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骨·锦绣皮》 第1章 001 永嘉二十九年寒冬,京城街头巷尾流传三件事,褒贬不一。 十一月初六,兵部员外郎罗成勾结蛮族意图谋反证据确凿,家族男子皆绞杀,妇孺流放为奴。 十二月初四,林见德一家四口带头剿灭一个意图谋反的江湖门派立下大功,封兵部员外郎! 十二月初十,萧丞相家庶女萧沅和情郎私奔了!相府暗地里被传为笑柄。 …… “小姐?小姐!” 萧沅昏迷多日刚从噩梦中惊醒,还没从穿膛之痛中缓过神来,便茫茫然地见一位豆蔻少女冲到床边关心她。 但她不认识眼前人。 对于称呼,现在不是她最关心的,她从小和父亲萧瑾奔走江湖,对陌路人叫“小姐”“姑娘”之类也不足为奇。 思及父亲,她眼底失去光色,她再无父亲和门派好友了。 “小姐,你还有哪不舒服?”少女察觉不对劲,慌乱中担忧道,“薛大哥去请大夫了,你等等,你等等。” 少女望萧沅又心急地望向门外,可门外空荡荡,仅有覆地的一层白雪。 “多谢你救我,你叫什么名字?”萧沅问。 少女的无助慌乱又添了十分:“小姐,我是芸儿呀!小姐,你别吓我,都怪我无用!都怪我无用!小姐你就是太傻太善良了,若马车坠崖前别护着我就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芸儿想起危机时刻,小姐护住她全身,还叮嘱她:“芸儿,你还小,若有机会,要好好活下去。” 可说这话的小姐也仅比她大三岁啊! 坠崖?!萧沅脑海中却是一阵轰鸣。 她分明是中毒后被来炫耀的林瑶一剑穿膛而死。 怎么会是坠崖。 她挽起袖口只见瓷白纤细的手腕,这……她没这么嫩,而且她双手常握剑,茧呢? 萧沅掀开锦被欲下床,芸儿拦住:“小姐你要做什么,外边天凉,你的伤需要好生休养。” 萧沅也发现自己此刻的脆弱,力不从心。她道:“镜子,给我镜子!” 芸儿听要求,走至窗边梳妆台拿一块小铜镜,又折返回来递给她。 铜镜昏黄映出一张苍白如雪的脸,因久病疏淡了几分颜色,可也因病容楚楚衬出另一副碎冰似的绝美。 这世上的大多女子若得这副容颜怕是要捧镜自照、三日不卷,可萧沅只觉惊恐。 这不是她!这不是她! 她望向芸儿,原来如此,芸儿唤她“小姐”不是江湖术语,她现在就是她家小姐。 她死了,又活了!这具身体不是她,意识却是她。 她……借尸还魂了。 伸手虚扶,体力不支,“砰”地一声,铜镜翻转落地。 “小姐!” 薛大哥请大夫怎么还不回来,芸儿手足无措。 再惊恐的事萧沅都得先搁置,压在心底,她问芸儿:“现在是何年何月?” 或许她往前重生呢?她就得马上回松山派,决不能让满门被屠惨剧再次发生。 绝不! 可内心希冀被芸儿开口浇灭一半:“十二月二十四。” 萧沅再问:“年份呢!” 芸儿心疼,怎么伤的这么重,不会傻了吧,她道:“永嘉二十九年,十二月二十四。” 芸儿语落,萧沅闭了闭眼,晚了,还是晚了。已经过去十六天。 芸儿又想叫她,萧沅道:“我饿了,有吃的吗?想喝粥。”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伤养好,才能复仇。此刻也有把芸儿支开的成分,她想安静会。 “有有,等我一下。”肯吃东西,芸儿开心地离开房间去准备。 看着芸儿离开的背影,萧沅收回视线,可芸儿不一会就端一碗热腾腾的粥和一些糕点回房。 萧沅:“……”有现成的啊,还没来得及安静。 芸儿找来一把懒架置放于床上,将早就备好的吃食摆好,萧沅握着勺子缓缓进食。芸儿一直在旁边,萧沅道:“你盯着我做什么?你想吃?” “没有没有,”芸儿忙摆手,“是小姐太多天没进食了,我,我以为你醒不过来了,真是老天保佑,小姐不仅醒了,还吃东西了,我太开心了。” 萧沅能感受到她的开心,可她家小姐已经……找个合适机会再告知吧。借尸还魂这种事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若不是有血海深仇在身,萧沅也难适应。 而且她估摸着这具身体的主人应当与芸儿主仆关系不错,否则有那家丫鬟当着主人面说主人——傻。 萧沅道:“我吃不下这么多,你坐下一起吃吧。” 若是坠崖,她替这具身体的主人关心问:“你有没有受伤?” 芸儿低眉瞟衣裙下的手臂,笑道:“多亏小姐护着,我不严重,就坠崖过程中有些石子和树枝擦伤,大夫说可能会留疤,不过没事,能活着就是好事,小姐下次可不能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话从口出才懊恼道:“呸呸呸,没有下次,否极泰来,以后长命百岁。” 伤是肯定有,但不严重。萧沅心道:“这丫头倒是乐观派,就是这具身体的主人是怎样的,不要露馅才好。” 吃食下肚,萧沅算是蓄了些力气。 她在这房间里闷的慌,于是让芸儿帮她扶下床。 行至窗边,推开窗,外边的冷风嗖嗖嗖地钻进来吹拂上半身,芸儿道:“小姐。” 萧沅:“没事。” 屋内烧着炭火,使人暖和发闷她想清醒些。 萧沅看见窗外庭院有几株不肯低头的梅枝被白梅点缀,不由得想起松山派的日子。 松山派后山有一片梅林,每年冬日,白色梅花朵朵盛开,可今年却是血滴红梅。 松山派在外人眼中是一个江湖门派,但萧沅更倾向于是一个互帮互助的群居大家庭。 父亲萧瑾在她五岁的时候带她到松山生活,松山一开始只有十几户贫困人家,父亲带他们卖艺为生,上下山途中总能遇见可怜的孤儿、流民,见他们可怜,卖艺人都同意将人带回去,每家挪一些吃食分出去,不至于饿死人。 随着人数增多,僧多粥少,矛盾便接踵而至。父亲萧瑾为解决问题只能立规矩,长幼则力所能及干农活,青年人则卖艺、习武,逐渐发展成小门派,开始以走镖为生,再接着有些余钱就附近开一些铺子做些小生意,一晃十二年过去,门派发展壮大,小有名气。 直到一个月前。 萧沅记得有一行人来找父亲。 她见对方来者不善,于是和多年好友林瑶打算潜入藏经阁偷听。 可四周被团团围住,接近不了。 没事!她是谁啊,在松山居住十二年的掌门独女,她的地盘,那条道她不知。 “臭道姑,使暗器,不讲武德。” “伪君子,卑鄙龌龊。” “哎!你这个光头,岂有此理,放开我。” 虽进入,可很快被察觉、推搡驱逐。 守在门外的几个人功夫不错,且能瞧出是江湖中人。 一人劲挂血珀佛珠、绣金护腕、锦缎袈裟暗袋的邪派妖僧;一位身材高挑的华袍道姑;一个端一副正牌君子模样,实则道貌岸然伪君子。 萧沅察觉这三人武功最高。 当她被驱赶没几步,屋内突然“砰”的一声脆响,是摔碎东西的声音,又似有争执声。 萧沅了解父亲,父亲长相虽凶了些,但内在是柔软,绝不会暴力对待外人。除非真惹恼他了。 她担心父亲安危,趁妖僧不备,一记回旋挣脱束缚,然后折返藏经阁屋外。 那道姑挡住她继续前行,妖僧也出现在身后,一对多,萧沅刚才领教了,自是斗不过。 不过她可以等林瑶搬来救兵。 就在剑拔弩张之际,这时,两扇大门打开。 妖僧、道姑和所有带来的护卫都紧张地往屋门看去,他们也担心刚才屋内碎东西的声音是何情况,可有“任何人都不得入内的命令”只好吊着心。 萧沅同样看去,两扇门打开之际,映入眼帘的是一位雍容华贵的青年,与她直直地撞上视线。 萧沅偷听到父亲喊了他一声:“殿下。” 父亲站在他背后几步,似乎不太愉快。 “爹!” 萧沅冲过去,这会无人阻拦。 他们一行人离开后,萧沅抓住萧瑾:“爹,你没事吧?” 萧瑾拍拍她:“没事。” 脸色却不见好。 接下来,门派开始戒备森严,萧沅追问父亲也没得答案,父亲叮嘱:“不要接近他们,大人的事你不要管。” 直到约半个月前,也就是十二月初四的夜晚,整个门派被下毒,然后屠杀。 同样的藏经阁内。 萧沅的身边躺了好多尸体,她的父亲就躺在她身边,她却无能为力。 她奄奄一息坐起,突然,屋门被推开,进来一位少女。 是林瑶,她多年的好友。 “是你!”萧沅道。 可恨!可恨!!! 她恍然大悟。 她偷听那日与林瑶一起,事情结束后林瑶与她的家人商量,然后林家人私下勾结那伙人,互通信息,敲定今日对门派动手。 林母参与下毒就说得通。 林家人是八年前的一个冬日被带回门派,那时候他们一家四口走投无路,两个孩子生病,门派收留他们。林母除了烧一手好菜别无他长,于是进入后厨帮忙,一干就是八年。没有人会怀疑勤勤恳恳,朴素无华的妇人会在呆了八年的后厨对大伙下毒。 过程虽一清二楚,可萧沅不明白,她恨声问:“为什么?你的目的是什么?这里的人对你不好吗?什么样的原因致使你如此,何至于此!” “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几千口人啊!” “对方许了你什么好处?” 所有人都没了,萧沅是被林瑶特意吩咐暂留下性命的一人,最后结果也是死路一条。 林瑶居高临下,倒是敞开了说:“为什么?因为上人的生活,我心向往之。” “为什么?因为你!我分明什么都比你出众,就因为你是掌门的女儿,有这一层身份所有人都喜欢你,所以我为自己争取更高的身份有什么错!” “错!”萧沅道,“他们喜欢我是因为我待他们真心,不是我的身份,而你,从小敏感多疑,门派中人的只言片语你都觉他们嘲笑你,所以他们不喜欢你。” “至于比我出众,更是大错特错!都是我特意让你。萧世安喜欢你,知道你的性格求我让着你,让我多带你玩,把你当好朋友。” 萧世安是孤儿,无名无姓,萧瑾带他回门派后就给他取了名,十岁的孩子坚持要姓萧,她把萧沅当妹妹宠。林瑶出现后,他宠爱的人就多一人。 但不一样,他给萧沅的调皮捣蛋善后,对林瑶则是保护她的自尊心。 萧沅继续道:“你就是天资愚笨!” 林瑶忿忿道:“你胡说!我怎么可能比你差!” 寒光乍现,“唰”一剑穿胸,“噗”血线迸显。 思及此处,萧沅的胸口突然隐隐作痛,芸儿扶她:“小姐,你怎么了?” 萧沅捂住胸口:“疼。” 芸儿焦急查看又不会:“怎么突然这样,大夫没说伤到胸口啊。” 这该如何是好。 这时,屋外出现三个人。 第2章 002 屋外站着两男一女,萧沅认识其中两人,还有一位从穿着打扮也能猜出身份。 原来芸儿口中的薛大哥是薛明啊。 萧沅知道她所处的地点了。 在松山派不远处的桐县。 桐县是贫困县,薛明是这里学堂的老师之一。 搁五年前,桐县的孩子哪有入学堂的机会,薛明父亲决定筹建学堂的念头起,可求助无门,知县只道:“那是奢侈品,是上人的事,推行不开。” 过程也是如此。在多数百姓的认知里,能走动的小孩那就是劳动力,读书不如务农。 最后还是遇见走镖回来的萧瑾,两人一拍即合,在萧瑾的帮助下筹建起第一所简易的学堂。 可问题又出现。能容纳十几个人的学堂只有两人被家长送来入学。 为此,萧瑾和薛明的父亲带人挨家挨户劝说,有好些门派的弟子与附近村民相熟,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数凑齐。 五年过去,孩子越生越多,可学堂生源增效甚微。 无异是统一的话术。 “女孩子读什么书,还不是要嫁出去。” “我看啊,也没用。前些年那几个学生还不是在种地,白白浪费几年好劳力。” “咱们这种地方,读书也考不上功名。” 对观念的局限性,薛明的父亲从一腔热血到束手无策,博施济众行不通。 可开化的薛明不以为然,一定有办法的,他要往上走,去科举,让上面出政策,推行、普及教育。 薛明站在三人中间,他左边的绝色女孩是青梅竹马钟灵。 萧沅记得三年前两人原本是计划完婚,然后赴京赶考。当时她偷跑下山,特意祝福,还不忘道:“哥哥姐姐一定要请我喝喜酒!” 两人开怀一笑:“一定。” 可事与愿违,钟灵母亲在婚前去世,她要守孝,两人婚期就延缓至今。薛明还没上京,陪她至今。 屋外第三人则是穿粗布衣衫,背着医箱的大夫。 芸儿见人喊道:“大夫,快来看看我家小姐。小姐……小姐她说胸口疼。” 见萧沅痛苦模样,薛明和钟灵大跨步进屋帮芸儿扶她去床上,背后垫枕头靠着。 大夫则趁此打开医箱给萧沅施诊。大夫轻车熟路,无需多问,萧沅便知在她昏迷期间请了多次大夫。 “如何?”薛明问。 大夫凝神,反复斟酌道:“既已醒来,表示脱离危险,好生疗养即可。” “但这心口骤疼,老夫也……脉症不明。” 大夫摇了摇头,芸儿听着却眉头紧锁:“大夫,求求您再仔细瞧瞧。” 对于摇头,芸儿的认知就是病情严重。因为萧沅昏迷期间把附近的医者都请遍了,他们都摇头,也就眼前这位大夫当时医术尚可。 大夫沉思不语,萧沅道:“不用担心,我已无碍,刚才症状是心焦气急所致。” 桐县能找出这样一位杏林高手已不易,不是医术问题。她是重生,若能道出病症,那将是今日第二件灵异事件。 大夫顺着话语,道:“休养需息心静气。” “多谢,萧沅谨记。” 大夫坐下写药方,芸儿这才介绍道:“小姐,这就是我提过的薛大哥和钟灵姐姐,是救我们的恩人。” 萧沅当然知晓,她道:“多谢。” 钟灵温柔笑道:“没事,不用谢。其实是学堂里的孩子贪玩发现你们,我们也就是带你们回来而已。” 薛明也应声:“是,平时被他们气得够呛,这一回是做了好事。” 不论起因怎样,面对再也认不出她的熟人,萧沅诸多感激。 大夫把药方递给薛明,萧沅支支吾吾道:“我,我可能没有诊银……” “可以给芸儿瞧一瞧吗?”犹疑下提出请求。 她是闯荡江湖的人,对磕碰留疤习以为常。但听说大户人家的小姐金贵,对皮肤瑕疵零容忍,丫鬟亦是。 两人在此处叨扰多日,猜想芸儿必是不敢提。 大夫爽快应下:“好。” 芸儿眼眸陡亮,她的擦伤在手臂和腿部,能祛疤则是最理想。女孩子谁不想肤若凝脂呢! 可大夫诊治后道:“芸儿姑娘这疤……” 意思是无法恢复如初。 “我会开一些药膏。” 芸儿:“多谢先生。”暗喜落空。 …… 血海深仇,恨之入骨,手刃仇敌当急不可待。 可接下来几日,萧沅却悠然自得。她在好生休养。 她懂欲速则不达的道理,身体未好,目标皆是泡影。 薛明和钟灵都有事可做,每日外出,陪在她身边的都是芸儿。芸儿这小丫头心思单纯,对于萧沅道反常不记事,她恬不为怪。 权当是大夫说的摔伤后遗症。 失忆处理。 对于萧沅的询问,芸儿如实告知且讲很多过往帮她恢复记忆。 从交谈中,萧沅知晓她重生这具身体主人的事。 猜测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猜对了,何止大户,直接是相府的女儿,且与她同名同姓。 但,否对比她是吃穿不愁、受尽师兄妹宠爱的掌门之女,这具身体的主人处境还不如寻常家女儿。 丞相萧平云娶了一房夫人,正妻方计兰。纳妾一房,姨娘胡彩青。萧沅便是胡姨娘的女儿。 因为胡姨娘久病不愈,相府之女萧沅偶然间听说此地有神医和奇药,便来此地为生母求药。谁知雪天路滑意外坠崖。 松山派、殿下、相府……萧沅正在屋内捋各方关系,芸儿突然跑来。 “小姐,小姐。” 萧沅猜测芸儿应当是又想起什么芝麻绿豆的往事来帮她恢复记忆,她道:“你慢点,小心腿。” 芸儿伸腿:“我好了。”哈,行动自如。 “什么事?” 芸儿从怀里取出几张纸铺开:“画像都让人画好了。找了好几位画师,按我的口述,总算有六七分相像。”立马来交差。 萧沅看向从左到右的图纸,这回是真有用,总算不是在府里小姐偷偷给她塞糕点,笨手笨脚给小姐梳头等事情。 总之就是极少出门。 萧沅道:“这是父亲、母亲、胡姨娘、大哥和妹妹……” 芸儿惊喜:“小姐记得了?” 萧沅掩饰猜测,道:“一点点。” 就几个府里重要人物,几张画像,猜不出十成,九成也是有的。 两人身体都见好,萧沅与芸儿说到回燕京的事。芸儿点头同意:“都听小姐安排。” “也不知胡姨娘身体好转没。还有我寄回去的平安信是否收到。” 芸儿想着。怎么说也是相府的人,可迟迟未见府里来接人。 “许是冬日路滑,耽搁了行程。”萧沅随口应下一句。 看了眼屋外又道:“屋内待闷了,出去走走吧。” 芸儿陪她身侧,将要离开,是该逛一逛。 桐县于萧沅而言并不陌生。萧沅走在街道上完全不需芸儿领路,意识不对后又假装好奇地问常出门的芸儿几句。 那那那是什么?颇为好奇。 芸儿挠挠头,芸儿一窍不通。 桐县于燕京可谓云泥之别,他们没见过平头百姓的玩意。 萧沅多虑了。可她也张口谎言了,不知以后要多少个理由来圆谎。 正想着,突然听到前面有哭嚎声,再往前一会,看到屋内挂白幡,是在办丧事。 这丧事极其低调,屋外一切正常,只在屋内举行简单仪式。 身边有人经过恶言道:“真晦气,家里出了这样的叛徒还敢办丧事,倒是想用香火贿赂阎王,我呸!这纸钱烧下去,怕是脏了地府的门。” “走走,快走。去晦气去,早不哭晚不哭,刚好经过门外哭。倒霉倒霉。” “……” 萧沅望着人远去,何至于此?她要走过去,芸儿劝道:“小姐,我们换条路走吧。” 萧沅:“生老病死乃世间常态,无需畏惧。” 说着,往那积雪未融化完的茅屋外走去,这时却有四五个肩宽腰粗壮汉先她一步至门外,停住。 哐哐哐—— 几声巨响,陈旧的木门不堪重负轰然倒下。 一对老人家回首,壮汉厉声道:“我记得你儿子是在松山派学习吧,松山派意图谋反应当诛九族,还好意思办后事,简直无视枉法存在。” 老者夫妇缩在一团,还是被发现了。过去许多日,他们才敢偷偷给儿子下葬,悲哀过度才没忍住哭出声。 什么意图谋反,简直胡扯!萧沅听着火冒三丈,人已故去,何必鞭尸,连老人都不放过。 她立马越过壮汉,挡在老者身前,对峙道:“你们想做什么?” 速度之快,芸儿没跟上她,却见到小姐撂倒一位壮汉,把洒扫的雪堆砸了个坑。 芸儿:“……” 嗯,这也是昏迷时梦中学的技能,她知晓小姐在梦中学习很多东西。 她到小姐身侧,壮汉倒地骂道:“你你你……小娘们,力气挺大。” 萧沅:“你颠倒黑白,乱扣帽子,你道歉。 这时,壮汉被同行者扶起,扬臂欲怒。门外突然出现两个小孩,一人转身离开,一人奔进屋,呵道:“住手,怎能欺负老弱妇孺!” 壮汉瞧小孩模样就知是附近下学的书童,反问他:“这哪有老弱妇孺,是她动手打人。” 侧目看那人形坑:“就是她摔了我。” 书童看哭成泪人的老者夫妇,又看身后两名约莫十几岁,弱不胜衣女子:“你……还说没有!” 若不是学堂老师让他们改掉从家里学来骂脏话的恶习,“你眼瞎”就得脱口而出。 “小破孩,莫要被她们的外表欺骗了去。”壮汉道。 这些每日早晨定时念经的小破孩让人头疼的很,壮汉道:“这事我不争,我们今日是为私设灵堂来。你那经文里可有说勾结外族的叛国贼当砍头,不得超生。” 书童:“你是说松山派?” 萧沅一愣,小孩都被灌输门派有不轨之心?传播范围极广,倒不像是殿下碰壁泄愤,像阴谋! 壮汉:“是。”似是一致看法。 书童:“你看见了?你有证据?” 壮汉看同伴:“所有人都听说了。” 书童:“如果听说就能定罪,那县衙判案还要证据做什么?” 书童又道:“你是否听说学堂是萧师傅帮忙筹建,如这爷爷奶奶的儿子一样,多少人上山得以谋生,我说松山派是正经门派,你听见了吗?” “你听见了吗?” 壮汉:“……” 他们虽没文化,但也是一心为国,所以才来此处,惩恶扬善。 第3章 003 “耳朵会骗人,眼睛会被骗,但心里的感受不会。萧师傅是善人,松山派是悬壶济世的好门派!” 书童的信任落进萧沅的心里,给她这年破碎的冬日一团暖意。 几位壮汉却是被噎住。 这时,另一位书童折返回来,冲进屋内到同伴身边。 他后边跟着薛明。 原来是跑去搬老师了。 “老师,就是他们欺负老弱妇孺!”书童告状,“门也被他们踢坏了。” 薛明是桐县唯一一所学堂的老师,与多人家长相熟且受基本敬重,有些盛名。几位壮汉对破坏门承认,但他们似负屈含冤。 “欺负人是绝对还没有。” 谁能相信眼前姑娘能把他们撂倒?有冤无处诉,突然共鸣书童的言论。 居然开始向薛明请教一些道理。然后拱手道:“门我们会负责,告辞。” 几个壮汉羞愧离开,萧沅上前对薛明道:“薛大哥,谢谢你。” 有人自始至终相信松山派。 书童这时才偷瞄几眼漂亮姐姐,道:“我记得你,差点被野兽吃了。” 萧沅:? 薛明解释:“是他们发现你们。” 萧沅和芸儿到书童跟前,摸头道:“谢谢你,小朋友。” 哇!被仙女摸头。 “谁是小朋友,你们看着也就比我大个三四五六岁!” 小朋友红着脸,一扭头跑出门外,不见人影。 芸儿想:“这小孩,穿着单薄,是发烧了?脸也太烫。” 没多记挂,回到家自有家长发现异常,能照顾好。 萧沅和芸儿一起随薛明回他家,钟灵已经在家,她听邻居说了刚才的事,上前问:“有没有事?” 薛明:“无碍。” 萧沅:“我们也没事。” 那就好。 晚饭时刻,萧沅对他们说已叨扰多日,决心离开的事。 她最后一次厚着脸皮道:“薛大哥和钟姐姐能借我点钱?” “当然。”钟灵接话道,“妹妹放心,行程路费我会给你备好,两个女孩子一路太危险,路上找安全点的客栈住下,吃住好些。” 萧沅:“不是,不用。我想借五两银子给今日遇见的那家老人。” 五两是他们一年开支。 “没问题。妹妹认识他们?”钟灵问。 “不认识,实不相瞒我昏迷那几日总是梦见一些相关联的事,我觉得与他们有缘。” 萧沅确实不认知他们,但她认识他们进门派的亲人。 这一次无妄之灾,有上千户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她一定要讨回来! 第二日。 萧沅和芸儿离开,两人走在山间小道上,似在往上爬,芸儿问:“小姐,我们这是去哪?” 萧沅停步,挨着雪歇下:“松山派。出来不是为了求药吗,去瞧瞧有没有。” 在门派周围,她是没听过神医和神药,可总要有理由先回去一趟。 芸儿胆战道:“可是……”那都是死人。 萧沅站起身问:“你害怕?” “小姐……我……我……” 想到此去燕京危险颇多,萧沅塞一个荷包到芸儿手心:“芸儿,你从八岁跟着我,如今是第五个年头,是我对不住你。这里不是相府,你是自由的,这是我全部的银子,你拿着。” 芸儿不可置信,但又隐约有了猜测,道:“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芸儿是无知蠢笨了些,为何要赶我离开,小姐不要芸儿了吗? 萧沅又道:“山川广阔,你可以去游历,去见识,不必拘泥于一隅,去做一个,潇洒自在的人。” 芸儿咂嘴欲哭了:“小姐,你是不是还没痊愈,在说什么呀!” 她从来没听过这些,只道:“我一个人能去哪?我是你的丫鬟,等再过两年,便是随小姐嫁人就是被安排一个归宿。” 发卖了也不一定。 “小姐你是不是要反悔,你总说芸儿心大,不放心我,你说过嫁人也带着我,否则就要给我找一个好婆家。你要信守承诺。” 说了很多,最后道:“我们再去找大夫看看。” “……”“啊?我没忘。” 萧沅不知主仆私下聊这些。 有一件事她真忘了,抛头露面走江湖的她和困在内宅的女子在观念上迥然不同。 她要改,再贴近些,再真些。 赶芸儿走,她不一定能存活下去。她道:“我送你回薛大哥家暂住,等我完成事情来接你。” “我不要,和小姐一起我,我不怕。”芸儿带着恐惧和坚持。 再纠缠时辰就会晚了,萧沅没多言。两人往山上跋涉。 神医和神药没有,萧沅想着带一些松山派的草药给胡姨娘,或许有作用。 可松山派如被犁庭扫穴,一切不复存在。 门派师兄妹,有人被分尸,有人被烧,有人不知摔进那条山沟里,积雪覆盖,早已尸骨无存。 萧沅总共只找到几十具尸首,她一一给人立了碑,还有许多空墓。 在后山腰的空地上,芸儿拿着锄头,擦拭额头汗珠道:“小姐,你去休息,我来。” 面对一座座简单,不似墓碑的墓碑,芸儿已褪去恐惧。 小姐说与他们有缘,那就是有缘,一点都不吓人呢! 萧沅蹲在墓赔前刻字:“我不累。”可有剜心之痛。 天色渐暗,两人加快脚步下山。忽觉鼻尖一凉,抬头时,已有细雪从铅灰色的云层里漏下来。 …… 燕京城内。 一座华丽庭院里,大雪簌簌地下,卷着雪粒子打在檐下,却半点儿侵不进暖阁。 外头风紧,刘嬷嬷挪步想去关窗。一位盖着狐皮,斜倚在暖阁熏笼旁的美妇人出声叫住。 “别关。好雪,应该多看看。” 刘嬷嬷:“是。雪天路滑,发生些意外也在所难免。” 美妇人抿了口浇了桂花蜜的酥酪,又道:“去外边吩咐一声,今日不用扫雪。” “是。”刘嬷嬷轻轻挥手,庭院里缩着脖子扫雪的粗使婆子便理解她的意思。 美妇人正是燕京首辅萧平云的妻子方计兰,她满意地点点头。似是对府里仆人的表现,似是对今年冬日这一场落雪缤纷。 暖阁里炭火“噼啪”轻响,竟叫人昏昏欲睡,方计兰闭目养神道:“看好胡姨娘,别让她去找老爷。” 刘嬷嬷轻声:“夫人安心,时刻盯着,保证那贱人连老爷的影子也见不着。” “嗯。” 正闭目养神,外边突然传来吵嚷声,方计兰蹙眉,刘嬷嬷立刻对外边道:“发生何事?” 没用的东西,明日需把你们发卖了去。 竟是生病的胡姨娘躲过丫鬟婆子的看守,闯进院来。 刘嬷嬷将胡姨娘拦在门槛外,她一身褪色的粗布衫跪下,磕头道:“夫人,夫人,沅儿已经一月未归家,求求您,让我出府去找她。” 方计兰起身,不耐烦道:“萧沅与人偷香窃玉、暗约私奔,你还嫌相府不够丢人吗?” “不,不会的。沅儿绝不会做那样的事。”胡姨娘摇头澄清。 萧沅只与她说是出去几日。 “夫人,沅儿一定是出事了,我要去报官!” 此话一处,刘嬷嬷愣住片刻。方计兰比平日温和,竟亲手扶起胡姨娘: “萧沅虽不是我亲生,可也是萧家人,我亦把她当女儿看待,你以为我私下没派人去找?其实有一事,我念着妹妹在病榻中一直不敢讲,其实——” 胡姨娘被虚扶着仰头看她,却听着脑海中一阵轰鸣。 “还请妹妹节哀。” “啪嗒”一声,胡姨娘狠狠地坐在冰凉的地上。 刘嬷嬷道:“姨娘,雪天路滑,人马都坠崖了。本想着待姨娘病好些再告诉您……” 哎,面上轻叹一声。心道,再晚些时日,把消息告知,姨娘可能就能一命呜呼了。 方计兰转身欲坐暖炉旁,背后突然听到:“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要去报官!” 是胡姨娘歇斯底里的呐喊。 方计兰一个眼神扫过去,刘嬷嬷便道:“哎呦喂!姨娘这是何必呢?姑娘家名声大于天,把事情捅大,沅小姐在地府都不能安息啊。” 接着上前两个婆子,刘嬷嬷交待道:“将胡姨娘带回去好生养病,若出现差池,唯你们是问。” “是。” 胡姨娘被两个婆子,一人一只手臂架着离开。 这是软禁的命令。 方计兰眉目舒展,本以为处置妥当,坐回椅子。这时,外边又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临门一脚功夫却在刚才让人别打扫的雪地上栽了跟头。 属实惨烈,拽着一只腿至屋内。 暖气包裹,若是能在这样的环境过冬就好。 刘嬷嬷:“什么事慌慌张张。” 安排坠崖的车夫反问:“萧沅小姐可有回府?” 方计兰再次拧眉,刘嬷嬷问:“这是什么话?不是让你们处理吗?” 车夫怯怯道:“是,是,一切都没意外,可……几个兄弟在悬崖下搜寻多日都没找到尸首。” “两个人都无?有没有野兽出没的痕迹,荒郊野岭被撕烂吃掉也不一定。” “没,没有。” “蠢货,没用的东西。”方计兰怒吼。 桌上甜香酥酪,瓜子坚果都随“啪”地一声撒落在地。 刘嬷嬷和车夫顿时禁声,呼吸都轻了。 这……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院外又来一人,且在同一处雪地摔上一跤。 哎呦喂。 刘嬷嬷扶额,又有什么事? 小厮体感气氛沉重,压着声音道:“收,收到芸儿寄来的一封信。” 果真没死。 远处似乎有噼里啪啦打板子的声音。 方计兰望向窗外仍在落的雪,道:“就算没死,那也是受了重伤,绝不会比报信人先回到燕京。去找十几个厉害角色,在路上处理了。” 屋内刘嬷嬷领命。 屋外角落躲着的一人蹑手蹑脚地离开院子,去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