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愁】荒野白茶》 第1章 (一) 羽人非獍还记得愁落暗尘十五六岁时的模样。 那是个初春的夜晚,寒气随夜的深沉渐渐沁骨,羽人非獍挑了挑灯芯,继续捣着石臼里的朱砂。 他住得偏僻,白天尚听不到几句人语,晚上最多也只有风吹树枝的声音。 “笃笃笃……” 可这夜里,竟添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羽人非獍有些茫然,以及莫名的紧张。 三记敲门声后又接三记,越敲越急,他才去应门。 门一开,只是一个身穿褐色皮袄的男孩,提着一只灯笼,屋内烛光也浅浅印在屋外人的脸上,还没完全长开的五官带有少年人独有的干净清秀。 问过好后,少年先说自己叫愁落暗尘,后说请羽人非獍一定要帮他。 夜里孤身一人跑到城外,越过刚种下大片油菜的田野,穿过一座木桥,登上一条荒草丛生的山间小径,找到这间隐匿在梨树丛中的土胚房。愁落暗尘来的时候肯定下了决心的,说什么也要让住在这里的这个人去给自己新丧的娘亲验尸。 “家母肯定是被害死的!叔叔,求你帮我……” 羽人非獍感到为难,只磕磕绊绊地说些劝慰的话,可愁落暗尘到最后近乎哀求他,他一颗心到底无法承受这样的重量。 只好也点上灯笼,跟愁落暗尘去他家。 进了城,从楼桥上过河,再沿着平直的河岸向东走几十米,羽人非獍只觉路熟,等到了目的地,才知所料非差,这个孩子的确是鬼梁家的人。尽管他们是从后门进到灵堂。 羽人非獍小时候听孤独缺说起过鬼梁家,孤独缺还对鬼梁家家主鬼梁天下颇有微词。鬼梁一门在辰州算得上是有头脸的人家,好几房堂弟兄都在上面做官,而鬼梁天下是干地方团练出身,手里头有点兵,二三十岁时拉他一个赶尸匠孤独缺入伙,做起在川湘之间运烟草的买卖;做了好几年赚了大笔银元,可有一天竟说不做就不做,之后没过多久就娶了一个叫“云姑”的川女。 孤独缺还骂鬼梁天下是个伪君子、真小人,不过羽人非獍都当这是孤独缺酒酣耳热时的胡言乱语。 在路上愁落暗尘便说了,今夜他要求一个人给母亲守灵,其他人想是不会过来。 两人合力小心推开棺材盖,木料摩擦声被这寒夜衬得有些刺耳,羽人非獍一时紧张起来,不禁瞥了两眼站在身旁的愁落暗尘,却发现这孩子的神情比自己想的要冷静很多,尽管眼神里透着他难名其状的古怪。 躺在棺材里的女子面容平和姣好,虽然早逝,但想来生前应被优待,也应是个温柔的人,温柔的母亲。羽人非獍恐怕冒犯,不敢碰遗体,来回扫视几遍,才看见尸体从下巴延伸至脖颈处有几块红斑疹子。 羽人非獍轻声询问:“令慈去世前是否有寝食不安,或者性情大变?” “嗯?”愁落暗尘在思索,“似乎有。” 听他如此不确定,羽人非獍只好低低道了句“冒犯”,之后扳开了女子的嘴。 却见一张嘴牙齿掉得七七八八,齿龈萎缩糜烂,羽人非獍一下子神情严肃起来,愁落暗尘察觉到了,两只眼直盯着他。 羽人非獍又轻轻拉开女子的齿龈,见上面果然有短短一条蓝紫色线。 记得孤独缺第一次带他去山上挖朱砂时吓唬过他,说以后要悄悄往他吃的饭食里面掺朱砂,让他变成没牙的小老头,当时他还年少,骇得不行也更不敢跟孤独缺吱声,一连好几天都是瞪着双眼看孤独缺酒足饭饱后,才敢动剩下的饭菜…… 愁落暗尘的母亲,死于中毒……羽人非獍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并不简单。 “你看出什么了?” 羽人非獍闻言望向愁落暗尘,只是缄默。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堂外却传来人声—— “夫人!大少爷?咦,另外一个是什么人?” 第二个声音接着说:“北山上的羽人非獍?” 堂上两人一听见动静赶紧合上棺材,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人看去。 “羽人非獍,果然是你,都说有你的地方就有不幸,难道你见夫人病逝,想来做鬼梁家的生意?” “笙少乐,”愁落暗尘语气冷冷的,“不关他的事。” “哎呀大少爷,我这是出于关心啊,跟这种晦气的人来往,说不定好运也变霉运。” 羽人非獍头低得很低,神情却没什么变化,这种来自语言的针刺从他记事起就一同伴生,到现在扎在他身上似乎都已经不痛不痒,他只是觉得没有继续待在这里的理由,于是一声不响地拔腿走了。 “走了?赶紧走吧!今天真倒霉,大半夜里撞见鬼,得用艾叶……” “你的话够多了,笙少乐。” …… 总是在这种时候,许多不愿面对的事会不受控制地在羽人非獍的脑海中涌出。这里的人大概都知道的,他是盗贼和妓女的儿子,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被捕死在牢里,母亲也染病去世;后来进了县里的慈幼院,管事嫌他脏,同龄人也欺负他,会在他的被褥上撒尿,会把他像小老鼠一样按在泥地里打。可是,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只有住在北山上的孤独缺告诉他,他没错。 那时他被三五个长得比他高出一大截的“同学”拉去城外的油菜田里写生,他小心追着一只黄蝴蝶,蝴蝶停在一朵粉白色的油菜花上,他便拿起纸笔想要描摹这一朵开在遍野花海里的异种。然而背后突然呼来一阵风,蝴蝶惊走了,手上握的一截只有小指那么长的铅笔被打落在泥土里。 他们将他的手反绑,给他的头罩上一个满是鸡粪味的破竹箩筐。错愕间整个身子腾空起来,不知道他们要把他抬去哪里,他只觉得可能他要死了,以至于连怎么发抖都忘了。嬉笑声刺透他的耳膜在脑中轰鸣,他决眦纳入从竹条间的罅隙漏进来的几丝微光,隐隐看见一簇一簇绿色树叶。 “到了晚上,羽人非獍肯定会被吓死!” “切,要是真有吃人血的僵尸,那赶尸匠不早死了嘛,说不定僵尸都怕这个短命崽克他们克得回不了家。” “哈哈哈哈!……” “说好了输的人要把玩具拿出来给赢的人玩三天哦!” …… 腰背一记钝痛,他被扔在坚实的泥土地上,然后人声便渐渐远去。听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半晌过去,他才忍不住吸起鼻子,肩膀颤抖不已。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双目被突如其来的白昼光芒几乎灼伤,是头上的箩筐被人一把掀开。 “哪家的狗崽子在老子家门口流猫尿?” 他愣愣抬头,只见一个蓄着山羊胡子的粗犷大汉一口啃下半个野梨子,满嘴嚼得津津有味。 突然,这个人扔了一个梨在他身上,没再说半句话,只用眼睛上下打量他。 “手被捆了……” “求我。” “……求你。” “大点声!” 他却紧紧抿住双唇,撇过眼去。 “臭崽子还有能耐跟老子犟。”那人大笑,“够个性!我喜欢!” 这件事过后没过多久,羽人非獍离开了慈幼院,跟这个叫孤独缺的人住在了北山,也跟他学起了赶尸的行当。 第2章 (二) 羽人非獍前脚回到北山,后脚便下起了小雨。雨浸透屋顶的茅草,漏到坑洼的地面,点点滴滴,滴到天明。 远方响起一串鞭炮声,还有唢呐吹出的哀乐,传到北山已如山间云雾般飘渺。羽人非獍去屋外倾倒洗脸水,抬眼望见田埂上一支送葬队伍鱼贯而行,白幡黄钱漫天飞,一个人的生命当真就像这样随风而逝。在距离队伍不远处的前方,他看见披麻戴孝的愁落暗尘一路向前跑,一路停下来遥遥跪拜被人抬着的灵柩。 当不再有任何声响传到北山上时,他就知道,逝者安息了。 这天晚上,羽人非獍在擦一把胡琴,蓦地又听见一阵不急不缓的敲门声。 他打开门,还是那个少年。 “昨夜的事,对不起。”愁落暗尘一开口便是道歉。 羽人非獍面无表情,垂眼想要逃离,在旁人看来便好似一副抗拒的模样。他双唇轻抿又微张不知该怎样回应,心底一阵没由来的不安,还夹杂着一丝他没能觉察的异样情绪。 愁落暗尘又诚恳地道歉,一句话最后带出梗在心头的疑问:“我的母亲,真的是病死的吗?” 羽人非獍不由抬眼,恰好与愁落暗尘的眸光相会,对方灼灼的眼神令他在下一秒便移开目光,不敢再看。 “令慈她……想来是因病过世的。” 羽人非獍不知愁落暗尘是什么表情,只知他听见这个答案后再说话的语气里,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也有些释然。 临走时愁落暗尘对他说了一句“多谢”,他呆呆地站在门口,望着那道背影一点一点模糊,直到融入夜色。 他忍不住反复回味那句“多谢”,可也只是试探着去接触的姿态,就像惯常生活在阴暗下的小鼠,看见光的第一反应就想要逃一样,后来发现阳光本无害,是自己害怕自己没能力承受,才难以安然接纳。 清明前后,油菜花都开了。羽人非獍从北山上往田间望去,满目金黄。几个穿著玄色马褂的孩童追着一个手上高举一只大花蝴蝶风筝的少年,花海被这几人分出一道道暗色细流。 羽人非獍的目光离开了那群孩子,下一刻就被漫步在油菜花田埂上的身影吸引住。那道身影走得离那群孩童越来越远,他的目光随之移动,像追着那人的脚步,最后停在田野尽头的河边。 那人就一直坐在河岸的青草缓坡上,看流水潺潺。羽人非獍也远远看他,直到目送他起身回城。 一连三天都如是。 后来羽人非獍找不到那道身影,也就忘记数日子过去多久。 房前的梨树上长出了野梨子。羽人非獍用长竹竿打了一些下来,吃了两三个,剩下的都存在门边的矮竹筐里。 羽人非獍提了一只木桶出门,信手拿起一个梨。慢慢走下蜿蜒的山路,时不时要用小臂拨开侵伸到路上的芭蕉叶。水流淌过鹅卵石的声音渐渐清晰,还未走到河边,羽人非獍远远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他一步接一步地从河堤下到青草坡,悄悄绕过那人到河水边上,弯下腰先舀了满满一桶水,然后把水桶立放在河里,再用双手细致搓洗那只梨。 一手提桶,一手拿梨,羽人非獍回身走向坐在岸上的人,却见对方一直低头盯着手心里的物件,等走近了,他才看到是一枚琥珀色蝉形玉坠。 “吃吗?”拿梨的手只伸出去一半。 愁落暗尘攥住手心,抬眼看了看梨之后目光继续往上移,然后接过那只与成人掌心一般大的梨。 “谢谢羽人叔叔。” “不必客气,叫我羽人就好。” 愁落暗尘没有立即就吃,羽人非獍有些忐忑:“还在难过吗?” 愁落暗尘沉默片刻,摇摇头说:“没有,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待着。”言罢眼眸也垂了下去。 羽人非獍站在原地,久久不作声,然后将一声轻叹咽进肚内,提着木桶离去。 他走到河堤上时,却听到背后响起一声“羽人”,他愕然回头,只见愁落暗尘也看着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羽人非獍一下子明白过来,轻轻点了点头,眼神又游离开。愁落暗尘没再说什么,回过头去看流水。 他轻轻将木桶放在地上,之后席地而坐,与愁落暗尘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凝眸望流水缓缓。时间像河中之水东流而去,也像木桶里的水,沉静地倒映着有白云飘走的天空。 第3章 (三) 愁落暗尘的生辰恰好是在油菜花盛放的时节,只不过那一年他为母守孝过不得。 第二年清明前后连下了三天雨,羽人非獍披上蓑衣戴上斗笠,进城去添置毛笔和黄纸。走在潮湿的青石街上,他远远看见笙少乐迎面走来,与同行之人聊得甚欢。他压了压斗笠边檐,同笙少乐两人擦肩而过。 那两人并未注意到他,不过他们所说的话却有几句落进了他的耳朵里—— 原来再过两天就是愁落暗尘的生日。 买好一支毛笔和几打黄纸,羽人非獍还鬼使神差地掏出身上剩下的所有银钱,问掌柜要了几尺绵纸和一大卷细麻线;回到家,又拿把镰刀出门往山上再爬一段路,砍了两根细竹。 这两天,羽人非獍扎了一只纸鹞子。 他用朱砂给纸鹞点上两只眼睛,就算是做好了。搁下笔端详整体,羽人非獍的脑海中浮现出纸鹞已在天空的画面,它踩着步伐雀跃,又因动作不很协调而显得有几分滑稽。 到了愁落暗尘生日那天,羽人非獍再坐在桌前看那只风筝直到晌午,却只感到深深的懊悔与不堪。 说扔却又舍不得,羽人非獍想,还是收起来压到箱子里吧。 他手持风筝起身,竟看见愁落暗尘立在完全敞开的门外,正举起一只手准备敲门的样子。 “愁落暗尘?” 来人的眼珠稍稍往下一瞥,复又望着屋中人说:“我可以进去吗?” 愁落暗尘被引进屋后没有坐下的意思,他对羽人非獍伸出右手,松开手心,红丝绦编织的网兜托着一颗红鸡蛋悬在半空。 “今天是我的生辰,家里煮了鸡蛋,我想也给你送一个。” 羽人非獍一时无措,待回过神来才伸出双手小心翼翼接过。他将鸡蛋捧在手心,在外的那只手又不自觉地轻轻往回掩,像要用这个动作来隐藏上一个动作,以及一种心绪。 “谢谢。”羽人非獍顿了顿,补上一句祝福,“生日快乐。” 愁落暗尘面露笑意,说:“不用客气。” 羽人非獍看着对方,嘴角也轻抿出微微上扬的弧线,而他自己并未能觉察到这一变化。 愁落暗尘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风筝,他问:“自己做的吗?很好看。” 羽人非獍也回头看向那只风筝,心中忐忑:“喜欢吗?……喜欢就送给你。” 愁落暗尘将风筝拿在手上,轻喃:“不知道能飞多高。”他忽然转身对羽人非獍说:“羽人,你会放风筝吗?” 羽人非獍几乎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会。” “会扎风筝却不会放风筝?” “两回事。” 却见愁落暗尘眼露失望之色,羽人非獍微微皱眉,又听对方惋惜道:“难得今天天放晴……” 羽人非獍心底直叹难办:“自己去放不也可以?或者找同学一起?” 愁落暗尘摇头,什么也没说,只将风筝放回桌上,而后踩着步子往屋外走,羽人非獍越过他逆光的背影,望见屋门框住的风和日丽,不自觉便说了:“那我们走吧……去放风筝。” 阳光下的油菜花田宛如金色海洋,风一吹泛起层层细细的波浪,两人身处其间就像落入茫茫沧海里的两颗草芥。 羽人非獍双手持风筝高举过头顶,愁落暗尘拿着线轴在他前面且走且放线,不久两人之间便拉出一段距离,那根连接着两人的细细的麻线因受力而绷得笔直。待一阵风至,愁落暗尘大喊一声“放”,羽人非獍应声放手,便见愁落暗尘在澄黄的油菜花丛里疾驰,跑得离他越来越远,风筝也朝着蔚蓝天际高飞远去。 愁落暗尘遥望空中的小黑点,羽人非獍遥望愁落暗尘完全舒展开来的清朗眉眼,只觉心中塞满了生平未曾体验过的欢喜滋味。 那天,愁落暗尘收下了那只风筝。 这年夏天来得很快,羽人非獍接了一个活计,县里的四川会馆托他把三名客死当地的川人送回故乡。他问办这事的人,那三个人分别是怎么死的,对方答说两个受了绞刑,还有一个投河,羽人非獍听了只说:“照规矩,溺死者不赶”,一副不容商量的语气。 其他事宜也都跟对方谈妥后,羽人非獍翻出两三个月前买的黄纸,再一口气都裁成符纸大小,磨好朱砂,提笔写下几道镇尸符。 干粮备好,行头换上,已是近入夜时分,羽人非獍避开大路,赶着用朱砂镇好的两具尸体走上了入蜀山道。在距离县城较近的地带,他会摇一摇手中的摄魂铃,住在附近的人家一听便知道有特殊情况借道,得把家里的狗关在屋子里。待离城郊远了些,摇铃的频次便相应减少,当四周尽是没有人烟的密林,蜿蜒的山脊线在天空中肆意舒展时,一弯朗月已高悬中天。 走到星星都移了位置,羽人非獍摇摇铃,清脆的铃声在开阔的山间传出回音。他转过一座山,发现前方有一点昏黄灯火在风中摇曳,黯淡的光隐隐约约勾勒出一个人型轮廓。那个人应是听到他的铃声,回头看一看而已。 夜间在山里赶路的人不多见,但羽人非獍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在这条路上的确要走很远才会遇到聚居路边的村落,也才会有下榻之所,若是在出行前没有安排好出行时间和出行方式,入夜了却摸不到旅店也是常有的事。 走了几步,羽人非獍才注意到那点灯火并没有移动,再走近一些,才后知后觉那提灯人的身形竟有几分熟稔。 “羽人?” 一听声音,羽人非獍方知对面的人的确是愁落暗尘,可心中着实诧异:“愁落暗尘?” 灯笼里昏暗的光刹那间奇异地变得具有一种如水般脉脉的温柔,他看见愁落暗尘打量了他一眼,又朝他身后瞟了瞟,羽人非獍微微低头,声音也变得低低的:“吓到了吗?……抱歉。” “不会,”愁落暗尘立马回应他,“只是好奇。” 羽人非獍稍稍抬头,微弱光线似乎在两人之间蒙上一层纱,莫名给了他直视愁落暗尘的底气。他眼中的愁落暗尘,眉头微蹙,神情淡淡的,似乎对什么都不在乎,却又让他感到在被认真地注视着。对方开口询问他要去哪里,他简单答了句“涪陵”。 “涪陵……去涪陵的话,要路过成都吧?”原来愁落暗尘嘴角含笑意时,眉头也不会松开,“介意边走边说吗?” “怎么会?”羽人非獍心中这样想,于是嘴上回应:“只怕你介意才是。” 第4章 (四) 愁落暗尘欲往成都,原本打算搭船入蜀,到了渡头问了好几个船夫都说开不了船,因现下正是丰水期,上游水流十分湍急,源流而下或许尚可,可要溯流而上的话,那巫峡是万万上不去的。尽管仓促,他也只能改走山路。 羽人非獍问:“一个人去成都做什么?家里人放心吗?” 谁知愁落暗尘语气低沉几分:“出来闯荡不该就是孤身?” 羽人非獍低吟不语,而后愁落暗尘恢复如常:“家中传统,兄弟中有人读书,也得有人经商,小弟念书比我用功,我也正好想在川湘间做点转货生意,家父没说什么,应该就是默许。” 羽人非獍莫名想起孤独缺说过他跟鬼梁天下合作过的买卖,也是在川湘之间进行,不知是否与愁落暗尘的想法有联系。不过他不懂这些,不知道该插点什么话,心里只计算着还要走多久才能到离得最近的旅店,然后与愁落暗尘告别。 毕竟,他做的这种活儿……的确晦气。 他想着如何开口跟愁落暗尘交待心中盘算,不料对方却先他一步向他提议:“结伴同行吧,怎么样?” “不行!” 羽人非獍踌躇再三才低声说出理由:“恐怕你沾上晦气。” “羽人非獍,”愁落暗尘瞪大双眼,“你竟这般小看我!?” 羽人非獍愣愣瞧着对方,只觉天上的星子都落进愁落暗尘眼中。 按照规矩,赶尸匠不能带着死尸住进活人住的旅店,所以在赶尸途中,有给他们专门歇脚的场所,叫做“死尸客店”。赶尸匠一般夜行,到了白天就需在死尸客店停留。羽人非獍在山道上与愁落暗尘相遇,耽搁了些时间,紧赶着才在天亮前抵达中途的一所死尸客店。 他将两具尸体安放在从来不会关上的大木门背后,再从行囊里取出一套准备在路上换洗的青布长衫和一条黑色腰带,给愁落暗尘换上。 最后两人还是决定结伴,因愁落暗尘说省间交界处最多土匪出没,涨水时节走山路的人增多,恰好合了土匪心意,这时走山道的人怕都是自己走入虎口的小羊,他怕危险,还是跟羽人非獍结伴,互相照应比较好。羽人非獍听后生疑,这条路他也来回走过几次,没听说有什么土匪;愁落暗尘神色淡淡地说了句“世风日下,没有什么不可能”。羽人非獍思前想后,的确不能冒这个风险。 若不得不与愁落暗尘同行,那么愿自己的这身衣裳能给他挡挡煞。 羽人非獍的衣服对愁落暗尘来说长了些,不过袖子、裤腿卷卷也还能穿。两人披星夜上路,白天就在茅草檐下躲炎热日头;携带的食粮都够吃这一路,遇见溪流时,愁落暗尘就拿着两人的水壶去打水,留羽人非獍在客店看顾,若是遇上村落,还能讨人家水井一壶水喝;这样的行程在骄阳当空的夏天,其实也算不上很辛苦。 然而夏天也是多雨的时节,两人在赶往下一间死尸客店的途中,突然大颗大颗的雨珠就从熹微的空中倾倒而下,砸在他们身上。夏季的雨大多如此,迅猛、暴烈。 一到站,羽人非獍只顾两具尸体,仔细查看后幸好并无大碍。他更换贴在尸体额上被雨淋得朱砂都化开的符纸,再尽力拧干浸湿了的寿袍。 诸事完毕,羽人非獍才听见身后哔剥声,一回头,见愁落暗尘不知何时升起了一堆火,脱下身上长衫在火前烤着,火光与少年**的肌肤交融出蜂蜜一般的甜美的颜色。 “小时候跟弟弟飞宇一起这样架火烧过鸟蛋。”愁落暗尘注意到羽人非獍在看他,“你也过来烤烤吧。” 羽人非獍去脱挂在身上的长衫,浸了水的衣物似乎格外难脱,令他动作缓慢。两个人裸着上身围在火边,各自烘烤手上的衣衫。 羽人非獍思绪纷杂,抓不住丁点头绪,甚至冒出诸如“小男孩调皮捣蛋再正常不过,就算是愁落暗尘也合该如此”这样乱七八糟的念头。他抬眼瞟向对面,愁落暗尘目光不移地盯着火堆,火光映照下清秀的五官显得深邃许多,看似不露情绪的一双眼,偶然间眸光摇曳出直击他心尖的悲伤。 愁落暗尘抬眼看他,一瞬间羽人非獍垂眼,只听对方说:“以前遇到过这种状况吗?” “嗯,”羽人非獍答,“有时候还会直接用雨水洗衣。” “真的?”愁落暗尘将长衫翻了个面:“听上去还真是肆意、自由。” “肆意、自由,也意味着许多心情、许多事只能独自承担的孤独。”羽人非獍突然感慨。 愁落暗尘屏息思索了一会儿,说:“那又如何?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 羽人非獍不说话,而愁落暗尘似乎以为说了太多,于是转换话题:“介不介意聊一聊做你这行有什么条件?” “首先需征得父母同意,然后通过师傅的几个测试,测试多半是为了看体格和胆量,不过如果师傅肯点头收人,这些规矩也是不必守的……”羽人非獍捏了捏还有些润的衣角,“还有一个条件,若是人生得丑些,做赶尸匠更好。” “哦?”愁落暗尘问,“为什么?” “人生得丑些,才镇得住凶煞,同时也不容易被姑娘家看上。”羽人非獍说着说着不由低下头。 他以为愁落暗尘会说些什么,然而愁落暗尘没说什么,于是他接着道:“换句话说,做赶尸匠,要断亲缘、绝情缘,一辈子都只一个人过。” 眼瞳中只剩火焰跳动,话说出口,羽人非獍倒不在意愁落暗尘会怎么想了。出游的神思忽然被对方的声音唤回,他听见愁落暗尘对他说:“没人跟你说过吗,羽人?你长得却是十分俊朗。” 似乎在火前烤了太久,羽人非獍只觉脸颊与双耳都开始微微发烫,尽管他想躲,却意识到自己就像这堆火一样明明白白地在对方眼前,于是不禁轻笑出声。 第5章 (五) 雨停入夜后,两人又踏上入蜀之路。这样的日夜颠倒对羽人非獍来说,算是已成为一种职业习惯;愁落暗尘年轻,身体适应得快,可饶是如此,晚间行路时偶尔还是会听见他一连串的哈欠声。 大概连续走了五日,两人在路上遇见了一座破庙。看见破庙,羽人非獍便知道前面不远处就是成都城了。 羽人非獍将尸体停在破庙内,然后吩咐愁落暗尘将衣服换下,说要就此别过。他心里莫名感到不舍,但到底想的还是终于要跟对方告别。 将接过来的衣衫打包进自己的行李,却听见愁落暗尘说:“听你说前面就是成都,难得走动一趟,不去逛逛吗?” “我还有活儿……” 愁落暗尘看着他:“吃顿饭总不耽搁事,何况白天你也走不了。” 两人进城时正遇上许多挑夫出城挑水,扁担两头的桶里不断溅出水花,错落地铺在进城道上。不少挑夫朝东边疾步而行,羽人非獍和愁落暗尘也没有目的地跟着他们。 一到东城春熙路,街道两侧尽是商铺,一眼望去大多是茶馆的旗帜在风中招招。随日头渐升,道路旁的小贩也多起来,小吃摊不用说,还有各式各样的花担子,卖鲜花的,卖首饰的,还有卖洋货的;吃早茶的人也慢慢将一间间或精致、或素净的茶馆填满。 想来愁落暗尘是想吃茶了罢,他拉着羽人非獍走向一家名叫古林食堂的店子,却在大敞的门前被几个人拦了下来。 “嘿,里面在吃讲茶,去不得嘞。” “哪地去不得?!来来来,两个人快进来。” 一个人拉住这人的胳膊,说:“这个时候还放人进去,就不怕你家管事多赔茶钱?” 这人挣了一下:“我看你是怕你家输吧,我们管事身正不怕影子斜,会输就怪了。” “呸,”对方啐了一口,“你还真有脸说,不过占着人多势众的便宜。” “我们就是人多,有本事你们也叫那么多人来呀,哈哈哈!” 几个人自顾自说着,眼看就要动起手来。羽人非獍往店内望了几眼,里面围了一大圈人,以三个人为中心,中间那个靠在椅背上悠悠喝着盖碗茶,另外两人相对而立,口沫横飞。 他不想惹麻烦,准备拉愁落暗尘离开去找别的馆子。这时,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说:“里边还没干起来,外面倒先摆出架势了,少年人火气就是大,不如到里面喝壶茉莉下下火。” 争吵的几人一听声音纷纷转向来人,双手抱拳异口同声道:“凌老爷。” 被称作“凌老爷”的人捻了捻有些花白的山羊胡须:“我以前混公口的时候,可没听说过吃讲茶时不准人进来吃茶的规矩。” “是是,没有这规矩,”其中一人陪笑道,“就算有,您凌沧水凌老爷说一声,那就是没有。” “少给我侃这些没用的,进去吧!” 说罢凌沧水转向羽愁两人,说:“来,两位也……” 话说一半,凌沧水忽然面露惊讶,直盯着愁落暗尘的脸和胸前看了好一会儿。羽人非獍正感莫名其妙,凌沧水却又笑着把方才的话说完。 两人捡了张角落里的八仙桌坐下,再随便叫了一壶粗茶,然而茶房给他们端上的竟是成色极佳的峨眉雪芽。羽人非獍疑问,茶房却摆手说反正茶钱自有人付,何必计较。 吃讲茶,不过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到最后果然还是看哪方声势更壮,于是这做调解的中人真要能镇得住场子,有能够令人心服口服的本事才行。羽人非獍还听得何以各家吃讲茶常选在这所古林食堂的原因,只因其掌柜凌沧水原先是一个大公口的当家三爷,虽金盆洗手一心钻研美食,可黑白两道都还卖他面子,所以在这里吃讲茶吃到最后不至于动起武来。 不管哪家得胜,对在场不相干的茶客来说没差,反正总有一方会输,而输家就得付全场的茶钱。 讲茶吃完,人也散去不少。羽人非獍望了望屋外日影,想来已是巳时。 “感觉如何?”羽人非獍用烧瓷盖子拨了拨茶汤上的浮叶,“以后在这里闯荡,也许会遇上这些事。” “我心里有数,”愁落暗尘把玩着碗盖,“不用为我担心。” 羽人非獍沉吟,他还是不习惯被人道中心事的感觉,但这并不是一种被冒犯的心情。 “两位,尝尝小店的招牌茶点。” 羽愁二人闻声抬头,只见凌沧水两手各端一个小碟子,笑呵呵地说:“介意我坐下吗?” 征得同意后,凌沧水自然而然地在愁落暗尘对面落座。 “我们并没有点。”羽人非獍看着两个碟子里的精致点心。 凌沧水说:“无妨,小店刚刚推出的新品,这两天客人可以免费品尝。” “那就多谢了。”愁落暗尘说着,拿起了一块淋满桂樨露的红糖板栗糕。 “听两位的口音,是从湖南过来的?” 羽人非獍注意到凌沧水说话时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愁落暗尘,好像对他特别感兴趣。他回答:“嗯,从辰州来。” 凌沧水从桌上取过一个茶盏。愁落暗尘吃下一口板栗糕后,忽然神色大变:“这……这桂樨露的味道,竟与我娘亲所酿制的一模一样!……” 凌沧水拿茶壶的手在空中顿了一顿。 “凌……凌老爷,您家掌勺师傅能让我见一见吗?”愁落暗尘声情恳切。 “呵呵,”凌沧水干笑两声,“叫我凌伯吧。” “凌伯,”愁落暗尘依然追问,“这盘糕点是您家掌勺师傅做的吗?” 此时此刻凌沧水倒不再看着愁落暗尘,只见他咂了口茶,说:“我家的掌勺师傅就是我,这盘桂樨露红糖板栗糕,自然是我做的。” “那您……” 凌沧水打断愁落暗尘:“味道能比得上令慈手艺,怕是巧合,也是我的荣幸。” “可我再没有尝过这种味道……”愁落暗尘面露失落。 “嗯?”凌沧水沉吟,而后问道,“小兄弟,你脖子上戴的那块蝉形玉坠,很像我们这边传说中的古蜀国的形制呀。” 愁落暗尘攥住露在衣襟外的玉佩,定是之前在破庙换衣服的时候忘记塞进里衣中。他将玉佩妥帖收好,说:“这是家母留给我的遗物。” “遗……物?”凌沧水竟惊鄂不已,“你的意思是?” 羽人非獍在一旁听得疑窦丛生,愁落暗尘点头轻叹:“家母已过世一年多。” 凌沧水的神色已变得极古怪,他沉默了许久,才轻轻吐出两字:“抱歉。” 凌沧水又目光祥和地凝视起坐在他对面的人,不断劝愁落暗尘多吃吃那些糕点,愁落暗尘也十分顺从,羽人非獍以为是他许久没尝过这种难忘的熟悉口味的缘故,心中也因他生出悲伤。 后来又聊起愁落暗尘想要在川湘间做转货的打算,而羽人非獍只是这锦官城的过客;凌沧水表示愁落暗尘孤身一人在此,以后若遇上难事尽可来找他,愁落暗尘十分客气地婉拒:“谢谢凌伯好意,不过我家舅父就在成都,我就是投靠他老人家,也不能麻烦您。” “无妨无妨,”凌沧水又笑呵呵的,“以后有空就多来古林食堂尝尝我做的饭菜。” 说着凌沧水瞧了眼屋外,而后拍了拍脑袋说饭点到了,两人留下来吃个饭再走。愁落暗尘的目的正是请羽人非獍吃饭,于是点头应允。只不过最后,凌沧水说什么都不肯收他钱。 用过饭,羽人非獍与愁落暗尘告别,而后独自回到城外破庙,等候万家燃起灯火之时。 第6章 (六) 再与愁落暗尘相见,已是下一年年关。 羽人非獍跟卖炭老翁买了点木炭,回家后混着柴枝在火盆子里点燃。白昼虽短却也无事可做,他便取下挂在里间土墙上的胡琴,试了几个音后,随手拉起乐句。 句成段,段成章,幽折悲婉,却隐隐含柳暗花明之意。 一曲终了,半阖的门外响起熟悉的人声:“羽人,你的心也像你的乐声那样吗?” 羽人非獍猛然抬头,急忙拉开门,果然见愁落暗尘长身立在风雪之中。 一年多未见,愁落暗尘蹿高了许多,个子已与他的眉眼齐平,举手投足间稚气全无,不过那双剪水眼瞳依旧清朗如少时。 羽人非獍放下胡琴,去接愁落暗尘带来的年货礼物:“在蜀地过得还好吗?” “嗯,赚了些钱。”愁落暗尘拿起其中一个未开封的陶瓷罐子,“这是凌伯亲自炒制的豆瓣酱,特意让我带回来。” 羽人非獍有些吃惊:“你都送我?不留一些给家里人?” “不用。”愁落暗尘也依然像以往那样神情寡淡,“我跟家里人……已断绝关系了。” “啊?”羽人非獍不解,“怎会如此?” “呵,”愁落暗尘苦笑一声,“我想娶一名女子为妻,家父……那个人不许。” 倏忽他的心像被千万根情丝紧紧缠缚,羽人非獍感到胸口透不过气,一时无言,见对方并未察觉他的异状,才强压心头那股莫名的窒息感。 “你要娶妻?” 愁落暗尘点头:“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我打算在城郊买一块地,盖间房,再迎娶她过门。” “她一定是一个极好的女子……”羽人非獍刻意拿起火钳去扒拉炭火。 愁落暗尘被他的动作吸引,目光也转向火盆:“君怜是我见过的最善解人意的女子。” “君怜……”羽人非獍盯着炭火出神,手上也没了动作,“是在成都遇见的吗?” “成都的一家风月场笑蓬莱,君怜是红牌舞姬。”愁落暗尘瞟了瞟羽人非獍。 羽人非獍一时不做声,他拨了拨火盆里的灰烬,埋在灰烬里的红色火种就像他的心,氧气助燃的一刹那光至最亮,而过后便褪成黯淡的灰色,在一堆余烬中再也找寻不到。他放下火钳,慢慢地说:“既然有了决定,好好珍惜。” 愁落暗尘愣了片刻,而后豁然一笑:“哈,当然。” 两人闲聊起过去的一年,愁落暗尘走南闯北见了些世面,也遇上些有趣的事,而羽人非獍的生活素来平淡,没有什么变化。 聊天时羽人非獍偶尔也笑,却无精打采的,愁落暗尘似乎注意到了,于是说打扰太久,他该走了。 愁落暗尘起身,看见桌上的胡琴:“以前没见你拉过琴,都不知道你会。” 羽人非獍手指摸上琴身,很是爱惜的样子:“琴弦易断,所以不常拉。” “琴弦……”愁落暗尘若有所思。 羽人非獍将人送至门外,愁落暗尘走之后又回头跟他说届时请帖送上,还请他一定来参加婚宴,羽人非獍哑口无言,只苦笑着说一定。 人走后,羽人非獍拿起胡琴,又奏起相同的曲调,却只剩百般哀情。他任由冬风闯进因仅徒四壁而显得空荡的狭窄屋内,席卷这满屋的寂寞。屋外已一片漆黑,白昼像是眨眼间便消逝了一样,冬天的夜总是这样踩着沉寂的步伐,迅猛而至。 到秋风扫落叶时,愁落暗尘就亲自送来请帖,还从怀中取出一卷品质上好的胡琴弦。 “你的琴声优美,可是,总觉得太过悲伤。”愁落暗尘说。 羽人非獍神情有些木然:“那我以后,不再奏它了。” “何必呢?不如找一个不会再让你感到悲伤的人。” “会有吗?” 羽人非獍手指紧紧捏着请帖,红纸的红在他的眼中渐渐变得灰暗,像红色染料被他的指尖抽吸,溶入蜿蜒的血管奔涌至胸膛,支撑他那颗摇摇欲坠的心脏。 迎亲队伍从水路顺流而来,两岸夹山,秋水缓缓,澄碧而静美。船只抵达栈桥后,披着火红盖头的新娘被人背下花船,送进了早早等候在此的花轿。霎时喜乐响起,乐声像江上的晨雾一样弥散在空气中。 虽是秋季,辰州的田野草木不过凝练成浓厚的墨绿色,衬得穿行其间的一行红衣如同一颗颗鲜艳欲滴的血珠。羽人非獍站在北山上眺望,水雾浸透他的眼眶,又从他的眼眶中飘出,跌跌撞撞地飘至鞭炮声此起彼伏的所在,窜进顿失喧嚣的新房。 新房四周晕着朦胧的黑暗,只有烛光照耀处是一片热烈而沉默的红,铜镜里倒映出端坐在床畔边的新娘。 一步一步地靠近,对方仍静静地坐着,金色烛光给红色喜服镀上淡淡的光泽,令此间不似尘世。凝聚了犹豫心绪的指端,缓缓挑起了盖头。 盖头背后那张模模糊糊的脸,竟渐渐成了愁落暗尘的模样…… 第7章 (七) 翌日用过午饭后,羽人非獍照着那张请帖上的地址,前去补送贺礼——北山上的野生白茶。 一见到他,愁落暗尘却是责问:“昨日为何不见你来?” “我……”羽人非獍缄默了,绕过对方将装着白茶的锡盒放在桌上,“新婚快乐。” “羽人,我真心当你是朋友。” 愁落暗尘语气郑重,压得他心痛如绞。 “出席红事,不适合我。” “羽人非獍!”愁落暗尘用力扳过他的肩膀,强迫他与之对视,“你为何总要这样看自己?” 羽人非獍撞到桌上,茶碗烛台叮当一顿乱响,惊得里屋之人探出身来。 “夫君?” 两人纷纷看向说话的女子,愁落暗尘放开羽人非獍,而后者立马意识到,这就是愁落暗尘钟情之人。 “这位许是秋君常常提起的羽人,羽叔吧?” 愁落暗尘闷不做声,倾君怜默默上前收拾散乱的物件。羽人非獍于是低声回应:“你好,我是羽人。” 倾君怜微笑着回礼:“羽叔好,奴家名叫倾君怜。秋君常说以前蒙你关心,难以回报,君怜看现在正好是吃午饭的时候,不如羽叔留下来让我们夫妻俩招待一番,聊表心意。” 的确是一名温柔体贴的女子,难怪愁落暗尘会…… 羽人非獍婉拒后便离开了,出门正遇见一名身穿靛蓝长衫的少年,少年礼貌地向他点了点头。未走远的他听见身后人声: “大哥!……嫂嫂好,父亲让我来送……” …… 夜里,愁落暗尘提了两坛酒和一小包油泡花生米,来跟他道歉。 初秋的月格外清淡,朦朦胧胧地挂在轻云游走的夜空。两人靠坐在北山上的一棵参天槐树下,在一堆篝火前对酌。 晚风静悄悄地撩拨羽人非獍的心窝,喝酒时其实不需要多余的交谈,但他总觉得太过安静了些,或许心怀鬼胎的人总是容易感到不安。他仿佛闻到槐花盛开的香味,走在清明雨落的街道,第一次见到愁落暗尘的时候……他还想起了很多很多,孤独缺醉死在床边,一句话都没留给他,他去求了好几个孤独缺的旧识,才凑够钱将人好好安葬。 “能够这样跟你一起喝酒,真是快意。”愁落暗尘有些微醺。 羽人非獍回过神来,含含糊糊地说:“我也是。” 他听见愁落暗尘咕噜吞下一大口酒:“那年我突然离家赴蜀,是因为,其实是因为……” 愁落暗尘的语气像是压抑了许久,他不插话,静待对方说下去:“那年,我想把母亲许久之前给我缝的棉夹袄拿出来晒,才发现衣服早就被虫蛀了一个大洞,然后我,我在夹层里摸到了一张薄薄的布条,上面……有我母亲的字。 “母亲用这样方式告诉我:‘若有可能,赴蜀生活’。小的时候偶尔看见娘亲落泪,以为她是思念家乡,后来我才知道,才知道……” 愁落暗尘又喝了满满一口酒,连同剩余的话也统统咽下。 “愁落,对不起……”羽人非獍说,“令慈的死因,我……我骗了你……” 愁落暗尘打断他:“我早就猜到了。” 羽人非獍吃惊,却听愁落暗尘自顾自地笑起来,这令他更为自责。 笑声戛然而止,愁落暗尘说:“都过去了,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有君怜就够了。” 提起酒坛的手顿了顿,羽人非獍猛地灌下一口酒,满溢的冰凉酒液从下颌流淌进衣襟,身体如同坠入无边冰窖。 愁落暗尘突然凑过来,一只手把住他的胳膊:“羽人说实话,你有过喜欢的人吗?” 霎时头脑如雪纷乱,羽人非獍瞪大双眼注视愁落暗尘,后者醉眼迷蒙,想窥探他人心事的念头令那双平日里澄澈明练的眼瞳,染上些许媚态。 “有过。” “然后呢?” 也许是夜深露重,羽人非獍感到寸寸肌肤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而喝进胃里的酒却在体内灼烧,炙人的热度在胸口无声爆裂,然后压抑,令他心如擂鼓,也痛苦难当。他撇过目光,不敢再对上那样一双眼,声似游丝,却又如万钧之重:“没有然后了。” 愁落暗尘哑然,片刻后迷迷糊糊说了一句“真可惜”,便头一歪,靠着羽人非獍的臂膀睡了过去。 人在喝醉时好像特别会做梦。梦里清冷月光透过槐树叶间的缝隙,细细碎碎地洒满一地,燃过长夜的篝火只剩暗红色的火星子在漆黑的灰烬中。愁落暗尘在他的臂弯里酣睡,细软发丝轻轻搔着他的脸庞,他低头,在对方的额角上悄悄印下一个吻。 够了,这样就已经足够多了。 第二天清晨,羽人非獍在听到一阵窸窣声后醒来,他一睁眼,竟看见倾君怜在从旁边愁落暗尘的身上拉过外衣盖在他的身上。 他一动,愁落暗尘便也醒了。 “秋君醒了?”倾君怜掩唇轻笑,“羽叔真是十分爱护秋君呢,外衣全给秋君你一个人盖了。” 第8章 (八) 愁落暗尘经常携倾君怜来返于湘蜀两地,将蜀中特产卖到湘西,反之亦然。每次回辰州,他都会给羽人非獍捎些物什,带得最多的,是各种材质的胡琴弦。 这样一晃就过去两年。那年端午前后,羽人非獍去城里买雄黄,买完路过栈桥时看见船夫们神色严肃地讨论着什么。 “还不是因为今年雨下得多,长江涨水涨得凶啊。” “就这状况,你说还坐什么船呢?可惜鬼梁家那眉清目秀的大公子哟!……” “是啊,愁落暗尘真是个好人,咱家有什么想买的东西跟他说一声,他都会从四川给带回来,价格还相应,真是造孽哦!” “听他们说他的老婆也……而且尸体都找不到。” 羽人非獍冲上去问:“愁落暗尘怎么了?” 船夫皆吃了一惊,纷纷看向来人,其中一人认出他,赶忙说:“羽人非獍哎,你不是赶尸匠吗,肯定有办法接愁落暗尘回乡。” 其他人纷纷附和,在杂乱声音的包围下,羽人非獍只觉脑中轰然:“愁落暗尘,到底出什么事了?” 在上游栈桥摆渡的说,一艘从巴县下来的船在巫峡出事了,全船人没一个活下来;后来有尸体冲到岸上,附近居民认出其中一具是那个经常在那里跑生意的愁落暗尘,于是有心肠好的人出钱托人快到辰州报信,好不容易将消息捎到鬼梁家,谁知道鬼梁家主一句“我早就没有那个儿子了”就把人给赶了出来。听说现在,愁落暗尘的遗体依然停在巫山县。 “羽人非獍,你快去巫山县把人接回来吧。” 船夫中有一人似乎是孤独缺的旧识,那人嘀咕了一句:“咝,赶尸匠好像有一条不赶溺死者的规矩吧……” 羽人非獍眼前已是天旋地转,回到北山时,他还无法接受他所听到的事。夜晚骤然下起了暴雨,绵密的雨幕透过茅草房将他包裹,从屋顶漏下的雨珠一粒接一粒砸在他的额头上,轱辘着压过他的眼睫滚下。 呼吸突然急促起来,羽人非獍紧紧捂住胸口,眉头纠结成痛苦,湿透的双目无神地盯着前方,门框圈出的黑夜宛如无底黑洞,将他的一切都抽干撕碎。声如雷响的雨洗刷着群山,也洗刷着他的神经,雨丝与雨丝仿佛织成一块画布,上面浮现出愁落暗尘那张满布水痕的白玉一般透明的脸。 那一年,愁落暗尘二十二岁。 民国廿六年十二月十一日,愁落暗尘依然二十二岁。 羽人非獍跟随川军,誓守南京城。 他颓然靠坐在一片断墙下,背后枪林弹雨不断。所有弹夹都打空了,全身只剩下一只手雷,他拉下保险环后猛地起身将手雷扔向对面,然后又缩回掩体下。 “嗖——”的一声破风声,一颗子弹从他的头顶飞掠而过。他回忆起风起时,纸鹞从他的头顶乘风而去的感觉。 “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 赶尸匠其实没有什么神秘的赶尸口诀,兴起不过念几句《正气歌》罢了。他去接愁落暗尘回辰州时,心里一直默念这句诗。 现在他明白,终于到该去追愁落暗尘的时候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