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 第1章 去年和昨日 去年还是春夏之交的五月,我临时起意回了一趟南方。 连着下了几天雨,那一片片白墙灰瓦下的小路石阶走起来还是有点滑。等入了夜之后,我逛的老街附近人开始多了起来。 大约这几年商业化已经把古镇老街文化入侵的差不多了,悠然转了个弯,看到了一条灯红酒绿,点缀着霓虹灯影的一片巷子里来来往往着年轻男女,声色都融进了透明的玻璃杯中。 我虽然总是在熟人前自恃清高地嘲讽这样的商业化现象,但真的碰到了,我却也不由地停下脚步找了家咖啡馆进去坐了坐。 我算是个游离的路人,也没什么人注意到我,我找了个靠窗的角落,门口轻轻地吹来一股凉风,裹着春夏的气息,总荡漾着几分说不出的隐隐躁动。 这个时候我的视线在四处地飘落。窗外的人还是不少,其实大部分人的眼神都是散漫的、带着一点迷惘。只是我在这一堆迷惘中恍惚间瞥到了一双柔软的眼眸。 她进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她。她和这里很多南方的女孩儿一样,有着干干净净的面容和清甜的声音,个子也不算娇小,眉眼间洋洋洒洒地有一些下过雨后南方特有的湿润柔和。 她还很年轻,也许不到二十,举手投足间还染着几分刚刚成年的女孩子的天真。她和几个朋友坐在一起,笑声在店内播放的音乐声下被刻意地压低,却压不下去她唇边眼间沾染的情绪。 晚上九点以后,她的那几个朋友路陆续续地走了,店里的人少了一波一波。这条巷子里的人还是没有减少。 我有点困,但是并没有想离开。 这个时候咖啡馆的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瘦瘦的中年女人,披着一件修长的风衣外套,她对着那个女孩儿喊了句:“阿南。” 阿南。 我在心里轻轻地念了念这个名字。阿南转过头,我才看到她刚刚和朋友待在一起眉眼里的轻松快乐被一种很浓的阴郁笼罩着。 她站起来,走到中年女人身边,一副听话乖巧的样子。店里放起了《苏州城》,倒是应景了这个地方。 她们一前一后地离开了这里。 那天我一直待到咖啡馆打烊,待到巷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待到夜空里悬着的那枚月亮冷冷地散着白雾一般的光。星星是看不见的,只有几句吴语细软绵长的声音。 小时候邻居阿婆常和我们说,天上的月亮是住着我们想着的每个人,所以走夜路的时候,月亮会跟着你一直一直走。 我们就盯着天上的月亮,盯得眼睛都发了酸,眼泪都要流出来,也看不到月亮上有没有人影。楠瑶就说,阿婆是骗人的。 可是到底想一个人会是一种什么感受呢。 我们两个人想了好久也没想明白。阿婆说我们两个女孩子懂不了什么。 我们住在乡下,到镇上骑自行车二十分钟。但是我不会骑,楠瑶就骑着自行车载我,她比我高一点,但是比我瘦多了,她骑的歪歪扭扭,我坐的也歪歪扭扭。 然后我摔下去了,自行车也倒了,楠瑶被我硬生生地也拽到地上去,摔在我的边上。 她比我先哭了起来。明明我摔得比她还要惨呢。 后来镇子的公交通到了我们这里,上学和出去玩,我就站在小小的公交站牌边上固执地等,有的时候等了半个小时才在寒风中或者炙热中等来一辆摇摇晃晃的公交车,楠瑶早就到了,她在公交车停下的站点骄傲地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带一些蔑视的情绪努力俯视我,其实也比我高不了多少。 楠瑶比我大一岁,却和我读一个年级。我们经常走在一起,回家也一起,班里的很多同学都以为我们是姐妹。 我们解释地次数多了,就不想解释了。楠瑶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她和奶奶一起住在南城乡下,每年过年的时候会带楠瑶去城里过年。楠瑶的奶奶就是邻居阿婆,是一个话有点多、腿脚不是很利索的老太太。 所以后来很多人都以为,楠瑶是我的姐姐,一个比我漂亮、比我开朗活泼、比我成绩好的姐姐。 楠瑶话比我多很多,大家都说楠瑶人很开朗,招人喜欢。我们走在路上,大人们都喜欢和笑嘻嘻打招呼的楠瑶说话,她长的清秀好看,一看就是南方姑娘,声音也脆脆亮亮,就是瘦瘦高高的,看上去营养不是很好。 阿婆说楠瑶是个人精。 第2章 我们 我们初中和高中是一起到城里读的。 搬出去的那天,我们家装了很多东西,箱子塞得鼓鼓囊囊,肩上的书包也重的像个炸药包。我费劲巴拉地走出家门,楠瑶背着一个双肩包从隔壁窜了出来。她新剪了个短发,甩着短短的黑发,走路蹦蹦跳跳的,阿婆在后面拄着拐杖喊她慢一点。 父母送我们去车站,我们要坐两个小时的大巴,去城里读书,我们要去寄宿,以后两个礼拜回一趟家。 走的时候阿婆眼泪连连,楠瑶有点装大人一样地摆了摆手,就很快转身了。 人潮拥挤的车站,父母都在车窗外挥手,还有很多来送别的家人,大巴里也坐着别的出去读书的小孩。 楠瑶一直在环顾四周,试图在人海里找什么。直到大巴启动了,父母的人影都变成小小的一个两个黑点,楠瑶也没有找到她要找的人。 楠瑶性格还是那么开朗,她变得更加健谈,也交了很多朋友。 相比之下我就沉默了很多,我也不如楠瑶聪明,我学不会的题目只会一遍一遍地不停演算学习,我花了好多时间在学习功课上,在草稿纸上不停地划来划去。 初中的时候楠瑶是我同桌,她上课的时候很爱转来转去和前后的人搭讪聊天,总是被老师叫起来在后面罚站。 那个时候我要是转过头,就会看到一个短短头发穿着宽大校服的楠瑶,冲我挤眼睛,她眉眼里的生动张扬的像从画里走出来。 楠瑶性格开朗,总会拉着我去参加各种各样的比赛和活动,我们还是形影不离。她一直长的比我高一点,还是瘦瘦的,只是瘦瘦的身躯开始有了一些女性的轮廓,她小时候的清秀好看逐渐地沾染了一点熟稔的英气,走起路来腿和胳膊都透着一股劲儿。 大家都说我们是好朋友。 我也这么想的,楠瑶就像是属于我的另一个值得骄傲的部分,她虽然上课总是喜欢讲话,但是她成绩又好的出奇,老师们都拿她没什么办法。她总是在各种各样的比赛里获奖,别人看到的我们两个人一起站在了颁奖台上,贴在学校的公告栏里,但只有我知道,是楠瑶一直拉着我,我习惯地跟着她,有她带着我,就好了。 我们就这样一起读完了初中、度过了中考,报了一模一样的志愿,最后考了差不多的分数,上了同一所高中。 升高中的那个暑假,楠瑶被她母亲接走去城里住了两个月。 楠瑶母亲的车停在院子外,她下车的时候没有人认出她,只有阿婆拄着拐杖眯着眼睛盯着她盯了好久,刺眼的午后阳光把阿婆的银发照得透亮。 楠瑶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到母亲了,那个下午我们刚刚去镇上新开的电影院看了一部很无聊的电影,百无聊赖地沿着被茂密树荫遮了大半的小路走回来,楠瑶和我一起吃雪糕,这个夏天她头发长长了一些,脖子后面细细碎碎用小皮筋扎了起来。 她一走进院子看到她的母亲,带着墨镜,穿着一条黑色真丝长裙,耳朵上缀着一副晶莹剔透的耳环,阿婆把她拉了过来。 我站了一会儿,我妈把我一把拉进了家。 透过纱窗朝外看,看到楠瑶那个时髦的母亲摘下墨镜,走到楠瑶面前想拉楠瑶,楠瑶把手藏在背后,她背对着我,我只能看到她站的笔挺的背影。 院子外也聚了不少人。 我们家里爸妈也在说这个事情,说楠瑶的母亲又结婚了,嫁给了一个有钱人,想把楠瑶接到身边。 他们都觉得楠瑶一定会跟着她母亲离开。我站在家里透过纱窗,看着楠瑶的背影,心里隐隐泛起了一丝不知是什么滋味。 楠瑶很小的时候就和我说过,她生下来没几年父母就离婚了,他们都不想要她,才把她留在阿婆身边,阿婆心疼她,对她很好。她长大后要在城里买个房子,把阿婆接过去一起住。 看着楠瑶在太阳底下站的笔挺的背影,我那一刻很想冲出家门把她拉进来,那么多人看着她,议论她,但是她是楠瑶,她不是别人嘴里说闲话的对象。 没有对峙很久,阿婆好像看不下去了,她颤抖着身体走上前说了几句什么,楠瑶侧了侧头,她锋利的眼神像在寻找一个焦点,但她只是又轻轻地转回头。 楠瑶上了车,她把阿婆留在了这里。 那个暑假过得很漫长,我们还没有联络的设备,好像我已经习惯了从小到大每天推开门就可以见到她,一起写作业,吃饭,絮絮叨叨地聊着天从村子口的小桥一直走到废弃工厂后的空地上。 楠瑶瘦瘦的,走起路来脚步却迈得挺大,有的时候我走慢了,她扭头过来拉我一把,我们在田埂上走得歪歪扭扭,我重心不稳朝她的那边倒过去,她伸出臂弯抱住我努力维持平衡,有几次我故意朝她的方向摔过去,因为我知道她肯定会接住我。 那年我十五岁,楠瑶十六岁,楠瑶和我的联系变成了两个月暑假之后在一个陌生的学校匆匆地一见。 开学要走的那天,阿婆用超市免费的塑料袋,鼓鼓囊囊地装了两大袋,递给我,一袋给我一袋给楠瑶,她说楠瑶可能住不惯城里的生活,里面都是她爱吃的东西,有阿婆自己做的特产,让我见到楠瑶一定要给她。 我的父母那天要上班,我一个人坐了好久的车,拖着新买的箱子,阿婆的两个塑料袋被我用一个很大的旅行袋套了起来,和被褥一起沉沉地拽着。 我站在校门口,门口的人潮都快要把我吞没。 没有走几步路,我就看到了楠瑶,楠瑶在校门口一定站了很久,她脸上有细细密密的汗珠,她踮着脚从左边看到右边,又从右边看到左边,终于看到了我。 楠瑶说她到的很早,已经把宿舍的床铺收拾好了。 我们不在一个班,但是在一层楼,我们的宿舍也在一层楼。楠瑶力气很大,她一口气把我的行李从校门口拖到宿舍楼,身边都是家长满头大汗地拖着行李爬上楼。楠瑶显得格格不入,却又清瘦得像一束被七月阳光照透的白色小花。 我们穿着宽大的白色校服,她散下来的碎发抵在脖颈上,有点扎肉。她腾不出手,就一直在轻轻地甩头发,轻薄的洗发水香味顺着风飘进了我的鼻腔。 宿舍里挤满了帮忙收拾床褥的家长。在仅有的空间里,我们俩累的喘不上气,坐在空空的床板上,天花板上两盏电风扇拼命地转,却只搅动了一点点风,悬着灰尘飘了下来。 我把阿婆带的特产给她,她翻了翻塑料袋,因为出汗而黏糊糊的脸上突然滑落了几滴透明的液体,她伸出一只还算干净的手抹了抹眼睛。 我蹲在地上在狭窄的空间里把行李拿出来,楠瑶的声音从头顶轻轻地传了下来,夹杂着一点鼻音。 “橙钰,我好想阿婆,好想好想。” 第3章 九月 楠瑶,我也很想很想你。 广播开始催促我们新生去教室集合报道,我和楠瑶不在一个班,我们在一层楼的最两端,隔着很远的距离。 我知道楠瑶开学的时候一定会很开朗,会认识很多很多新的朋友,相比之下我会内向很多,我和新同桌一起坐了两个多小时,才和她说了第一句话。 中午我们去食堂吃饭,楠瑶在楼梯口等我,她看到我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就跑过来拉着我的手冲下楼,我们在八月末尾巴中午十二点的太阳底下狂奔,她的手心凉凉的,我们的影子好几次重叠在一起。 楠瑶说她过完暑假了,以后回家都可以和我一起走了,她妈妈结婚后生了个妹妹,她不喜欢那里。 我问她,是城里不好玩吗? 楠瑶用手支着下巴看上去好像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举起勺子敲了敲餐盘:“我们要赶紧吃完饭。” 然后她扭头环顾了一圈四周,冲我晃了晃手指,用我们两个人才听得到的音调说:“城里一点都不好玩。别让他们听到了,这里估计大部分都是城里人。” 我们吃完饭沿着学校一排香樟树掩映的小路往回走,楠瑶把脖颈细碎的头发用皮筋扎了起来,香樟树影投射到她清瘦的五官上,模糊成了一片。 快走到教学楼的时候,香樟树也没了影,阳光直直地晒在我们的身上。楠瑶热的拿校园卡扇风,学校的公告栏处挤满了人。 是刚刚贴上去的处分单,无非就是最近谁违反了校规,带手机、谈恋爱、旷课这样零零碎碎的事情,楠瑶看的有点百无聊赖,人群拥挤着议论纷纷的声音也听不大清楚他们到底在说谁。 在我们打算离开的时候,人群忽然自动让出来了一个空间,一个高个子男生走入人群,皮肤很白,白色校服衬得他五官显得很干净和端正。眉眼里又淡淡地笼着一层好学生自带的冷漠自恃。他盯着公示栏的其中一张纸盯了很久,长久的默不作声让人群中的议论声又大了起来。 这个时候我们才意识到,这是其中一张早恋处罚单的主人公之一。 他的名字写在白色处分的纸上,白纸黑字像是把一些人的一生都固定住了一样。 他叫周泊川,我记得他是因为我们学校的一篇优秀学生表彰的报刊。 周泊川像是一个很泛化的名词,出现在每个高校的表彰角落,他们可以是一个戴眼镜校服穿得一丝不苟的严肃学霸,也可以是一个眉眼清秀人缘很好的小男生,在他们的班级、任课老师眼里、学校的年级前五十名单里成为一个不轻易移位的传说。 不过周泊川又不算是一个很泛化的名词。他兼容了两种人格和皮囊,活成了一种兼具理想和现实的存在。 所以他出现在公示栏的处分名单里,大部分同学的态度是惊讶却又理解。 这些都是在我真正入了学逐渐融入学校后才知道的。 楠瑶好奇地直直地盯着周泊川,她对所有未知都不会藏匿自己的目光。 周泊川转头,凑巧和站得离他比较近的楠瑶撞上视线。其实那个时候所有人包括楠瑶的目光都投射到他的身上,以为他要做出什么。楠瑶的目光是坦白和凛冽的,也是锐利的,我见过无数次。 周泊川的神情看不出什么变化,他好像对一切都是淡漠的,他从人群里挤了出去,很快消失在太阳底下。 “一个怪人。”楠瑶在他离开后迅速下了定义。 “你认识他吗?”我问。 她摇摇头:“不认识,只是感觉。这个学校的人都挺怪的。” 九月就这样开始了。我们会一起吃饭、下晚自习、一起回宿舍,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种既定的我们彼此心照不宣的节奏中进行。那个夏末她告诉我她参加了学校的一个音乐社团,每周五下午的活动课去弹吉他。她伸出修长的手指在空中做出拨弦的动作,眉眼飞舞着她一如的自由和快乐。 这个九月我在紧张地适应生活中也逐渐地安全地度过了。九月中旬的傍晚,我们下晚自习略微早了一些,在下课铃一响起就冲出了教室,楠瑶在楼梯口等我,拉着我的手一个健步冲下了楼。 我们蹲在学校后门的围墙那,晚风顺着脖颈处宽大的校服领子灌了进去,我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围墙外的天空。 不远处的夜空被一串漂亮的烟花点亮了天空,从圆形过度到彩虹形状,有一阵欢快的音乐被风一起带来,这附近在办一个室外的音乐节,据说搭了一个音乐喷泉,开场的时候会放烟花。 随着晚风一起带来的好像还有几滴湿润的水,也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那就是喷泉的水飘了过来。彩虹形状的烟花结束之后沉寂了一会儿,天空开始被另一束光点亮,在一阵很热闹的音乐声中,这个音乐节开始了。 那个周末我们不被允许回家,在学校上完枯燥的课,蹲在小小的围墙边,下课胡乱塞的书包抱在怀里,香樟树的树影投射在地面上,也把我们的影子散落得糊成了一片。 楠瑶叹了口气,说今天应该把吉他背过来的。 说完她开始轻轻地随着远方飘来的歌声跟着哼唱了起来。 “我只是渔火你是泡沫 运河上的起落惹起了烟波 我只能漂泊 你只能破 念一首枫桥夜泊 我再不是我” 我们生活在苏州城的一个很小很小的角落,那里没有书上总是写的小桥流水,没有如烟雾轻柔美丽的姑娘,只有一片一片灰色破旧的房屋,白花花的墙也被岁月敲打而布满裂痕。 苏州城那么大,就像飘飞到空气中的一滴小水雾,却总是想借着夜风飞到更远的地方看看,楠瑶和我,那个时候,大约内心也装着一个世界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九月 第4章 小孩 我再次见到楠瑶的妈妈,是在十月份的国庆假期,我们收拾行李打算回家那天。 连着上了好久的课,最后一节课大家都在心里默念着倒计时。 我拖着箱子背着书包磕磕碰碰地从宿舍楼那一片坑坑洼洼的小路走出去,在楼底香樟树围绕的小亭子等了楠瑶好久,楠瑶的身影才从三楼的阳台出现。 “你怎么这么慢啊?”我有点催促着,看到她下来脚步又动了起来。 她没带多少东西,除了书包之外就是一个袋子提在手里。我们说好这个假期一起回家,阿婆打电话来好几次问楠瑶过得怎么样,阿婆很想她。 但是路上楠瑶却显得有点沉默和犹豫,快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她的身体忽然站定在那里,我推着箱子埋头走没发现,只是突然觉得身边空了一个人,再一回头,她已经离我有点距离了。 我顺着她的视线往校门外看,看到的就是楠瑶的妈妈,她站在校门口一群接孩子放学的家长中,一头长发卷卷地披散在肩头,她一直探着头在门口寻找楠瑶的身影。她的手边还牵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穿着一件粉色的泡泡袖公主裙,怀里抱着一只白色的小兔子玩偶,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好奇地观察着四周。 楠瑶扭头就要跑,我追不上她,楠瑶的妈妈发现了我,就朝我走了过来。 “橙钰,楠瑶呢?你们放学了,我一起送你们回家吧。” 我摇了摇头,楠瑶的妈妈画着精致的妆容,身上穿着我不认识的牌子的衣服,脚上穿着的高跟鞋让她比我高了大半个头。她和边上那些满头大汗接孩子放学、满脸风尘的中年家长好像搁着一层被浓重香水堆砌围墙。 “楠瑶比我早走,她应该已经在回去的大巴上了。” 她听了有点失望,旁边那个小女孩抬起头看着我,用她特有的孩童天真打量着我,楠瑶说她的母亲结婚又生了个妹妹,楠瑶和她单从五官上看似乎并不是很像,又或许楠瑶太瘦了,而她的妹妹却看上去被照料得很好。 我替楠瑶觉得难过。 “那阿姨接你回家吧,今天天气这么晒,你一个人去车站也很累。” 我忙不迭地又摇摇头:“阿姨不用了,我晚上……可能先不回家,我爸妈会去车站接我,我想起来我还有个东西没拿,我先回去找一下。” 我说完就又推着我的行李跑了,楠瑶的母亲和她的小妹妹被我一起扔在背后,很快另一个年级放学了,如潮水涌出的人群把我的身影一下子吞没了。 我费力地推着行李沿着刚刚走出来的路寻找楠瑶的身影,那一路走来的香樟树好像成了她可以藏身的所有场所。 差不多快走回宿舍楼了,我才看到楠瑶蹲在小亭子里,她把书包抱在怀里,视线有点飘渺。 我把行李放在一边,朝她跑过去。她看到我嘴角勉强浮现一个弧度。 楠瑶真的很瘦啊,她比我高小半个头,我们夏天没有任何美学设计的校服短袖套在她的身上很宽松,纤细的胳膊随意地垂放在一侧,她好看的眉眼凝着一层落寞。 我坐在她边上:“我说你已经上车走了。” 她“嗯”了一声,手指随意地拨弄着边上的香樟树叶片和紫藤花,修长的手指就好像在一点点拨动着她的琴弦。 我踢了踢她的脚:“楠瑶,我帮你了一次哦,下次吃饭把鸡腿分一半给我吃。” 楠瑶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眉眼舒展开,我知道她的嘴角一定是上扬的,她不乐意地回怼我:“一半太多了!” 她说完朝我勾了勾手指示意我凑近,我不解但是照做,稍微倾了倾身体,宽大的校服短袖领子露出的锁骨上方有一个很小的痣,随着她呼吸的节奏而轻轻地上下浮动。 我盯着痣意外地走了一小会儿神。 猝不及防,她突然揪下一片紫藤花推到我面前,薄薄的花瓣上已经布满了她细细密密的指甲印,然后楠瑶的轻笑就从头顶传来:“真笨,我逗你的。” 她轻轻地一松手,手指间的紫藤花掉落在地上,有几缕细碎的花瓣擦着我垂在另一侧的手坠落,好像还带着楠瑶的一点温度一样。 我坐直身体捞着书包要站起来:“真过分,下次不帮你了。” 楠瑶笑着习惯地伸手去拦住我,顺势抱着我的腰,故意把语调拉的很长:“不要嘛。” 这是我们过去惯常的相处模式。只是那天我突然觉得有点说不出的怪异。 她有点湿热的侧脸搁着一层很薄的短袖布料随着她的呼吸抵达我的皮肤,我想这个时候她脖子下的小痣也一样在有节奏的起伏。 我随意地拍了拍她的手:“快走吧,现在你妈应该已经回去了。” 那天回家路上我们都没有提起这件事,没有再提起楠瑶的妈妈,和那个看上去很幸福的小妹妹。 阿婆烧了一桌子菜,看到楠瑶回来眼泪也跟着流出来。这是楠瑶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这么久,阿婆心疼又想念。 回家我爸妈也下班了,我行李扔在门口,洗了个手等着吃饭。等吃饭的空闲扭头看了一眼院子里,阿婆还是把小小的饭桌搬了出来,在廊屋下搬了两个凳子,晚风吹着一定很凉快,楠瑶转头看到我,举起筷子有点示威似的,我们隔着我家那个装了防蚊门帘的门,看了对方半天。 楠瑶说那个时候,她就是想向我炫耀,看,我比你早吃上饭,我现在比你幸福。 她总是试图在有限的关系网中和身边的人较量。 吃完晚饭我们蹲在院子里,阿婆点了一盘蚊香放在脚边,在十月夏末的余热还没有散去的时候,阿婆拿着蒲扇一边扇风一边听楠瑶讲在学校里上学遇到的事情,眉毛笑得舒展开,眼睛也弯弯的。 等到阿婆困了先去睡觉了,然后我们和以前很多年一样,坐在两个很矮的小板凳上,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其实在学校里我们大部分时间都不在一起,而且刚刚开学这一个月学习也很紧张,我根本不适应九门学科的压力,和楠瑶的所有交集可能就是吃饭和晚上下课的有限时间了。 月光洒满了院子,四周都静悄悄的,然后楠瑶突然哭了。 远远望去月亮清清冷冷的,寂静的白色光芒中看不太清光晕中间是什么,楠瑶泪眼婆娑地说,阿婆骗人,月亮上根本什么都不会有。 楠瑶的妈妈接她去新家住了两个月,楠瑶的叛逆让她的继父很不喜欢,所以开学后楠瑶的妈妈没法再接她到身边住了,她只能开车把楠瑶送回阿婆身边。 有很多道理明明想的明白,但是人总是喜欢装糊涂。 我说楠瑶哭得像个小孩。 第6章 受伤 楠瑶太瘦了。她眼神晃了几下,然后缓缓地失去焦点。 事出突然,舞台上陷入了一片嘈杂,台上的人几乎全涌向她们的位置。 我坐在台下第三排,绕过一排排人墙努力地挤上前,这对我来说有点艰难,等我好不容易挤上前,却看到人群中有人已经抱起楠瑶,楠瑶轻飘飘的一具身体无力地在半空中摇晃,刚长到肩膀的头发散在那个人的臂弯中。 抱着她紧急地穿过人群大步朝外走的人是周泊川。他也是这个舞台的参与者之一。楠瑶瘦削的身躯在他的臂弯之中显得很单薄弱小。 他的身后围了一圈一圈的人,有些议论的声音穿过几圈的人涌入了我的耳朵。 我咬了咬唇,跑上前去追他们。 楠瑶不是公主,她从来都不会是这场不怀好意议论的女主角。 “等等!”我在后面喊了句,这个时候夏宁伊也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她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她跑过来轻轻地拉住我的手。 “我们一起去。” 校医室的处理是紧急把楠瑶送去了医院。楠瑶的突然昏迷是在重大的撞击之后由于身体有点虚弱导致的,她在病床上醒过来,手腕被打了石膏挂着。白色的床单衬托得她皮肤更加惨白。 她在一片很刺眼的阳光中睁开眼,坐在床边的我终于松了口气。 她对我露出了一个惨白的笑容试图安慰我。轻薄的阳光照在她的皮肤上好像可以窥见她皮肤下隐隐透着的血管,如此脆弱。 “嘿。”楠瑶看到周泊川走进来和他很随意地打了个招呼。 我才知道原来他们在一个社团,周泊川是社长。夏宁伊似乎也没觉得怎么样,她把病历和药装进一个袋子放在楠瑶的床头:“今天梯子倒下来的时候真的太吓人了,这段时间你要还是好好休息吧,没事我们还有下次机会。” 她说着扭头看向周泊川:“是吧社长,我记得你说明年春天会开一个校园的音乐节,到时候我们还可以一起合体呢。” 周泊川闻言点了点头,他从进来之后就没有怎么说话,却一直低头在翻手机,不停地打字。 我想起了那个公告栏里贴着的和他有关的处分,又想到他刚刚抱着楠瑶离开人群的仗势,觉得有点不是很舒服。 这种感觉就好像,他在享受一个俗套剧本里瞩目的男主角光环,而楠瑶只是为了满足于他强大光环陪衬的弱小角色一样。 那个时候的我,并没有当面或者在背地里问他,为什么要直接把楠瑶抱起来,明明也许会有更合适的处理方式,比如在原地等礼堂附近的校医室抬着担架来,或者等老师来处理。 他们这个小小的乐队第一次登台试演就被迫戛然而止,楠瑶有点遗憾地躺在病床上打点滴,等到点滴打完我们就和楠瑶一起回学校。 本来学校要联系她的父母,但是楠瑶拒绝了,她用一句父母目前不在这里轻飘飘地搪塞了过去,我和她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她修长的身形投落在地面上,有一种淡淡的落寞。 我背着她的吉他,提着她的药,从后面看她宽大的校服里衬托的身躯,一晃一晃。 下午和晚上也没有课,那天的晚自习我和楠瑶都请假了,我让楠瑶在床上靠一会儿,拿着从食堂买的粥,搬了个桌子放在桌边,她伤的右手,左手举起勺子都很费劲。 我弯下腰,想直接拿着勺子喂她喝。 楠瑶伸出手推住我的手,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在那一刹那我脑海里忽然爬过了很多声音,很混乱……楠瑶看着我的眼神很平静而坚定,我知道是她骄矜的自尊让她不想做太多的让步,即便是受伤的她。 但是楠瑶这么看着我,却让我陷入了一种无法挣扎的窘迫中。 “不用了小予,今天这么麻烦你……我自己还是可以的。” 我垂落眼帘,将勺子递给她。 从我们认识十几年以来,楠瑶很少这么叫我。 我起身开始拆药的包装,研究了一下服用次数,楠瑶一勺一勺地喝着粥,在最初的不适应之后逐渐地勉强习惯了。 她和我随意地聊着天,并不在意她受伤的手腕和无法参加的演出。 “我听他们说我是被社长抱出去的,真的够刺激……不过也不知道等我回社团她们会怎么说我。”楠瑶搅了搅碗里的粥。 我抿了抿唇,看着她:“你在意她们的看法吗?” 她笑了笑:“我只是觉得有点烦呢。” 我想了想,回她:“你们社长人应该还可以吧,以前有这样的事情应该也是及时负责地处理,他们不会怎么说。” 个屁。 我心里菲薄了一下。 没过多久夏宁伊也过来了,她提着从食堂买的生煎和几个包子进来,怀里还抱着几本书。 “正好,你在吃饭呢,我带了点别的你一起吃了吧,对了,赔偿应该明天会和你说,社长回学校据说就去参与处理了这个事情的后续,还有我们的社团演出……” 她一来,楠瑶的话题陡然又迅速打开,夏宁伊为了方便和楠瑶聊天,搬了把椅子顺势坐在她对面。 我一时在宿舍里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她们聊得很投入,我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沿着走廊走回了我的宿舍。 等我洗完澡洗好头在走廊上刷卡吹头发的时候,天色已经全然黑了下来,偌大的宿舍楼被长久的黑色围绕,大部分人都去上晚自习了,这种惯常的安静将会维持到九点半以后。 吹风机的声音在这片寂静中很明显,风声紧紧地擦着耳膜直到形成一种习惯,我抬手绕了绕湿漉漉的发尾,眼角的余光里不知道何时站了一个人。 楠瑶打了石膏的右手挂在胸前,靠着门站着,身影模糊成一道不清晰的影子,我透过黑色长发湿重的帘子去看她。 她对我张了张嘴,我关掉吹风机朝她走过去。 十月的夜空气里还浮动着一股焦灼的闷热,而洗过头湿润的雾气还没从眼睛里消散,风一吹觉得眼睛也隐隐地有点酸痛。 楠瑶扯了扯自己的绷带:“这个东西,我戴着好像没法换衣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受伤 第7章 熟悉 我放下吹风机,空气里还依稀可以感觉到轻微的热风凝固着。 楠瑶坐在床边,短袖校服的衣处有三个扣子已经被解开,我弯下腰牵引着衣服的下摆绕过她受伤的手,她白皙瘦削的身躯一点一点地袒露在我的面前。 光滑细腻的皮肤和若隐若现的曲线,浅色的内衣勾勒出一定的弧度。楠瑶不自然地仰了仰头,试图从衣领中探出头。 她下意识抬起手想搭着衣服的下摆,我伸手轻轻摁住她绑了石膏的手,我们的视线意外地相撞。 她可能有一瞬间的慌乱,但是很快我揪住袖子把她的手解救了出来,接连着整个上衣也脱了下来,她的整个视线被白色的短袖挡住了。我一直屏着呼吸,怕自己呼吸一口,不平稳和滚烫的气息会直接落洒在她的皮肤上,刺穿她的胸腔。 我的呼吸是抖的。 “好了。”我退了一步,“你的睡衣呢?” 楠瑶用左手拿起身后的睡衣,是有着一排带纽扣的短袖,比校服好脱多了,我松了口气,再帮她穿上。手指轻微有点颤抖,我尽量不去触碰她的皮肤。 “你明天别穿校服短袖了,直接外套套一下吧,反正天气也要转凉了,里面随便套一件。” “嗯,我也这么想的。”楠瑶换好衣服爬上床,“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接下来我可以的。” 她迅速地恢复了神色,甚至想挥一挥绑了石膏的手,不过并没有成功。我望了望窗外,这时夜幕暗沉,偌大的宿舍楼里暖色的灯光照亮了这一层楼。 整个世界突然寂静的只有我和楠瑶的声音。 我走出她的宿舍门,所有和刚刚有关的记忆片段我必须忘记,或者暂时搁置,再过一会儿她们也会下晚自习涌入这栋楼,我还要回去把明天上课要默写的历史背完…… 我走入一片悄无声息的寂静中,走廊上的一点光芒隐晦地向我指着一个不明朗的方向。 第二天课间我去打水,路过了楠瑶班的教室,她坐在第四排,人几乎埋没在一排一排书中,她隐约仰起头看着黑板,细碎的头发遮住了一点眼睛,挺拔的鼻梁在温柔的阳光下渡上些许暗影。 然后她班上有个女生喊了她一句,她朝窗口方向转去,看到了我,只是我站的位置有点偏,她是从三四个人的后面看到了我,她侧了侧头笑了笑。 是一种很安静的、内敛的笑容。 下一秒那个女生又喊了她一句,朝她走过去,她仰起头和那个女生说了几句什么,眉眼又变得生动如常,似乎聊到了什么激动的事情,感觉有点语无伦次的神态。 我悄悄地走了。 有的时候我有点怨恨自己和楠瑶太过熟悉,我甚至熟悉她的一举一动,她心里在想的是什么,当我站在她的对面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眉眼微蹙的几毫米、嘴角咧过的弧度,我好像都能捕捉到她在传递一种什么情绪…… 我拿着杯子走过走廊,走过一群一群闲聊打闹交作业的人,这栋楼是封闭和可以一眼望穿的,南方教学楼的长廊上,空出来的空间总是可以看到无数的人聚集。 我没走几步路就听到夏宁伊喊了我一声,然后捧着一叠厚厚的卷子走过来。 “帮我拿一点,去教室发掉。”她和我肩并肩走着,然后问,“楠瑶今天怎么样了,昨天我走的时候感觉她还挺憔悴的。她去上课了吗?” “上课了,在教室感觉挺正常的了。”我接过她手里的一半卷子,我还是无法和她平和地相处,在心底角落里一种情感像树一样疯狂地生长。 “那就好啊,不过她这样的状态估计也写不了作业抄不了笔记了,这样也挺麻烦的。” 楠瑶总会有方法的,她不需要你来考虑这么多。我心里回怼她,加快脚步走到教室门口进去。 夏宁伊就这样和我这么偶尔插一两句插一两句地相处下去,在这个我们十五六岁的年纪,她招摇、漂亮、张扬,我感觉有好几个刹那我不愿承认也不得不承认我在她身上看到了小学和初中时我一直追随的楠瑶的影子。 她课上被点名回答问题的时候,眼睛里平静而自信,语速平缓,偶尔几次提到几个很新颖的角度思路,总让人忍不住叹为观止。 我坐在她的后面,大多数时候都是低着头拿着笔拼命地抄写笔记,一遍一遍地写着错题。 我大约那个时候也被数理化折磨的很难受,高一那一年很快就会过去,我一点一点地计算着日子,期望离开九门课的世界之后可以拥抱一片我自己的舒适圈。 楠瑶放寒假的时候手好的差不多了,不过阿婆早就知道了,她也不多说只是每天想尽方法给楠瑶熬骨头汤喝,她说楠瑶在学校里吃的太随便了营养肯定没有补好,她看着楠瑶瘦瘦的一个小姑娘,说几句眼泪就要滴下来。 放寒假的第一天,楠瑶睡到中午跑到我们家的门口敲了敲,等我出门。 我们生活的小镇上开了一家影音店,有书和光盘影碟卖,这对我们这样的小镇姑娘来说就像一个足够诱人的点,我们约好了一起去挑一张光碟,在我家的DVD机上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