪在祝景乾跟前:“大婚之前的教导本就是该由母家长辈负责,我在这儿倒是叨扰了殿下,今日之事皆因我而起,多谢殿下为我解围,此刻若是再劳烦殿下,实属不该。”
她字字恳切,祝景乾望着她,脸色似笑非笑,有些奇怪。
“何出此言?”
“嗯?”李夭夭一愣。
“为何说今日之事皆因你而起?”祝景乾摩挲着茶杯,似乎漫不经心问道,“我还道是皇兄见色起意,强娶夭夭姑娘呢......还想着若是你实在不愿,我改日找父皇劝说便是,但是听你的意思,并非是皇兄先注意到你,才牵扯出这些事情?”
“这......”李夭夭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其实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太子并不是看上了自己的容貌,而是事出他因,这位公主殿下此刻正套着自己的话呢。
又说错话了......反倒把话题引回自己身上......李夭夭无奈叹了一口气,只觉得火烧眉毛。
实话肯定是不敢说的,难道说‘对不起公主殿下我一开始只是觉得不服气觉得好玩’么?
只怕更让太子找到把自己灭口的正当理由了吧。
她不清楚祝景乾的脾性,不知道这两兄妹的性子会不会如出一撤,要是联手起来故意针对自己就完了。
于是李夭夭下定决心,强撑起笑脸,决定打哈哈糊弄过去。
没等她开口,祝景乾轻笑一声道:“好了,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起来吧,不为难你了。”
李夭夭有些懵。
“再怎么说也是中书令的千金小姐,怎么动不动就给人下跪?”
李夭夭反应很快,连忙道:“爹爹是陛下的臣子,公主是陛下的女儿,那么我就是公主的臣子,君臣有别,跪在公主殿下脚边是我的荣幸。”
“油嘴滑舌,倒是和你爹一样。”祝景乾不置可否,无奈地微笑,脸色倒是变得十分温和。
“嘿嘿。”气氛总算温和了不少,李夭夭站起来,拍了拍裙子,却不敢贸然行动,原地站着等祝景乾的指示。
“我和你同岁,不必这么拘束。待会儿会有人带着你去住所,宫里的旨意下来之前就先这样安顿吧,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要出府的时候记得带上侍卫,有什么需要就和福海嬷嬷说一声,我身边的大侍女名沉玉,你若有事找不到我的话,找她也是一样的。你今日列好清单和要带的侍女,明日我让沉玉去你家一趟,把这些东西带过来,宫里有什么情况我也会尽快和你说......”
祝景乾滔滔不绝交代了一大堆,又顿了顿道:“这些天里,你最好还是少外出好,而且千万不要回家。”
“为什么?”李夭夭下意识问。
祝景乾笑了笑:“当然是为了看好你啊,万一你不想成婚,回家了之后偷偷逃跑怎么办?”
这一看就是在打趣,但李夭夭也很识趣地没有深究。
不管怎么说,如今暂时得到这位公主的庇护也是好的,况且若是回家,今日之事定是要被爹仔细问起,自己倒是不好交代,不如躲在这里避避风头。
“没什么事就去休息吧,今日你也很提心吊胆罢。”祝景乾托着腮看着她,虽然圆圆的脸自带一种活泼讨喜,但是她眼底的忧虑不是能轻易藏住的,先前在御花园她都是低着头看人,此刻她一仰头看着自己,就能很轻易注意到她疲惫的双眼。
李夭夭咬了咬唇,迟疑了一会儿问:“殿下,那你......真的要教我成婚前的礼仪么?”
祝景乾一愣,想起来似乎确实有这一回事,若是什么也不教倒引得旁人怀疑。
可是她自己就会了吗?
祝景乾下意识挠了挠脸,有些尴尬。
自己和赵渭的婚姻本就名存实亡,好在消息封锁得及时,才没有让赵渭婚前私通和她大闹退婚的事情传出去,在不知情的外人眼里,自己和赵渭简直是模范夫妻一样的存在。
毕竟每每有外出场合,两人都是同样的一副笑脸,举止相敬如宾,言行不超过三句话,走路更是隔着三米远,一举一动尽是士子风范......人人都道这对新婚夫妻着实懂分寸、讲礼仪,比其他那些刚成婚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你侬我侬的克制许多,实在是不负皇室风范。
呵呵......祝景乾面容和煦,内心冷笑不已。
确实是克制许多,自己每时每刻都在克制着没有解决他。
“这个......”她想了想,自己真的不知道有什么可以教的,“等夭夭姑娘休息够了,择日再议吧,我近日也有些事情要忙......”
“好。”
李夭夭乖巧应下,刚想退出去,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殿下......”
“怎么了?”
“话说......驸马似乎不在府里呢,我既然要在这儿住下,应该也要向他请安吧?”
祝景乾脸色忽然一暗,却依旧笑着,只是多了一丝轻蔑,反问道:“那我问你,这是何府?”
什么?
李夭夭有些没理解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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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景乾耐心地再问一次:“我的意思是,你方才进府的时候,门口的牌匾上写着什么?”
李夭夭明白了:“云昭公主府。”
祝景乾随意地把手搭在椅子旁,笑道:“那便是了,这是我的府邸,我想让谁住进来,想让谁滚出去,都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李夭夭连忙低头,不敢再多问。
虽然有些事情对外掩饰得极好,但毕竟还是在高位的臣子之间走漏了一些风声。
虽然从来没有人承认过,但李夭夭也曾隐隐听到一些传闻——公主与驸马貌合神离的传闻。
但是也不一定真实,毕竟传闻中道公主为了拉拢睦州才下嫁探花郎赵渭,但如今睦州也在慢慢对外互通,那里的人们也不再像以前那般排外,事情似乎都在向好的趋势发展,何必要牺牲一个长公主下嫁呢?
还有一桩轶事更是佐证了此传闻为虚,那便是陛下曾召集一批全云京城最杰出的世家子弟进宫供云昭公主挑看,可云昭公主视若无睹,却看上了那日正巧来文华殿面见皇帝的赵渭,从此一见钟情,非他不嫁。
两种说法听起来都十分有道理,李夭夭身为女儿家,也免不了对这类的八卦感兴趣,至于是否还有其他隐情,她却不敢再探听下去了。
今日只是微微试探了一下云昭公主对驸马的态度,她的脸色就如此阴晴不定,倒让李夭夭更摸不着头脑,心里不自觉倾向了第一种说法——也就是公主驸马貌合神离。
不对不对......她不由自主摇了摇头,自己怎么好意思擅自揣测人家夫妻之间的事情?万一此刻两人正好难得一见地拌嘴,才故意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呢?
祝景乾自然猜不出她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只见她眼神时而犹豫、时而兴奋、时而茫然、时而不满......不由得怀疑她是不是脑子有什么毛病。
她望着李夭夭好一会儿,见对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丝毫没有要理她的意思,只好叹了一口气。
一直守在门外的沉玉突然走进来,走路带起的衣角轻轻掠过李夭夭,她顺着衣角抬起头,看到沉玉附在祝景乾耳边轻轻道:“太子殿下到府拜访。”
隔着一定距离,李夭夭不知道沉玉说了什么,只见祝景乾一脸不耐烦地吩咐:“让他在西厢房等着......来这么快,怕是府都没回,一出宫便候着公主府了吧!”
李夭夭察言观色的天赋完美继承了中书令,立刻猜出了是哪位人物要来,于是连忙起身,期期艾艾地看着祝景乾。
祝景乾感受到她异样的目光,笑着问:“怎么,你此刻想去见他么?”
不想。
李夭夭心里是这样想的,但是并不敢直接说出来。
祝景乾见她支支吾吾的样子,无奈道:“你先回屋休息吧,我去应付皇兄。”
李夭夭眼里闪过一丝感激,但很快就变成了恭敬。
“多谢公主殿下。”
祝景乾把她脸上的一切细微变化尽收眼底,问道:“你一直这样绷着,不累么?”
“什么?”李夭夭心中一惊,但是小心翼翼地不敢抬头,怕她看到自己的脸色微变。
祝景乾笑了笑:“没什么,你回去休息吧。”
李夭夭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慢慢退出去了。
30. 十岁处刑
依旧是正厢房,依旧是两个人相对而坐,桌上依旧茶香袅袅。
不过茶早已换了一种品类,坐在祝景乾面前的人也早已换了一个。
“父皇竟然把这等品相的洞庭碧螺春都给你了,之前我求了好几次父皇都没赏给我,父皇真宠你!”祝景年捧着茶盏,放在鼻尖下细细地嗅着。
祝景乾含蓄地笑着,轻轻吹散面前蒸腾的热茶气,缓缓道:“以后皇兄作了皇帝,什么东西没有?到时候还请皇兄也要多多宠着我,每年都给我送来好茶才是!”
祝景年放下了茶盏,宽大的衣袖让行动有些不便,祝景乾注意到他还是穿着白日里那件玄色云纹卷边锦袍,可见心急得连换一套衣服的心情都没有,也难为他此刻还装作冷静地品茶,和自己寒暄几句。
“嗯。”祝景年心不在焉地应答着,眼神却四处飘散,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但是厢房里只有两人,侍卫侍女都老老实实立在门外,没有第三个人了。
“夭夭姑娘已经回房休息了,你现在要见她,怕是多有不便。”
祝景年叹了一口气:“你倒是心思机敏,但这口吻听着怎么倒像护着她似的?”
“你白日如此粗暴对待人家小姑娘,很难让人向着你这边啊......”祝景乾幽幽回答。
“那是事出有因!”祝景年果然急忙辩解,“你是不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跟你说,你别被她的外表迷惑了,只怕她和她那个老奸巨猾的爹一样,背地里都不安好心!”
“你看你,又这么冲动,要是让外头的人看到了,还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呢。”
“哼......这儿可不比别的地方,若是你府上都敢有人乱嚼舌根,你和赵渭的事情早就闹翻天了!”
祝景乾抿着嘴角笑了笑,确实,公主府从上到下虽氛围松散随和,但是众人都恪守本职,不该触碰的底线绝不会碰。
毕竟在旁人看来,从前祝景乾向来蛮横,但十分护短。说是护短,倒不如说是极其在意自己的利益,所以一旦有人敢触及公主府的利益,定然会被祝景乾视为外人,轻则赶出府,重则掉脑袋。
当年从宫中搬出时,祝景乾身边就只配了沉玉轻烟两个贴身侍女,福海嬷嬷觉得侍女要按照礼仪配置四名,便从宫中拨了两名出来。
宫里出来的两名侍女初入公主府,一个自视甚高,自认为在御前侍奉过陛下,有些瞧不起沉玉这个名义上的大丫鬟,明里暗里都在挑事,惹得鸡犬不宁;一个原先伺候着后宫里的娘娘,只会吹吹耳旁风,却深得娘娘的欢心,过着比一般奴才更优渥的日子,来到公主府后堪堪抱怨规矩多。
年少的祝景乾本来就不满着两名突如其来的贴身侍女,却碍于福海嬷嬷的面子,一直没有计较。
两人愈发以为祝景乾只是空有名头,毕竟一个毛头女孩,也掀不起多大的波澜,于是一个愈发倨傲,甚至连福海嬷嬷都敢顶嘴,一个愈发懒散,抱怨公主府给奴才的额外赏赐太少,太小气。
直到一日,沉玉发热静养,轻烟外出采购,祝景乾午睡刚起,口渴难耐,呼来唤去却叫不到一个候在床边的侍女,气得头昏脑涨。
庭院里听到声响的两名侍女对视了一眼,觉得有些不妙。
毕竟原本就该是这两人当值,此刻不候在主子床边,实乃失职的罪名。
“公主殿下是不是醒了?你要不进去看看?”
“凭什么是我进去啊,搞得好像全都是我的责任似的……”
“你不是爱出风头么?这大活全让给你,正好沉玉如今病着,这不正是上位的好时机?”
“你这是什么话!自己没本事,在宫里只知道巧言令色,如今来了这里,这张嘴也恶毒得不安分,就知道挖苦别人!”
“你———”
祝景乾在里头一直隐隐约约地听着,见声音越来越大,无法再熟视无睹,一气之下随手拿起床头一盏空茶杯,使劲往窗边一砸。
窗边的纱帐挽起来,纸糊的窗子不经砸,茶杯很快砸出一个窟窿,不偏不倚砸到两人脚边的地上,碎成千万片。
两人被吓了一跳,知道她动怒了,连忙走进里屋,看到祝景乾已经自行穿戴整齐,心下不由得一惊,推推搡搡地双双跪下。
祝景乾那时还不算高,两名侍女跪下来只和她的肩头齐平,即使低着头,也很容易注意到祝景乾因生气而紧紧握着的拳头。
不过是孩子而已,认个错,哄哄就好了,况且沉玉向来仁厚,定会帮她们说话……两人皆是这样想。
“公主殿下———”
“恕罪”两个字还未说出口,一巴掌结结实实扇在其中一人脸上,力度之大让她一个不稳,竟直直倒在另一个人怀里。
另一个人见祝景乾当真生气了,连忙推开怀中的人,刚想磕头,却又是一巴掌,声音清脆,痛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国有国法,府有府规,你们平日里犯规多次,沉玉屡屡替你们说话,我才没有过多追究,如今竟然欺到我头上,正好新仇旧帐一起算。”她声带还未发育好,声音听着依旧稚嫩,语气却冰冷无比,丝毫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
一人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偷偷瞥了一眼另一人,却发现对方也是满脸慌张,心里似乎盘算着什么,根本没空理睬她。
算了,别人靠不住,还是只能靠自己……她定了定神,回忆从前讨好娘娘们那些漂亮话,就准备要开口。
“殿下,是她!她道庭院落花颇多不雅观,命奴婢去扫花,奴婢想着有道理,却怕殿下没人伺候,可她屡屡催促,道殿下醒了她会及时喊奴婢回来,我才去的……”在她惊讶的目光里,另一个人突然抬起头,指着自己开始滔滔不绝。
她愕然地睁着双眼,只见对方又道:“谁知她擅离职守,根本没守着殿下,倒是到廊上看奴婢扫花,一直挖苦奴婢,才导致奴婢没注意到殿下醒来,请殿下明鉴!”
“什么?!你这蹄子怎可颠倒黑白!明明是你觉得候着殿下太累,自请去扫花,实则偷懒!殿下,方才是奴婢抓到她偷懒,训斥了几句,她不服,一时争辩起来,才、才……”她磕磕绊绊地揪着祝景乾的衣角解释。
祝景乾把衣角扯出,厌恶地看着这两个人:“都闭嘴!不管谁偷懒了、谁没偷懒,我只知道我睡醒了,身旁连一个伺候我的人都没有!”
“殿下……”
“都滚出去,自己去找福海嬷嬷领罪吧。”她瞪着眼,心疼地拍着自己衣角的灰。
“殿下……”
两人还像说什么,背后幽幽传来一道声音:“跟我走吧。”
两人回头,发现是沉玉,随意披着一件灰白色长袄,倚在门边,冷冷地看着她们。
“沉玉姐!沉玉姐!”两人仿佛是看到了救星,连忙可怜巴巴地呼喊着她。
沉玉表情冷漠,一点也不想开口说话的样子,只是不耐烦道:“闲话免说,要么你们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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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我走,要么我唤府兵来把你们拖走。”
“你不能这样!”其中一个人尖叫起来,“姐姐向来宽厚,这一次、这一次也替我们求求情,好不好、好不好……”
沉玉没有说话。
祝景乾看着这一幕,不由冷笑:“你们好生奇怪,是我处罚的你们,不和我求情,倒是和我的贴身侍女求情。”
两人脸上一白,又连忙跪倒在祝景乾的脚边。
“目中无主,以下犯上,罪加一等。”祝景乾冷冷道。
“你们以为平日里都靠沉玉求情,我才放过你们,是么?”祝景乾打量着她们惨白的脸,觉得十分好笑,“你们仔细回想一下,之前的桩桩件件,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府中氛围向来和蔼,我可不愿为了这些小事,落下一个苛待下人的名声。
两人跪在地上,想着之前的种种,不过是以公主的名义使唤更低级的丫鬟帮她们做事、狐假虎威地命小厨房做她们爱吃的点心以及仗着自己是公主的贴身侍女,外出的时候声势浩荡,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公主府里有头有脸的侍女……似乎也不是什么“小事”。
不过这些都没有像此刻这般,令这位公主殿下如此生气。
还不等她们细细思考,祝景乾又道:“我想想,从前在宫里,父皇都是怎么处置这种人的。”
见提到了永徽帝,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
把自己类比帝王么,这是否也太……两人心中有一丝端倪,却不敢往下想,这可是大不敬。
漫长的寂静中,两人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沉玉依旧倚靠在门边,没有说话。
“按照宫规处置,处死吧。”祝景乾淡淡开口。
两人瞳孔瞬间收缩,唇色乌青,全身颤抖,顿时觉得天昏地暗。
回过神来求情的时候,祝景乾早就走了,连衣角都看不到。
沉玉终于笑了,摆摆手命府兵把两人带走。
祝景乾骄纵蛮横的名声便是从此刻开始传出来的。
原本修建公主府一事就有人暗中不满,此刻处死两名贴身侍女更是被有心人记着,刻意传播,祝景乾速来不在意名声,于是越传越广泛,很快,朝野乃至民间,都以为云昭公主喜怒无常、心狠手辣,纷纷敬而远之。
说到底,她彼时不过是个十岁的孩童罢了,如此心狠手辣,在某些人眼里,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孩童。
祝景乾每每回想此事,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否认,也没有发表任何感想。
后来入府的小蝶和莺娘都不知道这件事,本就有些洒脱不羁的性子自然是没想着改过来,偶然看着这两人拌嘴,祝景乾都会想到多年前的那两个侍女。
不过她们虽然也爱拌嘴、爱比较,还有些爱慕虚荣,但和那两人却是截然不同的。
其实小蝶和莺娘也算不得舒心,可犯错的时候祝景乾最多也只是口头训斥,并没有真正罚过她们。
或许是近日烦心事太多,没空管她们,也可能是岁月早就把她的性子磨平了,但不管怎么说,她确实蛮喜欢这两个人,哪怕一个私下是赵贵妃的棋子,一个曾经是赵渭的相好———还被她抓奸在床。
比起朝野动荡,命途多舛,这两人带来的潜在威胁,确实不算什么。
何况让她头疼的事情接二连三,眼下就有一件。
“肯定和你那丫鬟有关吧。”
她看着祝景年,淡淡道。
31. 命定之人
祝景年挑了挑眉。
“皇兄不必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能让皇兄性情大变的,除了那两三情事还能又什么?”
她的语气有些讥讽之意,但祝景年似乎听不出,也可能装作若无其事,只道:“是,可你不知道,是那女人先心怀不轨招惹我的!”
“这个词言重了吧,”祝景乾冷笑,“说不定人家也只是想攀附权贵,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了这件事,不过是微微试探你,结果你倒好,这一番举动下来,和全招了有什么区别?”
祝景年有些哑言,一脸烦闷:“我当时便觉得这肯定是母妃故意安排的,我本来就不想选秀,此刻见到这伙人联合起来要挟我,自然不免冲动。”
“可你也太冲动了。”
“你是旁观者,自然体会不到,你不如设身处地……不,根本不必设身处地,当时你还不是因为那个小戏子,一醒来什么都不管,急匆匆就朝我探听他的事情?”祝景年反驳她,“你是不知道你当时有多失态,根本不像你!”
祝景乾的脸微微烫了一下,连忙装作托腮,用冰凉的掌心降低自己的体温。
“我们谁也别说谁。”祝景年最后不满地总结。
“好……”祝景乾磨了磨牙齿,“可是我和你的事出之因根本不一样,难道你口口声声道要娶那李夭夭,就因为真心喜欢她么?其实是好钳制她,不让她乱行动吧,你之前还说正妻非那丫鬟不娶呢!”
祝景年倒是没有反驳,点点头:“当时是我太冲动了,也许是有更好的办法,但是那时候我管不了这么多,所以现在我冷静下来了,这不是来找你了嘛,只有你知道我这些心事了。”
看他的态度突然软下来,话里话外都在偷偷拉进关系,祝景乾揶揄:“你两边都负了,说要娶那丫鬟为正妻,这么多年了也没娶上,又说要娶李夭夭为正妻,结果现在又想撇清关系……呵呵!”
祝景年脸色有些难看,道:“你能不能别总是丫鬟丫鬟地叫……而且起码我如今还有斡旋的余地,论冲动还是比不上你,最初光看外表就吵着嫁给赵渭,可你们现在这算什么?同在一个府邸里却要处处躲着,在外头还要装得情深意切,你就想一辈子这样吗?说是为了家国大义,可如今睦州和云京的关系早就慢慢变好,即使不用你们成亲,和解也是迟早的事,只怕是你玩心太重,出尔反尔过了头,若不是父皇为你大加掩护,都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沉玉守在门外,把这番话一字不落听入耳中,心顿时一沉。
从一开始只能听到两人窃窃私语,不知为何声音越来越大,祝景年此番话更是顾不得外人,大呼小叫出来。
一字一句,无不是都在戳着祝景乾最深处的痛处,即便是沉玉听着都觉得心里刺痛,她几乎是下意识就要冲进去,哪怕无济于事,也想捂住自家公主的耳朵。
祝景乾有些茫然,愣愣地看着他。
原来在他眼里,自己的行为竟然如此荒诞不经吗?
原来自以为是的大义凛然,在旁人眼里不过是生硬的粉饰太平。
大婚那日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在一片灿烂的烛影下,她不止一次想,若是可以抛下这一切,抛下这一堆解不开的宿命纠葛,远远地,再也不回头就好了。
最后她还是怕因为自己的冲动,改变原本的结局,把云昭引入更深的深渊,才选择继续与赵渭虚与委蛇。
毕竟如今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知道未来真相的,不是只有自己了么?
既然上天让她重生一次,绝不单单是对她的垂怜,更不是让她怯懦地逃避。
她是命定的救世主,是逆转乾坤最关键的那个契机。
……是这样吗?
还是根本就是自作多情、一厢情愿?
是自己太看得起自己了?以为重生后的一世全围着她转、非她不可?
祝景乾看着茶杯里的倒影,一汪平静。
祝景年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有些喘,见她一时半会回不过神,以为自己说到她心坎上了。
虽然有些言重,但是让她认清一下局势也是好的……他默默想着。
可是祝景乾眼神越来越空洞,脸色越来越苍白,似乎完全没有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反而像……走火入魔的样子。
“乾儿?”祝景年有些疑惑,犹豫片刻后轻轻开口。
祝景乾一动不动,似乎没有听到,依旧木然着。
祝景年觉得她这副面容甚至熟悉,稍稍思索一下便心中一惊,那日他从萃英坊把她带回太子府后,昏迷中,她也是这样痛苦的神情,也不知道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
本想睡醒之后问问她的,可是她一醒来便问那个低贱的戏子,一副还有闲情关心别人的样子,倒是让他忘了。
“乾儿!”祝景年有些慌张,陡然知道自己言重了,心下大悔。
说到底,这个皇妹不过二十的年纪,自己比她年长如此之多,怎么就硬要和她置气拌嘴呢?
怕是近日来她的冷静聪慧,让自己忘了她其实还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罢。
他伸出手,指尖碰到祝景乾肩膀的那一刻,祝景乾突然惊恐地看向他,下意识伸出手甩开。
“哐啷!!!”
茶盏被正好甩中,在桌上滚了一圈,砸落到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殿下怎么了?”沉玉听着再也忍不住,径直推开门,见到祝景乾呆坐在凳子上,似像失了魂魄,一时没搞明白怎么回事,用求助的眼光看着祝景年。
祝景年心烦意乱,犹豫着要不要叫人来,又怕把事情闹大,反而惹祝景乾生气。
正当两人犹豫时,祝景乾突然目光清明起来,蹲下身子拾起茶杯,嘴里道:“是我不小心泼了茶,沉玉你先出去,我自己收拾就好。”
一瞬间又仿佛元神归位,整个人都变得内敛温柔起来。
沉玉不敢动,祝景年给她使了一个眼色,她才慢慢倒退出去,重新合上门。
“是我的错,我言重了。”祝景年扶起她,接过她手中的茶杯,又用袖子仔细擦去她手背上的茶渍。
“我失态了,皇兄见笑。”她缓缓道,嘴边的笑容却很勉强。
“人人都有不得已之事,我虽为太子,对家国的拳拳之心竟比不上你,实在惭愧。”祝景年的话软了很多,不敢再屡次和她提起自己的私事。
“皇兄有这份不顾一切的勇气,也是好的,可惜用错了地方。”她重新坐下,神色里尽是落寞,“皇兄身份贵重,我虽名义上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却也常常被人当作无一可取之处的花瓶,虽然平日要什么有什么,但是真正到自己可以取舍的时候,竟没有向前迈出一步的勇气。”
这番话说得有些模棱两可,祝景年不知道她在具体说些什么,权当作是她临时起意的感悟罢了,见她也没有生自己的气的样子,便随口安慰道:“并非无一可取之处,定是父皇疼爱你,不愿让你奔波劳累,只希望你幸福、平安地当一个天真的小公主罢了,而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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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证,今后你也会是最受尊敬的长公主,没人敢撼动你的地位。”
今后?是多久的今后呢?
祝景乾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见她这副样子,祝景年也不敢在提起李夭夭的事情,一时有些语塞,也不好告辞走人,斟酌了一下,缓缓道:“对了,你知不知道,父皇已经定下亲征南疆的时日了。”
“什么?”祝景乾猛地抬起头,一脸愕然地看着他。
亲征?
祝景年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怎么你如此惊讶?父皇还道是你向他进言这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的,择日要唤你入宫好好赏赐呢。”
“这……”祝景乾顾不上方才陷入自我怀疑的情绪里,脑子顿时紧绷起来,“可是、可是……”
她本想用前些天对着永徽帝的说辞来反驳祝景年,祝景年却早有预料般,笑着先发制人道:“你看你又多虑了,是怀疑我的治国能力,还是怀疑父皇的领兵能力呢?莫不是嫌皇兄太小,父皇太老?”
“不敢不敢!”祝景乾连忙自证清白,张了张嘴之后,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简直乱套了。
按照上一世的发展,第一个从云京领兵驻扎南疆的将军注定是要身亡的,这样那个名叫章重楼的少年将军才能出头,才能收复南疆。
但如果这第一位将军是自己的父皇,那代价未免太大了些!
她急匆匆地梳理着这些因果,却怎么也理不清。
“因”变了,“果”也会随之改变,而改变后的结局,和那些随之而来的风险与偏差,将不再是她能预料的。
但是迎着祝景年疑惑的目光,她强忍着滔天骇浪的情绪,假装舒心笑道:“有皇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可是如今中书令为重臣之一,父皇出宫之前,他怕是要把这桩婚事逼得更紧了。”
祝景年却是一脸无所谓:“我有的是时间和他拖下去,再说了,父皇虽是武将出身,却也不是莽夫之流,旁人眼里只见母妃与中书令关系密切,却不知我与母妃暗中不合,父皇最反感结党营私之事,自然也怕我过早成婚,让中书令的势力如虎添翼、一家独大。”
“所以父皇亲征南疆,对你反而还是好事。”祝景乾点点头总结。
“那是自然,其实父皇早就想亲自领兵大展身手了,但是碍于自己的帝王身份,怕落下一个嗜血好战的名头,才没有亲自在朝中明说。你倒是心思敏锐,届时只要说是你的主意,我再从旁赞成,让那些臣子们挑不出一点错的地方,又能拖延婚期,让母妃当不上皇后,又合父皇心意,助长你名声,简直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一谈论到政事,祝景年便又是神采奕奕,口若悬河,恨不得把自己的见解和观点说上个三天三夜,和之前提起自己婚事时的那副苦闷哀怨的样子大相径庭,真叫祝景乾哭笑不得。
若是没有这些儿女情长困扰,皇兄或许真的可以成为一个完美的君主。
但是这样的皇兄,是否会完美得不真实?
是人都会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若是一直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情感,找不到合适的出口发泄,终究会有一天爆发出来吧。
或许未来的皇兄正是处于某些原因,没有了合适的感情缺口,多年以来积郁的情绪才喷薄而发,最终燃起熊熊大火,焚烧了自己,也殃及了他人。
祝景乾看着眉飞色舞的皇兄,悄悄地,竟然萌生出了和赵贵妃不谋而合的想法。
要是那个名叫桃儿的丫鬟不在就好了。
32. 在下名为赵渭
两个人好不容易把该聊的事情聊完了,达成了一致的共识。
祝景年身为太子,支持永徽帝亲自领兵南疆,这也是暂缓婚事的权宜之计,同时趁着祝景乾进言有功,上书永徽帝,以遏制中书令在朝野拉帮结派为由,让祝景乾在自己暂领国事的时候作辅政亲王。
其实最初祝景乾是有些吃惊的:“你真舍得分权给我?”
祝景年不以为意:“我们同为皇子,权力都是父皇给的,也不必有‘分权’这么生疏的说法吧。”
祝景乾有些不信,又问:“可是我不过进言之功,从未真正参与过政事,如此张扬做派,会不会引起群臣反对?”
“引起反对才说明你就该坐在这个位置上,”祝景年觉得她太不够自信了,只好耐心解释,“而且你不也是一直想更靠近中心一点么?”
“什么意思?”
“别装傻了,说实话,自从你性情大变以来,我是越来越看不透你了,但是唯一能看透的,就是你眼底那股野心。”祝景年似笑非笑,不知道是无奈还是嘲讽。
祝景乾不想掩饰,淡淡回望着他,算是默认了。
没办法,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生于皇家,终生都要处于权力的漩涡之中,若是有自己想要的东西,终究免不了结盟站队,但比起不确定的外人,两人都不谋而同地选择了对方,毕竟除了一层利益的纽带,还有一条藏在暗处的、血脉的纽带。
或许很久的以后,两人不再有共同利益的那一刻,甚至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得不针锋相对的那一刻,也可以奢望着对方因为这一层血缘关系,而对自己手下留情吧。
祝景乾低下头,仿佛是刻意避开对方审视的目光,其实只有她知道,自己是为了掩饰眼里压制不下去的笑意。
“皇兄,你知道么?”祝景乾无声地扯了扯嘴角,“我不止一次地想着,若你不为这些小情小爱之事所扰,那将来该是一个多完美的君主。”
祝景年愣了一下,缓缓地闭上眼睛,痛苦道:“可是我这一路处心积虑,就是为了你口中的那些‘小情小爱’。”
又扯回这个话题了,祝景乾不想和他争辩,把头扭开。
“到时候我会让秦扶玉入宫。”
这句话太过突然,祝景乾又不可置信地把头转回来。
“你这是什么表情?这可不是为了你,秦扶玉是我的幕僚之一,我承诺要为他摆脱贱籍,恢复自由身。”祝景年玩味地看着她的反应,“我不知道你们怎么认识的,但是再怎么说,他和你认识之前就是我的人吧。”
“是、是啊……”祝景乾讪讪地应答,不再多说,似乎在逃避这个话题。
有好一阵沉默。
两人都心不在焉,想着各自的心事。
“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就先行告辞了。”祝景年站起身,抖了抖衣服。
“那个……你知道过一段时间,父皇要选拔旗营么?”祝景乾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了他。
祝景年停在原地,点点头:“当然,到时候是由我和南平大将军同为主考官。”
“我也要去。”
他虽然有些惊讶,但想了想还是道:“好吧,到时候我派马车来接你,秘密入宫。”
“嗯。”
他又想了想,问道:“赵渭今日不在府中么?”
听到这个名字,祝景乾的眉头立刻皱起来,略带厌恶回答道:“不知道,我和他好几天都未必能见上一面,皇兄若要见他,我现在派人去书房问问?”
“不必了,在此处见面还是多有不妥,我问问而已,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啊。”
.
“他走了么?”
“还没有……他站起来了,但是又不动了,不知道又在聊什么。”
“现在呢?”
“好像快要走了,开始整理衣裳了。”
“现在走了没有?”
“走了走了!他推开木门了!”
李夭夭紧紧抓着丫鬟的胳膊,不停踮脚,可惜什么都看不到。
她回了厢房,二楼有一处景致的小凉亭,她带着丫鬟站在凉亭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底下两人的身影,可惜她实在不高,只好让比她更高的丫鬟替她察看。
可惜什么都听不到,但好在能看到他们的举动,以此来猜测说了什么。
于是便看到了祝景乾突然把茶杯摔倒地上,太子猛地站起身,大侍女沉玉闯进来又慢慢退出去……看得人心惊胆战。
但好在最后祝景年还是走了,而且他似乎没什么情绪波动,反倒是公主殿下看起来有点激动。
“嗯……”李夭夭挠着下巴,不知道此刻要不要下楼找她。
又见祝景乾把太子送走之后,有些颓然地跌坐回椅子上,有些恍惚。
“公主殿下坐了好一会儿了,应该是没什么事了,小姐,咱们要去找她么?”丫鬟又望了几眼,转头问她。
“是不是有些太冒昧了,显得我似乎很急功近利一样……”她还在犹豫。
丫鬟思考了一会儿,建议道:“小姐可以在公主回房的必经之路上喂鱼,等公主来了就顺理成章搭话!”
“好主意!”李夭夭喜笑颜开,马上跑下楼。
跨出门槛之前,她深呼吸几口,揉搓脸颊调整一下表情,又恢复成平日里那副可怜温柔的模样。
“秋水,咱们走吧。”她柔柔对着身边的丫鬟道。
秋水擦了一把额头上没有的汗,也端正起来,老老实实跟在她后面。
公主府的景色实在美丽,亭台水榭数不胜数,李夭夭走在湖面上的九曲连廊中,左顾右盼,忍不住啧啧称赞。
枫树红火,飘落的红叶浮在水面上,像是把半个湖面染成了红色。
湖中心有人划着小船,不断捞起湖面上腐败的枯叶,荡起一圈圈涟漪。
李夭夭手里攥着一把鱼饲料,心不在焉地丢在水里,引得一群锦鲤争先恐后围在她脚边。
“公主殿下怎么还不来?不会偷偷出府了吧?”她时不时就望着那栋最高最豪华的主楼,方才那两人就是在里头谈话。
“也许公主在那里用膳呢,奴婢也没见公主殿下走出来呀。”秋水安慰她。
“好吧……”
她低下头,手里的鱼食喂完了,鱼群一散而去,水面又恢复平静,澄清得可以映出她的脸。
圆润白净的脸,大大的杏眼,一副宁静又乖巧的模样,旁人道这样的长相最有福气,因为一看就是无邪听话的女孩儿,定是百家争求。
可惜李夭夭不喜欢这样的评价,为什么“百家争求”就是有福气呢?
她骨子里一直是叛逆的,只不过如今学会了掩饰,因为装出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确实方便很多,例如偷偷把小厨房打好的鸡蛋拿去喂猫,害得厨娘以为自己记忆错乱了,也绝不会联想到光明正大来厨房散步的她。
若是祝景乾也能深入了解李夭夭,那么就会惊叹她竟然在这方面和皇兄无比相像,倒也适合当一对虚情假意的夫妻。
不过他们不像祝景乾和赵渭那样特殊的情况,犯不着当虚情假意的夫妻。
而且李夭夭故意用桃儿影响祝景年的情绪,祝景年只怕是恨不得她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倒影里的人撅着嘴,有些不开心。
突然一片更大的人影,盖住了水里的倒影,李夭夭头也不回道:“秋水,你好好在边上留神着不好么,别总是过来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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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来人似乎愣住了,走也不是,说话也不是。
沉默了两三秒,李夭夭突然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人影的头上似乎是一个长长的发冠,但是秋水是个丫鬟,根本用不着发冠。
她猛地转头,看到了一个青绿色衣袍的公子,手里拿着几卷文书,面色温润如玉,但似乎也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
两人顿时面面相觑。
李夭夭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秋水,她还老老实实坐在石头上望风,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状况。
李夭夭反应敏捷,连忙半蹲道:“参见公子。”
自己虽然是中书令的女儿,因为父亲的原因,平日里那些小姐妹都以她为尊,但是此刻是在公主府,每一个不起眼的人都有可能是皇亲国戚,况且眼前这位公子面容亲和善良,细皮嫩肉的,那双杏眼倒是和自己有几番相像,搞不好是公主殿下在府中偷偷养的面首,狐假虎威的道理谁都懂,她可得罪不起!
可她一番动作,却是让绿衣公子更加手足无措,连忙想扶起她,却又念及男女有别,又尴尬地把手藏进袖子里。
“姑娘快快起来,在下不是什么大人物,万万不可行此礼。”他诚恳地看着李夭夭,眉头微蹙,耳朵尖也微微红起来。
李夭夭见他如此拘谨的样子,心里更是疑惑来者何人,贸然询问又不太礼貌,于是抖抖衣裳站了起来。
“啊!我的裙子!”她刚站起来,却看到裙边一圈都浸了水,还沾了一些泥渍,想是方才蹲下来时候不小心沾到的,一时心疼不已。
谁知青衣公子竟然二话不说便蹲下来,把手中的书卷递给她,她下意识接过去,有些茫然。
青衣公子从袖口掏出一方小手帕,竟轻轻把她的裙角托在手上,细细擦拭上头的污渍。
李夭夭的脸有些发烫,她心如乱麻,微微低头正好可以看到青衣公子的发冠,一头乌发束得干净利落。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蹲着,除了之前被祝景年粗暴地拉着手腕,李夭夭就没有和其他男子有过如此近的距离,何况此刻的气氛怎么看都有些暧昧,实在是让她吓一跳。
“公、公子不必这样,我待会儿换一身衣裳就好了......”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匆匆地扯出他手中的裙角,想要强装镇定,可是脸上的温度让她再也装不下去,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让人莫名心慌。
青衣公子见手中突然空了,愣了一下,无奈地站起:“姑娘抱歉,此番举动若是惹姑娘不悦了......”
“没有没有!”听到一半,李夭夭便下意识反驳,话音刚落,却又觉得这副急急辩解的样子实在有些不妥,更加不好意思起来。
明明平日里自己很能装的,为何此刻屡屡失态!甚是可恶!
青衣公子看着她紧张的样子,有些不解,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李夭夭见气氛有些尴尬,连忙又扯开一个话题:“对了,公子是......”
她确实也很好奇对方是谁,若是府上有头脸的仆从,方才就该被祝景乾唤来认识自己才对,但此刻对方显然是不认识自己,自己又从未听说公主殿下会在私下养什么门客幕僚,难不成眼前的这个公子真的是面首吧!
她又瞥了几眼手中的书卷,上面尽是晦涩难懂的文章,估计是闲暇时打发时间用的,不然除了外头那些书生,还会有人愿意看这些东西吗?
不行不行......她顿时变得有些惶然,刚才竟然在他面前流露出这般失态的样子,还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莫非是对公主的玩物有了什么不该动的非分之想?!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青衣公子看着她越来越红的脸,只好道:“在下名为赵渭。”
李夭夭的脸“唰”一下白了。
33. 公主府初遇
“赵赵赵、赵大人!”
李夭夭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全然抛去了各种各样的想法,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正是在下。”赵渭微微躬身,含笑道。
赵渭不仅是祝景乾名义上的驸马,也是皇上面前炙手可热的红人,更让李夭夭惊讶的是,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中书舍人,就连父亲也十分欣赏他,邀他到自己家做客多回了,只不过自己不感兴趣,从未见过他罢了。
连父亲都对他如此重视,可见真真是前途无量,未来必定大有可为。
独自面对这样的朝野新星,李夭夭紧张得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方才奇怪的情绪也立刻变成了恭敬,甚至有些畏惧。
“姑娘很怕在下?”见她呆呆地看着自己,赵渭进一步问。
语气十分亲和,并没有半点因为自己深得关注而骄傲的意思,若是换其他的臣子,尾巴早就翘上天了。
“呃......早听闻赵大人之名,没想到今日竟在此碰到......”她有些语无伦次。
现在她只想早点脱身,离这个有妇之夫远一点,毕竟方才对方蹲下来为自己擦裙边的举动太不妥,这里可是公主府,若是被旁人看到了,还不知道怎么传的呢!
赵渭微微一笑,嘴角勾起的弧度十分动人,竟是让这深秋也没有这么萧瑟,李夭夭又忍不住入了迷,直勾勾地看着他的脸,期待着他又要说出什么。
“姑娘有些面熟,但是我在公主府从未见过呢。”
“面生自然是面生的......等等,你说我面熟?!”李夭夭听了前半句,马上打起哈哈,说了一半发现有些不对劲。
“嗯。”和她一惊一乍不同的是,赵渭依旧温和,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之前见过我?”她指着自己问。
赵渭却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没见过。”
李夭夭的脸色有点黑,虽然这样想也太过逾矩了,但她还是忍不住偷偷揣摩———他该不会是在调戏自己吧?
可是他看着一身正气,面容温和,又不像平日里那些轻薄浪子。
“姑娘是李廷允大人的女儿吧。”赵渭呵呵一笑,终于打消了她的疑惑。
但是她转而又是一副吃惊的样子:“你、你认识我父亲?不对不对……你怎么知道他是我父亲?”
“嗯……”赵渭的笑带上了几许意味深长,“姑娘和李大人很像呀,尤其是那双眼睛,亮晶晶的,一看便是聪慧厉害的样子。”
“哎呀,你这样夸我,我都不好意思了……”李夭夭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心中却暗喜。
终于有人称赞自己不用“百家争求”“圆脸旺夫”之类的话了,第一次有人如此肯定自己,怎么能让她不开心?
赵渭心底轻笑,果然还是未经世事的小女儿家,几句话便能哄好了。
李夭夭嘴角带着笑,怎么也压不下去,呆呆地望着赵渭伸出一只手放到他面前,不解其意。
这是……要干什么?这样不好吧?
她的睫毛扑闪,嘴唇也有些颤抖。
“姑娘,可以把这些书卷还给我了么?”
“啊……不好意思!”
她有些尴尬,想起自己还抱着对方的东西,连忙放到他手上。
两人指尖有一瞬间的相碰,又迅速分开,赵渭一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倒让李夭夭有些不好意思。
要道别了吧?我要先道别吗?还是等他先开口?李夭夭期期艾艾地想着。
“对了。”
李夭夭的心又紧张起来。
赵渭伸出一根食指,指着自己身上的某处地方。
她顺着望过去,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姑娘现在所佩的那双鱼汉白玉,其实是不久前在下赠与李大人的,没想到竟出现在姑娘身上,看来李大人着实疼爱夭夭姑娘。”
“啊……”
李夭夭低头一看,环佩叮当,又见他方才直呼自己小名,顿时心神不定,不知何种滋味。
确实是有一日她到父亲书房闲逛,看到这精巧的小玉扣,心生欢喜,便要了去,没想到原来竟是赵渭赠与父亲的。
她下意识捏住这双鱼汉白玉,放在手心里摩挲,一直捏到它热热的,像被捂暖的心脏。
秋水坐在大石头上,面朝主楼,却不断瞥着这两个人。
其实她早就注意到了,但是见小姐并没有要自己过来的意思,反而还与来人交谈甚欢,便识趣地没有过去打扰他们,而且盯着公主殿下什么时候出来,这才是正经事。
可是即便是远远望着的她,也能察觉到自家小姐的不对劲,但是又说不上哪儿不对劲。
秋水看不到来者何人,只觉得小姐对这个人似乎又熟悉又陌生,但是陪了小姐这么久,也没见过身形类似这个人的人物呀。
不管了。
她转过头,又盯着主楼发呆,屋檐下有几串古朴别致的铃铛,风一吹过便轻轻摇晃,即使隔着很远,这儿似乎也能听到它发出的铃声。
再把视线往上移,却蓦然见到了一双美丽却冷漠的眼睛。
秋水一个激灵,腿一软,差点就要从大石头上摔坐在地。
那不正是云昭公主么?
穿着华丽的锦服,发髻高高挽起,珠翠宝石数不胜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晃得秋水眼睛都疼了。
她站在二楼的栏杆上,双手交叠,视线涣散,不知道在看哪里,虽然身处高处,但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里,沉玉站在她后面,目光平视前方,似乎也没有注意到下面的几人。
要不要告诉小姐?可是万一跑过去太显眼,被她们发现了怎么办?秋水紧张地想。
奇怪,为什么自己会有些心虚呢?明明两人只是装作赏花观鱼呀!她又如此想着。
思考了片刻,她决定还是告诉小姐一声,便提起裙摆,急匆匆地往回跑。
她不知道的是,当她刚转身的一瞬间,那双冷漠的眼睛突然活了过来,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背影,锐利而阴冷,好像要把她钉死在原地。
秋水急匆匆地跑到李夭夭身边,快速看了一眼赵渭,发现是一名男子的时候也有些吃惊。
她匆匆朝赵渭鞠躬,又附耳李夭夭道:“公主殿下不知何时到了二楼栏杆旁边,正面朝我们这块方向,但是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到咱们......”
李夭夭的瞳孔陡然收缩,却又很快恢复镇定,有条不紊朝赵渭行礼:“侍女道药煎好了,我该回去了,多有得罪赵公子。”
赵公子?
秋水听到这个称呼,不由得更好奇这个男子的身份,却只是把这个疑问压在心底。
自己该知道的时候,小姐自然会说的。
赵渭也不挽留,后退一步含笑道:“好,姑娘先行一步,就不多打扰了。”
李夭夭微微颔首,立刻牵着秋水走了,两人背对着主楼,却没人敢回头看一眼。
她的衣角在风中飞扬,和赵渭擦肩而过的时候正好打在他的小腿上,路过之处带起了一阵香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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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渭深深吸了一口气,目送着主仆两人渐渐走远,在花丛中消失不见,才有些不舍地转过头。
下一刻,他又缓缓抬头,望向了二楼,毫不避讳地和那双眼睛对视。
目光交汇在一起。
祝景乾没想到他竟然会抬头,显然是早就知道自己一直在看着。
但她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的赵渭,赵渭依旧面带笑容,站在小池塘边,倒是显得别有一番风度。
但是她依旧面无表情,两人僵持着,谁都不愿意先移开视线。
这是什么意思?挑衅?
祝景乾心底微微冷笑。
李夭夭从方才一直在观察自己的举动,其实她都知道。
整个公主府里,任何风吹草动,只要她想知道,就一定能知道。
李夭夭这丫头演技太拙劣,虽然不知道她到底在装什么,但是她心口不一倒是十分明显。
想到这里,祝景乾轻轻笑了,不是嘲弄和不屑,倒是有一丝发自内心的觉得有趣。
赵渭愣住了,眉头微皱,嘴角的弧度也下降了几分。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事情吗?
下一刻,祝景乾又收敛起眼中的笑容,目光变得森冷,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又是下一刻,一支箭矢破空而来,直指赵渭。
什么声音?!
听觉比视觉要灵敏,当他听到那股撕裂空气的风声时,整个人都下意识绷紧,可惜零点几秒的距离根本不够他躲闪———
眼底刚迸出惊恐的情绪,嘴角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放下去,那支箭不知从何处飞来,直直刺入自己的心口!
“刺啦———”
衣衫被刺破,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钻心的疼。
“什么......”赵渭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绿色衣袍被渐渐染红,血迹呈喷射状,染红了地上的枫叶,让本就火红的颜色更加鲜艳。
好疼!
他每想说一个字,嘴里却只有血沫不断涌出,血液顺着下巴滑落,滴到地上,开出一朵朵血花。
“有刺客!!!”祝景乾惊恐地瞪大眼睛,大喊一声。
他抬起头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祝景乾站在二楼,眼神里尽是惊恐,面色慌乱,两只手死死攥着栏杆,好像下一秒就要被吓得晕倒。
瞬间有一队侍卫赶上二楼,把祝景乾护在中间,又有一队侍卫连忙赶到赵渭身边,一名医师急匆匆赶来,跪在地上观察了片刻便道:“是肺部,需要赶紧止血,大人放心,只要不失血过多就没有生命危险!”
“我要下去看看。”祝景乾转身就走,侍卫头领罗虎马上拦住她道:“殿下,刺客或许还留在府中,在下已经派人去追踪,周围不甚安全,请殿下等那些人排查完风险再下楼!”
祝景乾有些焦躁,看着底下的赵渭因为失血,瞳孔渐渐茫然,医师没有拔出他身上的箭矢,只是做了一个简单的包扎。
赵渭感觉到手脚冰凉,脑子也渐渐开始不清醒,鼻腔里尽是血腥味。
眼皮越来越沉,他一直盯着祝景乾,祝景乾也一直盯着他,神色慌乱,又带着些担心。
赵渭虽然疼得快要呼吸不了了,但是心底依旧轻笑一声。
公主府出了刺客,这下可要闹翻天了。
平日里这么厌恶自己的祝景乾,此刻也会担心吗?
而且……自己竟然是刺杀的目标吗?自己何德何能……
脑子里的各种思绪还未梳理清楚,眼前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34. 刺客何人
“在下无能,刺客已不知去处,但可以肯定已经逃离公主府,宫中会增派人手追查刺客,同时加强公主府的巡逻!”
罗虎半跪在地,不拘言笑,有些自责地看着祝景乾。
祝景乾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床上依旧昏迷的赵渭。
脸色苍白发紫,嘴唇乌青,病弱的样子倒叫人看了心生怜惜。
已经过了一天了,事发之后,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就传到了永徽帝的耳朵里,永徽帝拂袖大怒,气得脸都紫了,连桌上最珍视的紫琉璃花瓶都砸成了碎片。
钱公公连忙从袖口掏出小扇,为他扇风,他狠狠瞪了钱公公一眼,扯过小扇砸到他头上,骂道:“还有心思扇风!赶紧给我唤南平大将军来见我!”
南平大将军主管云京的城防,那些金冠红衣、只为皇室服务的侍卫也隶属于他,罗虎更是他当年的副将,此刻公主府出了这等事,多多少少都有些他的责任。
南平大将军立刻拨了几批精锐士兵,日夜不停地在公主府附近十里的街道上巡逻搜查,府内府外都被包得里三层外三层,就连外出采买的奴役也要搜过三次身,有人寸步不离地跟着才能出门。
宫里特地派了数十名御医,为了清净只留最老成持重的一个贴身熬药,其余的都在隔壁厢房随时听候。
好在经过仔细检查,箭矢幸运地避开了肺部,但是牵连到了肺部周围的肌肉,失血过多以致昏迷。
那支箭已经送入宫中,经排查发现只是普通的箭,质地是最常见不过的竹子和铁,但是却远远发挥出了它原本的效果,可见刺客箭术精湛,身手了得,定是经过特地训练。
而且祝景乾最近显而易见地与太子走得近,怕是有人暗中对太子不满,特地拿云昭公主作试探。
永徽帝自然而然地怀疑到了周围亲王头上,毕竟如此厉害的刺客,除了皇家,谁还能拿出资源培养?
整个公主府高度戒严,个个侍卫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敢有丝毫懈怠,各个亲王也战战兢兢,唯恐陛下怀疑到自己头上。
“刺客是谁,可有头绪?”祝景乾淡淡地问。
罗虎犹豫了片刻,道:“底下人无能,未看清正脸,只知道刺客身着黑色劲装,身型瘦高,但昨日在东偏门值守的一位士兵道他或许见过刺客……”
“或许?”
“他……自认为是自己把刺客放了进来,已经在房外跪了一天,只等向殿下请罪。”
“放了进来?”祝景乾用食指托着额头,眯起双眸。
“昨日有一个可疑人持着公主的信物要求进府,自称是为公主秘密采买的商贾,彼时公主正在和太子殿下谈话,不便打扰,于是再三审问之下,还是放了他进来……”
“他叫什么名字?”
“府上士兵大多没有名字,都以代号称呼,他的代号是白狼。”
“好威武的代号,”祝景乾轻笑一声,“他有自我请罪的胆识,有勇有谋,确实担得起这个代号。他在哪里?”
“还在偏院跪着,已经脱去了甲胄武器,全凭殿下发落。”
祝景乾点点头,站起身就要过去,转头看着床榻上依旧紧闭双眼的赵渭,端详了好一会儿,才吩咐医师道:“好好看着他,醒了之后立刻告诉我。”
医师不知道两人那微妙的关系,只是点点头,继续给煮药的小炉子扇风去了。
祝景乾想了想,弯下腰,在罗虎吃惊的注视下,伸出一根手指,用青葱般的指尖缓缓滑过他的脸,再沿着高耸的眉骨细细勾勒。
不愧是高中探花的男人,只是眼角微微下垂,倒是有几分令人不喜的风流倜傥之感。
虽然他平日里惯于装出一副笑脸,但是祝景乾总觉得他的脸色有股说不明的阴暗,像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灰霾……没有活气。
此刻昏睡,这种感觉更为明显。
脸色惨白无血色,近乎灰青,若不是还有一丝微弱的呼吸,竟可怖如就木之人。
祝景乾把手收了回来,放下淡紫色的帏幔,把他的面容遮得严严实实,直至自己再也看不到,才转身离去。
医师看着祝景乾和罗虎两人走后,才试探性地望向帏幔里面,却只见到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形,更仔细的状况便看不到了。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没有掀开帏幔,决定煎好药后再把一把脉象。
他转身继续照看着小药炉的火候,在他的背后,层层帏幔之下,赵渭缓缓睁开了眼睛。
手臂依旧无力得抬不起来,他只好使劲抽了抽脸颊,才得以缓解脸上的些许瘙痒。
旁人定会想着,刺客原先是要对云昭公主行刺,只是误打误撞,才伤了自己。
他无奈地抽了抽嘴角。
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公主府对自己行刺,你就这么肯定她会包庇你吗……
只是一点情绪波动,他的头又立刻疼了起来,像是成千上万只蚂蚁钻进他的脑子里啃咬。
赵渭不敢再多想,慢慢闭上了眼。
.
“你是说,那个人拿着我的信物?”祝景乾看着这个毛头小子,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遍。
侍卫白狼双膝跪地,掷地有声:“是,属下分辨许久,觉得这应是公主之物,又看此人气度不凡,似乎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物,属下一时糊涂放了这贼人进来,请殿下责罚!”
卸下了平日里的盔甲之后,他倒是比想象中的年轻,只是面容黝黑,不拘言笑,神色绷得紧紧的,虽然极力装作镇定,但微微颤抖的眉梢还是难掩心中的紧张。
看上去就像一根筋的死士,祝景乾可气又可笑,盯了他半晌,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丝毫不怀疑,若是她要他死,根本不用等罗虎派人把他拖下去,他就已经当场自刎了。
“罢了,你再从头细细说,从他如何到府外,如何出示那所谓的‘信物’,还有又是如何说服你们的,通通说来。还有他何等打扮,何等穿着,何等声音也悉数道来。”
“容属下好好梳理一番。”白狼定了定神,闭上眼睛。
沉玉贴心地为祝景乾搬来了一张小椅子,她摆摆手示意不用,又指了指对面的白狼道:“久跪伤膝,坐着再慢慢想吧。”
白狼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
既然如此,祝景乾也懒得管了,只是等着他开口。
没过多久,白狼抬起头,道:“那人一身黑衣,遮住面容,只留一双眼睛,当时他徒步前来,这身打扮十分惹眼可疑,他刚出现在街角处时,属下便注意到了,命其他人一同盯紧他,没想到他竟真的径直走向公主府,我们便留了十二分警惕……”
白狼顿了一下,祝景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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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着,没有追问。
“他自称是负责公主秘密采买的商贾,可是属下从来没听说这回事,岳川公公和福海嬷嬷今日又正巧有事不在府中,公主殿下和太子殿下又在厅中议事,属下无从求证,又怕真的耽误公主要紧事———”
听到一半,祝景乾突然打断他:“那个信物长什么样?”
“属下愚笨,只知道这是一件极其精巧的首饰,很漂亮、很复杂……”
“嗯。”
一声重音,祝景乾再一次打断他。
白狼不解其意,终于敢抬头悄悄看一眼。
祝景乾没看着他,低着头玩弄自己的指甲,心绪似乎开始游离。
王公贵族家的女儿都十分爱惜自己的指甲,染色描画的更是数不胜数,宫里的娘娘还为几个模样精致的金银护甲争得头破血流,但是素来奢华爱排场的云昭公主,手上竟光溜溜的,莫说什么金银护甲,竟连镯子也没有。
他不敢出声,又低下头,默默等着她的指示。
毕竟自己从小就是孤儿,作为府中的死士长大,公主就是他的主子,他从小到大除了武艺,便只被教一个“忠”字。
做错了事,便要受到惩罚。若是危及主子性命的大事,更是唯有以死谢罪。
罗虎见祝景乾沉默着,从旁小心翼翼道:“依他所言,属下以为刺客定是早有预谋,而且是公主殿下身边之人,至于那件首饰……殿下有何想法?”
祝景乾摇摇头,她赏赐过的人这么多,怎么可能记得分别都赏了些什么,不过华丽到让五大三粗的侍卫都能认出来的首饰倒是屈指可数……想到这里,她冷笑了一下。
罗虎一头雾水,又问:“要不要传掌管首饰珠宝的姑姑拿图纸来,让白狼一个一个仔细辨认是哪一件?”
“不必。”
“那把府里的下人们都召集过来,一个个排查审问?”
祝景乾依旧摇摇头。
罗虎颇为不解,又思索了一下,迟疑道:“莫非……殿下已经猜到刺客是谁了?”
祝景乾继续摇摇头。
罗虎满头雾水,刚想继续说什么,祝景乾突然站起身,道:“白狼目击刺客、提供线索有赏,升职还是赏金,你看着办。再派人多多安抚夭夭姑娘,此刻公主府戒严,她恐怕一时半会儿也回不了家了,小女孩儿害怕是难免的事,李廷允可能会派人来府里探听虚实,不许放任何人进来,然后我现在要去太子府一趟,速速安排车马。”
白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原本木然的眼睛竟有一丝晃动,隐隐透出光亮。
罗虎连连点头,听到最后一句话却皱起了眉头:“殿下,此刻局势敏感,不宜出门啊,况且陛下可能会随时到访,虽然殿下和太子殿下兄妹情深……”
祝景乾突然冷冷地笑了一声,叫人不寒而栗,罗虎赶紧打住了话头。
好一个“兄妹情深”,她有些想笑。
罗虎隐隐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低下头等她责怪。
祝景乾却没有说什么,突然开始摘下头上的首饰,随手将珠翠扔到旁边的桌子上,琅珰作响。
“你如今不是南平大将军的副将了,而是公主府的头等侍卫,懂吗?我待会儿秘密出府,为我准备一套夜行服。”
罗虎愣了几秒,终是恭敬地低下头:“是。”
35. 抵命
太子府,某处静室。
室内一片昏暗,没有点燃烛台,窗外有几许惨白的月光,暗香袅袅。
屏风投出一道修长的影子,宽大的袖子轻轻摆动,印出风的形状。
一袭玄袍的男子静静站着,长长的衣袖垂着,气氛压抑得叫人透不过气。
“你做得不错。”
祝景年沉声开口,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另一个人。
那人深深低下头,一动不动,纯白的衣裳在地上铺开,像一朵素色的花儿。
“多谢太子殿下夸奖。”他不敢抬头,平静应答。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祝景年盯着他,语气森然。
“……”
眼见对方说不出话,他继续毫不留情地问道:“你是真的想当我的一条狗吗?我说什么,你便做什么?”
听到这番羞辱,白衣男子愣了一会儿,还是恭敬回答:“殿下的指示,不敢不听。”
祝景年抿了抿唇,忍不住厉声道:“我从未见过像你一般如此愚笨的人,还以为你通读史书,是明珠蒙尘,如此看来不过也是只知道一个‘愚忠‘,而且行事之前也不再次询问我的意见,擅自行动,此刻竟酿成大错!”
白衣男子岿然不动,语气平静:“臣并非愚忠,只是奉命行事,殿下位高权重,本该谨言慎行,臣一心为殿下,也没料到殿下只当这是句玩笑话……此等玩笑着实开不得,殿下今后确实该谨言。”
“你在教训我?”
“臣不敢。”
祝景年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咬牙切齿地看着眼前这人,不管他怎么生气,这人都一副毫不认错的样子,应答起来条理清晰,但是却惹得他更加生气。
“你到底只是为了赢得我的信任,还是旁人派来的卧底?”
“臣自幼孤苦伶仃,这些都是殿下知道的,臣这一生清清白白,只想建功立业,殿下英姿臣仰慕已久,不敢对殿下有任何欺瞒!”
他字字恳切,倒是说得祝景年的心微微颤动。
祝景年定了定神,朗声道:“也是,若真是别国的卧底,也没必要把自己搭上这进退两难之地!若我那天的随口一句不是让你刺杀赵渭,而是刺杀乾儿,你也照样会去吗?”
有那么几秒,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下来,连一丝风声都听不见。
祝景年眯起眼睛,嘴角轻轻勾起,刚要继续开口。
“会。”
半秒过后,应答声清朗响起。
不带一丝犹豫,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好一个忠臣!”祝景年一愣,旋即笑了起来,分不清是嘲弄还是佩服,“听到了吧,他对我的忠诚,天地日月我可见啊!”
你我?
他一愣,没等他反应过来,身后珠帘微动,在寂静的月色下显得格外刺耳。
“皇兄既然这么相信他的忠心,那么这件事,皇兄是铁了心要为他压下去?”
白衣男子此前一直深深低下的头,终于轻微晃动起来,似乎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他慢慢抬起头,耳边乌发轻垂,环佩叮当,月光之下的皮肤更显白皙,整个人犹如鬼魅般妖冶。
一个矫健的黑色人影从他身旁跳过,来到了面前,鼻尖依稀可以闻到熟悉的芳香。
“你怎么这副打扮,倒像个盗贼。”祝景年看着来到他身边的人,不由得一笑。
那人身着黑色劲装,脸上黑纱绕了一层又一层,只露出那双美丽而漠然的眼睛。
“不这样打扮我出得来么?”祝景乾无视了面前跪在地上的人,自顾自和祝景年说着话,“府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父皇身边的许多侍卫介入府里,已经不是我能全权左右的地盘了。”
“赵渭怎么样了?”
她沉吟了一下,便道:“还在昏迷,宫里的御医道是失血过多,幸而没有正中肺部,静养几日便好......可惜了,他手上还有几样还未处理好的政事,倒是难为父皇了。”
祝景年点点头:“这件事非同小可,赵渭是当今炙手可热的新臣,你是父皇最疼爱的公主,有人道幕后黑手是嫉妒赵渭平步青云,想要除之而后快;也有人道是内奸蓄意谋害皇族,一时先拿驸马下手,刺探皇帝态度,但不管怎么说,父皇定会大肆追查凶手,绝不会善罢甘休。”
“皇兄分析得真是头头是道,佩服佩服。”
听起来是夸赞,但是语气冰冷,毫无感情,祝景年不由得瞥了她一眼。
他的目光还未落在她的身上,她又继续道:“我会把这些事情如实禀告父皇,不劳皇兄费心了。”
闻言,祝景年眉心猛地大跳,原本匍匐在地上的人也猛然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着说出这句话的人。
“乾儿,你说什么?”祝景年拧紧眉头,心中已然有些慌乱,却强装镇定,面不改色地试探。
祝景乾笑了笑,可惜她的下半张脸被黑纱结结实实地遮上,没有人看得到她那略带玩味的笑容。
“不是皇兄故意让我听到的么,皇兄为在朝中提前培养势力,暗地里收买人心、豢养死士,谋害当朝驸马,甚至密谋刺杀长公主......桩桩件件,随便拎一件出来......”她暗暗地笑着,说到一半突然打住,然后缓缓抬起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恐吓之意昭然若揭。
祝景年眼神骤然变冷,他心里明白是对方故意捕风捉影,把话往重了说,但他也知道,这个皇妹深得父皇信任与宠爱,随意吹一些耳旁风,都足够带给他巨大的麻烦。
可是他也实在想不到,祝景乾现在为何突然摆出这副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倒是不怕,这里是太子府,是他的地盘,对方和主动走入虎口没什么区别,若是祝景乾真的和自己撕破脸,自己一声令下,她只怕是连太子府都走不出去。
可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祝景乾为何在这个时候和自己翻脸,难道她最近自信过了头,嫌命大?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很难过,皇兄派人伤我夫君,如今却要包庇这凶手,让那些官员将士们查不出个所以然,结不了案,既折我的面子,又损整个皇室的威望,真叫人心寒。”
难过?心寒?
祝景年依旧紧绷着脸,不知道她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他深深知道公主驸马这桩婚姻有名无实,况且父皇对赵渭日益亲近,早就引起祝景乾不满,此时赵渭受伤昏迷,只怕她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吧?
他没有动,只听得祝景乾继续道:“而且若是赵渭知道此事和皇兄脱不了关系,定然会引起不必要的内讧吧,皇兄要怎么和李大人他们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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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景乾轻轻倚靠在一根柱子上,目光静静看着地上的月光,仿佛有持无恐,一点都不怕祝景年会对她做什么。
诡异的寂静之下,跪在地上的人悄悄伸出手,揉了揉膝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轻轻开口了:“公主殿下———”
“轮不到你说话!”
祝景乾的目光如刀子般飞向他,眼底尽是说不出的森寒。
他一愣,立刻重新垂下头,一言不发。
祝景年抬起衣袖,暗示他不要插嘴,然后又问道:“那皇妹是想怎么样呢?”
祝景乾也不和他继续废话,突然指着他身后的人道:“事已至此,唯有处死秦扶玉,到时候我会另外安排人作此案的替死鬼,既可以安抚赵渭,也保全了皇兄名誉。”
什么?
祝景年的瞳孔骤然缩小,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慌乱,抬起的手臂不自觉地落下,露出身后那人苍白的脸。
秦扶玉再次抬起了头,脸色苍白,却全然没有慌乱,仿佛是早已知道了这个结局。
“怎么,皇兄爱惜贤才,不舍得?”祝景乾不管两人的发愣,咄咄逼人问道,“还是皇兄觉得赵渭更偏向赵贵妃,对自己不利,如今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个可以制衡赵渭的棋子,拼尽全力也要把他保下来?”
自己的心思被赤裸裸说出来,祝景年脸上闪过一丝阴翳,道:“可笑,自己胡乱推测一番,如今竟然也敢要挟我?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只怕你进来容易,出去难!”
她冷笑一声,道:“难?如今的形势你也不是不知道,但凡我在这儿待得久了点,被人发现不见了,只怕府里要闹翻天!到时候被人查出我在这里,再经过有心之人的推测,万一扣上了一顶谋害手足的罪名,别说太子之位,恐怕皇兄性命都岌岌可危啊。”
“我明白了,”祝景年听罢,突然笑笑,“你不必说这么多,说来说去,到底还是想让我处死他吧。”
祝景乾挑了挑眉,没有回答。
秦扶玉静静看着她,她的目光却只是落在祝景年脸上。
两人虽然讨论着他的事情,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施舍他一点目光,仿佛他的生死不过是云淡风轻的小事。
“处置他倒也简单,不过就像弄死路边一条狗罢了,但是皇妹为何与他过不去?中间是有我不知道的私人恩怨?”
“和皇兄无关,”她想了想,继续补充道,“不仅仅是私人恩怨,其中缘由不必多说,但是他死了,对所有人都有好处,天下不是只有这一个奇才,我也可以为皇兄引荐另外的心腹。”
祝景年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大费周章来找我,还以为是为了他说情,没想到竟是这般缘故。”
“说情?”祝景乾笑了,眼睛也微微眯起来,“我怎么会为一个下九流的人说情?皇兄,不是谁都和你一样,看得上这般卑贱之人的。”
祝景年脸色有些难看,他知道她不仅仅说的是自己想包庇秦扶玉一事,更是暗讽他私藏丫鬟、罔顾王法之事。
“我走了,希望赵渭好转之前,我能看到他的尸骨。”祝景乾重新系好脸上的黑纱,把耳边的发丝细细梳到耳后,转身便离去了。
原路返回,走过秦扶玉身边的时候,竟是一点都没有停留,也没有给予任何一道目光,步履轻盈若水面漂浮的枯叶。
一片寂静。
36. 赵渭苏醒
待到祝景乾在罗虎的护送下悄然回府,天边已经浮现微弱的熹光,不出几个时辰便要天光大亮。
“半夜赵渭醒来过吗?”祝景乾一边往里屋走去,一边摘下脸上的面纱,随手扔在地上,立刻有侍女忙不迭地跑来捡起。
“回公主殿下,赵大人一直昏迷,没有醒来的迹象。”轮值的御医早早就在门口候着,随时对她禀告赵渭的情况。
“药呢?他喝下去了吗?”
“也、也没有,强硬灌下去反而堵塞气管,只好慢慢用软布擦拭他的唇周,不过效果甚微。”
祝景乾冷笑一声:“不吃不喝一天了,该不会快死了吧?”
御医从宫里出来,每一句话都要斟酌半天,何时听过如此直白莽撞之语,一时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避重就轻道:“赵大人愈发脸色红润,不似先前那般乌青无血色了,想来虽然药未入口,但是赵大人自愈能力颇强,应该也快好起来了……”
两人边走边说,一问一答,直到距离赵渭的病榻只隔着一道屏风,祝景乾停下了脚步。
一旁的小泥炉里头还温着药,苦而清冽的药香弥漫在房中,倒是比寻常的熏香还令人心旷神怡。
祝景乾摆了摆手,命御医退下。
“殿下,按理说此刻还要再喂一次药给赵大人,臣……”
“不必了,你方才都说了,喂了他也不喝,”祝景乾摇了摇头,“让我来吧,你且先退下。”
御医见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叮嘱了一下用量和喂药时候的姿势,便慢慢退了出去。
祝景乾独自一人站在屏风前,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御医方才似乎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话,但是她当时在神游,全然不记得。
“咳咳。”
屏风后头传来了几声清咳,不像是喉咙有问题,倒像是刚要说话前故意的清清嗓子。
祝景乾叹了一口气,熄灭了小泥炉下的火,绕过屏风,来到了床榻前。
床榻前的层层纱幔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挂了起来,青白的被子下盖着一个消瘦的人形。
赵渭面色确实好了不少,没有之前那般惨无血色,但是也瘦了很多,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恢复的。
他那双杏眼依旧明亮,祝景乾想起来父皇尤其喜欢他的眼睛,道这样的眼睛一看便心无杂念、忠诚可鉴。
怪不得是探花,怪不得这么快便成为父皇眼前的红人,虽然现在只是初露头角,但是他的样貌、才学和对政事的见解都算得上是上乘之才了。
不过他不该有的野心和欲望还是太重了,从他没参加科举前就到云京巴结权贵一事,就足以让祝景乾到永徽帝面前狠狠参一本。
不过她还不是很清楚哪些权贵和他交好,况且现在他又抱上了中书令李廷允的大腿,李廷允如今在朝中的势力如大树一般根深蒂固,倒也不便贸然行事。
祝景乾只能把自己能掌握的东西牢牢抓在手中,把不确定的一切全部碾碎,尤其和赵渭、和祝景年都有联系的秦扶玉。
装作戏子也好,真心喜欢唱戏也好,只要秦扶玉一死,他身后那些暗暗涌动的谜团,也定然随着他的死消散殆尽。
想到这里,祝景乾有些得意,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几许。
赵渭一愣,不知道她又在想哪一出。
看到对方盯着自己,她连忙收起脑海中翩跹的想法,恢复原先冷冷的表情,淡淡问道:“你醒了?”
赵渭看着她明知故问,扯了扯嘴角,刚想起身应答,身子却依旧无力,挣扎了几下便放弃了,继续老老实实躺着,道:“多谢公主殿下关心。”
“你已经昏睡两日,醒了便好,父皇得知此事后大发雷霆,南平大将军派兵增援公主府,同时全府戒严,封锁消息,秘密追查凶手。”
“凶手是谁有什么头绪吗?”
祝景乾一怔,难得地朝着他笑了笑:“应该是有进展的,准备水落石出了。”
赵渭神色犹豫,没有问下去,一种道不清的诡异氛围隐隐流动在两人之间,似乎夹杂着不该说、不该问的话,所以两人默契地没有问答下去。
祝景乾已经和祝景年商量好,现地牢里正好有一名身份特殊的罪犯,原先是前朝的边关小卒,时不时抵御来骚扰边境的小国,因为离都城云京太远,灭朝的战火传不到这边境之地,待他所在的军队赶回云京时,永徽帝已经建立新朝云昭,万象更新。
这支军队降的降、逃的逃,也有几人不肯臣服于永徽帝的统治,暗中通敌别国多年。
这些年来,在武力的碾压下,这些人有不少都死在了铁蹄下,他不停躲藏躲藏,却也在几年前被活抓入狱。
他受尽折磨,却始终不肯说出其他叛国之人藏匿的地方,永徽帝念起忠烈,免除车裂,却逃不过牢狱之灾,终生监禁。
这个人武功不差,心思狠毒,再加上关押多年,难免狱卒“一时疏忽”,不小心让他跑了出来,又出于对新朝的恨意,冲动之下刺杀最得宠的云昭长公主,却因难得近身,便转而把箭矢指向了朝堂上当红的驸马,这一连串事情,看上去便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祝景乾想着再装模作样查几天,便轮到皇兄上场抓拿凶手,再由自己亲口指认。
至于赵渭怎么想,哼,谁理他?
祝景乾想着再随便聊几句就离开,尽到自己表面上的义务,却听到赵渭冷不丁又开口问道:“为什么是我?”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她眨了眨眼,面不改色把目光从赵渭脸上移开。
“也许是我那天经常待在屋里,不常游走于外头,刺客找不到可乘之机,父皇知道你委屈,特地派了宫里多名御医来照顾你……”祝景乾慢慢解释。
听到一半,赵渭轻轻摇了摇头,虽然没有出言打断,却让她的话慢慢停下了。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两人之间沉默着,压抑得说不出话。
祝景乾叹了口气,转身走向小泥炉,斟了大半碗浓得发绿的药,递到他面前,道:“你还是好好休息吧,趁早把药喝了,早点把身子恢复好,免得辜负李大人对你的期望。”
赵渭盯着这碗尚冒着热气的液体,舌尖有些发苦,硬撑着弯起身子,颤颤巍巍接过。
他半坐在床上,把药端到嘴边,却迟迟没有喝下去,想了想又道:“有劳殿下了,殿下想的周到,臣会尽快调养好身子,把落下的政事尽快处理好。”
祝景乾盯着他,道:“不必了,你落下的那些政事,父皇已经交由我代理了。”
赵渭的手一顿,碗中的药立刻荡漾起来,险些泼出来,他却无暇顾及,猛然望向祝景乾,下意识道:“什么?”
方才还病怏怏的样子,现在却立刻警醒起来,连声音都利落了几许。
祝景乾偏了偏头,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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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一边嘴角,饶有兴致地重复了一遍:“父皇说由我暂处理你这几天积压的事务,直到你身子恢复完全。”
赵渭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瞬,他低下头,盯着碗中的药,极力掩盖自己眼中的不安。
明明手臂一动不动,但是他觉得那碗浓绿的药竟然旋转起来,慢慢汇聚成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仿佛要把他的灵魂卷进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以旁人察觉不到的方式缓缓吐出,软声道:“公主远离朝堂许久,政事烦扰,恐怕会劳心费神,臣如今身子无碍,虽不能每日上朝,但于榻上也可继续处理政务,望公主体谅臣一片拳拳之心,在陛下面前解释一二。”
祝景乾依旧保持着那浑浊的笑意,皮笑肉不笑道:“最近府上戒备森严,即便是我,也不是想出去就能出去的,待到真凶落网,我会与南平大将军一同入宫回禀父皇,届时我自然会为你讲好话,道你病时依旧挂心于政事,没有功劳也有心劳。”
赵渭没有和她继续争执下去,沉默了片刻,又问道:“此事是陛下亲口言说?”
祝景乾一愣,旋即沉下脸来:“你胆敢怀疑皇命?”
他立刻摇摇头,严肃道:“臣不敢妄言,望殿下恕罪,既然是殿下之语,臣岂有不信之理,还望殿下多多海涵,臣只是想着,把这些政事全部推给殿下实属不该,若殿下遇到抉择不定之事,不妨不耻下问,与臣探讨一二。”
“赵大人所言极是,本公主定会采纳此意。”祝景乾冷冷回应。
赵渭扬起嘴角,露出了祝景乾再熟悉不过的、千篇一律的微笑,像一名谦和又尔雅的君子,让人忍不住放下戒心。
祝景乾可没有放下戒心,她看似高傲冰冷,实则藏在袖中的手已经微微发汗,心脏扑通扑通好似要跳出胸腔,就连耳朵尖都有些微微发红。
什么代替赵渭暂时处理政事,都是蒙人的。
原本属于赵渭的政事实则转到了中书令手中,中书令为稳固同盟,又在永徽帝面前建议把这些事情交由太子处理,所以现在完全是祝景年在一并处理原本赵渭要做的事情。
赵渭现在是六品的中书舍人,平日里负责起草诏令、记录皇帝言行和参与修编书籍等繁多杂乱的文书工作,属于皇帝身边的近臣,这项工作由身为太子的祝景年代理,于情于理也都十分合适。
而祝景乾不过狐假虎威了一把,让赵渭以为自己实权旁落而忐忑不安,现在看来很是奏效。
在赵渭看来,自己身为公主驸马,永徽帝把自己的事务交由公主代理,是完全正常不过的,所以即便方才下意识地怀疑过,最终还是相信了。
“既然没有什么话要说了,还请赵大人慢慢修养身心,我还有事要忙,恕不奉陪了。”祝景乾见他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端着药却不喝,不由得心里暗笑,说罢便要离去。
赵渭没有再阻拦她,也许是认命了,也许是还在思索着什么,他的目光游离不知道何处,只是嘴里道:“臣身子不适,不能亲自恭送殿下。”
祝景乾笑笑,没有多说什么,身影隐退到了屏风后。
赵渭低头撇了一眼手中的药,终于想起来,轻轻抿了一口。
药已经凉透了,比尚在温热的时候更加苦涩,似乎五脏六腑都要枯萎破碎,但是他没有命人再温一次,反而像失去味觉一般,慢慢啜饮,直到此碗见底,只剩下些许的药渣。
37. 簪子失窃
祝景乾很久没走出过书房了。
毕竟永徽帝下令,在捉拿到凶手之前,任何人都不可随意进出公主府,也不许任何人将此事泄密出去。
她和祝景年商议好了,再过几天便是推出替罪羊的时候,说是替罪羊,左不过是个本就有通敌之罪的罪犯,罪上加罪,届时一定会被处以极刑,死人的嘴巴不会说话,一切真相都会随着刽子手的刀落而终结。
至于那所谓的“真凶”,她一开始便隐隐猜出了几分,但是直到她秘密出府找到祝景年,才知道背后的缘由有多荒谬。
总是觉得自己可以掌控全局的的赵渭,左不过也是权力漩涡里一颗无足轻重的小石子,是位高权重者测试忠诚和信任的牺牲品。
祝景乾看得出来,在她那位皇兄的心里,秦扶玉是可比赵渭有潜力、也更好掌控的一枚棋子,毕竟赵渭更像是赵贵妃一党的人,而祝景年虽身为其子,却隐隐有与之对抗分裂之势,少不得扩充门客,培养势力。
可惜秦扶玉在经历了漫长的考验,终于获得太子信任那一刻,祝景乾不合时宜地出现了。
说起来还真是讽刺,最初是赵渭向祝景年举荐了秦扶玉,到现在秦扶玉竟然成为祝景年对付赵渭的工具,若是赵渭知道了真相,以他那般高傲的姿态,估计有得他好受的了。
不过正如刚才所说,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即使赵渭隐隐猜出了什么,秦扶玉一死,所有事情都将死无对证。
至于他会怎么死,谁在意呢。
皇兄估计要恨死自己了吧,好不容易得到一个能文能武又如此忠心的手下,还没来得及给他安排一个正经官职,就被自己要挟,忍痛割爱。
说不惋惜也是假的,毕竟如此才子沦落为戏子,少不得叫人起了救风尘的怜爱心思,起码不久前,她是真心实意对他感兴趣的。
要怪就怪皇兄捷足先登,非要把人家卷入政治漩涡里吧。
“殿下,福海嬷嬷求见。”沉玉从门外走进来,轻轻禀告。
祝景乾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把人请进来。
此刻正是月末,福海嬷嬷按例会把整个月的府中账单过目,细细检查开支,还要重新安排各个院子的婆子妈子等,通常都会有许许多多琐碎的事情堆积在此刻。
按理说应该正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这时竟然亲自来找祝景乾,想必是突然有什么要事要请示,毕竟和她同一等级的岳川公公忙于宫中和府里的联络,没有了可以商议的人,就干脆直接来找祝景乾了。
可她从来不理府中繁琐的事务,想不出有什么要事值得嬷嬷来找自己。
“参见殿下。”
即便现在府中人人焦头烂额、自顾不暇,福海嬷嬷依旧梳着得体简洁的高髻,用素素的银簪绾着,干净利落地走到祝景乾跟前行礼。
虽然眼底的乌青看得出她近日也十分疲惫,但是依旧步履稳健,面容端庄严肃,保持着一府管事应有的体面。
祝景乾连忙起身扶起,两人虽是主仆关系,但是福海嬷嬷毕竟是宫里的老人,从小带着她长大,于情于理都不该怠慢。
“福海嬷嬷难得亲自找我,可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她扶着福海嬷嬷坐到对面的椅子,又亲自斟了一碗茶放到她面前。
福海嬷嬷象征性地拿起了茶,却没有直接喝下去,而是问道:“殿下这几日睡得可安稳?膳食有没有不合口味的地方?”
祝景乾摇了摇头:“都和平日一样,左不过麻烦了些,每次用膳都要经过多重检查,传到我面前时汤都凉了,还有就寝时庭中巡逻的士兵也有些吵,不过不碍事。”
“这几天情况特殊,为了殿下的安全着想,这些规定是不能随意更改的,殿下也只能多加忍耐了,若是有什么可以通融的小事,殿下倒可以尽管提。”
“不必了,现在人人自危,每个人都忙得很,我也该识时务一些,守好自己的本分,不给旁人添麻烦就是了。”
“殿下蕙质兰心、思虑周全,实乃公主府上上下下的典范…...”
两人一来二去,尽是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渐渐地,祝景乾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当福海嬷嬷拿起茶杯润润嗓子的间隙,她立刻先发制人,问道:“嬷嬷此时专门前来,可是有要事与我商讨?”
福海嬷嬷拿着茶杯的手果然一顿,笑了笑:“殿下察言观色入微,老奴正想着如何开口,毕竟此事确实有些为难,不便让旁人得知。”
祝景乾脑子里立马浮现许多事情,但是又想到福海嬷嬷长居府内,左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事情罢了,便轻松问道:“嬷嬷但说无妨。”
福海嬷嬷放下了茶杯,“早上贵妃娘娘派人来请示殿下,想借殿下大婚时的一件首饰一用,因为那件首饰的款式新颖独特,别具一格,想按这样的样式再命人打一件相似的,说是为了提前准备将来太子妃的聘礼,这件事陛下也知道,所以此番特地来求殿下准许。”
宫里头的贵妃娘娘只有一个,自然是赵贵妃。
但祝景乾有些奇怪,福海嬷嬷已经把事情细节说得面面俱到,只需要她点一下头便可,何故刚才一副左右为难不肯开口的样子呢?
“赵贵妃是怕我爱惜珠宝,不舍得借她,才故意让父皇知道吗?”她有些好笑,“多此一举。”
福海嬷嬷识趣地没有顺着她的话发表看法,静静等着她发话。
“既然如此,直接借了便是。”
没想到福海嬷嬷神色开始有些为难,还没等祝景乾问话,她便道:“因为贵妃娘娘借的是殿下大婚时的首饰,想来是十分贵重的,正巧这几日例行清点府库,老奴本想先找出这件首饰,一同拿到殿下面前再请殿下定夺,谁曾想专门掌管首饰的莺娘道那件首饰不在库中,竟不翼而飞了!”
“不翼而飞?”祝景乾下意识重复,眉头轻皱。
“莺娘毕竟是殿下亲自选出来的人,老奴不会妄自揣测,但是特别贵重的首饰都会分门别类地放入库中收好,不像平日里常用的首饰日日有人保养擦拭,只怕那件首饰太久没人查看,倒不知是何时丢的……”
祝景乾不语,她知道福海嬷嬷的意思,虽然她看似信任莺娘,但明里暗里无一不责怪着莺娘。
福海嬷嬷看着祝景乾沉默着,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表达才好,毕竟若是首饰丢失了,无论是不是被偷,莺娘作为掌管首饰的贴身侍女,势必是要被问责的,怕就怕莺娘出身不好,误以为自己有意针对她,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可是每个月例行清点首饰的活儿都是莺娘做的,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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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因为赵贵妃派人借首饰,福海嬷嬷才一同前去清点,谁想到早不丢晚不丢,偏偏这时候丢了。
府中有人出了监守自盗的事情本就十分严重,况且丢的又偏偏是大婚之日佩戴过的饰品,贵重程度可想而知,而且这件事一旦让赵贵妃知道了,再加以散布出去,只怕叫旁人觉得公主府管教不力,丢了脸面。
“丢的是什么首饰?”
“金累丝点翠凤尾发簪,”福海嬷嬷准确说出了这个繁复累赘的名称,又加以补充,“贵妃娘娘道用金累丝的工艺缠绕出的凤尾着实惊艳,但无奈内务府造办处只做出了这一支簪子,而且图纸也弄丢了,只好来求殿下借用。”
听到这个名称的时候,祝景乾就已经慢慢倒吸一口凉气。
这不就是大婚初见秦扶玉时,自己随手摘下来送给他的那支簪子吗?
这簪子的制作工艺原来这么复杂,竟然就这样被自己随手送出去了?
其实如此华贵之物本就不该送出去,更不该送给下九流的戏子,不过她根本不在乎这场婚姻,随手将大婚之物送人只会让她心中暗爽。
而且她想着秦扶玉也不敢变卖,更不会有人特地注意到这件事,除非秦扶玉把簪子大摇大摆戴在头上,不过这样应该会让人以为是个疯子不小心捡到了吧?
除了这支簪子之外,其他的首饰这么多,一个赛一个漂亮,怎么赵贵妃偏偏就想着要这件,正巧内务府又把图纸弄丢了呢?
福海嬷嬷见她迟迟不语,不由得提醒道:“殿下,此事要不要公事公办?只是现在府中戒备森严,再加上此事,恐怕人心惶惶啊。”
祝景乾回过神来。
公事公办,就是把府上所有人聚集在一起搜身,同时派人把各个院子各个厢房全部搜查一遍。
寒了下人的心是其次,最要紧的是难免不捅到外头,又是刺杀又是失窃,让自己的脸面往哪里挂?让皇室的威严何存?
而且中书令之女李夭夭仍暂居公主府,中书令爱女心切,已经向永徽帝上书过多次,恳求先把李夭夭接回中书令府,但都被永徽帝以一视同仁之由驳回,中书令不敢埋怨皇帝,难免不把怨气撒到祝景乾头上。
公事公办是万万不可了,毕竟李夭夭所居住的院子搜也不是,不搜也不是,搜的话伤了和气,可若是除了她之外全搜了也没找到,她岂不是要背上莫须有的怀疑?
祝景乾按住太阳穴,隐隐头疼起来。
“先传莺娘来见我吧,此事切莫声张。”
福海嬷嬷点头:“这件事除了和殿下说过,其他人都不知道,贵妃娘娘的人还等在外头,要不要先让他回去?”
“嗯,和他说现在府中戒严,不方便出现物品交接,待到真凶落网,我亲自送过去给她也不迟,这样父皇那边也有个交代,她也不好意思再麻烦父皇,要我现在就交出来……”
“是。”
看着福海嬷嬷离开,祝景乾才松了口气。
传莺娘来不过也是缓兵之计,她还没想好,是否要把这支簪子的真实下落告诉福海嬷嬷。
毕竟簪子事小,但若是在这个关头牵扯出秦扶玉这个人,事情便不可控制了。
还好秦扶玉是将死之人,不然她可不会拉下脸,要回自己已经赏赐出去东西。
38. 莫须有的信物
“殿下!奴家是冤枉的!奴家一直恪守本分,绝对不会做出如此逾矩之事啊!”
房门还未推开,祝景乾便听得到院内莺娘火急火燎的大喊,刺耳得紧。
她啧一声,立刻起身,气冲冲地走到门口,猛地拉开门扇,正好和刚要推开门的莺娘面对面。
四目相对,祝景乾眼里的恼火毫不掩饰,莺娘悬在半空中做出推门动作的手讪讪放下,一时有些尴尬。
福海嬷嬷气喘吁吁地从后头小跑过来,见祝景乾已经站在门前,眼神冰冷,立刻怒斥莺娘:“没眼力的东西!又跑又喊,还把府上规矩放在眼里吗?!若是叫旁人看到了,成何体统?!”
莺娘慌张的神色稍微收敛了些许,只是依旧一直眼巴巴地盯着祝景乾,祝景乾捏了捏眉心,手一挥,命两人赶紧进来。
待到房门一关,莺娘又忍不住出声,可怜巴巴道:“殿下……”
福海嬷嬷又皱起眉头,刚要开口,祝景乾却先一步抢在她前面呵斥:“好了好了,我相信你,但是你也沉稳些,没有大张旗鼓抓你来就不错了!本就是想大事化小,你在我门前哭哭啼啼,倒是叫别人看了笑话去!”
莺娘噤声,老老实实站在她面前,垂下头。
祝景乾看着她惊慌又担心的模样,有些好笑,心中却也百般无可奈何,毕竟莺娘确实是无辜的,但是簪子的下落又不好明说,只得让她受一下委屈了,而且莺娘散漫惯了,确实要找个机会磨一磨她的性子。
既然人已经站在自己跟前了,还是装模作样审问一番罢,也好给一旁看着的福海嬷嬷一个交代。
于是祝景乾清清嗓子,问道:“嗯……你上一次例行检查府库里的首饰是什么时候?”
莺娘回答得倒是快:“回殿下,是霜降时分,那是奴家第一次进府库,还是沉玉姐姐带路的。她教我识字,认识每一本册子、每一格放东西的柜子,殿下可以传她来问,奴家从来没有在里头擅自行动过!”
祝景乾想了想,继续道:“不必传她来了,太麻烦。我大婚那日后收下来的金银首饰,是什么时候放回府库的,你有看过这些记录吗?”
莺娘思考了片刻,道:“那时奴家还未投到殿下麾下,没有经手这些记录,最多是上次被沉玉姐姐带着熟悉的时候粗略翻看过……”
“你何时会用‘麾下’这个词了?”祝景乾有些忍俊不禁,“自打你留在府里,言行举止倒越来越像外头官家的小姐了,只是还有些沉不住气,总是慌里慌张的。”
莺娘笑笑,刚想接话,却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问:“对了,殿下可否再细细描述那簪子的样子?”
祝景乾不知道她问这个做什么,而且她从来不记这些首饰的名称,但是她略微思考,还是老实回答:“我想想……那是一只长长的金色簪子,上头的凤凰是纯金雕刻的,九条凤尾用了金累丝的工艺,凤凰羽毛还是点翠的,眼睛则是红宝石……”
“金累丝点翠……”莺娘喃喃重复,“且不说那些繁琐的雅称,就只看这两项工艺,奴家却从不记得有哪件首饰是把这两个工艺都用上的!”
“什么意思?”
“殿下,恕奴家直言,”莺娘的脸色认真起来,声音也严肃了不少,“或许这件首饰从一开始就没有放入府库,而是大婚那晚就弄丢了!”
祝景乾一怔,愕然地望着她。
福海嬷嬷看到祝景乾神色不对,连忙道:“这话不可胡说,如此贵重的首饰,若是丢了可是一件大事!其中又不知道牵扯到多少麻烦!”
可福海嬷嬷不知道的是,祝景乾此刻的表情不仅是吃惊,更多的是心虚。
该死!早知道不掩耳盗铃了,没想到这莺娘如此机敏,还如此口不择言,一语道破了关键所在。
何况福海嬷嬷也在场,若是提醒自己追查起来,倒是让自己无法圆场。
“嬷嬷也请仔细想一想,册子上何曾有这等首饰,只怕一开始就没有把这簪子纪录在册,所以嬷嬷才找不到对应的东西!”
果然,福海嬷嬷思索片刻,神色有些动摇,也道:“殿下,此物贵重非凡,万万不可流入民间,否则有损皇室风范,现在是否要传罗虎着手调查?”
“我……”祝景乾有些语塞,头皮发麻。
正当她汗流浃背之际,窗外突然传来一道雄浑的声音:“殿下,属下有要事相报!”
这不正是罗虎的声音吗?
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这时候来。
祝景乾皱起眉头,叹了一口气就要起身出去迎接。
不管罗虎要禀告什么事情,自己都不得不把这件事告诉他了,早知道自己一开始就不该找这么多借口,现在倒是越扯越大了。
怀着略微沉重的心情,祝景乾走出房门,却发现他大汗淋漓,身上沉重的盔甲还来不及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过来。
大约是从宫里回来吧,祝景乾想,平日他在府上很少穿着如此严肃的盔甲,大多数都是轻便的武装,穿盔甲反而行动不方便。
“发生什么了?怎么如此着急?”
“回殿下,凶手找到了!属下协同太子殿下顺着线索一路排查,正巧在东边的破庙找到此凶手,凶器弓箭和那日他穿的衣物都一应俱全,人赃俱获!”
祝景乾微微一惊,不由自主攥起拳头。
皇兄已经开始行动了?这么快?
“凶手现在在哪?”她连忙追问。
罗虎的表情更加严峻,道:“经太子殿下仔细辨认,此凶手竟然是狱中的逃犯,先前是通敌之罪,想必怨恨云昭王朝许久,才胆大包天潜入公主府,现在殿下已经将他押回刑部,等待陛下亲自发落!”
祝景乾轻轻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努力让自己心神稳定下来,片刻后睁开了眼,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深邃。
她挥了挥手,福海嬷嬷识趣地带着莺娘退下了,莺娘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她一个眼神制止。
簪子的失窃和眼前这桩大事相比,自然不算什么,福海嬷嬷知道祝景乾等下一定会进宫,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她只能把簪子这件事压下去,主持好府中大局。
“岳川公公这几日一直在陛下宫中服侍,殿下若要进宫,可以提前与他联络。”福海嬷嬷轻轻提醒,便带着莺娘退下了。
岳川公公本来是永徽帝身边的贴身侍从,祝景乾搬入公主府时,永徽帝为显对她的宠爱,特地拨了他过去,至此已经约莫十年。
平时府上和宫里的联络多半都是靠岳川公公,想必这几日永徽帝也是心力交瘁,见到旧人倍感欣慰,就把他留下了。
“安排马车,我即刻入宫。”
罗虎抬头,似乎有些犹豫,片刻后问道:“殿下要带几位侍从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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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下好准备对应的马车。”
“就你和我,同乘一辆马车足矣。”
罗虎一愣,虽然有些不妥,但他从来不会质疑和忤逆祝景乾的命令。殿下说一辆就是一辆,大不了背后再多安排一些暗卫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到宫门再停下便可。
他点点头,转身便走,身上的盔甲哐啷作响,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车夫没有用府上惯用的那几位,而是另叫了一个府兵,他驾驭马车如驾驭沙场上的战马,虎虎生风,车厢颠簸不止,害得祝景乾在后头一阵阵反胃。
虽然车厢总是左摇右晃,像是快要散架,但是速度确实很快,不出一刻便到了北面的宫门口。
一路上罗虎都默不作声,双眼直勾勾看着前方,双手端正地放在双膝上,面容严肃得有些无趣。
祝景乾知道他的作风,便没有找他搭话,况且她的腰被马车晃得一阵阵钝痛,自顾不暇。
到了北宫门,马车才缓缓慢下来,宫门前的士兵见此马车样貌普通,伸出长缨将其拦下。
祝景乾掀开帘子,亮出了公主令牌,士兵立刻恭敬退后,大开北宫门。
她把脑袋缩回帘子,突然发现罗虎直勾勾望着她,面容凝重,加之罗虎常年习武,眉间隐隐有着煞气,和祝景乾距离又近,倒是把她吓了一跳。
罗虎连忙低下头:“属下失礼,殿下恕罪。”
“没事,怎么了?”
他犹豫了一下,又道:“不知有一件事当不当讲……”
“你都这样说了,还有必要问我讲不讲吗?”祝景乾嘴角抽了抽,“你平日可不是这样瞻前顾后的性子,但说无妨。”
“方才殿下出示令牌的时候,属下突然想起一件事。”
“嗯?”
“殿下可还记得那名叫白狼的小兵?他道凶手当时可能并非默默潜入公主府,而是冒充商贾,出示的公主的信物,才被士兵们放进来的。”
祝景乾一怔,瞳孔猛地一缩,心脏又开始扑通扑通跳起来。
她这细微的变化可逃不过罗虎的眼睛,罗虎顿了一下,继续道:“可是属下捉拿凶手归案的时候,没有找到长得像白狼所说的信物之类的东西……搜出的那些东西除了凶器以外都是一些破烂,没有算得上贵重的东西。”
祝景乾还想装傻:“然后呢?”
罗虎没想到对方竟然像听故事一样问出这句话,仿佛把自己当成了无事人,不由得有些语塞,只好挑明道:“殿下不觉得蹊跷吗?这些天,属下也大力排查民间有没有流出宫中的宝物,但是一无所获,如果不是这凶手故意藏起来的话……会不会白狼当时见到的人,和这名凶手,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你想的也太多了吧,说不定这东西已经流入黑市,根本搜不到。而且假设是两个人的话,那人混进公主府又是为了什么呢?再者,事发当天我们不是封锁公主府,逐一排查可疑人了么,除了沿着屋脊逃跑的那凶手,当时也没查到其他的可疑人呀。”
罗虎又低下头默默思考,祝景乾看着他思考的样子,脑海里的弦已经高度紧张地绷紧,生怕他又问出其他问题。
“会不会凶手不止一人?”他抬起头,目光炯炯。
祝景乾刚张开口,马车却骤然停下,停在了养心殿偏殿前,车厢外有小太监扯着嗓子大喊:“长公主殿下驾到!”
39. 乱臣贼子
“别纠结了,那信物估计真的被他秘密卖掉,所以你才找不到,无论如何,真凶已经抓拿归案,现在讨论如何处置才是要紧事。”
祝景乾说罢,掀起帘子走下车,底下早有一众宫女低眉候着,把柔软的丝巾放在掌心,再恭敬地托起她的手。
罗虎看着她高傲的背影,不由得愣了愣,莫非真的是自己多虑了?
他甩了甩脑袋,也跳下车。既然殿下让他别纠结,那他便不再纠结了。
祝景乾刚立定好,发现殿门下站着两名华服太监,一位是太监首领钱公公,另一名便是岳川公公。
她连忙甩开一众宫女,提起裙摆来到他面前,径直问道:“父皇何在?”
“陛下他……”岳川公公对她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但是话一开口,却又带着些犹豫,“陛下在殿内翻阅文书,早上特地嘱咐奴才,若是殿下要进来无需通报。陛下最近似乎是打算把我朝的礼仪典章重新修缮一番,现在应是正和相关臣子议事呢。”
“召见的臣子是谁?”她随口一问。
“奴才这就不知道了,似乎是前几日新晋上来的,由赵贵妃引荐,封了翰林院修撰。”
祝景乾本来已经想推门而入了,听到此话不由得又停下来,宝石绿的耳坠摇摇晃晃,打在脸颊上,但是她顾不得疼头,下意识问道:“赵贵妃?”
岳川公公微微躬身,没有多话。
祝景乾冷笑,赵贵妃就爱干这种事,和中书令一个负责弹劾,一个负责引荐,久而久之下去,恐怕整个朝堂的文官都要被他们换过一遍了,待会儿还是劝劝父皇吧。
她也不是傻子,知道岳川公公显然是有什么话想说,但是有钱公公在场,所以不方便直说。
岳川公公现在虽然在陛下身边服侍着,但到底还是公主府的管事,心里向着她。而钱公公不同,他是宫里太监的首领,自然以宫中利益为重。
虽然猜不到岳川公公隐晦的意图,但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难道又是赵贵妃?父皇已经着手立后的事宜了?还是亲征南疆的进程又加快了?
先进去再说吧,现在要紧的是赶紧鼓动父皇把“凶手”尽快处死,以绝后患。
而且先前诈了赵渭自己暂领政事,正好待会儿让父皇给自己找点活儿干,免得被他看破丢了面子。
她点点头,推门进殿,留下罗虎在门口随时听命。
这座偏殿主要是用作藏书,大多数都是由上一个王朝留下来的古籍。殿内书架林立,一眼望不到头,空气里弥漫着腐朽而古朴的味道。
修建这座宫殿的工匠手巧非常,窗棂错落有致,光线很好,可以看到许多灰尘在光影中沉浮,宁静美好。
周围太安静了,只剩祝景乾衣角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缓缓走到御案前,却发现空无一人,父皇不在,臣子也不在,似乎一个人都没有。
御案上倒是堆着很多古老的卷宗,淡淡的芸草香萦绕其中,其中一份崭新的文书倒是显得尤为突兀。
上头墨痕未干,显然是下笔之人刚离开不久,右下角印着一枚的皇印,猩红刺眼。
祝景乾轻轻拿起来,随意一瞥,纸上的字迹古朴苍劲,一笔一画皆若千里阵云,自带苍润的金石之感。
显然不是父皇的手笔,父皇出身武将,书法断不可能这么好。而皇兄的书法风格笔势如刀、锋芒毕露,像淬了毒的匕首,少了纸上的沉稳和内敛。
她还未来得及继续细看,侧边的书架突然传来一声浑浊的清咳:“乾儿,你何时到的?”
祝景乾连忙放下这份文书,恭恭敬敬单膝跪地:“臣女参见父皇。”
永徽帝穿着轻便的赭黄袍衫,边走边拍着袖子上的灰尘,显然是从阁楼上刚下来,“不必多礼,朕早料到你会来,也知道你为了什么而来。”
“父皇英明,此事关乎臣女驸马,臣女自然是要来的。”她站起身,主动为永徽帝拉开桌椅,待他稳当坐下才往旁边走,盘着腿坐到塌上。”
“你何时这么关心他了?”永徽帝随手把案上乱七八糟的卷宗叠在一起,勉强收拾出一片空着的地方。
“此事关系重大,不仅是关乎赵渭性命,臣女怕暗处有人谋划着更大的阴谋,对江山社稷不利,”祝景乾顿了顿,有些急切,“听闻凶手先前便是戴罪之人,恐怕暗地里一直和反叛军有联络,不能不未雨绸缪。”
永徽帝靠在椅背上,食指一搭一搭地敲击着木质的案几,表情有些微妙,不知道在想什么。
祝景乾微微一顿,马上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自己都能想到的事情,父皇身为一国之君又岂能不懂?恐怕父皇已经觉得自己在看轻他,大大失了君臣分寸。
她微微低下头,有些不安。
还是自己太过急躁了,前些日子的故作沉稳还是撑不住,真到要紧时候,自己那坏性子依旧忍不住流露出来。
“乾儿。”
祝景乾一抖,马上应答:“臣女在!”
她有些紧张,已经做好了被训话的打算。
“你说得对。”
她一怔,袖中握紧的拳头微微松开。
永徽帝没有看她,不停摩挲着案几上一圈圈的年轮,嘴角的皱纹扯出几丝不知名的笑意。
“那人已经重新被押进大牢,放置在最深处的地牢里,朕本想派人严刑拷问他背后还有没有其他人,可是发现他不知何时被毒哑了喉咙。”
祝景乾轻呼一口气:“这人真是狡猾,怕是早有了被抓回去的准备,提前在口中含药了。”
“奇怪就奇怪在这点,”永徽帝捋了捋下巴的胡须,皱起眉头,“为何只是将自己毒哑,而不选择更稳妥的自尽呢?难不成他故意想承受刑部七十二般刑罚?”
“这……”祝景乾也微微皱眉,“或许他早已是一枚弃子,在逃出大牢与其他反叛者取得联络之后就被毒哑了,如今不过是发挥他最后的余热。”
永徽帝点点头,“你和朕想得一样,新朝建立十几年来,一直忙于恢复民生、发展经济,无暇顾及当年逃走的那些叛军余孽,如今时日渐久,防不住有心人暗结旧部、招揽亡命。其实近年来一些偏远县乡已有多支反叛军蠢蠢欲动,不过倒也不成气候,但这些人如烧不尽的野火,灭掉一批又冒出一批,这样下去只怕渐成燎原之势。”
祝景乾吃了一惊,父皇此番话正暗合上一世云昭王朝的结局,但是这个结局距离现在还有十余年,她原本还未打算想得如此长远,没想到竟被父皇一语道破其中关键。
帝王不愧是帝王,尽管父皇是一介武夫出身,但能坐上皇位的又岂能是什么等闲之辈?
自己不过是多了一世的记忆,但是心性和眼光依然没有改变,实在惭愧。
既然父皇都这样说了,祝景乾便挑着上一世的重点,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反叛军层出不穷,臣女认为可能是背后另有一番势力在谋略操纵着,他们恐怕蛰伏多年,只为等待我朝松懈下来,再一举发起叛乱,而现在正是他们逐渐试探我朝态度的开端,我们不能让步,必须把一切火苗掐灭。”
“朕现在已经着手调查背后的是哪股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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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反叛军训练有素,而且装备精良,不似普通的草莽豪强,估计是前朝的王公贵族,以燕皇正统之名召集这些贼心不死的愚民,真真乱臣贼子!”
永徽帝越说越愤怒,原本散漫敲击着桌面的手指也换成了拳头,“咚”地一声砸在案几上,唬得祝景乾连连摆手。
“父皇息怒,不过是前朝余孽的小兵小将罢了,那燕皇在位时如此残暴,根本配不上顺应天道之人,我云昭王朝才是上天之命、万民之盼,这些余孽妄想动乱江山,实乃蜉蝣撼树,可笑至极!”
永徽帝缓了缓,“你说得对,现在急不得,先处理好眼前的事,一步一步来才是正道……蓄意潜入公主府、刺杀驸马的那人,五马分尸便是,正好以儆效尤,震慑震慑那些人。”
祝景乾见他又把话题聊到这凶手的头上,还亲自下令以酷刑处决,顿时喜不自禁,连忙挽起袖子凑到案几旁,弯下腰细细磨墨,方便永徽帝即刻写圣旨传达出去。
“磨墨的动作倒是利索,想来近日在书房用功了不少啊。”永徽帝流露出赞许的目光。
“臣女这几日闷得慌,只能专心研读书籍。”祝景乾低眉答道。
“听从府里回宫的御医道,赵渭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身子还是弱了点,不宜下床见风。”
“是,他不爱喝药,自然好得慢些。”
“呵呵,朕见他平日里言行举止无不得体,堪称完美典范,谁曾想也有不肯吃药这一脾性,倒显得他比以前平和有趣了。”
祝景乾有些不满他的赞扬,没有答话,只是一个劲磨墨。
看着她紧紧抿起的嘴唇,永徽帝才自觉自己有些失言,打着哈哈道:“不过他这几日堆了一堆政务,耽误了朕许多事情,不好不好。”
祝景乾这才微微一笑,接口道:“臣女听说他的职责由皇兄代劳,皇兄更了解父皇,怎么反而还耽误了呢,难道皇兄做得不够好?”
永徽帝呵呵一笑,突然露出了极为满意的神色,下意识又开始捋灰白的胡须,“近日赵贵妃引荐了一名聪慧书生,原本是太子府上专门整理藏书的小厮,没想到一番交流下来,他竟谈吐得体、才学过人,朕心下大喜,便封他为翰林院修撰一职,这几天正巧顶了赵渭的空缺。”
祝景乾挑了挑眉,心想终于说到这件事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严肃道:“父皇,恕臣女直言,后宫向来不许参政,近年来赵贵妃的手是不是伸得有些长了?”
永徽帝脸色果然有些不悦,道:“朕向来爱惜贤能,那人确实担当得起‘后生可畏’四个字,何况英雄不问出身,赵渭尚且来自对外封闭的睦州,而此人才学绝不在赵渭之下,朕又有何忍心让明珠蒙尘?”
“不在赵渭之下?”祝景乾皱起眉,下意识重复了一遍,“赵渭可是仅次于状元、榜眼之下的探花,难道他比状元榜眼还厉害?”
谁知永徽帝竟然认真地点点头,道:“他只怕是碍于身份卑微,没有参加过正统科举考试,但是朕与他粗略谈论治国理政、经史典籍,他的见解完全不亚于前几位。”
祝景乾有些发愣,磨着墨的手都不自觉慢了下来,“岳川公公道父皇近几日忙于修缮礼仪典章,常常召见一名臣子从旁辅助,可是此人?”
“正是,朕听到你进门,便留了他在三楼独自整理古籍便下来了,你若是想认识认识,朕就命他下楼与你探讨一二。”
祝景乾犹豫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罢了,臣女相信父皇的判断,既然父皇道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臣女心中唯有敬佩,不能耽误他做事。”
40. 秦大人
“也罢,到底是外人,”永徽帝随手拿起一卷竹书,看着上面的字迹,慢悠悠读了出来,“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鹰乃祭鸟,用始行戮……恰好冬至将至,那便冬至那日处刑吧。”
祝景乾点点头,取了一支毛笔放到砚台中润了润,恭恭敬敬地递到永徽帝手边。
永徽帝接过毛笔,盯着面前空白的诏书沉思片刻,旋即下笔如游龙,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便写完了。
她恭恭敬敬接过这张薄薄的诏书,粗略看了一眼,墨是上好的墨,这半会儿的功夫就已经干透了。
“父皇,国玺盖章。”祝景乾提醒。
“哦,对。”永徽帝马上在案几上翻翻找找,但除了笔墨纸砚和一大堆卷宗之外,哪还有国玺的影子。
他思索片刻,恍然大悟:“翰林院修撰协助朕修缮礼仪典章,朕命他拿着国玺到三楼取看前朝遗留下来的一些文书,那些文书还未来得及仔细整理,恐怕有一些煽动人心的禁忌内容,朕之前命看守书籍的书吏严加监督,除非持有朕的国玺,闲杂人等不许入内。”
祝景乾听到一半便心生不悦,劝道:“父皇,那可是国玺,就这样给了一个刚上任不久的小官员?万一他私自偷看禁宗,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这又如何是好?”
永徽帝漫不经心地挥挥手,道:“朕就说你们这些人都危言耸听了,国玺而已,一方小物件,能起什么波澜?朕手中那掌管四十万兵马的虎符才是重要之物,什么国玺凤印,无非都是那帮文臣弄出来束缚人的东西,在如今或许还有点用,若是像从前那般刀光剑影的日子里,谁跟你扯这些条条框框的东西。”
祝景乾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她知道永徽帝崇尚武力,看似重视文臣,任人唯贤,但心底里还是有些重武轻文的。
她收好诏书,想起来赵渭醒时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又道:“赵渭觉得自己耽误了政事,深感愧疚,问父皇什么时候准许他返回朝廷,继续为父皇效力。”
“他哪有这么快就好,若他心绪难安的话,朕随意分派一些松散要务送到府上让他批注便是了。”永徽帝随意搁置手中的毛笔道。
祝景乾在心里暗笑,朝堂从不缺愿意为帝王赴汤蹈火的臣子,赵渭不在的这几天里,他的位置上空缺出来的权力恐怕早已被他人蚕食了。
不过他背靠中书令,若想重回朝廷,少不了中书令从中作梗,这样一来,成也中书令败也中书令,他和签了卖身契有什么区别?
不过他在云京无权无势,若想出人头地,必少不了趋炎附势,只怕他早在一举高中之前,便已经和中书令沆瀣一气了吧。
“那臣女现在便去找修撰大人盖章,再拿下来给父皇。”她微微躬身,便要往楼上走去。
“等会儿,”永徽帝叫住了她,“朕想想,这件事也交由你皇兄去办吧,多历练历练总无害处。五日后便是旗营选拔,届时你皇兄和南平大将军同为主考,你有空的话也可以去一同观看。”
祝景乾一怔,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正好,皇兄亲自处理这件事是最稳妥之法,至于那旗营选拔,既然父皇开口了,也无需皇兄私下接她过去了,倒少了一个人情。
而且现在和皇兄关系有些僵硬,他还愿不愿意私下接自己过去还不一定呢。
她提着裙摆缓步上楼,两侧太监宫女皆半跪行礼,越往上越安静,空气中皆是淡淡的墨香。
三楼光线明显地更加昏暗,一眼望过去尽是书柜,为了防止这些脆弱的古籍被暴晒,这里窗户仅有三两个,又不许燃起过多明火,所以昏暗得紧。
她遥遥便望见不远处有一屏风,屏风旁有一书桌,书桌后坐着一个青绿衣袍的士子,他似乎是不满烛光太过微笑,看不清书籍,正拨弄着桌上小小的灯芯。
他动作太过认真,又侧着身子,竟没有发现祝景乾的到来。
“参见公主殿下。”
专管三楼书库的书吏原先在书柜前擦拭着,见到祝景乾上来,连忙小跑上前,恭恭敬敬地作揖,旋即就要跑去告诉那青衣士子。
祝景乾摆了摆手制止了他,道:“父皇新下了诏书,我只是上来借用国玺盖章,修撰大人的工作什么时候完成?我在此稍等便可,莫要打扰他。”
“这个……奴才也不清楚,”他有些为难,皱着眉头想了想,“不过大人他先前一直在翻阅书籍,好像在查找资料,刚坐下没一会儿呢,似乎准备写点什么。”
看守库房的书吏并不识字,这是刻意为之的安排,怕的便是他们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后又宣扬出去,所以书吏应该也不清楚这个修撰大人的行事进度。
“你该干什么便去干什么吧,我自己去找他便是了。”祝景乾随意遣散了这位小书吏,书吏点点头,转头继续替换每个书柜中防腐防虫的芸草了。
她垂眼看了看手中的诏书,慢慢走了过去。
脚底的木板许久未修,修过的也是只为牢固不为美观,所以走上去难免嘎吱作响,实在扰人清净。
果不其然,还未等她走到一半,青衣士子察觉到来人,已然抬起头来,待看清对方模样,不由得有些惊讶,连忙起身到桌前半跪道:“参见公主殿下。”
祝景乾一直目视前方,当青衣士子短暂抬起头来那一瞬间,她就已经把他的模样尽收眼底。
一头如墨的青丝高高盘起,用一个简洁的玉冠束起来,额间一点碎发都没有,露出光洁而饱满的额头,剑眉斜飞入鬓,眉色如墨,通身气质儒雅温柔,俊逸非凡。
他双袖合拢,两手交叠,恭恭敬敬举过头顶。这身绿袍真衬他,青竹的颜色,袖口墨绿,隐隐露出袖内米白的里衫,只是一双手有些粗糙,和柔软精致的官服有些格格不入。
翩翩公子当如是,祝景乾暗想,她见过这么多年轻的朝堂官员,有好看的有不好看的,但是好看得如此纯净的,她倒是第一次见。
怪不得能让父皇相中,毕竟任谁一见到他,就只觉得此人有儒雅随和的君子之风,不是利己世俗之小人。
如果不是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太让人印象深刻的话……
对方依旧低着头,没有她的应答,他不敢起身。祝景乾维持着原本的平缓步伐,慢慢走近他,直到自己那镶着金丝线的裙摆映入他的眼中。
“起来吧。”
祝景乾盛气凌人地抬着下巴,睥睨着他,丝毫不掩饰语调里的倨傲、张扬。
还未等青衣士子起身,她又继续道:“骨子里的奴性还是没变,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呀,见到我就着急着下跪,呵呵……贪生怕死、趋炎附势!”
听到这般讥讽,青衣士子没有多大反应,只是略带拘谨地站起身,微微垂着头,不敢看她。
“蝼蚁尚且贪生,臣自觉问心无愧,怎么能不惜命,故才出此卑鄙下策,望殿下恕罪。”
“你也知道是卑鄙下策?”祝景乾不由得冷笑,语气寒意更甚,“从前我还真当你是有节气的君子,不过是为了生计才在市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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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好奔波,谁料如今竟用这种计谋对付我,好一个‘问心无愧’!”
“殿下,”他往后微微退了半步,“你又何故这样对太子殿下呢?”
祝景乾一愣,怔怔地看着他好几秒,似乎是被气笑了,嘴角一抽一抽起来。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擅闯公主府的是谁你心里不清楚吗?不管我和赵渭有多大的仇,他到底是我的驸马,公主府到底是我的地盘,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你们置喙!”
她越说越气恼,有些控制不住音量,不远处站着的宫女太监忍不住悄悄抬起头,好奇这边发生了什么。
祝景乾察觉到之后微微收敛神色,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面无表情盯着他,露出那对方再熟悉不过的、有些骇人的神情,道:“你们暗地里搞什么勾当都不关我事,但是你们千不该万不该,把我的人、我的地盘,当作你们主仆互表忠心的一环。皇兄与我同为皇子,不明白也就罢了,连你这个下九流的戏子,也不明白其中尊卑吗?”
“臣……”
“别在我面前自称臣,”祝景乾骤然打断,嘴角尽是讥讽的笑意,“以为自己用了一些小伎俩,勾搭了皇兄,讨好了父皇,当上了一个小文官,就以为自己摆脱贱籍、飞黄腾达了?初见你时一口一个‘在下’,交谈多了就不用谦称,我也懒得计较,如今当上官了,倒是自称起‘臣’来了。”
她不停地说着刻薄的话,每一句都如此伤人,专挑着对方的心窝子里戳,连她心中都有几分惊讶,自己何时变得如此恶毒了?
不过她很快又自信起来,皇兄毁约在先,定罪诏书又已下,自己被这两个人联手耍得团团转,有怎么能不气愤?倒是为眼前这人入宫作了嫁衣!
看得出皇兄从前是想把他当作自己府里的幕僚培养,如今关乎性命,不得已才想到让他做官这个破局之法。
恐怕对方也不满皇兄把自己困于府中,如今倒是顺遂了他的意。
念及此处,祝景乾定了定神,又要开口挖苦几句,可对方突然弯下腰,双手向上伸出,一副接旨的模样,恭恭敬敬道:“殿下上来怕是陛下有指示,还请殿下莫要耽误陛下的要事。”
祝景乾顿时哑然,方才说的那些话仿佛毫无攻击力,自己说得口干舌燥,对方却若没事人一般,还提醒自己不要耽误正事起来了?
她沉默了几秒,还是拿出诏书放到他手上,缓缓道:“父皇新下了诏书,命我上来找你拿国玺盖章,有劳秦大人了。”
“遵旨。”
他站起身,重新走到书桌后,把诏书平铺在桌面,神色认真,仿佛刚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装什么呢,真把自己当官了……”祝景乾嘀咕。
他的动作很快,干净利落地便盖好了章,鲜红的颜色在纸上格外醒目,淡淡的土腥味弥漫开来,堵住了祝景乾那些将说未说的话。
“印泥未干,还请殿下稍等片刻。”他温温和和地请示。
此话一出,有那么一瞬间,祝景乾心中猛然想起赵渭。
又是这样装模作样,叫人恶心,怪不得这些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好残忍啊,秦大人,”她怪腔怪调,嘴角含笑,“这张诏书本该写的是你的名字,现在却由你盖下这国玺,把别的替死鬼送上刑台。”
他面色微变,不像方才那般冷静,严肃道:“殿下,宫墙之内,不可乱言!”
还未等祝景乾继续开口,只听得后头传来一声问句:“什么别的替死鬼?”
41. 再无人识君
祝景乾没有回头,嘻嘻一笑,道:“我在说什么,皇兄不是比我更清楚吗?”
“参见太子殿下。”
秦扶玉又连忙从书桌后站起来,恭敬行礼。
祝景乾终于笑着回头,或许是姿势摆动太大,头饰上的挂珠摇摇晃晃,竟直直地掉下一根玉簪子下来,在地上碎成两截。
“啊,这可是我最爱的簪子!”祝景乾低头惊呼,眼中满是心疼和不舍。
还没等旁人出言安慰,她又立刻换上另一幅表情,眉眼弯弯,若无其事,“碎了就碎了吧,一根簪子而已。”旋即又招呼一旁的太监宫女,“还愣着干什么,没看到地上一堆碎渣子吗?我们踩到了怎么办?”
刚来到的祝景年沉默着,看着两三个宫女急急忙忙跑过来,把地上的玉渣细心扫到手帕里,又用湿布不停地来回擦抹。
“好了,”在宫女不知道擦拭了第几遍的时候,祝景年终于出声了,“差不多就退下吧。”
为首的宫女采儿感激不尽地站起身,双手捧着一方手帕,手帕里是断成两截的玉簪子,弱弱问道:“公主殿下,这簪子……”
祝景乾瞥了一眼,随口道:“随便吧,我不要了,你自行处置。”
听得此言,采儿更加感激,虽然簪子碎了,但是这可是上好的玉啊!这些碎玉都能顶得上她两三年的俸禄了!
还好自己有先见之明,打通关系到这阁楼里当差,这天降富贵终于轮到自己了!
她刚要下跪谢恩,祝景乾不耐烦地挥挥手命她退下,她又知趣地连忙站起来,踏着小碎步走了。
三个人沉默看着宫女匆匆离去的背影,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气氛诡异地沉默着。
“皇兄,你快让他起来吧,总是跪着也不是个事,”祝景乾先开了口,声音清脆动听,“只怕跪多了以后再也站不起来了。”
祝景年皱了皱眉,懒得计较她的话语,使了个眼神就让秦扶玉站起来了。
“父皇要把这件事交给你,已经下了诏书,喏,就在那儿,你既然来了,也免得我去太子府一趟了。”祝景乾朝着书桌努了努嘴。
祝景年有些不满她轻佻的语气,刚要开口,却又见她笑着道:“我还怕我再去一次太子府就再也出不来了呢。”
祝景年终于忍不住了,皱着眉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实话实话嘛,”祝景乾随意理了理裙摆,就轻快地走到一旁,“我的任务也完成了,就先走了。”
她不等祝景年应答,便已经转过身,匆匆走向楼梯,扶着扶手便要下去,一点都不想理身后那两个人。
“你在怨皇兄?”祝景年也没回头,淡淡问道。
祝景乾摇了摇头,但实际上祝景年背对着她,根本看不到她的摇头。秦扶玉倒是正巧可以看到,但是他低着头,也不知道看到了没有。
祝景年有些愣神,片刻后,他微微回头,发现已然不见祝景乾的身影,怕是早已下楼了。
他叹了口气,走到书桌旁,拿起那张薄薄的诏书,细细看了一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经查,犯人孟子良罔顾纲常、谋逆叛国、戕害忠良、欺君罔上、为非作歹,种种恶行,罄竹难书。此等行径,严重动摇国之根本,危害社稷安宁,国法难容。
罪证确凿,本应即刻严惩,然朕体上天好生之德,特开恩暂押囹圄。今冬至时节将至,万物肃杀,正合刑罚之典。着令于冬至当日,将孟子良押赴乌市刑场,明正典刑,五马分尸,碎其形骸,断其恶念。此刑既施,意在警世,凡敢犯上作乱、践踏纲常者,虽远必诛,虽巧必惩!以儆效尤。
望天下臣民,皆以之为戒,恪守律法,共护太平。凡有不轨,必遭严惩。
钦此
云昭十八年腊月十五宣”
祝景年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秦扶玉在一旁候着,忍不住发问:“殿下,有何不妥?”
祝景年回过神,笑了笑,“并无不妥,只是……”他伸出一只手,指了指盖章之处,“盖得有些歪了。”
秦扶玉连忙道:“殿下恕罪,臣可以找陛下请罪,恳求他在写一张。”
“无碍,不打紧,下次多注意一下便好了。”
祝景年把诏书仔细卷起来,放入刻着龙纹的竹筒中,看到他的表情有些凝重,不由得问道:“怎么了?脸色如此难看,莫不是方才乾儿说了什么,冒犯到你了?”
“不敢不敢,”秦扶玉连忙摇头,想继续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却不知道说什么,一时有些语塞。
“乾儿年纪尚幼,难免心高气傲,不明白其中利害,你无需自责,”祝景年抚摸着龙纹竹筒,“既然已经正儿八经做了个小官,就不要想从前的事情了,我替你重新做了一份户籍文书,名字和户籍倒是没变,只是你的过往……”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以后就是我的家生奴才,受我资助正儿八经上了学堂,以前你那些什么唱戏呀、师父呀,就当作一场梦吧,懂了吗?”
秦扶玉低垂双眸,细细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眼底的情绪,最后化作一声“遵命”。
“知道你过去的人都不存在了,戏班子早被遣散,我给了一笔安置费,让他们都滚去外地,母妃只见过你画着浓妆的样子,并不记得你,当日大殿其他人也一样,你大可不必担心,现在整个云京城里,除了我和赵渭,还有……乾儿,没有人知道你的过去,也不会记得‘玉儿爷’这个人了。”
秦扶玉点了点头。
“至于你的师父……我也派人搜寻过一番,只是线索太少,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
秦扶玉的眼神明显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笑道:“没事,多谢殿下还记得这回事,臣原先也不抱多大希望,大海捞针罢了。”
“嗯,”祝景年点了点头,“对了,几日后旗营选拔,你跟着太史令在我身边,协助他记录这次选拔。”
“太史令……”秦扶玉喃喃道。
“对,”祝景年似乎猜出了他在想什么,毕竟这个太史令作为最高的史官,但是出身却颇有微词,“他虽然从前是前朝的人,但是现在已经为云昭王朝服务,到时候不该问的别问,谨言慎行,不许多嘴。”
秦扶玉了然,之前就有传闻,当今太史令从前只是前朝一个小史官,永徽帝攻破都城云京时他便投敌,自愿请命修撰史书,大力赞扬永徽帝恢弘壮举,有人道他审时度势不算小人,有些人道他是背弃旧主的墙头草,尤其是前朝的那些遗民都视他为叛徒,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但是他在职十八年,朝堂上的臣子换了好几批,几乎没有人再在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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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曾经,他本人也一直兢兢业业,挑不出什么错处。
直到最近各地不断涌现反叛军,人们才重视起前朝那些蠢蠢欲动的遗民,自然而然联想到这位出身敏感的太史令,甚至开始有激进的官员上书弹劾他,劝永徽帝让他远离朝堂中心,以保护王朝机密。
永徽帝却视若无睹,依旧让他坐着太史令的位置,毕竟他挑不出什么错处,若是为了莫须有的怀疑而贬谪他,岂不是寒了臣子的心。
太史令感动非常,不由得更加兢兢业业起来。本来旗营选拔要在军营中的大空地进行,他快要步入五十岁高龄,冬季又寒风凛冽,户外记录这种事完全可以交由手底下的官员做,但是他觉得此事乃朝中大事,必须亲力亲为。
永徽帝拗不过他,只好允许他坐在祝景年身后,多派了几个文官协助他编写。
祝景年看着秦扶玉,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当他是有些许惶恐,便道:“你做好你分内之事便好了,其余之事不必多虑。”
“是。”
“你穿这身衣服很好看,精神了很多,不似从前那般瘦弱苍白了,看上去成熟了不少。”
“啊,”秦扶玉对着突如其来的赞赏有些反应不过来,“多谢殿下夸赞。”
“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你继续忙你的事吧,”祝景年拍了拍他的肩膀,“替我多关心父皇,让他早点休息。”
秦扶玉不习惯别人接触他的身体,但又不敢拒绝太子的示好,只好略带僵硬地应答:“遵命。”
待他目送着祝景年缓缓走下楼,全身才慢慢放松下来,跌坐回椅子上。
一旁的太监察言观色,立刻给他斟上满满一杯茶,递到他面前。
他看着眼皮子底下的茶,心里涌起一丝莫名的滋味,他秦扶玉,竟然也有被他人递茶的一天!
明明内心激动得不得了,但是眼眶竟微微带上了点酸涩,他故作平静接过这杯温热的茶,一饮而尽。
茶叶就是寻常茶叶,远远比不上祝景乾那日送他的祁门红茶,但是茶水落肚,竟也觉得如此醇香,如此令他沉醉。
他愣神了好一会儿,转头命身旁的太监把方才捡了玉簪子的、名叫采儿的宫女唤来。
不出片刻,采儿便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有些诚惶诚恐,不敢抬头看他。
毕竟面前这人虽然只是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但是竟生得如此俊美!而且近日成了陛下身旁的红人,一时风头无两,简直可以比肩不久前的中书舍人赵渭大人。
她从前一直觉得赵渭是前朝最英俊的臣子,这几日见到这翰林院修撰,才知道人外有人,不由得敬仰无比。
可惜自己只是养心殿书阁里整理书籍的小小宫女,根本轮不到她近身伺候这些大人们的笔墨。方才祝景乾命人打扫簪子,她头脑一热,竟第一个冲上前,只为近距离看看秦扶玉。
她之前偷学了一个词,叫做“玉面郎君”,是形容好看的男子,但是她一直都没理解这是什么意思,直到略微抬头,瞥见那出尘的样貌,和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她便明白了什么叫“玉面郎君”。
此刻被他传唤,采儿心中似打鼓,着实叫人紧张。
“是你捡了公主殿下的簪子么?”
那道声音温淳如玉,却又带着几分沙哑,更显几分亲和与从容。
42. 最小的皇妹
“啊,正是奴婢!”采儿慌张应答。
她心里更紧张了,生怕秦扶玉觉得自己贪财,给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又连忙补充:“奴婢知道这是贵重之物,虽然公主殿下让奴婢自行处置,但奴婢不敢贪图钱财,想着待会儿便把它交给钱公公……”
她越说越小声,因为她发现秦扶玉好像并没有认真听她说话,而是一只手撑着脸,眼神有些飘忽,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愣了好几秒,秦扶玉才回过神,发觉她不说话了,连忙道:“我相信你,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到这是公主殿下最喜欢的簪子,虽然她嘴上说没什么,心中也难免伤心,我想着看看能不能修复一番,再托人还给她。”
采儿略为放松了些许,可是想到这样一来,自己就不得不归还簪子,骤然失去了一大笔钱财,她只觉得心疼无比,却也无可奈何。
她小心翼翼打开装着玉簪子的手帕,两截簪子躺在里头,“这怎么修复?玉石又不似金子银子,不能熔了再重新铸呀。”
秦扶玉连忙走到她面前,小心翼翼接过这方帕子,两人指尖相触的一瞬间,采儿不由自主地脸红起来,连忙低下头,不让旁人看到她的异样。
秦扶玉似乎什么都没察觉到,心思全放在这断了的玉簪子上,道:“交给我便好了,我自当全力寻人修复好它。”
到手的玉簪子飞了,采儿眼巴巴望着那帕子,心里委屈巴巴。
却又想到方才的指尖相触,而且修撰大人似乎是要把自己的手帕留下,她又有些害羞起来。
不管怎么说,平白无故捡得一大笔财物终究是不现实的,与其让自己日日心虚,还是物归原主吧。她就这样安慰了自己。
“大人若是成功修复了簪子,可别忘了奴婢的功劳啊。”她眼巴巴地说道,还是希望自己能得到哪怕一丁点的赏赐。
“当然,”秦扶玉微笑道,“你先去忙你的事情吧,见你倒也聪明机敏,以后我需要写字的时候,就让你帮我研磨吧。”
采儿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嘴角再也压不住笑意,受宠若惊道:“遵、遵命!”
秦扶玉无奈地看着她,小女儿家的心思太好懂了,豆蔻似的年纪,情窦初开是常事,不过尊卑有别,她也不敢做出什么冒犯的举动,这副羞涩的样子倒是显得格外灵动。
待到她再大一些,大约会被放出宫,或者被许一个同在宫里当差的好人家,平平淡淡地过着日子,回想起年少自己天真的痴恋,只是会淡淡一笑,消散在匆匆岁月里。
自己也会有过着安稳日子的那天么?他盯着手中断成两截的玉簪子出神。
自己会像普通人一样,按部就班地成婚、生子、加官晋爵、儿孙满堂么?
“呵呵,”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苦笑了两声,“无聊。”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没有人听得到他在说什么。采儿看着他阴晴不定的脸色,依旧有些懵懂。
秦扶玉察觉到这名小宫女还愣在原地,顿时有些不自在,便道:“退下吧。”
“是。”采儿不明所以,但还是老老实实去干自己的事情了。
待到秦扶玉身旁没有人之后,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断了一半的玉簪子,放在灯罩前,橘红色的烛光映照出玉石的晶莹,质地细腻灵秀,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修复?哼……秦扶玉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这碎掉的簪子卖得的钱,可以多屯几袋粮草了。
幸好是碎掉的,卖出去不会惹人起疑,不像那支金累丝簪子,想卖都不知道哪里敢收,反倒成了累赘之物。
他小心翼翼包好手帕,放入袖中,拿起毛笔开始写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
公主府刺客一事凶手捉拿归案,至此告一段落。
府内不再有宫廷重兵把守,但罗虎引以为戒,加强了日常的巡逻警戒。
赵渭依旧卧病在床,不过偶尔会出来走动走动,幸而公主府偌大,祝景乾有意避着,两人难得见一次面。
听永徽帝口风,已经有把赵渭召回朝廷的打算了,不知道赵渭和秦扶玉在官场上相见,又是怎样一副微妙场景。
赵渭自视甚高,外人看来虽然他和秦扶玉同为中书令一党的人,但是他内心一直不屑与秦扶玉为伍。
只是有的时候,旁的臣子也会偶然见到这两人在酒肆里相会,看起来交情不浅。
公主府此事一闹,永徽帝也不再像以前那般逼着祝景年的婚事了,怕又引起旁人议论,近日形势动荡,不宜再大兴婚娶,于是决定等过些时日再议。
李夭夭还是被接了回去,祝景乾对她很是抱歉,毕竟她是最无辜的一个。
奇怪的是李夭夭在公主府门口和大家临别的时候有些期期艾艾的,似乎在等着什么,但是最后还是有些失望地坐上了轿子,摇摇晃晃回中书令府去了。
或许是太子妃的愿望落空了吧,祝景乾想,不过该是她的总会是她的,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当太子妃了。
几日后便是旗营选拔了,轻烟心思敏感,只觉得祝景乾最近阴郁了不少,明明凶手落网该高兴才是,不过或许是心有余悸吧。
天气越来越寒冷了,时不时还飘着小雪,府里上上下下燃起了暖炉,叫人心生惰意,不愿想一些劳神费力的事情。
这几日就像大事过后的喘息,风平浪静,只是隐隐有着凛冽的气息。
旗营选拔这日,天公作美,竟难得升起了暖阳,万里晴空,虽然天地间依旧肃杀清冷,但也多了几丝难得的温柔暖意。
祝景乾从府上到军营这一段路上,想的全是那个名为章重楼的少年的事情。
毕竟这是未来的少年将军,这场选拔正是他第一次崭露头角。如果在这个时候便拉拢他,今后也能省下许多烦恼。
她太需要盟友了,祝景年已然不可靠起来,秦扶玉也早就是他的人了,自己身边还有一个该死的赵渭,一想到这些人,她顿感心力交瘁。
此刻才刚刚到宫里,还要穿过特定的宫门才能到达选拔的军营。她揉了揉眼睛,估算了一下,发现还有一段距离,便想闭上眼睛小憩一会儿。
还未等她放下眼角旁的手,马车突然直直地勒住了,祝景乾的身子猛地往前一倒,差点摔下来。
沉玉连忙掀开车帘,大声吼道:“怎么了?!莽莽撞撞的,险些伤了公主殿下!若是殿下有什么闪失,仔细你的脑袋!”
车夫满脸歉意地回头,道:“殿下恕罪、姑娘恕罪,这好端端的大道上,侧边突然冲出来几个人,幸而奴才反应快,不然撞到了可完了!”
“什么完了不完了的,晦气!”沉玉“啐”了一口,就把目光聚焦到马车前的那几个人身上。
那是一个姑娘和两名宫女,姑娘约莫十几岁的样子,面容仍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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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嫩,穿着不新不旧的鹅黄短花袄,披着一件薄薄的米色披风,愣在原地,不敢走也不敢说话。
宫女比她大不了多少岁,脸色也一样慌张,可见也是个没主见的,但她们腰上系着深紫色的丝带,表明她们服侍的人还是个正经主子。
沉玉打量了一会儿,心里不由得疑惑对方的身份。
是宫里的娘娘?可是她从未见过这么幼齿的娘娘,而且这里离后宫颇远,娘娘可不能到这儿来。
是娘娘的女儿?可是正儿八经的皇女只有祝景乾一个人,而她就正坐在自己身边。
还是哪位官员家的小姐?可是她身旁的宫女穿的是宫里的衣服,显然不是外头来的呀。
怕是宫里哪位娘娘想家了,皇上便开恩请家族女眷入宫,可是为何只让这么小的姑娘进宫探望?
正当她思索的时候,祝景乾疑惑问:“何人挡在前面?你何故看了这么久?”
沉玉连忙应答:“回殿下,奴婢并不认识这人,想来是不懂规矩的小主,奴婢命人教训她们几句便是了。”
“小主?”祝景乾重复了一遍,“哪位小主?”
“奴婢也不认识,但是看这宫女的打扮,确实是服侍小主的样子……”
祝景乾听罢,皱了皱眉,自己也掀了帘子往外看去。
当她看清楚那人的样貌后,不由得惊讶非常,顾不上唤人扶她下来,就连忙跳下车,走到那几人面前。
“殿下!”沉玉不禁惊愕万分,也连忙跳下马车,命车夫原地待命,便紧随祝景乾身后。
祝景乾低头,看着这个才到她胸口的女孩儿,轻轻道:“柔儿?”
女孩脸庞瘦削,身段柔弱,似乎连撑起厚重的衣袍都费力,尽管如此,她依旧老老实实屈膝问好:“臣妹见过皇姐。”
身后的两名宫女也恭敬下蹲,脸上充满了紧张,毕竟见到祝景乾的机会少之又少,她们一点都不了解她的脾性,怕她怪罪下来,有自己好苦头吃的。
可出乎意料的是,祝景乾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面带担忧,问道:“你怎么在这儿?方才这马车没有惊到你吧?”
女孩儿略显拘谨,有些腼腆道:“皇姐恕罪,是臣妹疏忽看路,惊扰了皇姐的马车。”
沉玉看着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顿时想起了这小女孩儿的身份。
人人只记得永徽帝有一子一女,那便是祝景年和祝景乾这对“景”字辈的兄妹,但其实两人之下还有一个被人遗忘的、无足轻重的小妹。
这位最小的公主没有正儿八经的身世,她的生母身为女奴,身份微贱,更是在生下她之后卷走宫中钱财潜逃,至今下落不明。
她没有家世显赫的母妃,也没有永徽帝的宠爱,就连她的名字“祝柔”,都是永徽帝随意取的,幸而祝景年提醒他要遵循“景”字辈,才定作“祝景柔”,听起来没这么寒碜。
宫里的人惯会见风使舵,见她不得圣上在意,也没有后宫的娘娘愿意收养,便也一齐冷落她,只给她配了一个乳娘和两个小宫女,在一处偏僻的宫殿里生活,每月按例送些吃穿用度便是了,倒是比宫里的一般嫔妃过得凄惨。
祝景柔虽然年幼,但是在深宫中长大,自然也深谙宫中的道理,尽量把自己藏起来,小心翼翼行事,倒也过了十几年的安稳日子。
她和祝景乾,虽同为公主,过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