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惹阴郁太子后她死遁了》
1. 楔子:孽缘
璟暄三年,九月三日。
初秋时节万物萧索,院内的梧桐叶大片大片地零落,与尘土化为一处。
不过站一会儿的这点工夫里,宁璇眼睁睁地看着两朵木槿花从枝头坠下来。
“宁姑娘!”身后传来一道焦急又惊喜的叫唤,使得她转身去看。
那是一位生面孔的宫女,梳着双平髻。
女孩生着一双讨喜的杏眼,大而圆,像蝴蝶一般跳过来。
好鲜活的人儿,恰似故人来。宁璇眯了眯眼。
与几近要成为行尸走肉的自己截然不同。
不过,只要今晚事成,她在明早就能脱胎换骨,嗅闻到宫墙外焕新的气息。
光是思及此处,宁璇的心便不由得轻盈了几分。
“这儿是风口,仔细着凉,”对方抬手为她披上一件月色的大氅,絮叨道,“您不若回屋里吧,将窗棂打开,也能遥遥看见这木槿花。”
这是拐弯抹角地劝她不要乱跑呢,宁璇心道。
宁璇或有所感地看向不远处的墙根,那里似乎掠过一点明黄的衣摆。
是他……知道了宫女是带着钟晏如的命令来的,宁璇无意让对方为难,微微颔首。
见她配合,婇薇眉目显然轻跃了下,连忙虚虚地托着她的手。
悄悄用余光打量着近在咫尺的宁璇,婇薇突然就想明白了为何她能同时令当今的帝王与御史大人为之倾心。
眼前的宁璇面如芙蓉,双眸如含秋水,一弯秀眉笼着怎么也化不去的愁绪,削肩细腰如杨柳,周身的气质叫人忍不住去猜测她都遭遇过哪些奇事。
这样的美人,虽不能说是倾国倾城,却自有韵致。
难怪年轻阴鸷的帝王会罔顾朝野的反对,执意将她囚在后宫里,更恨不能将天上星摘来逗佳人一笑。
难怪素来以温润有礼著称的御史大人会为她行僭越之举,对帝王大打出手。
真真最难不过美人关呐。
婇薇瞧得仔细,突然对上宁璇的眸子,意识到对方发现了自己的小动作,心下一咯噔。
来到湫月轩之前,管事姑姑便苦口婆心地嘱咐她,惹了谁也不要惹这位宁姑娘动怒,今上知晓了非得将她扒皮拆骨不可。
管事姑姑还说,短短一月内宁璇身边侍奉的宫女就换了三个,这位主子定是个不好相与的。
虽说对方模样看着温柔,但知人知面不知心,婇薇不敢侥幸。
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她急中生智,咧嘴笑道,“姑娘不问问奴婢的姓名吗?”
宁璇假作没看见女孩眼里的窥探,顺着她的话说:“你叫什么名字?”
“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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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叫做婇薇,女字边的婇,蔷薇的薇,假使姑娘觉得拗口,唤奴婢小薇就好。当然,您若肯为奴婢赐个新名字,奴婢求之不得。”
“婇薇,”宁璇曼言道,“是个好名字。”
萍水相逢之人,明日便成过客。宁璇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定夺女孩的命运。
婇薇见她不像是要追究,胸口聚起的气渐次散开,不再妄言。
宁璇回到屋子里后,用自己想要独处的由头让婇薇守在屋外。
通常下午这个时辰她都要小憩一会儿,但今日她揣着心事,毫无睡意。
她于是在屋里走了一圈,将角角落落都看遍。
再怎么说,这里也承载了她……与钟晏如的许多记忆。
只可惜今天她没能与钟晏如见上一面,对方大约是被昨日她那句“我瞧见你,便觉得恶心至极”气到了。
这样也好,既然缘分将尽,没必要徒增忧扰。
檐下的风铃传来铮然轻响,一串是她曾经为了逗钟晏如开心用石片制作的,另一串是后来钟晏如为了哄她开心亲手打磨的。
此刻两串风铃大抵是被风吹得缠绕在一起,难分难舍。
都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他们之间的孽缘却是一开始就不该出现。
宁璇垂下眼,不自觉将掌心掐出几道月牙印。
2. 雨夜初见
那是文宣十四年的九月三日。
酉时初,正是各宫主子用膳的时间,宫女小太监们步履匆匆,不失井然地行走在游廊或是宫道上。
大雨如注,将整座皇家宫殿笼在暴雨里,十步之外什么都看不分明。
两旁巍峨的殿宇就像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投下的黑影张牙舞爪。
宁璇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提着宫灯。
尽管有油纸阻挡,但烛火摇晃不息,明明灭灭,实在叫人心生惧怖。
宁璇今年不过是十四岁,自然也害怕独自走夜路。夹道的冷风灌进领口,惊起她背后的芒栗。
但想到这一个月来她接连遭遇的几件事情,眼下的场景便是小巫见大巫。
因此她很快镇定心神,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不过片刻,宁璇就抵达目的地,驻足在东宫的正殿前。
东方阳气盛,是为太子居所。
手覆上殿门前,她不禁想起管事姑姑的话。
“太子殿下的名讳叫做钟晏如,意为‘安宁’,是今上的第二子,生母是中宫林皇后。据说他降生时携有祥兆,更兼初长成就显现聪颖天资,深得帝后的宠爱。所有人都笃定他有朝一日会继承大统,成为下一任君主。”
盛极必衰,巅峰后便得迎来下坡路。
宁璇跟着爹读过不少文言经典,深谙这个道理。这不……她家的好景也没能久长。
果然,那管事姑姑当时压低了声音,调转话锋,“三日前皇后娘娘不知为何突然就暴毙了,可怜小殿下才十三岁,哪里经受得住这般丧母之痛。”
“怎么会这样?”宁璇听得一愣,不自觉附和道。
“小声点,”管事姑姑将黛眉一横,诫言,“主子们的事岂是我们这群下人能够随意猜测的。你若想在这宫里生存下去,就得牢记四个字。”
“哪四个字?”宁璇被女人威严的神情唬住,喏喏启唇。
管事姑姑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她的唇峰上,低缓道:“装聋作哑。”
“你是个伶俐的姑娘,但皇宫里比你聪明能干的女孩多了去了,”女人的眼尾早被易逝的韶光蹉跎出深褶,意味深长地叮咛,“有时候不妨活得糊涂些。”
宁璇听得不解其意,还想多问上两句。
管事姑姑却三缄其口,摇了摇头。
“那您能跟我讲讲林皇后吗?”宁璇其实之前就听说过这位娘娘的贤名。
不过,宫内老人的话总是要比民间的道听途说来得真实。
女人想了想,提及林皇后时脸上浮现出温和的追忆,“皇后娘娘是位极好的女子,治下以德,从不会无端对宫女太监们发怒。宫内许多人皆受过她的恩惠,因此知晓她离世的消息后,身旁侍奉的人纷纷追寻她而去。”
“这也是为何小殿下的居处一下缺了不少人,新入宫的你亦被分配到东宫。”
“太子殿下容颜脾性肖母,小小年纪便清隽端方……”
对方说起来感慨万分,“谁承想竟出了这档子事,小殿下悲恸不已,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连棺前守灵都不敢去。你伺候的时候需得当心,莫要触了霉头。”
忆罢,宁璇复将注意力放于眼前。
殿内似是没点灯,隔扇门影影绰绰,掩蔽着未知的漆黑。
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宁璇默声宽慰自己。
没什么的,对方就是一个还没她大的孩子。
心如擂鼓,她反手在门上叩了三下,“殿下,奴婢来送饭。”
周遭安静得仅剩下大作的风雨声,宁璇迟迟没等到屋内人的答应。
宁璇于是推门进去,昏黄的宫灯在身前照亮一隅空荡。
殿内的空间远比她想的还要大,见不到边缘的黑暗仿佛向她张开幽深的大口。
“太子殿下,您在吗?”还是无人回应。
身后的门遽然被好大一阵风堵上,哐当震起阴凉的雨丝。
宁璇吓得双腿发软,靠贝齿咬住唇才没泄出惨厉的尖叫。
后路被断绝,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小步赶着一小步地往里挪动。
好一会儿她终于得见床榻与缩在床角的清瘦身影,“殿下,奴婢……”
话还未说完,榻上宛如雕像的人掷来一样物件,凶巴巴道,“出去!”
宁璇虽记得管事姑姑教过,主子生气时不要躲闪,以免激起对方更深的怒气。
可眼见瞧不清的黑影朝她的面门砸过来,宁璇下意识地侧身。
物件落地发出裂帛似的尖锐声响,宁璇悄悄用宫灯照了下,发现是一个天青色的茶盏。
釉色细腻,绝非俗物,可惜被人摔得四分五裂。
小心翼翼地避开碎瓷,宁璇趋上前,站定在距离榻前约莫三尺的位置,曼言道:“殿下,你好歹用些膳吧。”
“你听不懂本宫说的话吗?”对方仍是连头都不肯转过来,浑身带刺,“出去!”
宁璇听得出,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明显是许久不曾进水米。
也不知怎么地,眼前执拗的钟晏如竟是让她想到了幼弟,那个自小贪顽淘气但她一哄就会咧嘴哂笑的少年。
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戳到,宁璇忽然就不怕这位太子殿下了。
她将食盒放在小几上,径自揭开盖头。饭菜的清香登时四散开来,将屋内的沉闷霉气驱散了些。
余光里少年的身子似是动了下,她权作不知,继续摆箸子布菜。
“民以食为天,殿下亦是肉体凡胎,哪里能受得了饥饿,”宁璇像是自言自语,字字句句却对准症结,“何况皇后娘娘假使瞧见了您这般糟践自个的身子,该要多伤心呀。”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宁璇循声看过去,恰巧一道灵晔劈开黑漆漆的殿内,钟晏如黑发白衣,面上泪痕盈盈。
这一幕无疑非常骇人,轰隆的雷鸣将宁璇不受控的心跳掩盖。
少年双手环抱着膝盖,脸被凌乱松散的发丝遮了大半。
他死死抿着唇,不愿意在宁璇面前露出更多脆弱的神情,“我会吃的,你出去等着。”
宁璇清楚他这已经是软化的表现,“君子该正其衣冠,奴婢替殿下将头发梳起来吧。”
钟晏如没吭声,乌黑的眸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走向镜台前坐下。
瞥见少年将双手搭在膝头,背影板直。
宁璇脑中不由得冒出一个想法,钟晏如其实还挺乖的。
用篦子将青丝梳顺并绾起来,少年玉琢似的面容完全显现出来。
尤其是那双浅棕色的眸子,宛如琉璃,令人见之难忘。
宁璇心中暗自感到惊叹,钟晏如算是她见过的人里模样生得最好看的。
与镜中的人眼神交汇,宁璇反应过来自己看得出神,慌忙错开眼,“殿下用膳吧,奴婢去外面待命。”
钟晏如尚未启唇,视线里的女孩就如兔子一样跑开。
他徐徐地收回目光,味同嚼蜡地吃起精致的菜肴。
宁璇进来收食盒时,钟晏如又回到床榻上,仿佛那儿是唯一能让他觉得踏实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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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地方。
帷帐被他放下,因此她无法窥得他的神色。
饭菜虽被动过,但不多。
宁璇无声地叹了口气,拎着食盒安静地退下。
*
今夜并非宁璇值夜,她将碗碟送回膳房后,便赶回东宫侧厢的住处准备休息。
“阿璇,你回来啦,”一位鹅蛋脸粉腮与她穿着同样宫女制服的女孩热情地迎上来,一手打着伞,一手挽住她的胳膊往里走,“怎么样,太子殿下没有为难你吧。”
开口的这位女子是青樾,她与宁璇都是才被招进宫的。
两人很有缘分,初试与复试里皆排在前后位,后来又被上头派到东宫办差。
而青樾是个性子开朗活泼的,一来二去,她们就成了可以交心的好友。
哗——宁璇还没回答,迎面泼来一盆污水。
她的注意力全在青樾身上,哪里躲闪得及,裙摆被溅湿了一大片,凉水侵润罗袜。
“沈鹊,你没长眼睛啊!”青樾的绣鞋也被波及,她抬起怒目对上罪魁祸首。
女子穿着中衣,肩上搭着件石青披风,钗垂鬓松,上挑的凤眼在两人之间流转了圈,夸张地抬手捂住了唇,“哎呦,真是对不住。天太黑了,我没瞧见有人。”
“两位妹妹,没事吧?”
这分明是睁眼说瞎话,青樾性子直,如何受得了她的故意挑衅。
“眼睛不好是吧……正好我学过些岐黄之术,”青樾挽起袖子,跃跃欲试,“姐姐年方二八,未来的时日还长着呢,有什么病啊需得趁早治。”
沈鹊被她这番不带脏字的嘲讽堵得哑口,紫涨了面皮,“你!”
“你什么你,”青樾一勾手指,“有本事就跟我打一架,使这些阴招算什么东西。”
“大晚上的,吵吵闹闹成何体统,新人就是不懂规矩。”
另一位长挑身材瓜子脸的女子闻声从旁边那间屋里走出来,檀口凉凉地掷下一句指责。
这话听着公正,实则心不知道歪到哪里去了。
“沈鹊,过来,我有话要与你说。”这人是沈鹊的亲姊沈曦,侍奉钟晏如已有两个年头,年初才被晋为一等宫女。
而宁璇青樾乃至沈鹊都是二等宫女,自然得给她面子。
现成的台阶摆在眼前,沈鹊对两人轻嗤一声,拿着盥盆扭头就走。
瞧那下巴,能戳到天上去,瞧那背影,恨不能将一把水蛇腰扭断。
是可忍孰不可忍。
见事情就要不了了之,青樾哪里肯服气,定要论出个是非,“沈……”
“算了,青樾,”宁璇忙拉住她,“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伤了和气。”
青樾气得不行,龇牙咧嘴朝着两人款款的背影挥拳头。
胡乱揍了顿空气勉强算是发泄,青樾将宁璇拉进屋里坐下,“阿璇,你的脾气未免也太软了些,这样是要吃大亏的。面对她们那种人,就得硬气起来,叫她们知晓厉害。”
宁璇哪里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如今她的身份特殊,还是少沾惹麻烦为妙。
“这不是还有你罩着我嘛。”她轻轻拍着女孩的手。
这句话叫青樾拿她没办法,“你啊你,总有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还是得自己争口气。”
“嗯嗯,我省得。”宁璇清楚对方是真心为自己好,心底格外熨帖。
她孤身来到人生地不熟的皇宫里,原以为只能将委屈咽下肚,没想到能遇见一位相互扶持的好友。
这让宁璇感到无比幸运。
3. 灭族之祸
“大家都是伺候主子的奴才,谁又比谁高贵。”
青樾还是忍不住抱怨,“一个妖妖道道的,每天给人使绊子;一个心比天高,以为自己是什么贵女小姐。想到之后我们得跟这两人在同一屋檐下过活,真是叫人头疼。”
宁璇好笑地捏了捏她快要皱起来的脸蛋,“快别多想了,我估摸着沈鹊今夜会在沈曦那儿歇息,我俩倒是落得个清静。”
沈曦是一等宫女,可以单独住在一间屋里,至于她们三个,只能挤着住。
“明日你我还有一堆事情要做呢,”宁璇说,“洗漱后早点睡下才是正道。”
青樾向后仰倒在床榻上,枕着两只交叠的胳膊,眯起眼睛,“你说得很是,我要养精蓄锐,才有气力跟她们慢慢斗。”
“不对!”女孩直挺挺地坐起来,咋咋呼呼道,“阿璇,你还没回答我呢,太子殿下他的脾性怎么样,还好相与吗?”
不知怎的,宁璇脑际浮现出的是钟晏如那双染着猩红的泪眼。
“太子殿下他……人挺好的,没有随意为难我。”
语罢,她调转话锋,“青樾,我先去洗下裙子。”
*
更深露重,遑论滂沱大雨不曾停止。
宁璇这一觉睡得极其不踏实,几次挣扎着想要撑开眼皮醒过来,但怎么也做不到。
她先是梦见幼弟宁朏央求自己陪他玩藏朦,她于是在小院里四处寻他。
明明对方银铃般的笑声就在耳畔,她却怎么也抓不住他,“阿姊,你怎么还没找到我?我就在这里呀。”
宁璇有些着急了,猛地一转身,周遭明亮的场景陡然换作漆黑一片。
还是那个熟悉的院落,两步就能瞧见一具尸体。腐烂的臭味使得宁璇几欲作呕,她掩着口鼻去翻看每一个死者的面孔。
能做出不重样的好吃糕点的李姨,会让宁朏与宁璇坐在他肩头骑大马的管家杨叔,自幼陪她一起长大的丫鬟小蕴……宁璇一一辨认出他们的面庞,三魂六魄登时失了大半。
爹,娘,弟弟,你们在哪儿?
你们莫要抛下我,你们莫要留我一人。
哀戚到了极点,她喉间发不出半点声音,膝行在干涸的血泊里。
终于,宁璇隔着泪帘,抬眸看见一双扭曲歪倒的尸体。
急忙凑上前一看,她脑中轰然炸开。
一把霜白的长剑深深地扎进两人的胸口,将他们串在一起。
那是她的娘亲与幼弟,女人将宠爱的孩子紧紧地拥护在怀中,头颅无力垂下。
而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再无生机,空剩冷冰冰的躯壳。
没等宁璇伸手抱住他们,眼前的人变了模样。
暴雨惊雷中,钟晏如坐在床榻上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目中流下两行血色的泪。
“不要……不要哭!”宁璇猛地睁开眼,瞳孔涣散。
头顶的房梁与四周的摆设让她意识到自己眼下在哪儿。
即便已经在宫里呆了一个多月,宁璇仍旧不适应这种冷硬的床榻,睡得浑身骨肉都泛酸。
可惜宁府闺房中那张温软的绣床,是她再也无法拥有的温柔乡。
在梦境里经历了场大喜大悲,宁璇抬手摸到面上热湿的泪水。
所幸此番动静没有吵醒酣眠的青樾,女孩睡得腮边绯红,端的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夜雨戚戚,被褥里潮气侵入骨头缝里。
宁璇是怎么也睡不着了,她倚着墙壁,环抱着腿,垂眸想未来的路该如何走。
要不怎么说世事无常呢,料定一个月前的她,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会成为供人差使却不能有怨言的宫女。
更想不到宁府会遭遇灭门的悲惨下场,仅剩她一人从尸山血海里逃出来。
若不是她恰好离家去祖母那儿,怕是也在劫难逃。
即便如此,她作为罪臣之女,只能东躲西藏、狼狈苟活,因为没有公凭,靠着十五京中夜市放松宵禁才溜进都城内。
许是上天垂怜,不忍见无辜之人枉死,竟是叫宁璇遇上一线生机。
宫里要招选一批新宫女,其中入选的有一位与她同姓同名的女孩,对方临时染上疫病,太监为了凑齐人数在现场随意抓人。
宁璇见状忙塞给对方几块银锞子,那是她当了一只金簪换来的钱。
太监掂了掂重量,精目笑眯眯地允许她顶替那位“宁璇”进宫。
就这样,宁璇成功入宫,待在天子的眼皮子下。
她之所以入宫,一来是为了保命,二来是想要靠近权力漩涡,查明宁府上下百口人命被陷害的真相。
她的父亲宁兹远,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地方官,行事为公、两袖清风,缘何突然被扣上受贿做假账的罪名,以至于株连九族。
再者,哪怕宁兹远真犯了错,也该经过堂审画押,才得以降下处死的判决。
怎么能够就地格杀、先斩后奏?
在宁璇看来,宁兹远平素与人为善,颇受百姓爱戴,镇日待在荫县,至远也不过到营州转转。
这样平平无奇的芝麻小官如何会惹来位高权重者的注意,宁璇百思不得其解。
她在事发后远远去瞧了眼县衙,短短三日不到,便有一位生面孔的县令大摇大摆地携全家住进去上任。
更蹊跷的是,县衙内办差的衙役与皂隶亦被换了一批,像是要掩盖什么事情似的。
宁璇试着去联系父亲的旧部,却发现那几位叔叔凭空失去了踪迹。
她不甘心毫无所获,伪装后询问县衙周围的人是否有见过什么特别的人物。
有位大爷告诉她,三日前有一辆马车停在县衙外,从中走下来一位戴着斗笠的人。
对方一袭广袖锦袍,身后跟着几位随行的侍卫,想必非富即贵。
所以……她离开荫县的那几日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位贵人究竟是谁?
这些数不清的疑点盘旋在宁璇的心上,令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原本宁璇甚至想自己结果了性命随家人共赴黄泉团圆,但现在没有谁比她更想活下去。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有活下去,她才有可能为宁家申冤,还父亲一个清名。
宁璇攥紧了双手,眸里是破釜沉舟的坚定。
于偌大的宫里,这厢波诡云谲之地,光凭一腔勇气,或是光凭缩头缩脑,都没法安然存活。
最直接也是最管用的法子,就是寻到贵人的庇护。
当下宁璇能够接触到的顶厉害的人,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钟晏如。
加之对方年纪尚幼,较之心思成熟深沉的大人们更好拿捏。
尽管宁璇不愿意成为攀附权势之人,可事态如此,岂容她继续秉守清高原则。
活下去方是当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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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急。
*
翌日卯时,一宿未眠的宁璇开始梳妆穿衣。
果然如她所料,她眼下缀着淡青,旁人一瞧就能看出她没休息好。
敷了些脂粉遮挡,宁璇动作利索地将衾被折整齐。
宫里不比外头,规矩繁多,管事姑姑会不时来巡查她们的住处。
“稍等,阿璇,”青樾一面往脚上套鞋,一面单手戴耳铛,“我马上便好了。”
“不着急。”宁璇好整以暇地在门口等她。
今早她需得跟青樾一起伺候钟晏如起身用膳。
清晨淫|雨淅淅沥沥渐停,倒是方便她们行动。
以前宁璇尤喜下雨天,能待在屋内凭窗观雨听风,手中再捧一本词赋,无事小神仙。
如今情随境迁,她没法清闲停步,自然失了兴致。
两人在岔口处暂别,她们一个要去端饭菜,一个要去端盥盆帕子。
宁璇端着东西来到东宫时,殿外已有两位粗使的丫鬟在洒扫。
昨夜那场疾风骤雨,无情打去枝头不少山茶花。
地上沾了雨水的花叶特别难打扫,两人气喘吁吁地叉着腰,流了不少汗。
各人各苦,她并非菩萨,渡不了谁。
宁璇收回眼,叩了叩门,“殿下,您起了吗?”
“进来。”意外地,钟晏如很快就应了声。
宁璇推门进去,看见钟晏如端坐在榻上,一张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白日看人与黑夜看人,还是有差别的。
宁璇趁着服侍钟晏如漱口洁面,自以为小心地重新打量他。
倘非亲眼目睹少年悲恸哭泣的样子,宁璇简直没法将他与眼前矜贵冷静的小殿下联系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对方突然启唇,让宁璇的心尖颤了颤。
虽说钟晏如眉目间的威严尚且稚嫩,但身上天潢贵胄的气质不是常人所能有的。
“我……”此刻他投来的目光仿佛掺了火星,宁璇险些露怯,幸好立时反应过来,“奴婢姓宁,安宁的宁,单名一个璇字,璇玑的璇。”
钟晏如听罢未有言语,不知是否满意她的回话。
但宁璇自觉些许懊恼,她不该上赶着说那么明白,意图太明显。
钟晏如站了起来,淡声吩咐,“替我更衣。”
宁璇这才惊觉,少年人的个子比她还要高出几寸。
不应该啊,昨夜她缘何会觉得钟晏如只有一小团。
即便受过训练,毕竟是宁璇第一次服侍人穿衣。
从前在家中,她确有帮弟弟穿过衣裳,然而次数不超过十根手指。
宁璇小心翼翼地拈着肩膀处的布料,想要减少与他的触碰。
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事,这是她打小遵从的礼教,一时半会儿难以动摇习惯。
为了抚平衣料,指尖避无可避地触及他的背部,少年的肩骨一动。
宁璇的动作太轻了,像是羽毛撩过,有些酥麻异样的痒。
钟晏如眸底掠过暗星,退后一步,自行系上盘扣与腰带,嗓音里照旧听不出喜怒,“你退下吧。”
宁璇出了门,将屏着的那口气呼出来。
青樾恰巧端着早膳来了,压低声音询问,“殿下的心情如何?”
“还,还成吧。”宁璇不甚笃定道。
啊?所以到底是成还是不成,青樾一脸迷惑。
4. 痴情不渝
宁璇放置好盥盆再次回到东宫时,殿内仅剩下用掸子清扫的青樾。
“太子殿下呢?”宁璇接过她递来的帕子,一一擦拭起博古架上搁着的器物。
青樾道:“今天是皇后娘娘的金棺椁入皇陵的日子,殿下需得到场。”
“唉,”她不禁生出几分感慨,“小殿下也挺不容易的,似他这般身份,便是想为娘娘痛哭一场也不能,需得克制伤悲维系储君体面。”
宁璇想着适才钟晏如那寒潭般麻木的眼神,非常赞同地颔首。
“之前我总听人说,太子殿下芝兰玉树、温文恭俭,今日一见,只觉不大相符,分明是面沉如水,阴晴不定。”
青樾耸了耸肩膀,一阵后怕,“阿璇,你不知道,我面对他时心跳都要到嗓子眼了。”
宁璇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张望了圈四周,没发现可疑的耳报神,才道:“小声些,我们总归不好议论主子的不是。”
经她提醒,青樾亦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低声说完后半句话:“大家都猜测殿下应是哀切过甚,这才性情大变。”
人经历巨大变故后,尤其是半大的少年,难免褪下一层皮,性格变了也在情理之中。
宁璇完全能够理解钟晏如,嗓音很轻说:“希望殿下能早日释怀顺变吧。”
*
由五城兵马司与礼部共同负责,皇后娘娘的棺椁被浩浩荡荡的队伍护送出宫,向皇陵行进。
钟晏如身着缟素,衣袂随风翻飞,他站在宫墙上,遥遥地望着游龙似的盛大排场。
不用听,他也能猜到底下围观的百姓们交耳的絮语。
无非是说皇后红颜薄命,无缘享福,抑或是说圣上与娘娘伉俪情深,为发妻的离世伤痛不已。
是啊,为皇后足足罢朝五日,加封其“慧贤”的谥号,亲自为其校对殉葬品。
桩桩件件,任谁见了不说他痴情不渝。
钟晏如将目光投向前方的皇帝,他正由身旁的太监总管搀着,仿佛不堪伤悲。
咳咳,君王猛地咳嗽起来,声音被风吹得分外粗粝。
“陛下,”一位两鬓灰白的男子上前敛衽作揖,沉声劝说,“您当珍重龙体,切莫让黎民挂怀。”
这位着灰袍的老者正是林皇后的父亲,今朝阁老林岱渊。
成帝掀起眼皮瞧人,面上难掩苍黄憔悴,“林阁老。”
唤罢又是一阵深重的叹息,“朕,唉……你也千万节哀。”
“阁老不若去见见太子,劝上他两句,”成帝神色忡忡,“那孩子素来与梓瑶亲近,近来心中定是倍感不好受。”
“臣遵旨。”林岱渊四平八稳地应下。
“阁老何必如此端肃,这并非命令,而是请求。”帝王之言切切,不希望同这位老丈人生分。
林岱渊眉目间略有几分松动,但话到嘴边仍是公事公办的口吻,“是。”
不远处钟晏如将几人的对话听了个全,不动声色地等老者站定在自己身前。
“殿下。”作为朝堂上的砥柱中流,士人心目中的标杆,林岱渊即便刚刚经历丧女之痛,面上毫无破绽,朝服熨烫板正,就连发丝都梳得一丝不苟。
多年的殚精竭虑使得今年才到知天命年纪的他,看起来却像是花甲之年,不过精神矍铄。
钟晏如仰头去看对方,明明他们是血浓于水的祖孙,但林岱渊从来都以君臣礼数待他,严苛疏离,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曾几何时,钟晏如无比敬畏这位外祖父。
其人满怀清风、遍诵经纶,无愧为当世泰斗。
知晓林皇后在宫中自缢而死后,他会不会将女儿当作耻辱,会不会认为怯懦的她辜负了家族的栽培。
毕竟当年便是他执意将林梓瑶嫁与成帝为妻,随后倾尽全族之力助力成帝上位。
是的,皇后的死因对外说是暴毙而亡,但皇室中人获悉的内情则是自缢。
林岱渊作为皇后的生父,皇帝自然告诉了他所谓的真相。
钟晏如冷眼瞧他,终是行了个规整的礼仪,“林阁老。”
“臣听闻殿下已有数日未曾去上书房,”林岱渊规劝道,“即便悲恸,储君万不该荒废了课业。”
听见这样的话,钟晏如心底的最后一分迟疑烟消云散。他颔首称是,漠然转身。
林岱渊望着少年远去的清瘦身形,垂在袖中的手捏得指骨泛白。
*
景阳宫内,太监总管夏邑搀扶着成帝坐下,并给一边的小太监使眼色。
小太监猫儿似的退却,行走时几乎没声息。
成帝依靠着团龙纹的绣金靠背,接过夏邑递来的茶盏与丹丸。
夏邑帮他顺背捋气,问道:“陛下可感觉好些了?”
殿内的熏香深沉悠长,成帝阖眼痴迷般地猛嗅了几口,胸腔里发出舒爽的喟叹。
睁开浑浊阴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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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男人将饮尽的茶盏随手搁至桌上,“多亏了净潜大师新炼的长生丸,朕这几日觉着筋骨都轻盈了许多。”
“一会儿你去内务府里取出那柄藩国才献上的镶珐琅玉如意,亲自给大师送去。”
“哎。”夏邑殷勤应答。
“娘娘的事情如今终了了,”他道,“陛下总算可以松快些了。”
成帝不自觉地摩挲着扳指,面上并未露出欣愉之色。
“夏邑,照你看,今日林岱渊的表现是何意思?”
说时快那时迟,夏邑拎着衣袍跪倒在他脚边,尖细的嗓子颤得厉害,“奴才万死,竟不知自己哪里做得令圣上不满意了。”
成帝眯起鹰眼,唇边勾起玩味的笑,“要不怎么说朕身边的人里属你胆子最小,起来,朕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夏邑没抬头:“奴才愚钝,如何敢妄议朝臣?”
“朕准你议一议,”成帝对他谨慎的反应很满意,却不由分说,“无论你怎么说,朕保证不罚你。”
得他金口玉言,夏邑方才起身,试探道:“奴才觉得林阁老清正无私,恪守规矩。”
半晌,夏邑听见帝王嗤笑出声,意味不明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夏邑将身子俯低,露出虚心受教的神情。
*
今日轮到宁璇守夜,她进入寝殿里头烛火又是尽数熄灭的。
幸而今夜月明,清晖铺洒在殿内的玉阶上,犹如着上霜色。
秋夜玉阶生凉,宁璇蜷缩身子坐在外殿的柱子旁的毡垫上。
中午那会儿她小憩补了个补觉,此刻不怎么犯困。
然而长夜漫漫,宁璇忧心自己会昏睡过去,因此决定想些什么让脑子保持清醒。
想什么呢?反正不能是诗书文史,从前她每每在睡前默诵文段,不出片刻就陷入梦乡,比一切安神香都管用。
都道人该每日三省自身,她现在作为宫女,应当反省下有无失责逾矩。
今早她为钟晏如更衣时笨手笨脚的,定是让对方觉得不满意了。
原本还想要奉迎讨好他呢,结果转头就出了岔子。
一念及此,宁璇托着下巴,颇有些苦恼。
所以,眼下钟晏如睡着了吗?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却因空旷,听不见另一人的呼吸声。
宁璇好奇地从柱子后探头,仅能隐隐约约看出帷帐内的人是平躺着的。
5. 抱团取暖
看来他是睡着了。
宁璇无端感到几分失落,缩回去用双指绞着衣袖绕圈儿。
百无聊赖,那汪银辉渐次漫上她的鞋面。
周遭太寂静了,以至于宁璇不知不觉便将眼眸半阖,上下眼皮子打起架。
正当她觉着沉重的脑袋要掉下去时,不远处的床榻传来一声声谵语。
“母后,母后,不要……”
宁璇猛地清醒,摁着发麻的膝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
“不是这样的,一定都是假的!”钟晏如叫喊的语调更高了些,仿佛困囿在梦魇里无法自拔。
为了瞧清他的状态,宁璇点亮蜡烛,凑近去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钟晏如在榻上极尽痛苦地扭动着四肢,满额布着细细密密的冷汗。
“殿下,醒醒!”宁璇见叫唤几声后无用,顾不得遵守规矩去推他的胳膊。
又一次过电般的激灵,钟晏如蹬直双腿,死死咬住下唇。
干涩的唇瓣失去了最后那点血色。
宁璇哪里见识过这番仗势,急得转身就欲去叫人,生怕耽搁了情况。
岂料她的手腕突然被火热的温度箍住,力度大得令宁璇想要痛呼出声。
钟晏如借着这股力气坐起身,同时睁开双目,眼尾猩红似要滴血。
“太子殿下!”宁璇再次叫道,试图拉回他的理智。
少年闻声将脸朝向他,琉璃眸子有几重影。
烛花惊爆,两人所在的这一隅明了又昧。
约莫几息内,钟晏如静止不动,鸦羽似的长睫亦未曾眨半分,透着森森鬼气。
宁璇越发弄不清他究竟是醒是昏,故而哑口。
她却遗忘了另一只手上还秉着红烛,滚烫的蜡油滴至手背,尖锐的痛意蔓延开来。
那厢钟晏如也注意到红蜡,竟是神色大变,抬手打翻,嘴里喃喃:“血,是血,好多血!”
宁璇被他拉拽上榻,眼前险些一黑。
哪里有血,没有血啊。
混乱中,宁璇灵光一现,意识到对方惧怕的是红色。
她一面伸脚碾灭将要复燃的烛芯,一面轻轻拍打他的背,一如幼时娘亲哄她入睡那般。
“没有血。放心,没有血,不会有人伤害你的。”
钟晏如将脸埋在她的肩窝里,急促地喘息。
宁璇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单薄的身子颤抖得特别厉害。
“别怕,别怕。”宁璇轻言软语地安慰他。
肩骨抵在一起,硌着彼此。
寒夜寂寂,他们像抱团取暖的幼兽。
宁璇垂眸望着少年的后脑勺,忽而想到宁朏。
那个小淘气蛋出门走不了几步路,就囔囔着要人抱。
今岁上元节,全家一起出门逛灯会。
起初他兴致勃勃的,转着乌溜溜的眼睛东张西望。没过小半个时辰,宁璇拿着糖人有意逗他,却发现他歪倒在宁兹远的肩头,小脸红扑扑的,微启的唇边涎水要坠不坠。
他才六岁,再过十几日便能庆贺新一岁的生辰。
娘亲会亲自下厨为他煮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爹会赠他一套磨喝乐,她也早早地替他备下了字帖,待他进入私塾念书时就能用得上。
尘世诸多有趣的玩意儿,诸多奇景山川,他都见不到了。
齐家和美,稀松平常的日子亦一去不复返。
鼻头发酸,宁璇偏开脸,眼眶里难以抑制地落泪,情不自禁地低声哼唱起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这是荫县一带民间广为传唱的歌谣,荫县曾经是僻壤,鲜有人家。
后来有人意外发现此处地下藏着矿脉,于是朝廷派遣军队引领周围几县的百姓前往开荒采矿,然后渐次有人在荫县定居下来。
现今荫县的大部分住民就是从那时迁移过去的,这些背井离乡的老一辈人自然思念故土,又不得落叶归根,便将愁绪凝结在这首歌谣里。
一传十,十传百,口口相传。后人未必解其意,但因朗朗上口得以流传。
宁璇是听这首小调长大的。
她唱的是当地口音,晦涩古朴,外乡人听不懂。
但年轻女娘的嗓音温软微哑,仿佛三月春光艳而不妖,潺潺淌入钟晏如的耳涡。
钟晏如紧皱的眉头逐渐舒展,缓缓松开了握着宁璇的手。
鼻尖充斥着女孩身上的皂荚香,清新温暖,叫他生出难言的迷恋。
明知晓不该沉迷于此,钟晏如却不舍得将人推开。
已有数日未曾安眠的他不甚清醒,不愿清醒,放任自己坠入宁璇的怀抱。
不知过去多久,宁璇感受到钟晏如全然放松下来。
她尽量放轻动作让人卧平,随后转了转被人枕得发酸的肩头。
呼——
宁璇那口闷在心头的气还未能舒出,忽而瞥见肩上有一块潮湿的阴翳。
他哭了?
说到底,钟晏如尚且是个孩子。
“别怕,”宁璇对着榻上的少年怜惜道,“我会陪在你身边。”
经过这番波折,宁璇身心俱疲,拖着步子重新回到柱子旁。
回想起钟晏如适才的连连呓语,她越发觉得不对劲。
钟晏如缘何会如此畏惧血,他是撞见过什么血腥的场面吗?
尽管不清楚背后的底细,宁璇仍旧有种直觉,钟晏如的性情大变或许与这件事情脱不了干系。
深深宫闱,看似雕梁画栋,暗处又藏着怎样的腌臜。
她一个初初踏入的人怎可尽知。
于她而言,她没有必要因为一腔怜悯让自己卷入漩涡中。
宁璇暗暗警告自己,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
翌日清晨,清朗天光催得钟晏如睁开了眼。
脑子有一瞬的空茫,紧接着昨夜发生的事潮水般涌入。
灼目的红烛,女孩温暖的怀抱、轻柔的慰语以及身上恍若春阳的香气。
钟晏如坐起来,终于休息好的他只觉哪里都格外爽利。
她呢?
目之所及,不远处的柱子旁露出垂地的裙摆。
毫无来由地,他顺从本能径自向人走去,像被花蜜吸引的蜂蝶。
宁璇将脸半埋在胳膊里,似是熟睡。
日光恰好洒在她的面上,耳边掉落的一缕青丝被勾上金色。
女孩浴在阳光里,刺得钟晏如双目生疼。
钟晏如蹲踞下来,愣神地端详她安静的眉眼。
凑近些,她身上有能令他安心的香。
再凑近些,就可以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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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
心底响起一道深邃到刺耳的声音。
待到钟晏如反应过来时,他距宁璇仅有几寸。
“!”深感昏头的他正欲抽离,不料宁璇骤然抬起头,掀开眸。
太近了,他们的鼻尖差点就要挨上。
眼前放大的脸吓得神志本就不太清明的宁璇尖叫了声“啊”。
钟晏如也不懂自己搭错了那根弦,下意识去捂住她的嘴。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掌心,女孩微瞪着一双秋眸,错愕又慌张。
他的手指很长,手掌也大,将她的下半张脸挡得严严实实。
原来一只手就能掌握她的呼吸,让她用湿漉漉的眼看着我。
猝然思及这种场景后隐秘的意义,钟晏如似被火苗烫到了般,心神微动。
“松开手后,不可以叫出来。”他极力忽视奇怪的反应,声音结着霜。
宁璇呜呜地吱声,发现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于是乖觉地点了点头。
钟晏如收回手,没什么表情说:“你可以走了。”
宁璇当然想赶紧离开。
作为奴婢,她比主子起得还要晚也就算了,还被当场抓了个正着。
偏偏老天爷仿佛打定了主意要叫她出糗,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她的腿麻得根本站不起来。
越着急越狼狈,宁璇憋得脸都红了,也没能将自己从地上拔起来。
假使周围有地缝,她一定一定会扎进去。
然而殿内的玉温白光滑,并没有她的容身之所。
为了不让殿内的另一个活人误会自己想赖着不走,宁璇对上钟晏如居高临下的目光,喏喏道:“奴婢的腿麻了,稍缓下便走。”
少年没说什么,大抵并不在意。
他自小立在高阁金殿,哪怕曾以“温润有节”闻名,骨子里却是与身俱来的眼高于顶。
因为不在意,所以肯施舍宽容。
皇室高高在上的仁慈便是如此堆砌起来的。
他平静的眼神让宁璇愈发羞愧,终于勉力撑着柱子站起来。
“奴婢这就退下。”再晚会儿沈鹊就要来了,宁璇不想被更多人看笑话,欠了欠身子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钟晏如在她转身的那瞬瞟见她手腕上的一圈红痕。
宁璇生得白,绯红的痕迹十分明显,甚至算得上可怖。
那是昨夜被他攥出来的。
眼下青天白日,钟晏如不得不正视自己在失控下做出的行为。
不会再有第二次。
他脸颊两侧的线条绷紧又绷紧。
*
这边宁璇轻飘飘地往侧厢走,蔫不拉几。
她不禁轻轻拍了拍热辣辣的脸,心道:以后还怎么见人啊。
此处的人单指的是钟晏如。
宁璇将手腕上的痕迹用袖子遮掩,那里彰显着某些不能向外人道的秘密。
也不知道要几日才能完全消失。
受了疼,遭了吓,却迎来如此窘迫的早晨。
她无比希望钟晏如能够忘记昨夜以及今早的事,越性通通忘掉。
照目前一塌糊涂的节奏,宁璇已经不指望能增加少年对她的好感了。
但愿钟晏如不要就此觉得她冒失笨拙。
任重道远啊,她想,务必得琢磨新法子回到正轨。
6. 赠君长春
是夜,宁璇与青樾一起洗换下的衣裳,两人顺道闲聊。
“青樾,如果说有一人对你的印象不太好,”宁璇不想暴露太多,含糊道,“你会怎样做让他改观呢?”
“是对你很重要的人吗?”青樾吸了吸鼻子,隐隐嗅到某些不寻常的气味,凑近追问。
宁璇想了想,轻轻点头。
钟晏如是她想要攀上的遮天树,自然是重要的,不然她也不会为此向人请教。
青樾心思活络,短短数月便与许多太监宫女结为朋友,见到谁都能熟稔地招呼。
通过这些散落四方的朋友,她于是知晓许多宫内的消息,耳目灵通。
因此宁璇相信她一定能想出好点子。
未曾注意到女孩眸中的兴味,宁璇听见她问:“这样啊,那人是男是女?”
再不回过味来,宁璇未免太迟钝,且羞且恼说:“你这小妮子,想什么呢!”
“好姐姐,那你脸红做什么。”青樾被她伸来的手挠得肋下生痒,身子乱颤,仍不忘打趣回去。
宁璇想解释并非你想的那般,但已乱了阵脚,说多了反像是有意遮掩。
她于是恢复冷静自持,“这个不打紧,你只管告诉我,有没有什么办法?”
“竟然会有人对你印象不好?”青樾见她神情认真,也变作正色,“我第一眼瞧你便喜欢得紧,当时就想与你结金兰契呢。”
“属你会讲甜言蜜语。”宁璇被她哄得弯起眼,清浅笑意如棠梨绽放。
明眸善睐的美人在眼前晃动,青樾盯得愣神,视线移不了半寸。
“阿璇,”她迷迷瞪瞪道,“不喜欢你的人定是瞎了心眼的蠢蛋,这才见不得你的好。”
宁璇及时打住:“快别贫嘴了,你帮我想想主意呗。”
青樾艰难地转开视线,道:“你了解那人的嗜好吗?投其所好总是没错的,譬如说在淑韵宫当差的那位云公公,他尤喜品茗,我上次送他了点茶叶,他便愿意漏些口风给我。”
钟晏如有什么嗜好?
她记得管事姑姑说过,太子殿下不以物喜,性情恬淡,没什么特别的偏好。
瞧见她犯难的神色,青樾便猜到她对口中的那人怕是知之甚少。
捏着下巴思忖了片刻,女孩看似苦恼,实则设套:“不若你悄悄告诉我他的姓名,我帮你四处留意打听。”
宁璇一哽,幽幽地望着她。
青樾遭不住这眼神,立时改口:“行,你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搜场刮肚了一番,青樾终于想出不算招儿的招儿:“我觉着吧……日久见人心,你多与他接触接触,他便渐次能窥得你的真面目。”
“嗯,看来只能这样了。”宁璇略有所思。
或许是她太急于求成,导致效果南辕北辙。
*
翌日又轮到宁璇伺候钟晏如早起洗漱。
从青樾那儿,她得知钟晏如镇日都待在寝殿里,不是愣怔出神,便是卧榻。
成帝派人前来问了几回,钟晏如权作没听见,执意将自己封锁。
宫里上下开始兴起风言风语,若太子继续悠悠忽忽度日,帝王恐是会考虑重新择定储君。
更多的人则在感慨,该是怎样深切的丧母之痛会让一人就此颓败心气。
太子殿下对皇后娘娘果真孝顺到了极点。
这些议论最后飘入成帝耳中,惹得君王震怒。
成帝用雷霆手段处置了那些乱嚼舌根的宫人,一时间内廷风声鹤唳,众人皆提心吊胆地行事。
这一来,宫内的风向又变了。
谈起此事皆说成帝的拳拳慈父之心不是人言所能移转的。
同时,成帝往东宫派来一位新太监,是太监总管夏邑的干儿子夏封,填上此前跟着钟晏如的那位姓程太监的空缺。
程姓太监是林皇后一手提拔起来的,业已追随主子而去。
帝王体恤这位忠仆,施其家人银两予以厚葬。
这位小夏太监包子脸上缀着一双新月似的笑眼,行走时提着莲步。
对方看着随和,但交代事情时半点不含糊,是能干之人。
宁璇平素就谨慎小心,恪守本分,是以没觉得多一个人监工有什么。
加之钟晏如不喜叫人近身,夏封大多时候被命令在殿外听候。
此刻她端着朱漆盒往东宫走,沿途瞧见金盏草长得颇盛,在日头下金黄璀璨。
这种花生命力极强,又叫作长春花。
从前宁府院子内的园圃长了许多金盏草,鲜亮的颜色叫人看见心情便随之明媚。
那时宁母会摘下几朵簪在她的发髻间,夸她漂亮可爱。
宁璇正值豆蔻年华,自然是爱美的,对着铜镜左右照上好久。
脑中冒出了一个想法,宁璇摘下一束还含着清露的金盏草,悄悄藏在袖中。
因摘花耽搁了点时间,剩下的路她忙加快步子。
钟晏如的寝殿照例户牖紧闭,秋日晨光被阻拦在门槛外。
宁璇刚要叩门,门从里头被打开。
沈鹊眼眶通红,抿着唇,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瞧见是她,女孩的脸色变了又变,可谓是姹紫嫣红。
瞪了宁璇一眼后,沈鹊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望着箭步之内的门,宁璇有些犹豫。
钟晏如的心情大约是不太好,她目下进去,焉知会不会被迁怒。
唉。宁璇深深地吸了口气,视死如归地提起一条腿。
“谁在那儿。”少年清冽的嗓音催命般响起,压抑着丝丝不耐。
“是奴婢。”宁璇躲无可躲,于内室寻到了钟晏如的身影。
对方坐在床榻边沿,半张脸浸在暗处,叫人难辨心思。
这人白日与夜里的反差也太大了些。
宁璇只敢在心里嘀咕,动作利落地在圆桌上摆置好饭菜,“殿下请用膳吧。”
钟晏如没动,掀起墨染似的眸子看向她。
目光粘稠又克制,极为矛盾。
在宁璇快要被看得浑身发毛,欲启唇说话时,钟晏如起身走过来。
眼见得他有配合之意,宁璇的眼睛亮了亮。
她盛了半碗芡实茯苓粥,道:“茯苓粥有平补脾胃的功效,十分温补,正适合殿下。”
她与他才见了几次面,钟晏如的脸庞却是明显清瘦了。
虽说有伏侍讨好的意图在,但人非草木,更何况对方与她有着相似的遭遇,宁璇真心希望他能好起来。
钟晏如神情漠然,仿佛没听见她的话。
不过,他用汤匙舀起粥,喝了两口。
有了豁口,之后的话便可一股脑顺畅地从嘴里冒出来。
“这个竹节卷小馒首是御膳房才琢磨出的点心,”宁璇趁热打铁,继续劝食,“殿下不若尝尝鲜。”
是了,她就说怎么觉得这个行为似曾相识。
宁朏吃饭时总爱走神,半天都咽不下去一口。她便端着碗将勺子轻轻地撬开他的齿关,硬是将一碗饭喂下去。
女孩不自觉眉目飞扬,鲜焕得令周遭万物都黯然失色。
为这光采,钟晏如赏脸将每道菜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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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遍,肚子足有七分饱。
几餐不曾吃得这样多,钟晏如的胃泛上酸水。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箸子,宁璇见状不再多言,见好就收。
收拾好碗筷,宁璇暗暗观察着钟晏如的神色,应该不算差。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有这种直觉,已背手将袖中揣着的花取出来。
“殿下。”
事到临头,她的心底迟来地升腾起紧张,咚咚敲着胸膛。
钟晏如闻言投来了眸光,瞳孔里定定地倒映着她的容颜。
女孩从身后变出一束金黄的鲜花,笑盈盈道:“近日秋高气爽,各色花开得鲜妍。殿下合该去外头走走才是。”
话音刚落,她将花塞进他的怀里,拿起食盒转头快步跑出宫殿。
待他回过神时,宁璇已经消失在转角。
钟晏如垂眸去看手上的金盏草,熠熠色彩好似火焰,经久不熄。
他把琮式瓶里今早刚换的被裁剪得疏落有致的芙蓉取出来,随手丢弃在地上,换作那束金盏草。
野花与瓷瓶一点不相称,滑稽奇异。
“宁,璇。”偌大的殿内,钟晏如低低地唤她的姓名,像初学说话的孩童,咬字费力。
毫无来由地,他对她怎么也厌恶不起来。
*
直至走出去挺长一段路程,宁璇的心仍揣了几百只兔子,上蹿下跳。
刚刚跑得太着急,转头的那一息里她顾不得去看钟晏如的神色。
他不会嫌我随意摘了野花搪塞他吧?
宫廷内品种珍奇的花自然多得不可计数,但她一个小宫女无有主子的吩咐,哪能胡乱采撷。
越想越觉得自己一时冲动了。
宁璇当即正念,不作无意义的猜想。
成就成,不成便另作筹谋,何必忧扰。
今日中午她不得空休憩,需得替钟晏如打几条新络子将玉络上。
这事精细,被沈曦以她女工好为由头交予她去完成。
她知晓对方是在帮沈鹊出气,却也折损不了自己什么。
宫内的生活充实又无趣,宁璇需要做些事消遣时间,以免闲下便想起逝去的亲人。
她了却上午的差事回到侧厢时,屋里仅有青樾在。
“阿璇,快过来喝雪泡豆儿水,”女孩从碗里抬起头,唇上覆着一层润泽的水光,“还有果子,都是在凉井里镇过的。”
宁璇在她榻边的另一只杌子坐下,端起碗贴在颊边。
凉滋滋,沁生生。
约莫是因为秋老虎,这个时辰的溽气竟似酷夏一般。
在外头行走的这会子工夫,宁璇热得额前涔涔。
咕噜咕噜一碗冰饮下肚,又坐在阴凉的地方,身上的火气被成功消降。
“沈鹊呢?”她问。
青樾两腮各塞着一个果子,声音含含糊糊的,“她呀,正寻沈曦哭鼻子呢。”
也没见她怎么咀嚼,盘里出现两枚干干净净的核,“今早她在殿下面前卖乖弄巧,劝殿下重拾书卷。这事踩在殿下的逆鳞上,她被驳了面子,羞恼怄气。”
“伺候主子就是这般,”青樾晃了晃脑袋,故作老成,“主子的喜怒难定,被骂被罚都是常事。”
“我劝她想开点,她还不肯领情,估计当我嘲讽她呢。”
宁璇理绣线的手指一顿。
心乱,线亦缠得乱。
不妙,大事非常不妙。
她岂不是犯了与沈鹊类似的错。
新账旧账叠在一起,钟晏如不会大手一挥,将她逐出东宫吧?
7. 面见天颜
“阿璇,”青樾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使得宁璇归拢理智,“在想什么呢?”
宁璇有苦说不出,只得打马虎眼:“没什么。”
虽瞧出她有心事,但见她矢口否认不愿透露,青樾便就此揭过。
“对了,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女孩道,“我适才去打扫寝殿时,发现琮式瓶里插着金盏草,我昨日分明挑了株相称的芙蓉放进去。”
“不应该啊,殿下难不成出过门?”
金盏草!是她摘的金盏草!
所以……他是喜欢的喽?
宁璇一颗揪起来的心俄而落地,不禁翘起唇角说:“或许吧。”
*
见钟晏如不抗拒自己送花的行为,后来几日宁璇每天换着给他带鲜花。
不仅是窗牖旁的那个琮式瓶,其他三个花瓶均插有不同的花。
尽管东宫依然紧闭,却似有一束粼粼清光透进来。
浅淡的花草香代替肃穆深沉的熏香,弥漫在钟晏如的鼻尖。
他还是寡言,还是不可遏制地被梦魇缠绕,在午夜惊醒。
但只要睁眼看见守在柱子旁的宁璇,低沉怨憎的情绪总会淡些。
钟晏如无比清晰地知晓,自己的视线在宁璇身上停留得越来越久。
或许是因为所有人都逼迫他尽快走出来,宁璇是唯一留给他空间疗愈的那个人。
他暂且不去细想未来该如何摆脱这种依恋,甘心沉沦。
宁璇并不能听见他心中所想,却能亲眼瞧见他的状态一日比一日好些。
她也打心底雀跃。
这日清早,宁璇例行伏侍他更衣洗漱。
心里将钟晏如当作宁朏一样的孩子,宁璇便也不再羞涩,细致地抚平衣料。
钟晏如虽说不出门,打扮却齐整。
宁璇微微仰面,替他系衣襟上的盘扣。
一颗一颗,直至喉结下方一寸。
少年人抽枝发条,一天一个样,渐次显出成年的压迫感。
钟晏如垂眸看着专注系扣子的宁璇。
女孩的脸近在眼前,甚至能看清其上细小的绒毛。
宁璇不自知指尖擦过危险地带,钟晏如则感受得一清二楚。
滑动喉头,他吞咽下躁意,说:“宁璇。”
这是钟晏如头一次唤她姓名。
少年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垂,激得宁璇一抖,慌乱地将手撤走。
“殿下。”她垂首等候吩咐,殊不知染上薄红的耳根被人看在眼里。
“宁璇,”为她这个反应,钟晏如嘴角漾开笑意,“你系得太紧了。”
误以为自己听错,宁璇惊异地掀起眼。
对方确乎笑了,整张面容因而变得温润舒展,犹如夜光下的昙花,朦胧脱俗。
宁璇忽然明白缘何此前有人赞誉他如圭如璧。
钟晏如担得起“琇莹”这般美好的字眼。
见她双目亮亮地盯着自己不说话,钟晏如露出疑惑的神色。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少年一面说着,一面抬手摸到自己上扬的唇角。
意识到那是什么,钟晏如将唇线扯平,恢复严肃。
宁璇觑着他的反应,心里偷乐,“那奴婢帮殿下解开一颗扣罢。”
钟晏如退开一步,自己动手。
趁着转身去取玉佩的空当,宁璇弯起唇瓣。
这条玉佩上的络子是她将将打出来的,配色中正极衬白璧。
将玉佩勾在他的腰带上,她带着欣赏的目光,捋顺穗子。
“你是哪地生人?”钟晏如忽然发问,“怎么想到进宫做宫女?”
他缘何问起这些?莫非是对她的身份起了疑心?
“……丹州。”宁璇把就要到嘴边的“营州”咽下去。
“奴婢双亲皆是农户,底下还有三位弟弟,”宁璇徐徐说出那位宁璇的情况,“家中无力养活这么多人,便将奴婢送入宫。”
农家女子竟能打出这样合适繁复的络子?
钟晏如转瞬想,是他狭隘了,出身不能决定什么。
眼前的两只手腕细白,不见被他勒出的痕迹。
他无端感到几分怅然若失。
好在钟晏如没有接着盘问,不然宁璇生怕自己露馅儿。
步出大殿,宁璇对上夏封,对方直朝她笑。
“宁璇姑娘,”宁璇觉得他笑里别有意思,果然,他道,“能否借一步说话。”
*
“陛下寻我?”听罢,宁璇掩在袖中的手掐了把汗,“小夏公公,你可知晓陛下传我去是为何事?”
夏封于前头引路,端的是滴水不漏,“咱家也不清楚。”
回首瞥见她面色如土灰,夏封方才好心地劝慰:“姑娘倒也不必如此紧张,圣上仁德,赏罚分明,不会随意责备你。”
宁璇并没能就此宽心,勉强颔首以应。
不长的路,太匆匆,宁璇抬手拭去鬓边的汗。
他们停步在“宸元殿”前,夏封忽然看过来,宁璇没来得及敛去眸中的诧异。
这是林皇后的寝宫!
“陛下思念皇后娘娘音容,命人将殿内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照原样精心打理,并且每日都要过来坐上一会儿。”夏封解释道。
能跟在皇帝身边的人果然不一般,轻易便看穿她的心思。
宁璇心弦紧了紧,露出烂漫女儿家似的钦羡,应说:“今上对皇后娘娘真是情深。”
夏封似笑非笑地扫过她的眉目,道:“走吧。”
殿外廊庑两旁栽着西府海棠,可惜此刻不是花期,仅能瞧见枝叶。
宁璇听管事姑姑提过这段帝后佳话,林皇后尤爱海棠,成帝便为她移来一院的海棠。
每逢花开,香雾空蒙,若晓天明霞,美得不可方物。
如今伊人已逝,海棠花谢,竟是应了缘法。
但此刻宁璇没太多闲心感慨,两人已来至殿门外。
夏封拖长调子喧呼:“陛下,奴才夏封奉命将人带到。”
不消片刻,从中走出一位着石青色圆领褂的中年男子。
宁璇半躬着腰,只用余光看来者拿拂尘的手以及衣摆。
“义父。”听得夏封叫出这个称呼,宁璇便知晓此人是太监总管夏邑。
“夏公公。”她在夏封后头,行了个福礼。
夏邑循声将她上下打量,心中有了个大概的眉目,“姑娘随咱家进去吧。”
才踏入殿内,扑鼻而来一股浓烈檀香。
这檀香却不纯粹,混杂着苦涩的药味,烟熏火燎过似的。
鼻尖耸动,宁璇强忍着才没有打喷嚏,在御前失仪。
绕过苏绣的五蝠如意屏风抵达里屋,目光触及那双黄云缎缉米珠绣皂靴,宁璇跪下来叩拜:“奴婢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九五至尊,天命所归者。
黎民的生杀决断,不过在他扬袖弹指之间。
面对这样的男人,宁璇没法不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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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近来她遭遇了不少惊风密雨,见闻开阔,不至于胆颤到昏厥。
“你不用紧张,朕寻你来不过是想问问太子殿下的情况,”成帝悠悠启唇,口吻平和,“平身回话吧。”
宁璇直起身,仍低着首不敢乱瞟:“是。”
“太子最近可有按时用膳?”
“每餐都有吃,”宁璇据实以答,不敢矫饰,“但顿顿吃得不多。”
成帝听罢轻“嗯”一声,又问:“太子成日在殿内做了什么?”
宁璇:“……殿下大多时候都在出神。”
这次,成帝许久未曾说话。
一阵无形的威压在空气里漫开,宁璇睫羽轻颤,浑身僵直如木。
宁璇以为自己被迁怒将是板上钉钉,不曾想君王终是长叹:“朕知晓了。”
语气里饱含着无奈与妥协。
“死别之痛,刻骨铭心,”夏邑从旁瞥见成帝眉心的深褶,出言道,“太子殿下年纪又小,一时走不出来也正常。”
成帝慨然:“你说的极是,是朕心急了。”
那道深沉的眸光复落回宁璇身上,“朕听闻是你劝说了太子用膳。”
他何以知晓此事?是谁传达于他?
一瞬间千百个想头掠过,宁璇极力稳住心绪,字斟句酌:“伏侍殿下,是奴婢的分内之事。”
话音刚落,上首的男人轻笑出声,似是满意她的回答。
“是个不卑不亢的孩子,”他不吝夸奖,予以赏赐,“夏邑,一会儿带她去领两个金锞子。”
并没有被天降施恩砸晕,宁璇想用“无功不受禄”婉言推拒。
但成帝先一步堵了她的话,“你将主子照顾得好,朕自当有赏,安然受之即可。”
言下之意,假使来日她犯下过失,对方亦绝不会轻饶。
正因为听懂第二层涵义,宁璇如何也难以感到高兴。
碍于场合,她扯起唇挤出洋洋的笑:“多谢陛下恩典。”
“夏邑,带她下去吧。”成帝挥挥袖,手上缠着甘露玛瑙念珠,红艳欲滴。
宁璇起身,行至转角处没忍住往回瞟了眼。
帝王阖目养神,跷一脚,一派闲适之姿。
男人龙眉凤目,挺鼻薄唇,可见青年时的风姿。
但他面容透出点青黄之色,不知是何缘故。
钟晏如与他长得不太像,眉眼处的线条温顺清隽,想来是肖林皇后。
即便未有亲眼见过那位母仪天下的女子,宁璇也能猜想到她的风华绝代。
殿外的夏封瞧见两人,趋上前一步。
当然,他为的是迎合夏邑。
“带她去内务府领两锭锞子,顺道将那盆新到的西府海棠搬去东宫。”夏邑交代夏封。
随即看向宁璇:“姑娘是个有造化的,日后若遇上什么急事,不妨来寻咱家。”
堂堂太监总管,竟愿意与她一个二等宫女结善缘,只是因为成帝的一句简单的夸奖?
宁璇不信,至少不尽然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
但夏邑背后的人是成帝,这份人情她不能拒绝。
“多谢夏总管。”宁璇款款行礼。
随后宁璇跟随夏封往内务府走,对方笑嘻嘻道:“恭贺宁璇姑娘,姑娘好福气。”
宁璇适才便想到是他往皇帝那儿汇报了自己跟钟晏如的往来,此刻语气不显疏离,但暗暗对他留了心眼:“承小夏公公吉言。”
见她如此客气,夏封眸中笑意更深。
8. 泪湿衾枕
两锭小金锞子可抵她两个月的月例,宁璇拿着这只沉甸甸的香囊,心里如同压着重石。
领了赏钱,就得卖力办事。
宁璇搬着那盆西府海棠同夏封一道回东宫。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殿门大开,钟晏如迎风立在门口。
“你在做什么?”少年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她,冷声质问。
宁璇下意识答说:“陛下命奴婢将花搬来。”
霎时间,钟晏如的脸色沉下来,像头被激怒的兽。
这种寒冷到砭骨的眼神叫宁璇感到陌生,哪怕是他们初见时,他也未曾用这种眼神看她。
好似她抢走了他的什么心爱之物,被他视为仇敌。
见他拾阶而下,每一步都蕴着雷霆之威。
宁璇不由得往后退。
但她没得躲,不能躲。
即便钟晏如真的要对她做什么,宁璇亦反抗不了。
那双手伸来的一瞬,宁璇惊惧地闭上眼。
意料的掌风并没有落下,反而是手中空了。
“都给我离开这儿,我不想看见你们。”宁璇睁眼望进少年乌沉的眸子,那里头仅剩嫌恶。
语罢,钟晏如抱着那盆西府海棠转身走进殿内。
殿门被掷上,卷起一阵风。
刀子一样割在她的面上。
措手不及的空茫之后,酸涩的委屈涌上喉头。
宁璇垂首看向蹭到泥点的手。
那点污迹粘得好牢。
她颤着手,一时间怎么也抠不掉。
*
是夜,宁璇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晚膳亦没用,早早上了榻。
她将衾被拉高,整张脸笼在黑暗里,任由泪水静静淌。
青樾大约是从旁人口中听说了她的遭遇,没再多问。
只劝:“阿璇,你莫将此事放在心上,自个儿的身子要紧。”
这些道理宁璇并非不懂,但脑中不可遏制地一遍遍闪现彼时钟晏如锋利的眼神。
她做错了什么吗?她只是看人脸色听人命令行事。
她不过搬了一盆花,这有错吗?
先是孤身面见帝王,战战兢兢,生怕说错话做错事丢了性命。
后被不分青红皂白地甩冷脸。
从前她也是被家中娇养的女娘,何曾受过这般折辱委屈。
爹娘成婚相伴多年,彼此也没红过脸。
若是他们泉下有知,见到她活得毫无尊严,如砧上鱼肉,谁都能来拿捏揉搓一番。
他们一定会急得团团转吧。
可她身后已无人为她撑腰,为她拭去眼泪。
此身一条薄命如飞蓬,宁璇越想越难过。
迷蒙中她听见沈鹊讥讽的声音:“哟,大红人儿今日不是才得了陛下的赏赐嘛,怎么躲在榻上不肯见人?”
“哦,我想起来了,宁姑娘转头惹怒了太子殿下,被撵出来,大失颜面呐。”
刺耳的话钝刀似的戳在胸膛,叫她眼前昏昏。
“平素惯会使巧宗儿,以为能哄住殿下,实际上殿下根本没将她放在心里。”
“多好笑啊。”沈鹊自顾自笑出声,仿佛看见一个天大的笑话。
“还不快闭上你的嘴!”青樾听不下去,高声盖过,“反正你也说不出什么好话。”
许是被她汹汹的气势镇住,沈鹊没了声。
“沈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其实就是嫉妒阿璇。嫉妒她生得比你好看,挡了你攀高枝的路。”
女孩一张快嘴劈里啪啦地动:“旁的不论,单你会恶语伤人、落井下石这点,你就永远也不及她。”
“那日你被殿下斥责后,她可曾说过你一句?”
“怎么不说话了,嗯?”
沈鹊喏喏嘟囔,嗓音细若蚊蝇:“不是你叫我闭嘴的嘛。”
“……”青樾哽住,原本几丈高的怒气因此消下大半。
更别提沈鹊似是红了眼睛,娇娇怯怯地看着她:“说不过我就哭,你是三岁稚童吗?”
“要哭就去寻沈曦,我可不会哄你。”
“你,我……!”接着响起一阵脚步声,应是沈鹊被气得跺脚跑开。
榻边落下重量,青樾隔着衾被轻轻地拍她的手。
“阿璇,好好睡一觉吧,睡一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宁璇想对青樾道谢,却又不想叫女孩听见自己的哭腔,只得作罢。
随着女孩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叹,屋内的烛火被熄灭。
宫禁阒静,宁璇无声无息地难过,无声无息地落泪,洇湿了鬓发枕被。
*
宁璇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
最后她筋疲力尽,扯着潮湿的被褥昏睡过去。
但她似乎没睡多久,外头便破晓,透过屉子洒进来清光。
“阿璇!”听见青樾焦急的呼喊,宁璇半睁开沉重的眼皮。
“怎么这样烫!”女孩的手贴在她的脸边,异常得清凉,以至于她下意识蹭了蹭,“定是患了热病。”
听她如此说,宁璇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喉间如燔灼,痛得说不出话,四肢亦短少力气,怠懒动作。
想必是昨晚被风寒侵了体。
“几时了?”一开口,她的嗓音果然如破锣,沙得让人听不清。
青樾道:“卯时三刻。”
宁璇闻言,一激灵醒了神,不顾眼前冒黑,强撑着想要坐起来。
“要晚了!今早是我当值。”
青樾忙压住她瘦削的肩膀,替她将被子拉上去。
“都烧成这样了,还想着干活呢,”女孩干脆利落地拿了主意,语气不由分说,“放心吧,一会儿我替你去便是。”
“青樾……”宁璇眼眶发酸,感激不尽地注视着女孩,“我真是、真是不知该如何谢你。”
“说什么胡话呢。你我之间,何必言谢。”青樾被她巴巴的眼神看得心软成一滩春水,回以软语。
“来,”她端过热茶,递到宁璇嘴边喂人饮下,“先润润嗓子。”
宁璇支着脑袋,喝了两口,总算是有了点淡樱唇色。
青樾道:“你先歇着,待会儿我抽空赶回来一趟,给你带药与吃食。”
宫人们平素是请不到太医来问诊切脉的,仅能根据症状抓药。
大多时候,都得靠他们硬扛过去。
因此一旦有人身子不爽利,都被视作生死攸关的事儿。
在适才的起身里耗尽精神,宁璇轻轻颔首,已是神思混沌。
青樾将自己的被子也盖到她身上,随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侧厢。
身体一会儿冷,一会儿热。
宁璇歪着头倒回去又迷迷糊糊地阖上眼。
*
话说青樾疾步赶到钟晏如的寝殿,伺候他盥手漱口。
因着宁璇的事,她心底对这位喜怒无常的主儿颇有些怨言。
钟晏如大抵心情还是不佳,从她进来至现在,眉头就未舒展过。
对方用早膳时,青樾规规矩矩地立在边上,心里不禁记挂着病中的宁璇。
也不知道阿璇醒了没有,是不是饿了。
正想着,她猛地抬头,对上钟晏如幽深的眼。
“殿下,您有什么吩咐?”青樾心里一紧,脸上扬起恰到好处的笑,躬身请示。
完了完了,他该不会要斥责我吧,女孩腹诽道。
呜呜呜,阿璇,我的小命貌似也要交代在这儿了。
岂料钟晏如神色几度挣扎后,吐字道出的话是:“宁璇呢,今日不该是她当值吗?”
不是,您还有脸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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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樾抑制住想要翻白眼的冲动,微笑回答:“宁璇昨夜受了风寒,身子不适,因此由奴婢替代。”
“很严重吗?”钟晏如不假思索地问。
反应过来自己表现得太着急,他扭头清了清嗓子,掩饰失态。
昨日他平静心情后,环顾起殿内鲜亮的金盏草,又想起宁璇分外受伤畏惧的眼神。
钟晏如于是无比后悔说出那些重话。
即便宁璇真的受了成帝的命令来监视他,对方亦可能是身不由己,未必出于真心。
就连他这个帝王之子也似笼中雀鸟,被折了双翅,做不了主。
宁璇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女,哪里能够照心愿行事。
退一万步来讲,宁璇对他的关怀之举都是真真切切的。
自己迁怒于她无疑愚蠢至极。
越想越觉得懊悔,钟晏如一宿未眠,欲在今日一早同宁璇道歉。
哪想到她竟然染病了。
这下,青樾有些拿不准钟晏如对宁璇的态度。
她揣着疑问,说:“奴婢走时,宁璇烧得下不了榻、发不了声,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形。”
这些却也不是夸大之词。
“怎么忽然病成这般?”钟晏如听得站起身。
青樾决定出言试探,一面说,一面瞄着他的神情:“宁璇昨日被殿下轰走,回去后又惊又惧,哭得两只眼肿成桃呢……估摸就此受了寒。”
眼前的少年抿着唇,下颌被咬紧:“她服过药了吗?”
联想到那日宁璇三缄其口的扭捏,青樾大约看出了点苗头。
“还没呢,”她道,“奴婢一会儿帮她带药。”
“我……”随你同去。
钟晏如尚未将话说完整,殿外的夏封尖声道:“陛下驾到。”
在青樾震惊的目光中,钟晏如三步并作两步,躺到榻上,盖了衾被假寐。
啊,那我呢?
顾不得多想,她连忙提步前去开门迎接:“陛下万岁万万岁。”
“太子呢?”男人负着手,沉声询问。
这是林皇后崩后,帝王的轿辇头一次驾临东宫。
青樾一颗心狂跳,嗓音微颤:“殿下用过早膳,又上榻休息了。”
成帝没说什么,衣摆掠过她,向内走去。
“起来吧。”跟在他身后的夏邑提点道。
青樾低着头将桌上几乎没动过的残羹冷菜收进食盒,悄然退却。
*
“晏如,”成帝在夏邑搬来的椅子上坐下,目光睖巡过少年略显苍白的脸,“朕知晓你没有睡着。”
榻上的钟晏如双手交叠搭在腹上,闻言仍是一动不动。
是以夏邑几乎要认为他睡着了,成帝的判断出了错。
“你是不是因你母后的死怨恨上了朕?”
男人道出这句话后,钟晏如的睫羽扇动如蝶。
少年睁开眼,坐起来沉默地与成帝对视。
帝王被他这双漆黑的眸子看得心惊,忽而觉得他变得陌生疏远至极。
“怎么会呢,又非父皇害死了母后。”
听见这句自问自答的话,成帝眼神陡然一凛,转瞬又恢复成温和常态。
钟晏如收回目光,垂下眼,“儿臣只是有些无所适从。”
“还请父皇体谅,给儿臣些缓和的时间。”
成帝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慈父般宽慰说:“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情了。”
“话又说回来,重情便能观众生苦难,便有仁爱博爱之心,正是仁君所该有的品质。”
钟晏如没应声。
见他怠懒说话,成帝也不欲勉强,稍坐了会儿就起驾离开。
目送走男人的背影,钟晏如看向被男人碰过的肩膀,嫌恶地闭上眼。
9. 切切歉语
中午被青樾唤醒时,宁璇又睡了一觉。
“阿璇,喝点粥。”青樾将她环抱在怀中,每喂一口前总会贴心地吹凉。
宁璇听话地张嘴,吞咽。
一碗暖粥下肚,宁璇终于恢复了点力气,朝着目露忧色的青樾挤出一抹浅笑。
青樾卷了被冷水浸湿的帕子,覆在她的额头上。
“傻阿璇,别笑啦,笑得比哭还难看。”
“对不住,”宁璇仍在发烧,因此无法维系平素的谨慎端稳,透露出几分稚气问,“真的很难看吗?”
“也没有那么难看。”青樾被她绕进去,诚实地说。
宁璇听了,吃吃得笑。
岂料笑得太急,反而岔了气咳嗽起来。
见状,青樾慌手慌脚地来帮她顺气。
许是有个知心人在身旁,宁璇暂时忘却了患病的难受。
又或许是刚刚发过汗,散去了些寒气,她明显感觉精神亦有好转。
两人相视一笑。反倒有些苦中作乐的意思了。
青樾率先打住笑,将榻边桌上放的药端过来。
这一会儿的工夫里,温度应当已经变得刚刚好。
“这是夏封奉太子殿下命令送来的药,”青樾道,“喝下去你便能好得快些。”
听见那个被她刻意遗忘的人,宁璇面上的笑意凝滞,低声道嗯。
青樾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
“我自己来吧。”宁璇接过药仰头饮下,苦涩微腥的味道滑入喉咙,叫胃本就不太舒服的她想要作呕,捂着脸将吐不吐。
见她皱着秀眉,青樾将备好的蜜饯递给她。
尽管甜滋滋的蜜饯将苦味覆盖了去,宁璇还是忍不住吐舌抱怨:“好苦!”
“好啦好啦,良药苦口。”青樾配合着哄她,掠了掠她凌乱的鬓发。
宁璇心里不禁又被一阵暖流充盈,歪着脸埋进女孩的肩窝。
“阿璇,”女孩想了想,端肃面孔,觉得还是有必要问一嘴,“你那日对我说,你想要让一个人对你改观。”
“那个人其实是太子殿下,对吗?”
未有想到她发现了端倪,宁璇索性不再隐瞒,点点头。
“但我并非想要飞上高枝儿当凤凰……宫里波诡云谲,我想要求得一点庇护。”宁璇越说越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再怎么文饰,她的目的就是不纯粹。
假使女孩因此要与她割席,宁璇亦只能哑口以对。
“傻阿璇,你不必紧张,”青樾握住她的手,触及她冰冷的指尖,捏了捏,“我还不了解你吗?”
眼前的少女病容憔悴,但一双明眸盛着潋滟水意,如同初生的幼鹿。
青樾清楚她没有在扯谎。
几重宫墙内,谁又不想活下去。想要活下去,就少不了靠本事你争我抢。
只要不损人,不行恶,又算什么呢。
“今日殿下主动向我问起你,我告诉他你发了热病,病得厉害。”
“他竟是脸色大变,着急追问你有没有吃药,”青樾的话令宁璇微睖眸子,“我瞧着他像是担忧你呢。”
还有一句话,青樾没敢说。
她觉着宁璇在钟晏如心里的分量是不一般的。
宁璇眸光旁落至那只空药碗。
起初的不可置信之后是迅速的冷静。
钟晏如那日的冷言冷语犹在耳畔,她没法当作无事发生。
少年生于锦绣堆,习惯被人哄着,目睹过多少人逢迎时的媚态。
在他眼中,她那些自以为高明的手段想是无比浅薄卑劣。
他这样的天之骄子难道会向她道歉吗?
她又何必再去自取其辱?
“这样啊。”宁璇不咸不淡,不愿意多言。
见宁璇眉目倦怠,兴致不高。
青樾明白对方这是被伤了心。总归她是始终站在宁璇这边的。
“据说服用了这药以后容易犯困,”青樾留心着时辰,替宁璇掖好被角,道,“你的脸色仍是不好,再小憩会儿吧。”
宁璇确乎疲累,重新睡回去。
*
翌日夜晚,又轮到宁璇值夜。
傍晚时突然兴起如注大雨,檐下流水斜打进两侧丹陛,水珠粼粼。
撑着伞,提着灯,她准时来到寝殿。
恍惚之间,宁璇觉得一切就像是他们初见那日。
出乎意料地,钟晏如还未上榻,正襟危坐。
朦胧的黑暗里,她目不斜视地往柱子走,祈祷对方将她视作空气。
“宁璇,过来。”少年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宁璇的呼吸一窒,心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无法装聋作哑,她走到钟晏如跟前,行礼:“殿下。”
落在背上的目光仿佛有千钧重,连同哗然的夜雨砸在她心上。
她想道幸亏钟晏如不爱点灯,瞧不见自己此刻的神情:“……你的病好些了吗?”
宁璇淡声回答,语调疏离:“累殿下挂念,奴婢已经无甚大碍。”
对话戛然而止,周遭似被冰封。
等不到钟晏如的下一句话,她便规规矩矩地躬着身,叫人如何也挑不出错处。
少年定定看着伫立在几步外的宁璇,却觉得与她隔着万水千山。
行差踏错的空落落剜心般,让他眼底掀起惊澜。
他确定自己绝不愿见到与她形同陌路。
一念及此,钟晏如决定抛下所谓的骄傲尊严。
“对不住,宁璇……前日我不该迁怒于你,”他站起身,放软声音,很可怜似的,“你能不能原宥我一次?”
溘然响起惊雷,雨轰轰下得愈发大。
宁璇掀起眼睫惊讶地看向少年。
来之前,她心里做了好一番的思忖。
因此她没有为这变故轻易动摇,按照定下的心意说:“殿下这话着实折煞奴婢了。殿下何错之有,是奴婢驽钝粗笨,惹得殿下不悦。”
她直着腰跪下来,声音似珠玉清脆:“还望殿下宽宏,原宥奴婢的过失。”
钟晏如眉心狠狠一跳:“你先起来。”
宁璇嘴里谢完恩,方才起身。
一句句划清界限的话如同针扎在钟晏如的双耳。
仿佛他们的关系毫无转圜的余地。
难道她终究也要似母后那样离我而去吗?
少年彻底慌了神,惴惴又饱含期待问:“今夜你还能为我唱那首歌吗?”
反应了片刻,宁璇才明白钟晏如指的是那首荫县小调。
他原来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夜发生过的事!
既然都记得她的付出,前日偏生说出那般决绝的话。
宁璇舍去最后那点心软,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道:“主子吩咐,奴婢不敢不从。”
钟晏如敛眸,睫羽在眼睑处投下一片萧疏的暗影。
“……你不愿意便算了。”
语罢,他坐回榻上。身子向内对着墙壁,背对宁璇。
宁璇当然听出少年声音中的失落,但没打算挽回。
替他放下帷帐后,她走回自己该待的地方。
虽说已经不再发烧,但去病如抽丝。
宁璇撑着鬓,感到几分力竭的疲倦。
她不知道的是,钟晏如根本没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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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恍若置于大雨中,他整个人整颗心皆是湿哒哒的。
一想到宁璇不会再对他展露笑颜,烦躁的情绪就要从这身皮肉里冲撞出来。
不可以。
不可以。
他不允许宁璇冷眼待他。
只要她能原谅我,任她骂回来又如何?
钟晏如死死地咬着下唇,执拗地想。
不是说好会陪着我的吗?
明明是你先要闯入我的视线里,为什么转头又不肯哄着我了?
骗子,都是骗子。你们全部是骗子!
下一瞬,唇齿间漫开的血腥味使得钟晏如陡然清醒。
他都想了些什么!
少年暗恼地阖眼,舔去唇瓣上的血珠。
他怎么会对才认识不到半月的人生出这样荒唐的执念?
面壁又静静坐了一会儿,钟晏如自以为异常清醒。
他竖起耳朵细听宁璇那儿的动静。然而雨声太聒噪,盖过另一个人的声息。
这场本该叫他颤栗躲藏的雷雨中,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宁璇。
钟晏如不得不承认心下的失陷。
他必须向宁璇低头。
没有第二个选择。
钟晏如轻手轻脚地下了榻,朝着柱子走去。
殿内幽暗,钟晏如却分毫不差地攥取住女孩的的脸。
美人如芙蓉,无需月光垂照,自是的历夺目。
“宁璇。”钟晏如轻声唤道。
对方埋首似乎熟睡,并无反应。
钟晏如看见她紧紧蜷缩着身子,立时意识到今夜清寒,宁璇穿得单薄,且她的病还未大好。
他转而去取衣桁上的那件月色大氅,轻轻地笼在宁璇的肩头。
望着她的眸光里是不自觉流淌出的温柔与怜惜。
宁璇其实没有睡着。
她之所以假寐,是想看看钟晏如究竟想要做什么。
厚实的大氅阻隔绝了潮意冷气,冻僵的四肢百骸被温暖包裹。
这一刻,宁璇心里涌上难言的动容。
“你是醒着的,对吗?”还没能宁璇琢磨出这种感受,少年遽然戳穿她的伪装。
宁璇虽还不知该如何面对钟晏如,却只得睁眼,对上他低顺又专注的眉目。
乌黑的瞳仁里仅仅装着她一人。
大抵是因为进宫以来收获的善意太少,宁璇在脱下大氅前心里迟疑了下,有点眷恋这点温暖。
不料钟晏如按住她的手,“披着吧,你的病才好些。”
宁璇尚未有进一步的反应,少年像是发现他的失礼逾矩,蓦然换了动作。
选择扯住她袖角的一点衣料。
“对不住,宁璇。”
他又重复了遍适才讲过的歉语,别有一种谨愿恳切之意。
“那日我瞧见你手中的那盆西府海棠,想到我母后的崩逝,一时失了理智。”
钟晏如道:“你是无辜之人,我千不该、万不该冲你发脾气,我如今知晓错了。”
“我要怎样做能使你消气?”少年提出解决的法子,“我当时凶了你,不然你也骂我几句。”
“或者你想打我吗?”
少年抬起她的手,虚虚地贴着他略略冰凉的脸,“假使能叫你原谅我,也是可以的。”
宁璇怔怔地看他这副任凭处置的模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钟晏如未免将身段放得太低。
非要用言语来形容,就像是把她当作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因此要牢牢抓住,不惜献出一切代价。
他……莫不是疯了吧。
宁璇心底悚然,用力想要抽回手。
10. 熟稔长谈
察觉到她的抗拒,钟晏如的眸子一凛。
空气里仿佛被喂了一个火球,烧得两人周身一片烈烈。
宁璇被他的目光拘于某种动弹不得的困境,纤细的腕骨亦被箍得生疼。
为缓和少年的心绪,她被迫道:“你不用这样,我……我已经不生你的气了。”
“真的吗?”闻言,跟前的少年惊喜地开口。
他随即松开宁璇的手,不无担忧地关怀:“我有没有抓疼你?”
“没有。”宁璇压下惊异,不动声色定睛打量起钟晏如。
少年一脸无害,刚刚那极端的偏执荡然无存,让宁璇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但……真的是幻觉吗?
她择定他为攀附的对象,真的是正确的抉择吗?
宁璇惊魂未定。
钟晏如自顾自说话,语气比从前听着还要熟稔亲昵。
经此一事,他单方面朝她敞开心扉,一心想要拉近她们间的距离:“宁璇,你愿意听听我母后的一些旧事吗?”
宁璇在与人怄气上实在没什么天资,下意识就点了头。
得到容许,少年在她身旁席地坐下来。
肩隐隐依偎着肩。
“我自小就由她亲手抚养,她会亲手为我做好吃的糕点、哼歌哄我入睡,就像天底下所有爱护孩儿的娘亲那样。她是我见过最温柔最好的娘亲,不曾对我发过火,不曾厉声呵斥我。”
起初,宁璇听得还有些心不在焉。
后来她不禁想起自己的娘亲,渐次入神。
提起林皇后,钟晏如的声音变得温和平静。
“幼时有一段日子,我不愿去上书房听太傅教习经典,因为第二日他总要叫我解题或是诵书,”他缓缓地回忆,“我若记不住那些晦涩冗长的文段,说不出切中的言辞,便要被罚誊写原文数百遍。”
“某日我在案牍前,写得手腕酸痛、两眼昏花,眼看没法在天明之前完成誊抄,心急得撂笔掉眼泪。”
宁璇眼前于是跃然出现那个小小的钟晏如,学着大人的样子端坐在及他胸口高的桌前。
因为没法完成课业,委屈地瘪着嘴。
世人只知钟晏如天资聪颖,百年少见。
仅有他自个儿知晓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耕耘。
宁璇望着他的眼神不自觉染上心疼。
“母后当时安静地在我身旁陪坐,她非但没有责怪我愚笨没耐心,反而执笔替我誊写。”
钟晏如顿了顿,宁璇听出他有些哽咽:“烛火烧了将近一夜,最后我终于得以完成,但是精神不支昏睡过去。”
“翌日我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榻上,外头已是日上三竿,明显误了去上书房的时辰。”
“我连忙穿衣洗漱,母后却告诉我,她为我向太傅告了一日的假,要我好好养神。”
钟晏如道:“旁人将我当成储君,只会严苛地指正我的一言一行,唯有她,把我当做也会累也想玩乐的寻常孩童。”
“她是皇后,却首先是疼我爱我的娘亲。”
讲述完这段往事,少年不堪悲痛地阖上眼睛,“我从未设想过,她会离我而去。”
“没有娘亲的孩子,还会有谁疼爱呢?”
“宁璇,你说,母后她若是瞧见我今时这副颓唐的模样,会不会对我失望至极?”
夜空中一并亮起数道灵晔,刹那间黑夜竟如白昼一般亮堂堂。
钟晏如转过头看宁璇,眼里漾着脉脉水波。
少年的眉目间染着浓浓的厌恶之色,却是对他自己的厌恶。
“皇后娘娘在天之灵假如看见殿下这般,只会感到心疼殿下。”
就同她的爹娘一样,宁璇相信他们亦只会心疼努力活下去的她。
仿佛枯木遇着了明火,钟晏如的眸子亮起如星曜。
“宁璇。”他切切地唤出她的姓名。
“如今我身边唯你一人能够明白我的心,请你垂怜垂怜我,永远站在我这边,好不好?”
垂怜,他怎么能用这个词?!
他到底将我摆在什么位置?
眼前这个人的每句话都轻而易举地勾动她的心弦、撩乱她的心智。
就好像此刻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们只能依靠彼此,舔舐心伤。
终是在这种极尽虔诚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宁璇磕磕巴巴地转移话题:“殿下,夜色已深,你该休息了。”
然而钟晏如不是个好糊弄的,听不见承诺便不会罢休,“你若不回答我,我是睡不着的。”
答应的话好似会烫嘴,宁璇怎么也说不出。
燥起来的体温被大氅烘得潮热,她感觉哪里都烫,比前日发烧时还要烫。
不用看,她也知晓自己的脸肯定红了。
令人难捱的沉默里,少年突然低咳出声。
宁璇这才发现,钟晏如仅穿着一件中衣,又跟她一道坐在冰凉的玉阶上。
“殿下,地上凉,你先回榻上坐着。”
钟晏如纹丝不动,目光未从她脸上移开半寸。
意思很清楚。
假使钟晏如被冻出个好歹,宁璇不觉得自己能担待得起。
她急忙要将大氅取下给钟晏如披着,但被他先一步察觉,抽身往旁坐。
怎么这么倔啊。
宁璇偷偷感慨,随后好声好气地与他商榷:“殿下如果肯去榻上,奴婢就为殿下唱那首小调。”
少年思忖了好一会儿,直勾勾地望着她,站起身。
“宁璇,我给你考虑的时间,你千万要想清楚再来回答我。”
她心甘情愿最好。
不然,他怕是要行逼|迫之举。
见钟晏如并没有执着于此刻就要自己道出个所以然,宁璇暗自松了口气。
他们挪动到榻上,钟晏如平躺下来,先是乖巧地闭上眼。
片刻没等到宁璇开嗓,他又睁开一只眼无声催促她。
耳畔响着宁璇的低唱,那些可怕的梦魇又一次没来寻他的烦恼。
睡得安稳,钟晏如翌日醒来时,感到神清气爽。
他第一时间往四围扫视,发现宁璇竟然就蹲在榻边,身上裹着他那件大氅。
心里的某块空缺立时被填满,使得他平静下来。
可惜这一次宁璇醒得早,紧随着他的动静。
钟晏如没能够多欣赏两眼。
真是遗憾。
直到宁璇伏侍他穿好外衣时,他仍有些失落。
宁璇离开前,钟晏如悠悠提醒她道:“莫要忘记昨夜的那个问题。”
女孩面上分明一愣,似有原本打算蒙混过关的嫌疑。
“奴婢省得。”对方撒谎时有个习惯,会抿下唇瓣。
他看得真切,却佯作不知。
在宁璇退下后,另一位宫女赶来前,钟晏如看向那件被宁璇脱下来的大氅。
他拿起衣裳凑近一嗅,果不其然闻到女孩残留下的淡淡香气。
好香。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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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半张脸埋进大氅,接连深深地吸了两口,眸子愉悦地眯起。
*
九月下旬,宫内园圃中栽种的各色菊花开得英郁。
为着皇后猝然崩逝一事,成帝未在九月初九准时举行宫宴,推迟至此。
能参与筵席的皆是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极其家眷。
钟晏如身为太子,自然也得出席,而宁璇被钟晏如指名同去伺候。
她倒并非不想凑热闹。
从小她便喜欢市井烟火,背着爹娘熬鹰看过不少侠女仗剑走天涯的话本子,还畅想过来日要效仿前人去游历名山大川。
但目下她的身份是在逃的罪臣之女,不好与宫闱外的人接触。
最重要的是,那人……与他的爹娘想必也会进宫。
思绪一旦开了个豁口,宁璇便止不住想起那个狼狈又无助的夜晚。
那日她拖着疲惫的身子终于混进了京都。
她的运气自从家里遭遇祸事后,便变得一塌糊涂。
叫花子的褴褛打扮叫路上的许多人都不肯她施舍多余的目光。
飞驰而过的宝马香车卷起泥点,将她鞋面上最后那点洁白的位置也弄脏了。
好不容易向古道热肠之人打听到容府所在,天空却又落下串珠似的大雨。
叫卖的货郎们尚且可以推着车,撒腿就跑。
可她已经空腹了数日,是怎么也跑不动。
没处躲。
苍天似乎打定了主意要与她开个玩笑,雨越下越大,像是要淹没整个人间。
宁璇冒着冷雨,一次又一次地揉眼睛想要看清前路。
有那么一瞬,宁璇觉得自己撑不住了,或许就要折在这场雨里。
她麻木地抬腿,从一滩水洼踩进另一滩水洼。
心里有一道声音突破噪杂雨声,告诉她。
宁璇,你千辛万苦走到这里。
不能就这么放弃。
咬着一口颤栗的牙,她栽倒又站起。
终于得见容府匾额时,宁璇太过激动,双腿一软磕在石阶上。
痛得叫她启唇吸气,尝到一口咸鱼。
她连跪带爬地去叩响门环。
同时顾不得体面,撕扯着嗓子喊人。
守府的壮汉才拉开门,她快语道:“我是营州宁璇,我想要求见容老爷与夫人。”
对方当即变了脸色,将她先请进耳房坐着,又奉上热茶,转头说去禀告主子。
那时的宁璇握着杯盏,感激不尽。
她心想自己还是幸运的,至少遇见了可投奔之人。
容伯伯与容夫人作为大人,定能帮她筹谋生路,想出应对的法子。
假使连他们都不愿收留自己……
宁璇再想不出这世上有谁能够帮她。
容夫人崔纭昕,与她的娘亲王娥同为营州籍,算得上是世交,因此二人在闺中年岁时便是亲密无间手帕交。
后来两人于同一年出嫁,一个嫁与宁兹远,另一个嫁与容决。
巧的是,宁兹远与容决又在同一年的乡试里一起中举上榜。
两家的交情由此更加紧密,一直保持联系。
出于这妙不可言的缘分,她们为襁褓中的孩子定下一纸婚约。
假使她们生出的恰好是一儿一女,便结为连理;反之,则如她们一般是知心知底的好友。
天容海色映璇玑,风清月朗昭宴宁。
就连容清与宁璇的名字,亦是由容决事先就一并拟好的。
11. 恩断义绝
容清在那年初春降生,宁璇晚他六个月,在白露那日出生。
两家人越发相信这是段天赐的姻缘。
宁璇满月时,崔纭昕仔细挑选了一块宝玉,寻城内有名的玉匠雕琢出一块合璧玉佩。
一半由崔纭昕收着,一半由王娥收着,作为两家的定亲信物。
约定来日群容清与宁璇到了合适的年纪,便可行嫁娶之事宜。
他们就此成为青梅竹马,崔纭昕一得闲便会带容清登门做客。
为了撮合他们,昕姨总哄着容清带她去院里玩,她们则聊些大人间才能听懂的话。
容清性子温润,像个小大人似的照顾她,凡事皆让着她,依着她。
有时不小心惹得她掉眼泪,他当即笨拙又慌乱地逗哄她开心。
两小无猜的年岁转瞬而逝。
宁璇八岁时,容决只身入京参与科考,一举经殿试赐出身为进士,被帝王任命为翰林学士。
为免家人离散两地,容决在京城落稳脚跟后很快便派人将妻子接去。
纵然已过去整整六年,宁璇对临别那日记忆犹新。
因着她在那日出尽了糗。
她攥着容清的手怎么都不肯松开,哭成了泪人。
容清不得已用衣袖替她拭泪,不厌其烦地哄她,许诺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回营州探望她。
听罢,她抽泣着止住泪,非要刨根问一段时日是几日。
容清想了想,答说三个月。
三个月,将近百日。
一日又是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分作八刻。
宁璇算得越细,便越清楚三个月的久长。
她复瘪了嘴,呜咽哭诉那么久,我想小清哥哥了该怎么办。
涕泪如泉涌,她哭得简直乱七八糟。
容清没辙了,转而看向一旁的崔纭昕求助。
崔纭昕又心疼又好笑,蹲下来与她平视,煞有介事地感叹:“那该怎么办啊?”
“不然阿璇同昕姨一道去京城,好不好?总归你是要当昕姨的儿媳的。”
“只是这样,你就得跟阿父阿母以及阿朏分开了……”
于小孩子而言,谁都比不得爹娘重要。
她转了转眼珠,扑进娘亲怀里,装模作样地又呜呜两声。
这一下随机应变,叫周遭众人都吃吃笑起来。
崔纭昕也是乐不可支,打趣道:“看来阿璇也没那么喜欢小清哥哥呐。”
……
起初两年里,容清确乎每三月就会在崔纭昕的相陪下回来住上一阵。
后来容清进了学馆课业变重,容决钻营有道,接连受到帝王拔擢,崔纭昕作为他身边的贤内助渐次忙于应对人情往来。
因此即便两地路程不远,他们亦没空回营州。
容清只得以书信与她互通心意,每次都顺道寄来京城时兴的顽意儿。
论起来,她与容伯伯却是实打实六年不曾见过面了。
宁璇随之左右环视起自己狼狈的样子,抬手用湿透的衣裳下摆擦了擦脸。
这是她目下能做到的最干净的状态,但愿不会惹他们嫌弃。
适才她走过府内的抄手游廊,瞧见容府内藤萝翠竹蓊郁,假山怪石恍如天成。
往来的小厮侍女头脸齐整,穿着体面。
光景与营州荫县的老宅有天壤之别。
即便对京都的繁华、容家的光耀早有耳闻,宁璇亲眼目睹后还是感到震惊。
再想到自家的支离破碎,她禁不住冒出好几个念头。
容家还会愿意担下那门婚事吗?会念及旧情帮她吗?
其实宁璇此番贸然登访,已经做好了要与容清解除婚约的打算。
若是容伯伯与昕姨愿意收留她,她便是终身不嫁照顾二位也难报答,如何敢奢想旁的好事。
正想着,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宁璇忙打住思绪,抬头瞧去,就要起身行礼。
纵然深陷泥淖,该有的礼节不能少。
不能叫别人看轻视了去。
出乎她意料的,或许她在心底早就想过这个结果,不过是仍旧抱有侥幸。
来者是那位刚刚将她领进府内的侍卫,而他身后空无一人。
其实他不用开口,宁璇也能猜测到他要说的话。
容决与崔纭昕都不肯露面,持有的态度不得而知。
“宁小姐,”他对上宁璇迷茫的目光,道出的话冰冷无比,“老爷叫我来告诉宁姑娘,如今你是罪臣之女,京都又是天子脚下,法网恢恢,恕他实在无法包庇荫护你。”
语罢,他又拿出一个钱袋子,道:“小姐拿着这些盘缠,快快离开京城吧,此地不宜久留。”
像是被打翻了染缸,宁璇面色更白了几分,垂眸看向那个钱袋。
浑身都在发颤,她抬手接过那个钱袋。
两家十几年的交情到头来,竟只值一袋银两。
有一会儿宁璇说不出话,像被人猛猛地打了耳光。
窘迫,不可置信,绝望。
这些情绪比外头的冷雨还要迅急,劈头盖脸地砸向她。
“好……”她捏紧指骨,连同那半块玉佩,提着气道,“我知晓了。”
“烦请你替我向你们老爷与夫人转达,多谢他们的馈赠。我知晓他们的难处,但我父亲并非贪官,也绝未做过对不起百姓与朝廷之事。”
“今日一别,宁璇不知来日可还会有机会与他们相见。”
她掷地有声道:“此后是生是死皆是我一人的造化,两位再不必记挂,只当是缘分已尽。”
“双亲已逝,父母之言作废。我与容清之间就此陌路,不复纠葛。”
话音刚落,她直着竹似的腰杆,离开这片心碎之地。
……
忆及此事,尽管已过去一个多月,宁璇仍旧有些难过。
是她高看了人心。
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容家想要明哲保身,在情理之中。
至于从头至尾没有音讯的容清是否知晓她曾去过容府,也没什么好想的了。
前尘的种种羁绊随着那场大雨被冲刷干净,她宁璇与他们已是恩断义绝的陌路人。
哪怕真的撞见,他们只怕比她更想装作互相不认识。
宁璇自嘲一笑,歪头枕在胳膊上,伸手拨弄着窗棂外那枝顺着墙根爬上来的藤叶。
野草只消一场雨,就能穿破石头的罅隙长出来,向上汲取阳光。
她需得像这株藤草,攒劲钻营出一条活路。
大抵人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她的心思又歪到钟晏如身上。
那日他的话惹得她心底躁乱,难以定夺。
以至于这几日她一见到少年,下意识便错开眼神。
对方却是老神在在,并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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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露出半点着急意思。
答应如何,不答应又如何。
她颠来倒去地琢磨,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将钟晏如彼时阴鸷的一面忘却在脑后。
连同害怕、生气,都去到了九霄云外。
*
是日天高云淡,颇为凉爽,正适合宴饮。
钟晏如今日照旧着一身素衣,面上没什么神情。
宁璇立在他身后,见他似无食欲,便先替他倒了杯热茶。
极给面子地接过茶盏,钟晏如拨了拨浮沫,啜饮两口。
成帝姗姗来迟,身后一步外亦步亦趋跟着一位着玄色道袍的男子。
两人侧首交谈甚欢,恍若无人。
待她看清男子的相貌,宁璇心里一惊。
这人鹤发苍苍,叫人看了以为是位垂垂老者。
可他正脸却是至多二十几岁的青年模样,眉心一点胭脂红痣,红得刺目。不知是天生的还是用朱笔描画上去的。
更让宁璇惊讶的是,这人竟被允许坐在距离成帝最近的一张桌前。
便是钟晏如,亦被他压了一头。
所承圣宠,可见一斑。
这人是何身份?她不由得好奇。
“诸位今日不必拘礼。”成帝执起酒樽,不过里头盛着的是清茶。
得他这一句,众臣方才敢动筷。
桌上的菜肴自是跟以往不同,皆为素食点心。
苦了御膳房内的庖子们,变着花样法子做出肉味。
此外,国丧期内,宴上禁止出现管弦歌舞。
少了舞乐伴和烘衬,气氛显得稍许寡淡,众人交耳絮语的声音也有意放低。
“宁璇,将目光收一收。”
“那人的法号叫做净潜,是一名炼丹的术士,据说能炼出灵药,令人长生不老。”少年循着她出神的方向看去,介绍道。
“纵然他看起来年轻,实则已有四十三岁。”
钟晏如刻意咬重“四十三”这三个字眼。
“……”被他看破心思,宁璇像被踩中尾巴的狸奴,张皇地转开眼。
不想遥遥又与另一道目光对上,那人是!
短短一瞥间,宁璇掐紧袖中的手,垂首朝后缩了一步,借旁边摆着的菊花掩蔽面容。
缘分造化有时实在是古怪,你越不想某些事情发生,事情偏就会发生。
宁璇原以为做好了心理准备面对容家,能够不悲不喜。
但在认出少年的那一瞬,心脏背叛了她,不受控地揪紧。
尽管他与她已有两年多不曾见过面,只以尺素往来。
几载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韶光,相伴的情谊哪里能说割舍就割舍。
少年芝兰玉树,清雅的眉目较之昔日长开了些,愈发出众。
钟晏如扭头看见她抿着唇,一副摇摇欲坠、失魂落魄的神态。
他虽不解宁璇缘何有此反应,但下意识以为又要发生前日之事。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我不是在凶你。”钟晏如觉得极有必要与她解释。
不然宁璇一会儿又怄他的气,那他可不知要怎么重新将人哄得心回意转。
“嗯。”宁璇颔首敷衍应答,心则完全不在躯壳内。
这个“嗯”是何指教?
少年品咂了一会儿,没想出个笃定的答案,唇角不自觉扯平。
……
12. 无能为力
“来,朱卿,近日你为营州的贪贿案宵衣旰食、费尽心力,朕敬你一杯。”眼见着众人吃得七七八八,席间又上了一次果子,成帝执起酒樽道。
宁璇原本对君臣间的谈话没甚兴趣,不想居然能听见“营州”二字!
近来与有关营州的贪贿案总不会有第二桩,她立时竖起耳朵。
一位穿着绯红朝服的男子闻言起身,恭敬谦逊道:“不敢在陛下面前居功,为陛下解忧、为社稷出力,是臣理应做的。”
成帝噙着笑意:“欸,爱卿不必谦虚。”
“矿脉珍贵,关系紧要,你且大胆查办,务必将那些捞油水的贪官污吏斩草除根。”
“是,臣定当竭力,不负陛下信任。”朱姓臣子应声答说,言语豪迈,似乎胸有成竹。
这就完了?
没听见有用的消息,宁璇心中难掩失落。
她望着这位官员落座,勉力记住他的样貌。
他既被君王安排彻查此事,或许会是她了解真相的豁口。
成帝接着又向林岱渊举杯:“林阁老,朕听闻三日前你在府上举行了清谈会,群贤毕至,畅谈玄理经典。”
“倘非朕被政务缠身,倒也想亲临瞧瞧我朝士人们的风采。”
尽管宁璇是个闺阁中的女儿,但也知晓今朝阁老林岱渊。
他是百年世家林家这一辈的话事人,位高权重,清名远扬,天下谁人不识。
宁璇下意识去看了眼钟晏如,只因林岱渊是他的外祖。
少年不动声色,连眸子都不曾抬起,仿佛听见一位陌生人。
“圣上英明善治,四海清平,臣等方能在盛世里高谈阔论。”
”臣命人在旁记下了些斐然超脱的见解,汇编成册,以便交由圣上观览。”林岱渊敛衽行礼,从袖中取一本装订好的册子。
成帝弯起眼,唇边掀起笑痕:“阁老果然细心。”
他给夏邑递眼色,领会圣意的夏邑去取过来,将册子先替成帝收着。
然后便是君臣和乐,赏菊作诗。
其余几位皇子皆想在成帝以及百官面前施展才华,争先恐后地起身吟诵。
反观钟晏如这位太子,端坐在席间一言不发。
游离旁观,像是沉浸自我的世界里。
即便无人明说,但就连宁璇都能察觉到许多道复杂的目光往这边投来。
倘若换作她,早就要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跟前的少年形容不崩,定力真真是非同寻常。
之后人走宴散,不必赘言。
宁璇跟着钟晏如离开时,总觉得后背被一道炽热的目光追随。
她梗着脖子不敢回头,顾不得因为久立发酸的腿,加快步子。
幸而走过转角后,那道目光便消失了。宁璇心上一轻,呼出一口气。
她盯着青白的地继续往前走,结果余光瞥见一双熟悉的皂靴
——她昨日将将亲手浆洗干净的鞋。
好险!
宁璇收回差点就要踩出去的脚,抬头与冷着脸的钟晏如对视。
他似乎又不高兴了。宁璇心想。
“宁璇,”她听见他颇郑重地问,“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宁璇不好说她在想容家,灵光一现,趁机抛出心底的疑问:“奴婢在想那位姓朱的大人,只觉得似曾相识,一时又说不上来身边的谁像他。”
“殿下可知他是谁?”
钟晏如那双琥珀眼半垂,盯了她一会儿,仿佛在辨认她话里的真假。
“他是本朝左都御史朱笏,”少年终是缓缓道,“林朱之争中的‘朱’便是他的主家。”
竟然是他!
宁璇错愕地瞪大双目。
“林朱之争”,素来是朝野上下备受瞩目的谈资。
林家作为百年世家,底蕴本就丰厚,又在彼时夺嫡中择对君主,可谓是造化深厚。
林岱渊身为阁老,林家嫡长女林梓瑶稳坐皇后之位,林氏子弟人才辈出。
只此一家,就占据半壁朝堂,翻手可以遮覆天穹。
朱家则是新起势的世族,在近十年来的科考中大放异彩。
经成帝之手提拔,渐次在朝堂上辟出一隅。
避无可避地,新旧世家对峙,隐隐有敌对的态势。
宁璇有想过对方会是位大人物,却不知其中的水如此深。
事情牵扯进的人与势力愈发扑朔迷离,像是一张错综复杂的网,将她一介孤女笼住。
她尚且看不清脉络。
她自顾自陷入沉思,将钟晏如撂在一旁。
少年再次出声唤回她的神思,“宁璇,那日我问你的事,你考虑好了没?”
倘若宁璇仔细听的话,就能听出他齿关间细碎的摩擦。
“啊!”宁璇黑白分明的眸子当即转向钟晏如。
见她的注意力落回自己脸上,得逞了的钟晏如微微提起唇角。
*
宫道旷而长,容清遏制不住地去想那道身影。
将要行至宫门前,他顿足回望,道道朱红宫墙围着内廷宫苑。
像是一方笼子。
他能进宫的机会少之又少,若她真是……真是阿璇。
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什么也做不了。
容决忽然发现少年没有跟上来,却不着急催促,停步等他。
待坐上马车,容清挑起帏子又放下。
毕竟京都内的街巷,那几处市集,他不能更清楚。
想当时他初临京都,就曾叫马夫驱车绕行城内。
却不是为了满足自己贪玩的心思,意在来日宁璇进京,他能带她踏遍所有热闹好玩的地方。
谁承想忽生变故,他或许再也没有机会将信中的诺言兑现。
容清攥紧衣袖,华贵脆弱的衣料骤缩如被雨水打湿翅膀的蝴蝶,却比不上心脏被凌迟似的钝痛。
那夜他在书房内温书,心中无端感到几分难言烦躁。
他以为是屋外密密匝匝的雨声太过噪杂,因此将窗棂关得严严实实。
他完全不知晓宁璇来过容府。
直至三日后的那个下午,他才被父亲告知她的踪迹。
容清当即惊讶地质问缄默的父母,为何要将宁璇驱逐走。
若非宁璇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哪里会进京?
结果,让容清哑口无言的是
——容决对他说,从今日起,宁璇与容家再无瓜葛,你就此将她忘了吧。
我自会替你相看京中贵女重新定下一门好亲事。
听见这席话从容决口中讲出,容清几乎以为自己一晃神听错了。
眼前的父亲一直以来都是他最为崇敬之人,但那一瞬他觉得对方陌生至极。
且不论指腹为婚的关系,单论他们之间是世交,宁璇如今落难,容家怎么能够袖手旁观。
容清傻了眼,紧涩着喉头:“爹,阿璇她亦是您看着长大的呀。”
容决吐出浊气,不为所动:“如许,圣上为营州贪腐一事震怒不已,为父作为朝廷命官,如何能包庇罪臣之女?再者说,假使有人溯源查到容府,容府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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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不是都要受连累?”
“若是我一人为你宁伯伯赴死,为父心里自然没有什么不愿意的。可倘若会将你与你娘亲牵扯进来,为父需得慎之又慎。固然宁璇是故人之子……可总归不比你们娘俩来得重要。”
“此事要怪就怪我一人,是我愧对两位好友,长夜清寒,他们的冤魂直管来缠我……我唯一能保证的便是不泄露宁璇的踪迹,将那夜之事守口如瓶。”
“这已是容家对她最后的仁慈。”
容清仍是两耳嗡鸣,看向一旁悄悄拿手帕拭泪的娘亲。
“娘,”他的嗓音几近哽咽,“阿璇她不知费了多少辛苦才跋涉到京城,想要投奔我们。”
“她当时得怀了多大的期冀?结果呢,结果我们罔顾旧情,任她飘零,天下顶顶薄情之人也不过如此。”
“假使阿璇真出事了,恕孩儿直言,我们皆是酿成此祸的侩子手。”
他跪下来朝着两人重重磕头。
“所以……孩儿恳请爹娘,念在昔日情谊,务必救下阿璇性命。”
生怕搬出的筹码不够,他又添了一句平时万万不敢唐突讲出的话:“孩儿心悦阿璇,今生只愿与她结连理,否则,宁愿孤独终老。”
似是没想到他会威胁人,他们许久都不曾应答。
就在他以为爹娘或许心生动摇之时,容决语气坚定,不由分说:“容清,今日我之所以将此事告诉你,是为了让你斩断前缘,而非心生负担。”
“你假使铁了心要忤逆我的意思,我只得家法伺候。”
“胆敢讲出这般不计后果的混账话,为父瞧你是失了心智!”
最终他的哀求陈情没能挽回二人的心,被责罚去宗祠跪了三个昼夜。
面壁反省期间,容清脑中不停地现出他们在荫县的时日。
他陪她到郊野放纸鸢,陪她抓蝈蝈,陪她在槛外坐着看月亮。
小宁璇往往想一出是一出,脑仁里仿佛有没完没了的新鲜念头。
鲜焕的女孩就像是三春骄阳,任谁看了都会喜欢。
他因两方双亲的交情近水楼台,得以时常见到她的笑靥。
他那时并不太懂情爱,但知晓一件事:如若让他照顾她一辈子,他是愿意的。
……
“如许,”容决观察了他一会儿,少年眉心萦绕着少见的浮躁不安,因此询问道,“你可是有心事?”
“有心事的话,不妨讲出来,为父或许能帮上你。”
容清张了张口,犹疑间话到唇边又换作:“陛下现今似乎有意提拔朱家,疏远林家。”
闻言,容决低低答“嗯”,说:“连你也瞧出来了。”
林岱渊主持清谈会,终究是一些脱离朝政的空泛言辞。
朱笏则忙于查明关乎社稷的事情,执行君权。
不只是今日宫宴上对朱笏的先行夸赞,今岁年初,成帝便几番将实事交由朱家一党去办。
虽然林岱渊身居阁老高位,却隐隐被架空了权力。
若要以一件事情为分水岭,便是林皇后的猝然崩逝。
此前成帝至少在明面上,还愿意将独一份的圣宠偏袒分给林家。
目下,成帝的动作愈发大胆,想要制衡削弱林家、扶持朱家的心昭然若揭。
“朝堂的风云又要变化了。”容决颇有些唏嘘。
“狡兔死,走狗烹,林氏一族多年来忠心廉直,殚精竭虑地为圣上效力,不想也惹来猜忌。”
容清附和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所以……父亲打算站队了吗?”
13. 芝焚蕙叹
自进入仕途以来,容决一直处于中立,对林朱之争作壁上观。
男人沉默了片刻,随后缓缓摇头:“林家尚且逃不过陛下的追究,朱家又哪里能够长久承恩?”
“更何况陛下当初重用我与几位寒门学子,便是为了有第三方的力量去牵制朱家。”
“倘若我选择趟林朱相斗的浑水,就会变成弃子。”
这条官场之道步步都有可能踩到荆棘,伴君如伴虎。容决抬手捏了捏疲倦的眉骨。
少年听完男人足够明朗的解释,赞同地点头道是。
他看向短短几年生出不少银丝的父亲,忽然觉得一阵迷茫。
难道他日后也要像这般吗?
钻营仕途,朝堂上明哲保身随波逐流,朝堂外应付世故、迎来送往。不能吐露真话,不能随心行事,甚至为了名利要舍弃身边的人。
难道他今时刻苦读书就是为了变成那样的人吗?
光是想到这些,容清暗自感到厌恶。
厌恶京城,厌恶身不由己,厌恶自己的无能为力。
容决睁眼便看见少年仍旧被什么心事纠缠,眉宇蹙得极深,“如许,你是不是还有事情瞒着我?”
容清懊恼地对上男人仿佛能堪破一切的眼。
知子莫若父,他知晓自己是瞒不过对方的。
说不定男人会回心转意,答应帮他搜查宁璇的下落呢?
“父亲,”少年再三犹豫后,据实以答,“适才在宫宴上,我好像看见了阿……宁璇。”
男人的神情变了变。
自从一月前宁璇在雨夜扬长而去后,这个姓名仿佛成了他们家的禁词。
容清在宗祠内绝食三日,依旧没能撼动他们的决定。
他于是私自派人在京城各处搜寻宁璇的下落,但京城实在太大,又或者宁璇早已离开,竟是一点消息也无。
“你莫不是看错了吧?”容决是经历过大场面的,很快恢复如常神情,“她如何会出现在宫闱禁地?”
“如许,你千万牢记为父上次说过的话。是我们容家对不住她,但你得试着忘记她了。”
忘记她?
怎么可能会忘记她呢?
除非他能找到她,哪怕是远远瞧上一眼,窥得她安然无恙,他方能放心。
容清未有搭话,垂首心道,择日他要去一趟万国寺请愿。
据说万国寺香火旺盛,极为灵验。到时他将抄写的经书供奉于香案前,佛祖或能予以青眼,听一听他的祈祷。
阿璇,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
宁璇一面疏剪着庭院内的花草,一面想着事。
想着想着视线不禁移到惹她烦忧之人的身上。
最近钟晏如同意了将殿门敞开。
此刻他正坐在窗棂边的桌前,手中卷着一本书。
是的,钟晏如总算肯看些书写些字,尽管只愿意做一小会儿的时间。
心伤的愈合有时比身体上的受伤还要不易。
就譬如她自己,一想起蒙冤惨死的家人们,便心痛得无以复加。
日光爬上墙根,透过缝隙照亮他的侧颜,优越的眉骨似清劲的山峦,顺延而下是挺鼻,以及粉红柔软的唇瓣。
他的脸色仍有些苍白,皑雪似的。
窗棂外摆着那株刚领回来没几日的西府海棠。
此花喜光,需得不时搬出来晒晒天光。
光晖是极其敏锐的丹青手,将少年的轮廓描摹得雅致温柔。
宁璇觉得自己就像是在用异藩发明的那种叆叇观察钟晏如。
他的一颦一笑被放大,牵引着她揣着蝴蝶的心跳。
一有风吹草动,便扑剌剌洒下一团花粉。
“好看吗?”肩头突然搭上一双手,沉下来的重量吓得宁璇一抖。
“啊!”扭头看见来者的面容,宁璇道,“好青樾,你走路怎么没声?”
青樾抹了把面上的薄汗,上午她来回奔走,做了不少卖力气的活儿。
哪怕这时候已经不怎么热了,后背还是有些粘腻。
“哪里是我走路没声,分明是某人只顾着欣赏美男图。”少女抬手一指钟晏如所在的方向,挤眉弄眼道。
宁璇脸皮薄,被她说得羞臊,一片肌肤火辣辣的。
“别胡说,我只是在想事情。”却是不敢再往某处看,佯装镇定地接连剪下两根树枝。
呀。
待到枝条落到地上,宁璇才反应过来剪错了一枝。
“哦——我知晓了,你是在想事情,绝对没有盯着殿下看。”
将她的反应看在眼底,青樾拖长语调,看似听信,心里实则如明镜一般。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吗,人之爱美,天经地义。”
青樾大大方方道:“殿下生得英俊,哪怕他总爱冷着脸,我也忍不住想多看两眼呢。”
她竟觉得女孩说得有几分道理。
宁璇好笑地摇了摇头,打马虎眼嘴硬到底:“我真的在想事情。”
赶在青樾提出质疑前,她说:“我这边修剪得差不多了,我跟你一起将书再翻个面。”
“快些干活吧,”宁璇道,“不然夏封就要过来催我们了。”
青樾循声直直地与夏封眼神交会,对方在不远处冲着她俩点了下头。
女孩避无可避,只得回以笑容。
“这位小夏公公来东宫也有小半个月了,我就没见他屈尊干过什么活儿。”青樾压低声音道。
宁璇与她咬耳朵:“他毕竟是陛下派来的人,又背靠夏总管这颗大树,谁敢指使他帮忙干事不是。”
“笑面‘狐’,狐假虎威,”女孩幽幽评价,随即说,“阿璇,我怎么觉着他总瞟你呢?”
宁璇自然清楚夏封是在盯梢,做成帝的耳报神。
但她不好将此事捅破,免得打草惊蛇,“没有吧。”
青樾略歪着脑袋,嘀咕道:“只是错觉么。”
前段时日秋雨缠绵,日头甚少。
殿内架格上与匣子里的书册卷轴难免受了潮。
于是乎,趁着今日放晴,宁璇与青樾忙将东西拿出来见见日光。
她们彼此间自是有旁人无法企及的默契。
一个从东来,一个往西走,弯身将摊开的书一一翻面。
那日仅是听钟晏如口头讲,宁璇对他要学的东西不曾有现实的参照,感觉浅淡。
今时目睹铺了一地的书籍策论,她只是瞄上两眼,就觉得头昏,终于分外清晰地知晓他在这个年纪承载了过多的重担。
重复的弯腰,起身,弯腰。
所有书皆被翻过后,宁璇缓缓直起身,眼前不免还是浮起一阵阴翳。
她的体质从娘胎里出来时便算不得好,年纪再小点的时候,每逢天气冷热稍有变动,极容易生病。
因此娘亲恨不能将目光黏在她身上,生怕一扭头她嫌热胡乱脱衣裳。
那时宁璇心底还觉着烦呢,撅嘴睖人。
现今她巴不得娘亲能出现在眼前,没好气地拎她后颈,听对方拿腔作调地教训她。
宁璇想起女人的面容,喉头无声地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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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舔了舔唇缝。
这边青樾亦累得不行,一屁股坐到近旁的巨石上歇息:“好渴呐,感觉喉咙要冒烟了……”
没等宁璇将那点情绪敛去,青樾将将咽下口水,一道人影款款站在她们跟前
——夏封端着两碗水,说:“殿下仁厚,叫奴才给两位姑娘送些温茶。殿下还说,姑娘们不必着急赶事,尽力而为便好。”
“是,多谢小夏公公传话。”宁璇暗暗托着青樾的腰让她站起来,盈盈行礼,方双手接过茶碗。
青樾虽没宁璇的心思深,但懂得跟做:“有劳公公。”
夏封微笑着受下两人的谢,轻飘飘说:“姑娘们客气了。”
他看向宁璇:“宁璇姑娘喝完水稍歇片刻,便进殿去吧,殿下那儿有吩咐。”
宁璇面色不改道是。
温茶清润,入口不浓不淡,适宜解渴。
宁璇连着抿了几口,感觉喉咙舒服了不少。
青樾仰头牛饮完,快意地对着空气哈了一声。
“殿下的心真细,我才说渴呢,就送来了水,”女孩轻轻地与宁璇碰了下碗,“不过,想来我是托了宁姑娘的福。”
“你还渴吗?”
宁璇的忽然发问让没反应过来的青樾说:“啊?一点点……渴吧。”
宁璇于是将剩下的小半碗水倾进她碗里,笑得非常温柔:“那便再喝些。”
接着她起身,徐徐走进殿内。
青樾愣怔地目送她的背影,滞后地明白了宁璇适才的举动。
好啊,兔子急了会咬人,阿璇急了会噎人。
女孩使起性子原来是这个招式!
未免太找招人喜欢了。青樾乐不可支地想。
夏封替她将殿门掩上,不知是否为钟晏如的意思。
但这样一来,倒像他们在青天白日里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掉进泥潭中,如何也洗不清了。
宁璇隐隐觉得钟晏如应该清楚夏封的身份,否则他也不会极少吩咐对方。
既然他清楚……最近为何又毫不避讳地让夏封瞧见他们间的不寻常?
理不清思绪,宁璇越性不想了。
总归她自己行事时注意分寸,身正不怕影子斜。
她以为钟晏如仍坐在窗边,径直走过去,没见到人。
“宁璇,我在这里。”那人约是听见这厢的动静,出声唤道。
宁璇转进书房,钟晏如立在螺钿屏风后,手执彤管。
桌上镇纸下压着一张簇新的宣纸。
而在一旁,已有数张写过字的纸,被潦草地堆起来,应是废稿。
宁璇悄悄看了几眼,各种字体都有,每一种卓然不俗。
照她看来,似乎要比宁兹远写得还要好。
筋骨结构,皆有超俗之态。
钟晏如居然没有一张觉得满意的吗?
也是,他这位储君习惯对自己严苛。
“过来帮我研墨。”少年道。
研墨这事看似轻松,实则不然,其中有门道关窍。
宁璇安静地直推斜磨,用余光瞥他在写什么字。
钟晏如提腕写下“芝焚蕙叹”四字草书。
四个大字迅捷有力、顿挫分明,笔画勾连之间还有些细如游丝的枯笔。
却能看出执笔人的情绪,烦躁郁闷,含着不耐。
芝焚蕙叹,这个词……宛如巨石抛入溪底,炸起几尺高的水浪。
宁璇并不觉得他是随意写的。
物伤其类,少年在为何事何人感到伤悲?
14. 证明情分
钟晏如将纸揉皱卷成团,恨恨地丢到地上。
他明显是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仿佛欲把积压在心底的情绪全部发泄出来。
使的力太大。
少年被反噬,单手撑在桌沿,一手扯着领口,垂眸粗粗地喘。
见状,宁璇忙停下手中的动作,劝道:“殿下,你何苦拿自己的身子出气呢?”
钟晏如不知晓他缘何越来越难按捺住自己。
那些阴暗的情绪像是乌云,一片又一片地朝他裹来,缠得好紧,叫他喘不过气。
他开始厌恶日光,那朗朗日光简直要将他的丑态照得无所遁形。
这副皮囊迟早要化为齑粉。
为何要将他逼到如此地步?
他做错了什么?
痛苦到额角的青筋都迸发出来,钟晏如抬起猩红的眼尾看向她,瞳孔里映出宁璇眼底透出的担忧。
“殿下。”宁璇不太确定此时是否该说话,钟晏如的眼神实在有些瘆人。
然而殿内仅有他们两人,她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寒冰撞上绵软的春雨,一点一点被暖意融化。
宁璇,他还有宁璇。
他并非孑然一身。
一动不动的目光贪婪|地掠过她的容颜,钟晏如的呼吸渐次得到平息,锐利的眼神亦放软。
这个过程好像度日如年,但真正也就是几个呼吸的工夫。
于是他佯作无事发生般偏首,重新铺上一张纸,问:“你读过哪些书,会写字吗?”
她读过不少书,会写不少字,偶尔也能冒出几句佳句。
几乎不输于其他与她同龄的少年。
彼时宁璇瞧见容决为容清请了夫子上门授书,又买了好多笔墨纸砚,一副齐全派头。
那日宁璇回府后便不甘示弱地囔囔起她也要读书习字。
宁兹远是位开明的父亲,并没有拒绝,却与她约法三章。
其一,她不得对夫子不敬,务必听从夫子的教诲。
其二,她不得一时兴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其三,她不得胡乱挥霍纸笔,需得爱书。
因此,宁璇就这样懵懂开始习字。
宁兹远请来的夫子是位年轻的举人,因为囊中羞涩不得不以此法赚取盘缠赴考。
不过他并不因宁璇是女子便敷衍教习,宁璇在他那儿受益匪浅。
也是在真正接触这些后,宁璇才展现出天资。
一来二去,宁兹远愈发支持她读书。
毕竟读书可以明志,可以明理,有助于她成人。
但……现在她不能在钟晏如面前暴露这些本事。
宁璇:“奴婢粗笨,只略认得几个字,不至于睁眼瞎而已。”
钟晏如点点头:“会写自己的姓名吗?”
宁璇依稀觉察到他问如此细致的缘由,颇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指尖:“会写……但写得不好。”
“过来,”果不其然,少年侧身,腾出位置,“写给我看看。”
“奴婢不敢在殿下面前献丑。”
“况且这是上好的宣纸,奴婢的字岂不是玷污了它。”宁璇自以为头头是道地搬出两条借口。
奈何钟晏如没有给她推拒的机会。
宁璇败于他的目光,乖顺地走过去拿笔。
她刻意用笨拙的手势执笔,蘸了墨后迟迟不落笔。
希望钟晏如能够就此放过她。
岂料她的犹疑惹来钟晏如的靠近,他环臂仿佛将宁璇抱在怀中。宁璇的身子当即一僵。
钟晏如接着包住她的手。
少年的掌心比她设想得要热,烙在她的手背上,叫宁璇不由自主地颤抖。
但钟晏如牢牢地禁锢住她的那点抖动,沉腕带动笔尖触碰到纸。
他带着完全僵涩的宁璇,一笔一画写下她的姓名。
但凡宁璇稍微转下头,她的耳朵便会蹭过他的脸颊。
因此宁璇全程屏着气不敢乱动。
钟晏如自然感受到她的呆滞别扭,有心宽慰道:“放松些,手腕太紧写出的字不灵。”
宁璇没应声,手腕照旧绷得像块宁折不弯的木头。
落下的“宁璇”二字是正楷,如宁璇这个人般亭亭秀丽。
就当宁璇以为终于写完想要收回手时,钟晏如扣住她的手继续书写。
金字才出来,宁璇不禁猜到一种可能。
他带着她在“宁璇”旁写下他的名讳——钟晏如。
两个姓名并列纸上,掺杂的含义叫宁璇心神微动,十分惶恐。
她再顾不得钟晏如高兴与否,抽身跪下道:“殿下,这张纸留不得。”
钟晏如拿起这张纸端详了一会儿,眉目间说不出是什么情态。
“为什么?”他道,“我倒觉得这张写得极好。”
“奴婢的姓名怎配与殿下相提并论,殿下着实折煞奴婢了。”宁璇道。
钟晏如似是轻笑了声,声音闷在胸腔里,震动如古琴弦。
“我觉得你配你便配,东宫上下谁敢置喙?”
见到钟晏如取出龙钮印章在纸上印上朱印,宁璇越发惧怕。
假使被有心人发现,她定会被视为秽|乱媚|主的妖女,到那时候,她是要死无葬身之地的。
“殿下,这与礼不合,”她喏喏地恳求,“奴婢……”
没等宁璇将话说完,钟晏如幽幽地看着她,审视了她一圈:“宁璇,你在害怕什么?”
宁璇骤然噤声,哑口以对。
她没法说出心底话,显得她有心多想似的。
不知钟晏如是否看透了她,说:“你大可放心,我不会让除你我之外的任何人瞧见这张纸。”
“宁璇,你根本不想与我有所牵扯,是吗?”
宁璇尚未松口气,又听见钟晏如步步紧逼地问:“……所以过去了整整七日,依然对我那日的提问避而不答。”
毫无来由地,明明钟晏如的嗓音不轻不重,面色亦平静如常。
宁璇却有一种直觉
——如果她没能道出令钟晏如满意的答案,对方真的会翻脸。
“殿下多心了,”她撩起眼皮悄悄打量他的神情,字斟句酌,“奴婢在东宫当差,殿下是奴婢的主子,伏侍殿下是奴婢的本分。”
“至于,至于那个问题,奴婢觉得应该慎之又慎,三思后再回复殿下。”
钟晏如意味不明地轻嗤一声,趋前用笔的尾端挑起她的下巴:“宁璇,你真的很会讲漂亮话。”
宁璇不得已仰面看他,少年俯身下来,锐利的目光刮骨刀一般冷冷地剜过她的眉目。
“事实上,你想要趋利避害,想要择出良主,这才犹豫不定,对吗?”
“殿下心中既有了说法,又何必来问奴婢?”
那层岌岌可危的窗户纸被划破,已经图穷匕见,宁璇滚动喉咙,选择坦率直言。
钟晏如睨着她锋芒毕露的样子,不仅不气,还觉得理所当然。
早在与宁璇的第一面,他便看出她眼底的渴求,这样的女子绝不似她看起来那般胆小柔弱。
但迄今为止,钟晏如尚未弄清她的野心。
她究竟想要往哪儿去呢?
就连东宫与他不过是她的垫脚石。
而他明知对方有所求,明知她身上藏着谜团,还是飞蛾扑火般直冲冲往她设下的捕网里栽。
说到底,是他傻得可以,怪不得谁。
谁先沉沦,谁便占了下风,再难扭转。
“可你现在在东宫,你只能听命于我,”少年把着寸劲,笔杆下滑抵住宁璇的脖颈命门,颇有些恶劣地提醒,“宁璇,假使你不能让近在眼前的我高兴,我立时就能送你去鬼门关。”
“将死之人,可没有筹谋来日的机会。”
假使宁璇审时度势,向钟晏如服软,对方未必不会被她哄骗过去。
偏生她在此被威胁的档口生出几分逆反心思。
“奴婢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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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看在这数日相处的情分上,会饶过奴婢。”
宁璇艰涩地启唇,分外清晰地感受到脖颈处的压迫感。
“我不喜欢朝三暮四之人,更不喜欢背叛我的人。”
钟晏如慢条斯理地说,一点都不好糊弄:“再者说,宁璇,是你先提的‘本分’,怎么临时倒戈又肯与我谈‘情分’了?”
笔更紧地抵进皮肤,仿佛业已戳到了她跳动的脉门。
宁璇阖上眼,不欲争辩:“要罚要杀,全凭殿下主意。”
钟晏如的逼迫于是进退两难。
看似是宁璇被他用权势掌控,实则不然。
毕竟是他舍不得她,离不开她。
是他被宁璇吃得死死的。
少年又一次在她这儿体会到挫败的情感。
微妙的沉默之后,宁璇忽然发现脖子处的威胁消失了。
她疑惑地睁开眼,望进钟晏如幽深似漩涡的眸子:“先起来说话吧。”
他自小便习惯被人跪拜,不知为何,却不愿意见到宁璇遵守那套主仆有别的宫内规矩。
似乎潜意识里觉得,这样会将人推远。
宁璇于是起身。
“阿璇,”少年的唇中吐出宁璇意想不到的称呼,“你得向我证明……证明我们之间的情分。”
“那样,我才能留下你。”钟晏如佯作刁难。
其实只要宁璇肯像往常那般哄着他,他便愿意将今日这些冷酷的剖白当作烟云。
可宁璇没能理解他的意思,认真地追问:“那殿下想要奴婢如何证明?”
钟晏如瞧见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说不上该是什么心情。
以免太纵着对方,让自己在人面前没了威势,少年骄矜地转过身去,自顾自将写有二人姓名的纸妥当地收入匣中:“你自己想吧。”
宁璇暂时无法堪破钟晏如的心情,遑论理解他设下的又一个难题。
脑中云遮雾绕,她步出殿外。
钟晏如有一句话说得极是。
想必她短时间内都是要在东宫里做事的,惹怒了少年,有害无益。
早知她就该先应下少年的话,至于最后有没有做到承诺,那又是后头的事了。
然而这个领悟来得晚了,她如今只得思索办法弥补。
证明她对他的情分?
情分?
她对他根本就没有情分,哪里又能够证明呢?
难不成她瞧见了几次他狼狈无助的模样,唱了歌哄他,摘了花送他,她就得对他负责。
若如这般,天底下的情债岂不是过江之鲫,没完没了。
她与钟晏如充其量不过是说过几句话,连朋友都算不上。
凭什么他就要她答应与他永远绑定在一起?
按说他该是明事理的人,怎会生出这般不可理喻的痴念?
也怪她当时昏了头,竟然没脸没皮地讲出“情分”二字,叫钟晏如抓住话柄做文章。
头疼啊头疼。
一想到自己纯良无辜的伪装毁于一旦,宁璇懊恼地绞起帕子。
说起来,倒是有一件事能够解除她目前的窘境。
钟晏如无非想要她的诚意。
再过十日便是少年的生辰,她何不趁机送给对方一样惠赠。
都道是拿人手短,钟晏如看见惠赠,总该不好意思再与她计较过往这些有的没的。
其实适才她原本就在琢磨此事。
哪怕没有这一出,宁璇亦打算做样东西“讨好”钟晏如。
往年每逢钟晏如的生辰,宫内都是要大办一场宴席为其庆贺的,个中事宜由掌权六宫的皇后娘娘操持。
但今年……皇后娘娘不在了,钟晏如当仁不让为她守孝,自然没得过生辰宴。
就当是将该给宁朏的那份心意转移给少年吧。
便宜他了。宁璇心道。
她做点什么送给他呢?
宁璇为此思忖了两日,才定下一样差强人意的物件。
15. 赠君风铃
除了平时做事,闲暇之余宁璇便在制作那个顽意儿。
幸而沈鹊通常不在侧厢,她倒是不用偷偷摸摸。至于青樾,自从她们敞开聊过此事后,宁璇一向是不防她这个小姐妹的。
听青樾说,沈鹊与沈曦似乎在一道准备绣品,想要献给钟晏如。
左右环顾一圈大家的动作后,青樾好似被架到烤火堆上,不得已也打起穗子权作参与。
各人各有事情要做,因此这几日,侧厢这一片都意外地平静。
直至钟晏如生辰这日,虽说没了宫宴,但成帝总归是格外疼爱这位年幼丧母的嫡子。
帝王不仅亲自前来看望,更命夏邑领着一众太监送来了不少奇珍藏品。
钟晏如自始至终神色平淡,仿佛对这些毫不在意。
反倒是一旁远远立着的青樾悄悄瞄过那些珠光宝气的物件,瞳仁瞪得大大的,艳羡得不行。
成帝又陪着钟晏如一道用晚膳,这个时候她们这些二等宫女都得往边上站。
唯有沈曦能近二人身,与夏封一起布菜倒茶,举止间赏心悦目,不失仪礼,叫成帝多问了一嘴她的姓名,又赏赐她两锭金锞子。
宁璇乐得如此,上次她单独见成帝时的场景可谓是历历在目,帝王威严她是万万消受不来。
似她目下这般镶墙角当个不起眼的雕像,可不比在帝王前如走钢丝行事来得轻松。
沈鹊与宁璇她们站在一起,望向自家阿姊的眼里充满羡慕,还有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
作为被簇拥的主角,钟晏如全程拢共没说两句话。
与成帝坐在一起,竟好似陌生人一般。
而此前宁璇听闻到的消息皆是一致地说,成帝与太子父子情深,且君王是难得的慈父。
但如今这么一瞧,实在叫人不敢相信。
她旋即又想到钟晏如的喜怒无常,立时理解了父子间微妙的气氛。
待到成帝起驾离开后,宁璇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这口气被沈鹊听见,对方乜了她一眼,尽管没启唇说话,但宁璇还是看懂了,大概是:“你就这么点胆儿?”
不过,沈鹊很快便被沈曦叫走了。
两姊妹的背影尤其相似,行走时步子也齐。
宁璇望着二人远去,忽然有些羡慕她俩。
偌大的深宫中,亲姊妹能够相互作伴,何尝不是件幸事呢。
正想着,腰被一人揽过,青樾勾着她的胳膊将她往外带。
“阿璇,回神啦,”女孩眉目飞扬,道,“快回去洗漱,一会儿你还得来值夜呢。”
是了,今日她的差事尚未结束。
宁璇顺势将脑袋枕到青樾肩上,惨兮兮地叹气:“漫漫长夜啊,又不知要如何捱过去。”
青樾颇为配合她:“你就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这样也算歇息了。”
“太为难我了,恕我做不到呐。”宁璇扶额。
两人有说有笑地回到侧厢,正巧对上拿着东西朝正殿走的沈鹊。
天色昏暗,宁璇没能看清她怀中究竟拿着什么,何况对方有意提防她,疾步绕过她与青樾。
“真是小器,”青樾嘟囔道,“难不成我会跟她抢吗?”
被沈鹊的出现点醒,青樾拉住她的手央求:“阿璇,你也还没将东西送给殿下吧,一会儿你去值夜时,顺带将我打的穗子捎去呗。”
“你知晓的,我对咱们这位一贯冷着脸的太子殿下向来是唯恐避之不及。”
面对这双眨巴眨巴的圆杏眼,宁璇怎么会不答应她:“好。”
“阿璇,我最喜欢你了。”见她应允,青樾不要钱似地奉上甜言蜜语。
冲洗完换了身衣裳后,宁璇拿着东西重新来到钟晏如的寝殿。
钟晏如果然还没睡下,不仅没睡,直身坐在殿外的石桌旁,举头仰望着穹宇上挂着那轮圆月。
今夜是十六,明月高悬,皎洁清晖照得旁边树影如浸水中。
天气无疑有些冷,宁璇无意间踩到一簇草,白露打湿罗袜,凉得她一哆嗦。
“殿下,外头冷,你不妨进殿观月吧。”她温声劝说。
钟晏如仍仰面看着月亮,说:“这般已觉着眼界促狭,再到屋内岂不愈发压抑,成了坐井之蛙。”
压抑。
生辰本该喜乐,少年却坦然甚至是淡漠地讲出这个字眼。
心弦被挑动,宁璇一时说不出话来。
身在深渊之人对同类的气味非常敏感,她抬眸看向跟前的“知音”。
她的知音从明月上收回眼,倒映月光的眸子对上她:“宁璇……你想家吗?”
这是宁璇自进宫一来,头一次听见有人问她这句话。
她周遭之人或是等到年纪后就出宫嫁人成家,或是做好在宫墙内枯老成白骨的准备。
唯有宁璇,她的心不属于这儿。
却又失去了原本的家。
她对自己来日会归于何处毫无把握,迷茫至极。
温暖、团圆的家离她好远,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天崖海角。
“丹州离京城有百里,若是乘车马,也要费上十日。”
钟晏如自言自语:“真是很远呢。”
宫墙外有山,山间又淌着溪流。
往东走,数不清要跨越几座山,几道水。
城池连着城池,官道岔开是野径。
“是啊,很远很远。”许是掺了风声,宁璇的嗓音闷哑。
营州比丹州近得多,可惜再近,也没有她的容身之所。
钟晏如扭头将女孩眼里的怅惘看得一清二楚。
这让他知晓,他没有必要再问出另一句话
——宁璇有朝一日定是要返回家乡的。
谁又会愿意待在皇宫这个囚笼中呢?
无人愿意,包括他也是。
但宁璇可以离开皇宫,他却不能。
他没法拥有这般美好的下场。
一想到最终她会与自己分开,并且去到自由无拘之所,钟晏如的心又忍不住感到焦躁。
她为什么不能永远跟我待在一起呢?
跟我同生同死不好吗?
这些声音像是讨厌的蚊蝇,环绕在他的耳畔,怎么也甩不掉。
“宁璇……”少年的眼里压抑着戾气,想要从女孩身上获取一点实质的赠予,能够证明她目前还在他身旁,“你可有为我准备生辰礼?”
“有的吧?”他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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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你欠我的情分就难还上了。”
闻言,宁璇思念亲人的心绪被扯回来。
眼前钟晏如专注地盯着她,仿佛见着肉的饿狼。
似乎她要敢说一个“不”字,对方便会冲过来,撕咬她的血肉。
以至于宁璇打消了卖关子那步,将手伸进袖袋里。
且慢。
宁璇清晰地觉察到少年的目光移至她手上的动作。
“殿下进殿吧,”她灵机一动,道,“进殿后奴婢再把东西给您看。”
恰似被摁住三寸的蛇,钟晏如磨了磨牙齿。
奈何宁璇抛出的诱饵过于对他的胃口,他不得不妥协:“很好,很好。”
“跟我进来。”
宁璇没能洋洋得意太久,下一瞬少年就隔着衣袖箍住她的手腕,将她往殿内拉。
殿门在她身后阖上,阻隔了亮堂堂的银光。
密闭幽暗的空间,只剩下他们二人,这让宁璇嗅到某些山雨欲来的征兆。
她忍不住转头去看钟晏如,少年脸侧的骨线绷得很紧,像极了一头即将要进食的猛兽。
宁璇的心跟着紧了紧,试探道:“……殿下,不若点下灯吧。”
这无疑有悖钟晏如的习惯,但光亮能叫她心安些。
赶在钟晏如的眸光扫过来前,她又添了一句伶俐的话:“这样你好将那东西看得清楚些。”
钟晏如松开她的手,面上“你最好一会儿不要令我失望”的神情呼之欲出。
宁璇无比清楚,这是少年今夜的最后一次退让。
她的护身符马上就要失去作用,再忤逆钟晏如的意思,引发的后果不堪设想。
顶着他的目光,宁璇转身去摸索。
她点亮了床榻边与五步外柱子旁的两盏灯。
烛火驱散走一隅的漆黑,女孩觉得心里有底气了。
少年倚靠着柱子,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等她取出藏掖的玩意儿。
他认为,这下宁璇再不可能拐弯抹角。
但他又一次猜错了。
女孩明眸善睐,姣好的面容被烛火映照得暖融鲜焕。
她便是用这般顾盼流转的眼看着他,说:“请殿下将眼睛闭上。”
大抵是预料到他会不耐,女孩软声道:“很快就好。”
“我向你保证,稍后你一睁眼,便能瞧见它,好不好?”
被她话间的“保证”取悦,少年挑起单边的眉毛:“别想骗我。”
为表诚恳,宁璇重重地点头:“真的,不骗你。”
见她再三强调,钟晏如于是勉强阖上眼。
宁璇一面瞟他有没有悄悄睁眼,一面取东西,顺手理了理绳子。
“可以看了。”她说。
钟晏如应声睁开眼,定睛看见一串串着大大小小石片的物件。
每一块石片都被打磨得很薄,却保留了它们尖锐的棱角。
可以看出,石片皆是经过精挑细选的,纹路别致,有几块的颜色甚至沾了点赤红。
“这是……”钟晏如刚问出口。
红绳系在宁璇手上,她轻轻地晃动绳子。
石片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意外地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