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忆了》 第1章 失忆 苏茵觉得自己快死了。 冰冷的河水拍打着她,吸走了她身上所有的热量,一直泛着疼痛的伤口也趋于麻木。 天地之间所有的一切都杂糅在一起,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光团,而后逐渐变成一片混沌的黑暗。 她努力地扑腾着,试图抓住些什么,活下去。 可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重。 往事如同走马灯一样浮现:上班猝死,穿越到这个民风开放的古代社会,遇到开明的父母,入女子学堂读书,开医馆,送姐妹出嫁,和燕游相爱。 即使融入了古代社会,但她骨子里还是现代人的思想,觉得十四五岁成婚太过荒谬,一直拖着。 燕游便一直等她,顶着家族压力,顶着风言风语,非她不娶。 苏茵说要嫁不世英雄,燕游便当真洗心革面,从一介混世魔王变成赫赫有名的上将军。 他的婚事骤然成了香饽饽,不知多少世家邀他做乘龙快婿,以嫡女许之。 但燕游还是坚定不移等苏茵点头,只伴她左右,只对她一人温柔,连通房也不曾有。 天子欲让燕游尚公主,燕游在金銮殿前跪了三天三夜,拒不领命,只说有心上人,为了保护苏茵,没说出她的名字。 从前苏茵经历这一切,心中满是感动。 临死前再想起,满是心痛遗憾。 她与燕游十二岁相识,二十一岁生离死别,相守九年,没说过爱,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亲密行为。 说出去谁都不会信,京中不可一世的小霸王,在苏茵这里竟是一个再清正不过的君子,碰了胳膊肘都要脸红许久。 从前她总觉得以后日子还长,没想到,一朝分离,竟是永别了。 她还有许多话想说,许多许多事想和燕游一起,可是都没有机会了。 苏茵眼角淌出一滴眼泪来,融入到冰冷的河水里。 她几乎快要被这森冷的河水吞噬,但还是努力地挣扎着。 她还没有找到燕游,没有带他回家,没有和他成亲拜堂。 家中父母还在等着她。 她不想死,她想给父母送终,给燕游收尸敛骨,不能让他成了一介孤魂野鬼。 苏茵的身体不断地往下沉,但她的灵魂不停地挣扎着,满是伤痕的手微不可查地拍打着水面,似乎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燕游。 燕游。 她拼了命念着这个名字,想着那个深情不移的少年将军,不停地挣扎,不肯就此放弃,不肯就此死去。 燕游,救救我。 带我找到你。 绕是她拼了命地想游出去,但还是徒劳的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吞噬了。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她隐约感觉到有双大手把她从死亡的冰冷里抱了出来。 五感失灵,但苏茵就是觉得这人熟悉无比。 她像个婴孩一样蜷缩着,靠近了他,发白的嘴唇呢喃了一声:“燕游。” 然后彻底地昏了过去。 她醒来的时候已然是个黄昏,金灿灿的夕阳将狭小的屋子照得透亮,一床打补丁的旧被子盖在她身上。 屋子的摆设很是简朴,除了这一张床一个桌子便是一个木质的衣柜,两张板凳,一个水壶,到处都是修补的痕迹。 贫困至此,这家的主人还是在桌子上给苏茵留了两个馒头,一碗粥,怕她醒来饿。 苏茵打心眼里生出一阵感激,掀开被子下了床,小口吃起馒头和粥来。 她倒也不是没有戒心,但这家的主人倘若想对她做些什么,在她昏迷之时便可以施恶。 而她身上衣衫完好,钱财也没缺。 退完一万步讲,就算她接下来要遇到什么坏事,填饱肚子总比饿着肚子强。 苏茵一边吃着,一边转头看着窗外,映入眼帘的首先是连绵不绝的山峦,而后是一条宽广的河流,屋舍人家依河而居,在夕阳下飘起阵阵炊烟。 赤着膀子的男人们扛着柴刀和猎物三三两两归来,女人和孩子陆陆续续从屋子里走出,迎上去给他们递毛巾和水。 并没有看见什么驿站和官衙。 看似是一片世外桃源之地,但苏茵心里开始警惕起来。 无官自治,邻里相熟,想必是内部有一套自己的规矩,极其排外。 倘若不小心触犯了这里的规矩,大概会被所有人排斥,要是驱逐还好,要是私刑处置,她现在的身子,估计没两下就去世了。 苏茵赶紧把饭吃完,又拿着碗去河边洗了,一路上遇见不少人,男女都有,目光里尽是一片好奇和打量。 苏茵敏锐地察觉到他们大多看向自己的脸,但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回之以一笑,蹲在河边洗碗筷,把这里的情况看得更加清楚,心情越发沉重。 三面环山,一面环水,也没有什么船只,看起来完全没有出去的路。 除非是翻越那几座大山,但男人们扛回来的猎物有狼有野猪,估计山里很是凶险。 她一个人,想出去,压根做不到。 苏茵悄然在心里叹了口气,但面上还是微笑着回应前来和她搭话的当地人。 “你现在好些了吗?” 来搭话的是一个圆脸的姑娘,十五六岁的模样,脸上还有些婴儿肥,已然梳了一个妇人的发髻,皮肤晒得微黑,手上也有薄薄的茧子,笑起来露出一口大白牙,很是天真无邪,说话也不怎么讲究,“你当时漂在河上,我还以为是个死人,吓死我了。” 苏茵笑了笑,没有把这姑娘有些冒犯的后半句话往心里去。 这地方的人,很有可能是避难聚集在此,或许与官府甚至朝廷有什么冲突。 多说多错,谨慎为上。 “多谢你救我,不然我可能真的死在这儿了。”苏茵把话头抛回到面前的姑娘身上,“恩人如何称呼?” “我姓刘,叫细丫”她举起手往远处一指,“你谢错人了,不是我救的你,是李家阿大救的你。” 苏茵顺着细丫的手指往不远处看,一对男女并肩而行从远处走来,男人肩上扛着一只鹿,侧着头与女人说笑,女人怀里抱着一只兔子,低头娇羞不已。 细丫还在热心地给苏茵介绍,“阿大是我们这里最厉害的人,可以徒手斗狼,那天就是他把你从河里救了下来,你像藤蔓一样拖着他,换了别人,估计都没法自保。” 苏茵没有听进去这些话,她紧紧地盯着这个“李家阿大”的身影,看着他和女人亲密的样子,滚下两行热泪。 夜色昏暗,但她可以确定,他就是燕游。 他的身影早就刻入了她的脑海她的骨髓,她不可能认错的。 苏茵心绪澎湃,想冲过去,细丫接下来的一句话把苏茵钉在原地。 “阿大是三娘在山中救下来的,半年前成了亲,恩爱地不得了。” 这一刻,临死之时的冰冷和窒息重新裹挟了苏茵。 她木然睁着眼睛,淌着眼泪,觉得四肢都变得麻木而沉重,动弹不得。 她想跑开,想捂着耳朵逃离,但身体不停使唤,停留在原地,听细丫说着燕游和李三娘有多恩爱,看着燕游和李三娘走近。 “李三娘本来是家里最受欺负的,遇到阿大之后成了所有人艳羡的女人。” “阿大娶了她,带她另立门户,不准李家的人再去骚扰三娘。他们家里每一个家具,都是阿大亲手做的,阿大再也没有让三娘做过半点活计。” “只可惜两个人没有孩子,不过,应该也快了。” “咦,你哭什么?” 苏茵扯着嘴角,哑声说:“我眼睛里进了风沙。” 细丫问要不要帮忙,苏茵摇头,低头擦去眼泪,迅速捞起水中的碗筷,转身想走。 但还是晚了一步。 燕游和李三娘已经走了过来,看向在河边的苏茵。 他生了一副好面貌,剑眉星目,身量欣长,多日的风吹雨打之下,皮肤晒得一种健康的麦色,不仅没有削减风姿,反而显出一种洒脱疏朗的豪迈,更具世俗上的男子气概。 那双粲然的眸子天生带点儿笑意,往苏茵那一转,令苏茵心里一动,仿佛下一刻就要开口亲昵唤她“阿茵”。 苏茵眼眶一热,生出无限的委屈来,正要喊他。 燕游的目光倏然变得陌生而冷淡,明晃晃的防备和打量,他开口,声音里也满是疏离和警惕,“姑娘,你是何人?为何一身刀伤出现在河面上?是招惹了什么大麻烦?” 苏茵再怎么迟钝也知道,他这是在赶客。 怕她毁了他平静安稳的生活。 一路走来,苏茵遇见不少艰难险阻,不知多少次险些丢了命,受伤成了家常便饭,她都没有哭,也没有当回事。 可燕游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那些新旧伤口都隐隐作痛。 心脏那块儿,更是硬生生受了一刀般,疼得厉害。 无形的沉默在几人中间蔓延,向来机敏的苏茵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话。 燕游瞧着这个陌生的女子,她安静地站在水边,裤脚湿了,露出一截白皙但又满是伤痕的脚踝,夜风吹过,她的衣角翩飞,整个人纤细瘦弱,好似一折就断的杨柳枝,乌黑的鬓发和宽大的衣领之间的一截脖颈也是纤细柔软的。 偏偏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倔强的劲儿,身体都快发青了,冰冷了,还挣扎着,顽强地求生,力气大到几乎把他一起拖到水里,怎么也不放手。 怎么会是一个普通女子呢。 李三娘看不过去了,拍了燕游一下,笑着骂他,“你这么咄咄逼人做什么,平时也没见你这样,今儿个是怎么回事?” 燕游正要转头和李三娘说话,看见一滴眼泪从面前女人的下巴尖上落下来,砸进河面里,溅起微弱的涟漪。 他不再提出什么异议,放了她一马。 就写它了,男处且洁,看情况短篇还是长篇,火葬场,不换男主,he 男主不会和女配发生关系,夫妻另有解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失忆 第2章 失忆 天色渐晚,河水也变得刺骨冰凉,李三娘看不下去,把苏茵拉了上来,“你一个女子孤身在外,我们断然不可能让你露宿荒野的,这山上还有狼呢,走吧,进屋去,阿大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这个人,就是多疑。” 苏茵低着头,没抗拒,踩着湿漉漉的鞋袜在地上走着,在青石板路上留下一串浅淡的湿润水痕,水痕中央还有星星点点的红。 可她一声不吭,步伐也没有半点异样。 燕游走在最后面,扛着猎物,看着面前几个女子的背影。 细丫身材偏壮实,又好动,蹦蹦跳跳的,像是村口的榆树,李三娘身子骨弱,多年劳作下来,习惯性弯腰缩紧,行为也没什么拘束,像是稻田里的麦子。 唯独苏茵是不一样的,身姿苗条又舒展,一站一行皆带着些淑女的风姿,偏偏眉目间又带疏朗的潇洒而不是扭捏,像是正午时候,一束阳光穿过海棠,明艳又舒坦的美。 到了李家的屋子前,细丫告了别回自个儿家里去,苏茵看着面前只摆了一张床的屋子,咬着唇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的手指掐着掌心,心思忍不住往另一处飘。 在她苦苦寻找燕游的日日夜夜里,他是不是都揽着李三娘在这个屋子里安睡? 一想到这种可能,苏茵脸色苍白,浑身如有蚂蚁在爬。 面前的小屋再也不能带给她安宁的感觉,反而像是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要将她吞吃嚼碎,心肝肠子都扯出来。 李三娘看见苏茵这副样子,以为她身体难受,赶忙搀扶着她到床上躺下,瞧见她湿漉漉的裤袜,打开柜子,拿了一套杏黄色的衣衫出来,仔细地拍了拍上面的灰,让苏茵换下。 “我瞧着你像是受了风寒,我们这儿地势险阻,难出去也难进来,每次来的人,无不都是到了绝境,九死一生,但既然来了,就好好住下,忘掉过去吧。这衣服是阿大做的,你别嫌弃,我穿着不合适,还是新的,来,你试试。” 说起阿大,李三娘脸上浮现出一个甜蜜的笑来,声音也温软了许多,“阿大这人,看起来很凶,心肠很好,今日他对你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他并没有赶你的意思。” 苏茵低着头,低低嗯了一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趁李三娘抖开衣衫的间隙,她飞速擦干了眼角的泪,慢腾腾站起来,强撑着露出一个笑来,细弱的烛火跳跃着,几道细长的澄黄光线落在她的脸上,像是蜿蜒而下的泪水。 李三娘晃了晃神,苏茵便把衣衫接了过去,道了谢,四处看了看,往挂着蓝色布帘的地方走。 即便同为女子,她也是不习惯在陌生人面前换衣。 李三娘“欸”一声叫住了她,把她拉住,“里面是阿大睡的地方,你要换衣服,我出去站一会儿便是。” 苏茵一时窘迫起来,背过身去,快速把新的衣衫换了。 李三娘往河边去了,苏茵站在这房子里,看着四面的摆设和劳作痕迹,一颗心化作瓶子里的苦水,晃荡着。 她不由得掀起屋里的蓝色门帘,往里面瞧上一眼,看见一间逼仄的小房间,黑黢黢的,墙上唯有四四方方的一户小窗子,也是关着的。 小房间里堆满了柴火,只有一张窄而长的硬床,条件实在简陋,不可与外面的大屋子相提并论。 苏茵尚未来得及庆幸些什么,一颗心复又惆怅起来。 燕游与李三娘,或许是分开睡的,但他确实对她实打实的好,如同从前对自己一般。 他这人,一贯是委屈自个儿,把好的东西全捧出来讨喜欢的人欢心。 性子倒是没改,只是喜欢的人变了。 苏茵在小房间里踮起脚,往窗外看了一眼,瞧见外边儿一轮明月从云中露出来,倾洒下温柔的月光,李三娘和燕游在河边坐着,聊着什么。 李三娘笑得温柔,燕游低着头听她说话,满是耐心。 而她此刻躲在黑暗里,通过小小的窗子窥视着这两个人的幸福,仿佛是一个小偷。 泪水模糊了苏茵的视线,她收回了目光,不由自主地往那张狭窄的小床上走,缓慢坐了下去,轻轻地抚摸着上面的痕迹。 床上的东西也很简陋,除了一个圆枕便只有一层薄被,被子叠成了整齐的小豆腐块。 这被子的叠法还是苏茵教的。 当初燕游进了军营,每个月难得的家书全发给了苏茵,事无巨细向她汇报,说他进步神速,成大将军指日可待。 苏茵回信逗他说她印象中的从军之人都会叠豆腐块儿,问他会不会。 燕游被难倒了,找了所有人问了一遍,没人知道什么叫豆腐块式的叠被子。 年轻气盛的少年郎不肯服输,还去集市上买了豆腐,放到叠好的被子上,以为它不碎便是豆腐块标准叠法。 苏茵听了乐倒在卧榻之上,笑了许久,去信告诉他,说白色棉被叠得四四方方,才是正儿八经的“豆腐块儿”,他这是作弊。 燕游狡辩许久,从那以后,他叠被子就与众不同,每次都叠得四四方方的,也不告诉别人为什么这样,还故意每次叠被子把人轰出去,不准别人看,也不准别人碰他的豆腐块。 此事一时传为怪谈,燕游也不在意,骄傲极了,觉得这是他和苏茵之间的秘密。 天底下,只有苏茵和他知道,什么叫豆腐块式叠被子。 苏茵现在万分确定,李家阿大就是燕游。 只是燕游不属于她了。 他的秘密,他的人,和她没有关系了。 或许燕游早已把豆腐块叠被子,把其他的那些温情的东西,全都交付给了李三娘。 现在李三娘是他的妻,苏茵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过客,一个打扰了他们夫妻生活的人。 苏茵坐在黑暗里泪流满面,头脑却无比地冷静。 你若无情我便休。 她总不能对一个有妇之夫死缠烂打。 燕游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并没有找回过去的意思,显然是很满意当下的生活,放弃了从前的一切,包括苏茵。 既然如此,她也没有必要做些多余的事情。 但她绝对不能一直留在这里,她有父母要照顾,有云游天下悬壶济世的梦想。 留在这个村落里,她只会变成一个疲于劳作和生育的农妇。 昔日的小王爷燕游尚且不能让她迈入婚姻,这里更是不可能。 她找了燕游这么久,不过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如今交代已经有了。 她会回去告诉大家,平西大将军燕游死于战场,死得英雄而伟大。 她会把这里的事情全部吞到肚子里,不教别人知道,也算对得起李三娘的救命之恩。 或许只要时间过得足够久,久到李三娘和燕游生儿育女,她也能忘记燕游。 就这样相忘于江湖好了。 苏茵蹲下来,擦拭着泪水,在燕游的床边摸索着,找到一个暗格。 她需要一个信物去说服别人燕游已死,必须得是贵重之物,不然不足以服众。 她把暗格打开,没瞧见虎符,只瞧见一朵干花。 苏茵伏在床上,愣愣看着那朵干花,想到燕游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 【今日路过雁鸣山,瞧见山花烂漫,想起来已是春分了,我摘了最好看的一朵,回京带给你。阿茵,今年你就二十一了罢,可以做我的新娘子了。待我大胜而归,我们就成亲。你诊病的间隙挑好嫁衣式样,我去找绣娘。】 她的回忆尚未结束,便听见一阵脚步声走近了,伴随着一对男女的说话声。 “你呀,对人家客气些,她好歹是个姑娘。” “依我看,这位姑娘压根不需要照顾,她可厉害得紧,险些把我勒死,那般大的力气,别说女子,男子中也少见。” “人为求生而已,你怎么这回偏偏这么小心眼。”李三娘忍不住嗔怒起来,似乎在责怪自家夫君不懂怜香惜玉。 燕游没跟她继续争,只是笑了一声,权当妥协退让。 苏茵听着,鼻尖发酸,把暗格合上了。 正好碰上李三娘和燕游从外面进门。 瞧见她从柴房出来,燕游目光微寒,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颇有些审视意味,“这位姑娘,三娘好心把主屋让给你,又给你新衣穿,你不好好待着,跑里头去做什么?怎么?身体已然大好了?” 李三娘急忙拍了他一下,呵止了他这阴阳怪气的话,“你又怎么了?说的什么话这是。方才答应地好好的,怎么一回来又是这副模样,人还是你救的,怎么如此咄咄逼人。” 苏茵被他这话刺得面色发白,习惯性把手背到手后,直起腰来,想大大方方回望过去,可对上昔日爱人冷漠的眼神,她还是忍不住泛起一阵悲伤来。 只得把目光移开,看着三娘道:“是我不好,给你们添乱了。我是想着你们救我已是天大的恩德,不好意思再占据这主屋,让主人家睡这偏房。李家娘子,我睡这小偏房,你们夫妻二人住主屋罢,救命之恩已是难报,我无颜再叨扰你们夫妻生活了。” 李三娘听了这番话忍不住泛起对面前女子的可怜来,“妹子你这就多心了,阿大他这个人,软床睡不惯,非得睡那窄长的硬床。这偏房也不是因为你到来才用的,他一直就住那里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李三娘正想去拉苏茵的手,燕游拦住了她。 他往前迈了一大步,整个人站在苏茵面前,高大的身形笼住她单薄的身子,挡住了烛火,地上的影子把苏茵的影子整个盖住。 燕游抬手挑起蓝布门帘,往里面扫了一眼,目光落回到苏茵的脸上,“为何你对上我时目光闪躲了一下迅速移开,这屋子,你当真只是扫了一眼吗?” 第3章 失忆 “你要是怀疑我手脚不干净,便让李娘子搜我身好了,如果这还不够打消你的疑心,便再把这柴草垛搜一便,看看我有没有私藏赃物。”苏茵仍旧低着头,目光虚虚看着地面,站得笔挺,咬着唇,受了莫大屈辱的模样。 李三娘正打算打圆场,燕游又问了一遍苏茵:“为何你一直目光闪躲,不敢看某?” 苏茵深吸一口气,缓慢地抬起头,仰起脸对他绽出一个笑来,昏黄的烛光照亮了她眼眸里含着的一汪泪,穿堂的夜风拂动她的鬓发。 她整个人素白如雪,燕游不禁想到自己方才用石子击碎的水上月。 李三娘出来打了圆场,断掉了两个人的对视,把苏茵拉着往主屋里走,对着燕游呵斥道:“人家毕竟是个女儿家,你这是做什么?既然头疼就好好歇着去,我还想和妹子说些女儿家的悄悄话。” 燕游不再吭声,掀开门帘进去了,瞧见自己床上的被子依然是四四方方的模样,枕着胳膊躺着,月光从小窗子里漏进来,他能听到李三娘和苏茵的说话声,大多时候都是李三娘在说,苏茵只是附和,偶尔发出一两声咳嗽。 李三娘哎呦哎呦地叫唤,心疼苏茵的身子骨,几次中断了问话。 一墙之隔的燕游听着这些对话,对苏茵的印象和李三娘截然相反:这是个戒备心很重的人,也是一个很会服软,用弱势博取同情心的人,一点儿也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他最不喜欢这种人。 燕游不再去听她们的对话,合上眼睡去了。 他不喜欢安静的夜晚,有人说话的时候反而容易好眠。 李三娘还在拉着苏茵说话,不停地去摸她的头发,细细地看她的牙齿,艳羡地瞧着苏茵身上正好合身的衣裙,“你一看就是富贵之家养出来的女儿,头发这么黑,牙齿这么整齐,就连手也这么好看,这裙子竟也合身,一丝都不差,在我手上,反而是糟蹋了。” “你嫁过人吗?怎么一个人来到这里?” 苏茵有些不自在地躲了躲,心知不交代些底子是躲不过去这场温柔的盘查了。 她来到这里本就九死一生,浑身是伤,见到燕游又大受打击,需要一个好觉,实在没精力陪李三娘彻夜长谈。 苏茵把手抽回来垫在脑袋底下,垂下眼睑,轻声回答:“嫁了的,我有夫君,他很好。” 李三娘无形中松了一口气,但又升起好奇心,“你没有全然失忆吗?” 苏茵摇了摇头,面色在烛光映照下越发显得憔悴,“我的事情说起来太过复杂,我夫君他,死了。” 说着,她脸上淌下泪来,打湿了枕头。 李三娘的好奇心也熄灭了,“这,惹你伤心了,是我不好,唉,你以后就在这里住下,别多想了。” 说完,李三娘熄了烛火,闭眼睡去了。 苏茵也睡了,难得梦见了从前的燕游,梦见了他们相爱的那段日子。 自从燕游遇难,苏茵总是梦见他死不瞑目的样子,身躯腐烂被野狼啃食,白骨曝于荒野,空洞的眼睛幽幽地看着她,仿佛在说:阿茵,为什么你不来找我?你为什么不来? 在旁人来看,燕游失踪的这三年里,苏茵日夜操劳,安抚他的亲人,打理他的家业,四处游走,替他守好他的手下,一有消息,千里迢迢前去寻找,简直是个拼命三娘。 但只有苏茵自己知道,她是故意让自己劳碌起来,累到透支,这样才能减少自己每日醒来的悲伤和愧疚。 如今燕游找到了,活得好好的,她脖子上悬着的绳索终于松开了,她终于可以坦然地面对过去,面对曾经爱她的燕游,卸掉窒息一般的愧疚。 她在梦里与燕游纵马赏花,秉烛夜游,在相思河畔放花灯。 苏茵梦到她的十八岁生辰,燕游用他的头灯军功换了一个恩准,在京城挂了十里红绸,燃灯千盏,带着她上了天家御用摘星楼,满身戎甲的小将军眼灿如星,柔情似水,掏出一个不伦不类的戒指来,向她求婚。 十八岁的苏茵还是有些怕,怕他每次见到自己时的目光灼灼,怕他亲吻时的收不住,怕他太如狼似虎,怕自己这朵娇花受不住。 她悄悄地答应,但不许燕游宣扬,让他再等自己三年。 后来这三年,燕游总是有意无意地悄悄越线,从夜里敲窗到白日公然找她厮混,大庭广众也去拉她的手,堂而皇之迈入她医馆,其他人背过身说话的间隙偷亲她一下。 苏茵总是又气又急,不时庆幸自己和他定下了三年之约。 这次梦回旧时,已是二十四岁的苏茵站在摘星楼上,看着十八岁的燕游,泪如雨下。 少年燕游看着她慌了神,抱着她擦眼泪,不解地问:“你哭什么呀?阿茵,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你不想嫁就不嫁好了,我等就是了,我这辈子反正就娶你一个人的,横竖大家都知道你和我是一对神仙眷侣了,成亲就是一个不打紧的仪式,我不逼你的。” “我是很开心。”苏茵在梦里抱紧了他,靠着他的胸膛,看着他给自己的漫天孔明灯,每一盏灯,上面都写了【阿茵岁岁平安】。 燕游低下头抱住了她,伸手细细为她擦掉了眼泪,“开心地哭了么?阿茵,你喜欢的话,我每年都这样给你庆生。” 少年郎的眼眸比天上灯火还亮,里面只有她一人的身影,温柔深情。 苏茵捧住了他的脸,亲了上去,“燕游,我不要你做大英雄了,我要你娶我。” 燕游的脸顷刻红透了,拉住了苏茵的手,把那个用黄金烧融而成的戒指套到她手上,“你说的,不许反悔,我们现在就回家去。” 他激动地连轻功都忘了,拉着苏茵下楼,跑过长街跑过相思河,穿过万家灯火,让所有人瞧见他们相牵的手。 梦里的天还未亮,苏茵就被一阵说话声吵醒了。 “你昨天睡得怎么样?” “还行,倒是委屈你了,她倒是占了大半张床。” “人家是客人,哪有你这样说话的。” “好心的才是客人,你这话未免说的太早。” 苏茵闭着眼睛睫毛微颤,梦中的那点温情变成一片刺骨的冷,她安静地躺着,想等屋子里另外两人出去了,悄无声息地告别。 燕游余光里瞧见她颤抖的眼捷和骤然起伏的胸膛,侧过头,嗤笑一声,“醒了何必装睡。” 李三娘的话头骤然中断。 苏茵不得不睁眼,撑起身子坐起来。 睡了一夜,她的鬓发和衣服纹丝不乱,骤然被仓促叫醒,动作也是极为优雅妥帖,白色衣摆起落间像是纷飞的雪。 只是面色比前夜更加苍白,好似大太阳底下的雪人,晶莹剔透,行将融化,浸润着一种脆弱感,仿佛下一刻就消逝了。 她还没有说话,李三娘又站过来,挡住了燕游不善的目光,笑着又一次打圆场,“你是不是起床气又犯了,怎么大清早上火气这么大,她是病人,自然要多睡些的。” “你今天上山看看能不能抓只鸡给她补补身子,她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这衣服我都穿不上,在她身上,竟还显得宽大了,也不知遭了多少罪。” 李三娘这么一说,燕游才注意到苏茵身上的旧衣,不由得升起一股恼怒来,“你倒是大方,压箱底的衣服,随意就送出去了,也不知她会不会领你的情。” 李三娘笑笑,并不在乎,“不就是一件衣服,我反正也穿不上,这么好的料子,配我可惜了,她生得好,穿出来好看。” 燕游毫不犹豫道:“各花入各眼,依我看来,你比她胜上千百倍。” 李三娘还想说些什么,苏茵已经把外衣脱了下来放在床边,“倘若我知道这衣服对你们夫妻意义重大,我也不会穿。既然郎君如此不愿,我还了就是,烦请将我旧衣寻来,多谢二位收留,我有手有脚,能自食其力,不需再为我操劳。” 燕游抱着手臂定定看着苏茵,她苍白削瘦的样子像是雪天的一截枯木,一踩就断。 甚至比不得枯木。 枯木没有她身上那样多的伤痕,长的细的,碗大的,新的覆盖了旧的,跟她素净如雪的脸成鲜明对比。 无端的,燕游看着这些伤痕,认出这是刀剑所伤,那是长枪所刺,青紫是高处坠落,细细密密的是乱石所扎,间距不大的,是野兽的齿痕,大抵是无毒的蛇。 李三娘还在劝说苏茵留下,不要意气用事。 燕游已经去外面将苏茵旧衣取来,扔到了她面前,转身对李三娘说:“既然她不愿,我们也不必强留,人家天大的本事,留在这间屋子里,才是糟蹋了。” 李三娘仍是不赞同,“她是病人!遭逢大难,这么冷的天又泡了那么久河水,不好好疗养,会落下病根的,再说了,不过是加双碗筷和被子的事情,又不是什么大事,这姑娘的身子,恐怕走两步就晕过去了,要是真出了什么事,那可是一条人命!” 燕游不以为然,正想说她出不了事,这病人的本事比李三娘以为的大得多。 苏茵已经在他们说话的间隙用被子穿上了旧外袍,找到自己的鞋袜。 袜子还沾着一层血痂,没干。 苏茵索性赤着脚穿上了鞋,站起来,朝李三娘拜了一拜,“多谢女郎救命之恩。我略懂医术,这点毛病,还是能自己治好的,只是苦于没有药草。就放我上山罢,倘若没药治我,哪怕大鱼大肉,我也活不了几天。” 李三娘听了这话不再劝阻,只得应了,又提出陪她一起去。 外头云层很厚,遮住了太阳,山与河皆是一片灰蒙,空气里浮着一股粘稠的湿热。 苏茵知道,这是要下雨了。 但天下不下雨,人都要吃饭,猎户们还是往山里走去,带上了雨伞,李三娘和燕游也看出来了,拿了伞放在篮子里。 伞只有一把,还有些破,李三娘嘴上说着待会儿让燕游这个男人淋一下,但苏茵知道,待会儿淋雨的,只会是自己。 李三娘嘴上爽快,但还是个温软的性子,燕游才是这个家的主心骨,他怎么决定,李三娘就算嘴上再怎么激烈,也不会违抗他。 或许这正是燕游喜欢李三娘的原因。 她既有苏茵年少时那一份活泼开朗,又在事情上无处不顺着丈夫,满足男人的地位和权威。 倘若有这么一个人惯着自己顺着自己,苏茵觉得,自己也会喜欢对方的。 就像她从前喜欢上燕游,燕游喜欢李三娘,好像也是极其正常的事情。 苏茵做不到这样,也没法违背自己的道德底线去争。 在暴雨落下之前,她借着采草药走远了,落了单,四处环顾,往一个山洞走去。 倾盆大雨从天而降,林中骤然起了一片骂天声,苏茵站在山洞处,往下一看,正好看见枝桠的间隙里,李三娘打开伞撑在燕游的头顶,踮起脚给他擦汗,笑着说些什么。 连短暂的,虚假的找寻也没有,他们二人,又是一对和谐的夫妻。 苏茵骤然想起自己上辈子在网上冲浪看到的一句话:不要去试探人性,从一开始做下这个决定,就注定会失望。 她本来就不该有任何期待和幻想的。 她正想往山洞里走,瞧见黑暗里闪着一双绿幽幽的眼睛,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失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