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仇夫养出心机后与他厮杀》
1. 第 1 章(已修)
宰相府里今日又迎来一位娘子。
她的与众不同极为惹眼。不仅用了正妻的红绸,还赏了最为体面的倚棠苑居住。
可这么一位高调入府的娘子,却好似一来就在虎口里拔了颗牙。
刚分派到倚棠苑的幽桐与莲香正捧着合卺酒在屋外满身局促的打着转。
“这还用进吗?”
“你问我?”
二人本一脸喜悦地站在门口等叫,哪知突地传来碎裂之声,不待人反应过来,又是一响,随后便是接二连三,许久才停。
停后便是出奇的阒寂。
一阵秋风扫过,屋内传来沉稳苍劲得声音,“端酒进来”。
二人低着头推门而进,目光所及是一地茶盏碎片并桂圆莲子。
她们小心翼翼地将酒与杯盏放至黑漆螺钿桌上时,那把明晃晃的弯刀锻打匕首正躺在桌子正中央,阴森的透着寒光。
二人直愣愣定在原地,不知所措。
“放酒退下。”
殷赋不含温度的四个字灌进丫鬟耳中,二人忙不迭领命搁酒退出。
随着关门声响起,端坐在拔步床上的许清岚这才抬起眼帘望向负着手立于自己身前的夫君,当朝宰相殷赋。
他的身躯高大,肩宽体阔,暗红的直坠婚袍挡不住他的阴厉之气,反而衬得他越发煞气慎人,渊渟岳峙。
分明的五官因唇角的浅弧而带了一丝痞气,可眉眼间的不温不火又体现了他此时的冷静沉着。
许清岚自嘲般地勾唇一笑:“呵,宰相肚里当真能撑船,刀都在这儿了,还对我不责不怪。”
这清泉般的嗓音倒是动听得很,殷赋微一挑眉带着逗弄心思,上前一步俯身凑到她耳边,轻轻吸了一口气。
这突如其来的靠近,扑面而来的男子气息,使她额间描的金花都皱出了细褶。
剪水般的双瞳里丝丝往外冒着拒意,樱唇微抿,偏头躲开了他。
这般明显的抗意让他唇角一勾,对她有了几分打算,他平静沉稳道——
“我救你一命,是还她恩情。你亮刀于自己,无非为了明确你的决心与态度。你可以做个贞洁烈女,但別挑战我,否则……”
殷赋一顿,直起身,一双眼里的凉薄直坠人心,他不紧不慢开口道——
“许府怕是连你也不剩了。”
说完从容不迫地行至紫檀圆凳处,撩袍一坐,坦坦然倒上酒,不以为意丢出一句:“别忘了,这也是你自己选的。”
许清岚冷然垂目,面上平静,可藏在袖中的双手是狠狠掐着。
她强逼自己不断重复着嫁来之前对自己说过无数次的话。
沉着应对,万不可因小失大。
深吸平复后,她勾起唇,强装出一抹颇有诚意的微笑,提裙向殷赋款款而去。
那如柳般轻柔纤纤的身姿,配上这一身红艳艳云锦描金的嫁衣,尽显娇艳玲珑。
是个美人,不得不说许太傅这姑娘养得娇嫩。
可惜了,殷赋对她没兴趣。
“往后我该改口唤夫君了?”
清岚端起酒盏,恭顺地坐在殷赋身边的圆凳上,双眸里尽是温婉清雅。
可这温婉不经细看,细看之下,全是强装镇定,一戳就破。
殷赋看得面上一乐,心道有趣,这人脸转的倒是快,可经事太少,到底藏的不够好。
他黑眸轻弯略一颔首道:“随府内人唤‘爷’即可。”
这一夜,殷赋并未像往常纳妾一般给个一夜的面子,而是饮下酒后便推门离去了。
清岚维持着握杯的姿势,面色平静地看他推门而出,转眼消失。
几乎一瞬间,她卸了劲儿,深深呼出一口气。
殷赋的离开,可以让她静下心来思考往后如何铺开这个局面。
她行至铜镜处坐下,静静看着梳着婚装的自己,长久之来的准备在真的身入其中时,仍会紧张,仍会难捱。
可已然入局,交锋便是。
好在,这开局,算是如愿。
晚秋的风天然带着一股愁绪,顺着下支的窗棂无声无息地潜进屋里,透过轻薄的床帐吹到清岚身上。
帐内的人半梦半醒间隐约感到自己被一阵风吹离了地面,轻飘飘荡在空中。
一片无声的黑暗里渐渐响起呼救的声音,随即猛然窜起了冲天的火光。
尖细地笑声不断回荡在耳边,那带着威逼利诱的“咱家”极其强势。
她被盖上盖头,一把推进了深渊里。
猛然睁眼,清岚深深喘息着。
偏头去看窗,见天边微亮的光已经晃进了屋内,她吐出一口气撑起身子,下床行于窗边,去看苑中那颗八棱海棠。
烦躁似带了倒刺的钩子,钩着她来回拉扯。
一道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清岚蹙着眉去看经她同意进来的两个人。
是昨日端酒的丫鬟。
她一扫二人脸上若隐若现的惧意,心下一番权衡,招手唤了她们过来。
先是对二人温和一笑问了名字,随后与之聊了些父母姐妹的家常。
再接着问了些府内其余娘子的情况,最后才故作关心地问起近日都在休沐期的殷赋会在何方。
只要休沐,他定在书房。
听到了自己想知道的内容,清岚洗漱好,命二人退下后,又去到窗边。
捏着帕子的细指不轻不重地敲着窗框,她的视线落在苑中那经夜而落的枯叶之上。
风过几巡,叶飘叶落,窗前不知何时,已无了倩影。
第一步要快,这是她来之前就反复想过的,而这一步她只有十天的时间。
十天,让殷赋信她,从而用她。
清岚提着步子出了苑,行至荷香池边,在心里默念着往殷赋书房去的路。
这府里的地形,她背过不知多少遍,此时身处其中,一一对应自然不是难事。
她停在通往九曲回廊的石阶处,淡淡看了几吸。
却是转了方向,装作赏荷拂柳的顺着荷香池饶了半圈,看似漫步,实则暗暗观察府内人事。
她出来近一个时辰,除了排成一列井然通过几次的丫鬟小厮,这府内其余娘子她是一个没遇上。
清岚蹙着眉看了眼天色,决心换个法子,主动出击。
她加快了步子往九曲回廊走,才刚踏进就见幽桐急促地小跑过来,神色紧张道:“娘子初来府中,极易走丢的,相府很大,前有花池与柳湖,后有两座百人高的小山,往后出门还是着人跟着为好。”
清岚静静看着幽兰那急的有些冒汗的鼻尖,突地一笑,柔声道:“那走罢,你带我去书房一趟。”说完身子一璇就往廊中而去。
一路上紧跟在身边的幽桐殷勤小心的介绍着所经之处,还不时穿插些府内秘事。
穿过回廊后,幽桐慢了步子,带着严肃和恭畏地指着前面的垂门道:“前头便是书房,爷有规矩,府内娘子不可入内的,丫鬟随侍更是不可过这垂门。”
“那你便候于此处。”说完便径直往垂门内走去。
一过垂门,一条蜿蜒百余米的青石板小道被两侧密栽的翠竹夹着。
清岚步履不停,穿过经了雕磨的石桌石椅,行过成片的玉簪,停在了墨漆木门之前。
她冷眼瞧着顶住书房的六根楠木柱子与那紧闭的木门。
门前阶下握刀环臂而站的正是殷赋昨日派去接亲的心腹,侍卫莫及。
清岚缓缓上前站定在莫及面前,抬眸轻笑柔声道:“十日之后醇王设棋宴,爷必会去的,我特来帮爷一个忙。”
说完便定睛看着莫及,见他只微一挑眉并不动作,清岚便知她摸对了路子。
她一笑,直接开口:“府里的娘子,背后各自有人,我的身后是谁,爷不查清楚吗?”
莫及面不改色,淡淡开口:“爷不喜娘子擅来书房,娘子请回。”
清岚一笑:“无妨,我在此等他,劳烦莫侍卫通传一声,就说我有明香棋,看他要是不要。”
说完冲着莫及温婉一笑,款步向着石桌而去,随后自然一坐,垂手于膝,乖巧等着。
不过几吸,莫及敲门进了屋,他进屋的原因很简单,殷赋说过,撤了书房的守卫,等着许清岚来,她来了,先做推诿,勾出她的底牌,放她进屋就是。
可清岚不知这份算计,在她看来,就是自己一番话,勾起了殷赋的心思。
清风拂发随散,垂目望帕的清岚感受到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掀眸看去,瞧见半开的窗里半道人影,屋里的昏暗让处在暖阳下的她看得不真切,只觉得那人的身形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房门开启,莫及抬步而出,对着清岚拱手行礼,随后五指一并向屋内指去。
屋外明媚屋内暗。
清岚扶着门框蹙眉闭目缓了好几吸,再睁眼时才将屋内之景看清楚。
窗框上都拉着厚重的布帘,所有的亮度都靠墙上的壁灯,与那三步一盏的青鸟立灯供着。
几排通顶的书柜上紧密挤着大小不一的各色书籍。
柜前那一张黄花梨云纹鹤影大案长十余尺,案上笔多如林,四方砚台大小不一,还燃着沉水香。
“怕黑吗?”
深沉的嗓音响起,清岚侧身望去,见殷赋负手立于她身侧,如松如竹的身姿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傲气。
她悄悄平复见到他的抗拒之意,捏着嗓子道:“不怕的。”
殷赋一声轻笑,掠过她往书房右侧走去,清岚顺着他的身形看过去,这才看清书房右侧是一大茶海,茶海边儿上是一方正紫檀桌,桌上端正放着一副棋盘。
她缓步随看地走过去,将棋盘上的残局尽收眼底。
“你如何得知醇王设宴一事?”殷赋端着茶盏抵在唇边,双眼探究地紧盯住她。
清岚也不做扭,坦然往他对面一坐,开口直问:“爷,可是昨日生了我的气?”
殷赋略微一愣,放下茶盏不言语,只用他那双漆黑不见底的深眸望着她。
她顶不住这双眼,故作冷静地将视线滑到棋盘上,清然开口:“府里娘子众多,爷这般大张旗鼓纳我入府,是把我往风尖上推,我若不亮刀自逼,那往后该吃多少女人家勾心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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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的苦头?”
殷赋随然一笑,“因此就用刀?”
“用了刀,那些女人,才会信。”
清岚的目光里闪着些笃定,而她栗瞳中映着的殷赋则是一双眼讳莫如深。
“你怎知,醇王用明香棋?”
“我送给他的。”
不等殷赋开口,清岚抢先道:“爷纳我入府,当真只是因为尹黎吗?爷很清楚我的身份,也知我身后还有人。纳我,不过是将我放在眼皮下,一来看清我身后之人是谁?二来留着利用。对否?”
清岚坦然地看着他,见他深邃的目光里闪过一丝趣意。
他那摩挲着精致茶盏的指尖定了一瞬,随后将盏一扣,抬手取出兔毫盏来,倒了杯清茶推到清岚面前才开口:“你的身后是醇王。”
“是。”
醇王是先帝亲弟,与先帝关系最好,平日闲云野鹤般的人,最爱在山间寻人下棋饮酒,泼墨作诗。
而他最宠的,世人皆知,是从没露过面的师妹。
殷赋眼眸微眯,薄唇噙着弧度开口:“昨日为何不说?”
“昨日屋外的人我不识,今日屋外的人我识得。爷也知道,这府里,有多少双眼睛。”
“不对,你若真是他的人,不过几日便会众人皆知,你背后还有人。”
清岚双拳轻攥搁于膝上,指尖掐着指腹,心里想着对策。
殷赋一笑,把玩着茶盏说道:“你知道主动来找我的,都是什么下场吗?”
“我无需知道,因为这府里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如我一般,能连醇王。”
殷赋淡淡看着她,不紧不慢地点头,“若是醇王,我何须用你?”
“若我说,我背后一人是醇王,一人是一派呢?”
这日的书房,明显与以往不同,不单单是沉静肃穆,还添了一丝软气。
这日之后,清岚也没想到,殷赋竟是让她日日都去,晨入暮出。
她原以为,坦诚相待后,便是暗地里的勾兑,怎知这殷赋是把她举到高空悬着,不吩咐不安排,只是漫不经心的试探她。
她怎么经得住试,才到第三日,她就有些熬不住了。
熬不住的原因,是她对殷赋那极深的恨意。
若不是生生磨了一年半的时间,她根本不可能做到面对他时平心静气。
偶尔装上一装还可应付,可要日日见他,她真是还做不到足够冷静。
这天一去书房,她前脚刚踏进,背后门一关,身上就开始冒出寒气来。
一道讥诮传入她耳内,又勾出她几分火来。
“昨儿回去的时候莫及就说你似落荒而逃,如何?不过两日,扛不住了?”
落荒而逃四个字真是刺耳,清岚借此为怒,对着立于桌案处的殷赋冷声道:“昨日一会儿要下棋,一会儿要作诗。这府里那么些娘子,何苦寻我做这事?明知我恨你,你还这般刻意辱我,所图为何?”
殷赋淡眼看着她,将笔一搁,转身而出向她而来。
他步子不小,带着平稳与从容,到了她的身前也不停,不紧不慢地逼着她往后退,直到清岚后背抵上冷冰冰的墙面时,他才止了步子。
清岚偏着头,身子绷得厉害,余光瞥见他就这么直挺挺的立在她身前,不倾身,不低头,只垂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带着审掇的睨着她。
“这就是廷深教出来的女人?事儿都过去一年多了,还走不出来?”
清岚努力平复着紊乱的呼吸,眨去眼底的清泪,扭头带着固执地看着他,逐字说道:“我走不走的出来,你不是一样要用我?权衡利弊这件事,你怎会拎不清?”
殷赋一笑,“我为何非要用你?凭你是醇王的人?还是凭你一来就坏我规矩?”
清岚正要开口,下颌就被他一把捏住。
她脑中瞬间放空,全身血液凝固一般,心里嘶吼咆哮着推开他,可身子就是动不了。
一瞬间,屈辱、委屈、怨恨、愤怒,似拧成一股绳牢牢的勒住了她。
她一双眼里携着浓到化不开的仇恨,哪怕视线模糊不堪,也绝不闭眼偏头,就这么倔犟的盯着她眼前这张脸。
这张坦然自若到不显情绪的脸。
他手腕一用力,迫她抬了头。
殷赋的视线流转在她面上,最后落在她灌满泪的双瞳处,淡漠开口:“你就这么把你的恨,你的脆弱,暴露在你的仇人面前?”
他拉远自己去观察她,笑道:“廷深自己深谋远虑,怎么带出个你来。”
他五指一松,看着那指痕渐渐消失在她白皙的面颊上时,才倾了身,与她对视,漠然开口:“你的处境,你自己想不清楚?我的耐心不多,也没这份好心分给你,一年有余,你能作出决定来,就该做好准备。”
说完转身就往棋桌而去,落座后随然开口:“一盘棋的时间,想得明白就来坐,想不明白,我那后山上,不介意多一具尸体。”
他修长的一只手捏起黑子落盘,又下白子,循环往复,不停一瞬。
没人计算时间,可当殷赋将几颗变为死棋的白子捏出放入棋罐时,他的身侧飘来她的冷梅香。
2. 第 2 章
又过去三四日,这天莫及端着东西到倚棠苑来接清岚时,她简直是烦的恨不得盘不落桌就将其扔出去。
她一双眼冒着凉意,冷冰冰道:“日日送,真不枉他搜刮那么些金银,全用这儿了。”
莫及将大方盘子搁于桌面后道:“爷吩咐,娘子换上前儿送来的那身绒黄开襟与墨绿袄裙,今日爷会带娘子出去。”
说完便对着幽桐与莲香使个眼色,而后对着清岚又道:“我在外候着。”
自打那日出了殷赋的书房,莫及日日来接时都会端个盘子,有时是一身锦衣,有时是蜀缎鞋,日日不同,但终归是些女人家会用会喜之物。
可清岚不喜反燥,殷赋对她的特殊几乎是在把她放在火上烤,毕竟在这府里还有许多事要做,一来就招眼至此,往后在这府里岂不是如履薄冰。
换衣而出,清岚由莫及领着,走的又是那条人多眼杂的路,明晃晃地往书房而去。
“不是要出府?怎的又去书房?”
莫及目不转睛向前,只音调微添了些柔和地回她:“爷自有安排。”
一踏进书房,她便熟门熟路的往茶海处而去,边走边说:“今儿是又要下棋,还是接着打探醇王与宦官的动静?”
她旋身一坐,目光炯炯地看向悠然撑颌,闲靠圈椅的殷赋。
见他是指尖轻点桌面,而后勾出一丝清朗的笑来,开口就让清岚无言以对:“你知道的就这些,没有可让我打探的了。今日起我们换个方式。我来教你,如何管住你的情绪。”
“我日日送去那么些东西,你天天冷着一张脸来,便是欲拒还迎也该有个限度,还是你想今夜,我去你屋里?”
殷赋说完就见她噌的立起,抿唇看他的眼神里满是锋利。
他轻一挑眉,闲然起身,“小时候的你我见过几次,冰雪聪明,识书达理。你看自你进府,浑身带刺,哪里还有所谓的端庄娴雅?刚来的时候,还能装个笑脸给我看,还能藏好你的恨意,自打那日说完你,你是言辞间夹枪带棒,视线里带着浓怨。你自己说,你配不配我利用?”
他立定于清岚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提点一句:“你要我用你,也要让我认可,你值得我用。收了你的委屈与仇怨,你再是这样,都不用我动手,府里那帮眼线,就能要了你的命,届时,你向谁哭?”
一番话带着点拨,可清岚不会谢他好意,只将其归于尹黎之因。
她磨练了这么久,自以为可以做到隐藏锋芒,徐徐图之,可谁能想到她的依计行事,换来的是殷赋的一反常态。
府里的娘子那么多,殷赋向来只维持淡漠的疏离,从没有过这样的特殊对待。
如此一来,她成了众矢之的不说,那好不容易疏通开的心结又因日日见他而拧在一起。
几番下来,她自然开始坐立不安,情绪不稳。
清岚没说话,只微微偏开头躲他,视线定在一块砖上。
极轻的衣料声后,她的下颌又被一只微凉似玉的手轻轻捏住,她身子本能的一绷,栗瞳一缩,慌然失措地看向他。
他深邃的眼对上她的茫然时,笑着开口:“又暴露了,你的恐惧。你瞒不过我,怎么瞒过那些人?”
五指一松,转而扶肩,按她坐在椅上,附身贴耳道:“你心思太乱,心绪不稳,到棋宴那天为止,若你做得到,我便用你。若你做不到,别怪我把矛头对向你。”
直起身后轻捏了捏她的肩侧,示意其放松,而后撩袍坐于她对面,修长的指尖利落地收了棋盘上的残局,对着清岚一示意道:“落子,棋里说。”
沉水香飘,屋内唯闻落子声。
殷赋看着清岚下的势,温声着说:“这不是会占大场吗?急所你开。”(1)
不觉间香灭局定,殷赋将手中余子放回棋罐后说道:“一盘棋落,心该沉静,我问,你答。”
一双鹰眼盯住她,声线沉稳又干脆地问道:“你认为内侍省张公公为何在那时去拢雪峰寻你?”
“因徐府满门被焚,宦官需要我同意入府作为眼线,来窃取消息。”
“你为何答应。”
“因焚府人是你,我对你有恨,而你又与宦官势不两立,故而我答应。”
“不对,若是如此,你应该进府杀我,而不是蛰伏配合。支撑你的是两件事,一来,是你的杀父之仇,二来,是醇王。徐府满门已死,你心里清楚,只有稳住醇王的地位,你才能报你的仇。”
“醇王的地位无需我来稳,朝堂之上,是他的局面。”
“不对,他需要你来稳,否则不会派你进来,他知道尹黎,也知我一定会纳你,许府判罪之后你消失那么久,便是一直在受他培养,若你不重要,他不会费这么大心思。”
殷赋一顿,细细分辨着她双眸中的神色,又添一句,“只有坐到上面的位子,他才能帮你平了许府的罪,才能帮你废了我一条命,所以,你必须帮他。对否?”
清岚缄默不言,心里速思着对策,就听见他接着开口:“而挡在他面前的不是我,是那帮宦官,他们不除,他上不去。如此计较下来,才选了派你来刺探我,若我与他联合,利大于弊,对否?”
他抓到了她眼神中的犹疑,他一笑而过,松了声音:“你的心思不浅,手段却不够。我能看得出来,那帮宦官又怎会看不出来,无非时间长短而已。若你暴露,不止你的计划全盘作废,醇王那处,也会被提防。你揽了一个你解不了的局,初来乍到还可蒙心迎合,如今的不稳,是一个扫眼便可看穿。”
清岚只一双眼看着他,神情上还留着下棋时的冷静与沉着,可心里早已天雷滚动,惊涛骇浪。
她声线微微一颤,问道:“我知你为何纳我,你也知我为何会嫁。既如此,我又何须像你所言,对你好脸相待?”
殷赋坦然往后一靠,携着耐心提点她:“你的所有表现,都不该露出你的心迹,醇王教过你,但没教好。我没这义务教你,不过是你可用我才留你,你时间不多,若能证明你配我用,那自最好,若你是颗废棋...”
他点到为止不再说,清岚明白,没有废棋,只有死棋。
紧绷的气氛被他一转的话锋冲散,“你穿黄好看,往后多穿。”
殷赋起身后又说一句,“跟上,带你去个地方。”
这个地方,让清岚彻底明白,为何世人都暗里道他恶行滔天。
车停之处,为工部侍郎别院,而所行目的,屠院。
清岚下车才看清,马车后竟是无声无息跟着这么多侍卫。
她颦眉狐疑,扭头去看殷赋,见他仍旧一副从容之态,扫她一眼淡道:“跟上,亲眼看着,练你心性。”
当清岚入内,与他一同坐在院中央那两把交椅上时,何为地鬼罗刹立于人世间,她是彻底明白了。
对比她的如坐针毡,反观殷赋,是一派气定神闲。
两人面前跪了一片的丫鬟小厮,每个人的脖颈间都架着一把刀。
抽泣声,求饶声,解释声,还有不明所以的问询声。
声声刺耳,声声化针往清岚身上扎。
她不由得冒出一个疑问,许府当时,是否也是如此惨烈?
那个时候一道圣旨,由殷赋举着念出,说许太傅结党营私,意图不轨。
本该押入牢狱,却被殷赋一把火焚了满门,百余人,无一生还。
当时的他们,是不是也如眼前之景,求过,斥过,讨要公道过。
清岚紧紧闭上眼,本就翻滚的内心因刀锋划破皮肉的声音而越发汹涌起来。
一道一道,那哭喊乞求是声声渐大,每一声都在拼命拽着她,将她往深渊里拉。
是她过于僵硬了,紧紧捏住扶手的细指已经绷得指节发白,双眼紧闭,鸦羽之上挂了一滴晶泪。
“再咬,唇该出血不止了。”
殷赋这罗刹一般的声音让清岚的神思瞬间回笼,她这才缓缓睁眼,看着自己的裙摆去听不知何时归于平静的周遭。
视线不敢挪,就这么定在裙摆上,洇出的一滴血落在裙面上,似削成小片的红玛瑙一般。
寂静唯闻风声,那漫不经心又带着些疲倦的声音再度响起:“晌午已过,饿吗?”
清岚自然不会理他,尽管视线不移,可那余光不知分寸,时不时扫在那离她最近的两具尸体上。
暖阳照在她身上,她却觉得越来越凉,许久,至众侍卫脚步声散,重归寂静时,清岚再忍不住,板滞地偏了偏头,一双眼满是愤恨地看向殷赋,咬牙切齿:“为何,如此。”
殷赋闲然转着扳指,偏头回看她,唇边无笑,目光沉静,“你指的是这处院子,还是你许府。”
无声的对视里一人寒芒尽显,一人处变不惊。
清岚难以置信,这么多人死在他眼前,他竟是那么不以为意,一个人狠心绝情到这步田地,怎配称为人?
她视线躲开地上那些鲜血淋漓的死尸,用了全力撑起身子就往外挪步。
她要离开。
紧绷的一根线让她拽住自己的双腿,命令自己不许颤,不许抖。
她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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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
将出院门时,两把刀挡在她面前,身后传来殷赋不紧不慢地声音,“我没许你走,你便不许走。”
强压的情绪彻底爆发,浓烈的仇怨,窒息一般的悲怆,铺天盖地的委屈,和被识破后的无能为力让她全然失了理智。
提裙就往刀口处冲去,拼了命也要离开这个地狱般的地方。
守在院外的莫及两步上前,命侍卫收刀的同时,一掌推在清岚左肩上,将她往院子里逼。
下行的台阶让后退的她重心不稳,狠狠摔地难起。
‘关门上锁’四个字好似从地府里伸上来的手,抓住她不松。
她眼睁睁看着院门被关上,又听见门环被锁链扣上。
她扑在地上,浑身又冷又紧,呼吸都难以为继。
双眼模糊到看不清,耳内亦是除了剧烈的心跳,再灌不进别的声音来。
被封住的感官,还是被殷赋激开了。
他确实给了她时间,让她平息下来,可她不争气,就那么在地上半撑着,一双藕臂都抖如筛糠了,也不肯回过身,也不肯来与他对峙,或是向他求饶。
又倔又弱小,是殷赋给她评价。
无奈而起的殷赋,选了彻底让她崩溃的法子。
他二话不说,行至她身后直接一拽一抱,将她扛到肩上,转身向着交椅而去。
一把将她放到椅上,回身就近从一丫鬟身上卸下细带就将清岚的右手绑在了交椅扶手上。
无视她的惊恐与反抗,忽略她的质问与吼叫,他从容踢开一小厮,又在一丫鬟身上寻了根不带血的细带,卸下又往清岚处去。
将滑到地上,抖着手去解开死结的清岚拎起来,重放回椅上,握住她冰冷到发颤的左腕,将其缠到扶手上固定住后,他才直起身,目光如常地看了看她。
正欲开口,被她用力一踢,正巧踢在迎面骨上。
殷赋瞬时厉了神色,双眼似含刀般地看着她,舌尖一顶齿根,扭头不顾是否带血,撕开一小厮的开衫就将清岚的双踝一并绑在交椅之上。
他带着恚怒将双掌压在她的腕上,倾身看她,语调里带着凉意与恶毒的讥诮,“就在这儿看着,何时收好了你的脾气,何时离开。”
撑身而起的殷赋不再对她有一丝一毫的关注,扭头就往屋内而去。
清岚从开始的恨意满面,到后来的面如死灰,多长时间她也不知道,只知日头西斜,影子拉的越来越长。
期间殷赋去了几间屋子,出时手里拿些了东西,他甚至还命莫及开了门,出去处理了一趟事务。
而清岚,就被他绑在这把交椅上,睁眼就能看见这满地的死尸。
她的心内窜出过许多念头想法,许府的人,她病逝的母亲,衷心竭力的父亲,温和的师兄,和蔼的师傅,诸多的人和事在她脑海里闪来闪去。
她不敢睁眼,可她就这么被定在那儿,那么久,久到无能为力。
几个时辰,清岚不知掉了多少泪,身体不可控地抽搐过,嗓间腥哑连哭都似吞刀一般。
几时安静松弛下来的,她自己都说不好,依稀听见殷赋回来的声音,而他却只是经过她时一停,让侍卫几名站在清岚身边看着,若她敢闭眼就将尸体放到她的身上。
说完又让几人将屋里收拾一番,关了门便再也没出来。
残阳落尽时,清岚心跳再度加速,她没了抵抗的力气,只能小声地,孱弱似幼兽般开合几许发干微裂的唇瓣,“松开,我...”
“求你...”
屋里亮起烛光,那光晕在尸体上,更增了几分阴森。
“循然...”
“求你...”
屋里的殷赋自然是听见了,他挑起一边眉,听她唤着他的字。
随然倒了一杯茶,饮尽后翻出他发现的东西,一件件翻看着,在心里判断着形势。
他的专注与刻意的打算让他完全无视屋外的清岚,忽略她近乎绝望的哀求。
夜深露重时,殷赋单手扶颈转了转,起身展背缓乏后,视线不经意地看向那扇正对院子的小窗,只是看着,不曾推开。
也不过几吸,他收了眼,吹了灯,合衣而卧,顾自睡去。
天将亮时,他拧了眉起身,开门后冷漠淡然的视线滑到了清岚的身上。
她懈了一身的劲,低着头像是抽了骨一般的半窝半缩在那把交椅之上。
晨间鸟鸣伴着轻稳的脚步声传进清岚耳中时,她用力牵开眼,袒出一条细缝,听头顶处传来他的声音:“学会了吗?”
3. 第 3 章
学会了。
她心里回答他了,但双唇怎么都张不开。
禁锢她的细带被他用刀挑开,没了制约,可她也无了力气。
像一只轻飘飘的风筝,仍由他打横抱起,踏出门放进车里。
她的意识越发模糊起来,最后,不知怎么回的倚棠苑。
待她醒时,天色已晚。
那烛光晃在尸体上带给她的恐惧再度袭来,清岚撑起身子就往床脚里缩。
幽桐端着一碗枣仁粥进来,还以为是自己吓到了清岚,急忙放粥上前,对她认错。
空洞警觉的栗瞳渐渐聚焦起来,她看着幽桐,用嘶哑到不像话的嗓音说道:“你有何错?错的,是这吃人的世道。”
清岚得了两日的休息,说是休息,不如说是给她时间,让她静心想清楚自己是何处境,未来又是何局面。
两日过后,莫及端盘复来,她再去书房时,明显温顺了。
细看之下,她眼里还有一丝本能的惧怕与忧伤,殷赋看破却不说,只松散提示道:“你自己说过这府里眼线多,你来说说,为何我不去找醇王证实,而是教你收敛情绪?”
清岚半歪在椅上,一双眼看着他,“因他们。你在做给他们看。”
“既然知道,就证明你做得到。后日棋宴,他们的人,一定会去。”
清岚白日里照旧往书房而去,或是对弈或是坐着发呆看他处理文案。
到了晚间则是蜷缩在床脚,目光涣散许久后,才会悄悄躺下。
两日时间,转瞬即过。
棋宴这天,殷赋一身墨蓝直襟,银冠束发,清朗俊逸到温润似仙。
他负手立在朱轮华毂的马车旁,轻阖的眼因一声‘爷’而渐渐睁开。
循声望去,清岚身穿白绫纹直襟过膝衫,内搭蓝缎裙,指间捏着一方淡黄帕子。
两弯罥烟眉下一双杏眸似秋水,此时是噙着一副柳风依依之态,禾然看着他。
自打从那死人院子回来,清岚就是这么一副瞧起来弱柳扶风的模样。
尽管今日明显利落些,但也难挡那骨缝里散出的淡忧淡伤。
殷赋剑眉轻拧,心内对她划了一刀,她还是藏得不够好。
他勾起恰到好处的笑意,对着清岚道:“娘子,可需为夫来牵?”
清岚唇角一扯,急忙提裙下阶,赶在他扶之前踏上了马凳。
车轮滚动时,清岚悠悠一瞄他,轻蹙着眉带着不解道:“不是说棋宴那天把东西给我吗?”
清岚看着他,见他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捏着笑道:“一路所需三炷香,证明给我看,你值得我信。”
清岚杏眸圆睁,一时呆住,她都被他折磨成这样了,他还不信?
见殷赋说完是闭目一靠,一副休养生息之态。
清岚噎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道:“先帝病逝之前,朝内就已经乌烟瘴气,如今新帝登基,先处理了三司,捏住了财政,紧接着就是尚书六部,而这六部里,最不受宫中控制的,就是礼部。因为礼部,在爷的手里。”
殷赋睁眼随然看她,漠然说道:“没让你分析局势,我让你自证你的用处。”
清岚心内腹诽,这局势就是她说给自己听的。
谁能想到临门一脚,殷赋又闹这出,现在她脑里一团乱麻,不说出局势来,她怎么自证?
“你这几日对我的所作所为,一定会有人告诉他们,加之今日你又带我来玲珑阁,若我能把醇王要的东西递出去,那他们的人见了,定会对我更信三分。如此一来我暗里为他们做事,他们也会更倾向利用我,而不是之前安插在府内的娘子。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清岚又瞄一眼殷赋,见他双眼轻阖,不为所动,她转了个弯儿再度开口:“爷与醇王自幼便识,若他继位,自是比现在那位八岁小童强太多,就算为了社稷,爷也该用我来废宦官,来助醇王。至少,我不叛醇王。”
清岚说的慢,不时还有断续,殷赋也不催,就是合眼听着,她话音落下许久后,他撩开眼清然地看着她。
一双眼毫无情绪,可就是让清岚心里发毛,她灵光一现,补了一句:“尹姐姐,不是让爷救我于水火吗?”
尹黎,是殷赋的正妻,也是他内心最深处的愧疚。
他会救清岚,其中一层原因就是尹黎。
尹黎不止一次对他说过,清岚是何人何心,若有朝一日如遇险境,请他务必伸手援救。
他认为,他救了。
所以在府内尹祠里,对着她的牌位,他问心无愧。
殷赋不喜别人提尹黎,故而双眸一沉,开口便是冷冰冰丢一把刺给她,“我没救你吗?若我不纳你入府,你想过你是什么下场吗?罪臣之女,是要进教坊司的。”
清岚从不认为她是罪臣之女,也坚信有师兄在,她不可能入教坊司。
可话不能这么说,本以为尹黎能起些作用,那知反而点了殷赋的火。
一时间她也泛出些委屈,咬唇偏头不再说话。
她的沉默换来他一句讥诮,“没了?你思路倒是转的够快,可说了半天,说的不过是你的命果真不该留。”
清岚绷着身子,强压着往上翻的泪意,不肯在他面前落泪的倔强让她眼尾都憋的像是抹了胭脂。
咬着的唇不能松,一松一颤,泪就会下。
她的沉默让殷赋唇角弧度渐深,他刻意闭着眼,带着兴味地开口:“我教你,是因你确实是颗好棋,仅此而已。至于醇王让你拿的东西,你自己说,你这些天的行为,哪里值得我信?”
他轻一撩眼,恰好撞见清岚一滴泪滑至下颌滴在衣衫上。
“哭什么?”
清岚没回他,仍是一身倔的一边掉泪一边忍,固执的偏头不看他。
泪眼朦胧惹人怜,可她就跟受了威胁的猫一样,分明哭着却不知示弱,非要龇牙咧嘴妄图吓退对手。
这个样子在殷赋看来,就是不知蛰伏,情绪外显。
她的弱点痛处就这么大喇喇的展现出来,等着人利用,等着人去摧毁。
车轮停下时,殷赋看似好心的提示一句:“外头尽是人,少不了行礼问安的,我等你十吸,十吸过后,掀帘下车。届时你是何脸面,你自己决断。”
清泪挂腮边,自打方才那一滴落下,那泪就跟开了闸一样,是争先恐后的往外挤。
她拼了命去忍,忍到身子发颤,偶伴急喘也停不下来。
那张捏在手中的帕子早已皱皱巴巴,因沾泪而潮湿不堪。
而殷赋,则始终泰然自若地闲坐着,手中把玩着他的腰间佩。
“还剩五吸。”
“三吸。”
他抬手一敲车框,帘子就被掀了开。
而他离去的位子上,赫然躺着一封信。
随着他的落地,周遭熙熙攘攘的声音开始聚集过来,左右是些逢迎话。
声量减小,他浑厚中带着丝哂笑的声音响起:“得一爱妾,诸位也都认识,下来。与几位大人寒暄寒暄。”
殷赋那日虽未亲去迎娶,可那吹拉弹唱的队伍是甩出几条街,一路走山从拢雪峰将人接到的府上。
朝中谁人不纳罕?
谁能想到这二位入了洞房。
此时立于殷赋周边这些人是各个屏息等着,毕竟这不共戴天之仇,哪里说放就放。
而这许清岚入府不过十日,便能跟其左右,如此蹊跷之事,眼前这帮藏着尾巴的狐狸是均瞪着眼等着看。
殷赋话音落下,无视几位大人略带僵硬与窥探的笑脸,他轻扬下颌,颇为轻佻地看着那帘子。
数道目光聚集的垂帘被一只酥手挑开,一张似雨后娇花般的面容出现在众人眼中。
眼尾的红还来不及散,配上一双似雾似露的眼,简直我见犹怜。
风带碎发轻扬,几丝贴于唇瓣,被一细匀尾指挑开。
美人落过泪,白衣蓝裙微扶车幰的样子,让诸多人都顿了顿呼吸。
殷赋唇角不自知地一紧,眼底划过一瞬几不可查的微润。
笑过后,带着做戏做足的姿态向清岚伸出一只手。
清岚单手捏着帕子抵在唇间,犹豫后,将帕子搁在他的掌心,而她则指尖点在帕上,不借他的力,而是另一手扶着车辕下了车。
抬眼看去,周围之人,她尽识得。
父亲门生半朝堂,清岚自小便见过不少前来访求之人。
纵是她不大往前厅去,可一回生二回熟的,有些面孔她也知道。
清岚微倾了倾身子,保持着高门的端庄与得体,又对着殷赋微微一笑,体现了些琴瑟和鸣出来。
随后又装作不适地轻轻颤颤开口:“夫君,诸位大人我只是瞧着眼熟,但都不尽识得,夫君莫要拿妾的玩笑了。”
清岚说完微微颔首,故作娇羞的同时还带了些委屈。
见过许清岚的人,对她的印象都是外在柔和温婉,内噙咏絮之才。
可今日一见,她是清风拂柳,娇娇弱弱,盈盈嘁嘁。
这般大的区别,让那有眼力的是急忙寻着由头走开了去,也不多时,热闹的一片,腾了个干净。
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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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未出一言的殷赋是轻笑一声,带着玩味的靠近清岚,俯身在她耳边,做出十足的呷呢之态,“孺子可教。”
玲珑阁为醇王之地,高耸的院墙内是半枕黛山,一沧湖水。
往内而去,绕过影壁,便是亭台轩榭,围湖而缀。
顺着廊道行至湖边舫处,往左一转,便是一条山路通向一阁两台。
而这处阁,便是玲珑阁。
一路上,轩榭廊坊内摆着棋盘与茶点,清岚随着殷赋走,在众人对他行礼时,也随之回以得体的微笑。
微笑之下,是紧绷的一根神思。
玲珑阁这个地方,对她来说像家一样,那花了几天才压下去的委屈,一踏进这个地方便弥散开来。
她越走头越低,生怕别人瞧出她已经泛红的鼻尖与那储着泪的眼眶。
几兜几转,殷赋的步子停在了一片太湖石拢聚的八角亭旁。
他歇了几吸,待到清岚跟上时,突地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抵在石上。
随后一手撑在她耳边的石面上,另一手扣在她腰侧的石洞口,将她圈在自己的气息之内。
不等清岚开口与反抗便俯身在她耳边说:“别动,做给他看。”
说完微微后移,视线定在清岚那因紧张和厌拒而微启的唇瓣上。
“又哭什么?”
清岚看着他不说话,只一双眼里的委屈化成仇怨往外冒。
就如归笼的鸟寻着了底气一般。
殷赋实在是有些无奈,他带着哂笑的鼻息喷洒到清岚的细颈上。
令她瞬间轻耸起肩,忍无可忍的偏头狠命睨了他一眼,压着声音恶狠狠开口:“厉鬼。”
殷赋勾着笑,轻捏住她的下颌,用那微凉的扳指一蹭她,吐气说道:“先别扬气,你没说服我。”
他缓缓直起身子,随然看着清岚有些板滞的眼神与面色,带着闲散地往后退了两步。
转着扳指的同时挑着肆意嘲弄的笑丢了一句:“就在此处等着,不许乱走。”
说完便往山间玲珑阁而去。
这片太湖石所在之处极为巧妙,位置微偏,可却尽数显在玲珑阁的窗下。
殷赋前脚一走,清岚就抬目去看那阁间窗子,隐约就见一道人影闪过。
她的师兄,她何其熟悉,只需一眼,便知是他。
才刚捋平的呼吸被殷赋这一闹是再度无序起来,她视线勾在那扇窗上,回想着师兄的样子,与他当时总说的那些话。
清岚在视线又要开始模糊时用力的闭上眼,将满腹委屈往肚里咽。
她心里不断地劝诫着自己,不过入府十日,局面还没铺开她怎能这般情绪难抑。
一年多的潜心习学,便是他殷赋真是厉鬼,那她也要拼了全力,拉他进深渊,哪怕,是同归于尽。
风过几圈,携香复来。
深吸的一口气好似贯穿了她,再睁眼时,她复归平静。
视线再度落到那扇窗上,她知道,她的师兄,该是下出了第一颗子。
细细思索着的清岚被一声‘许娘子’拽回了神思,她环视一圈,在一处石洞内发现了一双盯着她的丹凤眼。
她看着那个人慢慢从一座一人高的山后露出半边身子。
无襕无绣的青衣与方才那尖细的音调让人瞬知,是位宦官。
清岚一顿,试探道:“你是?谁的人?”
那宦官扫了一眼清岚,又瞄了一眼阁窗,往石后藏了藏,拎出一根紫穗子给清岚看。
细声从石洞里飘出来,“许娘子这些时日受了苦,宫里都知道的。娘子争气,在这府里立的算稳,刘都知来问,醇王要的东西,娘子可得手了?”
清岚故作犹疑的从怀中拿出那封信,一晃信面又扣在胸前护着说道:“自然得手了,烦请公公回去告诉都知,我取了信,万一被发现,恐被冷落,若都知有吩咐,烦请再等等。”
石洞处半张脸是笑意渐浓,“许娘子大可放心,往后府里会有配合娘子的照应出现,娘子等着便是。”
“娘子瞧,这十日来受了这么些苦,醇王竟是不闻不问的,可伤心?”
清岚冷哼一声,“公公何意?”
“娘子勿急,正是担心娘子伤心才特意问讯,没有自然最好,我们的人都不希望娘子与醇王有隔阂。”
清岚半口气不上不下,一打量他的青衣,开口便似绵里藏针,“我与他十多年,断不会因这十日而切了交情,公公也太敏感些。”
这两人说了什么,阁内自是听不清,可一举一动都落进了窗后的那两双眼里。
4. 第 4 章
殷赋轻笑一声,收了眼回到茶桌旁撩袍一坐,点了水打起茶来。
龙凤团茶的清香与色润配上传来的那道舒朗之声,着实是让人松神懈思。
可那舒朗之声所言之话又不得不让人凝思深想。
“你对她不同,因我?还是因他们?”
殷赋粲然一笑,抬眼去看背光而立的醇王谢澈,清然开口:“因世道。她好用,我自然会用。你过往将她藏得那么好,这会儿把人塞给我,只是为了联合我铲除异己?”
他将一盏溢着乳花的银豪方盏推出,随后平和地看着窗边那道气宇轩昂的身影。
若说殷赋的五官身量带着似有若无的痞气与压人的气场,那谢澈则是与他全然相反。
温雅随和是谢澈自小的写照,加之他爱棋,故而行为举止间都带着长期养成的不迫与沉着。
先帝评他,如珪如璋。
众人评他,和光同尘。
谢澈步步向着殷赋而去,儒雅端坐,开口笑道:“因缘际会,她成了三方焦点,眼下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如今的局势,就是我不送,他们也不会留清岚性命,如此,倒不如借他们的算计,将她送到你这里。”
他端盏吃茶,落盏后又道:“她弱,需护。你要用她,务必护好她。”
殷赋一挑眉,“你不动声色往我手里塞了一个你的人,一点儿消息不给我,你等着看什么?看他们的反应?她的处境可算是不妙,你这是给我送了便利?还是给我送了麻烦?她一来就坏了我的规矩,要护她,就要先给些苦头,否则她在这府里根本活不下去。”
“苦头,不是给过了吗?一个被护着长大的女子,哪里与死人处过一夜?”
殷赋闻言搁盏,食指有意无意地敲在桌面上,“心疼?”
谢澈指尖点在方盏杯口上,语重心长,“循然,你我二人自幼相识,正是我知道你的秉性,才会走这一步。我将软肋给你,你呢?”
“你要的名单,我给她了。”
两双对视的眼均是高深莫测,都在一点点刺探对方的底线,也在逐步向对方明确自己的边界。
暖阳熏风,光媚如绸丝。
树冠摆荡发出的沙沙声让清岚抬起头去细瞧。
斑驳光影晃进眼里铺展开来,照进她心里。
目光所及,一颗泡桐。
这还是她刚刚拜师的时候和师兄一起栽的,特意选了阁窗下,湖石旁的位置。
如此一来每每她与师兄在玲珑阁下棋时,透窗就能看见它。
“入迷了?”
清岚微一惊,扭身看去,就见殷赋怡然立于石旁,与她对视后便回身边走边道:“跟上。”
她下意识一瞄阁窗,小步紧随上他,跟上步子才问:“这回,说服你了吗?”
殷赋充耳不闻,只唇边轻勾出一丝笑。
他心里的猜忌并未放下,许清岚进府确实原因有二,一来他为看清她身后之人好加以利用,二来是为尹黎遗愿。
可他当真没想到,许清岚竟然是醇王的师妹,还是那众所周知被醇王从小养到大的师妹,如此一来,这颗棋真是该好好用一番。
可他疑的是许清岚明明是醇王的人,却答应为宦官做事。
宦官与醇王,素来只是面上交情,他双眸一眯,面上交情吗?
殷赋负手在前走,指腹摩挲在那枚扳指上,他细想着方才在谢澈面前做的那小局,突的勾唇一笑,心道一箭双雕,正好再试探一番许清岚。
他心中的算计不流于面,清岚见他不理,面色也同样凝了下来。
一路上清岚越想心越紧,尤其是在车穗摆停时,她对视上殷赋那道意味深长的目光,那道目光让她心跳都漏了一拍。
强烈的不安感开始笼罩住她,清岚思来想去,欲言又止。
竟是在回倚棠苑的路上,听见殷赋开口,对她淡淡说了一句话,“活下来,我就用你。”
不过几个字,云淡风轻的。
但是当清岚真的经历时,方知活下去三个字,有多要命。
翌日开始,殷赋便正常上下朝,若是事多便停留于政事堂,晚间才归。
便是晚归,也定会走一趟书房,随后歇于书房后屋。
清岚一来图清静理思路,二来意在观察府内其余人,好为自己铺便利,故而是未再主动寻过殷赋一次。
开始时,她紧张难熬,后来发现就这么平静的过了三四天,竟是无事发生,如此她才算渐渐放下一颗提着的心,来细细捋思,观察起来。
这一观察,越发不解。府里,当真蹊跷。
这日清岚又出了苑,顺着后山走,边走边问莲香,“一直如此?府内娘子之间也不走动?”
她这几日溜达时发现,府里的人都在维持一种奇怪的默契,见面了也只是微微一笑,笑过便走,丝毫不给说话的机会。
一两人便罢了,清岚见了七八位了,均是如此。
“不会走动的,每位娘子身后是谁,又是怎么进来的,大家心里都清楚,娘子细想,如果发现有某两位走得近了,那岂不是说明她们背后的人也走得近?就算不是,也不会有娘子冒这个险,故而都是各过各的。”
这事她知道,来之前师兄说过,府里的娘子是三省六部送的,每一部都有人插在这殷府里。
有人送,殷赋就收,收了就放着,若有争风吃醋的,那他也不顾情面,当着人的面直接就杀。
清岚当时就不解,为何要在府里弄出这么个小朝堂来,可师兄却没回答她,只说了此事复杂,让她按着他的规划走便好,其余的,别说别问也别做。
她自然是听话的,可现在身处其中,难免心思有些松动,好奇着,便开了口:“每位娘子入府,他都只过一夜?”
“是。但虽说是过一夜,可爷不碰人的,此事人尽皆知。”
清岚一扭身,轻蹙眉呢喃,“倒也能推算出他的想法,若是有了孕,难免麻烦。所以他才总去那地方?”
莲香面露为难,牵着唇角点了点头。
清岚冷哼一声,倏忽感知到什么,一停步子细细听去,是脚步声。
渐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清岚鸦羽轻眨,分辨着来人是谁。
赭红的裙面,温黄的外衫,一根细带勾出腰线来。
风姿灼灼,婀娜水柳身。
“这是谁?”清岚小声问莲香,“瞧着眼熟。”
莲香单手捂唇,轻声回复:“韩娘子,她的背后是盐铁司。”
盐铁司是三司之一,而这三司尽数在宦官手中。
清岚一想,便轻松一口气,勾出一道不失礼节的微笑来。
可与她不同,韩娘子那吊眉三角眼里却是带着不近人情的敌意。
清岚看着她走近,心内狐疑自己也未得罪过她,这是作何样子。
一句话转着弯儿,略带柔和地说了出来:“见过韩娘子两回,都是擦肩而过不做停留,今日倒是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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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韩娘子在几步外停下,捏着帕子笑道:“倒不是巧,只是观察到许娘子这几日总往这处来,故而特意等候于此的。”
清岚更加疑惑,顿后道:“哦?那韩娘子有何话要说?”
话音落下,就瞧韩娘子双眼微弯,绵里藏针,唇边渐勾起居心叵测的笑来。
清岚心里警铃一作,凝起神思,正要开口就见她抬了步子走来,靠近却不停。
几乎快挨上的距离让清岚下意识一蹙眉,往后退了一步,才刚站稳就听韩娘子冷然说了一句,“无话要说,只有一事要做。”
不给清岚疑惑的时间,韩娘子一个扬声命人出来,紧接着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七八名小厮。
这些人蜂拥而上,两人制约住莲香与幽桐,剩下的几人是冲着清岚就来。
一人按住一只手,又一人绕至清岚身后对着她的膝弯施力一踢,在清岚跪地时一手按住她的肩,一手从后捏住她的下颌,逼她抬起头。
她慌乱的视线里出现一只黑碗,顿感不对的清岚扬声道:“放肆!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故对我下手?!”
话音未落地,身后的小厮便用了力扣住清岚的下颌往上抬。
被迫上扬到极致的她根本没余地反抗,只能拼命扭着身子做着挣扎。
那只碗越来越近,不带犹豫的抵上她的唇瓣,随着碗抬,清岚清晰的感受到那苦涩之味顺喉而下,落进腹中。
是药。
一碗半进半洒,当她被松开时,她除了震惊,便是气的全身发抖,膝盖刺痛,身子一软趴地难起。
散乱的发丝铺在她背上,她抬起头死盯住韩娘子那张脸,咬牙道:“受谁指使,与我为敌。”
韩娘子不做声,只是挥手命众人退下,她面上没有幸灾乐祸,相反是意味深深,带着叹息。
挪开视线看向莲香与幽桐,提示道:“发作剧痛,寻医罢。”
说完便转身离开。
怒急的清岚被莲香与幽桐扶起,在提醒下去用细指扣嗓。
到底是吐出大半来,可这么一闹,幽桐扶着狼狈的清岚回了苑,莲香又是疾跑去府医处寻人,不过半个时辰,此事便满府皆知。
躺在床上的清岚在府医三指刚搭上寸关尺的时候,便已经开始头晕脑胀,小腹坠痛起来。
如瞬时山倒,她只觉得站在她身边的人是一句话还没说完她便昏了过去。
身子灼热后发寒,一阵一阵似利爪掐腹的疼痛让她几乎不曾断了呼吸。
额间不停地冒着密汗,只有疼,除此之外她无其感。
不知多久,干涸的唇瓣又被温水沾湿,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些声音。
“吐出大半,与命无忧。”
恍惚间,她好似醒了过来,睁眼看时,身边三人。
父亲坐于床侧,谢澈立于其后,还有一人朦胧不堪,瞧不清楚。
“清岚,立足于内,不可卸下防人之心。你的静观其变,不但帮不了你,还会害你丢其性命。望此番,可令你谨记。”
清岚听完虚弱不堪地闭上眼,只用轻轻点头去回应父亲。
可当她听见谢澈的声音时,瞬间,泪如雨下。
“岚儿,受委屈了。”
她不想睁眼,不知是逃避自己,还是怕他失望。
心里细细密密的刺痛越来越清晰,就在清岚觉得哭的快喘不上气的时候,传来一声令她烦躁的声音。
“哭什么?”
5. 第 5 章
倏忽清醒,她掀开一丝眼睫,渐渐聚焦的栗瞳里出现他的双膝,随着视线上移,直到看清他的面庞时,清岚下意识地蹙上眉,扭过头不去看。
这反应倒是让殷赋挑了挑眉,他撩袍坐于床边,将她扭开的脸掰回来,对上她的视线缓道:“说,哭什么?”
清岚没说,只是刚刚收了泪的眼又开始模糊起来,她喘息渐剧,眼中的怨怒也越发浓烈。
一声轻笑,他松开她,起身掸袍淡道:“无性命之虞,安心养着,正好想想如何与这府内人相处。开局便丢半条命,你这性子不改,怕是下个圆月都看不见了。”
说完淡眼一瞥,随然而去。
他的背影消失时,清岚心里那块凝结的冰是越来越冷,越来越硬。
若说从小父亲对她的有宠有严让她明晰了做人的分寸,又对世间有着美好的期待。
那么谢澈对她的循循善诱,谆谆教导让她知道了人心之暖,何为可依。
可当一切被毁,她独自面对殷赋时,这个厉鬼教会她的,是世态炎凉,人情淡薄,礼崩乐坏。
自这天后,清岚将养半月有余,期间殷赋未来一次,而这府中娘子亦是未来一人。
最为讽刺的是韩娘子所作所为即便人尽皆知,却是无人责怪,仿若她不曾做过这十恶不赦的罪行来。
而这半月余,给了清岚足够的时间想清楚,何须试探人心?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无需试探。
若不涉己,隔岸观火。
这么重要的生存之道,她该感谢殷赋,用那么深刻的痛苦教会了她。
风吹叶落,夕阳洒金。
清岚悠悠地闲步转在九曲回廊里,远远瞧见殷赋负手往书房去,她加快几步,前去唤他。
几步疾跑,让她停下时带了些喘,殷赋停步看她的目光里是不显情绪的淡然。
也不开口,就是等她如何说。
清岚上前两步,轻勾出笑,软着嗓子道:“爷说的话,可做数?”
“哪句话?”
“若我没死,爷就用我。”
殷赋看着她,好似在判断,清岚笑意一深,又向前一步道:“我想到法子了,保我自己的命。”
“何法?”
“留爷身侧,这府里只有爷的身侧是安全的。”
“你凭何觉得,我会许?”
“凭这府里,无人似我,能连醇王。”
殷赋的沉默,让清岚更有了把握,她不做声,只是盯着他,从他眼里去探态度。
也不过须臾,就见他一露痞笑,带着玩味开口:“随我来。”
踏进书房关上门,殷赋递给清岚火折命她点灯。
而他则坐于圈椅上,坦然后靠,双肘轻搭椅圈,随意地转着扳指,沉默地看着她。
直到清岚点了所有灯,他一指身前命了清岚过来,等她站定才问:“可怨?”
“怨。”
“何解?”
“无需解。人心如此,不是我能解的,便是报怨又能如何?除了宣泄之外再无用处。倒不如咽下痛苦,将其作为成长的必经之路。我倒要谢爷,教我看清何为善恶。”
“何为善恶?”
“能毁不毁为善,暴露本心是恶。”
“为何暴露本心是恶?”
“人心本恶,不过是利用所学,披上伪善的皮囊,装作高洁而已。”
殷赋不语,只双眼深看她,半晌起身后踱步到她面前,温声说了句:“随我来。”
她的心思过厉了,是往回拉她一把,还是为之所用,他要想一番。
当清岚跟着殷赋进到那间屋子时,她身子本能的一紧,那份装好的委屈,熬硬的心,裂了一条缝出来。
不大的一个偏屋,推门而入满眼长明灯,正中一木桌,桌上牌位只刻两个字。
尹黎。
清岚上前而去,看着她的名字心里翻涌起回忆来。
两个小小的姑娘手牵手蹲在树下拿着叶片做誓,说着她们也要像她们的母亲一样,自小便好,一直到老。
那天她们郑重其事埋了叶片,学着她们母亲的样子,肩挨肩,说了好多的话。
这一好,便是十多年,两个姑娘脱去童真,渐渐长大。
清岚记忆中尹黎的一切都是美好的,纯粹的,干净的。
当得知尹黎要嫁给殷赋时,清岚万般不舍,她以为嫁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尹黎相劝许久,好不容易劝住的人,再听闻其死讯时,不曾哭晕过去。
尹黎死的蹊跷,入府不过半年,某日天明,她便没有再睁开眼。
清岚深呼出一口气,她好多话想对尹黎说,可不该在这里,对着这么一个敷衍的牌位。
她缓缓扭头去看靠在门框上的殷赋,挺着的劲儿还是带了孱声,“带我来此,可是因愧?”
殷赋盯着牌位的视线挪向她,淡声道:“愧非因你。”
殷赋对尹黎没有感情,准确的说,当时那种情况,不可能会有感情。
二人的婚事是先帝亲赐的,他与尹黎那日在宫里一直待到晚间,临走的时候,殷赋看她眼里有泪。
那日过后,整个尹家变了,变得敛财,变得沽名钓誉,变得坏事做尽。
所以当她死的时候,那铺天盖地的骂名一窝蜂冲向她,又因这个契机,殷赋对世的不择手段更进了一步。
清岚眨去眼里的泪,压着嗓子说道:“说罢,带我来此处,总不会是来上香的。你且说便是。”
殷赋的眸中深深暗暗,也不知是否因在此的缘故,他的嗓音里,也带了些严肃,“动你的人,背后是盐铁司副使,整个三司都在宦官手里,你帮着宦官做事,却被他们的人明害,想过原因?”
她想过,故而说的直接,“为了试探我。”
殷赋看着不说话,示意她继续。
清岚开口道:“韩娘子是你的人,不是盐铁司的。”
“为何?”
“因为提点我的人是你,你知道我有用所以不会真的杀我,而能把握好分寸的,只有你自己的人,所以我猜,韩娘子,是你的人,试探我的,也是你。”
“我为何要试探你?”
“我不知道,但我会知道的。”
殷赋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半晌后说:“这药就是症状厉害,要不了命的。局面闹开了,才可以见缝插针。你歇的时间比我预想的久了太多,这次机会丢了,等下次罢。”
下次?
清岚几步追上抬步就走的殷赋,挡在他身前,“还要有下次?”
“不然呢?风平浪静时都在静观其变,你到底有没有想清楚你的作用?”
她的作用?
她本想得很清楚她的作用,可被殷赋这猝不及防的一问,是一时有些语塞。
她那一闪而过的松劲儿落进殷赋眼中,只勾了他一瞬的笑来。
笑过便推门而出,迈步的同时随丢一句,“跟上,今日起,凡我回府,你便来书房寻我。”
说完一定,“今夜,我去你屋里。”复踏出门。
清岚一双杏眼登时圆睁,几步追上,确认道:“你说,今夜来我屋里?来做什么?”
殷赋听完突然停步,没有防备的清岚直直撞到他的背上。
鼻尖生疼,差些掉下泪来,而他回身看她的眼里是撤下肃意,换上些戏谑。
“你是我的妾,你说我去做什么?”
夜阑人静,屋外风清云淡,帘内人影来回不停。
清岚瞧着夜色渐浓,是想睡不敢睡,想走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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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不得化成一缕烟散了才好。
从小祠堂出来,殷赋只说着让她回去等,随后便没了影。
这原本定下心与殷赋好好过招的清岚,被他这一出是闹得又坐立不安起来。
这份不安随着门被推开,是化成越发剧烈的心跳,恨不得从嗓间蹦出来。
相比殷赋的从容,清岚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躲在帘后只露出半个头来,双眼警惕地看着随然而立的殷赋不言语。
只瞧他将门踢上后,勾着那烦人的痞笑立在原地去看她,开口说的话都好像噙着坏心,“莫及傍晚送来的东西,收好了?”
好几套殷赋的衣物,均是衾衣,那样式清岚哪里见过,况是贴身之物,她是碰也不想碰,恨不得扔出去。
清岚一只手捏着帘边,视线往桌面一瞄,微一扬颌道:“这不在那儿?没瞧见?”
话音一落就见殷赋眸色一冷,几吸后向着她而来。
能往哪里躲?
随着他的靠近,清岚是扭头就跑,抓着那拔步床边就把自己往床脚墙缝里藏。
正中他下怀。
殷赋见她如此慌不择路,是重新挑起唇角,放慢了步子去靠近她。
看她越来越紧张,越来越不安。
直到他一手握住床栏,一手撑与墙上,将她彻底锁在臂间时,她才扭着脸,眼里湿乎乎的,双臂紧抱着自己,缩的像个鹌鹑。
清岚又要疯了,这个人为什么总能在她准备好的时候轻松打破她的防线,总是如此。
头顶响起他的声音,倒是意外,不带戏谑,不带嘲弄,而是认真的解释。
“你最正大光明的身份,是我的妾。你要让宦官信你,用你,就要让他们坚信,你值得。你以为他们联合醇王送你进来就是对你放心吗?他们的试探只会比我狠。我做出要你命的局来就是堵他们眼的。”
“我明确告诉你,我保你的原因很简单,你有用。你可以像府里其余人一样与背后的人保持联络,我不会拦你,但若有一天你坏了我的事,我也不会留你。懂?”
清岚微微动了动,余光瞄着他,轻声细语:“那你能不能,与我说清楚?”
“不能,你情绪外显,没有心机。我说了你便会露出马脚,你要真的好奇就回去问你师兄。你去找他,我不会拦。”
“那你接下来,要,我做什么?”
清岚后来觉得就不该问这一句话,殷赋这个人绝对是骨缝里都在发坏。
他听完清岚的话是轻笑一声,随后便抬手去捋她的鬓边的碎发,那种一触即离又故作不经意的触碰让清岚是身子绷的跟个木头一样。
恨却又没办法,只得拿眼去瞪他,越瞪,他笑的越深。
最后是干脆轻捏一把她的侧脸,带着朽木不可雕地语气无奈开口:“你身体的紧张,会暴露你的,先把这一关过了。”
“你离我太近了,我没有办法...”
话没说完,殷赋竟是一个弯腰一把扛起她,转过床框就将她往床上扔去,沾被的一瞬间,清岚直接弹起来,往后快速缩躲到床脚,蜷着身子直接哭了出来,怒斥他:“你禽兽!”
泪不停,沾透衣领,那软帛贴在侧颈上,随着她呼吸的起伏而带着招人的旖旎轻晃着。
殷赋挪开眼,撩袍背身而坐,双手一撑膝,略带嘶哑地开口:“你必须做到,让你的身体适应我,我对你没有兴趣,也不想动你,但你要明白,将军赶路,不追小兔。”
说完起身,抬步便不回头地走了。
他离开后很久,清岚才想起他的话,他说谁是小兔?
第二日,就在清岚准备了整整一日,打算妥协自身的时候,他竟是没来。
她在苑中那棵八棱海棠下坐了近两个时辰,最后是气笑了。
6. 第 6 章
幽桐和莲香揣着手站在清岚的身后,看着她坐在石凳上,指尖忽快忽慢地敲着石桌,那一双眼时不常地往门口瞟去。
这般明显的等待让她身后这两个人是使劲儿对着眼色。
残月半挂,余晖将散。
清岚看幽桐站在小梯上,接过莲香点的风灯用长钩勾了往屋檐角挂去。
轻晃的灯才止风却又来,它就这么一直晃着,身不由己一般。
不觉间心里一缩,在泪要出时紧紧闭了眼。
“许娘子。”
清岚一疑回眸看去,差点没跳起来。
韩娘子站于院门处的月光下,若不是这身影太过印象深刻,清岚当真是有些分不清来人。
冷冰冰的一句狠话挤在嘴边,绕了个弯滑出来便成了一声冷哼。
她撇过脸去看灯,这才发现幽桐与莲香不知何时,竟没了踪影。
烦闷的蹙起眉,心里不断念叨殷赋说过的话。
终是在韩娘子靠近的时候,捋平了呼吸。
身侧立着一个恶毒害过自己的人,纵是理智占上风,那也到底是怒气滚动,找不到出口。
“这般燥怒,不若给我一拳?让着泄,”
下一个字还未说出口,清岚就蹭的立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着她的侧脸就是响亮亮的狠扇了一掌。
力道之大,两个人是都没站稳。
随之而来的,自然是冗长的寂静。
直到清岚发麻抽搐的指尖回了知觉,她才再度坐下,带着揶揄的口吻说道:“坐罢,直说便是。”
韩娘子没坐,而是站直了身子,忍着发烫到胀疼的半边脸,转了身,定在她身前看她。
轻微的声音里还带着些颤,明显是启唇小口的在说话:“礼部尚书张轩,侍郎秦禾,太常寺卿温渡辛,国子监祭酒从名洲,贡院誊录官王安少,这些人都曾受过许太傅的提携,如今要安个罪名,尽数撤了去,特来问问娘子,可有要保之人?”
清岚垂目往膝,疑窦丛生。
这些人她确实都知道,她震惊的不是这些人会被撤去,而是职位不对。
如今尚书不是张轩,祭酒也非从明洲,他们都还没被提拔上来。
而他们的名字,恰巧都在殷敷的那张任命名单中。
而那张名单,她当时偷看了。
“殷赋让你来的?”
韩娘子神色一紧,急忙蹲下身,严声厉色,“许娘子是嫌命短吗?什么话该说,醇王没教过?”
清岚瞬时又来了气,一双眼带着戾气瞪过去,与她针锋相对。
剑拔弩张间,韩娘子轻声开口:“许娘子该清楚,我是盐铁司的人。若娘子疑虑太多,不若趁早去找该找的人问清楚。”
说完撑膝起身,补充一句,“我与娘子面上有些不共戴天之仇,所以往后在这府里,你我二人,便是死敌。”
后来清岚回想她应该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佩服韩娘子的,这天她一出门便开始掩面做泣。
急匆匆往回走,不过一晚,又是府内人尽知,韩娘子去寻许娘子,被打了一顿撵出来了,至于何故而去,何故又回是没人知道。
当真巧妙,正因没人知道,才显得真实无二,断不像那刻意做的局,安排的明明当当。
而这天,本该在清岚屋子里留宿的殷赋,是流连忘返在烟花柳巷里,当真是风流公子一夜掷千金,不买茶酒,只买美人欢愉。
寒衣巷,烟柳地。
这名字与这地方,当真是让人联想不到一起去。
可偏偏是这么个地方,一条街望不到头,灯火通明至天亮才歇。
一楼连着一楼,不仅奇闻趣事一通百传,便是朝堂内的小话,也多有流转。
这日,不知是哪位官员酒后又抖出些密事来。
太子,一年半前就已经死了。
太子十岁有余,始终跟在许太傅身侧习学,自打许府一年半之前被焚了,太子的踪迹也变得无从探知。
一句话,由两个过路人说出,顺着留缝的门钻进糜糜腻腻的雅间之内。
纱帘飘动,推杯换盏间酒过三巡,在坐者均掩着本心油滑地称诸位为知己。
期间四五人笑声朗朗,各自周遭两三莺燕娇声媚媚。
殷赋坐于正中金漆矮凳之上,一手闲搭于膝,另一手端着劝杯对着另几人道:“便此一杯,最后一杯,真将我灌醉了去,我还如何体会这些美人的妙处?”
说完举杯,不等众人劝,几口喝了干净。
一撑矮榻起身,对着身边烟视媚行的美人就道:“你二人与我同来。”
推门而出,殷赋是故作酒后慵懒之态展背搭上莫及的肩,与他一道往更上一层的雅间内而去。
亦步亦趋跟着的两名女子眼瞧殷赋与那蒙面侍卫进了屋,而她们则是被门口候着的婢女拦了下来,带到对面的屋内,伺候清洗的同时检查身子是否有伤。
殷赋总来这些地方,每每都会挑一两人伺候,他的要求多,姑娘们必须重新沐浴更衣,焚香后才可进他的屋子,因他价钱给的足,故而每每耗出去一个多时辰,姑娘们也极为配合。
而此时这位爷,房门一关,褪衣的同时开口,全然没了酒意浑浊,满是冷静沉稳,“工部侍郎那间屋子里的东西,是假的。故意留着给我们看的。”
衣物摩擦声不停,另一人道:“那你可要再查?你留了许清岚,可别说我不曾提醒你,这女人是把双刃剑,你本就事多,现在还要抽出功夫对她,哪里那么多时间心力?且她本就要死的,何必来哉?”
殷赋一件里衣丢过去,拿了布巾便往屏风后转去,不回他话。
规律的声音与粗重的喘息传来时,那靠在屏风处的男子笑出声来:“也难为你,一个大男人,周围那么多女人,却是一个都不能碰,只能自抒,你今儿选那两人看着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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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不错。下回一个就行了,我也没那么多劲儿。”
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直到殷赋那湿乎乎的布巾扔出屏风正正落到他头顶上时,那男人才算住了嘴。
转出身来的殷赋这才一拳捶在这男人的肩上,捶完一指,半咬牙道:“你再给我啰嗦,我阉了你。”
“你阉了我,上哪儿再去找与你身量这么像,又用起来放心的人?我就是在你面前话多些,左右不过心疼你,肩抗大旗,却连这本性都不能畅快。”
殷赋拎起他的衣裳逐渐往身上套,扣上幞头,戴上面巾,回声看着他沉了嗓子,语重心长,“安堂。”
“如何?还有吩咐?”
“你下回再扮成莫及时,记得带刀。”说完推门而出。
安堂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点了最远处一盏小灯后,才去门口轻敲了一下。
这一声传出后便意味着对面屋里那两名女子,是终于可以不再熏香了。
这两名女子路过殷赋时,微微一停,其中一人正要回头却被身后的婢女一催,往屋里推了去。
房门关时,殷赋极轻地对着两名婢女道:“事后杀了。”
随后便消失在了楼梯处。
天光明明,晨风还没来不及回暖就落到了清岚的身上。
殷赋的话加上昨夜韩娘子的话,勾出了她的一个打算。
“方才那人是谁?”
清岚立在九曲回廊的垂门边儿,带着不解地眼神看着那笔挺的身形往书房而去,随即一绕竹,消失不见。
背影那么像殷赋,步子却不似他沉稳。
莲香歪着脑袋,“那是安堂,也是爷的贴侍,不过他很少回来,一来便会去书房。”
清岚心内默念这个名字,总觉得何处熟悉,却如何都想不起来。
她几步往守卫处而去,定后问道:“昨儿,爷可是在书房后屋住的?”
几名守卫谁人不识许清岚?各自一对眼,其中一人拱手答道:“回娘子,昨日并非我等值守,故而不知。”
“那他可是一早出去了?”
“未瞧见。”
清岚心下犯疑,稍一计较后又道:“若瞧见他就说我来过,另说一句,我有事出去一趟。”
清岚旋身离开的背影落进竹影后那人的眼中,风过影婆娑,再瞧去时竹影无人迹,书房门却开。
未见人影先闻其声,“许清岚要出去,你猜她去哪儿?”
安堂几步进屋,熟稔给自己倒着茶的同时不忘看向坐于圈椅,笼于暗中的殷赋。
他松着的身子后靠于椅背,双肘搭椅圈十指交握闭目养神。
周围那圈灯灭着,他沉在黑暗中的面色让人无法看清,如此便显得那浑哑的嗓音格外幽暗。
“玲珑阁。”
殷赋说完这三个字缓缓睁开眼,他拇指摩挲在微凉的扳指上,面色微暗,唇角勾出一抹尽在掌控的笑来。
7. 第 7 章
玲珑阁除去位于宽街上的正门,还有一道位于后山的山门。
山门脚下那辆马车停稳后,清岚掀帘的一瞬间,鼻尖便有些酸意冒了出来。
她下车望着那条不知走过多少次的山路,站在这路口她才算是卸了一身的防备,提裙顺阶而上,不多时,便隐在了山雾里。
阁内暗门一开一关,清岚踩着风踏入其中。
捏着帕子的手轻搁在胸前,因累而喘的身子还没从起伏之中缓过来。
四下一环顾,见轩窗大开,清风入内逛了一圈又从另一扇而出,清岚及腰的秀发就这么被不知分寸的随风撩起又吹落。
几步去往棋桌处,落座看残局,柳眉一蹙,心道奇怪。
黑子的步步紧咬看似不留余地,将那白子逼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偏偏又留了口子给其机会,可哪里是给机会,分明是侮辱的逗弄。
落子习惯让她一眼便看出持子之人是谢澈,可这般犀利的棋招不太像他的棋路。
“来了。”
清岚思绪一抽,偏头望屋门,就见谢澈一袭领镶暗蓝纹绣的长襟白衣,风度翩翩,俊逸朗秀的负手而立,柔眼看她。
“师兄...”
就这两个字,委屈尽在其间。
谢澈向她而来的每一步都像锤子一样敲在她的心上,敲在那最柔软的地方。
他站定在她面前,看着她朦胧的泪眼,开口便能听出他在心疼,“岚儿,受委屈了。”
这么多年的默契,让她无需多言,每每都是如此,她一撇嘴,一挂泪,谢澈就知道她又受了委屈。
龇牙咧嘴与他对弈时,她委屈过。
被送到拢雪峰独居时,她委屈过。
许府噩耗传来时,她委屈到崩溃过。
那时的谢澈就是这样把她接到了玲珑阁,一直带在身边,直到整整一年后才让她回到了拢雪峰居住,去等那份安排。
清岚捏着帕子抽泣着,尽可能缓平自己纷乱的思绪。
她微微低着头,听那温润的声音绕着发丝流进她的耳中,“想问什么?”
她就知道,他懂她。
清岚抬起头,湿乎乎的目光轻轻抓着谢澈那柔软似绸缎的黑瞳,哭腔浓浓地说:“好多要说,好多要问。”
“他知你来吗?”
清岚想了想,点头,“知道的。”
随着谢澈的撩袍而坐,一月来压着的事是被她一件不落的说了出来。
浓墨重彩描述的两件事,自然是工部侍郎的别院与盐铁司的韩娘子。
一件事让她看清殷赋的心狠手辣,一件事让她明白殷赋的心思狡猾。
她也不知说了多久,中间又掉过一次泪。谢澈没有催她,只是听着,递着帕子,柔声哄她。
而她说出来了,自然心里好受些。
清岚捧着谢澈递给她的茶盏,小声问道:“师兄是何时知道韩娘子是殷赋的人的?”
谢澈捏着一颗黑子在指尖,温声开口:“我也才知道,可怪师兄?”
清岚一顿,眼底的委屈还没藏好,脱口而出却是一句:“不怪。”
谢澈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捏着黑子的指腹却是用力压了一瞬。
那天棋宴,殷赋就说了会让清岚受苦,让谢澈特意去知会宦官,命盐铁司的人动手。
谢澈明白苦肉计的作用,可他不解,为何要选盐铁司,纵然心疼也还是按着殷赋所言给刘都知去了信。
他也是在探子来报清岚被灌药后才想明白殷赋的算计。
殷赋这一招一箭双雕。
面上看似是让宦官与清岚拉上仇恨,如此一来清岚再为宦官做事便更不容易被发现,所以宦官一定会同意。
更为重要的,是殷赋在向谢澈透露一层消息,盐铁司看似在宦官手里,其实握在殷赋手中,这么重要的一件事,殷赋通过清岚来点他,可见算是表明了一层态度。
正因这层态度,所以谢澈哪怕心疼清岚也始终没说撤她回来,因这一件事,清岚已经彻底卷入其中,根本拔不出来。
而他要保她,自然就需再多想一层。
这一拖一想,就是半个月。
清岚将茶盏放下,仍旧不明所以,还是问了出来:“可他为何要试探我?”
谢澈温声回道:“他试探的不是你,而是我。他要看的是我与宦官的关系,要看的是我决心够不够足。他看到了,所以他才表明了他的态度。”
“那他会帮师兄。”
“谈不上帮,各取所需。”
“他早就知道宦官与师兄维持着平和的关系,他还试探什么?”
“你是我的人,却在为宦官做事,换成任何人都会试探的。他要知道我对宦官是面和心不和?还是互相勾结。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吗?你为何一定要帮他们?”
清岚点头,“记得,当时我就是按着师兄的交代如实告诉的殷赋,他也竟是真的没说什么。”
“他自然不会说,因为他知道你说的是实话。”
谢澈将棋盘上的余子一颗颗收起来,同时缓道:“朝堂之上全是互相利用,他不怕你会想杀他,是因他清楚你的目的。而他留你,也是因为你的目的。不过一个月,他探透了你的底,看明白了我的决心,也表明了他的态度。往后的事,岚儿切记轻举妄动,凡事必须与我商量。”
谢澈的口吻带着一丝严厉,清岚听着,渐渐地低下了头,好似有一瞬息的失落与委屈流转出来。
谢澈见她如此,叹了口气,略带自责,“是我有些凶了,岚儿这段时间受了这么多委屈,我还凶你,是我不好。”
他看她仍低着头,但唇边却悄悄翘了翘。
谢澈温声一笑,开口哄她:“岚儿帮了我很多。”
清岚抬起头去看他,听他接着说:“看起来你好像就递出来一份名单,但其实若不是你,我与殷赋不可能那么快达成一致。你,极为重要。”
极为重要四个字让她双眼一亮,她勾着笑刚想细问就听谢澈话锋一转,说了句让她疑惑的话。
“现在开始你离他远一些。”
“远一些?”
“是,远一些。往后诸事有我来与他共议,你学他府内其他人,与他保持距离,同时不要招惹其余任意娘子。至于他说的让你适应他,若你不愿,就不做。”
“师兄...”
清岚眼里又涌了些泪出来,这份泪是因他那句,她不愿就不做。
他说她重要,还给她底气。
清岚其实很清楚自己的能力,她经常会苦恼,明明是太子太傅的嫡女,却时常糊里糊涂的,父亲那半朝堂的门生她是过往不知结交,如今想拉来帮师兄都无从下手。
可她又知,师兄作为王,手里不可能空空如也,她能力有限,唯一能做的就是诸事听他的。
就如当时,他要她进府一样。
“想下棋吗?”
清岚一顿,而后一笑,轻声答好。
一个月没见,清岚觉得自己是沉稳了不少的,经过了殷赋的浪里淘沙,如今她也只有在面对谢澈的时候,才会那么难以自控。
加之方才谢澈又在言语间暖她,她刻意不去让理智占上风,只先贪恋着这被保护的有恃无恐。
可唇边的笑才挂上没多久,就换成了抿唇深思。
清岚捏着一颗白子抵在唇边冥思苦想。
而她对面的谢澈,是从容不迫地端盏吃茶,落盏后看她,右手那颗黑子在他修长的指节间转着圈,一副泰然自若之态。
清岚叹着气将白子搁到谢澈的棋罐边儿,带着些丧气地道:“死局了,便是我吃你那两子,也逃不出去你的围攻。”
她眼里的微颓星星点点,看向谢澈后是全都聚集了起来,以前每次输局她都会这样,带着些可怜或是懊恼,稍稍嘟着唇等谢澈去哄。
可自从出了事,她再没有这样过了,时隔一年半,又见她的娇软模样,谢澈一时有些留恋,只细细品味般地看着她,不哄也不引。
他倒是太坦然了,不紧不慢的又赢了她。
“师兄的棋路,比过往凶了。”
谢澈唇角一翘,“落子如夺权,眼下三足鼎立,我心思多放在朝堂上,棋面里,不免带了些杀伐,吓着你了?”
哪怕世人皆知他温润清逸又如何?毕竟他的野心,早在先帝驾崩的时候就暴露过,此前没想装,此后不必装。
可到底是面对许清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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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总要温柔些的。
清岚摇头,对着他笑:“天下与权利让所有能者趋之若鹜,要么独立峰尖,要么沦为人臣。师兄,本就在山巅之上的。我不会被吓到。”
不仅不会,反而心安。
谢澈看着她,眸中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只是藏在其下的一丝掠意明灭后消失不见。
他视线落到棋面之上,缓缓一笑,对着清岚道:“其实有悔,但落子悔无可悔。岚儿记得,离他远一些。”
巽风徐来,阁内倩影远去,独留那抹伟岸立于窗边,垂目望泡桐。
坐上马车的清岚还是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她一直在想,直到车停在殷府门口时,她觉得她想明白了。
师兄悔的,是布局太晚,若再早些,不至于让宦官拿捏了朝局,不至于看殷赋焚了许府而无能为力。
她攥紧了拳,想到谢澈的难处,又想到如今自己孑然一身,既然已经入了局,哪怕豁出一条命去,若能助了谢澈登顶,那便是大仇得报了。
如此一想,更坚定了一份心,她要回倚棠苑好好想想,如何徐徐图之。
可到底是天不遂人愿。
掀帘一下车就瞧见莫及立在府门口,静看着她。
清岚揣着狐疑,拎裙而去,“寻我?”
“爷问,许娘子问清了吗?可还需要寻韩娘子来一同对峙?”
“寻她作何?”
清岚一问完就反应过来了,一想到这件事,一想到方才师兄所说关于韩娘子之话,便来了气。
她还没说什么,殷赋就用此来点她。
双眼一厉,怒气冲冲往书房而去。
全然将谢澈千万叮嘱的话留在了殷府门外。
清岚的步调里带着被利用的怒气,恶狠狠的目光冲进书房,直直射向站在长案后看着文卷的殷赋。
他一手持笔舔墨,一掌撑在桌案边,微倾的身子因清岚的到来而挺直,
搁笔卷文,等莫及关上门才悠悠开口,“你气什么?”
“你用韩娘子试探师兄。”
“是。”
“那份名单,你知道我会看,你故意让她说出任命后的官职,借我的口去告诉师兄韩娘子是你的人。”
“不用借你,他早猜到了。”
清岚上前几步,拎着气,“那你毁我心性,又让我自证,这一切从头到尾总是你的算计。”
“错。”
殷赋绕过长案,步子停在她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轻声补充,“是你师兄与我的互相试探,而你正好身处其中,仅此而已。”
他说完微微勾唇,视线在她面上一转,再度开口:“那份名单是真的,我借你的手给了谢澈,一来表明了我的立场,二来帮你稳了宦官的心。是谢澈没说明白?还是你自己没想明白?”
清岚凝着面色看他,思索后不接他的话,反而躲开他道:“你又何曾没利用我?往后说清楚些。”
她这反应让殷赋一乐,“你自己亲口说过,你我二人不过互相利用,我利用你,怎么了?不是你求着我利用的吗?你有什么可气的?”
清岚一时噎住无话,确实是她求的,可她没说拿她当挡箭牌,也没说他们对弈把她耍的团团转。
她认为的利用,是对方各自心知肚明之下的利用,哪里是这种一方站山顶,一方仰头看的利用。
殷赋瞧她一身傲骨,情绪全写在脸上,是心下叹了口气,负手缓步向她而去。
他这一来,不仅步子沉稳,神色还带了压制之气,清岚看着是瞬时提了戒备,视线一扫他的身后,一个加速闪身,从一旁窜过,奔着桌案而去。
扶案后回身,对着殷赋厉害,“你别总拿这副姿态来,你别过来。”
桌案很长,不等清岚跑,殷赋长腿几迈就定在了她的身前。
“你真是不会选退路。”
殷赋好似无视她的紧张一般,不慌不忙地双掌一撑桌案,将她固在其中,温热的鼻息有意无意地落在她的细颈上。
偏开头的清岚是怎么都不适,不觉间嗓子里便哼出了些烦闷的无奈来。
头顶处传来一声轻笑,接着便是散漫的一句话。
“转过来,看着我。”
8. 第 8 章
清岚细眉一紧,已经握成拳的手又因用力而轻颤起来。
她不喜欢这样。
每次都这样,殷赋好像就是故意的。
在她准备好的时候消失不见,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步步紧逼。
心间的不悦似破土而出的藤蔓,一点点向上盘桓至嗓间,变成一句话刺向殷赋。
“你真让我烦闷。”
下颌瞬时被他一把捏住,掰正,逼她对视。
她眼底散着仇恨,浮在其上的是按捺与蠢蠢欲动的敌意。
若是平常,他自然不在意,可现在他们有了相交之事,那他可没这时间功夫去等她做好准备。
捏住她的五指渐收,细软的皮肉自他微凉的指缝间溢出,他沉凉开口:“做不到,没人逼你活着。我说过,我没有义务教你,你学不会,不仅给我惹事,还会搅乱所有局面。”
腕间一用力,迫她仰起头,另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再度开口:“情绪外显到这幅样子,一眼就看破,教你两次没记性是吗?还是你真的想把自己变成一颗弃子?你以为,你靠着谢澈我就不会对你动手吗?”
清岚看着他,因他的话而顿升怒意。
她讨厌他碰她。
清岚怒急去推,同时放出狠话,“为什么一定要适应你?满朝皆知,你迫害我许府满门,为何非要我适应!你逼我去看满地的死人,又让韩娘子对我灌药,几乎不曾要了我的命。我恨不得亲手将你千刀万剐,你要我做出与你郎情妾意的样子来,做梦!”
清岚气急的一段话,竟是让他松了手。
白皙的面颊上还留着他的指痕,发髻松乱,摇摇欲坠。
忍着的泪挤在眼眶里,不坠不收,帮她维持着破败的尊严。
“你看,非要我逼你。”
殷赋说完转了身往茶桌而去,坐下闲然煮上水,拿了拇指大的茶饼温在掌间,满不在意地开口:“说出来了,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他视线往她身上一晃,瞧她还靠在桌案上,胸口的起伏微平,可侧脸仍是一副伤后的倔样,“若你能做出郎情妾意的样子,固然最好。做不出,就把你对我的本心正大光明的放出来。与我针锋相对,也是个唬人的手段。”
水冒了鱼眼,殷赋点了水,从容的打着茶。
墨黑的建盏里浮出乳花时,他的身边靠过来她独有的香气,清冷的傲梅香。
他将盏搁在对座处,五指一并,掌心向上,示意清岚去坐。
“我不可能原谅你,我要你死。”
清岚话说的很平静,看着殷赋的目光漆黑似深渊,“你受我父亲提携过,我十二三岁时,你常来。父亲说你天资好,为人正直,思想良善,必定会是辅佐能臣。先帝器重你,百官看好你,你的均田法又得了民心。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为什么要一把火烧了许府。为什么变的毫无人道。后来我知道了,我不需要明白,圣旨是你拿来的,火是你放的,父亲的诸多门生是你杀的。你所谓的救我一命是因尹黎,你虚伪吗?你为的,是你自己的仕途。”
他不紧不慢揉着盏,声线平稳道:“人心如此,不过都是利用所学披上伪善的皮囊装作高洁而已,这话不是你说的吗?忘了?”
殷赋推给她一盏茶,“你自诩清洁,却伺机而动,为利用我辅助醇王上位,从而要我一条命。你善吗?我不过撕开我的皮囊,露出本心来,坦诚与这世道相待,我恶吗?”
他双腿分开,掌撑膝上,微倾了身子,一双眼带着玩味看着她,“你有多恨我,我不在乎。我最后告诉你一遍,接受不了,适应不了,别怪我将矛头对向你,用你一条命为我自己铺路,毕竟我教过你,也算对得起廷深。你自己不争气,赖不了任何人。”
他从容的收回清岚面前那茶沫半裂的盏,倒后又打起来,乳花再现时,复推给清岚。
一盏茶换出她的一句话,“你为什么一定要我接受你?”
“众人皆知你恨我,你恨我却对我笑脸相迎,你觉得旁人会怎么看?”
“忍辱负重,等待致命一击。”
“对,我只需要做出对你爱不释手的样子来便可,若你坚持与我针锋相对,那我对你的宠爱,便显得极为刻意。”
“那你为何要宠我?”
“你以为你我周围多少双眼睛?你我要共事,少不了频繁接触,你是我的妾,有这一层身份在,为何化简为繁去另寻理由?”
“可你方才还说,针锋相对,也是个法子。”
“我不那么说,你能冷静?你能过来?”
清岚无语凝噎,端盏吃着茶。
她心里想着殷赋的话,思绪又飘,勾出那些关于他的传言来。
传言一分两派,一派认为宦官在先帝病后权重过大,压制了才坐上宰相位的殷赋,而他为留后路与宦官是暗里刀光剑影,后因几事暴露而索性不做遮掩,明面对抗。先帝一死,太子不知下落,宦官立刻按着旨意,扶植一八岁小童。如此又开始一番权利争夺,至此殷赋手段越来越无所顾忌,明里暗里拔除阉党百余人。
另一派认为,殷赋本就是恶人,与尹家一起骗上了宰相的位子后将尹家一灭,便放开手去夺取权利。他诓骗太子太傅将太子带回许府,随后他将门一关一把火将其点燃,烧了所有人。可他没想到先帝留的旨意扶起了一位旁支,这位子竟是没给太子,没给醇王,而是给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所谓旁支。如此殷赋与宦官更加势不两立起来。
没人再说话,只闻轻缓的吃茶声。
门再开时,清岚走到竹林处回身去望那半开的房门,平静的眼神与方才判若两人。
这天夜间,殷赋踩着月色推开了倚棠苑的门,屋里熄灯时,苑外门缝处那几双眼是不约而同的瞪了瞪,随即便四散而去。
第二日晨起,清岚站在海棠下,伸手拽残叶,口中念诗,意在缓解心焦与烦躁。
昨儿殷赋到底是在她屋里留了一夜。
想起昨夜,真是难捱。
殷赋换了衾衣后便躺下了,那床再大,躺了个男人她也觉得没法睡了。
清岚站在桌旁是不进不退,就这么和躺在床上的殷赋僵着。
而殷赋就这么侧着身看她,最后是起身越过她而去。
就在清岚松了一口气,以为他会离开或是睡榻时,他竟是把灯熄了,回手抓着清岚的细腕就往床上带。
将她往里一塞,开口就是一句:“每次都要我帮你?”
烦躁,似天降冰雨,打在她的身上。
床沿被殷赋堵着,她只能往床缝里挤,一边要提防他,一边又要忍着不适,如此是翻来覆去,半宿没合眼,后来熬不过,算是迷迷糊糊歇了歇。
这么一闹,今儿是头晕眼花的。
清岚捏着手中的残叶在指尖转着圈,口中吟道:“风卷残云花开谢,雨落海棠空牵念。”
话音随叶落,清岚闭上眼还是心烦意乱。
转身后不经意的一瞥,就见莫及不知何时靠在了苑门边儿上淡淡看着她。
她颦着眉扭过头,心里两股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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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打着架,她撑着时间复又看去,“何事?”
“爷吩咐让娘子醒后去宫门口等爷。”
清岚面露拒意,“他怕不是疯了?我不去。”
她不能去,宫门口下朝时有百余人,纵然殷赋昨日所言让她无从辩驳,可她一旦去了,等于是将师兄的话全然没有当回事。
昨儿夜里她翻来覆去时,才回想起师兄的话,满腹责怪对着自己,心道还是鲁莽了。
清岚再度开口:“我在府里等他回来,一样的。”
莫及听完面色平静,不紧不慢地开口:“爷说若娘子不去也无甚关系。”
清岚一松,脚尖一转就要往屋里去,“如此你快去迎他罢,想来也该下朝了。”
可步子才迈,就听莫及悠悠开口:“这府里也该添些孩童嬉闹声,许娘子深得爷心,爷说便由娘子来开这个头便是。”
清岚听的目瞪口呆,定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莫及,心道殷赋真是疯了,昨日才说的话,今儿就要践行吗?
真是一点准备的时间都不给她。
清岚闭目蹙眉,心里暗骂,浮于嗓间,说出口的话到底经了润色,柔了些,“他何故这么逼我?”
“这话娘子不该亲去问爷吗?”
清岚真是一股火憋在嗓间,强压着去屋里扯了一件外衫就往外走去。
路过莫及,不给眼风,暗自赌着气。
当她坐到车上时,听着銮铃声彻街巷,是气的恨不得拿刀划了殷赋的皮囊,看看里面裹着的,是怎么一副禽兽模样。
殷赋让她坐的不是寻常所乘那些朱轮华毂的马车,而是逍遥辇。
帷幔随风扬落,四角挂銮铃,车身上雕着殷字。
这般高调,真是生怕别人不知他有多宠她。
车停在宫门外聚车处,清岚都不用看,只听四周马蹄踏地便知周围尽是等着的车辆。
众官员前殿视朝后,陆陆续续都在往外走,清岚听声辨着,竟是无一人对这逍遥辇开口议论。
她心里一声淡哼,心道这帮人老奸巨猾,分明瞧见,都装不知。
这一下朝,估摸着要不了一个时辰,便各自勾兑这件事了。
车框被敲响,帷幔掀开时,莫及对着清岚道:“宫里传话来,爷还需后殿再坐。娘子先去酒馆里用膳也是一样的。”
清岚听完冷着一张脸,“那还等何?去什么酒馆,直接回府便是。”
莫及也没说话,只点了点头,放了帷幔。
銮铃响起,七转八转停下时,清岚长呼出一口气,心内抱怨一句,铃声烦心,这辇烦人。
她几乎是车停就掀帘,一刻不愿多待。
可当视线没了帘子的阻挡,一览无余时,她又一口气憋在嗓子里,心道当真是厉鬼现人间,落在她身边。
清岚栗瞳里那个人紫服金带还未换下,此时正负手立在宣德酒楼门前,双眼含笑地看着她。
见他缓步而来,立在车前向她伸出手,她是指尖掐进软掌里,硬生生压着怒意。
好在有所长进,不过须臾,她还是松拳伸出了手。
殷赋一笑,不等她搭上就一把抓住她的腕往前拉,重心不稳的清岚就这么直扑扑的撞进他的怀里,被他抱下了车。
她下意识的惊呼后压着声,用极小的声音怒斥,“你疯了。是不是疯了。”
殷赋双唇噙着浅弧,带着痞气俯身贴耳回她:“有长进,还算能教。”
说完不顾周遭的眼睛,一揽清岚的柳腰就往楼里走。
9. 第 9 章
酒楼很大,是京城里响当当的一家,高三层并排五座楼。
殷赋与面色发僵的清岚说笑着往三层雅间而去,几乎是在他们消失于转角的一瞬间,那谈资便一段段冒了出来。
关于两人,关于朝堂。
带着感慨斥责不孝的一句话轻飘飘顺梯而上灌进清岚耳里,随后重重砸在她的心上荡出将落不落的两滴泪来。
雅间之内房门一关,清岚扭过身就开口诘问:“如何?一早便让莫及来威胁我,就算我要配合你,你是不是也该与我商讨?最起码要与我知会一声。”
殷赋随然看着她,笑着撩袍而坐,对着满桌子菜示意,“来坐,边吃边说。”
他拾筷夹了茄子于碗内,视线一扫清岚,见她还是立在原地发恼,笑道:“不是让莫及知会了?你又在气什么?”
清岚气极反笑,不解道:“你管那叫知会?你那是威胁。我气什么?你做出这幅样子,当真只是给宦官看吗?下朝百人,那逍遥辇就这么明晃晃停在那儿,你是给百官看罢。”
清岚气中带着委屈,她就这么被他推到百官面前,让众人去看一个嫁给仇人的女子是如何与杀父仇人恩爱非常,这简直就是用刀在挖她的心。
至此一举,理智再占领高地也被情绪给釜底抽薪了。
“你不是没下车?恼什么?”
“你不是后殿再议?又在这里做什么?”
清岚话接的快,几乎是脱口而出,殷赋搁下筷子看她,回她上一句话,“给宦官看,也给百官看,还有几分给你师兄看。我很好奇,他那么在乎你,又把你推到这风口浪尖上来,他会怎么保你呢?”
清岚听他又提谢澈,带着怒意上前坐下,对着他开口:“你明知他在乎,还故意把我往风口浪尖推,我很好奇,你不是才与他达成一致吗?非要因我产生裂痕?”
殷赋往后一靠,淡淡看着她,漫不经心,“他在乎你是一回事,分清形势是另一回事。就冲他能把你送给我,你就该知道我与他不会因你产生裂痕,况且他怎会猜不到你我二人是因何逢迎。你此言差矣,推你上去的人可不是我,是他。”
清岚捏着裙摆,想说不能说。
她想直言师兄让她远离他,又怕他提了警惕。
想说他的行为会让师兄花更多心思在她身上,又担心他抓到把柄。
想说根本不是师兄推她上风口浪尖,而是事态使然,又担心他出口成伤。
好不难熬,松裙便抬手捂心口,几乎一口气没抽上来。
殷赋将这一切不动声色的收入眼里,倒了酒,抬杯饮下,落杯后道:“放松些。你入府后受了打击萎靡不振他都未曾关心过,你怎么不气他?”
清岚歪头看着他,提了警觉,“你怎知他没关心?”
她暗带斥意地睨了他一眼,揣测着他的意图,斟酌道:“他不是不关心,而是不能关心。殷府不是他的地方,他只要有行动就会有人瞧出端倪,所以哪怕他知道我有委屈,也爱莫能助。我气他作何?相反是你,不说不提示直接把我往深渊里推,等我爬上来再说你是在教我,你道我该气谁?”
殷赋捏着玉质筷架有一搭无一搭地在指间转着。
他倒是不在乎她气不气,但瞧她那带着攻击的眼神里有些强撑,还是不自觉的软了语气,“你倒是善解人意,往玲珑阁走一遭,成熟些。”说完一扬下颌,示意清岚动筷,“会喝酒吗?”
“不会。”
“学。”
学?学来作何?倒也没问,知道就算他答,也不是什么好话。
心思一转反问一句,“你问我气不气,是何打算?”
“好奇。”
好奇?
她本欲接着开口,但一道声音在她脑海里盘旋,技不如人,问了又会被他牵着走。
不如待她熟稔,自会参透。
可殷赋不许,那话是接二连三的往外丢,他问,就让清岚必须答。她要是不答,他就转个方式再问。
所问之话,全关于她的过往,与谢澈。
一顿饭,就因此而生生吃了两个时辰。
当门开时,清岚眼眶微红,滢滢欲泣,步调似踩莲,当真有脱逃之意稍显。
而她的身后,殷赋一副心疼模样跟着她,待她上了车跟了进去。
这幅样子,自然是让见此情景的人,又多了一层线索,去推算这两人的关系。
车帘一放,清岚偏开头还是掉了两滴泪下来,她不爱喝酒,又苦又涩,还头晕目眩。
也不喜殷赋占着上风质问她,尤其是关于她的过往,关于谢澈。
可在他无声地逼迫下,到底喝下去三杯,在他的算计下到底是都说了出来。
“为何呢?”
落进唇瓣的泪好似都带着酒味,她抬手一抹泪看向坦然而坐的殷赋。
上车后的他全然没了方才那故作心疼的模样,是一副事不关己之态垂目思索着什么。
听清岚一问,俊眉半拧,顿后还是回了她一句,“让你养成习惯。”
他没解释,她也没再问。
回了府后清岚小跑着回了倚棠苑,而殷赋看着她的落荒而逃的背影是沉默之后扭身去了书房。
秋夜月凉,自带感伤。
这一夜毫无悬念,她的倚棠苑,又迎来了那双乌皮靴。
清岚换了衾衣双手交于后背靠在屏风之后的廊柱上,仰着头看房梁想心事。
她整个人如棉似絮,安静得好像不存在一样。
可没有声音便更显轮廓清晰。
身侧的烛光散在她的身上,透过丝帛所制的屏风拢出一道凄哀的倩影来。
但扫眼看去,那削肩柳腰的身形在光晕下又是显得那么诱人,明明暗暗,玲珑妩媚。
真是让人忽略她在感伤,只注意到那身影挑出的本能来。
看得人喉结发紧,蠢蠢欲动。
殷赋推门而进时,看到的就是她倒映在屏风上的那道婀娜身影。
他立在原地没出声,视线上了锁一般勾在那画着写意山水的屏风上。
目光里是不自觉的明暗交叠,负在身后的双手指腹摩挲着,似在斟酌。
一道叹息声从屏风后飘出来,聚拢了殷赋散开的神思,他理智回笼,轻笑一声抬步向她而去。
来的时候他想到一个疑点,其实并不重要,但不知为何就是想来质问一番。
迈着轻步绕进屏风后,两步上前拽了她的胳膊抵在廊柱上,视线抓住她惊恐的一双眼,开口问道:“你撒谎,你说你四岁拜师,此后长居拢雪峰。可谢澈久居玲珑阁,你怎会日日见他?”
清岚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吓了一跳,绷着身子轻呼后下意识就往一侧躲,却被他一把抓住按在了圆柱之上。
先瞧是他,再想他所问之话,清岚惊恐未收又添疑惑,回想到他问的是她在酒馆随说的一句,本不重要一件事也值得他这么吓她。
倏忽微燥,她微微挣扎着,呢了一声,“你先松开。”
“说了我就松。”
清岚柳眉一蹙,呼气无法道:“几乎日日见,总是他来,偶尔我去。你松开我。”
殷赋没松,相反另一手撑在了柱上,他垂目看着清岚的发顶,“慌乱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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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慌乱?你直直冲进来抓我,要我如何冷静回你?”
清岚扬头看着他,侧面的烛光晃在他的半边脸上,半明半暗的闪烁着。
他的眼神始终那样,不是带着兴意阑珊的倨傲就是不露痕迹的淡漠,而此时是两者兼具。
蓦的明白过来,清岚视线往窗框处一晃,舔唇后降声道:“可是有人?”
他笑:“没人,就是突然想到了,有些不解,来问问你。”
清岚面色凝上霜,“四下无人,你大可不必,松开我。”
他倒是配合的一松,却继而又是一握,拉着她便往床铺而去。
清岚一见是瞬间心提到嗓子眼,两吸失措后,急忙去抽被他握住的腕,另一只手使着劲儿去掰他指节,奋力道:“你松开!”
殷赋不接话,靠近床铺时将她往上一甩,丢了上去。
一甩一丢的力道不小,清岚吃痛也不顾,护着自己几下就往床脚爬去躲他。
蜷成团时又鼻尖发酸,视线模糊起来,她攥着裙摆努力的让自己冷静,一边在心里念叨沉着应对,一边警惕地关注着殷赋的举动。
而他是闲然一立床边,双目深邃地看着她。
冷静过后的清岚反应过来,他好似在等她回答。
清岚抱着自己的双膝,婆娑着泪眼,轻声说:“你能不能不这样?你说的我能做到,但你能不能不这么逼我?你的咄咄相逼会适得其反的。”
她声调带着明显在压制的哭腔,“我没有骗你,我就是师兄照顾长大的。我拜师后便居于拢雪峰,父亲与师傅偶尔会来,我也偶尔会回太傅府。可更多的时候是师兄在教我,他教我琴棋书画,诗赋花茶。”
殷赋沉着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味,“他不住拢雪峰。”
清岚摇头,“于礼不合。这一点师兄一直做得很好。日久见人心,父亲几乎是把我全然交给了他。”
这件事很奇怪,一个太子太傅居然会把嫡女交给一个王去抚养。不管他们藏得多好,这件事先帝不可能不知情,却从不曾说过。
殷赋双眉轻拧,微眯了眼眸去看清岚,他的过往与清岚没太多交集,故而不曾在意过这一层,若不是许清岚进府后自吐这件事,他不会去猜醇王养的人,会是太傅的嫡女。
他心里盘算,自然不会开口去说,而他这讳莫如深看她的眼神,让清岚是越发紧张起来。
指尖又掐进肉里,她栗眸微转,思后又道:“你今儿一直在问他,我方才细想来,可是疑父亲与师兄的关系?故而问询?”
殷赋一笑,撩袍坐于床边豁然道:“说来听听。”
清岚听他接了话算是松了一口气,心想猜的没错,“因师父。师父教棋一生只收两徒,一人是我,一人是师兄。”
清岚的师傅唤无名,是一游士,与她父亲是莫逆之交。
谢澈是无名上赶着收的,也是他逢人就夸的炫耀,三句话不离爱徒之名。
有这么个莫逆之交将其长挂嘴边,许太傅对谢澈自然也多了几分关注。
清岚见殷赋垂目在听,她便更松了松身子,拢着思绪说道:“拢雪峰是师傅选的地方,当时一再强调,若要我没有无妄之灾,必要长期居于此处才可。师父不轻易算的,一算便是准的,父亲那时总唉声叹气,是师傅说也收了我为徒,教我下棋,如此往后,父亲才渐渐有了笑颜。再后来就是师傅总携师兄来,渐渐的,便只是师兄来了。”
清岚不时地瞄着殷赋的动静,见他仍是随然,便又落了落心,轻轻舒出一口气。
气还未散就听他轻忽一笑,开口又让清岚提起了心。
10. 女人
“不对。”
清岚着实呆了两吸,“何处不对?”
“你四岁就住拢雪峰,一住就是十多年,这十多年里养你教你的不是太傅,而是醇王。”
殷赋单膝上床,缓慢将双手撑在衾被上,一双眼满是窥究地盯着清岚,“藏的再好也躲不过时间与刺探。你若不是在隐瞒,就是在撒谎。”
清岚当真有些生气,不自觉的双拳一敲膝,挺直了脊背与他抗衡,“我作何撒谎?又因何隐瞒?你今儿打探了一日师兄之事,我倒想问你,从小与他一同在资善堂习学的人不是你吗?那么多年你不了解他?如何从我口中去判断真伪是非?”
殷赋看着她,口中重复她的话:“判断真伪是非,你了解他吗?”
谢澈。
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放在他的身上都不过分。
芝兰玉树,卓尔不群的一个男人。
众人皆觉如此,殷赋倒是不以为意,只道他是枭心鹤貌。
过往的殷赋看谢澈总带着一份骄矜,不与为伍,原因很简单。
谢澈是王,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纯良到世人皆赞叹的王呢?
怎么可能干净。
殷赋在心内抽丝剥茧的判断着,双眼凌然地盯着清岚不移,眼见她是渐渐蹙着眉提了气,“我与他相识十多年,怎会不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谁不清楚?他是正人君子,你又怎会懂?”
清岚说到后来是声音渐小,分明有些怕却非要说,殷赋一勾唇往前又近一寸,“正人君子?要废先帝传位之人,再联合我夺权?”
清岚启唇刚要反驳辩解就见他那双眼似猎鹰一般带着侵略地看着她,这眼神里闪着的不是质问,而是说不清的压迫。
她瞬间心内一毛,卸了气,又往床脚缩了缩。
“躲什么?”殷赋笑问她,语调里带了丝不自知的混哑,“你总爱往角落躲,若真要对决,你以为的退路就是你的死路。”
清岚没工夫顾及他话里深意,只抱着自己蜷成一团,双眼警惕,像只蓄势待发又伤人不狠的刺猬。
这只刺猬倒也不是个坐以待毙的性子,栗眸一转,捏着嗓子道:“我知道你说的不对是什么,你不理解为何这件事能瞒十多年。众人不知,你也不知,对否?”
她判断着他的神色,见他不为所动便接着说,“拢雪峰莫及去过,那是什么地方他不可能不告诉你。那路不好走的。”
殷赋一笑,心道盘根错节的事,让她说得倒是轻巧,他只提点一句,“拢雪峰的后山与玲珑阁的后山,离得很近。”
清岚听完,面上是习以为常的自然,“是很近,那又如何?”
殷赋看着她缓道:“你说无名让你居于拢雪峰,太傅不愿却无可奈何?”
“是。”
“你入住后无名便总带着谢澈前去,逐渐只留谢澈在你身边?”
“师父本就是游士,他的所知所学尽数教了师兄,留下师兄他去周游有何不妥?”
殷赋唇边渐勾起那常见的痞笑,“你本身,就是他的局。”
“什么?”清岚目露不解地看着他,“你说谁是局?”
她当然听清楚了,只是对谢澈的依赖习惯让她本能的不会去想自己是他的棋,就算想了,也不可能信。就算信了,也觉得一定是有深层打算的。
她见殷赋没开口,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那双眼变得不温不火,但反而让她心里更毛。
清岚一声轻哼,抱怨一句,扯开话题,“你倒是对我过于关心了,刘都知一直没有动静,那日宦官说的人也未露面,可是何处不妥?”
清岚的话让殷赋瞬间抽离出情绪,理智回归去洞悉与回想。
过于关心?他不过是利用她的心思浅从而去套话,这是关心?
觉察到什么的殷赋直起身子向后退,立于床边淡然地看着她。
她微微偏着头让那碎发垂在身前,帮她做着微不足道的挡护。
心里清晰的浮现四个字,她在防备。
殷赋突然意识到自己竟是有了些不自控的言行与眼神暴露给了她,一想起他来此的意图与方才握住她时那细腕的余温,他一双眼瞬间寒凉下来,不过须臾,淬上了冰。
女人,当真祸水。
他不喜欢这几不可查的微弱变化,深吸一口气,呼出时便归于了过往的沉静,他眯了眯黑眸,冷冰冰盯了她一瞬,转过身便不带犹豫地推门而去。
看着他离去而微诧的清岚是感受到他身上发出的寒意后便一直绷着身子,余光瞄着他,直到他转身离开,房门一关,她更加不解起来,这人在做什么?莫名其妙来追问她,问到一半又戛然而止,这会儿又扭头离开了。
不解归不解,他不在倒是正如她意。
清岚起身去将屋门一锁,回身后熄灯而眠,意欲明日晨起再细细反刍。
天明之时,晨露垂落,润进土里,被一只绣鞋踩出纹路来。
屋门轻撞未开的声音震醒了清岚,其实她睡得不好,昨儿宫门走一遭,又被殷赋诘问一日,晚间还被他吓了一回,她这一夜是半梦半醒,辗转许久才堪堪歇了歇。
这会儿的拉门声是让她心内陡升不虞来,翻个身打算不理,却听熟悉的音调透过门缝钻进来,“昨儿不是就她一人?怎还未起?”
清岚深呼出一口气,心里念叨她的名字,韩娘子。
屋外传来幽桐与莲香的劝声,“烦请韩娘子先回,昨儿娘子回来时就不太爽利,这会儿还在歇。”
“都已晨珠落,日头上行了,是歇是躲?”音调里的自妄与轻慢有些刺耳。
幽桐拉着莲香让先准备盥洗,而她则挂着笑闪身挡在门前再度开口,“韩娘子一早捧着花带着人来,想必是来说话走动的,一番好心稍后我定当告知我们娘子,这会儿还是请先回罢,也怕久等。”
韩娘子的三角眼一吊,扭了身子几步上前透着冷意地盯着幽桐,“我倒是难,虽说我先动手伤了她,但也到底没要命。且她又给我一掌也该泄过气了。如今我诚心来与她走动,你一句她没醒打发我,如何叫我不想是她的意思?”
幽桐压低声音怕吵醒清岚,“娘子误会了,着实是,”
门锁一扭,房门洞开,打断屋外人。
清岚乌发随散地抬眼看着眼前这一幕。
她微微偏头,越过幽桐的身影看向韩娘子,冷的冒寒气的视线一移就瞧见她腰间挂的紫穗子。
蓦地撩眼对视上韩娘子自带深意的双眸,清岚唇角一抿看向端着盥洗候在一旁的莲香,一个眼神示意其进。
屋里气氛渐冷至凝霜,沉着脸的清岚对着收拾东西的莲香与幽桐吩咐,“下去罢,暂且不必端餐食来。”
她听着屋门关上才抬眸从镜内去看细臂环胸,倚柱无声的韩娘子。
清岚转过身子与她四目相对,唇边挂着不深不浅的一丝笑,“替谁来?”
韩娘子一扭身子,踩着妖翘的步子向她而去,将臀往妆台边一挨,单手勾起腰侧那条紫穗子绕在指尖。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她静俯视着清岚,带着审视的目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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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而下打量了一番,以轻哼开口,“美是美矣,你这皮囊倒是叫人羡慕,此前是我莽撞了,嫉妒你,可你也出了气了,这往后在府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我这不是来与你示个好。”
说完眼神递向门口,抬起食指一点唇角做出嘘声,紧接着又一抬手示意扬声顺着她说。
清岚会意回头一看屋门,只略略逡巡后遂其意道:“示好?你是看我受着宠,前来假意巴结,随后又使绊子才对。”
韩娘子一个扬声,“你当真记仇些,如何?你才愿意冰释前嫌?”
她边说边往圆桌而去,“难得的秋百合,往宫里供的,我好容易得这一盆正盛的,想你花容月貌配你正好,巴巴给你送来,瞧我这诚心,如何?”
清岚沉默着看她,随即视线往花上一瞄,噙着讥诮开口,“装模作样端花来作何?从你灌药于我时就该清楚,在这府里你我二人就是不共戴天,你来不来这一套都于事无补。”
韩娘子听完颇为冷静得微一挑眉,冲她招了招手,一璇身走近圆桌,捧起拿来的一盆秋百合就往地上扔去。
伴着震耳欲聋的一声,盆碎土撒花落满地。她一声惊呼,扯了嗓子,“许娘子这是何必!若不愿直说便是!何故用那陶盆子砸我!”
清岚本被她这一扔弄得提了一口气,又听她这反咬一口是无奈一笑,心道她当真是有些歪门邪道的法子。
起身而去,顺着她道:“你不该砸吗?以为背靠三司就可以肆意妄为?早晚有一天你会没了价值,届时看你还有几条命逃脱去。”
韩娘子一边下蹲拢土铺平,指尖几勾画着字,一边故作气恼叹道:“我的事,不着你费心。既然你不接我这份好意,那我也无法。”
清岚走近一看,三个字,‘司天监。’
狐疑的眼神看向蹲地的韩娘子,见她写完用手一抹,又勾出两个字来。
‘选爷。’
更加不解的清岚蹙起眉,眼看她抹平了字,捏出帕子一拭手,勾唇一笑,无奈叹了口气,“是我唐突了,妄想着娘子是那不记怨恨之人,毕竟谁人不知,许太傅,总是以德报怨呢?”
若说之前清岚是佯装气恼,那这句话出来,就是当真来了气。
她指尖一掐,上前两步意欲质问,见韩娘子是扬着半张脸等她。
这般明显的找打意味真是让清岚愣了一瞬,“你又要挨一掌?”
“不打?那便算了。”
说完抬步推门而去,跨出门槛时对着带来的婢女道:“去帮着许娘子收拾了,免得她划破摔了,还怪罪于我送来一盆花。”
随着几人入内收拾,清岚的目光始终停在那越走越远,直到消失不见的背影上,心里不断念叨着她写的三个字。
捧着残花余土的丫鬟从她身侧离开时,她才搂着思绪转过身,却见屋里还剩一人。
那婢女捏起最后一块陶抱在怀里,起身抬眸目光带着提醒地看了眼清岚。
随即一抖手腕,露出紫穗来,几步上前路过她时说了一句,“都知给娘子的话,在凳脚下。”
清岚视线立即往圆凳处挪,瞧见那微微不平的凳脚时,对着拿了簸箕来的幽桐与莲香道:“不必扫,把门关上。”
门关听无声之后,清岚才上前拿了条子来看,‘吏礼二部遇敕造遗旨之事,尔探清殷对策后待人来寻,阅后记焚。’
清岚捏了条子,蹙眉在心内过了一番此事的要点。
日头高悬屋顶时,她的房门被打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消失后,苑中寂静未闻风吹海棠枝桠。
11. 你借故
倚棠苑的门被推开关上,清岚步履不停,弯弯绕绕蹁跹似蝶的步进了那沉沉暗暗之地。
她推门而入,进了书房发现屋里昏暗,空无一人。
借着透窗钻来的微光,她彳亍往窗边而去,下意识就伸手欲拽那厚重的帘子,微一迟疑,还是点了灯。
屋里半亮,清岚扫了一圈光晕所及,坐至棋盘边儿,捏着子细思着事件关联。
新帝继位,司天监重修历法是忙的不可开交,谢澈说过,这个地儿不归任何人,也不需要归任何人。
那紫穗子是刘都知之人才会有的,可韩娘子为何不直说,而要做这一出戏。
一子落下,清岚视线留在棋盘上,伸手拎过两只棋罐,与自己对弈起来。
满盘落子,无章无法,不分胜负。
清岚一燥,松身一撑,才觉两股酸酸,双眼发胀。
她起了身活动,下意识的又至窗边,看着钻进来的几丝微光,她心念一起,欲撩帘去瞄。
酥手才触上,细指捏住帘边正要拉出缝隙,深沉又冷漠的一声制止传来——
“你还要坏我几次规矩?”
清岚一惊,触电般松了帘子,捂着胸口歪身往那阴暗处瞧去。
漆黑似泼墨的地方有一股摄人的气息一点点爬了过来,渐渐攫住站在烛光里的清岚,让她呼吸一滞,打了个冷颤。
她略静后问道:“你既是在,为何不出声?”
沉凉似灌冰的声音铺过来,“你想开这帘子。”
清岚心一虚,“可我没开不是吗,我点了灯。”
帘子不许开,这是她第一天踏进书房时殷赋就说过的话。
清岚提着步子过去,定步于明暗相交处,问道:“韩娘子来过,带了一个刘都知的人来,此事你可知?”
殷赋沉默几吸后开口:“她是盐铁司的人,背后不是我。你记不住?”
清岚柳眉一紧,这人从昨日就开始抽风,他有什么能耐抽风?
一股火上来,又被理智压下。
听见殷赋音调仍挂着冰,“让你做什么,跟着做就行了。三司是在试你,你给足诚意便可。至于做的是什么,你不想说就不说。”
“可你不是让我诸事告知你?”
“相比起你撒谎隐瞒,我更信我自己的眼睛。”
清岚轻轻蹙上眉,她感受到了殷赋的不对劲,说不好是什么,就是突然拒她千里之外。
但也确实不值得问,毕竟也如她所愿。
她看着留在暗影中的殷赋,想到刘都知的条子,再度开口问道:“可你说过开局重要不是吗?你不该与我协商?”
栗瞳适应了黑暗,看清那阴暗中的轮廓,他坐在圈椅上,姿态松弛,但又带着尖锐的气势。
他答非所问,“今日不许出府,明日,带你去个地方。”
清岚已经溢出声的一句不甘被她自己咽了下去,一想自己的盘算,她心道忍一时风平浪静。
不出就不出,正好可以细思细思。
殷赋真是古怪,只丢给她一句回屋歇着,便赶了她出去。
回屋后的清岚趴在窗框上发呆,指尖绕着发尾待了许久。
依她判断韩娘子是殷赋的人,这里面少不了殷赋的指示。刘都知的人在韩娘子身边,那她必然是无法去问的,还是要从殷赋下手,打探他的应对之策。
至于吏部,她有办法。
夜幕低垂,浓云挡月星。
她估摸不好今儿他来不来,这模凌两可实在熬人。
想直接卧床而眠,但又怕他突然造访,故而是派了幽桐去探查一番。
一盏手拿灯晃悠悠离开倚棠苑,不过一炷香便又飘了回来。
“当真歇了?”
“歇了,歇在书房后屋,莫及的话不会错的。”
清岚一喜,吹了灯不再念此,想着好生休息,明日再探。
夜深露重,翻来覆去的她总觉得有几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梦魇一般。
倚棠苑的静是卧榻而眠的静。
书房后屋的静是空无一人的静。
幽桐口中那歇于书房后屋的殷赋,此时在一个更为阴暗隐秘的角落,听着韩娘子说着事件始末。
殷府两座山,名南北二山。南山植被茂密,顺林深入建有亭台与轩房。
在那房屋之内,地面之下,是一条崎岖幽深的暗道,暗道尽头一间地室之中,殷赋稳坐交椅之上,肘搭扶手,十指交握,垂目听着。
“若是不疑我,刘都知不会派一个暗人来监督我。我思来想去,可是许清岚说了什么给醇王?”
殷赋缓缓揉着扳指,开口音色深沉如夜,“她说不说不重要,你的身份本来就不会让刘都知深信。众所周知我与宦官不合,你又明是盐铁司的人,他们留你,就是留个眼睛,并不会多信你。不然也不会爽快让你去给她灌药。”
这事是两方皆知,却都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韩娘子这个人的存在,是宦官派来明面上的障眼法,用是要用的,只是派给她的都是些无关紧要,仅作试探的活。
真正要紧事,都是交给暗人去做。
这件事,殷赋当然心知肚明,他留着韩娘子的身份,就是一方面让宦官知道他接这几分障眼法,同时也会让韩娘子透露一些他的算计给宦官,自然也是些无关痛痒的试探。
所以韩娘子这个人,要说真有多重要,并谈不上,但又不能没有。
而殷赋信她,原因很简单,她本就是殷赋带出来,安插在宦官身边的人,只是恰好又被宦官派了来。
那个时候,殷赋是挑着眉,朗笑着接了这位盐铁司送的娘子,至此之后,韩娘子的作用便从暗地里蹦到了明面上。
韩娘子坐在椅面的一角上,回忆道:“那人说的清楚,让我想个法子让她进屋,她会将都知的话递给许清岚。”
“可你却借此先提示了许清岚。”殷赋看着韩娘子,“你糊涂,你不该说。他们对你起了疑心,所以才试你。你说了司天监,许清岚就一定会格外关注司天监,她的反应,会反过来暴露你,若你不为我所用,你不可能提示她,也不可能为我而想的。”
韩娘子慢慢站起,双眸越来越暗,声线发颤,“可是,给主子,添了麻烦。”
“无妨,这件事本来,就是一次试探,试探许清岚怎么选,你只是附加一试的,他们本就多疑,你无需慌张。”
这件事可大可小,可轻可重。
殷赋握拳抵唇想后便知,无关朝局,而是用人之前的一次摸底刺探,探许清岚会不会坚定的选醇王。
宦官想看到的,就是她坚定的选醇王。
只有她足够坚定,才能反证她现在的所作所为,都是在韬光养晦,蛰伏时机,要殷赋性命。
而一个恨极了殷赋的人,才会是他们想用的人。
他勾唇一笑,让她恨他还不简单?添砖加瓦,容易得很。
殷赋浅呼一口气,淡然道:“你且去,这段时间与她多走动,用她来吊住你在盐铁司的分量。”
韩娘子听完面色微苦,轻点了点头,退身而去。
当殷赋回到书房时,已是星月高挂。万澜俱寂。
听到莫及的回复后,他唇角一勾笑,喃了一句,“真是颗好棋,这么多人盯着。”
心里念了一遍她的名字,在眼底浮现出她的笑颜时狠心对她划了一刀,他感受到自己起了些奇怪的心思念头,他必须及时止损。
晨起时天寒落密雨,清岚在镜前拢着发听那越来越紧的雨声是轻声一叹,也未梳髻只拿了一根细簪挽发一盘起身推窗去瞧雨。
开窗的一瞬间落于屋顶撒豆般的密声往屋里倾灌进来,无风唯留雨注连成丝。
清岚歪靠着细观,也是这样一个雨天,细密如织,她勾了父亲衣上的丝,那件衣裳是当时太子尽心着人赶制的。
那天太子非要太傅穿上回府,而他还未回府,衣裳就损坏了。
清岚急得都快哭了,掐着一双细指,声线带泣,“怎么办,勾了那么大一块,后日父亲如何去参加太子生辰宴?”
太傅与谢澈一人一句的安抚她,可她目光就是定在那因抽丝而皱的地方,弱声自责,“本该回府换的,是我催的父亲速来,我若不催,也不会如此。”
越说越沮丧,豆大两颗泪滴在地上,化开在太傅眉眼间,“清岚无心之失,无妨的,带到回府着绣娘补上便是。”
一方托盘被谢澈端到太傅面前,从清岚眼前划过,“太傅先换随衣罢。”
许太傅和善的眼眸看着那衣裳,拖着音调,略带迟疑,“这衣裳……”
“衣裳是按太傅身量裁制,防的就是不时之需。”
那天清岚才知道,谢澈放在拢雪峰的许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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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是为父亲准备的。
至于那勾丝的衣服,则是被留在了拢雪峰上,那日之后清岚还提心吊胆了两天,哪知竟是无事发生,每每问谢澈,他都只说处理妥当了。
那时雨天里,谢澈笑着柔声哄她,字字暖心,历历在目。
“入迷了?”
靠窗观雨的清岚一听这声音下意识就颦了眉,她微微转了身子看向门口。
就见殷赋一身玄底银边的交领褙子,负手立在廊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而他身后的莫及甩了一下伞,随后伞尖一撑地,静静候着。
殷赋视线自下往上落在她随盘的秀发上,停了两吸说道:“可需梳妆?”
“去哪儿?”
“游湖。”
清岚单手扶上窗框,双目圆睁回头扫了一眼密雨,又回头确认道:“游湖?雨天?”
他一定是又疯了,清岚坐在车上的时候还在感慨。
雨声稠密雨丝凉,车里也没温到哪儿去。
殷赋后靠着垂目转着扳指,轻拧的剑眉透露出他在思考,这幅冷落冰霜不近人情的样子,自然让清岚有话也不想问。
不会问不代表不知会,她栗眸一转,单手撑椅面,怕他听不清而刻意往他身侧靠了靠。
“今儿我需去寻一趟师兄。”
殷赋目光逡巡至清岚面上,只是看着,缄默不语。
出了城,车轮碾压在泥泞的乡道上,凹凸不平的路面让车身晃来晃去。
“我……”
清岚看着扶在殷赋小臂上那双自己的手,一时有些难言。
方才那一个坑,着实是晃乱了她的重心,就是这么巧,她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他的胳膊。
她掀眸看他,见他是面无表情,狭长的眸子里不带情绪,冷冰冰地看着她不置一词。
清岚尴尬地撑了身子扶椅后靠,一个水洼压过,将刚刚靠住的身子又颠了出去。
这一次是直接扑到了他的怀里,而他是单拳搁膝,丝毫没有要护她扶她的意思。
一双眼睨着投怀送抱的清岚只微微挑了眉,“你倒是知进退。”
清岚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又撑了自己起来,这回是挪着往车脚靠,把自己卡在拼缝处,大有就算摔了也坚决不扶他的意思流出来。
一思尴尬与烦闷,清岚扯开话题,“你雨天游湖,总不能只是游湖?要说何话?或是要见何人?”她双眼探究地看他,突地指尖一点唇,“可是书房不安全?”
殷赋摩挲着的指腹顿了顿,锁眉睥了她一眼,“昨儿一夜,想清楚什么?”
清岚没有正面回答他,反而问道:“盐铁司的事,是不是韩娘子都会告诉你?”
殷赋一个锋利的目光扫给她,开口语调冷了几度,“我说过几次?盐铁司就是盐铁司。你师兄怎么与你说的?不动脑子?不该被点破的事你非要捅破,遇事不知藏,尽数写脸上?”
清岚被他这一凶,一时有些错乱,解释一句,带着气恼,“这不是出来了?况车外落雨,谁能来听,你在书房里说那么些密事不怕府内耳目探查,这会儿倒是警觉。”
车内骤降的温度让清岚打了一个冷颤,她错开视线不去看他,原因很简单,她感受到一股怒意。
虽然她不知道他在气什么。
车轮渐停时,清岚小声嘟囔一句,“没想清楚。”
帘外撑伞声传来,殷赋撑膝起身淡道了句:“跟上,让你想清楚。”
二人所到之地,城外洞夏湖。
清岚看着眼前连成片的芦苇荡,疑惑问道:“当真要船上说?”
她看着眼前这小船,更添无奈,船身不大,就是普通的带舱船,舱身不高,进出还需弯下腰来。
船尾一名带斗笠披蓑衣的船夫双手撑桨侧身站着,船身一晃,是殷赋上了船。
他兀自往舱内一钻,独留清岚与举着伞的莫及在岸边儿杵着。
清岚提着一口气回头去看行远寻树躲雨的马车,又一看莫及,是无奈呼气后摇摇晃晃的上了船,才刚坐稳便感受到船身动了起来。
立于岸边的莫及望着小船渐行渐远,转过身子向着远处的马车而去。
行出一段距离后,他视线停在车辙马迹处,纵使落雨打乱了痕迹,但他知道,有一道不属于车轮的印记出现在此处过。
正如所料,诸事顺利。
12. 我养大的女人
留下那道痕迹的人此时是衣衫淌水不止,恭敬的弯着身子将昨日至今的事做了回禀。
“游湖?”谢澈俊颜发拧地看着回话之人,吐出一口浊气,“退下。”
他踱步至窗边,垂眼看着那棵泡桐,心间烦闷。
他按着自己的喜好去养她,将她养的水灵,良纯,毫无心机。
亲手养大的女人,放在手里护了这么久,如果不是时局不可控,他不可能这么拱手送给殷赋。
正因知道她有不可磨灭的恨,正因知道殷赋不会碰她,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就这一份妥协,等他掌了权他有的是法子把她抢回来。
可自打清岚进了府,殷赋竟是一反常态,赏衣,密谈,留宿,游湖。
谁不知殷相是出了名的不碰府中人,所有欲望的宣泄全在那寒衣巷里。
再有利用价值的女人,殷赋都没这么上心过。
虽然心知肚明殷赋这么做的原因,可他就是心里发苦。
搁于窗框的一掌紧握成拳,小姑娘的笑意,脆弱,撒娇耍赖尽数挤进脑海里,挥之不去。
突地几分气恼化成箭矢转向清岚,分明那么清楚得强调过了,她还是选择与殷赋接近,选择了不听他的话。
谢澈俊眸一眯,“小枫。”一干练女子出现在他的身后,“去盯紧她,他们做了什么,一瞬不放。”
谢澈看着在雨中飘荡的泡桐枝桠,目光撤了和润,露出深藏的犀利尖锐来。
他想到个法子,他养大的女人,他还不了解吗?
玲珑阁的雨带着寒厉与肃杀之气,观之洞夏湖的雨则是绵润细长。
雨打水面起泡又裂,低垂的浓云连着湖面的青雾,迷蒙的不真实。
盈盈深秋水,浓浓惜雨山。
一片小船荡在其间,慢慢悠悠,远观浮在水天一线处,似写意离了画,落在人世间。
水汽氤氲,潮湿的气息透过木制船身与竹制棚顶渗进船内弥散开来。
阴阴湿湿不爽朗,清岚直了背不愿靠在船身上,她歪头瞄了在尾部划桨的船夫,心猜此人不会是外人,便小声道:“你带我见礼部的人?”
殷赋不说话,只是抬手倒了一杯热茶,她提着的气没落下去,便再度开口,“或是司天监?”
他仍旧不温不火,只淡淡睨她一眼,“你就这么把你知道的事情都问出来让人反推?如此你明敌暗,你的胜算呢?靠醇王?”
殷赋推给她一杯茶,“你棋下的不错,怎的丝毫没落在你的行事之风上?廷深究竟怎么教你的?”
清岚噎住无话,泄了半口气去看湖面,呢嚅道:“让我悉数交代的是你,让我含而不露的也是你。”
她淡淡的声音里带着责备,却被殷赋听出嗔怪来。
他把玩着茶杯的指尖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过了四五吸,直到视线从她侧脸收回时,茶杯复旋,他漠然道:“坐去船头。”
清岚看着雨幕直坠的船头,拉了拉唇角,“作何?”
“去看湖心岛上那几个人,你识不识得。”
清岚捏着疑惑起了身,双手轻搭在舱门处,露了半个脑袋去探查。
湖中岛上一座湖心亭,期间落座四人,瞧着气度像是朝堂中人,可几人背对着她,离得又远,故而是如何都分辨不清。
“看见了?”
青岚闻言回头,见他将扣在矮桌上的茶杯放正,拎壶又倒一杯茶,只看不喝,淡然开口:“吏部的人,穿蓝袍的是吏部员外郎,你眼熟吗?”
吏部在谢澈手里,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先帝很早之前就让谢澈管过吏部。
按理说不会将这么个任命官员的大部给到一个王的手里,可当时先帝与谢澈在书房里呆了很久,那天之后,吏部就开始向谢澈倾倒。
清岚复又看去,一双眼紧紧盯着那蓝袍之人,呢喃道:“吏部。”
她心里一提,回身看殷赋时,眼中有些深意,“你带我见吏部的人?”
“不是带你见,而是恰巧遇见,去打个招呼。”
清岚嗤之以鼻的一笑,真是恰巧,就这么巧。
停船时,亭中人皆起,举伞来迎。
殷赋一手撑起一把油绢销金伞,一手握住清岚一拉,搂腰带她下了船,熟练似本能般。
清岚半僵着一张脸,半绷着身子。她还是不喜欢,不适应他碰她。
坐于亭内时,清岚才明晰在此的都是些什么人,可她意在观察便未出一声,视线见缝插针的往那蓝袍处瞄。
她沉默,却没想到有人会将话题往她身上转,“许娘子仙姿玉质,空谷幽兰。在此一坐似画中仙活脱出来了。”
清岚听音瞧去,这人坐于那蓝袍身边,她虽不认识,但从殷赋方才提的那一句里,她判断这人也该是吏部之人。
此人一脸书生气,音调也柔和,“才沏的日铸雪芽,娘子尝尝。”
清岚等了一会,没见殷赋有要开口的意思,她只能牵出一抹笑,试着问道:“方才未听真切,可是吏部?郎中?”
那男人回以一笑,拱手微颔,“吏部郎中史际,正是在下。”
清岚看着那杯冒着温热茶气的雪芽笑道:“史郎中青年才俊,这般年轻就位居郎中之位,未来不可限量。”
几声朗笑展开了一番约定俗成的客套恭维。
雨中亭间围桌而坐共计六人,两人礼部,两人吏部。
清岚思索观察,亭中煮水几开,想来这些人该是说了一段时间了,殷赋能带她来,必然是要透露些什么给她的,比如借由这赏雨品茶来勾兑敕造之事。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他们话锋转向正题。
几场闲聊后,礼部的秦禾一声叹息,“方才我等商量些事,借此说与殷相。先帝大建道观所拨之银两,现已不够那几座仙山竣工。当今的意思是继续敕造,可我等一算时间,一来受制于司天监,二来,便是银两不够。若再让吏部调人去,恐难派出合适之人来。”
清岚仔细思着这番话背后的机巧,银两归三司,调人归吏部,至于司天监...
史际点头后对着殷赋道:“派谁去,便是有待商榷,今日与礼部同僚协商人选之事,若无意外,便就可定下。”
这句话真是暗带示好又滴水不漏。
安排官员之事全在吏部,自打殷赋与谢澈暗中牵了一根绳,这吏部之事便开始对殷赋敞了口子。
礼尚往来,礼部那份名单并着诸多事,让谢澈也有了底。
众人视线聚在殷赋面上,而他只是闲散坐着,指尖点在茶缘上,事不关己。
太常寺卿温渡辛见状接过话道:“朝内之人该站清的都站清了,便是有那两头不沾的,如今过了机会也没法站了,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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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倒生疑。但就是这帮两头不沾的人派了去反倒最合适。一来不招宦官的提防,二来便是有了错处杀了罚了也不损失。何况这件事是前后不讨好,办好了应该,办不好丢命。”
“是因涉及司天监,丢的是祭祀的命?”清岚轻飘飘的一句话让众人的目光集于她身上。
几人不动声色地观了殷赋的反应,见他是姿态不变,便各自心里一杆称,有了分寸。
秦禾斟酌道:“司天监所算《天象占候簿》是每日记录的,因是新历所以那些道观何日建成便无所可考,若是在这件事上有了差错,那便是最适合小题大做之事,正因如此,此事不好派人。”
清岚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对着殷赋一笑,“难办了。”
殷赋始终没说话,听她这俏丽的一句是笑出声来,提眉带着笑意看了她一眼,“明白了?可还有不解需要问?”
清岚面上一滞,也没想到他问的这么直接,扭脸一思,一笑,“那任命谁呢?”
殷赋转了身子冲向她,一手撑膝,一手轻握搁于桌面,前倾身子盯住她,“秦禾,你与史际商讨一番,夜前回话。”
音落后对着众人道:“今日携她游湖来,碰巧遇见你们。剩下的你们定后传于我便是。”转眼看清岚,“走,我带你去望湖楼吃鱼。”
如此,是晃了一圈竟又走了,带着清岚上船便往望湖楼划去。
“你上岛,是做给刘都知看?”
殷赋黑瞳一锁她,带着玩味问:“何出此言?吏部在谢澈手里,礼部在我手里,今日有礼有吏,唯独没有三司,你为何说,我做给刘都知看?”
清岚看着他,不紧不慢道:“因你与师兄已经结为同盟,你们现在共同的目标就是阉党。亭里的人都是自己人,他们说的事,我不信你不知道。你若不是做给宦官看,那我们何必来这一遭?”
殷赋转着扳指,目光深深地在清岚身上转了一圈,“礼部几人你都知道,史际如今你也识得,还有一人,始终沉默,他才是你该关注的。”
清岚脑中刻上他的样貌,方脸高鼻,肤色略浅,身穿蓝袍。
突地一吸气连珠炮般说道:“奇了,他是员外郎,比郎中低一品,竟是默不作声的听史郎中说谈。他?”
清岚猜忌明显的视线飘向殷赋,见他是双目深沉,只丢一句给她,“吏部的人,你问我?”
音落船停,清岚蹙眉扭开脸,心想确实不该问他。
望湖楼两个门,一门位于堂街,一门位于湖中,清岚钻出舱帘时就见殷赋举着伞,默然地看着她。
他没伸手,她便抬手扶额挡雨,一瞄上岸的距离,便抬步自顾走去,躲进屋檐下扑着周身的水珠。
殷赋转过身看躲在屋檐下的清岚,雨随瓦沿归成线落下,挡在二人之间,形成雨幕。
她本就松散的盘发因着雨而随贴面颊边,那雨汽好似聚在了她的栗瞳里,泫然欲泣。
她只是在躲雨,而他竟会觉得水光潋滟,润酥万物。
殷赋眉心一折,带着粗粝到不近人情的气场越过清岚进了楼内,不含温度道:“进来。”
清岚是真不懂殷赋这样的男人,面色说变就变。
她微微拢了拢发跟在他身后往楼里走,才刚进楼就被殷赋一把搂住,俯身贴耳做了呷呢之态。
“别动,他们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