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是白切黑男鬼[穿书]》
1. 别皎月
意料之中的敲门声响起。
姜歌云系好腰带,认命般打开了房门。
屋外天色尚未泛白,朦朦胧胧的青蓝色笼罩在敲门人身上,本该染上一抹郁郁的冷色,可来人实在是精力充沛,满目的活力冲淡了未尽的夜色。
姜歌云注视着对方,镇定道:“现在几时?”
来人茫然了一瞬后,笑道:“寅时呀!”
姜歌云又问:“现在应该做什么?”
她心道,毫无疑问,应该睡觉。
来人也用毫无疑问的语气回复:“做早课!”
话音未落,一只温热的手已不由分说拽住了姜歌云微凉的手腕。
冷风拂面,姜歌云心底那点关于“是否真穿了”的荒诞感又浮了上来。
她穿来时所处的云水观,大家都穿得一派道士模样,现代的道人呢,好像也这样;
她面前的“素光姑娘”,完全没有所谓的“闺秀”的样子,现代的女孩子呢,好像也这样。
素光见她没有反抗,满意道:“虽然做早课对于我们这些借宿人来说不是硬规矩,不过依你的体质,还有最近观中……”她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只强调,“多去练练,总没错的!”
姜歌云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由着素光把自己拉走。
自寝舍至三清殿的路上,不免遇到些三三两两的观中人或借宿者。
或许是被清晨的寒气冻住了精神,众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无精打采。
素光一派熟稔的样子,笑着问候所见的每个人。
姜歌云在一旁,也随着她点头。
浅淡的青色影影绰绰,少女一蹦一跳带着她前行,发间青竹形状的簪子也随着动作晃动。
这画面有种近乎沉眠般的静谧。
哪怕以后有什么麻烦的事等着她,起码此刻,有种醒来发现离预定起床时间还有几个小时,可以继续睡回笼觉的安宁感。
安宁感很快被打破。
一名素衣中年男性道人揣着手,隔着一道回廊,对着身边人“调笑”道:“一大早就看到素光姑娘啊,素光姑娘俨然观中主人样。”
乍听之下像是表扬,实际上那阴阳怪气的味道很是明显。
素光医术不错,经常在观中斋堂坐诊,是以众人对她的印象颇为正面,云水观主也对她偶有关照。
中年男性本自居观主之下第一人,眼见一个刚来没多久的小姑娘有压过自己的势头,早已暗生忮忌。
姜歌云轻叹了一口气。
唉,垃圾话,唉。
素光的笑容顿住,表情有几分不知所措的空白。
见状,姜歌云懒声对着素光道:“素光,你曾对我讲过好些观主的故事,记得吗?”
素光的注意力被转移,原本的尴尬与不自在被冲淡了一些,闻言认真回复道:“当然记得,阿云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姜歌云的视线越过素光的肩膀,平静而冷淡地说:“没什么,只是感慨,观主气度果真非凡,不会目中无人口出妄语,这才是真得道之人,有些人就不一样了。”
说罢,她在中年男人意识到她话中真意,愤怒地要跨过回廊来到两人面前之前,扯着素光往殿中去了。
到了殿中,云水观主早已在了,老观主面容慈善温和,正对每个入殿人都报以笑意。
看来未起的喧闹注定会彻底平息。
姜歌云真的听素光介绍过观主,人生经历极为丰富,什么修为深厚却不倚老卖老,待人更如春风拂面啊,交结武林高手朝中天师等豪杰啊,剿灭魔头平定一方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姜歌云一向吃软不吃硬,对老观主她确有敬意,于是远远向老观主行了一礼。
老人注意到她,朝她眨了眨眼。
先是诵经,而后是做那套被素光吹得天花乱坠的导引行气之法——
强身健体益寿延年疏通经络调理身心……功效诸多,仿佛做了便能原地飞升、世界和平。
想想就累。
姜歌云以经书掩面,暗中打了个哈欠。
平心而论,无论是穿之前还是穿之后,姜歌云的身体都不算差。
现代人熬夜赶工,那叫人之常情,身体自有其韧性!
然而素光初见她,便说她身携死气,很是不祥,来云水观修行真是来对了。
彼时,姜歌云环顾四周,举目皆是坟茔,心想不祥的恐怕另有其人。
是的,坟茔。
那天夜里的早些时候。
姜歌云一睁眼,发现自己在陌生的房间中。
脑内记忆像温水一样涌入她的脑海,不上不下的温吞感令她心头泛起一阵无来由的恶寒。
消化好了记忆后,便是更深的茫然。
没有系统、没有任务、没有危机。
两套记忆静静躺在姜歌云的脑海。
原身也叫姜歌云,瀛州人士,怙恃已失,性子与行事风格与她颇为相似。
在母亲与父亲过世之后,她按照母亲生前嘱托,持信物孤身来涟州,寻找幼时曾与她订下口头亲的程家公子,盘缠耗尽后暂时借住云水观,随观中女修一同洒扫修行,换取免费吃住。
姜歌云对这不明不白的穿越很是不满。
她原本也是六亲缘薄,对家庭背景倒是没什么太大的意见。
可她刚刚要拿到奖学金和实习工资,刚刚要还清助学贷款,刚刚要接下心仪工作的留用邀约。
努力经营的、触手可及的未来,就这样被粗暴斩断。
别的先不谈,欠钱的感觉姜歌云是一等一的接受不了!
要不是离异双亲各自组建了家庭,对她完全不闻不问,生活费也卡着最低限度给,她实在不得已,助学贷款她也是不想借的。
如今正是还清的关键时刻,睁眼却……
梳理好记忆后,彻底睡不着的姜歌云推开房门,开始漫无目地散步。
按她过往的经验,失眠的时候硬睡是没用的,不如动一动,把精力消耗掉,待到身心都疲乏,再睡不迟。
如果不是转到了一片坟地,本该如此。
坟地中还隐隐传来了哭声。
无论养出多少睡意,此刻都散尽了。
姜歌云脚步一顿,满怀兴味循着哭声去了。
她本就不惧怪力乱神类型的东西,加之深夜穿来,除了记忆一无所有,无论遇到的是人是鬼,都不亏。
黑夜幽深,光影重重。
与树木、墓碑等物擦肩而过后,姜歌云看到了光的来源。
是一个散发着暖意的灯笼。
灯笼看起来质量不错,夜风拂过,烛火未动。
旁边是声音的来源,一个少女蜷缩着,正埋首啜泣。
这倒是和姜歌云预想的不同。
……感觉比见到鬼更尴尬。
不等姜歌云想好下一步行动。
那少女惊惶抬头,看到了姜歌云。
这就是姜歌云与素光的初遇。
两人各自进行了一番混乱解释后,素光噗嗤一笑,又满目担忧,说刚刚姜歌云把她吓了一跳,因为姜歌云“身携死气”。
接着问姜歌云住在哪个房间,称自己自幼学医,医术超群,说出口的诊断没有错过,一定要听她的意见,明天起她就督促姜歌云修行。
……
那会儿,姜歌云没想到她说的是真的。
姜歌云听了后沉默了片刻。
衡量了一下和素光讨论医术的定义这种问题的必要性之后,反问素光为什么在这种地方哭。
回忆至此,诵经结束。
云水观开静的一百零八声晨钟也俱散于晨光之中。
素光唰的一下站起来。
姜歌云慢慢起身,悠悠整理着手头的帛书,毕竟晚一点集合就能少做几个动作,她没那么着急。
一向积极的素光却没有赶过去,反而在这个间隙频频看了姜歌云几眼,欲言又止。
姜歌云没有回以注视,一边继续整理一边道:“这么客气?”
素光一噎,顿了一会儿,不再纠结,道:“我得回房一趟,阿云,你先独自去巡山。”
这倒是稀奇,平日里素光从不缺席与修行相关的事情,比观中的一些小道人还勤奋。
说起来,虽然身边有随侍的侍女,但素光既不将自己的修行假手于人,也从不勉强她们陪着自己,好像跟她们都不熟似的。
素光勉强的只有姜歌云。
姜歌云衡量了一下,想到最近观中没有什么异常,又见素光神色如常,不像是有什么麻烦,便不再多问,点头道:“好。”
素光不放心,又强调了一遍:“真的要去!修行对你来说很重要的!”
*
天边泛白,鸟鸣阵阵。
云水观位于涟州镜湖,此地历史悠久人烟阜盛,安全指数不低,因而有不少修行借宿者,不乏大户亲眷。
日间巡山与早课一样,并不强加给借宿者,借宿者帮忙做些洒扫工作即可。
不过托素光的福,姜歌云走这条巡山路线已是轻车驾熟。
让借宿者走的巡山路皆是已开辟好的,她们要做的只是沿路看看山林树木飞禽走兽,摘些野菜药草,为迷路者指引一番。
林深处,响起几声乌鸫鸣叫声。
乌鸫不仅叫声独特,还会模仿别的鸟的叫声,甚至模仿一些环境音,又称“百舌鸟”。
不知吵醒过她多少次了,满山的鸟,这种嘴最碎。
可这次姜歌云听到的鸣叫声有些怪异,与平日里不太一样。
脚步一顿,她在心里略略过了一下众人巡山的路线,发现能注意到这鸣叫声的,恐怕只有自己这条路,万一有什么危险,短时间也只有她能发现。
摸了摸腰间匕首后,姜歌云循着声音去了。
果然是一只乌鸫。
它被树枝上不知道由哪个猎户残留的细绳绊住了双爪,正不着调地叫喊。
乌褐色的小鸟和姜歌云看了个对眼。
姜歌云仰头道:“其实我不会爬树。”
乌鸫不语。毕竟它只是一只乌鸫。
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的姜歌云不由失笑,而后轻叹一声,研究了一下爬上去的路径。
还好这树并不算高,刚刚好让不会爬树的人也能狼狈地爬上去。
姜歌云斜坐在树上,拿了根树枝,探身去帮乌鸫解绳子。
不多时,鸟儿重获它应许的自由。
姜歌云松了口气,颤颤巍巍坐直身体,然而下一刻——
忽地掉下去!
这高低落差不至于真让人类摔出什么好歹,可一番天旋地转还是让姜歌云懵了一懵。
树上留绳,树下挖坑!
她一定要查出究竟是哪个猎户如此缺德!
一定要……
无力感上涌。
姜歌云叹了口气,就着摔倒的姿势不动了。
过去的人生她总有明确的目标,即使成功率再低,她总能走到底,总能走出一条路来。
直到被没来由扔到一个陌生的世界,陌生的时代,她很想知道如何回家,可现实是,毫无头绪。
唔,迷茫到都开始跟鸟说话了。
这也是她心中暗自感谢素光,愿意配合素光的原因,无论如何,素光拉着她过得很是“充实”。
话又说回来,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事她不会向素光透露,很少有这种宁静的专属于她的思考时间。
姜歌云短暂考虑了在这儿睡个回笼觉的可行性,意识朦朦胧胧间,忽听得一声温柔的问询:
“你还好吗?”
如水滴入滚油,姜歌云瞬间炸醒!
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她的右手下意识按向了腰间的匕首。
那匕首是两位母亲选定的“定亲信物”。
材质上佳,寒光烁烁,于是姜歌云欣然为它增设了一个防身的职责。
确定匕首仍在腰间后,她狂跳的心稍稍平复。
姜歌云望向声源处。
来人身着青衣,眉眼温和,有些面熟,天生带有几分笑意,周身俱是风雅之气,只觉如玉般雅致,如远山般疏离。
此时天光大亮,太阳已升起,月亮却还未落下,双星皆不那么明亮的缀在空中,从姜歌云的视角望去,恍惚间,几可令人错认日月。
姜歌云坐起,脚踝处传来了钝痛。
她试着蜷起脚趾,发现仍可控制。
不是骨折,想必是普通的扭伤。
姜歌云抬头,陈述事实:“我没办法自己上去。”
来人对此并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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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颔首。
姜歌云以为他会直接伸手把她拉上去。
然而他取了一根树枝,遥遥探身递向她,就像刚刚她救乌鸫一样。
姜歌云一怔,是在顾忌性别大防?
云水观中的修行人中有女有男,日常的交流并不像姜歌云起初想象的那么拘谨。
她原本以为这个世界与印象中的古代不同。
或许是她以偏概全了。
姜歌云不再多想,伸手抓住对方递来的树枝,尝试起身。
这坑毕竟不是给人类设置的,没有那么深,稍微一借力就能爬上去。
可现实不如姜歌云想象的那么顺利。
脚下的土过于松散,她左脚刚用力,看似结实的土壤,瞬间崩塌!
下意识的,姜歌云向后拉动了树枝,试图稳住自己,引得来人也止不住前倾,正巧被她乱挥的左手捉住了衣襟。
慌乱的呼吸有一瞬间的交缠。
因措手不及,来人漆黑如寒星的双瞳闪过讶异,他的前襟被扯松些许,显得右边锁骨间一枚细小的红痣分外明显。
…很漂亮,各方面的。
慌张只是一瞬,来人很快稳住身形,轻巧扶住她的手臂,让她借力出了陷阱。
而后转身,默不作声地顾自整理衣衫。
他的腰身虽在衣物的掩饰下显得有些清瘦,实则肌肉线条流畅紧实,潜藏着凌厉感,远不像面上的温和柔弱。
姜歌云适时转过身。
两人背对背,姜歌云有些愕然地盯着自己的手掌,手心微汗、手掌微抖、面颊发热、心跳过速。
她一向是个沉着甚至可以说冷情之人,无论是穿之前还是穿之后,她从未在哪一刻如此.....
她承认,客观上讲来人有一副好样貌,可她并不觉得自己的反应是正常的。
奇怪。
皱眉又舒展,她先是道了一声谢,打破沉默。
而后问:“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她看不到对方的动作,只听得布料窸窣的声音,以及对方停顿了一瞬后的回应。
来人道:“在下程熙。”
程熙?
姜歌云若有所思,复又问到:“程郎君要去何处?”
程熙答:“往云水观去,寻家妹。”
几句话的功夫,姜歌云听到程熙已停下了动作,便转身过去。
她指着一个方向,镇定道:“顺着这个方向走,很快能看到上山路,那条路没有什么岔路。”
隔着社交距离看,程熙面色如常。
道了谢后,他并未离去。
姜歌云领会了对方的未尽之意,解释道:“郎君不必忧心,我休息片刻就好。”
比起……
不如自己找来木板绑一绑慢慢上山。
或许是看出了她的想法,又或许是刚刚乱掉的呼吸尚未完全恢复平稳。
程熙没有强行说服她,克制而有礼地拱手后离去。
待得程熙转身,姜歌云才发现,他的发间也有着青竹形状的簪子,很衬他疏朗君子的气质。
更重要的是,和素光的簪子很像。
“程”熙吗?
姜歌云不由沉吟。
素光好像、大概、的确,没有告诉过姜歌云她的姓氏。
*
再度回到云水观,已是日中。
拖着沉重的右脚,姜歌云心中哀叹。
她原以为素光察觉她久久未归,总会寻一寻,或者,那位看起来温文有礼的程郎君,即使不便亲自施救,也会知会观中一声。
然而,这一步步山路,真就让她自己磨磨蹭蹭走上来了。
进了山门,姜歌云想直奔斋堂去找素光。
可沿路气氛莫名有些山雨欲来。
本该是斋前的悠闲时刻,观中人却神色匆匆,向着某个方向涌去,每个人的神情都很是严肃。
细看方向可以发现,众人的目的地,正是借宿者们聚居的寝舍。
不安感挤上姜歌云心头。
她短暂盘算了一下,现在去斋堂恐怕也没人,决定随着众人去寝舍处。
路程不远,姜歌云很快便拖着不太方便的右脚,来到人群聚集处。
不知是谁先发现了她,细碎谈话声收拢,不祥的死寂蔓延。
无数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早晨见过的那名中年男子也在,随着众人看向姜歌云,带着审视、惊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
姜歌云似未察觉,面沉如水,向人群聚集的中心看去。
外圈是拥挤的人群,中间有一片真空地带,最中心是一间寝舍,门口站着五个人。
其中一人是程熙,青衣素净,长身玉立。
一人是云水观主,满目慈悲与不忍。
另外的一女两男穿着制式相同的,以金线点缀的深蓝色襕衫,腰间挂着相似的玉牌,其上的内容暂时看不清楚。
三人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进的肃杀,与云水观往日的平和格格不入。
【滋啦——!】
姜歌云看到那三人的下一瞬间,像信号不好一般,断断续续的声音出现在她的脑海:
【检测到……出现……】
【喂……喂喂……】
【听……吗,宿……】
声音乍然响起,就像金属互相刮擦,很是有冲击力!
姜歌云难以自控地皱眉,控制着闷哼,使其消失在出口之前。
接着,像被无形的手推着,她无知无觉向前。
只觉得越靠近房间,脑中的声音便越清晰,越不那么刺耳折磨。
发现姜歌云的人越来越多。
人群自觉为她让出了一条路。
等到她停下脚步,已经到了那间寝舍的门口。
方才正在和程熙说着什么的三名蓝衣人停下了。程熙远远望向她,神情难辨真意。
不过姜歌云已无心探究这些人的变化。
她望向那间寝舍。
细纱帷幕被微风拂动,露出房间内部的景象。
耳边嗡鸣声乍起,心脏像忽的被人重拍了几下。
房门半掩,光线昏暗。
一道了无生气的青色身影正悬吊在房梁上,不住晃动。
是素光。
2. 见玄都
“涟州镜湖县狱,听闻此处之事,前来处理。”
领头的少年向着云水观主略一拱手,在众人面前做了个解释。
根本没人相信“县狱”这种话,三人身穿的蓝色官服一看就不是普通货,领头少年周身的气度更是骄矜高贵。
还不如说是大理寺的人来了更能取信于人。
不过他们隶属的机关的确特殊,不明言也很正常,云水观主点了点头,明面上接受了这个解释。
面对着尸体,老观主一贯慈和的面容显得有些不忍,她闭了下眼,很快睁开,回复道:“有劳各位。”
众人转向程熙,失去胞妹的青衣人目光沉沉,看不出什么情绪,令蓝衣三人安心的是,他没有闹事,看起来还有理智,挨个看了一眼众人后,温言道:“有劳。”
姜歌云恰在此时出现。
身处台阶之下,少女的黑眸中一瞬间有很多情绪,不过最终都归于平静,她安静地看着房间,又看向众人。
蓝衣三人中的领头人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样,眼睛微眯,转头向一个同僚说了两句话。
那同僚不住点头,看起来听得很是认真。
*
谢既明根本就没有听领头人在说什么。
他觉得他可能暴露了。
不然为什么那两个人多看了他几眼?
死者的哥哥就算了,一定是因为相比起另外两位照夜使,谢既明显得过于沉默,让被害者的亲属产生了好奇。
但这个嫌犯又是怎么回事?她的视线有些说不通吧?
回想起姜歌云的视线,危机感压垮了谢既明。
他呼唤道:【老先生,我们不会暴露了吧!?】
老者慢慢悠悠回复道:【急什么?毛头小子!以这几个小娃娃的能耐,怎么可能发现得了老夫?就算真被瞧出端倪,老夫不也可以像之前那样帮你解决?】
谢既明是个平平无奇的孤儿,他甚至不叫谢既明。
直到有一天,他捡到了一块玉牌,原想找个当铺当掉,结果一出门就遭遇各种不测,要么遇到仇家被人揍了一顿,要么摔断了腿只好回去将养。
谢既明意识到,他的不幸就是从“捡到”玉牌开始,他决定去把那个捡到玉牌的坟墓,把它给彻底掘了!把里面的“人”拉出来曝尸荒野!
万幸,在他还没付诸行动的时候,听到了老者的声音。
原来,这老者生前竟是一名照夜使!
谢既明震惊得无以复加。
他一直以为照夜使只是传说中的人物!
乡人口中传闻,说是除了中丨央九监外,还有一个玄都监,专管怪力乱神之事,里面当差的叫照夜使,各个都有着神秘的能力。
“天子令下,监察玄都”。
听起来很不真实,像是落榜书生无所事事时的编排,靠这种异想天开来给那个没有科举成功的自己找一个幻想中的、当官的特殊路径。
没想到,这竟是真的!
世间确有鬼神精怪,天子确有监察玄奇之事的机关!
老者自称要回报谢既明,为他捏了假身份,助他通过了玄都监的入门试验,他成为了一名最低等级的“雀”级照夜使。
但进了玄都监的谢既明知道,身携奇诡魂体这件事很是危险,他对此格外小心。
要知道,谢既明绝对不是三人中最吸睛的那个。
另外两位裴家兄妹,无论是家世、外貌还是天赋,都是一等一的晃眼,可今天这嫌犯和死者哥哥的视线都先落在他身上,实在让他焦虑。
还好,老者的回话给了谢既明一个定心丸。
危机感消失,谢既明放松了下来。
一放松,他的思绪便开始散漫。
他想,这个嫌犯倒是美貌,用那些书生们的话来描述,像雨雾中藏着的琉璃,忽远忽近,沉默而明亮。
*
原来素光的名字是程皎。
涟州程家,青竹为徽,崇尚竹的君子气节,程皎也……疏阔又悲伤,正像是月下青竹。
姜歌云的这一走神,让两边都有些不耐烦。
眼前的“照夜使”裴雪霄屈指敲了敲桌面。
少年面容精致,贵气凌然,从一举一动中便可浅窥其不凡家世,嘴角虽噙着一丝礼貌弧度,但任谁都能看得出他眼中的不耐。
脑中的声音更是不逞多让,讲完了姜歌云穿书现状和原著《玄都照夜》的剧情概述之后,就开始催促姜歌云查阅她的任务并及时完成。
和“系统”交流真是非常奇妙的感受。
这声音既不是客观存在、能够让在场的人都听到的,也不是姜歌云在心中的自言自语。
在它出现之前,姜歌云很难想象它是如何存在的,就像没有尾巴的人类很难想象如果有一条尾巴该如何动作。
可在它出现之后,她却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一存在,甚至对于该如何与它交流都无师自通,实在诡异。
唯一让她稍感放心的是,只要她不刻意地“想”给系统听,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似乎不会被系统察觉。
系统显然对她迟迟不“确认”任务的消极行为极为不满:
【喂喂,宿主听得到吗?】
【请宿主尽快查阅任务!】
大概有什么底层逻辑影响,看起来,只要姜歌云不明确告知系统自己的要求,系统便不能擅自推进进程,只能用噪音轰炸。
像是下载应用之后的一堆《隐私政策》、《个人信息收集清单》、《应用权限说明》……要手动点击同意才可以。
心念电转间,姜歌云决定先把系统晾在一边。
抬头,她带了几分歉意道:“对不住,方才我心神不宁,不曾留意问话……”
不等她说完,裴雪霄哗啦一声翻动手中的纸,漫不经心问道:“姜歌云,年十七,瀛州扶龙人士,父母双亡,孤身来涟州寻亲,借住云水观,是也不是?”
姜歌云点头应是。
裴雪霄态度随意问道:“据说瀛州扶龙的桃花酥乃是一绝?”
姜歌云回道:“扶龙闻名的应是荷花酥。”
闻言,裴雪霄没有半分说错了话的尴尬,仍是不怎么在乎的随性态度,敷衍着点了点头,“是吧。”
听到裴雪霄这看似心不在焉的回复后,姜歌云确信,刚刚的感觉没有错,对方的确在试探自己!
思及此,她反而让自己皱起的眉头松开,表情变得平和。
压力面试是吧,这她熟啊。
裴雪霄在手头的卷宗上记了几笔,问:
“瀛州至涟州路途遥远,姜姑娘孤身一人来此总是有些不便吧,在路上,或是观中,可遇到过什么特别的人?或事?”
四下烛光昏黄,审讯室内弥漫着因空气难以流通带来的木质潮湿腐朽之气,裴雪霄问话的过程中,不知房间外的何处,传来了几声哭求,听起来惨痛无比。
姜歌云答道:“……我在云水观中认识了素光姑娘,她对我照顾有加。”
“素光姑娘。”
裴雪霄语气微妙重复了一遍,继续问:“一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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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顾并不长久,如果寻亲无果,你对之后的事是否有过担忧?”
此前的问话虽然暗含试探,总还算得上收敛,这个问题在姜歌云眼中就有几分赤丨裸了。
他在暗示姜歌云可能会因为生活窘迫杀人取财。
……
姜歌云看起来没有任何反应。
心中深吸了几口气,调整好的她正要回答,房间门突然被打开——“哥,有必要这样吗?”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来人声线清脆如铃,自有一派豆蔻年华的活泼生机,先是埋怨了这一句,语毕方从门外进入房间。
一看便知来人与裴雪霄是双生子,两人容貌极为相似,只是一动一静风格不同。
又兼皆是黑发黑瞳,肤色若雪,极致的色彩相互碰撞,恰似雪中红梅枝,黑色愈黑,白色愈白,红色愈红。
姜歌云抬头看向裴雪意。
以及她身后的谢既明。
《玄都照夜》,草根主角用假身份被特招进入玄都监,一帆风顺的基调下阴云酝酿,因谢既明那随身师父的缘故,他执着于某些陈年冤案的行为惹到了终极大反派。
大反派的真实身份是当朝太子,可谓光风霁月颇具名望天赋非凡,叠加各种形容词都不为过,完完全全的天之骄子。
此前从没有人想过他竟存心杀尽天下人,使所有人化为鬼物。
至于这么做的原因?
作者象征性为大反派设计了些悲惨过去,不过正文大书特书的是,大反派是个鬼道天才,想成为统领诸界的第一人,因此才会有如斯黑暗的筹谋。
感觉是个反社会疯子,姜歌云想,最好不要和这种人扯上关系。
原书故事暂且停滞于主角收集了所有证据,准备去揭发大反派,山雨欲来。
后面的系统没说。
姜歌云接过裴雪意递来的茶水,茶水的温度刚刚好,从杯中传到手心,让姜歌云心中稍定。
她想了想,对着裴雪意感激一笑。
裴雪意,《玄都照夜》的女主角之一,身份高贵,能力出众,品貌绝佳,谢既明与裴雪意的结亲是谢既明阶级跃升的最大助力之一……
此处的每一个“之一”都不是虚标的。
姜歌云准备借着喝茶理一理思绪。
然而,在茶水入口的一瞬间,系统的声音和惩罚也到了——
她感觉到胃的位置冰冷一坠,刺痛、恶心、晕眩感一齐涌了上来,搅得太阳穴突突跳动!
系统用无机质的声音道:
【检测到宿主消极对待任务,开启惩罚模式。】
姜歌云的手抖了一下,杯子中的茶水也洒了一些。
裴雪意看起来早有预料,埋怨地瞪了一眼裴雪霄,道:“你看……”少女的视线转回姜歌云身上,关切道:“你还好吗?”
这句话今天好像是第二次听到了。
上一次,是在那个冰冷、松软的陷阱坑底。
程熙……涟州程家……
青竹……匕首上的徽记……
他……应该就是她的未婚夫?
而素光……是他的妹妹……
思维停滞,姜歌云因疼痛不自觉地蜷起身躯。
衣衫遮掩下,她的右手死死按向胃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把那刺骨疼痛生生按回去。
耳边,系统的声音不依不饶:
【请宿主尽快查阅任务!】
【请宿主尽快查阅任务!】
【请宿主尽快查阅任务!】
3. 影窃窃
“啊,反应这么严重吗?那最近在这个什么观一定很辛……”
“是云……倒是记清楚任……”
耳边心跳如擂鼓,夹杂嗡鸣阵阵,似能感觉到血管突出震动,三人后面的对话,姜歌云已经没有在听了。
神志清醒时,短暂的一心二用对她来说不成问题,此刻加上身体的痛苦,她若还想要做到一心二用,就没那么容易了。
恰好裴雪意自己找到了合适的理由,姜歌云无需解释。
【告诉我任务。】
姜歌云刚刚优先选择回答裴雪霄的问话,不仅是因为现实处境更显紧急,也是为了测试一下系统的忍耐底线。
虽然痛苦,但结果出来,那便可以思考进一步的行动了。
系统先是故意清了清嗓子,接着才回答姜歌云:
【咳咳,收到宿主的请求~】
【原书的作者花了大力气去塑造终极反派,到了结尾关头却彻底卡壳,想不出主角如何击败这个近乎完美的存在。】
【作者长期断更,过几个月卡着点写几百字敷衍读者,多年来剧情毫无进展,导致追更者怨念颇深,宿主的任务,就是开辟出一条全新的暗线~】
【你的任务是:攻略那位苏三太子。】
【让他对你的爱意达到100%。】
【让你成为他的弱点,成为他死亡的前奏。】
可是这种剧情也很烂啊。
姜歌云面无表情想,设定铺成这样,问题全靠爱恨解决?
姜歌云的脑内自语系统无从得知,后者仍然处于进度终于推进了的欢欣中,冰冷的语调强行带了起伏,更难听了:
【注意!从激活之日起,宿主共有100日时间用以完成任务,请宿主保持对时限的关注哦~】
姜歌云问:【一百日?那之后会怎么样?】
系统说出的话语彬彬有礼、字字淬毒:
【我相信宿主不会这么倒霉的,100日之后如果还没有达成目标……当当,宿主就会被抹杀哦~】
【将另一个灵魂放入这具身体,可是很费能量的,如果宿主无法给出成果,当然就要离开啦,那样的话真是太可惜了!】
一百天。
姜歌云缓缓握紧了双拳,指甲深陷掌心,用痛觉唤醒理智,压下心中翻涌的愤怒。
她说:【我会尽力的。】
尽力做什么你别管。
姜歌云并不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只是,当那最明确的所谓“坦途”根本无法选择,她会根据自己的思考稍作“调整”。
系统很满意:【那就好。宿主先努力从眼下的困境中脱离吧,毕竟……】
它的声线中掺杂了几分看戏的恶意:【按照原著剧情,宿主是开篇冤案的炮灰。可要小心,别在100日之前先死了哦~】
姜歌云:【……】
真行啊,比她想象的还要更难搞。
确认任务之后,疼痛消失了。
就像痛经时吃的止痛药起效了一般,不久前还冷汗涔涔无法接收信息,现在却恢复理智,此前的痛苦像是一场幻觉。
总之,姜歌云现在有充足的力气,对裴雪意扬起一个虚弱但足够清晰的微笑,道:“我已经没事了,谢谢,这茶味道很好。”
裴雪意眉毛一挑:“是吗?也正常啦,里面毕竟是我的血。”
姜歌云沉默几秒,想起世界观,决定不去深究这个话题,转而一边对裴雪意问道:
“你刚刚说……最近云水观有异常?”
另一边对系统问:【只有惩罚,没有奖励?】
姜歌云对“抹杀”这件事的反应,冷静到超出了系统的预料。
或许是姜歌云对完成任务很有自信?
不错!不枉它仔细挑选!
它欣然开展打过棒子后的甜枣环节:
【当然有奖励!而且是超级丰厚的大奖!】
【宿主看过阿〇丁神灯吧?在系统能力范围内,宿主可以许三个愿望,三个哦~可不仅仅是回到原来的世界!】
【死者苏生、彩票号码、无上美貌、逆转时间、健康永生……请尽情畅享,大胆许愿!】
如果系统没有撒谎,真的能做到这些,那拆除系统的难度恐怕远超想象,姜歌云暗忖。
不过,真的没有撒谎吗?
姜歌云道:【我知道了。】
姜歌云抬头,对裴雪意说:“原来如此,我在云水观借宿的时间不久,又一直承蒙……素光的照顾,没有遭遇什么异常。”
裴雪霄一直在一旁听着二人的对话,闻言,忽然插话道:“这么说,你倒是要好好感谢她。”
这家伙话说得老是隐隐有些不好听,不过总归是站在素光那边的,是想要找出凶手的。为这个原因,姜歌云便能压下不适。
她刻意忽略裴雪霄话语中的深意,用困惑又带有歉意的语气道:“我还需要回答什么问题?素光到底遭遇了什么?是你说的‘秽影’作祟吗?”
在系统与姜歌云交流的同时,裴雪意简述了近日来云水观的异状:
井水变得恶臭,探查井下却发现空无一物;
在殿中诵经,余光所见的供像面目狰狞,正眼看去却又恢复正常;
子夜时分,听得门外有衣物在地上磨蹭的声音,紧接着便是扣门声,开门只觉寒风袭人,门外空无一物……
如此这般的事件频繁发生,疑是“秽影”作祟。
观主无奈,致信玄都监。
“秽影”可以理解为一种具象化的、能致使灾祸发生的污秽之物,其由怨念而生,附着在土地或物件之上,轻则让接触过的人遇到各类怪事,重则令人命丧当场,如伥鬼一般,化为秽影的一部分。
战场遗迹、冤案旧址、大疫之地,这些地方很容易产生污秽,然而道观不同。
即使道观中的修行者大多不具备特殊的天赋——这毕竟是极少数人的缘法,然则修行地的选址也好,修行者们常年静心持守带来的正面影响也好,都让这类地方极不容易产生或沾染污秽。
由此可知,能够让云水观出现异状,必然是极凶之物。是以,代管玄都监的正仪公主当即下令,派三人来排查情况。
明明都强调了“必然是极凶之物”,却还是只派了三名照夜使来?总觉得不太合理。
姜歌云默默想,是为剧情为了推动裴雪意和谢既明之间的关系吗?
原身是小炮灰,视角受限,系统告诉了姜歌云剧情的梗概,至于更详细的发展,要随着剧情进展一步步解锁。
因此,她现在只知道她是个快死了的小炮灰,活下来之后如何,尚不知晓。
不知是福是祸。
不用深度参与剧情或是做什么推进剧情的任务,代表一定程度上她没有什么人设限制,可以自由行动,必定能帮助她推进拆系统的进度。
但是没有主线参与度,还死得那么早,岂不是说明原身毫无值得瞩目之处,也即并无特殊天赋?
在这样一个充斥怪力乱神的世界中没有自保能力,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总不能真的全心全意搞什么攻略,把全部希望放在那位大反派身上吧?
姜歌云心中哂笑。
裴雪霄目光锐利,突然发问:“你很希望将这件事定为秽影影响吗?”
姜歌云表现出了些许错愕。
这次倒不是装的,她确实有错愕感。
她知道,古往今来,很多案件只是在初步调查中填空,已有的初步印象是很难推翻的。
但是,素光的死已经经过初步调查了吗?三人已经排除了其他嫌犯锁定她了吗?穿来的她仍然没有让原剧情产生变动吗?
她是怎么就成了炮灰的?
被关在镜湖狱尚不足一天,这是姜歌云遇到的第一场审问。
裴雪霄究竟为什么预设她是凶手?
姜歌云谨慎而又真诚道:“我只希望知道真相。”
她很感激素光的存在,很感激自己最初遇到的人是素光。
她定以真相告祭。
裴雪霄不为所动。
他一定很经常作出这副模样,和裴雪意相比,两人外貌同样精致,只是裴雪霄的唇更薄,眼型更多几分凌然厉色。
他的语气中有几分轻蔑,“每个人都会这么说……”
裴雪意拦下裴雪霄的话头,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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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说到:
“好啦好啦!打住!
“我哥他总爱用这套老掉牙的……别瞪我嘛!
“但我觉得真没必要!玄都监办事,有玄都监的方法。
“姜姑娘,请。”
原本在裴雪意身后如影随形的谢既明,不知何时已走向房门处,随着裴雪意话音落下,他拉开了那扇门。
门后一片漆黑。
*
通道上竟无一丝一毫的光亮。
不过,三名照夜使身边各自漂浮着不同颜色的“火团”,裴家兄妹两人是银色,谢既明则是淡红,共同驱散了眼前的黑暗。
裴雪意边走便解释,声音在空旷通道中有些飘忽:
“咳,方才的茶是为了让你更适应接下来的召魂,大家都多多少少会产生不适,没想到你的反应那么大……
“这样的话,能对秽影没有察觉,程皎一定很保护你吧?
“可惜,这也说明你对这类事件的适应力很弱,想必没机会加入玄都监了。”
裴雪霄冷哼一声道:“你觉得她能加入玄都监?”
裴雪意不改笑眯眯的表情,回道:“很多人都是卷入了这些事情后被发现天赋的呀,小谢不是最好的例子吗?”
乍然被提及,谢既明露出恰到好处的,有几分拘谨羞涩的笑,配上他秀气青年的外表,的确很像那么回事。
裴雪意念叨着“小谢来了我就不是最末的了多好呀”、“玄都监人丁实在不兴旺”、“师妹师弟当然越多越好”……之类的话。
姜歌云没理会三人的一来一往。
听到“召魂”,她心中一动。
难道她还能再见到素光?
她有很多问题要问。
*
云水观,灵官殿,正门紧闭。
殿内不该有风,七枚幡幢却正烈烈鼓动。
四周摆着的铜镜镜面一片混沌朦胧,以正眼看去时,不会照出任何物体,可当移开视线之后,余光中却会出现黑色的浓雾,看来此处正是那污秽之物正体所在。
云水观主低头,看向双膝上摆着的法剑。
剑身七星明明灭灭,光芒剧烈变动。
一向和蔼的观主表情凝重,不言不语。
镜湖,曾是她年轻时眼中的樊笼。
少年意气,觉得天地广阔是心之所向,当与世间豪杰交游,当惩恶除善,当亲身踏遍每寸土壤,方能寻得自己的“道”。
一番历练后,云水观主带着前辈的遗物法剑回到云水观,晨钟暮鼓,渡人自渡,尔来已四十余年。
程皎是个好姑娘,有侠义心肠。
虽然因为那种原因被迫来到云水观,但在观中修行也罢、行医也罢,俱能耐得住性子,颇有一番此心安处是吾乡的豁达。云水观有秽影出现,最初便是由程皎告知云水观主。
观主去信玄都监后不久,得知照夜使已至,松了口气。在观中众人面前,观主不曾表露出任何不安,她自信不会轻易命丧于此,可观中众人的安危却让她不由担心。
照夜使赶来得这么迅速,想来不会有人丧命。
最终还是……
按照夜使们的判断,程皎的死亡与秽影关联不大,或者说,比起为秽影所害,更像是被为秽影影响之人所害。
他们会给出一个答案,也会把云水观中的秽影解决掉。云水观主点头配合。
天赋是一种很不讲道理的东西。
得道者们口中那似乎俯拾可得的,须用虚数“三千六百门”来形容的“道”,竟无一门为她开启,何其可笑可悲。
观主修行至今,但若与照夜使相比,恐怕只堪堪有“雀”级的水平,她所能倚仗的,是她丰富的经验,和云水观中所藏的宝物。
以几名照夜使之能,一定是看出了什么才作此判断,她决定相信几位年轻人。
然而……
法剑的状态如此异常……
老观主握紧了剑柄,皱眉看向殿内更深的地方。
那自称程熙的少年正仰头看着殿中的灵王像。
褒衣博带,气度从容。
闲庭信步间,殿中频频的异象,甚至无法博得他的一哂。
4. 松柏质
此间崇道数千年。
无论群山间亦或市井中,俱有道观、寺庙等地存在。奇诡灾异真的会降临,茫茫民众中也真的会有被眷顾的天赋之人踏上寻道之路。
本朝至今八百余年。
那些使王朝覆灭的源头,均被玄都监及其数个前身解决。玄都监以血入道,可所谓“天赋”并不完全与血脉有关,当今天子便是个不得入门之人,终将迎来自己的百年。
青衣人将怀中的伞放在灵官殿门后,施施然踏入殿门,殿中供奉的数个长明灯忽而一齐闪烁了一下。
他抬头看向悲悯垂首的神像。
这种小问题本不需他来解决,可毕竟受人之托。
耳边不绝的、充满恶意的嘶吼诅咒声更加炽盛了,或许因为猜出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祂们在恶念与兴奋中煎熬,又将这熬出的血腥痛苦成倍加诸于他身。
自记事起他便被这咒言纠缠,仿佛古往今来世间全部的恶意都朝着他倾泻,有时还会在他耳边念诵他人的心声。
青衣人面容温和,不见焦躁。
*
照夜使们携着一些观中器物和几名观中人去了镜湖狱,声称其中必然有秽影附着之物,亦或是附着之人。
只是,众人甫一离开,云水观主心弦骤紧。
一股冰冷彻骨的恶意如毒蛇般攀上灵台。
老观主当下了悟,毫不迟疑,携法宝赶到灾厄源头灵官殿,封死殿门,断绝后路。
直到所有搏命准备都完成,她深吸一口气,握紧法剑,抱着必死的决心,准备孤身除秽。
就在此时,另一个脚步声清晰地在死寂大殿中响起,正是程皎的哥哥,程熙。
不久前他刚刚目睹了胞妹的死状,刚刚从照夜使那里听到嫌犯的信息,理应沉浸在悲恸之中。
注意到云水观主惊疑的视线,程熙没有走近。
少年人于殿内巨像投下的阴影中,向老观主遥遥拱了拱手。
他解释说,他受人所托为云水观排忧解难,也为家妹讨个公道,请观主不必在意。
接着便不再言语,姿态闲适,仿若春日出游。
云水观主心头一沉,无声叹了口气。
原本预定的同归于尽法,看来是没办法用了,当务之急,是先保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把他送出这已成绝地的灵官殿。
思索间,幡幢忽而垂落。
殿中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呼啸风声,霎时间静了。
一阵寒意猛然窜上老观主后颈,冷汗涔涔。
她死死攥紧剑柄,意识绷紧如将发未发之弦。
静数三息,杀意暴涨!
手中法剑毫不犹豫,猛地向程熙方向刺出!
程熙笑意温和,抚掌道:“观主剑意不俗。”
观主举剑刺中的,是一个位于两人之间的,无法用人眼看出的事物。
一阵滋滋声响,被刺中的东西被法剑灼得痛苦万分,似乎就要消融。观主心头微松,一口气尚未完全呼出——
“可惜。”
程熙平静的两字轻飘飘落下。
下一瞬,一股沛然莫御的恐怖巨力忽的凭空而生,狠狠将老观主掼在地下!
骨骼碎裂的清晰脆响,在风声止息的大殿中格外刺耳,剧痛瞬间淹没了老观主的意识。
程熙一步未动,仍在巨像之下,无法动作的云水观主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听到他清晰、平稳的声音。
他说:“观主所想,在下深以为然,‘天赋’二字着实可憎,多少照夜使碌碌一生,见识不及观主十之一二,却凭天资忝列高位,实乃不公。”
云水观主神志恍惚,不,这是多少年前的想法了?
从年少轻狂,到接受事实的颓丧,再到那位前辈的死亡带来的彻悟……
如今她应该早就不在乎这些东西了……
是吗……
那为什么此刻心中的愤恨让人如此煎熬,更甚于断骨剧痛?
奇怪……当年是因为什么释然的呢?
明明承受了那么多不公!
明明……可以不用死在这里!!!
“可更令在下钦佩的是,观主能从中超脱,”程熙的语调亦如初时,仿佛眼前不是生死绝境,只是寻常茶叙,“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阁下,”他语气陡然转冷,“能别再扰人清静了吗?”
老观主的意识已近乎溃散,只能捕捉到零碎的词句,无法将其连成句子,思考其中的含义。
空间倏然发生奇诡的扭曲,像是受高温灼烧般蒸腾变换,自这种扭曲的核心,款款走出了一位红衣女子。
她几乎凝聚了世间人对美的所有想象,容颜之盛,让观主也不由被冲击到,艳鬼这个定义,合为她而生。
红衣人千娇百媚朝着程熙一笑,程熙表情未变,回以礼貌微笑,温声道:“不妨换个尝试。”
红衣人笑容僵在脸上。
不多时,身体变得透明,如水溶在水中,重新化为一团透明物体。
那透明物体似乎在艰难思考着该变成什么,形态缓慢而怪异地蠕动着。
在难以预料的下一秒,发出刺耳尖啸,破空而去,直取程熙心口!
它不是人类,甚至没有主导的具体的灵智,只能依据吞噬过的人模拟人类的思考。
但是它又不是傻子!
没吞成那个小姑娘它已经很不爽了,眼前这人明摆着不受影响,又透出令它本能战栗的危险气息。
“换个尝试”?
当下最好的方法,是直接杀了他!
云水观主顿觉不妙,借住法剑恢复些许力气的她挣扎着以手撑地想要站起,她原以为被压制的痛苦会持续很久,不成想,背上突然一松。
老观主踉跄着站起,透过从额前淌下的遮挡视野的粘稠血迹,看到了令其大骇的一幕——
少年人既没有为秽影所杀,也没有将其斩杀。
他竟似……将那足以碾碎山岳的恐怖存在,吞噬了!
扭曲的空间风暴发出狂风挤入窗隙般的尖鸣,疯狂向少年人冲击而去!
然而,可怖的能量在距离他身躯的寸许,如同撞上了无形的绝对屏障,徒劳尖啸,盘旋着,盘旋着……
消弭于“暴风眼中心”。
狂风止息。
少年人所做的与不同力量间的拼杀无关,倒更像是,同类之中,强者理所应当吞噬弱者。
法剑的光熄灭,昭示着那令人绝望的污秽之物已除。
殿中巨像下的香炉无声碎裂,化为一地齑粉。
敛去眼底的冷漠,他用早已习惯的温文态度道:“秽影已除,观主高明,多谢相救。”
他清晰地看到,云水观主的表情从迷茫到明悟,再到震悚,甚至看到了观主又再试图握住七星剑柄的动作。
与他所料分毫不差。
他挥了挥手。
云水观主最后的意识熄灭,颓然倒地。
随着云水观主陷入沉睡,他重归宁静。
即便饱含恶意、污浊绝望的诅咒嘶吼仍旧不绝于耳,起码没有外人混乱的心声了。
上次遇到这份宁静还是在……
没有那么久。
他忽然想起一双清明如琉璃般的眸子,和它们霎时弥漫雾气的模样。
几乎在那双眼睛出现在回忆中的一瞬间,他脑海中那常年不绝于耳的诅咒谩骂停滞一瞬。
纯粹恶意变成了贪婪、欲望和——
劝诱。
吃掉她吧……
不是想让我们安静下来吗?
好啊……让她也成为我们的一部分……让她的血液滋养我们,你不想拥有这样的力量吗?
你知道这有多罕见不是吗……
吃掉她吧。
吃掉她吧。吃掉她吧。吃掉她吧。
吃掉她吧。吃掉她吧!
他早已习惯这永无止休的混乱呓语,任它们在脑中喧嚣翻滚,随着对她的记忆暂时淡化,索然无味般消失,重新回归为不绝的诅咒声。
依她现在的能力,有此天赋,恰如小儿抱金过市,远的不说,那三名照夜使中,不就有那种东西吗?
如无意外,那双眼睛注定会失去神采。
他漠然想,那又如何。
殿门无声开启。
门外青山如黛,细雨斜织。
青衣人拿起门后倚着的那把旧伞,撑开,步入朦胧雨雾中。
*
姜歌云疑心自己听到了雷声。
不是乍起的惊雷,是云层深处翻滚的闷雷声。
下雨了吗?
以涟州的地理方位来说,初夏的确多雨。
不过比起天气,她更应该关心的是她自己。
不仅是在刚刚的通道中,这间作为召魂仪式场所的房间也刻意一般没有点灯。
仅有的光源是环绕在谢、裴三人周身,兀自悬浮、无声“燃烧”的光团。
谢既明的光团最小,光芒也最为摇曳不定,三股光芒共同作用,恰巧足够照亮这间房屋。
除了进来的四人,屋内还有其他人。
他们沉默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对乍然来到的几人和周身那不合常理的光芒显露出些许好奇和畏惧,包括那平日里颇有几分自傲的中年男性,在几位照夜使面前,每个人都“乖巧”至极。
其中还有素光的侍女葛生,姜歌云与她目光相碰,葛生默不作声转开了视线,不发一言。
姜歌云注意到,谢、裴三人的右手背上浮现着与各自光团色泽一致的奇异纹路。
如同活物般流淌着微光,随呼吸一同明灭。
见她好奇,裴雪意转头解释道:
“人间烛火有时会吸引到残存的游魂,召魂仪式需要保持环境的‘干净’,所以要保证黑暗,再以我们的本命火警示邪祟不可接近,也是为了照明啦,然后……”
裴雪意右手在空中优雅一划,仿若从虚空中抽出一泓清泉,一柄通身流淌着银色光芒的细剑,赫然出现在她的手中!
少女从容道:“就可以开始啦!”
“裴姑娘!”谢既明赶忙上前,作势要按住裴雪意执剑的手,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担忧与羞涩,声音有些支支吾吾,“这、这种事,还是我来吧!”
抱臂旁观的裴雪霄冷声道:“谢兄,未免僭越!”
裴雪意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打断两人的争执,语气轻松却又坚定:“这任务原就是我主动揽下的,自然要我来,小谢还是‘雀’级,我和我哥可是‘鹭’级,这点消耗算什么!”
姜歌云这才看明白,三人腰间玉牌正面的文字是名字,背面那些纹样,恐怕就是裴雪意口中的“雀”、“鹭”等禽鸟等级标识。
不过……“保持环境干净”、“警示邪祟”吗?
姜歌云心中一动,轻声叫了一声系统。
不如人意。
“邪祟”回应了:【系统待机中,宿主有事吗?】
姜歌云没有表现出失望,平静道:【我听到关于照夜使的讨论,有些好奇,想问一问详细的情报。】
系统狐疑道:【和攻略任务有关系吗?】
【不过既然宿主问了,那好心的系统当然要为宿主提供帮助了!】
【照夜使有雀、鹭、雁、鹤四个等级,刚刚加入的新手一般是“雀”级,男主也不例外,当然,他的隐藏实力会狠狠打脸那些给他定级的人的~】
【和之前告诉宿主的一样,后期大反派掌管玄都监……】
说到这里,原本解释得有一搭没一搭的系统突然激动起来: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宿主想要走当上照夜使提前投诚大反派的线路吧!美貌且忠心的下属最后的反戈吗……不错不错!】
无论如何,它说服了自己。
姜歌云随便应付了下系统,结束了脑中的对话。
眼前仍是那个被各种非自然的光芒搅得乱七八糟的房间。
别说是从现代社会来到这里的姜歌云,哪怕是这里的土著,也很难见到这种诡谲景象吧?
姜歌云沉思间,三人已结束了拉扯。
裴雪意神情陡然一变,方才那点轻松瞬间敛去,周身气场沉凝如山岳。
她毫不犹豫地,用左手握紧寒光烁烁的剑身,缓慢、坚定、用力地抽过!
剑身划过少女的掌心,裹上了一层暗红,光芒映照下,竟有几分通透的血色之美。
做好准备后,她深吸一口气,以剑为笔,在室内准备好的空地上刻画。
姜歌云跟着众人一同,低头看向血阵。
没有对应知识的她并不能看懂那些符号背后的含义。
不过她能够清晰看到裴雪意额角逐渐渗出的汗水,以及少女那逐渐苍白的脸色。
显然,那与执剑者左手早已痊愈的皮外伤无关。
姜歌云放慢呼吸,目光死死锁在那些陌生的字符上,努力将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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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自己的记忆中。
血阵的刻画越接近尾声,裴雪意的面色越苍白。
少女的身形开始晃动,仿佛随时会脱力倒下。
终于,最后一笔落下。
裴雪意长呼一口气,提剑,由着它化为光芒,没入手背。
血阵完成。
室内变冷了?
姜歌云揉了揉低头旁观太久有些酸痛的脖颈,有些讶异地看向坐在房间角落的人,他们正试图裹紧各自的外衣,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倒是没有什么太多的感觉……
姜歌云正觉得有几分莫名。
接着,令她受到极大冲击的画面出现了。
穿来之前,她曾见过一种贺卡,分为两层,第一层是覆着的薄薄的遮蔽用的纸,烧去那层纸之后,其下第二层贺卡上的文字便会展露出来。
此时,就好像是现实中的某层“纸”受到血阵的影响,败下阵来,不情不愿地退去,显露出被其藏起来的东西。
血阵中心,帷幕烧却。
程皎的身影浮现。
裴雪意的声音适时响起,冰冷沉着:
“听召者何人?”
“程皎”的神色有些许呆滞,和活人有着明显的区别。
她答:“涟州程家,程皎,小字素光。”
确定身份的环节结束,裴雪霄和谢既明对视一眼,紧绷的神情看起来俱有几分放松。
两人不敢打扰裴雪意,少女仍全神贯注,目光如炬,紧紧盯着程皎。
“你,”裴雪意一字一顿,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因谁而死?”
“程皎”呆滞的脸上表情剧烈变幻,像是在回忆一个令人汗意涔涔的噩梦,从困惑到惊疑,最后凝结在令人窒息的悲伤之中。
漂浮在半空中的身影极其缓慢地,转向姜歌云的方向。
姜歌云忽然想到那个问题的答案——
“你为什么在这种地方哭?”
为了转移话题,她当时这么问。
“啊、啊,哈哈哈,”她穿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别过了视线,说:“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姜歌云只是为了转移话题,并不准备强行追问人家的伤心事,正要问些别的。
面前的少女却有些不好意思隐瞒,顿了一下后低头闭眼急促回答:“因为在这里不会被人发现也不会打扰到别人!我原本是这么想的!”
姜歌云认真盯着她,看她试探性睁开一只眼,表情怯怯看过来。
姜歌云露出穿来之后的第一个笑容,听见自己恍然又带着安抚之意地回复:“原来如此。”
姜歌云转过身,说:“现在我看不到了,你尽快,一会儿我们一起回去,我不大认路的。”
她为什么连悲伤都要小心?
为什么连悲伤都要小心的她,会主动照顾她?
……
…………
不对。
在“程皎”转过身面对姜歌云的刹那,与悲恸同时降临的,是危机感。
冰冷之意从脊背攀爬至后脑,像是有什么生物在她背后对着她的脖颈处吹了一口凉气。
姜歌云脑中忽而出现了许多思绪——
系统说她会死于“冤案”之中,证明无论她有没有到来,“姜歌云”都会在程皎案中死去。
为什么?
迄今为止,她的行动竟对冤案的发生没有一丝一毫的影响吗?
且不谈裴雪霄为何执意认为她是凶手,毕竟他也只是在脑子里为她定了罪,尚无关键证据……
如果存在关键性的证据,那会是什么?
无论如何,这场召魂仪式一定会举行,关键性的证据,是不是就出现在这仪式之中?
“程皎”此时偏偏转身向她,是为什么?
这少女的亡魂,想说的究竟是什么?
是怀念、叙旧,还是……
指认?
思及此处,无人在意的角落,姜歌云的呼吸忽而急促了片刻。
不过她很快压制下去。
她想到了该如何应对。
是“血”阵的话……
“程皎”仍是麻木而悲伤的表情。
她看着姜歌云,缓缓地,似乎要开口。
在“程皎”开口之前,姜歌云急促向前踏出几步,右腿残留的疼痛让她有些踉跄。
在姜歌云靠近阵法之前,一柄与裴雪意的细剑相似,但更宽大、更适合男性的剑,不容违抗般横在姜歌云身前!
“站住!”裴雪霄喝道。
那剑锋为了止住她前进的势头,微微抬起,不意,竟划过了姜歌云脖颈侧方。
裴雪霄眼中闪过讶异,这种讶异很快被惯常的傲然取代。
横剑未收,其意昭然。
怎么划的是脖子……
她原以为这个高度会是脸颊之类的,脖子上可是有动脉的,很危险的啊。
姜歌云收回看向血阵与“程皎”的视线。
像是刚刚听到裴雪霄的声音才从悲恸中回神一样,任由残余的悲伤遍染双眸,停住了脚步。
只是,她止步,血流却未止。
如她所想的,一滴血落在血阵上。
就在血珠接触符文的一刹那——
爆炸般盛大的金色光芒,轰然炸开!
那金色光芒不是什么柔和的光线,而是黄金洪流一般,带着磅礴无匹的威压与炽烈,赫赫然席卷了整个房间!
房间内原本还有些昏暗的角落也被尽数照彻,裴家兄妹也好,其他沉默的人也好,每个人的表情都被这煌煌金光照得分明。
裴雪意愣了一会儿,瞪圆了双眼,惊讶和好奇共同出现在少女的脸庞上。
与此同时,裴雪霄陷入了远超妹妹的震惊,像是什么无比坚固的想法轰然倒塌一般,表情中甚至有些空白。
谢既明起初一片茫然之色,紧接着,他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传音,神情被骇然填满,掺杂着一丝几不可觉的贪婪。
“天呐,你……!”裴雪意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难以置信地惊呼:“你之前喝茶的时候明明……不对不对,哎,这到底是!你……”
她缓了缓,明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姜歌云,如同在审视一件绝世瑰宝,一字一句,竟有些宣告的意味:
“你竟然……拥有这样的天赋!”
这下姜歌云也愣住了。
她对系统道:【我不是个废物炮灰吗?】
5. 公主诏
“竟然是这样解决的,不愧是观主!”裴雪意眼睛亮得惊人,毫不掩饰崇拜,望向云水观主,紧接着便没有一丁点儿顾虑般,迫不及待地提出请求:“观主,我能看看您的法剑吗?”
裴雪霄在一旁轻咳了一声,试图提醒唐突的妹妹,大周崇道,如观主这般的人向来深受众人尊敬,哪怕他们作为照夜使地位也不低,可影子般神秘的机构毕竟少为人知,光天化日下,还是要谨慎行事。
裴雪意本就是个难管的,这会儿直接将哥哥的提醒置若罔闻,充满好奇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定在云水观主背后那柄古朴的剑上。
法剑看起来已经很陈旧了,像一位外出多年后回归的老冒险家,除了满身风霜之外,看不出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尤其令姜歌云留意的是,谢既明没有看向那把剑,他站在裴雪意身边,表面维持着专注,眼神却有些飘忽,显然兴致缺缺。
姜歌云收回视线。
然而,这小小的转头动作,却牵系到了她脖颈间的一道诡异黑色纹路,让姜歌云顿时感受到了浅浅的烧灼之痛。
召魂仪式中。
姜歌云的血液混入的血阵之后,阵中心程皎的影子立刻凝实了很多,原本迟疑的反应变得敏锐,那略显呆滞的眼神也瞬间活泛了很多。
简直是……画龙点睛一般。
程皎对着姜歌云唤了一声“阿云”。
下一刻,裴雪意果断地散去了程皎的魂魄。
裴家兄妹对姜歌云解释道:以姜歌云显露出的惊人天赋,完全有能力扭曲程皎的意识,这被“污染”的血阵召出的程皎,已不能接受询问了,即便问出什么结果,也不能被采信。
姜歌云平静地接受了结果。
与她预料的不完全一致,但也可以接受,这场仪式完全有可能取走她的命,哪怕只是推迟也是好结果。
而且,血阵的符文她已牢牢记在脑中,近日也一直在脑海中一遍遍确认。
条件齐备时,她完全可以尝试重现血阵,虽然……要是有手机就更好了。
不过,接下来的变故让她暂时没办法暗中尝试重现血阵。
此次召魂仪式已彻底宣告失败。
谢既明上前,拿出备好的烛火点燃。
几乎在烛火被点亮的下一刻,裴雪霄从怀中取出、放在一旁的小巧铜镜蓦地一闪,微光涌动,镜面上浮现出了什么信息。
裴雪霄拿起铜镜,目光扫过,随即意味深长地看向姜歌云。
他说:正仪公主诏,姜姑娘,和我们走一趟吧。
系统也突然冒头:
【恭喜宿主!看来宿主暂时不会炮灰掉啦~】
【系统会继续为宿主提供帮助的~】
不是,你帮了什么?
三人面前,姜歌云低头不语,像是接受了无可奈何的命运。
接着不知那三人凑在一起做了什么,姜歌云的脖颈上多了一圈黑色的枷印。
那枷印触之微凉,不觉有异,只是时不时会变得灼烫,她至今还没摸索出来变烫的规律。
没有人告诉姜歌云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有着什么作用,不过她自己也或多或少猜得出来,横竖又是一死。
完成枷印后,谢、裴三人告诉姜歌云,他们要带着她进京,去见玄都监的“话事人”正仪公主。
姜歌云接下来的命运,也将由正仪公主来决定。
想决定姜歌云命运的东西又多了一个。
她突然有种债多不发愁的轻松感。
去见正仪公主,说不准是件好事。
毕竟,如果系统有任意改变这个世界的能力,何至于费尽周折放她的魂魄在这个地方做什么任务,自己去操纵那些“角色”不就好了?
一定有什么限制存在,而这限制,正是她需要找到的东西。
进京就进京,到了玄都监老巢,正好比比系统的能力更强,还是这个世界土著掌握的能力更强。
只要路上别花太多时间,还有一个一百天的死亡倒计时在等着她呢。
嗯,现在是九十九天了。
云水观主察觉到姜歌云的分神,这位刚刚经历了一场劫难的老太太仍旧是一番豁达和蔼的样子。
她关切地看了一眼姜歌云,而后对着谢、裴三人叹了口气:“我这把老骨头已没多少力气了,这次见你们,主要是为了送行,还有,歌云这孩子……老身不觉得歌云会是凶手。
“老身亲自与那怪物搏杀过,深知其性,若是借由那东西杀人,死者必定会被那东西吞掉,断无可能留有尸首。
“歌云不可能被那东西利用还能全身而退,更何况,歌云与素光向来交好……”
云水观主十分和气,平日里一直用“我”这个自称,在这番话中,她却刻意换用了“老身”。
想必是为了展现她的态度,维护姜歌云。
可惜,裴雪霄向来强硬,并不吃这一套。
他礼节性地一拱手,冷冰冰回道:“此事自有正仪公主圣裁,观主之意,在下会转禀公主。”
裴雪霄的回复在姜歌云的意料之中。
不过另一个疑问浮现在她的脑海。
姜歌云冷不丁问:“其他人,你们都已经放了吗?”
裴雪意未及细想,在她的哥哥阻止前脱口而出道:“对呀。”
“这样吗?”姜歌云的表情变得困惑,问:“你们能确定那些人不是凶手了?不是说由公主判断吗?不需要县狱继续羁押?”
“啊,”裴雪意听到她的问题,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说:“不用的,那些人身上没有‘死线’,而且葛生都那么说了……”
先不管那突然出现的陌生的词“死线”是什么意思,总归不会是那个叫Deadline的东西……
更关键的是,“葛生”?
姜歌云心中一动,这是素光侍女的名字。
素光之死,真是有很多她不知道的细节啊。
她正想顺势追问裴雪意葛生说了什么,裴雪霄已经反应过来,厉声喝止道:“裴雪意!”
裴雪意朝姜歌云吐了吐舌头。
见裴雪霄的视线扫过来,姜歌云状若什么都没意识到一般,无辜道:“怎么了?”
裴雪霄警告般看了姜歌云一眼,视线不经意扫过了她脖间的枷印,以及那一抹尚未痊愈的血线,他的眼神微不可查地闪烁了一下。最终,他什么也没说,移开了目光。
蓝衣少年转向云水观主道:“多亏观主神通,云水观中秽影已除,至于那香炉的来历,县衙自会详查,我等照夜使的职责已尽,观主不必远送。”
根据老观主的回忆,那秽影的附着物并不是谢、裴三人最开始设想的寝舍附近的物品,而是灵官殿中的一尊香炉。
那东西极擅变幻形态、隐匿气息,若不是法剑相助,观主恐怕也难以察觉,一番搏斗后,云水观主险险胜过那东西,将它除了去,只是这香炉究竟是哪位客人捐赠,一时半会儿尚无法查出。
眼见几人告别的流程快要走完了,姜歌云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对观主道:“观主可还记得那位程熙公子,他已下山了吗?”
系统警觉:【宿主为什么要问这个人的信息?】
姜歌云道:【不可以吗?】
在姜歌云回答的下一刻,她立刻感受到了熟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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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
同样是在胃部附近,像有什么不够锋利的、生锈的钝器在身体内部剜动,血肉与筋膜被绞得一塌糊涂。
不过这一次的疼痛没有不搭理系统那一次严重,是以,她只是面色苍白一瞬,眼中微微闪烁了一下,没有其他的反应。
系统警告道:【宿主不要有偏离任务的想法,系统随时可以纠正宿主的行为!】
她回道:【只是为了维护当前角色人设。】
系统道:【原来如此,下一次要提前说清楚嘛。】
说罢,系统不再干涉她的行动,但也并未对这次突如其来的惩罚进行任何解释与道歉。
这一插曲没有影响到姜歌云,她似乎没有察觉到那一刻的痛苦,注视着观主,眼中仍是浅淡的好奇和关心。
给系统记的这一笔,她迟早会还。
姜歌云现在虽说是被绑了——也算得上有饭票了,不过她没有忘记自己来涟州最初的目的,“寻亲”。
姜母曾讲过当时她救助程家人的经过,说是程父程母携一双儿女流亡至瀛州,程父不知所踪,姜母短暂收留了程母与两个孩子,两位母亲性情相投,于是为两家的孩子订下了亲。
如今暂时去不了程家,未来也难说,可她仍旧挂念程母与程熙的境况,素光的死……这些才是她问这个问题的原因。
趁着悲伤尚未完全侵袭,姜歌云强行止住自己的思绪。
云水观主露出和蔼笑容道:“观中凶险,封闭灵官殿前,我已安排借宿者分批尽数下山,如今云水观仍需修缮排查,尚未允准借宿者们返回,那位程公子想必早已随众人下山了。”
观主的记忆之中,确实是这样。
可是说出这番话后,老观主的心头像是盘桓了一片阴云一般,莫名的不安感缓缓滋生。
仔细回忆那位“程熙公子”,这种感觉更是明显,老观主暗自决定,今晚要去看看前辈留下的讯息,再联络下县衙,详询程家之事。
姜歌云点头:“多谢观主。”
她想来也是这样,这样也是好事。
虽只是短短一面之缘,但那程熙公子看起来性子颇为温润柔和,还是不要牵扯到这些事中为妙。
待见过正仪公主,若有机会重新回到涟州,她再去拜访程家母子吧。
姜母与素光俱已成了故人,她自身也凶多吉少,不为完成那个遥远缥缈的婚约,只愿那母子二人能平安顺遂。
来回几句间,谢既明已牵了马来。
姜歌云转头看去,颇有些无奈。
原以为这个世界中有那么多不凡的力量,必定会有非同一般的赶路手段,没想到还是车马。
姜歌云最后抬头看了眼山门,看了眼山中静立的云水观,这个她不知不觉已停留月余的地方。
她曾见着这里的枯枝如何缀满青叶,听着山鸟啁啾,由素光带着她认清了那些乍看之下千篇一律的小鸟……这之后,不知是否还有缘分见到此地的秋叶与冬雪。
姜歌云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眸中只剩一片沉静。
她迈步,向谢、裴三人走去。
只有三匹马,姜歌云径直走向了裴雪意。
不料,已端坐马背的蓝衣少女却向着她摇了摇头,伸手指了另一个方向。
姜歌云随着对方指的方向看过去,冷傲的少年尚未上马,正持着缰绳,眼神仍是一贯的冰冷,语气也一样:
“雪意不擅马术,带不了人。”
见姜歌云还没有动作,裴雪霄眉头微蹙,刻意停顿后,他加重了语气,带着命令的口吻道:
“姜姑娘,难道让本官请你上马不成?”
6. 行路难
裴雪意的整张脸几乎都皱在了一起。
不过她的样貌实在精致可爱,即使做出这种表情,仍然能看出几分俏皮,她吐了吐舌头道:“好干啊,还要吃这种东西几天啊……”
谢既明立即拿出了随身的水壶,手忙脚乱地递给裴雪意。
小姑娘软声道:“谢谢你小谢,我不喝。”
她的视线转到裴雪霄身上,刻意放软的声音又变得娇气了几分:“哥……我们还要赶路到什么时候?我能不能喝蜂蜜水啊?”
谢既明收回水壶,显得有几分尴尬。
他平日里对裴雪意很是殷勤,裴雪意对他的态度在这些天里也亲近了很多,但是显然还没有亲近到让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接受他的水壶的地步,尤其此时看起来有更好的选择。
姜歌云拍了拍手上的碎渣,把剩下的干粮重新包了回去,准备下一顿再吃。
听到三人的交流,她表面没有什么反应,暗自思索。
她知道大米和鸡血之类的东西会被用在一些驱邪仪式中,可蜂蜜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如果她记得没错,蜂蜜一般象征的是甜蜜、繁荣,用在祭祀中多一些……难道召魂仪式需要?
召魂仪式前的“安神茶”?
姜歌云看向裴雪意,对方似乎早有预料,见她看来的眼神,忽而向她一笑。
裴雪霄冷硬的声线中掺杂了几分无奈,显然早就料到自家妹妹会打这个主意,不由拧起眉心,训斥道:“带蜂蜜为的是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
说罢,他不经意瞥了一眼姜歌云,而后对着裴雪意教育道:“连嫌犯都比你有自觉。”
对于食物的口味,姜歌云确实是无所谓的,她没有什么追求美食的想法,毕竟平日里,她没有太多时间可以分给饮食。
硬要说她对吃的有什么偏好……
她比较喜欢吃起来方便省事,且足够营养,不至于让她生病花钱的食物,如果穿到的是未来星际,她会很乐意食用那种叫营养液的东西。
不过……
想到前不久裴雪霄在马背上那压低声音、带着审视的询问:“你是故意的吗?”
当时姜歌云不解,反问:“故意什么?”
他的声音轻飘飘传过来:“你知道自己的天赋,故意在关键时刻扰乱仪式。”
不完全对,姜歌云笑了。
想了片刻,她微微向前倾身,低语道:
“那裴大人要杀了我吗?你能杀得了我吗?”
那会儿刚刚上路,姜歌云还没有见识到,四人疾行赶路时,遇到一些拦路山匪或妖物,裴雪霄信手将其解决的样子。
如果已见到了对方的实力……
她还是说得出这话的。
有公主诏令,起码现在裴雪霄必不敢杀她,没什么可怕的。
嗯,没有。
自那次交锋后,两人已好久没有交谈。
这会儿能顺便让裴雪霄吃个瘪的话,姜歌云自然乐意。
她举手,语气平淡地附和道:“蜂蜜水?我也想喝。”
裴雪意正怏怏不乐地把没吃几口的干粮塞回包裹,听到姜歌云的话,跳起来说:“是吧是吧!”
裴雪霄看出姜歌云是故意的,冷声道:“既然如此,那你们两个一起做梦吧。”
话音落下后,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他的紧皱的眉心不知何时舒展开了。
三人的插科打诨让谢既明递出的那只尴尬的水壶得以不声不响收回,原本可能会陷入的僵硬氛围也已被消解殆尽。
四人各自整理一番,翻身上马,继续赶路。
整体来说,和裴雪霄共乘并没有姜歌云想象的那么痛苦。
马鞍足够宽大,只要不是颠簸得太厉害,两人的身体不会有任何接触。
况且裴雪霄不仅容貌精致漂亮,身上也熏了浅淡的、像是雪水般清冽孤寒的香,忽略掉一些东西之后,体验还算不错?
姜歌云一边乱想一边问系统:【按这个速度,还有几天能到京城?】
离她被系统抹杀,还剩九十四天。
姜歌云曾问过谢、裴三人,难道没有什么快一点的赶路方法吗?
裴雪意告诉她,有的。
准备充分的话,照夜使可以通过“幽冥借道”的仪式快速到达目的地:从出发地通过仪式进入另一个世界,再在那个世界找到正确的出口离开,便可以直接到达目的地。
可这个法子存在一定的危险性。
以三人目前的水平,借道而行进入另一个世界是可以的,至于能不能找到正确的出口、能不能活着回来,就难说了。
反正现在也不着急,公主给的时间很是宽裕,足够四人乘马赶回京城。
不着急吗?也是的。
毕竟不是谁都有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姜歌云有些苦中作乐地想,说什么“死线”,她这个才叫真正的死线。
系统的回复声也有些无力:
【预计还要10天。】
是的,这家伙竟然还会有无力的情绪,可见情绪系统之丰富,几乎……像个人了。
明明声线是无感情的机械音。
紧接着,这机械音陡然一转,带了几分挑唆感:
【宿主,你也想快点到京城的吧?大反派苏三太子现在肯定就在京城,到了京城,任务进度肯定能够快速推进!】
【叮咚!系统建议:不妨求助谢既明增加赶路速度哦~】
系统的意思显然不是拜托谢既明本人,而是他背后的那个“老爷爷”。
姜歌云当然……不准备采纳这个建议。
不用费多少心思就能推演出来,那个“老爷爷”要是知道了姜歌云知道他的存在,在帮助她之前,肯定会先试着抹除她这个隐患。
唯有她拥有足以与之平等对话的实力时,她才真正拥有与之谈判的资格。
难办啊……
不再理会嘟嘟囔囔的没用系统,姜歌云抓住身前人后背的衣料,轻轻拽了拽:“裴大人,最近的落脚点还有多远?带雪意小姐休息一下吧。”
落在最后的浅色马匹上,不擅马术的少女脸上又苦成了一团,紧握缰绳的手已勒出红痕。
离开云水观后,一路上也竟没有遇到雨天。
四人全力赶路,没有长久歇过脚,对于裴雪意这种大小姐来说,不适应也是很正常的。
裴雪霄的动作好似僵了一下,但实在微不可查,迅速变回了原本的节奏。
姜歌云听到他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有些闷闷的:“很快就到。”
*
到了能够看到小镇那一排排房屋具体形貌时,四人下马。
裴雪意自遥遥看到炊烟时便不住说自己要下来,被姜歌云以“望山跑死马”劝住,只好瘪着嘴又坚持了好一会儿,此刻双脚终于落在坚实的地面,她当即欢呼出声。
看到了落脚休息的曙光,姜歌云也不住喟叹一声,对着正安抚马儿的裴雪霄道了声:“多谢。”
裴雪霄没有回头看她,仍在专心整理着鞍具,淡淡回了一句:“不必自作多情,行程本就如此安排。”
姜歌云没心思和他继续聊天,随意回了一句“那也多谢”,快走几步,跟上已走到队伍最前端的裴雪意。
谢既明替裴雪意牵了马,少女先是张着双臂,像只出笼小鸟般向前跑了好几步,最终因为赶路辛劳,实在跑不动了,捶着腰换成了快走。
见姜歌云跟上,裴雪意活力不减地指向小镇后面的山:“阿云,从这里翻山过去应该会更快吧!”
小镇依山傍水,一面是开阔的官道,初夏时节,远处的山像是洒了抹茶粉的奶油顶,青意可人。
天色尚早,掠过几人的风有着白日的余温,却并不燥热,是恰到好处的习习凉风。
自那日召魂仪式上听到素光这么称呼姜歌云,裴雪意也开始用“阿云”喊她。
裴雪意这么喊,姜歌云其实并不适应,她不觉得两人的关系亲近至此。
不过叫都叫了,加上眼下气氛正好,她的心情也少见的放松了几分,顺着应道:“但愿如此。”
显然,姜歌云的运气显然没有好起来。
待得进了镇中,四人立刻觉察出不妙来。
镇外晴空万里,毫无起雾迹象。
可进了小镇,仿佛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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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另一个空间。
四人走着走着,不知从何时起,浓稠的白雾悄然弥漫,周遭的气温也随之骤降。
路上空无一人,只听得马蹄轻叩路面的声音。
裴雪霄把因兴奋走得靠前的裴雪意拽了回来,跟在裴雪意身边的姜歌云也放慢了些脚步,四人逐渐靠拢在一起。
裴雪霄拿起怀中铜镜,皱眉望去。
姜歌云看了一眼谢既明,他看起来也有些茫然,不过很快,这茫然便散去了,变成了一种……若有所思?
看到姜歌云看向谢既明的视线,裴雪霄轻咳了几声。
三人同时转向裴雪霄,等待他给出判断。
裴雪霄道:“并无异样,想是寻常雾气,我们及时找镇中人借宿,最迟明日正午,雾气就会散去。”
姜歌云跟着另外两人点头。
脖子上的枷印安安静静。
即使不如谢既明的那位“老爷爷”的“神通”,即使到现在都还因为一些莫须有的原因对她疑心甚重。
但裴雪霄总不至于分不出正常的雾气和妖鬼作祟。
不至于……吧?
“咦?”
裴雪意忽然发出一声细微的疑惑的声音。
姜歌云侧目看向她,等待她的反应。
姜歌云的两段记忆在这里都派不上什么用场。
是以,她也注意到了那路边的东西,但因不知道这东西在这片地方究竟正常不正常,所以也便不声不响。
此时看到裴雪意盯着那东西,满是困惑,这才确信自己的直觉不错,那东西的确古怪。
那东西,不,严格来说,是那些东西,镇中每户门口都有,是类似小土地庙一样的小神庙,差不多是成人齐腰那么高。
比起华夏风格的神庙,更像是东瀛路边的神社,得有八百万神明可供,才会有这么多神庙设立吧?
出于好奇,裴雪意径自朝着一个小神庙凑了上去,弯腰查探神庙内部的样子,裴雪霄很快上前,张口欲斥。
可裴雪意已完成了探索,直起身子,指着神庙道:“里面的神像长得都一样,这里设庙的方式好古怪。”
裴雪意疾步上前,拍下妹妹的手,厉声道:“不可妄语!还有,收起你的手指,忘了监正教你什么了吗?”
裴雪意停顿了一会儿,讪讪收回手指,辩解道:“不好意思嘛……这种想必是什么不入流的小仙吧,不打紧的啦。”
透过兄妹俩之间的缝隙,姜歌云看到了神像的样子。
塑像人的技艺平庸,这神像自然没有什么生动可言,不过能够看出神像是个青年模样,面容肃穆,其衣饰刻意刻画出了繁复感。
不止衣饰繁复,周围也像是完全不懂留白的美感一样,层层叠叠,挂满了些石雕的蝙蝠、幼童、蛇鼠装饰,像是把能想到的东西全部加给了这位“神明”……
邪神吗?倒不一定。
姜歌云记得,蝙蝠蛇鼠这些东西,在民俗中也有正面的含义。
神庙左右两边写着“五路进财,有求必应”。
搭建神庙的砖瓦破烂陈旧,神像上的漆却像是新刷过没多久一样,艳丽非常,乍看过去莫名诡谲。
更诡异的是,神像的双唇与双眼,皆涂着一层暗红色,石塑原本的颜色被尽数遮掩。
看着神像那低垂的双眼,姜歌云心中生出寒意……
这暗红色,真的是颜料吗?
谢既明忽然道:“姜姑娘,切莫妄动。”
姜歌云抬头,只见谢既明脸上有几分打扰到她的不好意思,他低声道:“在下担心姜姑娘不小心触犯禁忌,这才出言提醒。”
裴雪霄仍在教训妹妹:“听听你说的什么话,‘不入流的小仙’?‘小仙’又如何?我怎不知‘鹭’级照夜已狂妄到可以藐视仙家了?真触怒了未知存在,有你的苦头吃!”
裴雪意小声说了些“被供奉也不一定是仙家呀”之类的话,被兄长的视线盯了许久,不情不愿地认错。
谢既明提醒过姜歌云后,越过她向兄妹二人走去,指着远处藏于雾气中依稀可辨的“五味楼”招旗,建议道:“裴兄,我们不如去那里看看。”
7. 倚门笑
天色渐晚,镇中冷意蔓延。
姜歌云眯眼望了望那写着“五味楼”的招旗,依稀能看出那布原本是鲜红的,随着时间推移变成了现在的暗红色,其上黑色的字迹也已变得灰暗。
裴雪意显然也注意到了酒楼招旗的陈旧,面色狐疑,转头向谢既明问道:“这地方真的还在做营生吗?”
谢既明给不出肯定的回答,摊手无奈道:“总不好硬闯民居,只能先来这里看看了。”
裴雪霄在最前探路,谨慎观察了五味楼紧闭的大门,确定没有隐藏的陷阱,这才伸手敲门。
不多时,竟真有人来开门。
开门人神色恹恹,见到陌生的四张面孔,没什么精神的脸上闪过了惊讶,犹豫片刻后,或许是顾虑谢、裴三人身上深蓝色的官服,他最终还是拉开了大门,给四人让出了一些空间。
在裴雪霄的带领下,几人一齐进了五味楼。
目之所及,是普通小镇酒楼的样子,乏善可陈,装饰陈列皆无比陈旧,像是闭门谢客很久了。
姜歌云路过那开门人时,向他点头示意。
开门人看到她脖子间毫不掩饰的黑色枷印,畏惧般后退了几步。
姜歌云看到他这动作,这才想起自己现在看起来是比人家更诡异些,默默远离了开门人,绕到裴雪意身后。
裴雪意毫无所觉,见她过来,收回观察酒楼大堂的视线,笑眯眯挽住她的胳膊。
裴雪霄向着开门人略一拱手,代表众人发问:“店家,我等想要借宿一晚。”
开门人闻言满脸纠结,少倾,摆手道:“不行不行,我们闭店很久了,镇上也不会接待外客的,你们还是尽快离开吧。”
裴雪霄问:“镇上每家每户都不接待外客?”
裴雪意在一旁,听到这里,眼睛发亮:“此地莫非有什么禁忌?”
这话一出,开门人原就紧绷的神情更加难看了。
愤怒的他正要说什么,楼上忽然下来一个中年人,那人与开门人的面容有几分相似,不过比其年长许多。
中年人兴许是察觉到楼下的动静,过来看看情况,见开门人情绪激动,于是下来制止。
中年人站在开门人身前,对着四人打圆场道:“小儿不懂待客之道,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争执未起,对面就服软了。
裴雪霄没再说什么,略一点头道:“我等不欲为难二位,只是天色已晚,欲寻借宿之处。”
他刚解释完意图,对面的中年男性便笑开了,说:“原来如此,这有何难?镇中不接待外客……”
说到这里,裴雪意问道:“可是有什么困难?”
她做照夜使一定做得很开心吧,姜歌云无言看过去。
那中年人闻言也不恼,满面笑意道:
“我们的确不做生意了,不过可不是坏事,而是赚够了养老钱,懒得再操劳罢了,自打官道修通,本镇可是发了大财,家家户户安心享福,不做营生了,哈哈哈哈!
“诸位莫忧,镇上不接待外客,但山上的蕴灵山庄可以,且那庄主心善,分文不取,只为结个善缘,正适合诸位投宿。”
姜歌云的视线略过面前正躬身作揖的中年人,看到了那开门人,他似乎想要阻拦,却被他父亲按住,神情阴郁。
在两人注意到之前,她转而看向谢、裴三人。
裴雪霄正要说什么,一向沉默的谢既明一反常态地主动道:“既如此,我们上山瞧瞧吧。”
裴雪意得了中年人回答,更好奇了,正踮着脚左右看,看起来很想把那开门人叫出来再聊上几句。
裴雪霄见状,一把抓住妹妹,向着店家道:“多谢。”
四人转身离去,姜歌云突然被枷印烫了一下。
她稍作停顿,摸了摸脖子,落在三人之后。
待得枷印不再作祟,她转头向店内的两人点头作别。
店内没有点灯,天色幽暗。
中年男人面上的笑容和之前回话时一模一样,连嘴角的弧度都似毫无变化,简直像门口小神庙中那些不会动的塑像。中年人身后,开门人彻底隐藏在他的阴影中,再看不清样貌。
姜歌云放下摸着脖子的手,平静回身,跟着三人出了五味楼。
*
山不高,面积却不小,四人原以为要再赶路至深夜,没想到在天色彻底变暗前,便看到了蕴灵山庄的正门。
山庄内一片明亮,远远看去,像是为青山围了圈耀眼的珠链。庄门外无人值守,孤零零挂了两盏灯笼,照得外面的夜色更加浓稠。
谢既明主动上前叫门。
朱门沉默,门环与木门碰撞的声音回荡在寂静之中。
须臾,有人来应门,隔着大门,依稀可以听到门闩与门锁碰撞的声音。
来人从半开的朱门中探身向外瞧。
光线充足,开门的姑娘身上衣衫的桃红色清晰可辨。
她一身桃红与腰间翠绿的腰带搭配,原会显得有些俗气,可那姑娘肤色玉白,面如银盘,恰似画中人,竟衬出些雅致来。
那姑娘挨个打量了下四人,没有动作,保持着从门后探出的姿势问:“诸位是?”
谢既明忙不迭拱手,道了来意。
“竟是这样?”那姑娘捂唇笑了笑,道:“诸位真是死里逃生。”
裴雪意来劲了,挤上前问:“这话怎么讲?”
桃红色的姑娘道:“数日前,山下突发一场大火,镇上早就烧得干干净净了,哪里会有活人呢?”
*
瑶姬手执提灯,引着众人向庄园深处去。
回廊曲曲折折,目之所及尽是些花草树木,繁盛非常,错落有致。入夜后本该看不清那些造景,可不仅在回廊中,连廊外园中也挂着灯笼,花团锦簇的样子简直像要往人的眼睛里挤。
正在向众人介绍山庄的瑶姬注意到姜歌云的视线,姜歌云没有提问,似乎格外关注她的瑶姬便先以袖掩唇笑道:
“客人可是奇怪为何在无人的园中设灯?
“庄主说灯下观花别有一番意趣,于是庄内彻夜烧烛。且花儿们爱娇,如此这般,深夜也可临水自照。”
姜歌云不打算和瑶姬辩论“你不是花你怎么知道花喜欢这样”,因而只是一笑。
谢既明听到这番解释,倒是感触颇多:“有如此奇思,庄主真是个妙人!”
听到对庄主的夸奖,瑶姬又笑了:“……是吗?瑶姬会将客人的夸奖转告庄主。”
说到这里,不近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什么东西拖行的声音,“哗——”、“哗——”。
气氛瞬间有些僵持,众人的脚步也都停滞了片刻。
瑶姬面色不变,笑着拍了拍手,继续说:“正巧晚宴还有两位客人,今夜真是难得的热闹!”
姜歌云眨了眨眼,想到谢既明刚刚的附和。
按照系统的介绍,谢既明可不是个对风雅有追求的人。
联想到在镇中时谢既明便有意推进众人上山,姜歌云暗自提问:【系统?】
在山下镇中时,姜歌云也抽空喊过系统,可这家伙像是信号不好一样,回复很慢,这会儿进了蕴灵山庄,倒是好起来了。
姜歌云试探的询问刚一脱口,系统响应道:【宿主又有什么问题吗?】
姜歌云道:【是你吗?】
系统装傻:【系统没有理解宿主的问题。】
姜歌云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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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道:【我刚刚在想,究竟是原书剧情引得男主来到这里,还是你在暗中操作,你要是这么回答,这笔账我就算在你的头上了。】
系统奇道:【为什么说“引到这里”?那瑶姬姑娘不是说,山下才是死地吗?】
姜歌云顿住几秒,而后有些匪夷所思地说:【……要从这里开始解释吗?】
系统兴致颇丰:【宿主说说看?】
姜歌云简单回答:【有裴雪霄判断,山下雾气没有异常,他不至于在这种问题上撒谎或是出错;至于那中年人,想必只是为了甩掉麻烦,不想明着得罪身穿官服的人,引我们自寻死路……细节还有很多,总之,更有可能被一场大火解决的,是这蕴灵山庄。】
系统没有对姜歌云回答的内容有什么具体的回应,机械味儿十足地嬉笑了几声后,它道:【恭喜宿主,赶路时间可以大大缩短啦!】
【多亏宿主之前问了照夜使,系统才发现,还有幽冥借道这么好用的方法!】
【结合《玄都照夜》原著,聪明的系统把男主之后遇到的小副本提前了,这下能更快到京城了,宿主开心不开心啊!】
【叮咚,还有一个好消息!在蕴灵山庄时间的流速更慢,哪怕多停留几天,也会比直接赶路更快哦~】
姜歌云总算明白了进门后裴雪霄那凝重的表情究竟因何而出现了。
副本提前?谢既明现在有攻克这个小副本的能耐吗?
哎,无论如何主角肯定不至于死。
但她是真的很危险啊!
怎么她就那么倒霉,绑定上这种急功近利还一堆负作用的系统?!
姜歌云暗自叹了一口气。
沿路各色园子中花草繁盛,牡丹芍药、山茶紫薇,竞相吐艳,堪称美不胜收。
确定了此地不善之后,却总觉得连风都变得阴冷了几分,花草也似能把人吃了,美到近乎凶恶。
裴雪霄警惕了一路,姜歌云叹气的动作不大,却仍被他察觉到了。他定定看了一眼姜歌云,对她做了个口型,姜歌云分辨了一番,他说的应该是,“放心”。
“放心”?
嗯……如果铜镜能与玄都监联络,是不是可以直接求救?
思及此,姜歌云真的放心了一些。
瑶姬的视线掠过众人,在姜歌云身上定了片刻,而后道:“这里是梅园,只是梅花未开,暂未开放,到了梅园就快到宴厅了,诸位莫急。”
姜歌云抬眼扫过那白墙黑瓦、紧闭的木门,以及上面样式简单的铜锁。
此前经过那些亮堂的园子时,她还腹诽过烛火的不必要性,这会儿见到没有光照的梅园,黑色枝丫在夜空中划出些蛛网般的裂迹,打眼一看令人心底毛毛的,又不觉咂摸出些烛火的好来。
就算这里是个诡异的地方,亮一点总比黑黢黢要好吧!
待到终于到了目的地。
灯火更为明亮,几乎像是现代的夜市。
只是目之所及雕栏玉砌、富丽堂皇,毫无夜市的烟火气。
瑶姬将手中的灯笼递给一旁随侍的人,撩起珠翠串成的门帘,半转过身子道:“庄主已等着了,诸位请进。”
跨过门槛,姜歌云正要抬头观察坐于正位的庄主,可余光看到的一人,令她不由停住——
竟是程熙。
少年人仍是一身青衣,坐得端正,温和雅致,姜歌云第一次关注他的侧颜,这才发现,侧面看去,他不笑时似有些……
冷漠?
注意到门口的声响,程熙旁边席位上的少女早已回头,他却停了一会儿才转向几人。
视线正巧与望向他的姜歌云相撞。
两人俱是一愣,而后,程熙弯起唇角。
8. 花前会
穆槿这会儿仍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
不久前,她养的一只猫儿走失了。
在真切的着急和隐秘的兴奋中,她避开下人,顺着猫叫声离开了自家宅子,进了平日里绝对没有机会进的小巷子。
穆槿正为这小小的冒险和离经叛道开心,四下忽起了雾。
迷茫中,她胡乱朝着各种方向走了几步,四周风景变幻,她竟从城中小巷刹那间来到深山之中。
她终是意识到处境不妙,心中慌乱。
就在此时,穆槿看到了不远处青衣少年的身影。
他让穆槿想到了诗会夺魁的那些少年。
穆槿常常藏在帘后,偷眼望去,隔得太远,那些人的样貌她没有完全看清过,可是那周身的气度,便好似这少年人。
诗书般清雅,风度翩翩,拱手作礼时,又自有一番贵气。
虽是行在这不须细想就知道不对的地方,可他看起来与鬼怪没有任何关系,倒像是待她及笄时,父亲会为她选的夫郎。
穆槿跟在少年人身后,见他淡然叩开了那扇朱门,朱门后的侍女面无表情,呆立了一会儿,方侧身让开。
看到少年人进了山庄,穆槿也疾步跟了上去。
少年人像是此时才注意到她,回望了一眼,忽而笑了,说了一句:“殊途同归罢了。”
她不知道少年的意思,莫名不敢对视,羞怯地低下了眼。
接下来便是宴会。
这山庄的主人着实好客,财力也颇丰。
穆槿也算娇养长大,见识不浅。
可那宴厅珠帘上穿着的也罢,面前桌椅的材质也罢,匾额上的落款也罢,庄主身上挂的那串珠子也罢,甚至连随侍的那些下人身上的衣物……
都快比得上她身上了……
她暗自咋舌,心中惴惴,不知自己是闯进了什么神仙的宴会。也是,就得是这样的地方,才配得上让那少年人赴宴吧?
庄主正要向众人宣布开宴,有一小侍上前,与庄主低语了几声。
侧耳听到小侍的话后,庄主的脸凝固了一瞬,而后露出了夸张的笑意,几乎带着垂涎,把无意间看过去的穆槿吓了一跳。
她几乎立刻看向身边的少年人,对方仍是一派淡然。
庄主那表情似乎是穆槿的错觉,再看过去,中年男人已恢复了惯常的样子,眉宇间严肃沉着,就像穆槿的父亲。
他沉声而笑,说又有新客至。
珠帘脆声响,如雨落屋檐。
穆槿马上看向门口。
她一直有些挥之不散的不安,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听到有新客,她不自觉放松了不少,仿佛人越多,她便越能说服自己,这里是安全的。
瑶姬姑娘带来的有四位客人。
三人俱穿着照夜使的蓝衣,其上金色绣线被照得光华流转,似海上明月,波光粼粼。
穆槿不由一怔。
常人不知照夜使的存在,更遑论知道其官服之形制,只能根据大致样式猜测出是官员罢了。
可穆槿并非“常人”,她曾见过父亲接待照夜使,明明双方品级相同,父亲却礼节齐备、不敢疏忽。
有照夜使参与,这里果然是神仙的宴会吧!
穆槿终于展颜,低头动筷,不小心竟碰掉了杯盏。
意料中的碎裂声没有出现,杯盏被一个少女稳稳接住。
穆槿睁开眼,看到四人中那个她唯独没有细看的、衣饰朴素的少女。
透过少女的衣着,穆槿可以轻易判断她的家境。
平平无奇,不值一提。
这样的人,竟对眼前的奢华丝毫没有任何反应。
不安也好、艳羡也好,都没有。
少女双瞳沉静似黑色琉璃,这沉静与颓丧老气无关,更像是世事洗练出的坚定与澄澈,比她的外表更令穆槿印象深刻。
至于那脖子上的黑色印记……
穆槿往远离少女的方向坐了坐,勉强对着少女扬起一抹转瞬即逝的微笑。
【咦?】
系统又发出怪声了。
姜歌云把手中的小盏放回那姑娘的手边,朝着人家点了点头,不再关注,转而对系统道:【怎么了?】
系统:【按照原书的信息,这蕴灵山庄的庄主应该是个女的啊,怎么上面是个男的?】
接着开始咕哝一些“男主的后宫”、“绝美知性姐姐”、“送人又送宝贝”的话来。
神经。姜歌云懒得和它掰扯太多,只道:【都提前来了你指望没有变化?那要不你直接放我回我的世界吧。】
言下之意是,反正你觉得原书不会有改变,那要我做什么呢?
系统不作声了,不知道是不是又想办法作妖去了。
姜歌云入席,坐在那少女左侧,少女右侧是程熙。
面前的几案黑底红纹,看着像是什么漆器,光华浮动间,纹路似乎活了过来一般,色泽鲜明,一眼看过去时挺唬人的。
不过姜歌云没什么特别的感受。
且不说面前的一切过于“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她可是在博物馆见到过真国宝的。
裴家兄妹坐在她对面的席位,谢既明则落座在程熙对面。
几人也注意到了刚才那有掉落风险的杯盏,没有对姜歌云顺势选择的座位有什么意见。
主位上那中年男性脖子上带着长串的像是佛珠一样的东西,小巧精致。此间向来崇尚佛、道以及其它各式术法,庄主如此装束倒也不奇怪。
庄主说了些“欢迎诸位”、“入夜后要小心”、“望诸位乘兴而归”之类的话。
众人应声,各自将如何来到庄园一一道来。
找猫咪这种事还挺有趣的,有几分爱丽丝的味道。不过现在不是对这种事感兴趣的时候。
说实话,姜歌云有些不耐烦听。
她不住发愁,原本只需要担心自己的安危,这下好了,程熙也在,她可不想让素光的哥哥也遇到不测……唉。
食物正由不声不响的侍从们分好放在每个人身前,梅花盏中酒香清冽。
姜歌云总觉得那些侍人古怪。
竟能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是规矩森严,还是其他的什么缘故呢?
姜歌云抬眼看了下对面三人,发现那三人都动筷了,这才动作起来。
心有挂念,她便不自觉地向右看。
结果,不知程熙究竟是在看上位的庄主,还是在看她,两人的视线又碰上了。
姜歌云心中一动,她短暂垂眸示意,接着抬眼与程熙对视,伸向菜肴的筷子转而来到梅花盏附近,对着小盏空敲了三下。
本就是宴会,庄主也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一边享用美食,一边对着席间的众人道:“真是久违!早知道就不让夫人休息了,应该与诸位一同共享啊,哈哈!”
夫人?
怪异的庄园,怪异的庄主,还有庄主的妻子……
实在是很难不让姜歌云联想到那个经典的故事:《蓝胡子》。
富有的蓝胡子有很多妻子,娶了新妻之后,蓝胡子将家中所有的钥匙交给了她,叮嘱她绝对不可以打开其中的某一个房门。
因为门背后是无数前妻的尸体。
姜歌云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筷子和视线,向对面的三人看去。
她原以为裴雪意不善马术又兼奔波一日,一定早就没什么精神了,可裴雪意偏生越是这样的场合越有力气,刚才那会儿和庄主聊得最开心的就是她。
“夫人?”裴雪意问:“庄主的夫人想必也是位神妃仙子般的人物吧?”
庄主显然很受用,大笑几声后道:“可不是一位,诸位明早用餐时就能见到她们了,我这蕴灵山庄,藏的不仅是……不仅是世人艳羡的财宝,还有我这几位夫人!”
……姜歌云不语,已无力一个个吐槽,心想最好她们是真的能有明早。今晚最好不是她们的死期。
而且,今晚……
她不再多想,随着众人填饱了肚子。
*
夜深,未至三更。
庄主用作宴会的厅堂距离客人暂居的寝舍不远,因而从寝舍到梅园也不算太远。
沿路灯火通明,宴席的热闹犹在眼前,然而目之所及看不到一个人影,加之一路繁花,看久了让人眼睛脑子都不住疲惫,颇有几分怪谈般的核味儿。
姜歌云提着身侧的衣裙,小心前进。
与山庄各处煊赫如白日的景象不同,未开放的梅园一片幽暗,赴宴前路过时,姜歌云觉得此处有几分诡异,心说以后能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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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不来。
可情急之下,她那时实在想不到什么别的地点、别的方式了,别说别的方式,她已作出的晦涩暗示,尚不知程熙是否能看懂。
姜歌云在梅园正门旁的墙边站定,将自己的身影小心隐藏在阴影中。
云水观严格执行宵禁制度,常常把睡得极浅的姜歌云从梦中唤醒,来到这蕴灵山庄,竟也无法从中逃脱。
不过这里的恐怕不是什么无害的打更人。
在那单调重复的“咚——咚!咚!咚!”声音掩藏之下的,不是脚步声,而是什么东西在地上拖行的声音——
“哗、哗——”。
是刚入园不久听过的怪声。
这庄园究竟豢养了些什么东西来“看家护院”?
被这诡异的声音一激,姜歌云的心不由吊了起来。
已经三更了,程熙是不是根本没有看懂自己的暗示?
她是从《西游记》里学来的,菩提祖师敲了行者三下,行者便明白了师父的意思。
她看着他,空敲了三下梅花盏。
姜歌云想避开众人与程熙会面,好确定他的安危。
现在更危险的是她了。
听声音,那不知是不是打更人的东西离她越来越近了。
系统用怔忪的语调对她说:【宿主,系统不是万能的,你要是自寻死路,系统没有救助义务。】
你没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姜歌云不答,在那声音越来越近后,她迅速转身来到梅园门前!
木门上挂着一条锁链,锁链上有一把铜锁。
姜歌云拔下发间的一枚素簪,目光沉着,手上不停,几息之后,铜锁应声而开。
手心难以避免出了些汗,姜歌云胡乱在衣服上抹了抹。
她小心翼翼放开了些锁链,让梅园大门的缝隙足够她通过,迅速闪身进去,从门后重新掩上大门!
姜歌云轻靠着大门,刻意放缓呼吸,集中精力去听门外的动静,她狂乱心跳声几乎是在自己的耳旁响起,吵得不行。
系统奇道:【宿主还会开锁!】
姜歌云回它:【你招人不做背调?】
其实做了背调也没用,她没有专门“进修”过这种技能。
姜歌云大多数时间是独居,因而格外关注一些安全相关的“小妙招”。
这一招姜歌云在视频中看到过,好奇之下做过尝试。
不过也只有这种基础款的旧锁她会开,至于再深一些的开锁知识,她是完全不懂的。
路过梅园时姜歌云远远注意到了这锁的样式,留下了印象。
可她刚刚做的事情,是连那时候的自己都无法料到的。
门外的声音近了。
姜歌云抬眼看了看面前的梅园,黢黑一片,稍作沉思。
她决定按兵不动。
虽然她对那打更的东西有些好奇。
是游戏的话,她一定会点击窥视的视角的。
但是现实……还是饶了她吧。
不多时,门外的声音远了。
姜歌云向系统确认:【那东西走了吗?】
系统意兴阑珊回复道:【它没有发现宿主,已经离开了。】
将脑海中反复上演的回头杀画面挥开,姜歌云再度问了一声系统:【你还想让我做任务的吧?我在这里出事对你来说也不好吧?】
系统语调懒懒:【当然,宿主放心,真的走了。】
姜歌云这才长出一口气。
她转身轻轻推开梅园大门。
系统问她:【宿主到底为什么大半夜跑来这里?这里又没有什么……】
离开梅园,重新将一切复原,放下铜锁。
姜歌云转过身,再度打量了一番四周。
不见有人来。
系统的疑问在这个时候更是……
更是显得她像是个自作多情的家伙!
姜歌云有些烦了,心说她来找未婚夫,行了吗?
不过她不会这么回复系统,免得这家伙发疯,只随意敷衍过去。
低头拍了拍衣服,姜歌云准备逆着打更那东西的路线回到住处,另一个脚步声恰在此时响起。
她警惕抬头,见那青衣少年从重重光影中走来,温声唤她:“姜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