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谜案》 第1章 上巳灯海夜未央 长安城的夜,素来是活的。尤其是上巳节这晚。 暮鼓的余韵刚在坊墙间散去,宵禁的梆子尚未响起,整个长安便迫不及待地挣脱了白日的庄重束缚,一头扎进了流光溢彩的狂欢。曲江池畔,是今夜当之无愧的焦点。皇家园林禁苑对百姓开放,池水倒映着漫天星斗与人间灯火,几乎分不清天上人间。 水面之上,最大的奇观,莫过于那座高达数丈的巨型牡丹灯。骨架以精铁为枝,裹着坚韧的蜀锦,巧匠们用无数盏小巧的琉璃灯,拼叠出层层叠叠、饱满欲滴的花瓣。花心处,据说安置着南海进贡的夜光宝珠,此刻正透出柔和的、流转不定的光晕,将整朵“牡丹”映照得通体透亮,雍容华贵,恍如瑶池仙品临凡。这便是今年上巳灯会的压轴之作——“瑶台倾国”。 灯下,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簪花的仕女,宽袍的士子,锦衣的商贾,粗布短打的百姓,甚至高鼻深目的胡人,都挤在这片水岸,仰头惊叹。丝竹管弦之声从水榭歌台、画舫游船上飘来,夹杂着行令的喧哗、小贩的叫卖、孩童的嬉笑,汇成一片沸腾的声浪。空气中弥漫着酒香、脂粉香、烤炙食物的焦香,还有水边特有的、带着水腥气的晚风。 “快看!霓裳娘子出来了!”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声浪骤然拔高了一个调子。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辉煌的灯盏,聚焦到那盏巨型牡丹灯下方,缓缓驶出的一艘精巧画舫上。船头,立着一个身影。 正是平康坊南曲魁首,名动长安的歌妓——霓裳娘子。 她今夜未着惯常的艳丽舞衣,反而一身素白。上襦轻薄如雾,下裙曳地,宽大的衣袖和裙摆在夜风中微微飘拂。乌发如云,仅用一根素玉簪松松绾住,几缕发丝拂过光洁的额头和天鹅般的颈项。脸上薄施粉黛,唇色极淡,唯眉心一点嫣红的花钿,如雪中红梅,夺人心魄。这身装扮,与她艳名远播的身份截然不同,却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清冷与脆弱。 画舫在距离“瑶台倾国”灯盏数丈之遥的水面停下。乐声陡然一变,从先前的喧闹喜庆,转为清越悠扬的笛箫合鸣,带着一丝空灵的寂寥。 霓裳娘子抬起手臂,素白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皓腕。她并未开嗓唱歌,只是随着乐声,缓缓起舞。身姿轻盈,如弱柳扶风,每一个动作都带着难以言喻的韵律和哀愁。她仰望着头顶那朵流光溢彩的巨大牡丹,眼神迷离,仿佛在凝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又像是在无声地倾诉着什么。 人群安静下来,被这绝美的舞姿和诡异的氛围所震慑。只有水波轻拍船体的声音,和那如泣如诉的乐声在回荡。 “她…她这是怎么了?”人群里,一个穿着体面的年轻士子低声问同伴,声音带着困惑,“往日霓裳娘子一曲《霓裳羽衣》,何等雍容华贵,今夜怎如此…如此哀切?” 同伴也皱紧了眉:“是啊,这曲子也怪,听着让人心里发毛。还有那灯,那么大,悬得那么高,总觉得…不太安稳。” 议论声虽低,却在人群中悄然蔓延开一丝不安。 就在这时,霓裳娘子的舞姿陡然一变! 她原本舒缓的动作骤然变得激烈而决绝。双臂猛地向上展开,像是要拥抱那朵巨大的牡丹灯,素白的裙裾旋开如怒放的白莲。她的头高高仰起,脸上不再是哀愁,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殉道般的虔诚与炽热! “啊——!”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啸,撕裂了短暂的寂静,也盖过了所有乐声! 这声音完全不似人类所能发出,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和绝望。 紧接着,令所有人永生难忘的一幕发生了。 霓裳娘子展开的双臂袖口之中,毫无征兆地,猛地窜出两股幽蓝色的火焰!那火焰色泽诡异,近乎透明,瞬间便舔舐上她素白的衣袖,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蔓延全身! “轰——!” 几乎是眨眼之间,她整个人便化作了一个熊熊燃烧的人形火炬!幽蓝的火光冲天而起,将她最后那张混合着痛苦与狂热的扭曲面容映照得如同鬼魅! 画舫上瞬间乱成一团,船工和侍女发出惊恐的尖叫,有人试图扑上去救火,但那幽蓝火焰异常猛烈,沾之即燃,根本无法靠近。 岸上的人群彻底炸开了锅!尖叫声、哭喊声、推搡踩踏声、东西落水声混作一片。先前还沉浸在歌舞升平中的人们,此刻如同受惊的兽群,四散奔逃。 “天罚!这是天罚啊!”一个老者惊恐地跪倒在地,对着燃烧的画舫连连叩头。 “霓裳娘子!是那灯!那灯不祥!”有人指着高悬的牡丹灯嘶喊。 “火!快救火!水!拿水来!”理智尚存的人徒劳地呼喊着。 然而,一切都太快了。那幽蓝的火焰如同有生命般,贪婪地吞噬着一切。仅仅几个呼吸间,那个方才还翩若惊鸿的身影,便在无数双惊恐绝望的眼睛注视下,迅速蜷缩、焦黑,最终化作一具冒着青烟、面目全非的焦炭,重重地摔倒在画舫甲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令人心胆俱裂的撞击声。 火焰,如同疲惫的舞者,终于缓缓收拢了它狂舞的裙摆,只留下一缕缕袅袅升起的青烟,在空中盘旋、缠绵,仿佛是夜的幽灵,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那是一种混合了绝望与毁灭的气息。 不远处,那座被誉为“瑶台倾国”的巨大牡丹灯依旧璀璨夺目,流光溢彩之间,仿佛汇聚了世间所有的繁华与梦幻。它以一种近乎冷漠的姿态,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下方甲板上那团不起眼的、焦黑的残骸。那残骸,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渺小与无助,就像是浩瀚宇宙中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随时可能被时间的洪流所吞噬。 刚才,这里还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焚身之祭,火光冲天,照亮了半边夜空,人们的惊呼与尖叫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悲壮的乐章。然而,这一切,在“瑶台倾国”牡丹灯那永不熄灭的光芒下,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那璀璨的灯火,就像是一位冷漠的旁观者,静静地记录着人间的悲欢离合,而那些生死瞬间,不过是它光华流转间,一抹转瞬即逝的暗影,一个轻描淡写的注脚。 此刻,盛世欢歌的余音仿佛已被彻底抹去,取而代之的是死亡带来的沉重与哀伤。那焦臭的气味,如同无形的利剑,穿透了每一个人的心房,提醒着他们,即便是在这繁华似锦的盛世之下,生命的脆弱与无常也是无法逃避的现实。夜色中的曲江池畔,因此更添了几分神秘与苍凉,引人遐想,也让每一个经过此地的旅人,都不禁放慢脚步,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悸动,想要探寻这背后隐藏的故事,以及那些被火光与岁月一同埋葬的秘密。 第2章 焦指藏香露端倪 天色将明未明,一层青灰色的薄雾笼罩着曲江池。昨夜的喧嚣与惊怖仿佛被这雾气吸收、沉淀,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弥漫不散的焦糊气味。水面上,那艘承载了悲剧的画舫被拖至岸边,像一只搁浅的、巨大的黑色水鸟尸体。甲板中央,一片焦黑的痕迹触目惊心,那是霓裳娘子最后存在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一小堆蜷缩的、难以名状的残骸,被一块惨白的粗麻布草草覆盖。 京兆府的衙役们在外围拉起了长长的麻绳,勉强隔绝着闻讯而来、越聚越多的百姓。他们踮着脚,伸长脖子,脸上混杂着恐惧、猎奇和一丝对“天罚”的敬畏,低声议论如同嗡嗡的蚊蚋。几个低级仵作蹲在尸体旁,脸色发白,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动作僵硬地记录着,空气中飘荡着生石灰粉刺鼻的味道。 “都让开!刑部侯侍郎到!”一声中气十足的唱喏打破了凝滞。 人群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骚动起来,自动分开一条通路。绯袍银带的侯砚卿,在几名刑部司直和精悍差役的簇拥下,步履沉稳地穿过人群,径直走向那艘死气沉沉的画舫。他脸色平静,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扫过现场时,锐利得如同鹰隼。 京兆府的捕头连忙上前行礼,额头冒汗:“卑职参见侍郎大人!此案…此案实在诡异,众目睽睽之下…卑职等不敢擅动,只做了初步勘验,确系…确系自 焚身亡无疑。”他递上一份墨迹未干的初步勘验格目。 侯砚卿接过格目,并未细看,目光直接投向麻布下的焦尸。他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退开几步。空气仿佛随着他的靠近而变得更加凝重。 他走到尸体旁,没有像普通仵作那样立刻掀开麻布,而是先蹲下身,视线与那焦黑的轮廓平齐。他静静地观察着,从尸体蜷缩的姿态,到周围甲板被灼烧的痕迹范围、深浅。鼻翼微微翕动,仔细分辨着空气中复杂的气味——浓烈的皮肉焦糊味、木头烟熏味、残留的酒水食物味、生石灰味…在这令人作呕的混合气息之下,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独特的异香。那香味极其淡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腻和…辛辣?仿佛来自遥远而陌生的土地。 侯砚卿的眼神瞬间凝住。他缓缓伸出手,并未直接触碰尸体,而是从腰间那个不起眼的皮质囊袋中,取出一副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鱼鳔手套,仔细戴好。然后,他才轻轻掀开了覆盖尸体的麻布一角。 焦黑蜷缩的尸体暴露在晨光熹微中,形状骇人。几个年轻的衙役忍不住别过头去干呕。 侯砚卿却面不改色。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一寸寸扫过焦尸的表面:碳化的皮肤、扭曲的骨骼姿态…最终,落在了那双紧紧蜷在胸前、同样焦黑变形的手上。尤其是那微微扭曲、呈爪状扣紧的右手。 他俯身凑近,几乎贴到了那焦黑的手指。这个距离,那股奇异的甜腻辛辣香气似乎清晰了一点点,混杂在刺鼻的焦味中,顽强地散发出来。他的目光聚焦在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缝深处。那里,焦炭般的皮肤皱缩在一起,形成几道极深的缝隙。 侯砚卿又从皮囊中取出一根细长、顶端带着极小弯钩的银质探针,以及一片边缘打磨得极其锋利的薄玉片。动作轻巧而稳定,如同最高明的医者。他用玉片小心地刮擦指缝深处焦炭化的附着物,再用银钩极其谨慎地,一点点将刮下来的、比芝麻粒还要细小的黑色粉末状物质,钩取出来,轻轻抖落在另一片干净的、半透明的鱼鳔膜上。 粉末极其细微,混杂着焦黑的皮屑和灰烬,在微弱的晨光下毫不起眼。但侯砚卿却如获至宝。他将鱼鳔膜凑到鼻端,再次深深嗅闻。这一次,那股奇异的甜腻辛辣气息变得清晰可辨! 他眼神一凛,迅速从皮囊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水晶扁瓶,里面装着半瓶无色的液体。他用银针蘸取了一丁点那黑色粉末,小心翼翼地探入瓶中。 无色液体接触到粉末的瞬间,竟缓缓晕开一圈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幽蓝色! 侯砚卿猛地直起身,目光如电,射向昨夜悬挂那巨型牡丹灯的高高灯架方向。灯盏已被取下,但巨大的精铁骨架依旧矗立在岸边。 “来人!”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在!”刑部司直和差役立刻上前。 “速去查验那灯盏骨架,尤其是顶端悬挂灯球的核心连接处!一寸寸查,看看有无异常的熔痕、刮擦,或者…残留的粉末!特别是铁器!”侯砚卿语速极快,手指精准地指向灯架顶端。 “是!”几名精干差役立刻飞奔而去。 侯砚卿的目光重新落回鱼鳔膜上那点幽蓝晕染开的液体,又转向尸体蜷曲焦黑的右手。那奇异的香气仿佛还萦绕在鼻端。 “自 焚?”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笑意,只有洞察的锐利,“这香,烧的可不是寻常物件,烧的分明是活人的脑子。” 他小心地将那沾有粉末的鱼鳔膜和变了色的水晶瓶收好。站起身,目光扫过混乱的现场、惊恐的人群,最终投向远处平康坊的方向。霓裳娘子最后那疯狂而炽热的眼神,似乎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查!霓裳娘子近一个月所有接触过的人,恩客、乐坊同僚、仆役、甚至…送香料的胡商!一个都不许漏!”他的命令斩钉截铁。 “还有,”他顿了顿,补充道,“昨夜所有在画舫上的人,以及离霓裳娘子最近的岸边目击者,分开讯问。重点问清楚,起火前,霓裳娘子最后看向哪里?或者,她袖中起火前,有没有闻到什么特别的味道?” 京兆府的捕头连连称是,赶紧布置下去。 侯砚卿不再言语,负手立于船头,晨风吹动他绯色的袍角。曲江池的水面倒映着灰白的天光和他沉静如渊的身影。那焦黑的尸体,那幽蓝的火光,那奇异的异香…像一张无形的网,在繁华落尽的曲江池畔,悄然张开。而执网者的第一根丝线,已被他牢牢攥在指间。 第3章 胡商酒肆说离奇 平康坊的喧嚣似乎并未因昨夜曲江池畔的惨剧而稍减。白日的南曲,虽无夜间的灯火辉煌与莺声燕语,却也人流如织。各色乐坊、酒肆的门户半开半掩,丝竹调弦之声隐约可闻,空气中残留着隔夜的酒气与脂粉香。只是这喧嚣之下,似乎多了一层压抑的低语和窥探的目光——霓裳娘子焚身而亡的消息,早已如野火般燎遍了整个长安城。 侯砚卿并未穿那身显眼的绯色官袍,只着一件寻常的深青色圆领襕衫,腰间束带,悬着那不起眼的皮囊,带着两名同样便装的精干刑部差役,穿行在平康坊的街巷中。他步履从容,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两旁的招牌幌子,最终在一家挂着“胡姬招”三字、门面颇大的胡人酒肆前停下脚步。 酒肆里弥漫着烤羊肉、茴香、胡椒以及浓烈葡萄酒的混合气味。几个高鼻深目、卷发虬髯的胡商正围坐一桌,用粟特语激烈地争论着什么,表情惊惶。柜台后,一个明显是掌柜模样的中年胡人,正愁眉苦脸地拨弄着算筹,不时抬头担忧地望向外间。 侯砚卿径直走到柜台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掌柜的,打听个人。” 胡人掌柜抬起头,看到侯砚卿虽衣着普通,但气度沉稳,眼神锐利,身后跟着的人更是精悍,心知不是寻常客商,连忙堆起笑容,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应道:“郎君请讲,小人知无不言。” “可知一个叫‘安勒延’的粟特商人?专做香料买卖的。”侯砚卿开门见山,同时将一小块碎银轻轻放在柜台上。 看到银子,掌柜的眼皮跳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更殷勤了,但眼神却闪烁起来:“安勒延?哦…哦,知道,知道。是常来小店喝酒的安老板嘛!做香料生意,从波斯那边过来的好货不少…不过…” “不过什么?”侯砚卿追问,目光紧盯着掌柜的眼睛。 掌柜的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凑近了些:“不过…他好像惹上麻烦了!昨儿个后晌,就是上巳节那天,天还没黑透呢,他急匆匆跑来,脸色难看得像抹了锅底灰!连他平日里最爱的三勒浆都没要,就灌了一囊咱们这儿最烈的‘龙膏酒’,付了钱,连找零都不要,慌慌张张就走了!临走前还跟丢了魂似的,嘴里念叨着什么…‘不该贪心’、‘祸事来了’、‘得赶紧走’…对了!”掌柜的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声音压得更低,“他怀里好像还紧紧抱着一个东西,用旧羊皮裹着,看形状…像是个匣子!金灿灿的角好像露出来一点!” 金匣子?侯砚卿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他去了哪里?” 掌柜的摇摇头:“这小人可真不知道了。只看见他出门就往西市那边跑,像是要回他的货栈吧?安老板的货栈就在西市波斯邸那边,叫‘迦南香’。” “他最近可有什么异常?或者,跟什么特别的人接触过?”侯砚卿追问。 掌柜的皱起眉头,努力回想:“异常…说起来,大概半个月前吧?安老板好像发了一笔小财,出手阔绰了不少,还吹嘘说弄到了一种极其稀罕的西域奇香,叫什么…‘阿勃参’?还是‘阿勃勒’?小人记不清了,反正是个拗口的名字,说是价比黄金,有市无价!当时还神神秘秘地说,这香啊,不是用来闻的,是…是用来‘烧’的!烧起来有奇效!当时大伙儿都当他说醉话呢…” 烧起来有奇效! 侯砚卿的瞳孔猛地一缩!霓裳娘子袖中那幽蓝的火焰、指缝里那奇异的甜腻辛辣异香…瞬间在脑海中串联起来! “那香,他卖给谁了?”侯砚卿的声音陡然冷了几分。 掌柜的被这突然变化的气势慑得一哆嗦,结结巴巴道:“这…这小人哪能知道啊!安老板口风紧得很,这种赚钱的买卖,他…他怎么可能告诉旁人?不过…”他迟疑了一下,“小人倒是记得,大概七八天前,霓裳…霓裳娘子身边那个叫春杏的小丫头,好像来店里找过安老板一次,神神秘秘的,两人在角落嘀咕了好一阵子…后来安老板就给了她一个小锦囊…” 霓裳娘子!线索瞬间清晰! 侯砚卿不再多问,抓起柜台上的碎银抛给掌柜:“今日之话,出你之口,入我之耳。”语气平淡,却带着沉甸甸的警告意味。 掌柜的连连点头,冷汗都下来了:“明白!小人明白!”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外围查访的刑部差役急匆匆走进酒肆,附在侯砚卿耳边低语了几句。侯砚卿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什么?安勒延失踪了?” 差役点头,语速很快:“是,大人。我们的人去了西市‘迦南香’货栈,大门紧闭。询问邻居,都说昨夜上巳节就没见安勒延回来。今早货栈伙计去上工,才发现里面值钱的香料少了许多,像是被人匆忙卷走了。安勒延本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侯砚卿眼神冰寒。香料贩子、霓裳娘子、奇异的“烧香”、金灿灿的匣子、离奇失踪…这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点,正被一条无形的、带着血腥味的线飞速串联。 “大人,还有一事。”另一个差役也快步进来,呈上一份薄薄的卷宗,“京兆府那边刚移送过来的旧案卷。就在十天前,西市一个经营波斯地毯的胡商,叫赛巴尔的,也是突然失踪,货栈里一片狼藉,值钱的货品和金银都不见了。当时只当是寻常卷款潜逃或仇杀,因是胡商,并未深究。但…卷宗里提到,赛巴尔失踪前,似乎也和人私下交易过一批极其昂贵的‘火浣布’和…一种罕见的、能切割金玉的西域奇石粉末。” 火浣布?切割金玉的粉末? 侯砚卿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昨夜那巨型牡丹灯精铁骨架顶端!他派去查验的人回报,灯盏核心悬挂处,有几道极其细微、绝非正常安装或燃烧能留下的、异常整齐的切割和熔融痕迹! 霓裳娘子指缝里的异香(阿勃参?)来自香料贩子安勒延。 安勒延失踪前接触过霓裳娘子的侍女,并得到霓裳娘子授意购买了那种“烧起来有奇效”的香? 安勒延失踪,同时丢失的还有香料和一个“金匣子”? 而能制造出灯盏上那种诡异切割和熔融痕迹的“火浣布”和“奇石粉末”,其拥有者——波斯地毯商赛巴尔,也在十日前离奇失踪! 两个失踪的胡商,一种诡异的香,一种匪夷所思的破坏工具,一个在万众瞩目下被焚杀的当红歌妓… 侯砚卿猛地转身,目光如利刃般刺向酒肆外熙攘的街市,仿佛要穿透这浮华的表面,直抵那深藏于暗处的狰狞脉络。他对着身边差役,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立刻去查!查霓裳娘子身边那个叫春杏的侍女!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还有,调阅所有关于安勒延和赛巴尔近三个月生意往来、人际接触的卷宗!特别是…他们接触过的,非富即贵之人!” “这案子,可不仅仅是‘天罚’那么简单了。” 他拿起那份记载着赛巴尔失踪案的旧卷宗,指尖划过粗糙的纸面,目光落在“火浣布”、“奇石粉末”这几个字上,又联想到安勒延怀中那个“金灿灿的角”。 “鬼市,金匣,胡商命案…”侯砚卿低声自语,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再次浮现,“好一个连环扣。这长安的水,果然深得很。” 他大步走出胡姬招酒肆,深青色的身影汇入平康坊的人流。阳光照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从曲江池畔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昨夜那甜腻而辛辣的异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窗外,一阵风吹过,几片被昨夜火焰燎焦的牡丹花瓣,打着旋儿,飘落在酒肆门前冰冷的石阶上。 第4章 金匣魅影夺命急 暮色四合,长安城坊间的喧嚣渐渐沉淀。务本坊的僻静角落,一座不起眼的小院门户紧闭,仿佛与世隔绝。这里是刑部一处隐秘的落脚点,侯砚卿正借着窗棂透入的最后一点天光,细细翻阅着京兆府送来的厚厚卷宗。 霓裳娘子近三个月的行踪、恩客名录、乐坊往来、仆役背景…无数信息如同乱麻,亟待梳理。烛火尚未点燃,室内光线昏暗,侯砚卿的指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轻响,眉头却越蹙越紧。霓裳娘子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与多位显贵都有牵扯,但卷宗记载的皆是些争风吃醋、钱财纠纷的俗事,并无足以招致如此诡异杀身之祸的端倪。 “大人,”一名心腹差役悄无声息地闪身入内,低声禀报,“霓裳娘子身边那个叫春杏的侍女,查到了!就在务本坊西北角的延祚里,一处赁来的小宅子。她告了假,说家中有事,昨日午后便没回乐坊。” “延祚里?”侯砚卿霍然抬头,眼中精光一闪。务本坊紧邻皇城,延祚里更是靠近国子监,多为清贫学子或小吏杂役赁居,一个歌妓的贴身侍女,怎会独自住在这种地方?这本身就透着蹊跷!“立刻去!封锁延祚里那处宅子周围,任何人不得出入!我亲自去!” 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深青色外袍,动作快如疾风。两名差役立刻跟上。三人如同融入暮色的影子,迅速穿过务本坊狭窄的街巷,直扑西北角。 延祚里巷深人静,只有几家窗棂透出昏黄的灯火。目标小院位于巷尾,院墙低矮,木门紧闭。侯砚卿示意差役散开警戒,自己则侧耳贴在冰冷的门板上。里面死寂一片,没有半点声息。一股极其微弱、却令人不安的气味,丝丝缕缕地从门缝里渗出来——那是铁锈般的血腥气,混合着一种尘土和恐惧的沉闷味道。 侯砚卿心头一沉,不再犹豫。后退半步,猛地抬腿,靴底重重踹在门栓位置! “砰!” 一声闷响,并不算坚固的门板应声向内洞开!一股浓烈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如同实质般扑面撞来! 昏暗的室内,借着门外透入的最后一点微光,景象触目惊心! 一个身着鹅黄色襦裙的年轻女子仰面倒在堂屋中央,正是侍女春杏!她双眼圆睁,瞳孔因极度的惊恐而放大到极限,直直地瞪着低矮的屋顶,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看到了无法理解的恐怖之物。她的脖颈处,一道深可见骨的刀口狰狞地咧开,几乎将整个颈项切断,暗红色的血液早已凝固发黑,在她身下洇开一大片粘稠、刺目的深褐色。血液甚至喷溅到了几步开外的墙壁和低矮的几案上,形成一片片喷溅状的黑色斑点。 现场一片狼藉。矮凳翻倒,粗陶碗碟碎裂在地,一个简陋的竹编妆奁被掀翻在地,几件廉价的铜钗银簪散落各处,明显经过一番粗暴的翻找。 侯砚卿一步踏入,浓重的血腥味几乎令人作呕。他面沉如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室内每一个角落,最终定格在春杏那死不瞑目的双眼和颈部的致命伤口上。他没有立刻靠近尸体,而是先环视四周。 翻找的痕迹集中在堂屋和旁边狭小的卧房。衣物被胡乱扯出木箱,堆在地上。墙角一个半旧的陶瓮被打破,里面几个铜钱滚落出来,沾着血迹。凶手的目的很明确——寻找某件东西!而且绝不是为了钱财!地上那些散落的铜钱就是明证! 侯砚卿这才缓缓走到春杏的尸体旁,蹲下身。他再次取出那副薄如蝉翼的鱼鳔手套戴上。手指并未直接触碰伤口,而是悬停在春杏紧握的右手上方。那纤细的手指因死前的极度紧张和挣扎而扭曲蜷缩,指甲缝里似乎嵌着一些深色的、不同于血迹的污垢。 他小心翼翼地用银钩和薄玉片,极其轻柔地拨开春杏冰冷僵硬的手指。指甲缝里的污垢被刮取下来,是些细小的、深褐色的纤维状物,混合着泥土和凝固的血痂。 侯砚卿将这点污垢凑到鼻端,血腥味下,隐约有一丝极其淡薄的…羊毛膻味?还有一点尘土和…某种香料残留的微弱气息?这气味很特别,与霓裳娘子指缝里的“阿勃参”异香截然不同,更像是…某种名贵地毯或挂毯长期熏染后留下的混合气味?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转向春杏的裙摆下摆和鞋履。鞋帮边缘和裙角,果然沾着不少深褐色的泥土,颜色与院中地面不同,更显湿润粘稠。他捻起一点泥土,指腹摩挲,感觉异常细腻,似乎还掺杂着某种极细的白色颗粒。 就在这时,侯砚卿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春杏左脚鞋底边缘,似乎卡着一点极其微小的、闪着暗淡金光的异物!他立刻俯身,用银钩极其小心地将那点异物剔出。 那是一小片薄如蝉翼、边缘卷曲的金箔!只有米粒大小,但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闪烁着独特的金属光泽!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黏腻的、类似蜡封的物质。 金箔! 侯砚卿的心猛地一跳!胡姬招酒肆掌柜的话瞬间在耳边响起:“…他怀里好像还紧紧抱着一个东西,用旧羊皮裹着,看形状…像是个匣子!金灿灿的角好像露出来一点!” 金匣子! 安勒延怀里的金匣子!春杏指甲缝里的地毯纤维,鞋底特殊的泥土和白色颗粒,还有这片来自金匣子边缘的金箔! 一切的线索瞬间指向一个惊悚的事实:香料贩子安勒延很可能已遭毒手!那个神秘的金匣子,在他死后被转移到了春杏手中!而凶手,正是为了夺回这个金匣子,才残忍地杀害了春杏!这金匣子里,必然藏着惊天秘密!这秘密,足以让霓裳娘子被“天罚”焚身,让安勒延人间蒸发,更让一个无辜侍女血溅当场! “大人!您看!”守在门边的差役突然发出低呼,指着门外院墙的阴影角落。 侯砚卿疾步而出。顺着差役所指,只见低矮的土墙上,靠近墙角的位置,有一处极其不显眼的、鞋尖蹬踏留下的模糊泥印!泥印很新,带着与春杏鞋底类似的深褐色湿润泥土。更关键的是,泥印旁边,一根几乎被踩进土里的、细小的白色羽毛,在暮色中泛着微光! 白色羽毛?这绝非长安城常见的禽鸟羽毛。 侯砚卿小心翼翼地用玉片将羽毛挑起,放在掌心。羽毛细长柔软,根部洁白,尖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灰褐色,质地轻盈异常。 “是信鸽的羽毛。”侯砚卿的声音冷得像冰,“还是上好的波斯种‘雪翎鸽’。”这种鸽子飞行迅疾,耐力极佳,是权贵豪门传递机密消息的首选!凶手不仅杀了人,夺走了金匣子,还立刻用信鸽将消息传了出去! 一股寒意从侯砚卿的脊椎窜起。对手的狠辣、缜密和行动速度,远超他的预估!金匣子此刻恐怕早已不在长安城内! 就在这时,巷口警戒的另一名差役猛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厉喝:“什么人?!”紧接着便是兵刃出鞘的铿锵声和急促的脚步声! “有埋伏!”侯砚卿反应快如闪电,一把将掌心的羽毛和金箔塞入皮囊,同时厉声下令,“保护现场!追!” 话音未落,几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巷口两侧的屋顶和院墙后骤然扑下!动作迅捷无声,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他们目标明确,直扑院门!手中短刃在暮色中划出冰冷的寒光,瞬间与守在门外的刑部差役绞杀在一起! 刀光剑影骤起!金铁交鸣之声撕裂了务本坊黄昏的宁静! 侯砚卿并未拔刀,他身形一晃,如同游鱼般滑向院墙阴影处,目光如电扫视战场。三名杀手,皆着深灰色紧身夜行衣,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招式狠辣刁钻,全是军中搏杀的实用路数,绝非寻常江湖匪类!其中一人手中短刀尤其诡异,刀身狭长,刃口在昏暗光线下竟隐隐泛着幽蓝,显然是淬了剧毒! “留活口!”侯砚卿低喝一声,身形却如鬼魅般欺近那名使毒刀的头目。他看似赤手空拳,右手却在袖中一探,指间已夹住三根细如牛毛、淬着麻药的银针!这是西域老仵作传给他的保命绝技,专破金钟罩铁布衫,见血封喉倒不至于,但足以让人瞬间麻痹! 那杀手头目见侯砚卿逼近,眼中凶光毕露,毒刀如毒蛇吐信,直刺侯砚卿咽喉!又快又狠!侯砚卿不闪不避,就在刀尖即将及体的刹那,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猛地一旋,险之又险地避开毒刃!同时,左手如电探出,并非攻击,而是精准无比地一把扣住了杀手头目握刀的手腕脉门!指尖蕴含的力道如同铁钳! 杀手头目手腕剧痛,感觉半边身子瞬间酸麻,毒刀几乎脱手!他心中大骇,从未见过如此诡异迅捷的身手!就在他惊骇欲绝的瞬间,侯砚卿扣住他脉门的左手猛地向下一压,迫使他身体前倾失衡,右手指间的三根银针如同毒蜂蛰刺,无声无息地扎向他颈侧! “呃!”杀手头目只觉颈侧一麻,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间蔓延开来,眼前发黑,力气如潮水般退去,软软地向前栽倒! 另外两名杀手见头目瞬间被制,又惊又怒,攻势更猛!一名差役肩头已中了一刀,鲜血淋漓。侯砚卿解决掉头目,毫不停留,脚尖一点地面,身体如离弦之箭射向另一名正欲从背后偷袭受伤差役的杀手!人在半空,袖袍一卷,几点寒星激 射而出,是几枚边缘锋利的特制铜钱! 那杀手听到背后风声,回刀格挡,“叮叮”几声脆响,铜钱被磕飞。但就是这一瞬间的迟滞,侯砚卿已如影随形般贴到他身后,一记凌厉的手刀带着破风声,精准无比地斩在他后颈! “噗!”杀手连哼都没哼一声,直接扑倒在地。 最后一名杀手眼见同伴瞬间被制服两个,心胆俱裂,虚晃一刀逼开缠斗的差役,转身便欲跃上墙头逃窜! “哪里走!”侯砚卿岂容他逃脱!他看也不看,反手从腰间皮囊中摸出一枚龙眼大小、乌沉沉的弹丸,抖手向那杀手脚下掷去! “啪!”弹丸落地即碎,一股浓烈刺鼻、辛辣无比的黑黄色烟雾猛地爆开!瞬间弥漫了小半条巷子! “咳咳咳!”那跃起的杀手被浓烟呛了个正着,眼泪鼻涕横流,气息一窒,身形顿时滞涩!跃起的势头被打断,狼狈地跌落下来,正好被赶上来的两名差役死死按在地上! 战斗在电光火石间结束。三名杀手,一被银针麻痹生擒,一被手刀击晕,最后一个被***呛倒擒获。侯砚卿站在弥漫的辛辣烟雾边缘,深青色的衣衫在暮色晚风中微微拂动,神色冷峻,呼吸甚至都未曾紊乱半分。他看都没看地上瘫软的杀手,目光却死死盯着巷口方向。 就在烟雾腾起的瞬间,他分明瞥见巷口更远处的阴影里,似乎还有一道模糊的人影一闪而过!那人影并未参与攻击,更像是在冷冷地旁观!侯砚卿甚至捕捉到那人影腰间似乎闪过一点极其微弱的、金属的反光——像是一个小巧的、形状特异的腰牌轮廓! 是幕后指使者?还是接应者? “追巷口!”侯砚卿低喝。 一名未受伤的差役立刻如猎豹般冲出烟雾,扑向巷口。但巷口外已是四通八达的务本坊主街,暮色中人影幢幢,哪里还有那神秘人影的踪迹? 差役无功而返,脸色难看地摇摇头。 侯砚卿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对方不仅行动迅捷狠辣,而且在暗处还留有眼线!这金匣子背后的水,深得可怕! 他转身,大步走回血腥弥漫的小院。受伤的差役已被同伴简单包扎。侯砚卿蹲下身,一把扯下那被银针麻痹的杀手头目的蒙面黑巾。露出一张三十许岁、面容普通却带着剽悍之气的脸,此刻因麻痹而扭曲着,眼神怨毒地盯着侯砚卿。 侯砚卿的目光却落在他左耳后一道寸许长的、愈合不久的陈旧刀疤上。这刀疤的形状…很特别,边缘极其整齐,像是被某种特制的薄刃所伤。 “拖下去!分开严审!撬开他们的嘴!”侯砚卿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压抑的怒火,“我要知道,谁派你们来的?金匣子在哪里?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差役们立刻将三名杀手拖走。 侯砚卿独自站在春杏冰冷的尸体旁,血腥味浓得化不开。他摊开手掌,那片小小的金箔在掌心闪烁着微弱而冰冷的光芒。指甲缝里的地毯纤维,鞋底的异样泥土和白色颗粒,信鸽的羽毛,还有这金箔… 他闭上眼,脑海中飞速整合着线索:波斯地毯商赛巴尔失踪,火浣布与奇石粉末…香料贩子安勒延失踪,金匣子与“阿勃参”异香…霓裳娘子焚身…侍女春杏被杀灭口…训练有素的军中杀手灭口夺匣… 这一切,都指向那个神秘的金匣子!它就像一个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潘多拉魔盒,所有触碰它的人,都招致了杀身之祸! “金匣…”侯砚卿喃喃自语,指尖用力捏紧了那片薄薄的金箔,锐利的边缘几乎要刺破他的皮肤。烛火终于被点燃,昏黄的光线跳动着,将他凝重的身影投在溅满血迹的墙壁上,拉得很长,很暗。 “我倒要看看,你这金灿灿的壳子里,究竟藏着怎样一副…噬人的獠牙!” 第5章 波斯邸内锁真形 刑部地牢深处,水声滴答,霉味混杂着血腥气,凝滞得如同实质。火把的光在潮湿的石壁上投下摇曳扭曲的阴影,映照着被铁链悬吊在墙上的三名灰衣杀手。他们浑身浴血,衣衫破碎,显然已尝过刑部的手段,气息奄奄,却依旧紧咬牙关,眼神里是死硬的沉默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被驯服野兽般的恐惧。 侯砚卿站在阴影里,深青色的衣袍几乎融入昏暗,只有那双眼睛,在火光下亮得惊人,如同盯紧猎物的夜枭。他手里把玩着那枚从杀手头目耳后发现的、边缘极其整齐的陈旧刀疤拓下的泥模,指腹感受着那锐利得超乎寻常的线条。 “刀口。”他开口,声音在地牢里回荡,冰冷得不带一丝情绪,“割开你们同伴喉咙,还有霓裳娘子侍女颈子的刀口,和这个,一模一样。”他举起那枚小小的泥模,火光照亮那完美的切割痕迹。“不是寻常刀剑,是特制的薄刃,快得能瞬间蒸干热血,让伤口平整如镜,甚至来不及喷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就像西市那个叫赛巴尔的波斯地毯商,他货栈里丢失的‘切玉金晶’粉末,配上特制工具,就能做到。对吗?” 三名杀手的瞳孔在听到“赛巴尔”和“切玉金晶”时,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最年轻的那个,喉结滚动,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旁边头目怨毒的目光死死瞪了回去。 “不说话?”侯砚卿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洞悉的锐利。“那说说你们耳后这疤的来历?军中搏杀的路数,漠北风沙磨砺的糙皮,还有这…‘曳落河’亲卫营里特有的、用特制弯刀‘月牙儿’留下的‘认罪痕’?”他吐出“曳落河”三个字时,声音陡然压低,却如同重锤砸在死寂的地牢里。 三个杀手的身体同时一僵!被悬吊的头目猛地抬起头,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惊骇!这疤,这隐秘的来历,这只有范阳核心亲卫才知道的“认罪痕”…眼前这个年轻的刑部侍郎,他怎么会知道?! 侯砚卿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最后一丝疑云也散去。果然!安禄山!他豢养的精锐“曳落河”早已渗透入京!他不再看那三个死硬的杀手,转身对身后负责刑讯的司狱官冷声道:“给他们换上‘琵琶锁’,吊到水牢里清醒清醒。骨头再硬,也硬不过范阳的铁骑踏破长安城的那一天。” “琵琶锁”三个字一出,饶是这些悍不畏死的“曳落河”,眼中也掠过一丝本能的恐惧。那是一种特制的刑具,锁住肩胛骨,悬吊起来,能让人尝到筋骨寸断的剧痛却求死不能。 侯砚卿不再停留,大步走出地牢。外面天色已彻底黑透,务本坊小院的血腥味似乎还萦绕在鼻端,混合着春杏指甲缝里那丝名贵地毯的膻味、鞋底特殊的湿润泥土和白色颗粒,还有那片冰凉的金箔… “大人!”等候多时的刑部主事快步迎上,脸色凝重地递上一份卷宗,“查到了!霓裳娘子身边侍女春杏鞋底所沾泥土,经老农和工部匠人辨认,并非长安常见土质。那土异常细腻粘稠,混杂的白色颗粒乃是研磨极细的贝壳粉,还有微量海盐结晶!这种土,只有靠近漕渠码头、专供胡商巨贾存放贵重地毯的‘波斯邸’仓库附近才有!那些仓库为了防潮,地面都铺着厚厚的贝壳砂和海盐!” 波斯邸!存放地毯的仓库!赛巴尔的地毯! 侯砚卿眼中精光爆射!一切豁然贯通! “赛巴尔失踪前最后一批货,就是存放在波斯邸‘恒昌隆’号仓库!”主事继续道,“据恒昌隆的管事说,那批地毯是上好的波斯‘纳因’毯,数量不小,价值千金,本该在赛巴尔失踪后就被东家收回。但奇怪的是,就在三天前,这批地毯被一个持有赛巴尔私人印鉴凭证的人,全部提走了!” “印鉴凭证?”侯砚卿追问,“提货人是谁?” “是个生面孔,管事说那人粟特人长相,口音却很杂,自称是赛巴尔的远房侄子,名叫…米赫达德。这是那人留下的签名和地址。”主事指着卷宗末尾一张薄纸。 纸上是一个扭曲的异域文字签名,旁边写着地址:西市波斯邸,萨珊居。 “米赫达德…”侯砚卿咀嚼着这个名字,目光锐利如刀,“查此人!立刻!还有,立刻调集人手,包围萨珊居!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是!”主事领命,匆匆而去。 侯砚卿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骏马如离弦之箭冲出刑部大门,直扑西市!夜风呼啸着掠过耳畔,长安城的万家灯火在身侧飞速倒退。西市!波斯邸!金匣子!霓裳娘子的“阿勃参”异香!安勒延!春杏!还有那“曳落河”杀手的特制薄刃…所有线索如同被无形的手牵引,最终都汇聚到那栋名为“萨珊居”的宅邸! 西市已陷入宵禁的沉寂,唯有波斯邸区域,因胡商聚居,尚有零星的灯火和守夜人的梆子声。刑部的差役动作极快,已将“萨珊居”前后门及相连的巷道围得水泄不通。火把的光芒驱散了黑暗,映照着这座明显比周围胡商店铺更为高大奢华的宅邸。大门紧闭,门楣上雕刻着繁复的波斯风格花纹,门环是黄铜铸造的狮首,在火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大人!”负责围捕的司直上前,“前后门封死,屋顶和院墙也已布控,未见有人出入。” 侯砚卿翻身下马,目光如电扫过紧闭的大门和高耸的院墙。“米赫达德在里面?” “据外围暗哨回报,一个时辰前,宅内还有灯火和人声。方才我们包围时,里面灯火瞬间全灭,死寂一片,恐有埋伏!” 侯砚卿冷笑一声,不再犹豫。“撞门!” “轰!轰!轰!”沉重的包铁撞木在精壮差役的合力下,重重撞击在厚实的木门上!木屑纷飞!第三下撞击,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碎裂声,门栓断裂,大门轰然洞开!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没药、沉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阿勃参”那种甜腻辛辣气息的异域熏香味道,如同潮水般从门内涌出!与此同时,数点寒星带着凄厉的破空之声,从门内黑暗处激 射而出!是淬毒的弩箭! “盾!”侯砚卿厉喝! 早有准备的差役立刻举起包着牛皮的厚重木盾!笃笃笃!弩箭深深钉入木盾!几乎在箭矢钉入的同时,侯砚卿的身影已如鬼魅般贴着门框闪入!手中早已扣住的几枚边缘锋利的特制铜钱,以“满天花雨”的手法激 射向弩箭射来的方向! “啊!”黑暗里传来一声闷哼和人体倒地的声音! “上!”侯砚卿低喝,差役们如狼似虎,举着火把盾牌涌入! 火光照亮了门内的景象。这是一间极其宽敞、充满异域风情的厅堂。地上铺着厚厚的、色彩斑斓的波斯地毯,四壁悬挂着华丽的挂毯,描绘着狩猎、宴饮的波斯贵族生活。厅堂中央,一个巨大的黄铜香炉倾倒,里面昂贵的香料泼洒了一地,兀自散发着浓郁的甜香。两名身着波斯武士服、手持弯刀的护卫倒在血泊中,咽喉处各插着一枚铜钱,已然毙命。显然刚才的弩箭是他们临死前最后的反击。 厅内空无一人,只有香料燃烧的袅袅青烟和浓烈的血腥味弥漫。 “搜!仔细搜!任何角落都不要放过!”侯砚卿下令,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地面上那些厚厚的地毯上。春杏指甲缝里的地毯纤维…赛巴尔的地毯…被那个叫米赫达德的“侄子”提走… 他蹲下身,手指捻起地毯边缘一丝极细的、深褐色的、不同于地毯本身的纤维,与从春杏指甲缝里刮下来的物质几乎一模一样!他再仔细查看地毯的绒毛深处,果然发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湿润的深褐色泥土颗粒,以及…一点点白色的贝壳粉! “地毯是新的,”侯砚卿站起身,声音冰冷,“但上面沾的泥土,和春杏鞋底的一模一样。米赫达德用赛巴尔的地毯,铺在了他存放金匣子的地方!春杏去过那里!金匣子,很可能还在这宅子里!”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地毯吸收的脚步声从通往内室的回廊深处传来!声音很轻,很急! “内室有人!”侯砚卿身形一晃,已如轻烟般循声追去!差役们紧随其后。 穿过几重华丽的拱门和挂着纱帘的回廊,眼前是一间更为私密的书房。布置同样奢华,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摆放着精美的金银器和羊皮卷。书案后,一个身影正背对着门口,手忙脚乱地将书案上一个金灿灿的东西塞进怀里!那东西在火把光芒下闪过一抹耀眼的金光! 金匣子! “米赫达德!留下金匣!”侯砚卿厉喝一声,人已如苍鹰搏兔般扑了过去! 那身影猛地回头!果然是一张典型的波斯人面孔,高鼻深目,卷曲的黑发,此刻脸上充满了惊惶和狠厉!他见侯砚卿扑来,非但不躲,反而眼中凶光一闪,从怀中掏出的并非金匣,而是一个巴掌大小的、黑沉沉的金属圆筒!筒口对准了侯砚卿! “小心!”紧跟在侯砚卿身后的司直失声惊呼! 千钧一发之际!侯砚卿前扑之势硬生生在半空一折,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向侧面急旋!同时,右手闪电般从腰间皮囊摸出一物,抖手向那波斯人掷去!不是暗器,而是一小包灰色的粉末! “嗤——!” 一道幽蓝色的、细如发丝的火线,猛地从那金属圆筒的筒口喷射而出!带着灼热的气流和刺鼻的硫磺硝石气味,几乎是擦着侯砚卿的肩头射过!将他身后墙壁上挂着的羊皮地图瞬间洞穿、点燃! 正是制造霓裳娘子“自 焚”惨剧的喷火机关! 就在幽蓝火线喷出的同时,侯砚卿掷出的那包灰色粉末也在空中爆开!粉末弥漫,瞬间覆盖了波斯人米赫达德的脸部和那喷火筒! “啊——!”米赫达德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那粉末似乎有极强的腐蚀性,沾到他脸上和手上,立刻冒起白烟!他手中的喷火筒也瞬间变得滚烫无比,再也握持不住,“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侯砚卿旋身落地,毫不停留,脚尖一点,再次欺近!米赫达德剧痛之下,状若疯虎,拔出腰间的波斯弯刀,狂乱地劈砍过来!刀法杂乱,却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 侯砚卿眼神一冷,不再留手。侧身避过刀锋,左手如穿花拂柳,精准无比地扣住米赫达德持刀的手腕,用力一拧! “咔嚓!”腕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啊!”米赫达德惨嚎一声,弯刀脱手!侯砚卿右手并指如剑,带着凌厉的劲风,闪电般点向他胸前数处大穴! “噗噗噗!”几声闷响,米赫达德如遭重锤,狂乱的动作瞬间僵直,眼神涣散,软软地瘫倒在地,只剩下痛苦的**和抽搐。 侯砚卿看也不看他,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米赫达德刚才意图藏匿的东西——一个约莫巴掌大小、通体由纯金打造、镶嵌着细碎红蓝宝石的扁平方匣!此刻正掉落在书案下的厚地毯上,在火把光芒下闪烁着令人心醉的奢华光泽,与这血腥混乱的现场形成诡异的反差。 金匣子!终于找到了! 侯砚卿俯身,小心翼翼地用戴着手套的手,将金匣子拾起。入手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的冰凉。匣子没有锁孔,严丝合缝,只在边缘有一圈极其细微的、仿佛天然生成的云纹接缝。他仔细检查,在匣子底部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如同针尖般的凸起。 他屏住呼吸,用指甲轻轻一按。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金匣子如同盛开的莲花,精巧的顶盖沿着那圈云纹接缝,无声地向上弹开! 匣子内部,没有预想中的珠宝或契书。只静静地躺着一小撮深褐色、粉末状的香料。粉末颗粒极其细腻,在火光下泛着一种奇特的、仿佛带有生命力的光泽。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甜腻辛辣气息,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压过了书房里的血腥和熏香! 正是那夺命的“阿勃参”! 而在香料粉末之下,匣底,赫然刻着一个极其诡异的符号!那符号线条扭曲盘结,似狼似蛇,带着一种原始的、充满恶意的图腾气息!符号旁边,还刻着几个蝇头小字,是扭曲的粟特文。 侯砚卿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个图腾符号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这个符号,他在卷宗里见过!在朔方军呈报的、关于安禄山辖地内秘密祭祀的密档里!那是范阳军中,只有安禄山最核心的萨满巫师才使用的——“狼神噬日”图腾! 金匣藏香,香名阿勃参,底刻狼神图腾! 霓裳娘子焚身异香的来源! 安勒延为之丧命的祸根! 春杏招致杀身的秘密! 甚至…是那些“曳落河”杀手灭口夺匣的目标!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那个远在范阳、手握重兵、野心昭然的胡人节帅——安禄山! 侯砚卿缓缓合上金匣,那诡异的甜香被隔绝,但图腾的阴影却如同实质般烙印在他心头。他转身,目光如冰刃般刺向地上瘫软**的米赫达德。 “带走!”他的声音冷硬如铁,“撬开他的嘴!我要知道,这金匣里的香和图腾,是如何流到长安!又是谁,指使霓裳娘子,在曲江池畔点燃了那场‘天罚’之火!” 差役们立刻上前,粗暴地将米赫达德拖起。 侯砚卿握着那沉甸甸的金匣,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走出书房,穿过弥漫着血腥和异香的回廊。厅堂里,赛巴尔的波斯地毯依旧华美,倒毙的波斯武士鲜血渗入其中,染出深褐的污迹。 窗外,长安城的夜色浓稠如墨。西市的喧嚣彻底沉寂,唯有远处皇城的轮廓在稀薄的星光下若隐若现。金匣入手,却仿佛打开了更深、更险的魔盒。霓裳焚身的幽蓝火焰,似乎还在曲江池畔摇曳。而渔阳鼙鼓的闷响,仿佛已隐隐从这金匣冰冷的纹路中,透出令人心悸的预兆。 侯砚卿站在萨珊居残破的大门前,夜风吹起他深青的衣袂。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枚冰冷的金匣,指尖触碰到那凹凸的狼神图腾。 “阿勃参…”他低声自语,那甜腻辛辣的气息仿佛还萦绕在鼻尖,“你这引燃人命的‘神香’,燃起的,怕是要烧塌整个盛唐的燎原之火。” 第6章 乐谱玄机隐祸根 刑部地牢深处,水声滴答,霉味混杂着血腥和一种奇异的、挥之不去的甜腻辛辣气息——那是“阿勃参”的余韵,如同无形的鬼魅,缠绕着每一个踏入此间的人。米赫达德被沉重的铁链锁在冰冷的石墙上,脸上和手上被腐蚀性粉末灼伤的创口红肿溃烂,脓血混着汗水蜿蜒流下。琵琶锁深深嵌入他的肩胛骨,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带来筋骨撕裂的剧痛,让他那张原本还算端正的波斯面孔扭曲如恶鬼。 侯砚卿站在他对面,阴影覆盖了半边身子,只有手中那枚纯金打造、镶嵌宝石的方匣在火把光芒下熠熠生辉。他并未打开匣子,只是用指尖缓缓摩挲着匣底那个凹凸起伏的“狼神噬日”图腾,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米赫达德涣散而痛苦的眼瞳。 “米赫达德,或者,我该叫你‘狼牙’?”侯砚卿的声音在地牢的沉寂中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穿透力,“范阳‘曳落河’亲卫营的‘狼牙’,潜伏长安,就为了守着这一匣子能烧穿人命的‘神香’?” 米赫达德的身体猛地一颤,琵琶锁的铁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自己血的腥咸,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眼神怨毒而绝望。 “不说?”侯砚卿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不再看米赫达德,而是缓缓打开了金匣。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甜腻辛辣异香瞬间爆发,霸道地驱散了地牢的霉味,如同一条无形的毒蛇,钻入米赫达德的鼻腔,刺激着他溃烂的伤口,带来一阵钻心的灼痛和更深层的恐惧。他记得这香!在范阳的秘密祭坛上,在处置叛徒和祭品时,那些萨满巫师点燃它,看着人在幽蓝火焰中扭曲哀嚎的景象! “阿勃参…狼神的祭品…”米赫达德的精神防线在这熟悉的、象征着死亡与恐怖的气息冲击下,终于开始崩溃,他痛苦地**出声。 “祭品?”侯砚卿目光如电,“霓裳娘子,就是你们选定的祭品?在曲江池畔,在万众瞩目之下,用这‘神香’点燃一场‘天罚’的献祭?为了什么?” “不…不全是…”米赫达德的声音嘶哑破碎,琵琶锁的剧痛和“阿勃参”带来的恐惧回忆交织,让他神志混乱,“她是…钥匙…也是…祭品…” “钥匙?”侯砚卿心头猛地一跳,追问道,“开什么锁?这金匣的锁,还是…别的锁?” 米赫达德眼神空洞,仿佛陷入某种恐怖的回忆,喃喃道:“锁…乐谱…藏在…太乐署…《破阵乐》…癸巳夜…血…好多血…” 乐谱?太乐署?《破阵乐》?癸巳夜? 几个破碎的词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侯砚卿心中激起层层涟漪!霓裳娘子是太乐署出身,以善舞《霓裳羽衣》闻名,但从未听说过她与《破阵乐》有关!癸巳夜…天宝四载之前,上一个癸巳年…那是开元二十一年!距今已十载有余!那一夜发生了什么? “什么乐谱?藏在太乐署哪里?癸巳夜的血案又是什么?”侯砚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力,步步紧逼! 然而,米赫达德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头猛地一垂,彻底昏死过去,只有琵琶锁的铁链随着他微弱的呼吸轻轻晃动。 线索再次中断!但“太乐署”、“《破阵乐》”、“癸巳夜”这几个关键词,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磷火,指向了一个尘封多年、可能蕴藏着巨大秘密的方向! 侯砚卿脸色阴沉地合上金匣,那诡异的甜香瞬间收敛。他不再看昏死的米赫达德,转身大步走出地牢,对着守在外面的心腹司直沉声道:“立刻去查!开元二十一年癸巳夜,长安城,尤其是太乐署附近,可曾发生过重大血案?卷宗!人证!掘地三尺也要给我翻出来!另外,调阅太乐署所有关于《破阵乐》的乐谱存档,尤其是开元二十一年前后的!我要亲自去太乐署!” “是!”司直领命,匆匆而去。 侯砚卿没有回刑部官廨,而是策马直奔位于皇城西南隅、邻近鸿胪寺的太乐署。天色已近正午,阳光炽烈,但侯砚卿的心头却笼罩着一层寒冰。金匣入手,“曳落河”杀手伏诛,波斯奸细落网,看似“牡丹灯焚案”已近尾声。但米赫达德口中吐露的“钥匙”、“祭品”、“乐谱”、“癸巳夜血案”,却如同冰山一角,预示着霓裳娘子焚身背后,隐藏着一个更为庞大、更为久远、也更为血腥的秘密! 太乐署的署衙并不算宏伟,但规制严谨。飞檐斗拱,朱漆大门,门前两株古槐郁郁葱葱。空气中飘荡着丝竹管弦试音调弦的声响,间或夹杂着歌伎清越的练嗓声,一派歌舞升平的气象。然而,当一身绯袍、腰悬银鱼袋的刑部侍郎侯砚卿带着数名精悍差役出现在门口时,这祥和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署丞是个年约五旬、面白无须的老者,闻讯慌忙迎出,脸上堆着谦卑而惶恐的笑容,深深揖礼:“不知侯侍郎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不知侍郎驾临鄙署,有何贵干?”他目光扫过侯砚卿身后差役冷峻的面孔,心中七上八下。 “奉旨查案。”侯砚卿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亮出腰牌,“霓裳娘子一案,牵涉太乐署旧档。本官需查阅署内所有关于《破阵乐》的乐谱存档,尤其是开元二十一年癸巳年间的所有记录,以及…当年所有乐工、舞伎的名册。” “《破阵乐》?癸巳年?”署丞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虽然只是一瞬,却没能逃过侯砚卿锐利的眼睛。他搓着手,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这个…侯侍郎,《破阵乐》乃军国大乐,乐谱存档确实在署中。只是…只是年代久远,尤其是开元二十一年之前的卷宗…历经库房搬迁、虫蛀鼠咬,恐怕…恐怕多有散佚残缺…至于名册,乐工舞伎更迭频繁…” “散佚残缺?”侯砚卿打断他,目光如炬,直刺署丞躲闪的眼神,“署丞大人,霓裳娘子焚身一案,圣上震怒,着刑部严查!任何线索,不容有失!即便只剩片纸只字,本官也要看!带路,去库房!” “是…是…”署丞被侯砚卿的气势所慑,不敢再推脱,只得擦着汗,引着侯砚卿一行人穿过回廊庭院,走向太乐署深处存放档案的库房。 库房位于署衙最偏僻的西北角,是一座独立的青砖小楼,门窗紧闭,铜锁锈迹斑斑,显然少有人至。署丞哆哆嗦嗦地掏出钥匙,费了好大劲才打开沉重的木门。 “吱呀——” 门开处,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尘土、纸张霉变和淡淡虫蛀气味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光线昏暗,高高的木架上堆满了落满灰尘的卷轴、册页,一些散落的纸张飘落在地,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颗粒。 “侯侍郎…您看…这…”署丞指着满室狼藉,一脸为难。 侯砚卿面不改色,对身后差役吩咐道:“掌灯!仔细翻查!所有标注《破阵乐》或开元二十一年癸巳年间的卷宗、乐谱、名册、记事,全部找出!一张纸片也不许漏过!” 差役们立刻点燃带来的风灯,分头行动。灯光驱散了部分昏暗,照亮了飞舞的尘埃和堆积如山的故纸堆。翻动卷册的声音、扬起的灰尘弥漫开来,咳嗽声此起彼伏。 侯砚卿没有动手,他负手立于库房中央,目光缓缓扫过一排排落满厚尘的木架,仿佛在感受着这尘封之地沉淀的时光与秘密。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一处角落。那里堆积的卷册似乎格外凌乱,覆盖的灰尘也比别处略薄一些,像是近期被人仓促翻动过,又草草堆回。 他走过去,无视呛人的灰尘,亲自上手,将那一堆卷册搬开。下面压着一个不起眼的、蒙尘的紫檀木长匣。匣子没有锁,但边缘缝隙被厚厚的灰尘封死。侯砚卿拂去灰尘,打开匣盖。 里面并非预想中的乐谱卷轴,而是厚厚一摞用麻线装订的、纸张泛黄变脆的旧册页。封面上用端正的楷书写着:《太乐署内廷供奉实录·开元二十一年》。 内廷供奉实录!侯砚卿心头一跳!这是记录太乐署乐工舞伎被召入宫中表演的详细记录!他立刻拿起最上面一册,小心地翻开。 纸张脆弱,墨迹有些洇散。他快速浏览着目录和日期,终于,在记录到“癸巳年九月初三”这一条时,目光骤然凝固! 那一页的记载,触目惊心! >癸巳年九月初三,申时三刻。 >奉敕,太乐丞郑怀远并琵琶国手裴妙音、笛圣李延年、歌部翘楚苏云袖、舞部新秀柳含烟等一十二人,入大明宫麟德殿偏殿,为太子殿下(注:时为忠王)及…及贵客宴饮奏《破阵乐》新编曲。 >亥时初,曲未竟,殿内忽生巨变!惨呼惊叫之声不绝!金吾卫封锁殿门! >至子时,内侍省传出血谕:殿内人等…尽皆暴毙!死状…惨不忍睹!疑为…恶疾或剧毒!郑怀远、裴妙音、李延年、苏云袖…柳含烟…皆殁! >所有在场乐工舞伎名册、乐谱,尽数封存!知情者…缄口!违者…死! 字迹潦草而急促,带着书写者当时的惊惧与仓皇。在“贵客”二字处,有明显的墨点污渍,像是书写者犹豫停顿所致。而最后记录的那些名字里,“柳含烟”三个字被重重划掉,旁边用颤抖的小字补注了一句: >柳含烟…未列名册…然…实入殿献舞…疑为…替! 癸巳夜!麟德殿偏殿!太子(忠王)!贵客!《破阵乐》!十二名顶尖乐工舞伎尽数暴毙!死状惨烈!名册封存!知情者死! 而那个本该在名册上、却以“替”身份入殿献舞的舞伎——柳含烟! 侯砚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直冲头顶!霓裳娘子,本名无人知晓,只知她出身太乐署舞部,舞技超群,尤擅《霓裳羽衣》,但从未有人提及她的本名。柳含烟…含烟…霓裳…云想衣裳花想容…莫非?! 他猛地翻动册页,寻找关于柳含烟的记载。终于在更前面的舞部名册中,找到了简短的一行: >柳含烟,舞部伎人,开元二十一年新选入署。姿容清丽,身段柔韧,善胡旋、绿腰,尤精…拟态之舞,能以舞姿摹万物情态,纤毫毕现,几可乱真。性…孤僻寡言。癸巳年九月初三后…失踪,疑殁于宫禁。 拟态之舞!纤毫毕现!霓裳娘子在曲江池畔最后那疯狂而虔诚的舞姿,那以身摹画“天罚”的诡异场景,瞬间与“拟态之舞”四个字重合! 霓裳娘子,就是当年那个以“替”身份进入麟德殿偏殿、目睹了癸巳夜血案、本该“失踪疑殁”的舞伎——柳含烟! 她侥幸活了下来!改名换姓,成了平康坊的霓裳娘子!她守着那个血腥夜晚的秘密,守着那可能记录下真相的…乐谱!那《破阵乐》新编曲的乐谱!米赫达德口中的“钥匙”! 侯砚卿的心跳如擂鼓。他放下《实录》,目光急切地在木匣内搜寻。果然,在《实录》册页的最底层,压着几张边缘焦黑卷曲、仿佛从火中抢出的残破乐谱! 纸张焦黄发脆,墨迹模糊。谱式是唐代常用的燕乐半字谱,音符如同天书。侯砚卿不通音律,但他目光如炬,瞬间捕捉到乐谱空白处,用极其娟秀却带着一丝颤抖的笔迹,写下的几行蝇头小楷!那字迹,与霓裳娘子(柳含烟)留在乐坊的一些诗笺笔迹,如出一辙! >癸巳噩梦,麟德偏殿,血浸笙歌。狼顾之人,献金匣,香异,称“阿勃参”,狼神之息。太子色变,贵客冷笑。谱中藏锋,记其形貌、密语、金匣流转…妾以舞摹之,刻骨不忘。今香现,匣出,灾祸再临!此谱若存,或可…揭其魍魉! 乐谱!霓裳娘子(柳含烟)竟将当年麟德殿偏殿内那“狼顾之人”(安禄山!)的形貌特征、密语交谈,以及金匣的来历和传递,用只有她自己能懂的、融入《破阵乐》旋律的特殊音符编码,藏在了这份乐谱之中!她更以惊世骇俗的“拟态之舞”,在曲江池畔,用生命最后一次摹画了当年的场景,发出了最后的警告! 侯砚卿紧紧攥着那几张残破的焦黄乐谱,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库房内尘土飞扬,光线昏暗。署丞站在不远处,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发抖,眼神躲闪,不敢与侯砚卿对视。 “署丞大人,”侯砚卿的声音冷得像冰,目光如刀锋般扫过署丞惨白的脸,“开元二十一年癸巳夜,麟德殿偏殿血案,柳含烟失踪…这些事,你,知道多少?” “扑通!”署丞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颤抖,涕泪横流:“侍郎大人!饶命!饶命啊!下官…下官是开元二十五年才补的缺…前尘旧事,实在…实在不知情啊!只知道…只知道那一年太乐署死了好多人…郑怀远太乐丞他们…还有好些老人…都…都没了…上头严令…封口…谁提…谁死啊大人!”他磕头如捣蒜,额头撞击着布满灰尘的地砖。 侯砚卿看着署丞惊惧欲绝的样子,知道他所言非虚。癸巳血案,如同一道无形的诅咒,早已将当年可能的知情者吞噬殆尽。他不再理会地上的署丞,目光重新落回手中那几张承载着惊天秘密的乐谱残页上。焦黑的边缘仿佛还残留着当年那场大火或阴谋的余温。 “拟态之舞…藏锋于谱…”他低声自语,脑海中浮现霓裳娘子在幽蓝火焰中那扭曲而炽热的舞姿,那分明是在用生命摹画着十年前麟德殿偏殿内某个惊悚的瞬间!她认出了金匣,认出了“阿勃参”,认出了那个带来灾祸的“狼顾之人”!她无法言说,只能将秘密以舞姿和乐谱密码的形式留下,最终引来了杀身之祸! 这金匣里的“阿勃参”异香,根本不是什么祭神之物,而是癸巳夜血案的关键证物!是安禄山当年用来毒杀乐工舞伎、掩盖真相的凶器!霓裳娘子(柳含烟)的焚身,不是天罚,而是一场迟到了十年的灭口! “立刻回刑部!”侯砚卿收起乐谱残页,声音斩钉截铁,“召集所有通晓音律、尤其熟悉《破阵乐》及燕乐半字谱的博士、琴师!还有,调取安禄山开元二十一年所有入京觐见的记录、画像!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份乐谱里藏的东西,给我破译出来!” 差役们凛然应诺。 侯砚卿大步走出弥漫着陈腐气息的库房,炽烈的阳光刺得他微微眯起眼。他握紧了袖中那几张焦黄的乐谱残页,只觉得重逾千钧。脚下是太乐署平整的青砖地,头顶是长安城湛蓝的天空。然而,十年前麟德殿偏殿的血腥,十年后曲江池畔的幽蓝火焰,如同两道狰狞的鬼影,在这盛世的阳光下载歌载舞。 金匣已开,残谱在手。癸巳夜的血案迷雾,正被霓裳娘子用生命点燃的火光,一点点照亮。而火光映照出的,将是足以吞噬整个盛唐的深渊巨口。侯砚卿抬头,望向皇城深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落在了那座曾经发生过惨剧的麟德殿方向。 “柳含烟…”他心中默念着这个沉寂了十年的名字,也带着霓裳娘子最后的悲鸣与控诉,“你的舞,你的谱,你的命…本官定不会让它白费!” 他翻身上马,绯色的官袍在正午的阳光下划过一道凛冽的弧光,马蹄声急促,直奔刑部衙门。身后,太乐署库房那扇沉重的木门,在署丞惊魂未定的目光中,缓缓合拢,将那段尘封的血色往事,再次锁入黑暗。唯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而辛辣的异香,如同冤魂不散的叹息。 第7章 残谱惊雷震九阙 刑部衙署深处,一间门窗紧闭的签押房内,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厚重的帘幕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与喧嚣,只余下数盏牛油灯在书案上跳跃着昏黄的火苗,将围坐桌旁的几道身影拉得扭曲晃动。灯油燃烧的哔剥声,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压抑的呼吸声,是这方寸天地间唯一的声响。 侯砚卿端坐主位,绯色官袍在昏暗中更显沉郁。他面前摊开的,正是那几张从太乐署尘封库房里寻得的焦黄乐谱残页。纸页边缘卷曲焦黑,墨迹洇散,燕乐半字谱的符号如同鬼画符般盘踞其上,空白处柳含烟那娟秀却字字泣血的蝇头小楷,在灯下更显惊心。 桌旁围坐着三人:刑部一位通晓音律的老主事,须发皆白,戴着玳瑁单片眼镜,正用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比划着谱上的符号;一位是刚从教坊司“借调”来的琵琶国手,曾是裴妙音的再传弟子,神色凝重,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虚按着弦位;最后一位是鸿胪寺通译署专精粟特文的年轻博士,眉头紧锁,反复核对着侯砚卿提供的、米赫达德吐露的粟特词汇与乐谱边缘的零星标注。 时间在沉默而紧张的破译中一点点流逝。灯油添了又添,烛泪堆叠如小山。老主事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口中念念有词,时而摇头,时而拍案。琵琶国手闭目凝神,手指在虚空中急速拨弹,模拟着可能的旋律走向,额上青筋微凸。粟特博士则不时翻阅着带来的厚重典籍,沙沙的翻页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侯砚卿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尺,在残谱、小注和三人紧绷的面容间来回扫视。他不懂音律,但他懂人心,懂隐藏在符号背后的恐惧与控诉。柳含烟留下的“藏锋于谱”、“以舞摹之”、“刻骨不忘”……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 “不对…这处‘宫’音转调,太突兀了…”老主事猛地摇头,单片眼镜滑到鼻尖,“按常规《破阵乐》杀伐之气,此处该用‘徵’音高昂破阵,为何偏偏用了低沉回旋的‘羽’?还加了变徵的颤音?这…这不合乐理!” 琵琶国手霍然睁眼,眼中精光一闪:“低沉回旋?变徵颤音?这不像破阵…倒像是…模仿某种声音!某种…嘶吼?或是…某种巨大活物沉重呼吸的起伏?”他猛地看向侯砚卿,“大人!柳大家精于拟态之舞,以舞姿摹万物情态!她会不会…将这声音的‘形态’,也化入了旋律的起伏转折之中?” 摹声!拟态! 侯砚卿脑中仿佛划过一道闪电!霓裳娘子在曲江池畔最后那疯狂炽热的舞姿,那扭曲的身体,那仰天无声的嘶吼…不正是对某种恐怖声音或景象的极致摹写?! “摹声…摹态…”粟特博士也像是被点醒,飞快地翻动手中的粟特文词典,对照着乐谱边缘柳含烟留下的零星粟特文标注和侯砚卿提供的“阿勃参”、“狼神”等词,手指猛地停在词典某一页,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大人!您看!柳大家在此处标记的这个粟特词汇‘zagh’!不是指代具体事物!在萨满语境中,它…它模拟的是狼群发现猎物时,喉间发出的那种低沉的、充满威胁和贪婪的…咕噜声!是狼嗥的前兆!” 狼嗥!狼神! “还有这里!”老主事也激动起来,枯瘦的手指用力点着谱上一处密集的、如同锯齿般上下剧烈波动的音符群,“这绝非乐音!这是…这是用音符在画!画急速起伏的…胸口!画人因极度恐惧或痛苦而无法控制的、剧烈痉挛的胸膛起伏!看这节奏!这…这分明是垂死挣扎的喘息!” “癸巳噩梦…血浸笙歌…”侯砚卿低沉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带着金属般的冷硬,“柳含烟用她的舞,她的谱,在摹写那个夜晚!摹写那‘狼顾之人’带来的死亡之音和垂死之相!继续!顺着这‘摹声拟态’的思路,破译她藏下的形貌与密语!” 思路一旦打通,破译的速度陡然加快!琵琶国手十指翻飞,在虚空中急速勾勒出诡异而充满压迫感的旋律线条。老主事根据旋律的“形态”,解读着对应的肢体动作和表情。粟特博士则全力破解那些夹杂在音符间的、如同密码般的粟特文短句。 破碎的真相,如同被剥去层层伪装的凶器,在昏黄的灯光下一点点显露出狰狞的原貌。 “旋律在此处陡然拔高、尖锐、连续三个强音顿挫!”琵琶国手手指猛地一顿,仿佛被无形的琴弦割伤,“这摹写的是…一声极其短促、充满惊骇的尖叫!然后…戛然而止!像是被生生扼断!” “看谱上对应空白处的小注!”老主事声音发颤,“‘贵客击案,盏碎!’…是了!是酒杯被猛然砸碎在案几上的声音!尖锐!突兀!充满戾气!” “粟特文标注:‘nighovand i vakhsh’…‘他(指狼顾者)眼中燃烧着毁灭之火’…”博士的声音也带着恐惧。 “这段旋律…沉重、缓慢、一步一顿…像巨兽踱步…‘狼顾者起身,环视,如山移’…”老主事解读着柳含烟的字迹。 “旋律线突然变得粘稠、滑腻、带着令人作呕的甜腻回旋…‘香异,金匣启,青烟如蛇,钻入鼻窍’…”琵琶国手脸色发白,仿佛自己也嗅到了那致命的“阿勃参”。 “音符急转直下!混乱!崩塌!‘太子色变,箸落!乐声乱!人…人倒!’…” “此处!连续的、短促的、如同啄木鸟敲击木头的密集高音!‘狼顾者指叩金匣,三声!脆响!’…三声叩匣!” “粟特文:‘vachanam astvadha’…‘他的话语即是律令’…接着是…‘范阳铁蹄…甲子…血洗…两京…’!天!”粟特博士失声惊呼,手中的词典“啪”地掉在桌上! “还有这里!旋律线扭曲缠绕,如同毒蛇交 媾…‘狼顾者近前,对太子低语,笑…’柳大家记下了口型!粟特文标注的口型:‘殿下勿惊…此乃…清君侧…第一步…待吾…尽诛…杨党…再为殿下…扫平…’”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签押房内炸响!所有人都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连呼吸都停滞了! 金匣!阿勃参!癸巳夜毒杀! 狼神图腾!安禄山! 三声叩匣为号!甲子血洗两京! “清君侧”的惊天阴谋!嫁祸杨党!觊觎大宝! 十年前,麟德殿偏殿!安禄山以进献“异宝”为名,在金匣中暗藏“阿勃参”剧毒香料,借演奏《破阵乐》之机释放毒烟,毒杀了太子(忠王)宴请的贵客及所有在场乐工舞伎!以此制造混乱,嫁祸当时与太子不睦的杨氏一党(注:当时得宠的是武惠妃,杨玉环尚未入宫,此处杨党指代与太子敌对的势力),并以此秘密要挟太子!他更在毒杀现场,对惊恐的太子耳语了那大逆不道的“清君侧”、血洗两京的谋逆狂言!而柳含烟,以她超凡的“拟态之能”,不仅目睹了这一切,更将安禄山的形貌动作、密语口型、金匣异香、乃至那死亡降临的恐怖声响景象,用舞姿摹画刻入骨髓,最终又用生命为代价,将其编码藏入《破阵乐》残谱! 这份乐谱,是癸巳血案的铁证!是安禄山谋逆的宣言书!更是悬在大唐社稷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签押房。牛油灯的火苗疯狂跳动,将众人惊骇欲绝的面容映照得如同鬼魅。老主事手中的单片眼镜滑落,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也未能打破这凝固的恐惧。 侯砚卿缓缓站起身。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如同淬炼过的寒铁。他伸出手,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将那几张承载着滔天罪孽的焦黄乐谱残页,一张张收起,叠好,如同收起这煌煌盛唐之下最污秽、最致命的一页。 “今日所见所闻,”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千钧之力,敲在每个人的心脏上,“出此门,入黄泉。若有片语泄露,累及亲族,勿谓言之不预。” 三位协助破译的人浑身一颤,如同被冰水浇透,慌忙伏地,以头触地,连称不敢,身体抖如筛糠。 就在这时—— “砰!砰!砰!” 签押房紧闭的门板被急促而沉重地拍响!一个惶急的声音穿透门板传来: “侯侍郎!侯侍郎!宫中有旨!中使已到衙门外!宣侍郎即刻接旨!” 中使?圣旨? 侯砚卿眼中寒芒一闪!来得太快了!癸巳血案、安禄山谋逆…这乐谱中的惊雷尚未传出这间斗室,宫中的旨意便已降临!是杨国忠?还是…东宫? 他迅速将乐谱残页贴身藏好,整了整绯色官袍,脸上所有激烈的情绪瞬间敛去,恢复成一贯的沉静内敛。他示意地上三人噤声起身,然后深吸一口气,亲自上前,拉开了沉重的门栓。 门外,刑部一名书吏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大人!是…是高内侍亲自来了!脸色…很不好看!” 高力士的心腹内侍?侯砚卿心中一凛。他不再多言,大步流星,穿过刑部衙门肃杀的回廊,向正堂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清晰而沉重的回响,如同踏在命运绷紧的弦上。 刑部正堂,灯火通明。一名身着深紫色内侍服色、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中年宦官,手持黄绫圣旨,面无表情地立于堂中。正是高力士手下得力干将,内常侍高平。他身后跟着数名神色冷峻的禁卫。 堂内气氛凝重如铁。刑部几位当值的郎官、主事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 高平见侯砚卿进来,三角眼中精光一闪,尖细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拖长了调子: “刑部侍郎侯砚卿——接旨——!” 侯砚卿撩袍跪倒,垂首恭听。身后刑部众官也随之跪倒一片。 高平展开圣旨,尖利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内回荡: “门下:刑部侍郎侯砚卿,职司刑宪,本应持重。然查办霓裳焚身一案,行事乖张,擅闯宫禁属衙(太乐署),滋扰供奉,惊动圣听!更兼风闻其罗织构陷,攀扯边镇重臣(安禄山),动摇国本,其心叵测!着即…停职反省!听候勘问!所涉一应案卷、人犯、证物,即刻封存,移交京兆府尹会同御史台审理!钦此——!” 停职!勘问!封存案卷!移交京兆府和御史台! 圣旨如同数道冰锥,狠狠刺入堂内所有人的心脏!杨国忠!这绝对是杨国忠的手笔!他害怕了!害怕侯砚卿顺着霓裳娘子的线,挖出癸巳血案,挖出安禄山,更挖出他们之间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和倾轧!他要将侯砚卿踢出局,将案子捂死! 侯砚卿跪在冰冷的石地上,低垂着头。圣旨尖利的声音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耳膜。他能感受到身后同僚投来的惊愕、同情、甚至幸灾乐祸的目光。他能想象杨国忠此刻在右相府中得意的冷笑。更能感受到,贴身收藏的那几张焦黄乐谱,正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胸膛! 癸巳血案的真相!安禄山甲子血洗的密谋!十年前那场毒杀太子的惊天阴谋!这一切,都在这封停职圣旨落下的瞬间,被强行按进了更深的黑暗! 高平宣旨完毕,合上圣旨,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伏在地的侯砚卿,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弧度:“侯侍郎,哦不,现在是侯大人了,接旨吧?案卷、人犯、还有…您查到的所有‘证物’,这就…移交吧?” 侯砚卿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被罢黜的愤怒或惶恐,平静得如同一泓深潭。他伸出手,稳稳地接过了那卷沉重的黄绫圣旨。 “臣,侯砚卿,领旨。谢恩。”声音平稳,不起波澜。 他站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高平那张阴鸷的脸,扫过堂内神色各异的同僚,最后,落在了正堂之外。 长安城的夜空,不知何时已阴云密布,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没有星光,没有月色,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浓黑。 停职?勘问? 侯砚卿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锋利。 他握着圣旨,指节微微泛白。贴身处,那几张乐谱残页的棱角,隔着衣料,清晰地硌在他的心口。癸巳年的血,曲江池的火,麟德殿的毒烟,安禄山的狼顾…一幅幅画面在脑海中翻滚。 移交?封存?想捂盖子? 他侯砚卿手里的东西,岂是区区一道圣旨、一个杨国忠就能捂得住的? 风暴,才刚刚开始。而他,已被推到了这风暴的最前沿。盛唐的夜幕下,惊雷已在云层深处酝酿,只待撕裂这虚假的宁静。他转身,绯色的身影在压抑的正堂灯火下,拖出一道沉默而决绝的长影,一步步,走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 第8章 夜探秘窟惊雷现 圣旨的墨迹未干,刑部衙署的空气却已彻底凝固。高平阴鸷的目光如同黏腻的蛛网,紧紧缠绕着侯砚卿交出的那些卷宗——关于波斯邸的搜查记录、米赫达德的初步口供(自然是经过删减的)、萨珊居的地图,甚至包括那个被重新锁死的、象征性的空金匣。唯独那几张承载着癸巳夜滔天血案和谋逆铁证的焦黄乐谱残页,早已被侯砚卿贴身藏匿,如同蛰伏的毒龙,紧贴着他滚烫的心脏。 “侯大人,好自为之。”高平尖细的嗓音带着一丝得逞的冷意,手指拂过封存的卷宗木箱,如同抚摸战利品。他身后,京兆府和御史台的官员垂手肃立,眼神复杂,既有对这位年轻侍郎突遭罢黜的同情,更有对上意难测的惶恐。 侯砚卿面无表情,深青色的常服取代了绯袍,银鱼袋也已解下。他立在堂中,身影在灯火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像一柄收入鞘中的绝世名剑,敛去了锋芒,只余下深不见底的沉静。他微微颔首,声音平淡无波:“有劳高常侍。”说罢,不再看任何人,转身便走。步履沉稳,穿过一道道或惊愕、或惋惜、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径直走出了刑部那扇象征着权力与律法的森严大门。 门外夜色如墨,浓云低压,不见星月。湿冷的晚风卷起街角的落叶,打着旋儿扑在脸上。侯砚卿没有停留,没有回头,身影迅速融入务本坊纵横交错的幽深巷道。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块石板,每一条岔路。七拐八绕,确认身后绝无跟踪的“尾巴”后,他在一座供奉着不知名土地神、香火早已冷落的破败小庙后墙阴影处停下。 墙角一块松动的地砖被无声移开,露出仅容一人钻入的狭窄洞口。一股混杂着泥土和陈年香灰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这是早年一位隐遁的刑部老吏留下的秘密通道,连通着早已废弃的、前朝遗留的一段地下引水暗渠。侯砚卿侧身滑入,又将地砖复原。眼前彻底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他并未点燃火折,而是凭着惊人的方向感和触觉,在狭窄、湿滑、弥漫着腐朽气息的甬道中无声穿行。指尖划过冰冷粗糙的石壁,脚下是深浅不一的积水。黑暗中,只有自己压抑的呼吸和心跳声被无限放大,如同战鼓擂在胸腔。癸巳血案的真相、安禄山的狼子野心、柳含烟(霓裳娘子)以生命刻下的控诉,还有那停职的屈辱与杨国忠狰狞的嘴脸…在绝对的黑暗中反复交织、碰撞,灼烧着他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传来极其微弱的水流声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混杂着霉味和乐器的陈旧气息。他停下脚步,摸索到一处石壁的缝隙。将耳朵紧紧贴上去。 外面,是死寂。太乐署库房特有的、那种被尘封时光和无数秘密压得喘不过气的死寂。看守的老吏似乎早已睡熟,连鼾声都听不见一丝。 侯砚卿屏住呼吸,从怀中摸出一根细若牛毛、顶端带着精巧倒钩的乌金丝。这是西域老仵作所赠,专破精巧机括。他将乌金丝缓缓探入石壁缝隙,极其缓慢地、如同最耐心的毒蛇般向深处探去。指尖传来细微的触感反馈,他全神贯注,感受着内部机括的咬合与纹理。 “咔哒…” 一声轻微到几乎被水流声掩盖的脆响。石壁内传来极其细微的齿轮转动声。紧接着,一块三尺见方的石板,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推动,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黝黑洞口! 一股更加浓烈的、纸张霉变、虫蛀和尘封乐器散发的陈腐气息,如同沉睡了十年的幽灵,猛地涌出! 侯砚卿没有丝毫犹豫,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狸猫,瞬间钻入洞中,反手将石板轻轻推回原位。眼前依旧是浓稠的黑暗,但那股熟悉的库房气息让他瞬间确定了自己的位置——正是他白日发现《太乐署内廷供奉实录》和《破阵乐》残谱的那个角落! 他伏在冰冷、积满灰尘的地砖上,一动不动,如同融入黑暗的石块。耳朵捕捉着库房内的一切声响。远处角落,传来看守老吏几声模糊的梦呓和翻身压动床板的吱呀声,随即又陷入死寂。 安全。 侯砚卿这才摸出一个小小的、裹着厚厚黑布的风灯。掀开布罩一角,只透出极其微弱的一线昏黄光芒,堪堪照亮眼前尺许之地。他如同暗夜中的壁虎,贴着巨大的木架阴影,无声地移动到白日翻动过的那堆卷册前。 目标明确——柳含烟(霓裳娘子)!那个以“替”身份进入癸巳夜死局,最终带着惊天秘密隐姓埋名、最终又惨烈焚身的女舞伎!她在这太乐署十年,以霓裳娘子的身份名动平康坊之前,必然还留下过别的痕迹!那些被署丞刻意忽略、甚至企图销毁的痕迹! 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拂过一册册落满厚尘的舞部名录、日常用度记录、俸禄发放册…纸张脆弱,墨迹模糊。他看得极快,目光扫过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寻找着开元二十一年之后,与柳含烟可能相关的任何蛛丝马迹。 时间一点点流逝。库房内的死寂和黑暗仿佛有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看守老吏的鼾声时断时续,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突然,侯砚卿的手指在一本极其破旧、边缘被虫蛀得如同蕾丝般的《舞部杂役器物损补录》上停住。开元二十二年春的记录里,一行潦草的字迹引起了他的注意: 三月初七,丙字库旧鼓架散,弃置。杂役柳氏(名不详,新入),擅取鼓架残木数片,私用。申斥。 柳氏?新入杂役?擅取鼓架残木? 侯砚卿的心跳骤然加速!柳含烟癸巳夜(开元二十一年九月)后失踪,开元二十二年春便以“柳氏”的模糊身份重新出现在太乐署杂役名册中!她取鼓架残木做什么?一个杂役,要木头何用? 他立刻循着这条线索,在旁边的《丙字库器物进出流水》中快速翻找。终于,在开元二十二年三月初八的记录中,找到一条更不起眼的备注: 丙字库东墙根,废弃鼓架残骸一堆,清点无误。唯缺…中心承轴圆木一段,长约一尺二寸,径约三寸,疑被鼠啮或…前日杂役柳氏所取?无关紧要,遂罢。 中心承轴圆木?长约一尺二寸,径约三寸?这尺寸…不像能做寻常器物! 侯砚卿眼中精光爆射!他猛地站起身,借着风灯微弱的光芒,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向库房深处那个阴暗的角落——丙字库的位置!他记得那里堆满了破旧的乐器、废弃的布景道具,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坟场。 他悄无声息地潜行过去。角落里蛛网密布,灰尘厚积。破鼓、断弦的琴、褪色的锦幡…杂乱地堆叠着。他目标明确,直接走向最里面靠墙的位置。果然,一堆腐朽发黑的鼓架残骸被胡乱丢弃在墙角,散发着木头腐烂的酸气。 他蹲下身,不顾肮脏,仔细翻检着。断裂的支架、破碎的鼓皮…唯独不见那截中心承轴圆木! 柳含烟取走了它!她冒着被申斥的风险,取走这截看似无用的木头,必然有深意! 侯砚卿的目光一寸寸扫过鼓架残骸堆积处的墙壁。青砖墙面上布满灰尘和蛛网。他伸出戴着鱼鳔手套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拂过冰冷的砖面。触感…触感在一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不同!几块砖缝间的灰浆,颜色似乎比别处略深一些,质地也略显松软! 他屏住呼吸,从腰间皮囊中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小心翼翼地探入那异常松软的灰浆缝隙。轻轻拨动。簌簌…细碎的灰粉落下。缝隙在扩大! 他放下银针,指尖发力,如同最精巧的匠人,沿着那细微的缝隙,一点一点地、无声地抠挖着。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灰黑色的粉末。终于,一块巴掌大小的青砖,被他小心翼翼地、完整地取了出来! 砖后,是一个小小的、黑黢黢的墙洞! 一股更加陈腐、还带着一丝奇异木质清香的气息,从洞中幽幽飘出! 侯砚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稳住手,将风灯的光线小心地探入洞内。 洞不大,深约半尺。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两样东西。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卷用褪色的靛蓝粗布仔细包裹的卷轴。布匹已经朽坏,一碰就碎。露出里面一叠泛黄的、边缘同样有些焦黑卷曲的纸张。展开一看,上面绘制的并非乐谱,而是一幅幅姿态各异、线条极其流畅精准的舞蹈动作分解图!每一个姿态都充满了力量与韵律感,旁边还有细密的注解——正是柳含烟赖以成名的“拟态之舞”的舞谱真迹!其中一页,赫然描绘着一个舞者双臂向上极力伸展、头颅高高昂起、身体绷紧如满弓的姿态,旁边注着三个小字:“焚身祭”!正是霓裳娘子在曲江池畔最后时刻的绝命之舞! 而压在舞谱之下的,是一块长约一尺、直径三寸的深褐色硬木。木质细密坚硬,沉甸甸的,正是那截失踪的鼓架中心承轴圆木!圆木表面被利器精心削平、打磨光滑,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细小的字迹! 不是汉字!是粟特文! 侯砚卿强抑住剧烈的心跳,将风灯凑近。微弱的光线下,那些扭曲的粟特文字如同活过来的蝌蚪,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木柱表面。他快速辨识着开头的词汇,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癸巳血夜,麟德偏殿。狼神香起,众生皆殁。妾匿梁间,目眦尽裂。 太子(忠王)色如金纸,箸落于案。狼顾者(安禄山)近前,狞笑低语,口型曰: “殿下勿惊…此乃清君侧第一步…待吾尽诛杨党(注:当时指武惠妃一党)…再为殿下扫平…(此处字迹被利器反复刮削,模糊难辨)…甲子之期…范阳铁骑…当踏破朱雀门…助殿下…登…(此处刮痕更深)” 金匣流转,香名阿勃参。狼神图腾,乃其军中信物。献香者,范阳别将史思明! 妾九死一生,携此秘辛,苟活于世。然狼顾之影,如跗骨之蛆。今香踪再现,大祸临头。此柱藏秘,留待…(字迹到此,变得极其潦草虚弱)…揭此魍魉…盼…青天… 柳含烟绝笔。天宝元年冬。 轰——! 仿佛九天惊雷直接在脑海深处炸响!侯砚卿握着那冰冷木柱的手,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米赫达德的口供被证实了!乐谱破译的惊天之秘被铁证了! 癸巳夜血案,安禄山以“阿勃参”毒杀太子宾客及乐工舞伎,史思明献香! 安禄山当众对太子(忠王)耳语的,不仅是“清君侧”的幌子,更是赤裸裸的“甲子血洗两京”、“踏破朱雀门”、“助殿下登…”的谋逆狂言!“登”什么?登基!这分明是安禄山以兵锋为筹码,逼迫、利诱太子与之合谋!而太子当时的反应…“色如金纸,箸落于案”!是惊恐?是默许?还是…心有所动?! 柳含烟不仅目睹了安禄山的罪行,更窥破了太子可能涉入的惊天秘密!这才是她必须被灭口的真正原因!霓裳娘子的焚身,不是结束,而是十年前癸巳血案的回响,是安禄山对知情者最后的清洗,更是对太子的一种警告或…灭口! 木柱上那被反复刮削、模糊不清的字迹,如同无声的控诉和恐惧!柳含烟刻下这惊天之秘,却又在临死前(天宝元年冬)本能地想要抹去某些过于骇人的字眼(尤其是涉及太子的部分)!她最终选择了留下,带着绝望,也带着一丝渺茫的期盼——“盼…青天…” 侯砚卿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蔓延四肢百骸!他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库房墙壁,滑坐在地。手中的风灯光芒摇曳,将他因极度震惊而苍白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木柱上冰冷的触感和那些扭曲的粟特文字,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紧绷的神经。 太子!当朝太子李亨(即当年的忠王)!竟然可能…与安禄山的谋逆有染?!十年前那场血案,竟可能是一场针对政敌(杨党前身)的毒杀,一场裹挟储君的阴谋,一场叛乱的前奏?! 这真相的重量,比那金匣,比那乐谱,沉重千倍万倍!足以将整个大唐的根基彻底震塌! 库房内死寂如墓。只有风灯火焰跳跃的哔剥声,和他自己沉重如擂鼓的心跳。 “青天…”侯砚卿低声念着柳含烟绝笔中那绝望的期盼,声音干涩沙哑。他低头,看着手中这截如同烧红烙铁般的木柱,看着那舞谱上“焚身祭”的凄美姿态。 青天何在?这煌煌盛唐之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早已被蛀空!阴谋如同藤蔓,缠绕着帝国的梁柱,勒紧着每一个试图呼吸真相的咽喉。 他猛地攥紧了木柱!坚硬的木质边缘深深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也让他从巨大的震惊中强行拉回一丝清明。不能乱!绝不能乱! 柳含烟用生命守护的秘密,绝不能就此湮灭!安禄山的獠牙已露,太子的嫌疑如山…而杨国忠,那个蠢货,还在为了一己私利,拼命地捂盖子,将唯一能洞察真相的自己踢出局! 必须将这铁证送出去!送到一个杨国忠的手伸不到、安禄山的刀够不着的地方!送到…能真正动摇这危局的人手中! 谁?满朝朱紫,谁是青天?谁能在太子与安禄山这两座大山之间,撕开一道口子?谁…又值得信任? 侯砚卿的脑海中飞速闪过一张张面孔:刚直不阿却势单力薄的御史?手握兵权却态度暧昧的边将?深居简出、明哲保身的宗室亲王?还是…那位看似昏聩、却深谙制衡之术、将皇权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当今天子?! 每一个选择都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就在这时—— “哒…哒…哒…”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破了务本坊深夜的死寂!声音急促,正朝着太乐署方向而来!不止一骑! 侯砚卿浑身汗毛瞬间倒竖!他猛地吹熄风灯!库房彻底陷入绝对的黑暗!他如同壁虎般紧贴墙壁,将舞谱和那截致命的木柱迅速塞入怀中,目光如电,射向库房那扇紧闭的、通往外界的小门! 马蹄声在太乐署墙外停下!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音,压低的呵斥声,还有…金属甲叶摩擦的轻微铿锵! 京兆府?金吾卫?还是…杨国忠派来“善后”的爪牙?!他们怎么会这么快?! 冷汗,瞬间浸透了侯砚卿的后背。他握紧了袖中仅剩的几枚边缘锋利的铜钱,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爆响。黑暗中,他缓缓抽出了腰间那柄从未轻易示人的、薄如柳叶的软剑。剑身冰凉,在绝对的黑暗中,仿佛也敛去了最后一丝微光。 怀中的舞谱和木柱,如同两块烧红的炭,烫着他的胸膛。柳含烟绝笔的期盼,癸巳夜的血,曲江池的火,麟德殿的毒烟…所有画面在黑暗中汹涌翻腾。 退路已绝。秘窟之外,是张开的罗网。 侯砚卿深吸一口气,将冰冷的空气压入肺腑。黑暗中,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而决绝的弧度。 那就…杀出去 第9章 残柱裂天证逆鳞 黑暗如墨,浓稠得化不开。太乐署库房腐朽的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墙外越来越近、带着杀意的金属铿锵与脚步落地的闷响,如同死神的丧钟,一声声敲在耳膜上。 侯砚卿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墙壁,身体绷紧如蓄势待发的弓弦。怀中的舞谱和那截刻满惊天之秘的硬木柱,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震颤。癸巳血案的真相,太子(忠王)可能的涉入,安禄山甲子血洗的狂言…柳含烟用生命守护的绝笔,此刻成了催命的符咒! “哐当!” 库房通往内院的那扇小木门,被粗暴地撞开!腐朽的门栓应声断裂!几道高大的、身披皮甲、手持横刀的凶悍身影,裹挟着浓重的夜露寒气与铁锈般的杀意,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猛地涌入这尘封的黑暗! 火把的光芒紧随着刺入!昏黄跳动的火焰瞬间撕裂了库房的死寂,照亮了飞舞的尘埃和闯入者狰狞的面容!为首一人,鹰钩鼻,三角眼,正是白日里在刑部耀武扬威的高平心腹爪牙之一!他目光如毒蛇般扫过空旷的库房,瞬间便锁定了侯砚卿藏身的角落阴影! “侯砚卿!奉高常侍令,捉拿擅闯宫禁、窃取机密、图谋不轨的逆贼!还不束手就擒!”尖利的嗓音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带着胜券在握的残忍。 话音未落,数把雪亮的横刀已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扑侯砚卿藏身之处!刀光映着火光,将堆积的卷宗和废弃乐器投下扭曲跳动的巨大黑影!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就在刀锋及体的刹那!侯砚卿动了! 他并未拔剑硬撼,而是身体猛地向侧面一滑,如同没有骨头的泥鳅,险之又险地避开数道致命的寒芒!同时,左手在腰间皮囊一抹,一包灰色的粉末猛地向冲在最前的两名甲士面门扬去! “石灰?!”为首爪牙惊怒交加,下意识闭眼挥刀格挡! 然而,那粉末并非石灰!接触到空气的瞬间,竟“嗤”地一声腾起一股辛辣刺鼻的浓烈白烟!烟雾瞬间弥漫开来,带着强烈的催泪和迷眼效果!正是西域老仵作秘制的“障目烟”! “啊!我的眼睛!”冲在前面的两名甲士猝不及防,眼睛如同被滚油泼中,剧痛难忍,涕泪横流,手中刀势顿时大乱! “烟雾有毒!闭气!”为首爪牙厉声嘶吼,自己也急忙屏息后退,试图驱散烟雾。 就在这白烟弥漫、视线受阻、甲士阵脚微乱的电光石火之间!侯砚卿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烟雾边缘滑出!目标并非甲士,而是——堆放在墙角的、那堆巨大的、早已腐朽不堪的破鼓和废弃布景木架! 他运足内力,飞起一脚,狠狠踹在支撑木架最脆弱的一根承重柱上! “咔嚓——轰隆!!!” 朽木断裂的刺耳爆响如同惊雷!整座堆积如山的破鼓、褪色锦幡、断裂的琴瑟琵琶,如同雪崩般轰然倒塌!带着积攒了十年的厚重灰尘和腐朽木屑,铺天盖地般砸向被白烟笼罩、视线不清的甲士们! “小心!” “快退!” “呃啊!” 惊呼声、惨叫声、重物砸落的闷响瞬间混杂在一起!烟尘冲天而起,彻底遮蔽了火把的光线!库房内一片混乱狼藉!猝不及防的甲士被沉重的破鼓砸倒,被断裂的琴木刺伤,被漫天落下的灰尘呛得剧烈咳嗽,阵型瞬间崩溃! 就是现在! 侯砚卿借着烟尘与混乱的掩护,身体如同离弦之箭,不再恋战,直扑库房唯一那扇通往署衙内院的小门!他必须冲出去!必须将怀中的铁证送出去! 然而,那为首的高平爪牙极其悍勇!虽被灰尘迷眼,却凭着经验和直觉,在混乱中死死盯住了侯砚卿突围的方向!他怒吼一声,不顾砸落的杂物,手中横刀化作一道匹练寒光,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朝着侯砚卿的后心猛劈而至!刀风凌厉,竟将弥漫的烟尘都劈开一道缝隙! 背后杀机凛然!侯砚卿前冲之势已老!千钧一发! 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闪避!只是猛地将怀中那卷柳含烟的舞谱向后一抛!靛蓝粗布包裹的卷轴在空中翻滚展开,那描绘着“焚身祭”凄美姿态的舞姿图,如同招魂的幡,瞬间吸引了爪牙凶悍的视线! 爪牙的刀势不由自主地缓了万分之一刹!就是这电光石火的一线之机! 侯砚卿身体以不可思议的柔韧猛地一扭,如同灵蛇摆尾,险之又险地让开了后心要害!同时,一直隐在袖中的右手如毒龙出洞,一道细长、幽暗、几乎不带反光的乌影——那柄薄如柳叶的软剑,悄无声息地刺出! “噗嗤!” 一声轻响,如同热刀切入牛油! 软剑精准无比地从爪牙横刀攻势的间隙刺入,洞穿了他皮甲下肋骨的缝隙,深深没入胸腔!剑尖透背而出,带出一溜细小的血珠! “呃…”爪牙前冲的身形猛地僵住!眼中凶悍的光芒瞬间被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死亡的灰败取代!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前透出的、不带一丝血光的幽暗剑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庞大的身躯轰然向前扑倒! 侯砚卿看也不看倒地的尸体,手腕一抖,软剑如同灵蛇归洞,瞬间缩回袖中,不沾滴血。他毫不停留,脚尖在倒下的杂物上一点,身形如轻烟般冲出小门,没入太乐署内院更深的黑暗中! 身后,库房内烟尘弥漫,一片狼藉,甲士的痛呼和怒骂被甩在脑后。 太乐署内院回廊曲折,花木扶疏。侯砚卿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对追兵位置的预判,在假山、回廊、月洞门间急速穿梭。身后,被惊动的署内守卫和残余甲士的呼喝声、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般紧追不舍! 怀中的硬木柱如同烧红的铁块,时刻提醒着他背负的重量。癸巳血案!太子涉逆!安禄山甲子之期!这秘密必须送出去!送到一个能撼动危局的人手中! 谁?高力士?老迈深谙自保之道。御史中丞?多为杨党爪牙。宗室亲王?明哲保身…一个个名字在脑海中飞速闪过,又被否决。刀光剑影在身侧掠过,险象环生!他刚避开一道劈来的横刀,后背衣衫却被另一把刀尖划破,凉意透骨! 就在他掠过一处堆满盆栽的月洞门时,眼角余光猛地瞥见回廊尽头,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被两名甲士夹击,险象环生!正是那位白日里协助破译乐谱、精通粟特文的鸿胪寺年轻博士!他显然是被追兵堵在了这里,手中挥舞着一根捡来的木棍,徒劳地格挡着甲士的利刃,脸色惨白如纸! “救我!”博士绝望的呼喊带着哭腔。 侯砚卿眼神一凝!此人通晓粟特文,知道部分癸巳血案内情,是关键的证人!若落入杨国忠或高力士手中,必死无疑! 电光石火间,侯砚卿猛地折身!不再突围,反而如同扑火的飞蛾,朝着博士被围困的方向疾冲而去!人在半途,袖中几点寒星激 射而出,是淬了麻药的银针! “嗤嗤嗤!” 两名围攻博士的甲士猝不及防,闷哼一声,动作瞬间僵直麻痹! 侯砚卿已如狂风般卷至!左手一把抓住博士的手臂,将他猛地向后一扯,避开甲士倒下的身躯!右手软剑再次出袖,如同死神的镰刀,划出一道幽暗的弧光,精准地割开了另一名刚刚反应过来的甲士咽喉! “走!”侯砚卿低喝一声,声音嘶哑,不容置疑!拉着惊魂未定的博士,再次撞入旁边的花丛小径! 追兵的呼喝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芒在回廊间晃动,如同索命的鬼眼。侯砚卿拉着博士,在太乐署迷宫般的后园中亡命奔逃。他能感觉到博士手臂的颤抖和粗重的喘息,也能感觉到自己肋下被刀风扫过的伤口开始渗出温热的液体。 “大人…去…去哪里?”博士气喘吁吁,声音带着哭腔。 侯砚卿没有回答,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前方。太乐署西北角,靠近皇城夹道的地方,有一处废弃多年的角楼,楼基下有一段年久失修、早已干涸的暗渠出口,是他最后的退路! 就在他们即将冲到角楼下的阴影处时,前方拐角处,突然转出数名手持劲弩的甲士!冰冷的弩矢在月光下闪着寒光,黑洞洞的箭镞死死锁定了他们! “放箭!”一声冷酷的命令响起! 嗡——! 弓弦震响!数支弩箭撕裂空气,带着死亡的尖啸,如同毒蜂般攒射而来!覆盖了两人所有闪避的空间! 避无可避!侯砚卿瞳孔骤缩!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将身边的博士狠狠推向旁边一座巨大的太湖石假山之后!同时,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向后急仰! “噗!噗!噗!”三支弩箭擦着他的面门、肩头和腰侧飞过,深深钉入身后的墙壁!第四支!却如同毒蛇般,狠狠咬进了他为了推开博士而暴露的左肩胛!一股钻心的剧痛伴随着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整个人带得向后踉跄数步,重重撞在冰冷的角楼石基上! “呃!”侯砚卿闷哼一声,喉头一甜,强忍着没喷出血来。左肩瞬间麻木,温热的血液迅速浸透了深青色的衣衫。他背靠着粗糙的石壁,剧烈地喘息,眼前阵阵发黑。怀中的硬木柱,被弩箭的冲击力撞得棱角狠狠硌在胸前伤处,剧痛让他几乎昏厥。 “拿下!”弩手身后,高平那张阴鸷的脸在火把下浮现,带着残忍而得意的狞笑。更多的甲士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刀锋映着火光,如同嗜血的獠牙。 绝境!真正的绝境!前有强弩,后有追兵!左肩重伤,体力几近枯竭!怀揣着足以颠覆乾坤的铁证,却已濒临死地! 侯砚卿的目光扫过那些逼近的刀锋,扫过高平阴冷的笑容,最后落在怀中那截染血的硬木柱上。柳含烟绝笔中“盼…青天…”三个字,如同泣血的呼唤,在他脑海中炸响。 不能死在这里!秘密绝不能就此湮灭! 他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疯狂决绝的光芒!拼了! 就在高平得意地挥手,甲士们狞笑着扑上的瞬间!侯砚卿用尽全身残余的力量,右手猛地探入怀中,却不是抽出软剑,而是抓住了那截沉重的硬木柱!他无视左肩撕裂般的剧痛,身体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旋身!拧腰!将全身的力气和内力灌注于右臂! “去——!”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那截刻满粟特文字、承载着癸巳血案滔天秘密和柳含烟绝望期盼的硬木柱,如同离膛的炮弹,被他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朝着角楼斜上方、皇城夹道高耸宫墙的方向,狠狠掷了出去! 木柱在空中划出一道沉重的、带着血腥气的弧线!速度并不算快,却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玉石俱焚的惨烈气势! “拦住它!”高平瞬间明白了那是什么,脸色剧变,失声尖叫! 弩手慌忙抬起弩机!甲士们试图跳起拦截! 然而,晚了! 硬木柱飞越了甲士们徒劳伸出的手臂,越过了仓促射出的、轨迹偏差的弩箭,带着侯砚卿最后的希望与决绝,重重地撞在了皇城夹道那高大、冰冷、象征着无上皇权的青灰色宫墙之上! “咔嚓——!!!” 一声震耳欲聋的、如同惊雷炸裂般的巨响,在寂静的深夜里轰然传开!远远盖过了太乐署内的喊杀声! 坚硬的木质在巨大的撞击力下,如同脆弱的琉璃般,瞬间四分五裂!无数大大小小的碎片,如同天女散花般,裹挟着刻满惊世文字的碎屑,向着皇城夹道内外、宫墙上下,激 射飞溅! 其中最大的一块残片,带着最核心、最触目惊心的文字——那些记录着安禄山甲子血洗、踏破朱雀门、助太子“登…”的谋逆狂言,以及史思明献香、太子(忠王)“色如金纸,箸落于案”的关键描述——如同被无形之手操控,不偏不倚,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呼啸着飞过宫墙,狠狠砸进了墙内灯火通明、戒备森严的—— 东宫!太子李亨的寝殿范围! “哗啦——砰!” 伴随着清晰的琉璃瓦碎裂和重物坠地的声响!紧接着,墙内瞬间爆发出太监宫女惊恐到变调的尖叫! “有刺客——!” “护驾!护驾!” “天降异物!砸…砸进宜春殿了!!” 高平和他手下的甲士们,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无边的惊骇与恐惧!他们眼睁睁看着那承载着足以颠覆乾坤秘密的残骸,如同嘲弄命运的铁拳,砸破了东宫的宁静,也砸碎了他们捂盖子的美梦! 侯砚卿背靠着冰冷的角楼石基,左肩的伤口血流如注,染红了半边身子。他望着那飞入东宫、引起一片混乱的残骸方向,听着墙内传来的惊恐喧嚣,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混合着血腥与冰冷的、近乎解脱的弧度。 残柱裂天,惊雷入东宫! 这秘密,捂不住了。 他眼前一黑,身体顺着石壁缓缓滑倒,最后的意识里,是柳含烟舞谱上那“焚身祭”的绝美姿态,在漫天飞溅的木屑中,仿佛化作了照亮这沉沉黑夜的一道凄厉闪电。 第10章 东宫雾锁青天问 冰冷,刺骨的冰冷,如同跗骨之蛆,从四肢百骸蔓延上来,钻入骨髓,将意识拖向无边的黑暗深渊。左肩的剧痛反倒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血液流失带来的虚弱感,像潮水般一波波吞噬着残存的清醒。 侯砚卿感觉自己沉在冰冷的水底,耳边是遥远而混乱的喧嚣:金铁交鸣、惊恐的尖叫、沉重的脚步声…还有那一声如同命运惊雷般的“咔嚓”巨响!那是硬木柱撞碎在皇城宫墙上的声音,是他拼尽最后力气掷出的惊天之秘撕裂黑夜的怒吼! 残柱裂天,惊雷入东宫! 柳含烟…我做到了…你的绝笔…你的期盼…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星火,支撑着他即将溃散的意志。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了沉重的眼睑。侯砚卿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适应了片刻,才看清周遭。 不是刑部阴冷的地牢,也不是太乐署弥漫着血腥与尘封气息的库房。身下是触感极其柔软光滑的锦褥,盖在身上的丝被轻薄却异常温暖。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雅、宁神的沉水香气息,丝丝缕缕,沁人心脾。光线来自不远处一盏造型古朴的青铜雁鱼灯,灯焰稳定,散发着柔和的光晕,照亮了这间陈设雅致、却处处透着低调威严的静室。紫檀木的几案,素雅的青瓷花瓶,墙壁上悬挂着一幅笔力遒劲的《兰亭序》摹本…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此地主人的身份与品味。 东宫!这里是东宫!宜春殿的某处偏殿! 这个认知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他残存的昏沉彻底消散!他猛地想坐起,左肩却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闷哼一声,又重重跌回锦褥之中。 “侯侍郎重伤未愈,切莫妄动。”一个平和、低沉,听不出太多情绪的声音在静室门口响起。 侯砚卿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素色常服、身形清癯、面容略显疲惫的中年男子,正负手立于门边阴影处。他的面容并不陌生,在朝会大典、在皇家祭祀时,侯砚卿曾远远瞻仰过无数次——正是当朝太子,李亨! 此刻的太子,褪去了储君的冠冕威仪,只着一身寻常衣袍,脸色在灯下显得有些苍白,眼睑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是彻夜未眠。他的目光平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落在侯砚卿身上,带着一种审视,一种探究,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侯砚卿强忍着伤痛,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臣…刑部侍郎侯砚卿…参见太子殿下…”声音嘶哑干涩。 “免了。”太子李亨缓步走近,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让侯砚卿的动作僵住。他走到榻边几步之遥站定,目光扫过侯砚卿染血的左肩和苍白如纸的脸。“太医已替你拔出了弩箭,箭镞淬了麻药,未伤及筋骨,但失血过多,需静养。”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侯砚卿的眼睛上,“昨夜,太乐署库房,擅闯宫禁,杀伤侍卫,搅扰清宁…侯卿,好大的动静。” 话语平淡,却字字如刀,直指要害。 侯砚卿心念电转。太子没有第一时间将他投入诏狱,反而安置在宜春殿偏殿救治…这意味着什么?是念在救驾之功?还是…那飞入东宫的木柱残片,那刻在木柱上的惊天之秘,太子已然看到了?! 他迎着太子深不可测的目光,没有辩解,没有告罪,只是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右手,颤抖着探入怀中。贴身收藏的,那几张焦黄的《破阵乐》残谱,还有柳含烟那卷描绘着“焚身祭”的舞谱真迹,依旧在。他吃力地将它们取出,捧在手中,如同捧着千钧重负,也捧着唯一的希望。 “臣…擅闯宫禁,死罪。然…事急从权,不敢不报!”侯砚卿的声音因虚弱而断续,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迸出,“此…癸巳血夜之真相!安禄山谋逆之铁证!柳含烟…以命相护之绝笔!” 他将残谱与舞谱,连同那卷记载着癸巳夜惨案的《太乐署内廷供奉实录》册页,双手奉上。残谱空白处柳含烟的泣血小楷,舞谱上那惊心动魄的“焚身祭”姿态,实录中那“尽皆暴毙!死状惨不忍睹!”的字句…在灯下无声地控诉着。 太子李亨的目光落在那些泛黄的纸张上,瞳孔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波动,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暗流涌动。他没有立刻去接,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在辨认着那些跨越了十年时光、带着血腥与火焰烙印的字迹和图画。 静室里只剩下侯砚卿粗重的喘息和灯芯燃烧的哔剥声。空气凝滞得如同铁块。 良久,太子才缓缓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接过了那叠沉甸甸的纸页。他没有立刻翻阅,只是将它们握在手中,指节微微泛白。他的视线从纸页上移开,重新落在侯砚卿脸上,那深不见底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 “柳含烟…”太子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听不出悲喜,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那个…善拟态之舞的舞伎…霓裳娘子…原来是她。”他顿了顿,似乎在咀嚼着这个名字背后的分量,“你为查此案,不惜身陷险境,触怒杨相,如今更是…停职待勘。值得么?” 值得么? 为了一个死去十年的舞伎? 为了一个被刻意尘封的血案? 为了一个手握重兵、圣眷正隆的边镇节帅的“谋逆”? 侯砚卿看着太子苍白而疲惫的脸,看着他那双深藏惊涛骇浪的眼睛。癸巳夜,麟德殿偏殿,当安禄山狞笑着说出“清君侧”、“踏破朱雀门”、“助殿下登…”时,这位年轻的忠王,他的储君,脸上是怎样的表情?是如柳含烟所记的“色如金纸,箸落于案”?是惊恐?是愤怒?还是…一丝隐秘的悸动? “殿下,”侯砚卿的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臣非为柳含烟一人,非为癸巳一案。臣为的是,渔阳鼙鼓动地而来之时,长安城头,还能有守城之卒!朱雀门外,还能有拒敌之墙!大唐江山,不至倾覆于狼子野心之手!臣所为,乃职责所在,亦是…生而为人,不忍见神州陆沉之…本心!” “职责…本心…”太子李亨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苦涩而沉重。他低头,目光再次落在手中的残谱与实录上,落在柳含烟那娟秀却字字泣血的“盼…青天…”绝笔之上。 “青天…”太子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侯卿可知,这‘青天’二字,在这九重宫阙之内,何其重也。”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静室的窗棂,投向窗外依旧沉沉的、不见星月的夜空。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压抑的愤怒,有深沉的无奈,有对未来的忧虑,更有一丝…如同困兽般的挣扎。 “你带来的东西,”太子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孤,看到了。”他握紧了手中的纸页,“此事,到此为止。你重伤在身,便在孤这里安心静养。外面的事,自有孤来处置。” 到此为止? 侯砚卿的心猛地一沉!太子看到了!他知道了癸巳血案的全部真相!知道了安禄山甲子血洗的密谋!甚至…知道了自己当年在那场血案中可能被裹挟的嫌疑!然而,他的反应,却是“到此为止”?! 是忌惮安禄山的兵锋?是畏惧杨国忠的权势?还是…为了掩盖癸巳夜那不能见光的秘密?! 一股冰冷的失望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悲愤,瞬间涌上侯砚卿的心头。他拼死送来的铁证,难道就这样被轻轻按下,再次尘封?柳含烟的命,霓裳娘子的焚身,还有那些癸巳夜屈死的亡魂,就如此轻描淡写地被一句“到此为止”抹去?! “殿下!”侯砚卿强撑着想要起身,肩伤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声音却带着最后的倔强,“安禄山狼子野心,证据确凿!史思明献香,范阳铁骑磨刀霍霍!甲子之期迫近!岂能…岂能到此为止?!此獠不除,国无宁日!” 太子李亨猛地转过身!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压抑不住的厉色!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储君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笼罩了侯砚卿! “侯砚卿!”太子声音不高,却如同闷雷在静室中滚过,“孤说了,到此为止!你拼死送来的东西,孤收下了!这其中的分量,孤比你更清楚!但如何处置,是孤的事!是这东宫的事!更是…关乎国本社稷的事!轮不到你来置喙!” 他向前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榻上重伤的臣子,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寒潭:“安心养伤。孤保你性命无虞。至于其他…”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疲惫与深沉的警告,“莫问,莫听,莫想。明白么?” 莫问,莫听,莫想! 六个字,如同六道冰封的枷锁,狠狠砸在侯砚卿的心上。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坚持,所有的期盼,在这储君的威压与现实的冰冷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侯砚卿看着太子那双深藏着惊涛骇浪却又强行归于平静的眼睛,看着他那张写满疲惫与不容置疑的脸。所有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他颓然跌回锦褥之中,闭上了眼睛。左肩的伤口在剧痛中搏动,如同心口被剜了一刀。 “臣…明白。”两个字,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 太子李亨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最终,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将手中那叠承载着血与火、阴谋与背叛的纸页紧紧攥住,转身,脚步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走出了静室。厚重的门扉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也仿佛隔绝了所有的希望。 静室里,只剩下侯砚卿一人,躺在柔软的锦褥上,望着头顶素雅的承尘。青铜雁鱼灯的火焰安静地跳跃着,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很孤寂。 沉水香的气息依旧清雅宁神,却再也驱不散他心头的冰冷与沉重。 青天? 他想起柳含烟绝笔中那绝望的期盼。 想起太子那句“何其重也”的叹息。 想起自己掷出木柱时那玉石俱焚的决绝。 到头来,这东宫深处,这象征着帝国未来的地方,依旧是浓雾深锁,不见青天。所有的惊雷,所有的铁证,最终都被一句“到此为止”按进了更深的漩涡。 癸巳血案的血,曲江池畔的火,麟德殿的毒烟,安禄山的狼顾…所有的画面在眼前翻滚,最终都化作了太子那张疲惫而威严的脸,和那冰冷的六个字: 莫问,莫听,莫想。 侯砚卿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右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黑暗中,只有肩伤处传来的、清晰而顽固的痛楚,在提醒着他,这一切并非噩梦。 而窗外,长安城的夜,依旧深沉。看不见的暗流,正在这浓雾之下,更加汹涌地汇聚、奔腾,等待着最终撕裂一切的那一刻。渔阳鼙鼓的闷响,仿佛已隐隐可闻。 第11章 东宫锁钥困蛟龙 宜春殿偏殿的沉水香,宁神依旧,却再也抚不平侯砚卿心头的惊涛骇浪。太子那句“到此为止”如同冰冷的铁锁,将他连同那血淋淋的真相,一同囚禁在这看似雅致、实则窒息的牢笼之中。 肩胛的箭伤在太医精心调治下,疼痛已转为深沉的钝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皮肉筋骨。但这肉体的痛楚,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窗外的日影从东墙移到西墙,复又沉入黑暗,周而复始。送来的汤药精致,膳食考究,侍奉的内侍低眉顺眼,礼数周全,却如同戴着无形的面具,眼神空洞,言语谨慎,绝不多说一个字。这东宫深处,连空气都带着无形的禁锢。 侯砚卿躺在锦榻上,闭目调息,内息运转周天,试图压下翻腾的心绪。他深知,太子将他软禁于此,名为“养伤”,实为控制。癸巳血案的真相,安禄山的密谋,尤其是那木柱残片上可能指向太子自身的惊悚字眼——“助殿下登…”——这足以动摇国本的秘密,太子绝不允许其泄露半分!他侯砚卿,这个拼死送来真相的人,此刻反倒成了最大的隐患。 莫问,莫听,莫想?侯砚卿心中冷笑。他偏要听,偏要想! 白日里,当内侍送来汤药时,他状似无意地问起:“那位通晓粟特文的鸿胪寺博士…可还安好?”声音虚弱,带着重伤未愈的关切。 内侍垂首,眼观鼻鼻观心:“侍郎安心养伤。外间之事,自有殿下圣裁。”滴水不漏。 夜间,当远处隐约传来金吾卫巡夜的梆子声,他侧耳倾听,试图从那规律的节奏中分辨出一丝异样。然而,除了东宫自身守卫换岗时甲叶轻微的摩擦声,外界的声音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长安城的风云变幻,刑部的案牍劳形,甚至那可能已经响起的渔阳鼙鼓…都与这间静室彻底绝缘。 第四日深夜,万籁俱寂。侯砚卿在榻上辗转,肩伤隐隐作痛,心中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他悄然起身,未惊动外间值夜的内侍。脚步无声,如同暗夜中的狸猫,移到静室唯一那扇朝向宫苑的雕花木窗旁。窗棂紧闭,糊着厚实的宫纱,隔绝了视线。 他屏息凝神,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窗棂木框上。内息流转,集中于耳部经脉,五感瞬间被提升到极致。 风声,穿过远处竹林,发出沙沙的轻响。 虫鸣,在阶下草丛中,时断时续。 更远处,金吾卫整齐而遥远的梆子声,三长两短,已是三更。 一切如常。死寂的如常。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对话声,如同游丝般,被夜风从窗棂的缝隙中送了进来!声音来自静室斜下方,似乎是连接偏殿的回廊角落,刻意压得极低! “……务必看紧!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殿下严令,此间一切,绝不可外泄!尤其是…那个粟特博士!” 是东宫卫率统领的声音!侯砚卿认得那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嗓音! 另一个更年轻些的声音带着迟疑:“统领…那博士…关在‘思过轩’,不吃不喝,只反复念叨着‘癸巳’、‘狼神’、‘东宫’…神志似乎…有些不清了。要不要…” “住口!”统领的声音陡然严厉,“糊涂!他神志不清最好!管好你的嘴!看好你的人!他的命,他的疯话,都给我烂在思过轩里!听明白没有?!” “是…是!”年轻声音带着惶恐。 脚步声匆匆离去,很快消失在回廊深处。 侯砚卿贴在窗棂上的身体,瞬间绷紧如铁!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从尾椎骨直窜头顶! 思过轩!粟特博士!癸巳!狼神!东宫! 太子不仅软禁了他,更囚禁了那个唯一通晓粟特文、能解读柳含烟绝笔木柱、知晓部分核心秘密的关键证人!甚至…听那统领的口气,博士恐怕已遭非人折磨,神志濒临崩溃!太子的手段,狠绝至此! 更让他心惊的是统领那句“尤其是…那个粟特博士”!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太子最忌惮的,不是他侯砚卿本人,而是博士能解读出的、那木柱上可能指向太子的致命证词!太子在害怕!在灭口!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彻骨的寒意,在侯砚卿胸中炸开!他原以为太子只是权衡利弊,选择暂时隐忍。现在看来,太子根本就是癸巳血案阴影下的共谋者!他在极力掩盖!不仅掩盖安禄山的谋逆,更在掩盖自己当年可能被裹挟、甚至默许的污点!为此,不惜囚禁忠臣,折磨证人! “青天?”侯砚卿无声地冷笑,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这东宫深处,哪有什么青天?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污秽与阴谋!太子李亨,早已不是柳含烟绝笔中期盼的“青天”,而是这滔天罪孽的一部分! 他缓缓离开窗边,坐回榻上。青铜雁鱼灯的光芒跳跃着,将他沉静如渊的面容映照得明暗不定。肩伤处的痛楚依旧清晰,但此刻,这痛楚反而成了支撑他清醒的支柱。 不能坐以待毙!绝不能! 粟特博士危在旦夕!癸巳血案的真相、安禄山的獠牙、太子的伪善…这一切,必须公之于众!哪怕捅破这天! 然而,东宫守卫森严,内外隔绝。自己重伤未愈,左臂几乎无法用力。如何突破这铁桶般的囚笼?如何救出那个被关在“思过轩”、神志不清的博士? 侯砚卿的目光缓缓扫过静室。紫檀木几案,青瓷花瓶,素雅的承尘…最后,落在了墙角那尊半人高的、用来储放冰块的青玉貔貅尊上。尊口覆着厚重的铜盖。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磷火,在他脑海中闪现! 他强撑着起身,走到青玉貔貅尊旁。忍着左肩的剧痛,用未受伤的右手,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掀开了沉重的铜盖。一股冰冷的寒气扑面而来,尊内空空如也,只在底部积着浅浅一层融化的冰水。 侯砚卿的目光死死盯住尊腹内壁靠近底部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青玉的纹理中,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如同发丝般的天然裂隙! 他深吸一口气,从贴身处摸出那根顶端带精巧倒钩的乌金丝——西域老仵作所赠,专破机括。将乌金丝探入那裂隙之中,屏息凝神,指尖感受着内里细微的玉质纹理变化。如同最耐心的钓叟,等待着鱼儿咬钩。 时间一点点流逝。汗水从他额角渗出,滑落。左肩的伤口在用力下传来阵阵刺痛。 突然,指尖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玉质的金属触感!极其微小,如同米粒! 侯砚卿眼中精光爆射!手腕极其稳定地一旋、一挑! “嗒!” 一声轻若蚊蚋的机括弹动声从尊腹深处传来!紧接着,貔貅尊沉重的底座侧面,一块巴掌大小、严丝合缝的青玉板,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黑黢黢的、仅容拳头通过的孔洞! 一股更加强烈的、混杂着泥土和阴冷潮气的风,从孔洞中幽幽吹出! 密道!这尊青玉貔貅尊下,竟然隐藏着一条通往未知之地的密道! 侯砚卿的心脏狂跳起来!天无绝人之路!这或许是当年营造东宫的匠人留下的保命通道,或许是某位不得志的东宫旧主挖掘的隐秘退路!历经岁月,竟未被发现! 他毫不犹豫,立刻将乌金丝收回。眼下不是探查密道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找到“思过轩”的位置,救出粟特博士! 他迅速回到榻边,佯装重伤虚弱,扬声唤道:“来人…取纸笔来…” 外间值夜的内侍闻声而入,恭敬垂首:“侍郎有何吩咐?” “伤重烦闷…想…想临帖静心…取《兰亭序》摹本…与笔墨来…”侯砚卿声音虚弱断续。 内侍不疑有他,很快取来了笔墨纸砚,并将墙上那幅《兰亭序》摹本取下,恭敬地摊开在榻边几案上。 “退下吧…本官…自便…”侯砚卿挥挥手。 内侍躬身退出。 侯砚卿立刻挣扎坐起,无视肩痛,右手抓起狼毫笔,饱蘸浓墨。他并未临帖,而是在铺开的宣纸上,飞速地勾勒起来!笔走龙蛇,线条简练而精准!顷刻间,一幅东宫宜春殿附近局部的建筑布局草图跃然纸上!亭台楼阁,回廊院落,守卫岗哨…正是他这几日凭借惊人记忆力和观察,在心中反复勾勒强记的东宫地形图! 草图完成,他目光锐利如刀,在图中快速搜寻。思过轩…思过轩…通常作为幽禁犯错宫人或低级官吏之处,位置偏僻,守卫相对松懈…在哪里? 他的笔尖猛地停在宜春殿西北角、靠近冷宫荒苑方向的一处不起眼的小院落上!那里标注着一个小小的“静”字,与统领口中“思过轩”的功用吻合! 就是这里! 他迅速在草图上标注出通往“静”(思过轩)的几条可能路径,以及几处守卫换防的薄弱点和视线死角。最后,目光落回那青玉貔貅尊的方向。 密道的出口在哪里?能否通往“静”院附近? 时间紧迫!他必须赌一把!赌这条密道能给他带来一线生机! 侯砚卿将草图小心折好,贴身藏起。他吹熄了青铜雁鱼灯,只留一盏小小的烛火在角落摇曳,营造出他仍在榻上歇息的假象。然后,他悄无声息地潜回青玉貔貅尊旁。 深吸一口气,他再次用乌金丝探入那隐秘的孔洞,感受着内部机括。这一次,他不再试探,而是运足内力,手指以一种极其繁复精妙的手法拨动乌金丝! “咔哒…咔哒咔哒…” 一连串细微而连贯的机括转动声从尊腹和地下深处传来!紧接着,貔貅尊连同其下三尺见方的青石地砖,竟然无声无息地向侧面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向下倾斜的黝黑洞口!一股更加浓烈、带着陈年土腥和腐朽气息的阴风猛地倒灌出来! 洞口幽深,不见尽头,如同巨兽张开的咽喉。 侯砚卿没有丝毫犹豫。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华丽而压抑的静室,看了一眼窗外那被东宫高墙切割得支离破碎的、不见星月的夜空。然后,他紧咬牙关,忍着左肩撕裂般的剧痛,侧身,如同滑入深渊的游鱼,毅然决然地钻入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密道之中! 身后,青玉貔貅尊和地砖无声地滑回原位,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过。只有角落里那盏小小的烛火,依旧在黑暗中孤独地跳跃着,映照着空荡荡的锦榻。 侯砚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东宫的重重迷雾之下。他带着伤,带着怒,带着柳含烟绝笔的期盼与绝望,一头扎进了这条通往未知、更通往唯一生路的黑暗甬道。东宫的铁锁,锁不住这决意裂天的蛟龙。 第12章 鬼市血雨洗铅华 黑暗。绝对的、带着浓重土腥与腐朽气息的黑暗,如同粘稠的胶质,包裹着侯砚卿的每一寸肌肤。密道狭窄,仅容佝偻前行,脚下是湿滑冰冷的泥泞,头顶不时有冰冷的渗水滴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陈年霉菌的味道,每一次左肩的轻微动作都牵扯出钻心的剧痛。 他只能凭借指尖触摸着粗糙冰冷的石壁,凭借对方向模糊的记忆,在绝对的黑暗中摸索前行。脑海中反复烙印着那张东宫草图,“静”院(思过轩)的位置如同黑暗中的灯塔。这条密道,是生路,也可能是通往更绝望的深渊。 不知爬行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亮!并非出口的阳光,而是某种幽绿色的、如同鬼火般跳动的冷光! 侯砚卿精神一振,加快速度。光亮渐近,空气也变得浑浊起来,混杂着劣质灯油、腐烂食物、汗臭、牲畜粪便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地下世界的复杂气息。人声,压抑的、带着各种古怪口音的人声,如同无数细小的虫子,嗡嗡地从光亮处传来。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眼前景象,饶是见惯风浪的侯砚卿,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一处巨大的、难以想象的地下空间!高耸的天然岩洞穹顶被人工开凿拓展,无数粗大的石柱支撑着。岩壁上,人工开凿出层层叠叠、如同蜂巢般的洞窟和简陋平台。无数条狭窄、肮脏、泥泞的巷道如同蛛网般纵横交错。巷道两旁,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摊铺:售卖锈蚀刀剑、来历不明古董的;挂着风干兽肉、散发着异味的;摆着颜色诡异药草、瓶瓶罐罐的;甚至还有公然展示着枷锁、皮鞭等刑具的…光线来源是巷壁上悬挂的、燃烧着劣质油脂、冒着滚滚黑烟的“鬼灯”,以及摊位上摇曳的、绿荧石打磨的诡异灯笼,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光怪陆离,人影幢幢如同鬼魅。 长安鬼市!西市地下那庞大、混乱、法外之地的暗面! 这条东宫密道,竟然直通鬼市深处! 侯砚卿心中念头飞转。鬼市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是绝佳的藏身和遁走之地,但也步步杀机!他必须尽快确定方位,找到通往“静”院(思过轩)的可能路径,或者…找到能助他脱困的力量! 他撕下内衬一角,草草包扎了左肩伤口,尽量掩去血迹。然后,将身上的深青色外袍脱下反穿,露出里面不起眼的灰褐色夹里,又从地上抹了些污泥涂在脸上、手上,让自己看起来如同一个落魄的、混迹鬼市的浪荡子。这才深吸一口气,忍着伤痛,低着头,汇入了鬼市如同潮水般涌动的人流之中。 各种刺鼻的气味混杂着喧嚣扑面而来。胡商的叫卖,浪荡子的调笑,赌徒的嘶吼,暗处交易的窃窃私语,甚至还有压抑的哭泣和痛苦的**…构成了一曲混乱而绝望的地下交响。侯砚卿目光锐利,如同鹰隼般扫过两侧的摊铺和行人的面孔,寻找着可能的线索或…熟悉的身影。 突然,他的脚步猛地一顿!目光死死锁定在前方不远处一个售卖“西域奇药”的摊位上!摊主是个裹着头巾、只露出一双狡黠眼睛的波斯人。他面前摊开的兽皮上,赫然摆放着几个小小的水晶瓶!瓶内盛放着深褐色的粉末!那颜色,那质地,与金匣中的“阿勃参”异香粉末,何其相似! 侯砚卿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安禄山的手,已经伸到了鬼市!在兜售这种致命的毒物! 他强压怒火,不动声色地靠近。就在此时,旁边一条阴暗的岔巷里,猛地传来一阵压抑的争吵声,夹杂着拳脚击打在肉体上的闷响和一个熟悉的、带着惊恐的呜咽声! 那声音…虽然嘶哑变形,但侯砚卿绝不会听错——是那个粟特博士! 他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在东宫“思过轩”吗?! 侯砚卿瞳孔骤缩,如同鬼魅般闪身掠入那条岔巷! 巷内更加昏暗污秽。几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穿着统一黑色劲装的汉子,正将一个瘦弱的身影死死按在冰冷的石壁上殴打!那人衣衫破烂,鼻青脸肿,嘴角淌血,正是鸿胪寺的粟特博士!他眼神涣散,口中含糊不清地念叨着:“癸巳…狼神…东宫…放了我…放了我…” “妈的!晦气!疯疯癫癫的,还敢偷老子的钱袋!”一个领头模样的刀疤脸壮汉骂骂咧咧,又是一记凶狠的耳光抽在博士脸上! “大哥,这疯子嘴里念叨的东西…听着有点邪乎啊?”旁边一个喽啰有些不安地低声道。 “邪乎个屁!装神弄鬼!打!打到他吐出来!”刀疤脸狞笑着,举起钵大的拳头,就要朝博士的太阳穴砸下! 就在拳头即将落下的刹那! 一道乌光,如同暗夜中无声的毒蛇,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从刀疤脸壮汉的颈侧闪电般掠过! 刀疤脸的动作瞬间僵住!脸上的狞笑凝固!他难以置信地抬手摸了摸脖子,一道细如发丝的红线迅速浮现、扩大!温热的液体喷涌而出!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庞大的身躯便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轰然倒地!鲜血在肮脏的泥地上迅速洇开。 “谁?!”剩余几个黑衣汉子惊骇欲绝,猛地回头! 只见巷口昏暗的绿荧石灯光下,一个脸上涂着污泥、看不清面容的灰衣人如同鬼魅般立在那里。右手垂在身侧,指尖似乎夹着什么细小的、闪着幽光的东西。正是侯砚卿! “点子扎手!并肩子上!”一个喽啰色厉内荏地吼了一声,拔刀便砍! 侯砚卿眼神冰冷如万年寒冰。他身形不动,手腕只是极其轻微地一抖! “嗤!嗤!嗤!” 三道微不可闻的破空之声!冲在最前面的三个黑衣汉子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前冲之势戛然而止!咽喉处各多了一个细小的血洞!鲜血如同箭矢般飙射而出!三人瞪大着惊恐绝望的眼睛,捂着脖子,嗬嗬作响地软倒在地! 剩余两个喽啰魂飞魄散!哪里还敢上前,怪叫一声,转身便欲逃窜! 侯砚卿岂容他们逃脱!脚尖一点地面,身形如离弦之箭,瞬间欺近!右手并指如剑,带着凌厉的劲风,闪电般点向两人后心大穴! “噗!噗!” 两声闷响,如同重物坠地。两个喽啰连哼都没哼一声,直接扑倒在地,昏死过去。 转瞬之间,五名凶悍的打手,一死四伤(废)! 侯砚卿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一步跨到被按在墙上、瑟瑟发抖、眼神涣散的博士面前。 “博士!看着我!”侯砚卿沉声低喝,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力量,直刺博士混乱的神志。 博士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侯砚卿沾满污泥的脸上,茫然了片刻,突然,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极度的恐惧:“侯…侯大人?!是你?!快走!快走!他们…他们追来了!东宫…太子…狼神…他们要杀你!杀我!”他语无伦次,身体抖如筛糠。 “谁把你弄到这里来的?”侯砚卿抓住博士的肩膀,沉声问道,眼神锐利如刀。 “是…是东宫卫率…一个姓王的…校尉…他说…说奉太子命…送我出宫…结果…结果把我打晕…扔到了这里…说…说让我自生自灭…被鬼市的人弄死…就…就干净了…”博士声音颤抖,充满了绝望。 杀人灭口!借刀杀人!太子好狠毒的手段!侯砚卿胸中怒火翻腾!为了掩盖秘密,竟不惜将无辜的博士投入这吃人的鬼市! “跟我走!”侯砚卿不再犹豫,一把拉起博士。此地不宜久留!刚才的打斗虽然短暂,但血腥味很快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然而,就在他转身欲走的刹那! “嗖!嗖!嗖!” 数点寒星带着凄厉的破空之声,从巷口两侧的阴影中激 射而出!角度刁钻,覆盖了他所有闪避的空间!是淬毒的弩箭! 有人埋伏!而且早就盯上了这里! 侯砚卿瞳孔骤缩!他猛地将博士推向旁边一个倾倒的破箩筐后!同时身体如同鬼魅般向后急仰,腰肢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折! “笃!笃!笃!”三支弩箭深深钉入他身后的石壁,箭尾兀自颤抖! 第四支!却如同跗骨之蛆,直射他因后仰而暴露的咽喉! 生死一线!侯砚卿右手闪电般探出,两根手指在间不容发之际,精准无比地夹住了那支毒箭的箭杆!箭镞距离他的喉结,不足一寸!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笼罩! 然而,就在他夹住毒箭的瞬间,一股强烈到无法抵抗的麻痹感,顺着箭杆猛地窜上他的手臂!箭上淬的不是见血封喉的剧毒,而是强效的麻痹药物! 右臂瞬间失去知觉!软剑脱手掉落!半边身体也开始麻木! 巷口阴影中,数道矫健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扑出!动作迅捷,配合默契,手中短刃寒光闪闪,直取侯砚卿要害!赫然是东宫“曳落河”的搏杀路数!太子的人!竟然追到了鬼市!或者说…一直在此守株待兔! 侯砚卿心中一片冰冷!完了!右臂麻痹,左肩重伤未愈,身陷重围! 就在这千钧一发、万念俱灰之际! “嗷——!”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如同野兽濒死的尖啸,猛地从侯砚卿身后响起!是那个一直蜷缩在破箩筐后、瑟瑟发抖的粟特博士! 只见他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双目赤红,如同疯魔!手中紧紧攥着一把不知从哪里摸到的、锈迹斑斑的断刃!他脸上涕泪横流,混合着污泥和血迹,扭曲如同恶鬼!他死死盯着那些扑来的“曳落河”杀手,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癸巳!狼神!杀!杀光你们!杀——!” 他竟如同扑火的飞蛾,挥舞着锈蚀的断刃,不管不顾地、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朝着最近的一名“曳落河”杀手猛扑过去! 这完全出乎意料的自杀式攻击,让那名杀手动作不由得一滞!就是这万分之一秒的迟滞! 侯砚卿眼中精光爆射!求生的本能和滔天的怒意压过了麻痹!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痛带来一丝清明!麻痹的右臂无法用力,但左手还在!他左手闪电般从腰间皮囊中摸出最后几枚边缘锋利的铜钱,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朝着扑来的杀手面门激?射而去!同时,身体借着后仰之势,猛地向后翻滚,撞入旁边一个堆满破烂布匹的摊子! “噗噗噗!”铜钱射入人体!惨叫声响起! “嗤啦!”博士的断刃也划开了杀手的皮甲,带出一溜血花! 破烂布匹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将翻滚的侯砚卿掩埋! 混乱!极致的混乱!杀手的怒吼,博士疯狂的嘶嚎,布匹倒塌的声响,以及周围被惊动鬼市人群发出的惊恐尖叫…瞬间在狭窄的巷道内炸开! “先杀那个疯子!”杀手头目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 “呃啊——!”紧接着是博士凄厉到极致的惨叫!显然已被杀手击中! 被破烂布匹掩埋的侯砚卿,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博士!那个无辜的、被卷入漩涡的博士!他最后用疯狂为自己争取了一线生机! 他强忍着麻痹和伤痛,在散发着霉味的布匹下艰难地扒开一条缝隙。透过缝隙,他看到了让他目眦尽裂的一幕:两名“曳落河”杀手正将染血的短刃从博士抽搐的身体中拔出!博士倒在血泊中,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污秽的岩洞顶,口中似乎还在无声地嗫嚅着“癸巳…青天…” 而另外三名杀手,正杀气腾腾地朝着他藏身的布堆扑来! 就在这绝望的瞬间! “呜——呜——呜——!!!” 一阵低沉、浑厚、穿透力极强、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号角声,猛地从鬼市穹顶的某个方向传来!这号角声极其独特,带着一种苍凉、肃杀、令人灵魂战栗的气息! 整个喧闹混乱的鬼市,在这突如其来的号角声中,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所有的叫卖声、争吵声、调笑声…全部消失了!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惊疑不定地望向号角声传来的方向,脸上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 就连那几个扑向侯砚卿的“曳落河”杀手,也猛地停下了脚步,脸上血色尽褪,眼中露出了如同见到天敌般的极度惊骇! “狼…狼神号角?!”杀手头目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范阳…范阳的紧急召集令?!怎么会…在长安?!” 范阳?!狼神号角?!紧急召集令?! 第13章 狼烟蔽日长安惊 那低沉、浑厚、穿透岩层直抵灵魂深处的号角声,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在鬼市巨大的穹顶下反复回荡、叠加,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心脏不由自主地随着那苍凉肃杀的节奏狂跳! “呜——呜——呜——!!!” 三声!一连三声!正是范阳军中最高级别的紧急召集令——“狼神血啸”!非生死存亡、大军开拔之绝境,绝不轻用! 整个鬼市死寂一片。方才的喧嚣、混乱、血腥,在这象征着战争与毁灭的号角声中,被瞬间冻结、碾碎。无数张隐藏在阴影或鬼灯下的面孔,此刻只剩下同一种表情——极致的惊恐与难以置信!胡商手中的琉璃杯掉落在地,摔得粉碎;赌徒紧攥的骰子从指缝滑落;暗处的交易者僵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连那些最凶悍的亡命之徒,眼中也露出了本能的恐惧。 “范阳…范阳反了?!”一个颤抖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狼神号角!是安禄山的‘曳落河’亲兵营!” “天啊!打到长安了?!” “快跑啊!叛军来了!” “城门!城门关了吗?!” …… 恐慌如同瘟疫般以惊人的速度蔓延!短暂的死寂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山崩海啸般的哭喊、尖叫和歇斯底里的奔逃!人群如同受惊的兽群,彻底失去了理智,互相推搡、踩踏,朝着记忆中通往地面的各个出口疯狂涌去!狭窄的巷道瞬间被堵塞,哭爹喊娘声、物品被撞翻的碎裂声响成一片,秩序荡然无存! 那几个扑向侯砚卿的“曳落河”杀手,此刻也陷入了巨大的混乱和惊骇之中!狼神号角在此响起,意味着什么?是范阳本部提前发动?是长安城内的同袍在紧急召集?还是…绝境下的鱼死网破?!他们脸上血色尽褪,再也顾不上去杀侯砚卿灭口,领头者嘶声吼道:“快!去三号秘窟集合!快!”几人如同丧家之犬,掉头便朝着号角声传来的方向,逆着奔逃的人流,拼命挤去! 机会! 被破烂布匹掩埋的侯砚卿,强忍着右臂的麻痹和左肩的剧痛,猛地从布堆中挣扎出来!混乱的人群成了他最好的掩护!他看也不看倒在血泊中、已然气绝的粟特博士,那怒睁的双眼中凝固的“癸巳”与“青天”的绝望,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但现在不是悲痛的时候! 他踉跄着,凭借着惊人的意志力,逆着少量人流,朝着那几个“曳落河”杀手消失的方向追去!必须跟上他们!找到那个“三号秘窟”!那里很可能是安禄山叛军在长安城内的核心据点,甚至是发动内应的指挥中枢! 鬼市的地形如同迷宫,混乱的人群更是增加了追踪的难度。侯砚卿左肩伤口崩裂,鲜血不断渗出,染红了灰褐色的夹里。右臂的麻痹感稍有消退,但仍酸软无力。他咬着牙,目光死死锁定前方那几个在混乱中时隐时现的黑色身影,凭借着对地形的记忆和过人的追踪术,在狭窄、泥泞、充满推搡和尖叫的巷道中艰难穿行。 号角声依旧在头顶的岩洞中沉闷地回响,如同催命的战鼓,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终于,在穿过一条堆满废弃马车的死胡同后,前方出现了一个相对空旷的区域。这里似乎是鬼市堆放大型杂物的广场,角落里有一个用巨大原木和岩石垒砌的、如同堡垒般的建筑,门口站着两名同样身穿黑色劲装、神情紧张彪悍的守卫。那几个“曳落河”杀手正急促地拍打着厚重的木门,用暗语呼叫。 “三号秘窟”! 侯砚卿立刻闪身躲在一堆巨大的、散发着霉味的兽皮后面。他屏住呼吸,忍着伤痛,仔细观察。秘窟守卫森严,硬闯是找死。必须另想办法。 就在这时,秘窟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一个头目模样的汉子探出头,脸色铁青,对着门外的杀手低吼道:“慌什么!进来!狼神有令,计划有变!提前发动!目标——夺取金光门、延平门,接应范阳铁骑先锋!快!” 金光门!延平门!长安外郭城西面的重要门户!叛军果然要里应外合! 侯砚卿的心沉到了谷底!安禄山动手了!而且比预想的更快!更狠!长安危在旦夕! 门外的杀手迅速闪身进入秘窟,木门再次关闭。 怎么办?消息必须立刻送出去!通知守军!关闭城门!但自己重伤,如何突破这重重封锁?如何穿过混乱的鬼市和可能已被叛军控制的区域?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几张焦黄的乐谱残页和舞谱还在。柳含烟…博士…自己拼尽一切送出的真相,难道终究要随着这座即将陷落的都城,一同埋葬? 不!绝不! 就在这时,他藏身的兽皮堆另一侧,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鼠类啃噬的窸窣声。侯砚卿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拨开兽皮缝隙望去。 只见一个身材矮小、獐头鼠目、穿着肮脏短打的汉子,正蹲在角落一个废弃的石磨盘旁,手里拿着一个古怪的、带摇柄的金属工具,对着磨盘底部一个不起眼的凹陷处,似乎在费力地拧着什么。他动作鬼祟,眼神闪烁,不时紧张地抬头四顾。 侯砚卿的目光瞬间锁定在那汉子腰间!那里挂着一块半个巴掌大小、非金非木、刻着复杂符文的黑色腰牌!腰牌的样式…与那夜在务本坊巷口阴影中窥视的神秘人影腰间闪过的反光轮廓,极其相似! 是他!那个一直潜藏在暗处的眼线! 那汉子似乎终于拧开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喜色,费力地搬开沉重的石磨盘。磨盘下,赫然露出一个黑黢黢的、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一股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风从洞中吹出! 另一条密道!而且很可能是通往地面的! 天无绝人之路!侯砚卿眼中寒光一闪!就是现在! 他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猛地从兽皮堆后扑出!动作快如闪电,受伤的左臂虽然无力,但右手的精准和狠辣丝毫不减!在那汉子惊骇欲绝、刚刚抬头的瞬间,侯砚卿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如同铁钳般,精准无比地扣住了他咽喉两侧的要穴! “呃!”汉子喉头发出短促的嗬嗬声,浑身力气瞬间被抽空,手中的工具“当啷”掉地,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想活命,带路!”侯砚卿的声音冰冷刺骨,如同来自九幽,带着不容置疑的死亡威胁。指尖微微用力,汉子立刻翻起了白眼,痛苦地抽搐起来。 “带…带…饶命…”汉子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侯砚卿松开些许力道,但手指依旧死死扣住要害。他瞥了一眼守卫森严的秘窟大门,又看了一眼那通往未知的洞口。没有选择!他拖着如同烂泥般的汉子,毫不犹豫地钻入了那个漆黑的洞口! 洞口狭窄,倾斜向上。汉子在死亡的威胁下,连滚带爬地在前面带路。侯砚卿紧随其后,强忍着伤痛,警惕着后方可能的追兵。 这条密道似乎比东宫那条更短、更粗糙。爬行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前方出现了微弱的光线!是月光! 出口!侯砚卿心中一振! 他猛地推开压在洞口的一块伪装成土堆的木板,新鲜的、带着初冬寒意的空气猛地涌入!眼前豁然开朗! 月光清冷,洒在寂静的街巷上。这里似乎是西市边缘一处堆放杂货的后巷,距离金光门和延平门都不算太远!远处,长安城巨大的轮廓在月色下沉默着,但仔细倾听,风中似乎已经隐隐传来一种不同寻常的、如同闷雷滚动般的低沉喧嚣! 侯砚卿拖着吓瘫的汉子钻出洞口。他一把扯下汉子腰间的黑色符文腰牌,塞入怀中。然后,看也不看瘫软在地、屎尿齐流的眼线,辨明方向,朝着最近的金吾卫巡街铺舍方向,发足狂奔! 左肩的伤口在剧烈奔跑中撕裂般剧痛,鲜血浸透了衣衫。右臂的麻痹感尚未完全消退。但他顾不上这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赶到金吾卫!关闭城门!阻止叛军内应! 冰冷的夜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长安城的街巷在脚下飞速倒退。远处那闷雷般的喧嚣越来越清晰,隐隐夹杂着兵刃碰撞的铿锵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转过一个街角,眼前的景象让侯砚卿如遭雷击,猛地停下了脚步! 只见远处金光门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染红了半边夜空!城门楼上,人影晃动,杀声震天!兵刃撞击声、垂死的惨嚎声、火焰吞噬木料的爆裂声…交织成一曲地狱的悲歌!城门之下,黑压压一片,无数身着范阳军服、打着“安”字旗号的叛军,如同决堤的洪水,正疯狂地冲击着城门!而城门…似乎正在缓缓开启一道缝隙!城内,隐约可见身穿唐军服色却臂缠白巾的叛军内应,正与守军激烈厮杀! 金光门!失守在即! 而更让侯砚卿心胆俱裂的是,在金光门与延平门之间的一片开阔地上,赫然矗立着一座临时搭建、高达数丈的木制灯楼!楼顶悬挂的,并非节庆花灯,而是一朵用无数盏幽绿色“鬼灯”拼成的、巨大而妖异的——狼头图腾!绿光幽幽,映照着下方无数叛军狂热而狰狞的面孔!那正是安禄山“狼神军”的象征!是召唤和指引叛军的灯塔! “狼神图腾…鬼灯…”侯砚卿望着那冲天而起的幽绿狼头,望着金光门方向那炼狱般的火光,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曲江池畔,霓裳娘子在幽蓝火焰中那扭曲而炽热的舞姿,响起了柳含烟在乐谱残页上的泣血控诉,响起了粟特博士临死前绝望的嘶吼! 癸巳的血,终究还是引燃了今日焚城的火!安禄山的獠牙,已狠狠咬入了长安的咽喉! 渔阳鼙鼓,动地而来!狼烟蔽日,长安惊破! 侯砚卿站在冰冷的街巷中,望着远处那吞噬一切的冲天火光和幽绿狼头,胸中翻腾的已不再是愤怒或恐惧,而是一种深沉的、近乎麻木的悲凉与决绝。 他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指尖触碰到怀中那冰冷的、刻着“狼神噬日”图腾的金匣,还有那几张染血的乐谱残页。 盛世将倾,独木难支。然,职责未尽,本心未死! 他最后看了一眼金光门方向那地狱般的景象,猛地转身,不再奔向注定陷落的城门,而是朝着皇城的方向,朝着那象征着帝国最后心脏的——大明宫,发足狂奔! 身影,决绝地融入了被火光与血色染红的长安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