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衢尘》 第1章 残垣断壁 暴雨,如天河倾覆。 浑浊的浪头裹挟着断木、草屑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污秽,一次又一次,狠狠撞向大晟朝承平十四年的黄河堤岸。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堤身深处传来的沉闷呻吟,像是巨兽濒死的喘息。堤岸在无休止的冲刷下簌簌颤抖,岸基的泥土大块大块地被撕裂、卷走,露出底下更脆弱的结构。 “顶住!石笼!快!往豁口里填石笼!” 嘶吼声穿透震耳欲聋的雨幕和浪涛,来自一个浑身泥浆、几乎辨不清面目的人影。他正死死扒着一段被洪水撕开狰狞裂口的堤岸边缘,半个身子悬空,指挥着下方混乱的人群。雨水顺着他早已湿透、紧贴在身上的赭褐色粗麻短褐往下淌,勾勒出精悍而紧绷的背脊线条。这便是化名“石方”的匠师,谢垣。 脚下的堤坝,是数十年前草草修筑的旧工事,夯土松散,根基不稳,在这百年不遇的连绵暴雨和上游洪峰夹击下,早已摇摇欲坠。若此处溃决,下游百里沃野、十数万生民,顷刻间将化为泽国。 “石师傅!不成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河工,被泥水呛得连连咳嗽,声音嘶哑地喊道,“水太急!石笼刚下去就被冲走了!挡不住!这坝……这坝保不住了!”绝望像冰冷的河水,浸透了每一个在堤上挣扎的人。 谢垣猛地扭过头,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泥污,露出一双深陷却异常锐利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像在审视一件亟待修复的巨大器物。他抹了把脸,目光迅速扫过汹涌的浊浪、被冲得七零八落的石笼、以及堤坝上那道越来越宽、仿佛巨兽咧开嘴的裂缝。 “保不住也得保!”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风雨,“赵七爷!听我的!换沉排法!” “沉排法?”老河工赵七一愣,布满沟壑的脸上满是惊疑,“那……那是啥?俺们祖祖辈辈都是用石笼堵口子……” “石笼单个体量太小,水流太急自然冲散!”谢垣语速极快,不容置疑,“沉排法!把石笼用粗麻绳和韧木排纵横串联,结成大网!要快!十笼一联!沉入豁口下游,斜插水底,以网阻水,缓其冲势!” 他一边吼着,一边猛地从泥水里站直身体,全然不顾脚下堤岸的剧烈摇晃。他指向堤坝内侧一片相对平缓的洼地:“陈主簿!带人!立刻把那边堆着的备用石笼拖过来!还有麻绳!所有能用的麻绳!快!”被点名的县衙主簿早已面无人色,此刻被谢垣那不容抗拒的气势所慑,连滚爬爬地招呼人手去了。 谢垣不再多言,一个箭步冲到豁口最危险处。这里的水流最为狂暴,浑浊的浪头裹挟着令人胆寒的力量,堤岸的泥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他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倒在湿滑冰冷的泥泞里,身体前倾,几乎将整个上半身都探了出去,目光死死锁住那不断扩大的裂缝深处。雨水猛烈地抽打着他,泥浆溅满了他的脸和脖颈,渗入粗糙的衣领。他浑然不觉,只是伸出沾满泥污的手指,在剧烈颤抖的堤坝边缘飞快地比划、丈量,仿佛在触摸着大地痛苦的脉搏,计算着它还能承受多久的撕扯。 “石师傅!危险!”几个民夫惊恐地喊道,想要上前拉他。 “别过来!”谢垣头也不回地厉喝一声,“看好你们的位置!石笼!绳子!” 他的镇定如同定海神针,强行压下了堤上蔓延的恐慌。民夫们看着那个跪在死亡边缘、专注于丈量裂口的身影,一股莫名的力量从心底涌起。赵七爷狠狠一跺脚,布满老茧的手用力一挥:“听石师傅的!都动起来!结网!快!把命都豁出去!” 混乱的场面骤然有了主心骨。民夫们吼叫着,在泥水中连滚带爬。粗重的麻绳被拖拽出来,坚韧的木排被迅速抬来。在谢垣精准而快速的指令下,一个个沉重的石笼被绳索和木排巧妙地捆绑、串联。他时而跪地观察水势,时而起身冲到人手不足处,亲自动手捆扎绳索。他动作迅捷而稳定,手指翻飞间,一个个复杂牢固的绳结便已成形,那是在无数工程中磨砺出的本能。他那身赭褐色的粗麻短褐,在灰暗的暴雨中,像一块沉默而坚韧的岩石。 “第一排!左斜三十度!沉!”谢垣嘶声下令。 十几个壮汉喊着号子,将第一个由十个石笼串联而成的巨大沉排,奋力推向豁口下游的指定位置。沉重的石笼带着巨大的惯性砸入狂暴的浊流,激起冲天水柱。沉排入水,并未立刻被冲走,而是顽强地斜插在河床上。湍急的水流被这巨大的障碍物阻挡、分散,虽然依旧汹涌,但冲向下豁口中心的力量明显减弱了一丝! “成了!稳住!”赵七爷狂喜地吼起来。 “还不够!”谢垣紧盯着水流变化,脸上毫无喜色,“第二排!跟上!右斜三十度!交叉沉入!压住第一排!” 更多的沉排被迅速组装、推入。谢垣在堤岸上奔走指挥,身影在雨幕中时隐时现。他根据水流的每一次微妙变化,不断调整着沉排的角度和位置。“左边用力!绳子绷紧!”“右边再加两个笼子!”“沉!快沉下去!”他的指令清晰而果断,在风雨中如同战鼓。 当第五个巨大的沉排交叉着沉入预定位置时,奇迹发生了。原本直冲豁口、势不可挡的狂暴水流,被这数道斜插河底的巨大石网强行分割、扭转、消解。冲击豁口的水势肉眼可见地缓和下来!堤岸那令人心悸的颤抖也减弱了! “堵!快!用石笼和沙袋堵住豁口!”谢垣抓住这宝贵的时机,声音因长时间的嘶吼而沙哑,“快!” 民夫们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吼,扛起石笼和沉重的沙袋,不顾一切地冲向那道狰狞的裂口。石块、沙袋雨点般砸向豁口,迅速填补着被洪水撕裂的伤口。谢垣也冲了上去,和民夫们一同肩扛手抬。沉重的石料压在他肩头,泥浆灌满了他半旧的麻布鞋,每一步都深陷泥泞。他那赭褐色的身影,在奋力抢险的人群中毫不起眼,却又像一块磁石,牢牢吸附着所有人的力量。汗水混着冰冷的雨水从额角滚落,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他抬手用同样泥泞的袖子狠狠一抹,目光依旧死死锁住填补的进度。 豁口在众人拼死的努力下,一点点被合拢、压实。堤岸深处那令人不安的呻吟声,终于渐渐低沉下去,被风浪的咆哮所掩盖。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筐混合着碎石和粘土的“三合土”被夯实进豁口缝隙时,堤上爆发出一片混杂着哭泣和嘶哑欢呼的声浪。人们精疲力竭地瘫倒在泥水里,相互搀扶着,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谢垣独自一人退到稍高处一段相对完好的堤岸上,背对着喧嚣的人群。他缓缓蹲下,双手撑在冰冷的、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石堤上,肩背微微起伏,大口喘息着。冰冷的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砸在身下的石头上。他抬起手,看着自己那双布满泥污、指节粗大且带着几处新鲜擦伤的手掌。这双手,丈量过山川,绘制过河图,搅拌过石灰糯米浆,也无数次在危难中挽狂澜于既倒。父亲谢秉直那双同样布满匠人印记的手,曾握着他的小手,在沙地上画出第一道堤坝的草图……记忆如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身体的疲惫。 “石师傅!石师傅!”陈主簿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谄媚,由远及近,“您真是神了!活神仙啊!要不是您,这下游……”他跑到谢垣身边,搓着手,脸上堆满了笑。 谢垣没有回头,只是慢慢站起身。他高大的身躯在风雨中显得有些孤峭,赭褐色的粗麻短褐紧贴着身体,勾勒出沉稳的轮廓。他望着堤下暂时驯服的浊流,以及远处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如同蝼蚁般渺小却依然顽强存在的村落轮廓。万家灯火,系于此堤。 “职责所在。”他打断主簿的奉承,声音低沉而平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堤坝只是暂时稳住。根基已损,需尽快上报工部,调拨钱粮物料,汛后彻底重修此段。否则,隐患仍在。”他转过身,目光落在陈主簿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陈主簿心头莫名一紧,仿佛被看穿了什么。 “是是是!下官明白!立刻具表上奏!”陈主簿忙不迭地点头哈腰,眼神却有些闪烁,“只是……这钱粮物料,层层报批,恐怕……” 谢垣没有理会他的潜台词,目光越过他,看向堤下正在收拢工具、相互搀扶着下堤的疲惫民夫。他们佝偻着腰,在泥泞中艰难跋涉,脸上刻满了与天争命后的麻木和深深的疲惫。每一次险情,冲在最前、流血流汗的是他们,而最终能获得多少抚恤,却往往渺茫难知。 “陈主簿,”谢垣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声,“堤上民夫,凡今日出力者,按例双倍发放工钱、饭食。伤者,延医用药,费用县衙先行垫付。”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人命关天,不可轻忽。你,亲自督办。”最后几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陈主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对上谢垣那深潭般的眼睛,心头一寒,连忙低头:“下官遵命!定当……定当妥善安置!” 谢垣不再看他,转身,沉默地沿着泥泞的堤岸,朝着临时搭建的简陋工棚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踏得极稳,泥水在脚下发出噗嗤的声响。风雨依旧,将他赭褐色的背影勾勒得如同一座移动的山岳。 工棚里弥漫着湿木头、汗水和劣质草药混合的沉闷气味。几个受伤的民夫躺在草席上呻吟,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郎中正带着徒弟忙得团团转。谢垣避开人群,走到角落自己那堆简单的行李旁。行李不过是一个磨损得厉害的旧藤箱和一卷铺盖。他脱下早已湿透沉重的外衫,露出一件同样洗得发白、肘部打着同色补丁的里衣,肌肉的线条在单薄布料下若隐若现。他拧干外衫的水,随意搭在旁边的木架子上,然后默默地从藤箱里拿出一块干硬的麦饼,就着皮囊里的冷水,慢慢咀嚼起来。疲惫如同无形的潮水,从四肢百骸深处涌上来。 “石师傅,”一个身影掀开草帘走了进来,是赵七爷。他换了身稍微干爽些的破旧褂子,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粗陶碗,“喝口姜汤吧,驱驱寒气。今天……多亏了您。”老河工的语气充满了由衷的感激和后怕。 “七爷客气了。”谢垣接过碗,粗糙的陶壁传递着暖意,“是大家伙儿拿命拼下来的。”他啜饮了一口辛辣的姜汤,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稍微驱散了体内的寒意。 赵七爷叹了口气,在谢垣旁边的木墩上坐下,掏出旱烟袋,却没有点燃,只是拿在手里摩挲着。“这坝啊……十年前那次大修,用的料就不行!俺们当时就嘀咕,那石头,看着还行,可一凿下去,里面尽是酥的!根本顶不住水泡!可惜啊……”他浑浊的眼睛望向棚外依旧滂沱的雨幕,声音低沉下去,“没人听俺们这些老河工的屁话。结果……唉!造孽啊!” “酥石?”谢垣咀嚼麦饼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眼。他想起父亲谢秉直当年在工部水部司任主事时,曾力主制定更严格的河工物料标准,尤其强调石料的质地必须坚密耐蚀……“十年前……那次大修,是谁主理?” 赵七爷摇摇头:“上头的事,俺们哪知道那么清楚?只听说是个京城来的大官督办,阵仗不小,银子流水似的花……可这堤……”老人没有说下去,只是又重重叹了口气,饱含了无尽的悲凉和嘲讽。 谢垣没有再问,只是默默地将剩下的麦饼塞进嘴里。粗糙的颗粒摩擦着喉咙,带着一丝苦涩。棚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他起身,从藤箱底层摸出一个油纸包。打开层层包裹,里面是一套半旧的木工绘图工具——墨斗、角尺、刻刀,还有几支用得很短的炭笔。他拿起一支炭笔和一块刨光的薄木板,走到棚子中央唯一一张还算平整的破木桌前,就着昏黄的油灯光线,开始勾勒。炭笔在木板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他眼神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风雨喧嚣都已远去。笔下渐渐呈现出方才险堤的轮廓、水流的走向、沉排的位置、以及他观察到的堤坝内部结构的薄弱点。线条简洁而精准,每一个细节都凝聚着他对这方水土的深刻理解。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在棚外停下。草帘被掀开一条缝隙,一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完全看不清面目的身影闪了进来,雨水顺着蓑衣滴落在泥地上。那人迅速扫视了一下棚内,目光落在角落里的谢垣身上,快步走了过来。 谢垣停下了笔,没有抬头,似乎早已料到。 来人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个用厚厚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小物件,迅速塞进了谢垣搭在架子上的那件湿漉漉的赭褐色外衫口袋里。动作快如鬼魅,除了谢垣,几乎无人察觉。 “文渊阁……重开……速归……”一个极低、极沙哑,仿佛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在谢垣耳边飞快地吐出几个破碎的词句,轻得如同幻觉。 那人做完这一切,没有丝毫停留,如同来时一样突兀,转身就融入了棚外的黑暗雨幕之中,消失不见。 棚内依旧喧嚣,伤者的呻吟、老郎中的嘱咐、民夫疲惫的交谈,混成一片。无人注意到这短暂的插曲,除了赵七爷似乎朝这边瞥了一眼,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随即又低下头,继续摩挲着他的旱烟袋。 谢垣握着炭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架子上的外衫口袋。油布包裹的轮廓,在湿透粗糙的赭褐色布料下,显出一个方正的棱角。 文渊阁……京城…… 他放下炭笔,走到架子旁,伸手探入那湿冷的口袋。指尖触碰到那坚硬冰凉的油布包裹。他没有立刻拿出来,只是隔着油布,感受着那物件的形状。一种深埋于心底的冰冷悸动,如同蛰伏的毒蛇,在暴雨的潮湿气息中,悄然苏醒。 他抽出包裹,背对着棚内众人,借着油灯微弱的光,一层层剥开厚实的油布。最里面,是一封同样被油布封裹得严严实实的信。信封是寻常的桑皮纸,没有署名,只在封口处,压着一枚小小的、图案奇特的火漆印——形如一只展翅欲飞的青鸾。 谢垣的目光在那火漆印上停留了一瞬,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锐利的光。他小心地拆开封口,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笺。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字迹却异常熟悉,带着一种久违的、刻骨铭心的痕迹: 垣儿: 文渊阁重缮在即,机不可失。旧库房深处,或有汝父遗物线索。慎之,切切。 没有落款。 谢垣捏着信笺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纸张粗糙的触感,却像烧红的烙铁,灼烫着他的掌心。十年了。整整十年颠沛流离,隐姓埋名,以手中之尺规,丈量山河,以血肉之躯,搏击风浪。他以为已将那份蚀骨的沉痛与仇恨深深埋藏于每一次垒石、每一道夯土的专注之下,埋藏于这身赭褐粗麻之下。 可这寥寥数语,如同惊雷,瞬间撕裂了所有看似坚固的堤防。父亲谢秉直临刑前那双悲愤欲绝又饱含嘱托的眼睛,母亲绝望的哭喊,家族倾覆时那遮天蔽日的血色……无数破碎的画面伴随着堤坝下依旧咆哮的洪水声,汹涌地冲撞着他的脑海。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薄薄的信笺在他掌心被揉成一团,指关节发出轻微的脆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将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激荡压了下去。十年磨砺,早已教会他如何将惊涛骇浪锁在深潭之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工棚里混杂着汗味、草药味和湿木头的气息涌入肺腑,冰冷而浑浊。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将那团皱巴巴的信笺重新展平,小心翼翼地折叠好,连同那枚青鸾火漆印的碎片,一起塞回油布包裹的最里层。然后,他将这个小小的包裹,紧紧按在了自己赭褐色粗麻里衣的胸口内侧,紧贴着剧烈跳动的心脏。 冰冷的油布紧贴着温热的胸膛,形成一种奇异的对峙。 他转过身,重新走回那张破旧的木桌前。油灯的火苗被棚外灌入的风吹得剧烈摇晃,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拿起那块画着堤坝草图的木板,目光落在那些代表根基脆弱、内部结构濒临崩溃的线条上。风雨飘摇的旧堤,与风雨飘摇的旧案,在这一刻,诡异地重叠。 谢垣拿起炭笔,在那张堤坝草图的下方,重重地划下一道粗砺的、仿佛要破开木板的横线。 工棚外,暴雨依旧不知疲倦地冲刷着刚刚经历过生死考验的堤岸。浑浊的黄河水,裹挟着上游的泥沙与折断的草木,在沉排构筑的屏障前不甘地咆哮着,打着旋,最终无可奈何地向下游奔涌而去。远处,被雨幕笼罩的村落,点点昏黄的灯火在风中摇曳,脆弱却又顽强地亮着。 谢垣站在昏黄的灯光边缘,赭褐色的身影仿佛融入了身后深沉的黑暗。他望着棚外无边的风雨,眼神幽深如古井。那井底,不再是单纯的匠人之心,而燃起了一簇幽暗而执拗的火苗。十年漂泊,尺规之下,垒的是安身立命的根基,绘的是江河湖海的脉络。而此刻,一条通向京城漩涡、通向尘封血案、也通向未知风暴的路,已在那张揉皱又展平的信笺上,无声地铺开。 第2章 京门匠影 黄河的浊浪与暴雨的咆哮终于被远远抛在身后。十数日的跋涉,风尘仆仆,谢垣抵达了大晟王朝的心脏——京城。高大的城门在晨光中巍然矗立,厚重的包铁门扇敞开着,吞吐着南来北往的人流车马。喧嚣的市声、混杂着食物蒸腾的热气、牲畜的气味、脂粉的甜香以及某种说不清的、属于权力中心的浮华气息,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将他裹挟。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肘部打着同色补丁的赭褐色粗麻短褐,脚上是沾满泥点、边缘磨损的半旧麻鞋。背上一个沉甸甸的旧藤箱,里面是他的全部家当:几件换洗衣物、绘图工具、几本翻得卷边的营造典籍、几包备用的药材和干粮。这副模样,混迹于推着独轮车的小贩、挑着柴禾的农夫、牵着驮马的行商之中,毫不起眼,如同投入浩瀚江河的一粒微尘。 穿过深邃的门洞,光线骤亮。眼前豁然开朗,一条笔直宽阔、青石铺就的御街向远处延伸,两侧店铺林立,朱漆彩绘的招牌旗幡在微风中招展。绫罗绸缎、珠玉珍玩、各色吃食的香气扑面而来。衣着光鲜的达官贵人乘着华盖马车或精致小轿,在仆从前呼后拥下招摇过市;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们摇着折扇,谈笑风生;身着皂隶服色的衙役按着腰刀,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人群。这里是权力的舞台,财富的渊薮,也是**的泥沼。 谢垣微微眯起眼,适应着这突如其来的繁华与嘈杂。他并未像初次进城的乡人般左顾右盼,脸上也无惊叹之色。那双深陷的眼眸沉静依旧,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古潭,映照着眼前这煌煌盛景,也映照着其下涌动的暗流。他微微侧身,避开一辆疾驰而过、装饰华丽的四轮马车带起的烟尘,目光扫过街角几个蜷缩在墙根、衣衫褴褛、目光呆滞的乞丐。其中一个妇人怀中抱着的孩童,面色蜡黄,正有气无力地咳嗽着。富贵与贫瘠,光鲜与污秽,在这条御街两侧,形成刺眼而无声的对比。 他沉默地汇入人流,沿着御街向东行走。脚步沉稳,每一步都踏在坚实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藤箱的重量压在肩头,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文渊阁。 作为皇家藏书重地,文渊阁位于皇城东南隅,紧邻国子监,自有一股庄严肃穆之气。当谢垣循着记忆和路人的指点,终于站在那熟悉的、爬满岁月青苔的高大围墙外时,午后的阳光正斜斜地打在紧闭的朱红大门上。门楣上悬挂着御笔亲题的“文渊阁”鎏金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透着不容侵犯的皇家威仪。 然而,阁楼本身却显出几分颓唐。几处飞檐上的琉璃瓦明显残缺,檐下斗拱的彩绘也剥落得厉害,露出灰暗的木胎。几扇高大的雕花木窗歪斜着,窗纸破损,在微风中发出呜呜的哀鸣。院墙内隐约传来人声、敲打木石的声音,显然修缮工程已然开始,只是这动静,在皇家禁地的静谧中,显得有些突兀和杂乱。 谢垣并未直接上前叩门,而是在阁楼对面一处相对僻静的巷口停下脚步。巷口有棵枝繁叶茂的古槐,虬曲的枝干投下大片浓荫。他将藤箱轻轻放在槐树隆起的粗壮根须旁,背靠着斑驳粗粝的树干,目光沉静地望向那扇紧闭的朱门和围墙内探出的几根搭着脚手架的竹竿。十年了,物是人非,唯有这承载着帝国智慧的书楼,依旧沉默地伫立,却也难掩岁月的侵蚀。 他解开腰间一个同样磨损的水囊,仰头灌了几口清水。凉水滑过喉咙,暂时压下心头的微澜。文渊阁,父亲当年案牍劳形之地,也是他幼时偶尔得以随父进入、在浩瀚书海中流连忘返的圣地。那些弥漫着墨香和尘埃味道的巨大书架,那些被父亲小心翻阅、批注的珍贵典籍……记忆的碎片带着温热的刺痛感,再次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水囊粗糙的皮面。 巷子深处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粗鲁的呵斥。 “快走快走!别在这碍事!” “官爷,求求您……就这点工钱,家里娃儿还等着买药……” “少啰嗦!工期延误,上头怪罪下来,谁担待?再磨蹭,一个子儿也别想要!” 谢垣循声望去。只见几个穿着短褂、满身尘土和汗渍的工匠,正被一个身着深青色吏员服色、身材微胖、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人推搡着赶出巷子。那吏员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鄙夷,手里掂量着一个瘪瘪的钱袋。 “陈主簿!您行行好!”一个头发花白、背脊佝偻的老木匠苦苦哀求,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颤抖着伸向钱袋,“这工钱……说好的一天三十文,这才二十五文……还、还少了一半啊!” “一半?”那被称作陈主簿的吏员三角眼一翻,声音尖利起来,“老刘头,你老眼昏花了吧?这钱袋里可足数!是你自己点错了!耽误了抬梁的时辰,没扣你工钱已是格外开恩!快滚!再闹,明日别来了!” 老木匠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浑浊的老眼里溢满了屈辱的泪水:“你……你血口喷人!明明……” “明明什么?”陈主簿猛地提高嗓门,上前一步,几乎要戳到老木匠的鼻子,“再敢胡言乱语,污蔑朝廷命官,小心把你送进大牢吃板子!”他身后的两个衙役也凶神恶煞地向前逼近一步。 老木匠和几个工匠被这气势所慑,敢怒不敢言,只能悲愤地低下头,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点微薄的工钱,是他们养家糊口的命根子,此刻却被克扣得如此明目张胆。 谢垣的目光落在陈主簿那张油滑的脸上,又扫过老木匠那双布满伤痕、因常年握斧凿而变形的手。一股熟悉的、冰冷的怒意,如同地底的暗流,在他胸中悄然涌动。这双手,和他刚刚离开的黄河堤岸上那些民夫的手,何其相似!都在为一口饭食、一方安身之地而挣扎,却总被无形的权力之手轻易扼住喉咙。 他放下水囊,脚步无声地移动,高大的身影在槐树的阴影下显得格外沉静。他走到那群工匠和陈主簿之间,并未去看那趾高气扬的吏员,而是对着那老木匠刘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老师傅,方才抬的那根梁,可是后殿东南角的那根金柱大柁?” 刘头一愣,没想到突然有人问这个,下意识地点头:“是……是的,就是那根最大的。” 谢垣的目光越过陈主簿,投向文渊阁围墙内隐约可见的脚手架顶端:“那根大柁长两丈四尺,径宽一尺二寸,楠木材质,因年久受潮,根部已有细微白蚁蛀蚀,左下方第三道榫卯接口处,因受力不均,隐有裂痕,长约半寸,深约三分。”他的话语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实,每一个数字都精准无比。 刘头和几个工匠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衣着朴素的陌生青年。陈主簿也愣住了,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三角眼狐疑地上下打量着谢垣:“你……你是何人?在此胡言乱语什么?” 谢垣这才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陈主簿身上。那眼神平静得像深秋的湖水,却让陈主簿没来由地感到一丝寒意。“在下石方,听闻文渊阁修缮招募匠师,特来应募。”他微微一顿,视线转向陈主簿手中那个明显分量不足的钱袋,“至于工钱,主簿大人既言足数,何不当众清点,以正视听?也好安诸位师傅之心,免生口舌,延误了真正的工期。” 他的语气不卑不亢,既点明了工匠们被克扣的事实,又给了陈主簿一个看似体面的台阶——当众点清。然而,这台阶却像一根无形的针,扎在了陈主簿最心虚的地方。 “大胆!”陈主簿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恼羞成怒,“你一个来历不明的匠人,也敢质疑本官?什么白蚁蛀蚀,什么裂痕三分,信口雌黄!我看你就是来捣乱的!来人!给我……” “慢着!” 一个清朗而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巷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年轻官员。他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身形挺拔如修竹,穿着一身簇新的竹青色七品文官常服,腰间系着素银带,头戴乌纱,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一股天生的正气与锐利。此刻,他那双明亮的眼睛正严厉地扫过陈主簿和他手中那个瘪瘪的钱袋,最后落在谢垣身上,带着审视和探究。阳光透过槐树叶隙,在他清癯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更衬得他气质清冷,如松如柏。 陈主簿一见此人,嚣张气焰顿时矮了半截,慌忙躬身行礼,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哎哟,是沈御史!您……您怎么到这儿来了?”他额角瞬间渗出了冷汗。沈青梧,新晋的监察御史,虽品级不高,却掌风闻奏事、纠劾百官之权,是清流中的后起之秀,以刚正不阿、不畏权贵闻名。被他撞见克扣工钱这等事,麻烦不小! 沈青梧并未理会陈主簿的谄媚,目光锐利如刀:“陈主簿,方才争执,本官已听清一二。工钱之事,关乎匠户生计,朝廷法度,岂容儿戏?你手中钱袋,是否足额,当众点清便是。若真有克扣,按《工律》,该当何罪,你身为工部主簿,想必清楚。”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石般的质地,敲打在陈主簿心头。 陈主簿冷汗涔涔而下,拿着钱袋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在沈青梧锐利的目光逼视下,他再无狡辩的余地,只得哭丧着脸,哆哆嗦嗦地打开钱袋,将里面可怜的几十枚铜钱倒在手心,一枚一枚地数起来。铜钱碰撞的叮当声,在寂静下来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二、二十五文……还有五文……”陈主簿数完,脸色灰败,声音细若蚊呐。事实胜于雄辩。 沈青梧冷哼一声,不再看他,转而看向那老木匠刘头,语气稍缓:“老师傅,工钱短少几何?” 刘头激动得老泪纵横,颤巍巍地伸出五根手指:“回……回大人话,短……短了五文!整整五文啊!” 沈青梧微微颔首,目光再次转向如坐针毡的陈主簿,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即刻补足!今日在场所有工匠,工钱一律按契约足额发放,若有短缺克扣,本官定当具本参劾,严惩不贷!”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几个面露喜色的工匠,“尔等安心做工,朝廷法度,自有公断。” “谢青天大老爷!谢青天大老爷!”刘头和工匠们感激涕零,连连作揖。 陈主簿如蒙大赦,又羞又怕,慌忙从自己袖袋里掏出铜钱补上,嘴里不住地应承:“是是是!下官糊涂!下官该死!这就补!这就补!”他手忙脚乱地分发着铜钱,再不敢有丝毫怠慢。 沈青梧这才将目光完全投向一直沉默伫立的谢垣。眼前这青年,衣着寒素,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异常沉静深邃,仿佛能洞穿一切浮华表象。方才他精准指出大柁隐患的话语,绝非寻常匠人所能道出。 “你叫石方?”沈青梧开口,语气虽不再严厉,却依旧带着官威和审视,“方才所言大柁隐患,你是如何得知?可有凭据?” 谢垣微微躬身,行了一个不卑不亢的平民礼:“回大人话,在下行走四方,略通营造。观此楼飞檐垂脊角度、檐下阴影分布,以及方才听匠人提及抬梁方位,结合楠木常见病害与受力薄弱点,推演可知。”他的回答简洁明了,既未夸大其词,也回避了具体如何观察的细节,显得务实而谨慎。他从怀中取出一块薄木板,正是那日在黄河工棚中所绘草图的反面,上面用炭笔勾勒着文渊阁的简略结构,并在东南角大柁位置标注了几个小字:“蚁蚀微隙,卯口隐裂?”旁边还有几个简略的尺寸数字。 沈青梧接过木板,目光扫过那简洁却力透木背的炭笔线条和精准的标注,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绝非纸上谈兵,而是真正浸淫土木多年的行家手笔。图纸虽简,却直指要害,那份敏锐的洞察力和对建筑构造的了然于心,令人心惊。 “仅凭外观推演,便能如此精准?”沈青梧的语气缓和了些,但疑虑未消,“此阁乃皇家重地,修缮工程非同小可。你既来应募,可有保荐?师承何处?”他本能地警惕着这个来历不明、技艺却深不可测的匠人。工部这潭水深不可测,任何突然冒出的“能人异士”,都可能带着不为人知的目的。 “无师无门,乡野粗鄙之人,凭经验糊口罢了。”谢垣的回答依旧平淡,眼神坦然地对上沈青梧探究的目光,“保荐亦无。唯求一试,以手中技艺,为修复古阁略尽绵薄。若大人不弃,可命人查验那根大柁,便知在下所言非虚。” 他的坦然和自信,反而让沈青梧一时语塞。对方既无攀附权贵之心,也无夸耀师承之意,所求似乎真的只是凭本事谋一份修缮的差事。但那份过于沉静的气质,以及面对官员时不卑不亢的态度,总让沈青梧觉得此人绝非表面那般简单。 “哼,说得轻巧!”陈主簿此时已发完工钱,见沈青梧态度似有松动,又见谢垣衣着寒酸,忍不住插嘴讥讽,“沈大人,您可别被这乡野村夫蒙蔽了!文渊阁是什么地方?用的都是顶级的楠木、金丝楠!他看一眼就能知道有白蚁有裂缝?简直是天方夜谭!我看他就是想混进来,图谋不轨!”他急于在沈青梧面前表现,也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言语刻薄。 谢垣并未动怒,只是淡淡地看了陈主簿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陈主簿心头莫名一悸,后面的话竟噎在了喉咙里。 沈青梧皱了皱眉,对陈主簿的聒噪颇为不悦。他沉吟片刻,再次看向谢垣:“石方……你所言若属实,确是不可多得之才。然则,皇家工程,自有规制章法。匠师应募,需经工部有司考校,登记造册,非本官一言可决。”他顿了顿,话锋微转,“不过,你所指隐患,关乎阁楼安全,确需查验。本官今日恰要入阁查阅几部旧档,你可随我一同入内,指明方位,待工部匠作现场勘验。若你所言不差,本官或可为你在工部主事面前进言一二。但若虚言诓骗……”他目光陡然锐利起来,“自有法度处置!” 这既是给谢垣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也是一种不动声色的试探和监管。让他进入文渊阁,在自己眼皮底下指明问题,真伪立判,也杜绝了他可能的其他动作。 谢垣心中了然,面上却无波澜,只再次躬身:“多谢大人通融。在下愿随大人前往查验。” 沈青梧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当先向文渊阁的朱红大门走去。陈主簿狠狠瞪了谢垣一眼,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小跑着跟上去,掏出腰牌,喝令守门的兵丁开门。 沉重的朱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开启,一股混合着陈年墨香、纸张霉味、尘土气息以及新木料清香的复杂味道扑面而来。门内,是一个宽敞的庭院,地面铺着磨损的青砖。庭院中央,巨大的金柱大柁刚刚被安放到位,工匠们正围着它忙碌。四周堆放着各种木料、石材和工具,脚手架沿着阁楼外墙层层搭建,直通高处。阳光透过破损的窗棂和脚手架的空隙照射进来,形成一道道明亮的光柱,光柱中尘埃飞舞。 谢垣跟在沈青梧身后,踏入这熟悉又陌生的庭院。他眼角的余光迅速扫过四周:那些堆积的木料,有几根表面纹理看似紧密,但边缘处却有些微不自然的酥松痕迹;散落在地上的石料碎片,棱角磨损得厉害,质地似乎也并非上乘;几个监工的吏员模样的人,正袖手站在阴凉处,对工匠们的忙碌指指点点,神情懈怠……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冷意在他眼底掠过。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庭院中央那根巨大的楠木大柁上。它如同一条沉睡的巨龙,横卧在特制的支架上,散发着楠木特有的沉稳香气。阳光照亮了它的一端。 “便是此柁?”沈青梧停下脚步,指着那根巨木问道,目光看向谢垣。 “是。”谢垣点头,径直走向大柁的根部。他并未像旁人那样绕着查看,而是俯下身,伸出右手食指的指节,在那粗粝的楠木表面,沿着特定的纹理走向,不轻不重地叩击起来。 笃、笃、笃……声音沉闷。 笃、笃……声音略显空荡。 笃……声音又转实。 他叩击的节奏和力度似乎蕴含着某种规律,手指在木料上游走,如同医者号脉。几个原本在旁忙碌的老工匠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屏息看着他。陈主簿则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沈青梧凝神注视着谢垣的动作。只见谢垣叩击到某处时,动作停了下来。他俯身凑近,几乎将脸贴在木头上,仔细观察着那里细微的颜色差异和纹理走向。然后,他从藤箱里取出一柄小巧却异常锋利的刻刀——刀身黝黑,刃口闪着寒光,显然常年使用。 “你要做什么?!”陈主簿尖声叫道,想要阻止。 沈青梧抬手制止了他,目光紧锁谢垣的手。 谢垣恍若未闻。他用刻刀极其小心地,在那片颜色略深、纹理略显扭曲的木纹边缘,轻轻刮下一层薄如蝉翼的木屑。动作之轻柔精准,仿佛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宝。木屑飘落,露出底下更深的木质。阳光斜射下来,清晰地照见那被刮开的木质内部——不再是坚实的楠木纹理,而是布满了细密的、如同筛孔般的小洞!洞口边缘,还残留着一些极细微的白色粉末! “白蚁蛀道!”一个老工匠失声惊呼,脸上满是骇然。 谢垣并未停手,刻刀沿着那些微小的孔洞边缘,向旁边延伸半寸左右,在木料上一个不太起眼的、似乎只是天然纹理的细小缝隙处停下。他用刀尖极其小心地探入那缝隙,轻轻一撬。 咔嚓。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可闻的裂响。 一道肉眼原本几乎不可见的、长约半寸的细缝,在刀尖的撬动下,如同被惊醒的伤口,骤然张开了些许,露出了里面更深、更清晰的断裂面!深度,恰如谢垣所言,约莫三分! 庭院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被揭示出来的隐患,看着那些细密的蚁道和那道狰狞的裂口。阳光似乎都黯淡了几分,空气中弥漫着楠木香也无法掩盖的腐朽气息。 沈青梧倒吸一口凉气,快步上前,亲自俯身查看。他修长的手指抚过那细密的蚁道孔洞,又小心地触摸那道裂口边缘,脸色变得异常凝重。这绝非巧合!眼前这个叫“石方”的匠人,其眼力之毒,判断之准,简直匪夷所思!若非他及时指出,这根看似完好的大柁一旦受力,后果不堪设想!轻则阁楼局部坍塌,重则……不堪设想!皇家藏书重地,若因一根隐患之梁而毁……沈青梧后背瞬间惊出一层冷汗。 陈主簿更是面如土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方才的讥讽和刁难,此刻变成了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自己脸上。 沈青梧缓缓直起身,看向谢垣的目光彻底变了。之前的审视和疑虑被强烈的震惊和后怕所取代,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石方师傅……好眼力!好本事!若非你及时点明,险些酿成大祸!”他的语气充满了由衷的敬佩,甚至带着一丝感激。 谢垣收起刻刀,脸上并无得意之色,只是平静地用一块布巾擦拭着刀锋。“隐患既在,及早发现,尚有补救之机。”他的目光扫过那根巨大的、却已暗藏致命缺陷的楠木大柁,又缓缓投向眼前这座巍峨却难掩颓势的文渊阁,声音低沉下去,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 “楼阁之固,首重根基。根基若朽,纵有雕梁画栋,也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庭院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阳光穿过高高的脚手架,在他赭褐色的粗麻短褐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块沉默的、来自大地的基石,质朴无华,却仿佛能承载起眼前这座摇摇欲坠的华厦。 第3章 旧牍遗痕 文渊阁深处,光线被层层叠叠的岁月与尘埃吞噬。沈青梧那番关于“根基”的警告,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谢垣心中激起圈圈涟漪,旋即又被更深的沉寂覆盖。他不再是那个初入京城的“石方”,而是被正式登记造册,领了一块刻着“匠作丁卯”字样的粗糙木牌,成为文渊阁修缮工程中一名负责旧库房清理与结构勘验的匠师。 他的“工位”,便是那处位于阁楼最底层西北角、几乎被人遗忘的旧库房。推开那扇沉重、布满虫蛀孔洞的柏木门,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霉味混合着陈年纸张特有的酸腐气息扑面而来,仿佛封印了百年的气息骤然释放。光线昏暗,仅靠高处一扇蒙尘的狭小气窗透进几缕微弱的天光,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如同活物般的尘埃。 库房内堆积如山。巨大的樟木书箱层层叠叠,箱体早已褪色变形,铜锁锈迹斑斑,有的甚至已经朽坏断裂,露出里面同样饱经沧桑的卷轴、册页。更多的,则是散乱堆放的卷宗、簿册、图纸,有些用麻绳草草捆扎,更多的则如同被遗弃的落叶,随意铺陈在地面或倾倒的书架上。厚厚的灰尘覆盖着一切,踩上去,脚下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踩碎枯骨的细微声响。 这便是帝国记忆的坟场。那些曾记录着河工预算、物料调拨、营造法式的文书,那些承载着无数匠人心血与官员批注的图纸,在时光的侵蚀和权力的遗忘中,褪去了曾经的意义,化作眼前这令人望而生畏的废墟。 谢垣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片混乱的“书山卷海”。他解下背上的旧藤箱,轻轻放在相对干净的一角。箱子里,除了工具和几块干硬的麦饼,最底层油布包裹着的,是那封引他来此地的密信。信上“旧库房深处,或有汝父遗物线索”的字句,此刻像冰冷的烙铁,烫着他的心。 他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霉味呛得他喉咙发痒。他并未立刻动手,而是走到那扇气窗下,仰头望着那一线微光中飞舞的尘埃。光线勾勒出他赭褐色粗麻短褐的轮廓,肩背的线条在昏暗里显得格外沉凝。父亲谢秉直的身影,仿佛就在这尘埃中若隐若现。当年,父亲是否也曾站在这同一扇窗下,翻阅着关乎万千生民的河工图册?他最终被掩埋的真相,是否就藏在这片尘埃之下? 没有犹豫太久。谢垣挽起袖口,露出同样结实、却因常年劳作而布满细小伤痕的小臂。他走到最近一堆散落的卷宗旁,蹲下身。没有用工具,而是直接伸出双手——那双能精准丈量裂痕、捆绑沉排、绘制河图的手,此刻,轻柔地、近乎虔诚地拂去一卷泛黄册页上厚厚的积尘。 尘土飞扬,在微弱的光线下形成一道迷蒙的屏障。他屏住呼吸,小心地展开册页。纸张早已脆弱不堪,边缘卷曲焦黄,仿佛一碰即碎。上面是用工整却略显古拙的馆阁体书写的记录,依稀可辨是某处小型石桥的物料清单。他仔细阅读,目光在那些枯燥的数字和名称上缓缓移动,不放过任何一行批注,任何一个看似无意义的墨点。 时间在尘埃的飞舞中无声流逝。库房里只有纸张翻动的轻微沙沙声,以及谢垣偶尔压抑的咳嗽声。他像一尊不知疲倦的石像,在书山中缓慢移动,拂尘、辨认、归类。有用的营造记录、图纸残片,被他小心地归拢到一边;完全朽坏无法辨认的,则轻轻堆放到角落;而那些明显是无关紧要的往来公文、陈年旧账,则暂时堆叠在另一处。 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顺着鬓角流下,在满是灰尘的脸上冲出几道泥痕。赭褐色的短褐上沾满了灰白的尘印,他毫不在意。每一次拂去尘埃,都像是在拂开一层厚重的历史迷雾;每一次辨认字迹,都像是在与亡者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他寻找着任何可能与父亲、与工部水部司、甚至与那场吞噬一切的“固河堤案”相关的蛛丝马迹。 然而,收获寥寥。大多是些琐碎的、年代久远的工程记录,或是早已失效的章程条文。父亲的名字,如同石沉大海,不见踪影。希望如同微弱的气窗之光,在厚重的尘埃和失望中,一点点黯淡下去。 午后,库房内的空气愈发滞闷。谢垣清理到一处靠墙的角落。这里堆放着几个特别巨大的樟木箱,箱体上覆盖的灰尘厚得惊人,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尝试搬动其中一个较小的箱子,箱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底部似乎早已朽坏。 “小心!”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突然在门口响起。 谢垣动作一顿,回头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位年轻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窄袖交领襦裙,外罩一件半旧的艾绿色比甲,乌黑的头发简单地挽了个髻,斜插着一支普通的木簪。她身姿挺拔,眉目清秀,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明亮、锐利,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沉静与洞察力。她肩上挎着一个半旧的青布包袱,包袱口露出几样小巧的瓷瓶和一个裹着银针的布卷。 “这箱子底怕是烂透了,直接搬容易散架。”女子走了进来,步履轻快,目光扫过库房内堆积如山的混乱景象,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神色依旧从容。她走到谢垣旁边,指着箱子底部与地面接触的潮湿痕迹,“看这里,水汽浸润已久,木料早已糟朽。贸然用力,里面的东西恐怕也要遭殃。” 谢垣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果然,箱底边缘颜色深暗,木质呈现一种不健康的松软状态。他刚才心急,竟未细察。他放下箱子,微微颔首:“多谢姑娘提醒。在下疏忽了。”他的声音因长久未语和吸入灰尘而有些沙哑。 女子摆摆手,不以为意:“不必客气。我叫崔静姝,是太医院派来给修缮工地的工匠们看诊的医官。听说这边旧库房灰尘大,容易诱发咳疾眼疾,过来看看需不需要备些清肺明目的药散。”她说话干脆利落,目光坦然地落在谢垣沾满灰尘的脸上和手上,“看来,你这里确实‘战况激烈’。”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善意的调侃。 “石方。”谢垣报上化名,简短回应。他重新审视那几个大箱子,眉头微锁。强行搬动风险太大,里面的卷宗若因此损毁,更是得不偿失。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墙角几根废弃的、手臂粗细的圆木上。 “姑娘稍待。”谢垣对崔静姝说了一句,便走过去,弯腰拾起两根相对笔直、长度合适的圆木。他掂量了一下分量,又用指节敲了敲,确认木质还算坚实。然后,他回到大箱子旁,将两根圆木并排,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从箱子底部边缘的缝隙处塞了进去。 他的动作沉稳而富有技巧,利用圆木的滚动摩擦,替代了直接搬抬的拉扯力。圆木缓缓深入箱底,发出细微的嘎吱声。谢垣双臂肌肉绷紧,控制着力度,如同在操作一件精密的器械。汗水沿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滴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溅起微小的尘埃。 崔静姝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她见过许多匠人,但眼前这位“石方”专注沉稳的动作,以及那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显得轮廓分明、带着一种沉默力量的侧脸,让她心中微微一动。这人,似乎与这满室尘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其中。 终于,两根圆木稳稳地垫在了箱子底部。谢垣深吸一口气,双手托住箱子两侧较为完好的位置,腰腹发力,低喝一声:“起!” 沉重的樟木箱,连同里面不知装了多少卷宗的重量,被缓缓抬起了一寸!箱子底部完全脱离了腐朽的地面,稳稳地架在了两根圆木之上!整个过程,除了木头摩擦的声响,再无其他异动。 崔静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这份巧劲和对力道的精准控制,绝非寻常匠人所有。 谢垣放下箱子,略作喘息。他示意崔静姝退后些,然后从藤箱里取出一柄薄而坚韧的钢质撬棍。他小心地将撬棍插入箱盖与箱体早已变形松动的缝隙中,手腕沉稳地发力。 “咔…咔啦…”几声沉闷的朽木断裂声响起。锈蚀的合页和早已失去作用的铜锁被撬开。一股比库房整体气味更加浓烈刺鼻的霉味和纸张**的酸气,如同尘封的怨魂,猛地从箱内冲了出来! 谢垣屏住呼吸,用撬棍小心地彻底掀开沉重的箱盖。箱内景象触目惊心。大量卷宗、图纸因潮湿和虫蛀,早已粘连、板结在一起,形成一块块形状怪异、颜色污浊的“纸砖”。只有最上面几层,依稀还能看出是些散乱的文书和卷起来的图纸轴头。 失望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这样的损毁程度,能辨认出字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伸出手,指尖拂过那些冰冷、湿黏、如同墓中帛片般的纸张残骸,心头一片冰凉。难道十年的等待,换来的只是一场徒劳?线索最终湮灭在这腐烂的纸堆里?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那堆**的纸砖边缘滑动,指尖传来各种糟朽、湿黏的恶心触感。就在他准备放弃,将目光移开时,指尖突然触碰到了一个异样的硬物。 不是柔软的腐纸,也不是坚硬的木箱。那是一种……相对平滑、带着纸张韧性,却又被什么东西保护着的触感。 谢垣的心猛地一跳!他立刻收回手,俯下身,凑近那个角落。借着气窗透入的微光,他仔细分辨。只见在那堆**粘连的纸砖边缘缝隙里,似乎卡着一个不起眼的、深褐色的厚纸卷!它被压在最底层,又被上面**的纸张部分覆盖,若非他刚才无意触碰,根本难以发现!而且,这纸卷的颜色和质地……似乎经过了特殊的桐油浸泡处理?这使得它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竟奇迹般地抵御了大部分虫蛀和潮气的侵蚀,得以相对完整地保存下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攫住了谢垣的心脏!他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微微发麻。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呼喊,动作变得前所未有的谨慎。他拿起撬棍,不是用来撬,而是如同最精细的手术刀,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拨开覆盖在那深褐色纸卷上**粘连的纸屑和霉菌层。每一次拨动都屏住呼吸,生怕带起的气流会毁掉这脆弱的希望。 崔静姝也察觉到了谢垣动作的异常变化。她静静地站在几步之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关切和好奇。她看到这个一直沉稳如山的匠人,此刻的肩背竟有些不易察觉的紧绷。 终于,覆盖物被小心翼翼地清理开。一个长约一尺、直径约两寸的深褐色厚纸卷,完整地暴露在微光下!纸卷两端用同样质地的深褐色油纸封裹,接口处用一种深紫色的、带有特殊纹理的封泥仔细密封着,封泥上还隐约残留着半个模糊的印章痕迹,似是一只鸟类的爪印! 谢垣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他认得这种封存方式!这是工部水部司内部,用于封存极其重要、需要长期保存的核心技术图样或关键奏疏副本的专用手法!那深紫色的封泥,是添加了特殊矿物粉末和树脂的混合物,极其耐潮防腐!而那个爪印般的印章……他死死盯着那模糊的印记,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被狠狠撞开——那是父亲谢秉直担任水部司主事时,私下里请匠人特制的、用于标记他亲自核定或重要奏议的私章图案:一只踏浪而立的玄鸟爪痕! 父亲!是父亲的手笔! 巨大的冲击让谢垣眼前一阵发黑,他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旁边冰冷的书架才稳住身形。十年了!追寻了十年的冰冷线索,此刻竟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带着父亲的气息,撞入他的手中!那冰冷的深褐色纸卷,此刻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掌心。 他颤抖着,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沉甸甸的纸卷从**的纸堆中完全取出。纸卷入手微沉,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质感。封泥完好,深紫色的印记在昏暗光线下透着一种神秘而沉重的光泽。 “石师傅?你……没事吧?”崔静姝关切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担忧。她看到谢垣脸色苍白,捧着那纸卷的手竟在微微发抖,这与他之前沉稳的形象判若两人。 谢垣猛地回过神。他迅速将纸卷紧紧按在自己赭褐色粗麻短褐的胸口,仿佛要将它融入自己的血肉。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江倒海的心绪,转过身,脸上努力恢复惯常的平静,只是眼底深处那汹涌的波澜,一时间还难以完全平息。 “无妨。”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沙哑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只是……找到一件似乎有些年头的旧物,有些意外罢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库房内依旧堆积如山的卷宗,声音低沉下去,像是在对崔静姝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尘埃之下……有时埋藏的,不只是腐朽。” 崔静姝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又看了看被他紧紧护在胸口的深褐色纸卷,聪慧如她,心知这绝非普通的“旧物”。她没有追问,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从青布包袱里拿出一个干净的粗布小袋,递给谢垣:“这里灰尘太大,这个……或许能让你好受些。”袋子里是几味清肺化痰的干草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谢垣微微一怔,看着崔静姝清澈坦然的眼眸,沉默片刻,伸手接过了布袋。“多谢崔医官。” 崔静姝微微一笑,如春风拂过寒潭:“不必客气。你这里……似乎更需要时间清理。我先去别处看看。”她善解人意地没有久留,转身离开了库房,轻巧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 沉重的木门再次隔绝了内外。库房内,尘埃依旧在微弱的光柱中无声飞舞。谢垣背靠着冰冷而布满灰尘的书架,缓缓滑坐在地。他低下头,将那个深褐色的纸卷从怀中取出,放在膝上。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抚过那冰冷的、深紫色的封泥,抚过那半个模糊却刻骨铭心的玄鸟爪痕印记。父亲…… 他闭上眼,仿佛能透过这厚厚的纸卷,感受到父亲当年落笔时的凝重,封存时的决绝。这纸卷里,究竟封存着什么?是那场滔天巨案的冰山一角?还是指向幕后真凶的致命证据?亦或是……父亲留给他的最后嘱托? 十年漂泊,尺规之下垒起的堤坝,终究挡不住这来自旧日尘埃深处的惊涛。他紧紧攥着那冰冷的纸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攥着的是沉沦了十年的冤魂,是通往真相深渊的唯一绳索。 库房死寂,唯有尘埃在光中沉浮。谢垣坐在冰冷的尘埃里,像一尊沉默的、被骤然唤醒的石像。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纸卷上,锐利如刀,又沉凝如山。 第4章 水月交辉 深褐色纸卷紧贴胸膛的冰冷触感,如同烙印,时刻提醒着谢垣库房深处的发现。然而,他并未急于开启那封存十年的秘密。父亲以如此隐秘的方式保存之物,必是惊天之秘。贸然开启,不仅可能损毁内里,更可能惊动潜藏的敌人。他需要绝对的隐秘与安全,需要一个足以隔绝所有窥探的角落。眼下,这尘埃遍布、人来人往的旧库房,绝非良地。 他将纸卷用最内层的油布重新裹紧,深藏于藤箱最底层,压在几件同样洗得发白的旧衣之下。每日清理库房时,那藤箱便静静待在角落,如同他本人,沉默、不起眼,却承载着足以掀翻巨浪的重负。他强迫自己将全副心神投入文渊阁的修缮勘验之中,如同最本分的匠人,量尺寸,查梁柱,绘草图,标记隐患。那双能洞穿朽木裂痕的眼睛,也时刻警惕着周遭的动静。 沈青梧的举荐起了作用。谢垣精准指出大柁隐患的本事,在工部底层匠人和小吏中悄然传开。他被指派协助一位姓吴的老掌案(工部负责具体技术事务的低级吏员),负责文渊阁后殿梁架结构的整体勘验与加固方案制定。这给了他更深入接触工程核心、调动部分物料的名正言顺的理由,也意味着更大的责任。 后殿是文渊阁主体建筑之一,殿宇高阔,梁柱粗壮,历经百年,许多构件已显疲态。谢垣攀上高高的脚手架,仔细检查每一根横梁、每一处斗拱的榫卯。他用小锤轻轻叩击,侧耳倾听木质内部的回响;用特制的薄钢探针,小心探查肉眼难辨的缝隙深度;在随身携带的薄木板上,用炭笔精确勾勒出每一处隐患的位置、形态和尺寸。他赭褐色的身影在纵横交错的竹架间移动,沉稳如攀援山岩,专注如雕琢璞玉。汗水浸透了他的粗麻短褐,紧贴着坚实的背脊,在阳光下蒸腾起微薄的水汽。 “石师傅,您看这‘七架梁’的弯势,是不是有点过了?”吴老掌案指着头顶一根跨度极大的主梁,忧心忡忡地问。老人头发花白,经验丰富,对谢垣的本事心服口服。 谢垣仰头凝视,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目光沿着那根巨大梁木的弧线缓缓移动,如同在丈量大地的脉络。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攀附过去,用一根系着细线的铅坠,从梁顶不同位置垂落,仔细测量铅垂线与梁木侧面的距离偏差。 “嗯,”片刻后,他收回铅坠,声音平静,“弯势超出规制两分有余。百年承重,加上早年几次小修时加固不当,导致此梁受力不均,中段已出现肉眼难察的细微压缩变形。若遇大雪压顶或强震,恐有断裂之虞。”他指着梁木中部几处看似天然木纹的细微扭曲,“此处,此处,还有此处,内部应力已近极限。” 吴老掌案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发白:“那……那可如何是好?换梁?这……这工程浩大,工期和钱粮……” “换梁耗费巨大,工期难允。”谢垣沉声道,目光扫过后殿复杂的梁架结构,“可尝试‘偷梁换柱’之补强法。” “‘偷梁换柱’?”吴老掌案和旁边几个竖起耳朵听的工匠都露出疑惑之色。 “非是真换。”谢垣解释,“在此梁两侧受力关键节点下方,加设两根‘辅梁’。辅梁截面稍小,但需用最上等的铁力木或楠木,两端以精钢‘燕尾榫’嵌入两侧金柱承重位,中部与此梁以‘楔形托木’紧密顶托,分担其承重压力。此法如同为伤者加一副坚实拐杖,可极大缓解此梁负担,延长其寿数,亦比整体换梁省时省料。”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木板上迅速勾勒出简图,辅梁的位置、榫卯结构、托木的角度,线条简洁却精准无比。吴老掌案凑近细看,浑浊的老眼越来越亮:“妙!妙啊!石师傅此法,真乃巧夺天工!老朽在工部几十年,竟未想到如此精妙的补救之法!”周围的工匠也纷纷点头,看向谢垣的目光充满了敬佩。 “不过,”谢垣话锋一转,指着草图,“此法成败,首重两点:一是辅梁材质必须坚硬致密,能承受巨大压力,寻常松柏木恐难胜任;二是连接所用的精钢‘燕尾榫’与‘楔形托木’,需寻京城最好的铁匠,用百炼精钢锻造,尺寸毫厘不能差。” 吴老掌案脸上的喜色顿时凝固,眉头拧成了疙瘩:“上等铁力木或楠木……精钢构件……这……这花费……”他搓着手,一脸为难,“石师傅,您是明白人。咱们这修缮的款项,本就捉襟见肘。工部拨下来的料银,大头都被上头……唉!”他压低声音,无奈地摇摇头,“能挪腾出来买些普通木料和生铁就不错了,这上等木料和精钢……怕是难如登天啊!” 钱粮。又是钱粮。 这两个字,如同无形的枷锁,不仅锁住了眼前工程的进度,更深埋于十年前那场滔天血案的根源。父亲谢秉直,不正是因为坚持河工物料标准,不肯同流合污,才招致杀身之祸吗?十年轮回,同样的困境,再次横亘在谢垣面前。 一股冰冷的怒意和沉重的无力感交织着,在他心底翻腾。他紧握着炭笔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他可以设计出最精妙的加固方案,可以看穿最细微的结构隐患,却无法变出购买上等木料和精钢的银钱!这煌煌京城,这巍巍工部,看似金玉其外,内里却已蛀空了多少支撑的梁柱? “没有这些料,此法便无从谈起。”谢垣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压抑的无奈,“强行用次料,形同虚设,反增隐患。” 吴老掌案长叹一声,愁眉不展。 谢垣沉默片刻,收起木板和炭笔。阳光透过破损的窗棂,在他赭褐色的肩头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望向殿宇深处那些沉默的巨大书架,仿佛看到了帝国智慧被腐朽梁柱所威胁的未来。他必须想办法。为了文渊阁,也为了那深藏箱底的纸卷所指向的真相。 “吴老,”他开口道,“工部度支款项,最终需经户部核准拨付。负责文渊阁这笔料银的,是户部哪位大人?” “户部度支司的江浸月,江员外郎。”吴老掌案答道,随即又苦笑摇头,“石师傅,别指望了。那位江员外郎,年纪虽轻,却是出了名的‘水晶琉璃心’,账目清楚得吓人,半分差错也别想有。想从他手里额外抠出钱来买好料?难!难啊!”他连连摇头,显然对这位户部官员印象深刻。 江浸月。这个名字落入谢垣耳中。他记下了。 下工后,谢垣并未直接返回赁居的简陋小屋。他换下沾满木屑灰尘的赭褐短褐,穿上一件同样洗得发白、但稍显整洁的深灰色棉布直裰(一种平民常穿的简便长衫),走出了文渊阁工地。夕阳的余晖给京城镀上一层慵懒的金色,御街两侧的商铺依旧喧嚣。他看似漫无目的地闲逛,目光却在沿街的木材行、铁匠铺、营造作坊间流连,尤其留意那些售卖楠木、铁力木等贵重木料以及承接精钢锻造的招牌。 询问的结果令人心沉。上好的铁力木方料,价格令人咋舌;而精钢构件,不仅材料昂贵,锻造工艺更是按件计价,且工期漫长。吴老掌案所言不虚,工部那点预算,杯水车薪。 在一家挂着“陈记木行”招牌、门面颇大的店铺前,谢垣驻足。店里堆放着各种木料,散发出浓郁的松香柏木气息。他佯装顾客,询问铁力木的价格。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见谢垣衣着普通,本有些怠慢,但听他问起铁力木,又报出精确的尺寸要求,眼中闪过一丝精明。 “客官好眼力!铁力木坚实如铁,百年不朽,是顶顶好的料子!”掌柜热情起来,“您要的这个尺寸……嗯,小店刚好有几方存货,不过嘛……”他搓着手,露出商人特有的笑容,“这价钱……可不便宜。如今京里上等的铁力木,都紧俏得很呐!尤其是官家工程要用的,那更是……” 谢垣敏锐地捕捉到了“官家工程”几个字,不动声色地问:“哦?官家采买,不是有规制价吗?” “规制价?”掌柜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客官您是外行了吧?规制价那是纸面上的!如今这行情,木材行、石料行、铁器行,哪个不得打点?层层叠叠,雁过拔毛!真正落到实处的钱,能买到的料子,嘿嘿……”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如同浑浊的河水,令人心寒。 谢垣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掌柜的话,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想。官场采买的巨大黑洞,如同贪婪的巨兽,吞噬着本应用于国计民生的钱粮,也蛀空着帝国的根基。十年前父亲的悲剧,其根源不正是在此吗? 他沉默地离开了陈记木行,心头如同压着一块冰冷的巨石。夕阳拉长了他的影子,深灰色的直裰在喧嚣的街市上显得格外孤寂。 几日后,吴老掌案带来一个消息:因文渊阁修缮物料采买之事,工部主事命他整理一份详尽的物料清单与预算明细,准备呈送户部度支司核验。清单里,就包含了谢垣提出的辅梁所需的上等木料和精钢构件预算。 “石师傅,清单我按您的要求列了,可这……”吴老掌案将一份誊写工整的清单副本递给谢垣,脸上满是忧色,“这数目,比咱们原先预算高出一大截,户部那位江员外郎,怕是一眼就能给打回来啊!” 谢垣接过清单,目光扫过上面一个个冰冷的数字。这是他精心计算出的最低限度需求,容不得半分克扣。他沉默片刻,道:“吴老,清单既已备好,呈送便是。户部那边,我想……亲自去一趟。” “您去?”吴老掌案吃了一惊,“石师傅,户部衙门可不是咱们工部匠作坊,规矩大着呢!您一个匠师,没有官身引荐,恐怕连门都进不去!就算进去了,那位江大人……”他想起坊间对江浸月“冷面算盘”的传闻,更是摇头。 “总要试试。”谢垣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他需要亲眼看看,这位掌管钱粮命脉的江浸月,究竟是何方神圣。是铁面无私的清流?还是这贪腐泥潭中的一环?这关乎文渊阁的安危,也关乎他能否在这京城漩涡中,找到撬动那尘封真相的支点。 户部衙门位于皇城东侧,与工部相隔不远。相较于工部的嘈杂和弥漫的土木气息,户部衙门前显得更为肃穆。高大的门楼,深色的门扉紧闭,只留侧门出入。门前石阶光洁,守卫的兵丁盔甲鲜明,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进出的人流。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种铜钱和账册的冰冷气息。 谢垣穿着那身深灰色棉布直裰,站在街角,远远望着那威严的衙门大门。他没有官身引荐文书,贸然上前只会被拒之门外。他需要一个契机。 他在衙门外相对清静的一条巷口茶摊坐下,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粗茶。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进出户部侧门的人:有穿着各色官服的官员,步履匆匆,神色凝重;有捧着厚厚账册的书吏,低头疾走;也有一些穿着体面、商人模样的人,在门口与相熟的吏员低声交谈几句后,便被引入门内。 他在等。等一个可能与江浸月相关的线索。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侧门内走出一个穿着户部低级吏员服色(青色盘领衫)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个空食盒,看样子是出来采买饭食的。谢垣立刻起身,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那吏员在附近一家颇有名气的酱肉铺买了些熟食,又去隔壁点心铺子称了两包糕点,然后便提着食盒往回走。谢垣加快几步,在距离户部衙门还有一段距离时,装作不经意地与他擦肩而过,肩膀轻轻碰了一下对方提着的食盒。 “哎哟!”吏员猝不及防,食盒脱手,眼看就要摔在地上! 一只沉稳有力的手及时伸出,稳稳地托住了食盒底部。 “对不住,是在下失礼了。”谢垣扶稳食盒,歉然道,声音低沉诚恳。 那吏员惊魂未定,见食盒无恙,松了口气,抬头看向谢垣,见他衣着朴素但气度沉稳,不似市井无赖,便也没发作,只皱眉道:“走路小心些!” “是是,多谢大人提醒。”谢垣顺势问道,“看大人行色匆匆,想必是衙门公务繁忙?” 吏员提着食盒,没好气道:“可不是!临到晌午了,度支司的江大人还在看账,连饭都顾不上,这不,让我出来随便买点垫垫肚子。” 江大人!度支司!谢垣心中一动。目标就在眼前。 “原来是为江大人采买。”谢垣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敬意和一丝好奇,“久闻江员外郎精于度支,铁面无私,连饭都如此简朴,真是令人敬佩。” 吏员听他提到江浸月,又语气恭敬,脸色稍霁,话匣子也打开了:“谁说不是呢!我们这位江大人,人送外号‘水晶琉璃心’,账目上的事儿,半点沙子都揉不进!就是……唉,”他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就是太较真了!有时候弄得大家伙儿都下不来台。喏,就像今天,工部刚送来的文渊阁修缮物料增补清单,数目看着就吓人,江大人正对着单子一笔笔细抠呢!我看啊,悬!” 谢垣心中了然。工部的清单,果然已经到了江浸月案头。 “工部增补?可是文渊阁后殿主梁隐患,需加辅梁加固?”谢垣故作惊讶地问道,“此事关乎阁楼安全,非同小可啊!” 吏员有些意外地看了谢垣一眼:“咦?你也知道这事?” “略知一二。”谢垣含糊道,“在下曾听匠作坊的吴老掌案提起过,此法乃是不得已而为之,用料必须上乘,否则功亏一篑。江大人精于账目,想必也深知物料优劣关乎工程成败的道理吧?” 吏员撇撇嘴:“道理谁不懂?可银子就那么多!江大人再明白,也得看库里有没有余钱,看这钱花得值不值当!他那个算法,啧啧……”他摇摇头,显然对上司的“死板”颇有微词。 谢垣不再多言,从袖中摸出几个铜钱,塞到吏员手中:“方才惊吓了大人,一点茶水钱,不成敬意。还请大人行个方便,能否代为通传一声,在下有关于文渊阁物料紧要之事,想面禀江员外郎?只需片刻即可。”他的语气诚恳,眼神坦荡,让人难以拒绝。 吏员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铜钱,又看看谢垣沉稳的气度,犹豫了一下:“这……不合规矩啊。你一个白身……” “事关重大,恐有延误。”谢垣加重了语气,“若因物料不济,导致阁楼隐患未能及时排除,他日若有不测,追查起来,大人今日行此方便,亦是功德一件。” 这话戳中了吏员的心思。他想了想,一咬牙:“罢了!看你也是明白人。我进去试试,江大人见不见你,我可不敢保证!你叫什么?所为何事?” “在下石方,为文渊阁加固辅梁所需上等木料、精钢构件一事而来。”谢垣清晰答道。 吏员点点头,提着食盒快步进了户部侧门。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谢垣站在巷口,感受着户部衙门那无形的威严与冰冷。阳光照在身上,却驱不散心头的凝重。他像一块沉默的石头,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湍流。 约莫一刻钟后,那吏员快步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神情。 “石方?江大人让你进去说话。跟我来吧!”他招招手,示意谢垣跟上。 谢垣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深灰色的直裰,迈步踏入了那道象征着帝国钱粮命脉的深色门扉。门内,是一条长长的、光线略显幽暗的甬道,两侧是高高的围墙。空气中弥漫着墨汁、纸张和一种陈年账册特有的、略带霉味的冷冽气息。 甬道尽头,是一排排整齐的廨房。吏员带着谢垣来到其中一间门外。门楣上挂着一块小木牌,上书“度支司员外郎江”。 吏员轻轻叩门:“大人,石方带到。” “进。”一个清越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吏员推开门,侧身示意谢垣进去,自己则退到一旁。 谢垣踏入廨房。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却异常整洁。靠墙是两排高大的榆木书架,塞满了各种颜色封皮的账册、卷宗。一张宽大的紫榆木书案临窗而设,上面文房四宝摆放得一丝不苟,砚台里的墨汁犹新。案头堆着几本摊开的账册和一卷展开的清单——正是工部呈送的文渊阁物料增补清单。 书案后,端坐着一位年轻官员。他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穿着一身靛蓝色的六品文官常服,衬得肤色白皙。面容清雅,眉目疏朗,嘴角似乎天然带着一丝温和的弧度,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清澈,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照着案头的算盘珠子和账册上的墨字,透出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与通透。 他手中正拨弄着一架黄铜算盘,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光滑的算珠上跳跃,发出清脆悦耳的噼啪声,如同山涧清泉流淌。听到脚步声,他并未抬头,目光依旧落在清单上,只是那拨打算珠的手指微微一顿。 “匠师石方?”江浸月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听不出喜怒。他终于抬起眼,目光如同两道清冽的溪水,瞬间将谢垣从头到脚笼罩。那目光里没有轻视,没有倨傲,只有纯粹而专注的审视,仿佛在打量一件需要精确估价的物品。 谢垣感受到了这目光的穿透力。他挺直背脊,不卑不亢地躬身行礼:“草民石方,见过江大人。” 江浸月放下手中的清单,身体微微后靠,倚在宽大的官帽椅背上。窗外的光线落在他靛蓝色的官袍上,泛着如水波般的微光。他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榆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目光依旧锁定谢垣,缓缓开口,声音如同玉石相击,清晰而微凉: “工部呈单,所增木料、精钢,价值不菲。本官观之,用料规格之高,近乎奢靡。” 他顿了顿,清澈的目光似乎要看进谢垣眼底深处, “石师傅既为此法献策之人……可否为本官解惑?” 他拿起那卷清单,轻轻抖开,指尖点在那串刺目的数字上: “这支撑危梁的‘拐杖’,究竟值不值……这个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