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小秘方》 第1章 鼠仓吃人 太阳半没西山,大地从炫目的白转向醉人的橙黄。 热气慢慢蒸腾,不出半个时辰,荒丘里就会从酷暑过渡到寒冬,从一个死亡天堂变成另一个死亡地狱。 此刻,方圆百里,只有一处礁石的背面有一丝活跃的气息。 趴在沙地上的狄绣气若游丝,支起手臂,颤颤巍巍地使不上劲。 狂奔一天,禁食两天,绕是修行千年,也抵不住如此透支。 躺在尚还滚热的黄沙上,一片白色的羽毛左左右右荡下来,落在右眼上,橙色的天空就被拉成了丝状,狄绣想伸手去把这片羽毛摘下来,但在自己抬出了手的幻象里失去了意识。 她宛如溺水窒息的人一样突然倒抽一口气,惊醒后睁眼发现自己睡在一张草床上,几米开外有微弱的照明。 太暗了,从眯着的眼缝里只能看见有个穿着鹅绿色衣服的女人坐在书桌后面,对着一本书费劲地捣药。 她警觉地没有坐起身,但喉咙里烧得厉害。想在嘴巴里搜罗一点唾沫咽下去滋润一下,却只发出两下沙哑的啼声。 书桌后面的江中元听见动静,从药臼里抬起头,语气里还带着点惊喜:“哎呀,醒了!不愧是我!” 扔下药杵跑过来伏到狄绣跟前,捧着她的头,翻了翻她的眼皮,又嘀嘀咕咕,“药剂量太轻了吗……” 狄绣只觉得无力的脑袋在她手里像个摆件,拼命挤出来三个小心翼翼的字:“有水吗?” 江中元倒了杯水,甚至还给她整上了一碗稀饭。 白汪汪、甜滋滋的稀饭,不掺沙土,真是好喝。好喝到狄绣能双眼聚焦,看清这个跳跃的江中元了。 江中元看着并不是个小姑娘的模样,至少看起来比狄绣成熟妩媚得多,但是嫩嫩的绿色她穿着也不违和,和她插了满头的金银首饰甚至还有点融洽。 她也不问狄绣什么来路什么遭遇,只说:“你的身体还没好,要多吃吃我的药。” 头两天,狄绣一天一碗汤药地喝着,再两天,三碗四碗地配着饭吃。 第五天,有个叫李干的跑过来说要看看江中元捡了个什么玩意儿,怎么这么能吃,被从厨房溜达回来的江中元正好拦在门口。 江中元一只手插着腰跟李干谈判: “哎呀,就捡了个小狐狸嘛,还在长身体,吃得多点正常的。” “……” “说什么呢,什么叫我也跟着偷吃,我就浅尝了两口能叫多吃?” “……” “你先回去忙你的大事,我过几天去找你玩嘛,走走走走走~” “……” 门外谈话结束,江中元扭进屋子,朝狄绣招招手:“绣绣来吃烤鸡!”自己先撕了个腿儿塞进嘴里,又端出一碗药,“这个你也得喝了。” 狄绣发出了几天来一直盘踞在心头的疑问:“我是在鼠仓,对吧?” 她听过传说的,荒丘里的鼠仓是个穷凶恶极的地方,气候恶劣,资源短缺,能在这种糟糕环境下生存的,尽是些蛇鼠蝎蚁之辈,喝血吃肉,面目可憎。 江中元抹抹嘴边的油:“没错啊,鼠仓啊。” ——穷凶恶极的鼠仓首领江中元打着狄绣的招牌欺骗下属,天天在屋里大快朵颐? 第六天终于不一样了,江中元说她胖了一圈,得出去溜达溜达,也让狄绣出去溜达溜达,但是不与她一路。 她给狄绣脚上系了圈绿草绳,草绳上有个小拇指指甲盖大的小铃铛,走起路来有轻轻的叮当响,说是她施了法,铃铛响到哪就能走到哪,没人敢拦。 这个臭名昭著的鼠仓建在地下,抬头看能看见一些生命力顽强的草根从石头缝儿里倒着生长出来,还有很多西瓜藤爬在头顶上,挂下来一颗一颗圆滚滚的果实。 藤间还用细麻绳坠下来亮晶晶的蚌珠,充当了地下的照明。 那西瓜生在这种艰难环境下,表皮看起来都比正常西瓜黄了一层。 狄绣觉得新奇,想摸伸手摸摸垂下来的圆西瓜,手才伸到一半,就被斜地里弹出来的核桃砸到手骨上,麻得指头都弯不下来。 “这可不是西瓜,劝你不要乱碰哦。” 声音从狄绣背后阴森森地传过来,吓得她腿肚子抖了一抖,铃铛闻不可闻地响了一响。 那人听到了铃铛声,眼神不经意瞄了瞄狄绣的脚腕儿,语气一变:“呀,有元元给的护身符哦,那你可以适当碰碰这药西瓜。” 狄绣回过头去看清了来人,是个个头高高的男性。男狐狸,狄绣可以嗅到同类的气息。 他穿的一身干练又不干练,腰身是紧束的,周身又挂了一圈毫无设计逻辑的黑白带子,怀里半抱半扛一块招牌,上面用黑墨水歪歪扭扭写了八个丑字:摸手算命,测字求缘。 狄绣摸不清对面是什么来头,想问又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走个形式冲他点了一下头,不等目光发生交汇,立马侧过身给这黑白狐狸让出一条道,期盼他无视自己走过去。 如果他不走过去那就我走,狄绣已经这么盘算好了。 这黑白狐狸果然没有走过去,饶有兴致地坐到了狄绣对面的篱笆桩上,把手里的招牌插进背后的沙土里,也不管缀了一地的他的黑白带子,一把捞到了径直要走的狄绣的右手,摊开来摸她的掌纹,似笑非笑地说:“鼠仓大仙给你免费算个命。” 他用三根骨节分明的手指从靠近手腕处一寸一寸划到手指根部,指腹柔软,却划得狄绣从手上生出一根痒线,蔓延着捆住小腕,捆住大臂,捆住四肢和全身的经脉。 ——庙井轮回惊谬荒,千机不断几千肠。 “噫,你命数有些坎坷哦,我这里有三个锦囊,只收你三片金叶子,包解千愁。” 怎么鼠仓也有江湖骗子,狄绣心想,坏人骗恶人,算不算除暴安良? 她抽了抽还被捏薛香捏着的手,一下没抽出来,使了个大劲儿还没抽出来,用上吃奶的劲儿抽,直接抽到往后倒过去。 狄绣飞快地化了个原型,翻了个跟斗才能四脚着地。 中途扒拉了个西瓜藤连带着拽下来个药西瓜砸在薛香头上,趁他还在一边掏他的锦囊一边蒙圈,赶紧撒腿跑了。 跑了三个洞口,被一个头骨绊了个趔趄,又回了人形。 目之所及,大小成堆的白骨一山更比一山高。这才是传言里鼠丘该有的样子——黄沙与白骨。 一直以来,关于鼠仓的故事各种魔幻各种恐怖,最早的要从鼠仓吃人算起: “枫南岭有条母亲河,河神同一只蚌妖苟合,终日沉迷情爱荒废正业,还生下了一只半妖神。 “神族觉得蒙羞,遣人同枫南岭首领进行了一场名义上的商讨,实质上的要挟。 “枫南岭首领觉得为一个小妖与仙界大动干戈属实大可不必,就默许了仙界提出的对于河神一家的制裁。 “河神同蚌妖走头无路之下,希冀爱女钰珏万一能得保全,将她推进了荒丘里无边无尽的沙漠里,祈祷她能找到荒丘里的唯一绿洲——鼠仓。 “钰珏在荒丘里迷路了三天,做了漫长的记号认路,靠水而生的她几乎快要干枯而亡的时候,她找到了鼠仓的入口。 “然而,有一个贪财贪功又有些小聪明的小仙借着夜色,跟着钰珏一路撒下的发光的珍珠记号,追到了鼠仓入口。 “喜出望外的他沿着沙堤往下走,视线越来越黑,突然他停住了,气也吓得不敢喘。 “他看见黑漆漆的一片里有一双巨大的发光的红色的眼睛,眼睛下面躺着的数不清的白骨,和周身蔓延着血迹一动不动的钰珏。 “那怪物分明还在滴着口水,正等着这个小仙当送上门的又一块肉。他屁滚尿流地往回跑,哪里还管什么功啊名啊财啊富的。” 鼠仓吃人就经这小仙之口传播开来,至于口口相传之后这其中的真假成分已经分不清了。 也许这里就是鼠仓的入口了,狄绣心里想着,再往外走点看看。 脚上的小铃铛又响了响,引得斜地里又飞出来一根拐棍儿,这拐棍儿上牵了绳,刚刚飞出去止住了狄绣的脚步后,又被拉回去了。 一个盲眼老人,杵着这拐,拨开两三个头骨,走到狄绣近处,自言自语着还好赶上了,又大声跟狄绣吆喝:“小狐狸不可以随便出去呐,这是出口不假,但可不是入口,出去了就进不来了。” 狄绣正要问为什么,还没张口,江中元就从这个口嚣张地摇进来了,怀里还抱个奄奄一息的女娃娃,估摸着只有十岁出头。 “元元姐,你为什么可以从这个口……” “绣绣快来搭把手,抱一路好累的。呀,屈伯晚上好啊。” 盲眼的屈伯弯弯腰鞠了个半躬,转身退到黑暗里去了。 等安置好这个捡回来的女娃娃后,江中元也给她喂了一堆杂七杂八的草药,但这孩子却并没有要醒过来迹象。 江中元绕着床头转了三天,连狄绣都开始为这娃娃捏把汗了。 第四天一早狄绣就去看她,只看了一眼,就被吓得连连后退,瘫倒在地。 褐色的血迹像下了一场雨一样,斑斑点点糊满了女娃的身上脸上还有床上地上,她的两只手还攀在自己的脖子上,指甲陷在肉里,一道一道的划痕在说她死前的挣扎有多用力,但是她又安详地闭着眼,眼角两条干涸的血泪,像极了解脱后的欣慰。 后脚赶过来的江中元啊了一声,连忙把狄绣的脑袋扭过来捂在肩头:“绣绣别怕绣绣别怕……薛香!人呢!” 闷在江中元肩上的狄绣余光里瞥到几天前那只算命狐狸跳进屋来,看了眼床上,大声道:“元元你这次!……”看了眼狄绣,声音小下去:“怎么了……”他本来是想谴责江中元又叫他来收拾这种烂摊子,看到还有个实验中的实验品在场,立刻又话锋一转。 小狐狸受到这样的冲击,不知能猜到多少,鼠仓吃人,可不只是传说而已。 第2章 贪生怕死 薛香把狄绣架离了灾难现场,让她坐下来定了定神,又看她一脸迷茫的样子,就蹲下来踌躇着该用什么措辞防止她突然地情绪失控,他可不想还要安慰一个哭泣的女孩子。 狄绣脑子里已经把这两天的经历走马灯了一遍,又想起今早刚喝的那一碗苦水汤,一下子垂头丧气起来,说:“我是不是本来也该这样死?” 脑子转得倒是不慢,薛香心想,掸掉右腿膝盖上的沙,站起来,睥睨一笑:“该说你运气好还是身体好呢,元元手里能活到现在的,你还是头一个。” “是我一厢情愿……”一厢情愿地以为江中元人好,还天天琢磨着怎么回报她救起素不相识的自己、给自己好吃的好喝的供着、让她在鼠仓到处溜达…… 薛香看狄绣跟看宠物似的,还伸手拍拍她的脑袋:“想开点,不然你也早死在荒漠里了。” 狄绣思来想去,着实想不开,她想去问问江中元,是怎么做到的,以这样不痛不痒的姿态看待别的生命,就像那个跟她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一样。 于是她冲到江中元的面前,问她有没有心。 这么多年,可没有人敢用这个姿态问江中元这么个问题。江中元以为狄绣是在挑衅,她要像一个世俗的、高高在上的圣人,来质问自己为什么不大爱无疆,这太可笑了。 她皱起眉头,隔空一把掐住狄绣的脖颈,一压手腕,把她微微提起来:“你是要教我做人吗,狄绣?” 气氛一度紧张了起来,屋里正收拾打扫残局的李干却头也没抬地继续洗抹布擦床榻,一路追过来的薛香,也倚在门槛上看起了戏。 狄绣扑腾着手脚,觉得呼吸困难,濒死的恐惧如浪般从头顶浇下来。 她看向江中元,她看起来气得不行,就等着狄绣回答不好直接给她脖子拧断。 狄绣半天没答话,也不是不想答,她现在张口都费劲。江中元也半天不松手。 薛香看着狄绣都开始生理性地翻眼皮了,还在一旁摇头晃脑、抖腿咬手。 “我就是冲动问问……元元姐,你饶了我……”狄绣愈发惶恐,千辛万苦从枫南岭逃出来可不就是为了这条小命。 她畏畏缩缩地把手伸去够江中元的手,没够着,就碰了个空气。 江中元一下就被逗笑了:“你竟是这样贪生怕死之辈,口气怎么不似方才那样嚣张了?” 狄绣脸色苍白,都快僵直的时候,江中元把她扔了下来,低眉看了一眼蜷在地上咳嗽大喘气的狄绣,说:“我可不能浪费你试药的价值。” 然后便带着李干走了,留下薛香看着狄绣。 薛香对这份差事十分不满意:“锁起来不就行了吗?我没有别的事要做的吗?喂!元元!让李干来不行吗!” ——元元已经走远了。 这事儿让李干来确实不太行,李干为人干脆利落,下手也狠,看管会想法子逃跑的小狐狸这种事交给她,八成还你一个半残废。 也就薛香这样没事喜欢给自己整点乐子的老狐狸,才能忍受跟犯人斗法。 狄绣逃跑的主意嫩得很,要么砸了门一个劲往外窜,要么化个形偷偷摸摸翻窗。 折腾了一个白天,半夜静悄悄地掀了地石挖洞的时候,薛香蹲她背后看了小片刻,出声提醒她:“这底下流沙合得快,你要再挖快点。” 狄绣一声不吭地把坑埋上了。 薛香踱着脚往她身上挤了挤,作出一副交头接耳的样子:“我有个好办法。” “好办法你会告诉我?” “你先听,听完你就说是不是个好办法。” 狄绣此刻觉得这个薛香无比烦人,像个午睡时逮不到的苍蝇:“好,你说你说。” 薛香煞有介事地给她分析:“你看,看你的人就我一个,你是不是应该针对我下手呢? “贿赂我怎么样?哎、不行,你什么都没有。 “把我打晕怎么样?你打得过我吗?嗯、我看够呛。 “你偷袭我吧,等会我就在外面背对着门站……” 狄绣感觉脖子上那颗头在膨胀,不愿再听他叨叨,陷入了自己的思考。 清楚自己的体质,就清楚江中元的草药再多剂量也不会毒死自己。如果毒不死日后要被打死怎么办,这里可是鼠仓。 脑瓜子灵光一闪,趁着薛香还在说话,起手就朝他颈后劈下去。 薛香不愧是老狐狸,说着话呢丝毫不耽误那颗警惕心,抬手就拧住了狄绣手腕,绞到她背后,自己掌上带了点劲儿,反过来把这还在惊诧中的小狐狸劈晕了。 然后牵起狄绣的右手,摸到她手腕下侧的茶叶形状胎记确认了一番。 前几日就隐隐约约看到她手腕上好像有什么标记,这下摸清了。 是枫南岭茶夫人狄未青的家族遗传胎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略显诡异,叶身里错杂生长着条条疤痕。 薛香去跟江中元商议了一下。 所谓茶夫人只是个称谓,谁手里掌握着那张治百病救万人药方,谁就是茶夫人。 近几代的茶夫人都隐居在枫南岭,想去求医的人千千万,但被枫南岭外围天然的瘴气劝退的就十有**,被水杉林迷晕了头找不到来去路的十有十一。 既然现在有现成的线索,不妨试一试能不能拿到茶夫人的药方。 狄绣就在她昏睡的这一小会儿里,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好久没有出过鼠仓了,站在鼠仓出口的薛香眯了眯眼睛在风沙里辨别方向,脚下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还在昏睡的狄绣,怎么都没踢醒,只能把人背上。 再不赶路,荒丘里冻人的夜晚就要来临。 狄绣被刀子一样的的风沙划在脸上给疼醒了,迷迷糊糊地刚抬起头,又冷又密的沙子糊了一脸,飞快地把脸又埋到薛香背上去了。 这才后知后觉摸清了现在的情况:薛香用细布捂了口鼻,又用纱布蒙了眼,以一步百米的速度不知道在荒丘里跑了多久了,西山头的太阳给他镶了一层金边。 薛香也察觉到背上的人醒了,想让她下来自己跑,风大加上捂住了嘴,那话到了狄绣耳朵里就成了一段加密鸟语: “尼呼虾赖呜知几考呜拔。” 狄绣脸埋在他背上回话:“啥?”瓮声瓮气地从薛香的脊骨传到了他耳朵里。 “屋奥说!尼呼虾赖呜知几考!” “啊?” 可恶,一定是想偷懒。 太阳落下山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已经出了荒丘里,狄绣满地捡柴生火,薛香就靠坐在树边上摊着腿指挥:“火生近点,我动不了!对对对!就这!” 狄绣点着火在他对面坐下来,找了根树枝拨了拨火堆。 吸了一大口空气的柴火堆,火噌地一下就蹿上来了,险些给凑过来薛香狐狸毛都点着:“干什么!公报私仇是不是!我把你从鼠仓带出来,这是恩,不是仇。” “元元姐肯把我放走?你们打的什么主意?” “啧,你这就小人之心了吧。” “没有什么想法的话,怎么连你也出来了。” “我这是护送你。” “护送我去哪里?” “护送你去枫南岭。”薛香嬉皮笑脸。 “你怎么知道我是枫南岭来的?”狄绣炸毛跳了起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这就是算命的吗,她明明什么也没说过。 狄绣平复了一下又佯装镇定地坐了下来:“你弄错了,我不去枫南岭。” “但是你知道怎么进枫南岭,对吧?” “枫南岭是哪里,我不认识。” “你不去,那你给我带进枫南岭然后自己再出来嘛。” “不要。” 一道白光闪过,薛香爽快地从腰上抽出把短刀,架到狄绣脖子上,还柔声细语地问:“要不要?” “不要。我进枫南岭也是死,那就死在这里吧。” 薛香又把短刀收回腰间,真没劲,她居然不怕这个:“枫南岭有人要你的命吗?我保护你呀。” 狄绣瞥了一眼薛香:“有人要我命我还进?我又没病。” “那我帮你反杀!背井离乡哪有安逸地呆在家里好。”薛香曲起了一条腿,手肘撑上去架着下巴,又笑嘻嘻地看着狄绣。 狄绣丝毫不带犹豫,回看向薛香,字字坚定:“我不进枫南岭。” 话刚说完,一阵风裹着一支短箭,擦着狄绣的脸颊就钉在了后边的树干上。 紧接着又一只巨型的白虎,踏风而来,直接一脚踩灭了薛香的火堆。 薛香借着透过树林投递下来的微薄的月光,看见虎背上挺坐着一个棕衣少女,她两眼放光地诡笑:“哈!找到了!” 能驾白虎,虽是人族,却必定来头不小。 薛香扭头一看,狄绣已经逃窜得百米开外了。 他拦住了就要冲出去追的少女,用一贯柔软又漫不经心的语调问她:“你追她作什么?” 少女怒目而视:“你又是是谁?你护她作什么?” “我不护她,我还能帮你追到她,你带我进枫南岭,怎么样?”薛香这根墙头草又笑嘻嘻地开始谈判。 少女对枫南岭几个字并不诧异,只一味地鄙夷:“我不用你也能追到她。” 话毕便不再理会薛香,拍了拍白虎朝狄绣方向赶去。 看着少女追出去的背影,薛香叹了口气,怎么刚开头就这么不顺利。 他右脚尖点了下地,人就射出去了,跑速比那白虎更胜一筹。 跑过棕衣少女的时候,他半曲手臂跟她招了招,跑至狄绣随后一身距离的时候,他高高举起了手臂又跟棕衣少女招了招。 然后他跑到与狄绣平行的速度,跟狄绣说:“我帮你甩掉她,你带我进枫南岭,你看怎么样?” 狄绣跑得呼吸紊乱,张嘴就呛了一口风,声音像从半个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一样:“滚啊……” “那你抓紧时间考虑考虑,想通了就招招手。” 薛香又放慢速度到与棕衣少女齐平,动手动脚地牵起了白虎的腮毛一荡一荡的:“你看我追她轻轻松松,让你追不到她也轻轻松松,你好好考虑一下要不要带我进枫南岭。” 虎背上的人无语、挠头、给他冷眼。 这驾虎的棕衣少女姓万名里晴,尤善短弩。且不论百步穿杨的本事,就是骑射,也未曾有失过准头。 眼下薛香在耳旁叨叨得烦人,她一狠心,便端起了腰后的金刀小弩,朝狄绣瞄过去。 第3章 血脉连结 近距离高速的短箭直接射穿了狄绣的右肩,也把人带趴了。 万里晴把人捞到虎背上,勒着白虎转身对薛香耀武扬威:“人,我抓到了,你,可以走远点了。” 薛香看着万里晴带走了狄绣,又低头看到流了一地的血,以及从狄绣身上滑落的、正浸泡在血水里的那根绿草绳。 是江中元给的结息草,这是长在鼠仓的一种神奇草种,有使人不用呼吸的功效。没有呼吸,就如同死物。 江中元把这铃铛草环给狄绣,一来是鼠仓毒烟瘴气也不少;二来便是爱吃新鲜活物的猛兽也养了那么几只;再三即是,系个铃铛,就是怕狄绣误出鼠仓。 守门的屈伯眼盲,只能靠听的才好拦人。 薛香把铃铛摘掉,草环系到自己手腕上。沿着狄绣一路滴下来的血迹追了上去,也不知追了多久,浑然不曾察觉何时人已破开雾气进入了枫南岭的水杉林。 枫南岭的毒瘴气靠着结息草,让薛香没有提前察觉。 突然反应过来,停住脚步,人已经不知道在水杉迷阵里走了多远。 狄绣的血估计有些止住了,留下的痕迹需要到处找还不一定找得到,况且时间越久越没法辨别血迹滴落的先后顺序,胡乱跟着走指不定还是在原地兜圈子。 薛香再没法跟着血迹走的时候,开始冷静下来复盘走过的路。 来回复盘了好几遍毫无头绪,却在一棵树后面的小石碑上看到了一首小诗: 亥戌未酉卯巳寅, 劝君莫要虎山行。 别酒三两一歧路。 化躯成泥好大林。 后三句还能理解,第一句不知所云。 薛香一边走一边念叨,脑袋里灵光乍现。 进水杉林时正好是亥时方向,跟着血迹走了八百多米后换了戌时方向,若没理解错,需走九百米换未时方向三百米,以此类推。 薛香尚未走出水杉林,就已经闻到空气中渗进来甜丝丝的香草味,听到前方一阵百鸟啼鸣,有人声嘈杂。 错落的树屋根系盘踞着大地,大树里大屋,小树里小屋,高处高楼,低处水榭。 枫南岭的母河河水冲刷着河岸树屋的根茎,蒲公英啊风铃草什么的抽空长在石头缝里、树根间隙里和能吸取到营养的树皮上。 待薛香站到这一片“林中林村”面前的时候,还没来得及震惊这造物的神奇,就有村民发现了他。 毕竟这是块与世隔绝的地皮,进来个生人一眼就能被认出。 这个村民惊讶地发出了声,很快薛香就被越来越多的人包围了。 直到薛香被五花大绑地带到万桥面前,他都没有试图挣扎过一下,也没开口说一句话。 万桥是枫南岭的首领,而他夫人就是现在的茶夫人。 “岭主,进来个来路不明的人,也问不出话,怕不是个哑巴。” 万桥正在嫁接一棵桃树苗,外院那棵果子最多汁的桃树已经老得大抵今年就要结不出果了。 他用刀片在新梢上划开个T形口,一边把接芽插进去一边抬眼瞟了瞟薛香,低声轻笑道: “我枫南岭几百年没有进过外人了,我不管你是带着目的来的,还是误打误撞进来的,你不想交代也没关系,反正死在这里没人会知道。” 薛香还是不说话,甚至都没什么表情变化。 万桥停下手里的活儿,仔细看了他两秒,放声笑了出来:“呵,耍花招呢,金蝉脱壳、元神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于是吩咐手下的人跟村子里的人都叮嘱一声,有亲属朋友或者是认识的人最近行为举止不同寻常的,就带过来。 薛香真是好运气,他刚在附身的小伙子体内回缓过神来,一个正弯腰在河岸摸螺蛳的婶子就冲他喊:“哎!柴爻!你刚刚不是找里晴嘛,我看见她骑虎打猎回来啦!”还顺手朝深处一个红顶的树屋扬了扬手。 薛香也跟她摇了摇手:“多谢婶子!”然后便往红顶屋那边小跑去。 婶子站在原地歪歪脑袋:“又吃错什么药了,管你老娘叫婶子。” 薛香到了红顶屋门口放慢脚步,却并未听到屋里有动静,从门缝儿里也没看到屋里有人。 窗户倒是没有上插销,于是就翻身进去了。 进去拐了个弯儿就看见被扔在地上的狄绣,还一脸惨白地昏迷着。 金刀小弩拔出来了扔在桌子上,狄绣的伤口却只绕了一圈松散的绷带,血又汩汩地渗出来了。 薛香想了想还是决定给狄绣处理下伤口,万里晴要是回来的晚,这小狐狸就该流血流死了。 谁知道她之后会不会有很大用处,那块胎记可不会说谎。 简单处理完伤口的薛香还在想下一步该干点什么,就听到隔壁屋子里传来万里晴拉得尖锐的嗓音还有碎碗的声音,赶紧跑过去听墙根。 “我真是不懂,阿娘你既然自己医不好自己为什么不肯请别的郎中来看看。你不想活了吗,是我和阿爹不值得你留恋了吗,还是你根本就没有留恋过!” “里晴……我心里有数,这病不是郎中能医的……” 啪!又是一声碎茶壶的声音。 “你凭什么这么笃定!你试都不愿意试一下!”万里晴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崩溃,“从你生病,生什么病是什么症状在吃些什么药,你都不告诉我,那你至少、至少跟我说说你哪里疼…… “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没有扮演好你的女儿,你不想要我了……” 她逐渐感觉说不下去,伏到狄未青的腿上哽咽大哭,哭得天都要塌了。 狄未青在万里晴话里“扮演”的这个选词上愣住神,安抚她的手有些颤抖了起来。 孩子一天天长大,知道的越来越多,比她以为的多多了。 用手托起哭得冒鼻涕泡儿的万里晴的脸,“阿娘从来没有放弃自己,阿娘也想能活得尽量久,能一直陪着我的囡囡。”狄未青给她擦了擦脸。 万里晴哽咽着又把头埋到狄未青怀里,这话听得她十分满足。大半个月没有见到阿娘了,正是半点母爱就能把她融化了的时候。 狄未青自从病了,就把自己关了起来,连万桥也经常见不着,刚刚趁着送药的小仆人进出,万里晴强行破门才见上一面。 薛香抠着墙角的泥巴,心里琢磨:万里晴一个凡人,管一只狐狸叫阿娘,谁有问题?是我耳朵有问题吗? 这屋子里是不是茶夫人狄未青,不确定,那就想办法去跟万里晴确认一下。 万里晴抹了泪珠子关上门出来,扭头看到柴爻蹲在墙角草垛子里玩泥巴。 柴爻玩了十几年的当保镖游戏到现在都还没有腻,天天粘着万里晴。 万里晴脖子一梗:“柴爻!你又偷听什么,好奇心别那么强,小心我哪天晚上趁你睡觉做了你!” 薛香站起来把一朵马兰头花别到万里晴耳朵上:“没偷听没偷听,我摘花呢。” 薛香的手指碰到万里晴的耳朵边边,这陌生的、逾矩的举动带着静电,碰到她的耳朵就把她耳朵电红了。 万里晴心里一动,顿时后跳出一步,顺着耳廓连带到脖子也红了。 “干什么这么紧张,真没有主动偷听,你哭声捂着耳朵都听得到。怕你太伤心,特地摘朵花安慰你。” 平日里同柴爻虽说亲密,但他一张口就和大脑丢失了一样,断断不曾如此花言巧语过。 整得万里晴怪毛躁的,为了掩饰这种不一样的悸动,她一脚踹在柴爻的小腿肚子上:“放什么屁呢,你正常点,我害怕。” 薛香心里痛骂一句下脚真狠,顺口转移话题:“我帮你包扎了你屋子里的那位伤员,你不是出去打猎的吗,想吃狐狸肉了猎个狐狸?” 万里晴赶忙捂住了柴爻的嘴:“你少管我的事。” “我们俩谁跟谁呀,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薛香拿掉万里晴的手,看来这身体的主人平时跟万里晴关系不错,于是就跟她勾肩搭背上了。 万里晴有些诧异,转过去看着肩头柴爻那张脸,还是熟悉的模样,但又略显陌生。 等到薛香像个大爷一样坐在万里晴屋子里喝茶的时候,万里晴还没有完全缓过神,窝着头擦她的金刀小弩。 薛香拿着茶杯盖儿的手指了指还摆在地上的狄绣,说:“就这么扔着吗,抓她到底干嘛的?” 万里晴这才回了点神,开始忙着给狄绣仔细包扎。 “不把我当自己人。”薛香不死心地套话。 万里晴狠狠地把金刀小弩在桌子上扎了个眼,昂着头,语气里都带着劲:“抓她当然是因为她姓狄。” “那咋了?”薛香皱眉,套到一个已知信息。 两手轻轻拍在万里晴肩头,再把她的头扭过来看向自己:“好妹妹,你得敞开了说,我才能给你出谋划策,排忧解难。” 薛香的眼神看起来老诚恳了。 万里晴有些犹豫,她想说又说不出口,这种身份认知上的重创怎么能轻易说出口,但一直埋在心里又找不到情绪的宣泄口。 也许可以告诉柴爻,他们是一起长大的情分。 万里晴父亲万桥是个狼,母亲狄未青是个狐,遇了鬼了才能生出她这个没有半点妖血的人族。 从她逐渐能辨别种族之后她就想明白了自己是个来历不明的野种。 尽管枫南岭的人都心知肚明又缄口不提的样子,她还是在万桥和狄未青具是满眼慈爱怜悯的眼神中陷入了自我折磨。 没有一个小孩会希望父母每次都这么看着自己,就像在透过自己看另一个小孩。 但是万里晴要假装不知道,假装不在乎,假装是个在宠爱中长大的小纨绔。 上树下水,恶作剧不断,背地里翻遍了整个枫南岭,翻出个狄绣。 看着柴爻的眼睛,万里晴心里有点委屈泛了上来:“所有人都没有捅破,我当然也想不去理会狄绣这个存在的,她过她的我过我的,我们也不会有交集。” 万里晴趴到了桌子上:“可是阿娘病了。我不知道是心病不想治还是真的无能为力,但我知道不管是二者中的哪一个原因,只要抓到狄绣,她怎么着也能治好。” 她直起身子望向柴爻:“我好像快要失去阿娘了。” 治不好,铁定失去;治好了,可能就回不到过去了。 她将亲手把她们的血脉联系重新系上结。 她的眼睛里有一抔湖水,里面游着犹豫不决。 第4章 牢狱之友 万里晴陈述完,薛香心里就有个大概了,刚刚那屋子里头的八成就是茶夫人。 他现在就想去那屋里摸一圈,摸到药方最好,摸不到药方摸点别的什么能拿来做把柄也不错。 万里晴还巴巴地看着柴爻等他的开导和安慰,柴爻摁着她的后脑勺把她摁趴到桌子上,又换只手从额头抹下去,给她眼睛抹合上:“睡一觉就好了。” 万里晴:“……?” 睁开眼,柴爻已经飞快地带上门跑没影了。 也不知道茶夫人的屋顶是用的什么钢泥铁瓦,薛香抠了好久才抠出一只眼睛大小的偷窥孔,有一些红泥屑从孔洞里簌簌地落进了屋子里。 等他把睁着的那只眼睛对准小孔的时候,正好撞进了仰着头等着他的茶夫人的眼眶里。 茶夫人从右手袖子里飞出赤色的锦缎,卷着薛香的脖子就要把他拽下来。 薛香力气大,单手撑住房顶,单手攥住红锦,屋顶都陷下去一块了人还稳稳地半蹲跪着。 茶夫人眼见拉不下来人,左手又挥出一条黛色的锦缎,直往薛香的眼睛上打。 薛香反应也快,偏头躲了一击,但缎带的边儿划着颧骨剌了两寸的口子,汩出来的血豆子立马点染了黛色缎带。 他感觉脖子上的赤色缎带愈发收紧,这黛色的缎带又愈发难缠,遂撕了那片赤色带子,慌忙就要从屋顶往下跳。 见鬼,这屋里头的哪里像个病人。 正好万里晴趴了小片刻,感觉怪不对劲的,跨出门就撞见薛香在对面房顶上上蹿下跳:“柴爻!你是不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一嗓子吼得远处的三个卫兵纷纷提溜着棍棒往这里赶。 万里晴可管不了薛香了,她先冲去看看阿娘要紧。 那几个卫兵赶到,在地面上追逐着在这一排房顶上来回逃窜的薛香,吃了一脸灰,恼怒之下开始吹哨子摇人。 悠长又响亮的哨声把万里晴屋里一直昏迷的狄绣拉醒。她醒来一挺身,拉扯到了伤口,忙又无力地捂住。 四下打量了一圈发现并没有人看着她,于是挣扎着起身从窗口往外打探。 这时的薛香和卫兵正好绕到另一侧卡住了狄绣的视野盲区,狄绣心中疑惑:门外怎么也没个人? 又庆幸:没人正好。 她歪歪扭扭地扭出扎在桌上的金刀小弩,攥在手里,准备翻窗逃离。 拖着失血两大碗的躯体勉强翻过窗户,刚回头就看到远处被摇来的卫兵,狄绣以为是冲自己来的,“唰——”就把手里的小弩箭扔出去了。 小箭直直划过一个卫兵身侧,扎在他脚后跟的土地上。 卫兵震惊,本来是来抓房顶上那个捣蛋的,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枫南岭漫长的种田生活里鲜少有这样的动静。 一个二个都嚷嚷着抓刺客抓刺客,齐哄哄地赶去将狄绣一把逮捕。 屋顶上的薛香困在这副陌生的躯体里也施展不开法术,被三个卫兵爬上来包抄了。 带头的一个卫兵把右手的棍子挪到左手去,用腾出来的有力的右手直抽薛香的脑后勺:“叫你揭瓦叫你揭瓦!” 另外两个卫兵忙作势要拦:“柴卫,孩子贪玩、孩子贪玩!” 狄绣被架到万桥那里的时候已是虚得站不住脚,万桥刚看清她的脸,两个卫兵一松手她就支撑不住地趴下地。 万桥思索着这张有点熟悉的脸,一时又想不起哪里见过。 他踱步两圈,还在努力思考这是谁的脸,那个打孩子的卫兵拉着偷感很重的柴爻进来了。 “首领!你给治治吧!爻子今天中邪啦!” 万桥从思绪里回过神,看向一众来人。 柴爻正要张口,万桥抬手推了一下他的胸口,薛香就被从柴爻的身体里被推出去了。 柴爻本爻恢复意识的第一时间就爬到了柴卫的身上:“老爹老爹,我中邪了!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被推回本体的薛香转转眼珠子,看清了自己已经身处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牢房里。 四壁像纸一样单薄又能变形,却又有着不破的韧性。 他掐了个诀想穿出去,好似鬼打墙般又回到了原地。 随着一串脚步声,万桥和一个拖着狄绣的卫兵走到了薛香的笼子外。 他停在薛香面前,卫兵把狄绣塞到了薛香的隔壁一间,薛香这才发现他隔壁还有同样的小牢房,纯白色的墙壁屏蔽了他所有视觉上的判断。 张桥对这个亮相方式格外特殊的岭外人的格外警惕:“少侠何许人,何处来,来我枫南岭何事? “你若是来做客的,我奉你为上宾,但你若是来做贼的,怕是踏不出这四方牢了。”好生直白又带些许威慑的开场白。 此时此刻,薛香要说是来做客的,未免显得过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略作沉吟:“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是来做客的。” “哈哈,”张桥显然被逗笑了,“是我一直呆在岭内不懂你们外乡人的礼节了,做客竟得借我主人家的身体,害我以为少侠是来当家做主的。” 薛香一副大度模样,挥挥手:“欸~不知者无罪。我也不大知道你们这里的规矩,我也无罪,大人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放我出去,我们出去说话。” “那少侠想必也不知道,我枫南岭医术见长,待客之道第一条,无偿治疗客人的嘴硬毛病。 “这四方牢是岭内最清静的地方,正适合安排给你这样身患嘴疾的宾客疗养。等治好了自然就出来了。” 张桥不再听薛香胡扯辩驳,说完就直接消失了。 快到薛香都没有看清他是从哪里用什么法术出去的。 这里没有光源又好像到处都是光污染。如果不是脚踩着地手摸着墙,你甚至不知道这里是有边界的。 举目四望除了远处一坨睡在地上的狄绣穿着墨绿的衣裳有颜色,视线一挪到空白处就想闭上双眼,还是多看一会儿狄绣对眼睛比较好。 可是狄绣一动不动,看久了也累,薛香决定再掐个诀试试能不能出去。 掐来掐去,人却没出去。倒也不是毫无收获,他试出来了这四方牢真是四个格子的牢房,方才以为的鬼打墙就是从这间房穿到了那间房。 三间空房他传了个遍,但唯独狄绣待的那间,左右都传不过去。来来回回也就只能换三个角度看看狄绣。 狄绣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两个时辰?两天?也许两个月?反正她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只感觉到了白茫茫的一片里,旁边有个黑色的阴影在悉悉索索地动。 薛香趴在她隔壁的墙上,兴奋死了:“好牢友你可算醒了!快,快陪我说说话,我人已经麻啦。” “薛香?......四方牢?” “啊对对对,你最好再动一动,我的眼睛也快不行了。” 狄绣感觉自己没什么力气动,就在地上滚了一圈,有些压迫肩头的伤,但还能接受,也不算太费力。 又滚了几圈,一直滚到薛香的脚底,仰面朝天地问他:“我们被关多久了?” “三天吧,但堪比三年。” “凭你的本事,能被关三天?” “牢友,不是我想被关三天,是你们枫南岭的大牢属实蹊跷,但凡我能穿墙遁地逃走,我都不会多待。啊当然,主要也是看你受伤了,想留下来陪陪你。” 狄绣用力站起来,好奇地戳了戳两个人中间那层又薄又韧的纸壁:“真的好像张纸啊。” 然后她又眼角弯弯地笑起来,说道:“我知道四方牢的秘密,但你总得给我一个带你一起逃出去的理由。” 果然这小狐狸有大用处,没白救。 薛香精神为之一振,脑海里百转千回了一遍能用的理由。什么也认识这么久了,救过她的命什么的,不够真诚,哪有日后的利益来得实在。 算了,大丈夫能屈能伸,薛香哐当一声单膝跪地,抱拳在前:“义父!你是我义父!请受我一拜!日后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薛香的跳脱令狄绣嘴角抽搐,大脑里某根神经被挑动得突突乱弹。 她扶了扶自己的脑袋,稳住了自己的暴跳,弯腰到跟薛香视线齐平的高度,摊摊双手:“口说无凭。” 薛香也摊摊双手,愁容满面:“我没有办法给你立字据,这里不管变出什么没魂的东西来都会化灰,不然这三天里我保准捏十个蛐蛐儿轮流给我唱歌。” “那我怎么相信你……”狄绣成心要让他难受一下,摆出一副很是为难的样子。 薛香心一横,咬破了食指,挤出两滴活血,就着纸壁写了一行小字:薛香为狄绣马首是瞻。 写完立马心疼地把手指掐住止血,满脸正气:“牢在凭证在!” 狄绣说不上哪里不到位,也许是气氛没到位,她说:“这个有什么用,又带不走,过一会儿说不定还化灰了……” “不懂你们女人想要什么,我出去给你立字据,”薛香直摇头,“你快说这牢房怎么逃出去。” 狄绣回忆了一下,她那喝醉的老爹偶然跟她提起过,四方牢就是一个折纸空间,就像那个东南西北的折纸游戏一样。 他就说了这么多,并不十分好懂,到底什么原理,狄绣也只能靠在这里脑补。 薛香眼巴巴地看着狄绣,等待他的新义父赐他救赎。 “你不要急,我有点忘了,你让我想一下。”狄绣心虚得冒汗。那副手抠手,脚抠地的样子,薛香看了都着急。 “你想不起来我可要把这个擦了!”薛香抬手就把那行小字搓掉了半个草字头。 “别擦别擦,你等我一下!” 狄绣把她醒来之前,薛香走过的流程又重走了一遍。 薛香席地而坐,看着她三间牢房串一场,真是差把瓜子在手里。 狄绣在这几个空间里跳跃,像极了折纸游戏下的四根手指头,挤来挤去换位置。 狄绣有了一些灵感,但忧心忡忡又举棋不定,这个不确定的逃跑方法有点疼人。 她想着莫不是自己法术差劲,遂再度跟薛香确认了一遍他也穿不过来自己所在的这间牢房。 问完也不说话,像在打发时间似的,就在三个牢房里来回跳跃,越跳越没体力,越跳越沮丧。 “你不要自己一个人在那里想,告诉我点信息,我也可以一起想。”薛香有些看出了狄绣的焦虑。 第5章 岭间百态 听完这句话的狄绣略显愣神,在她的惯性思维里,她答应了带薛香逃出去,那么她就需要直接提供一条解决办法,全然忘记还有团队协商这条路径。 但其实眼下办法是有的,只是不知道以他们两个人的能力能不能突破出去。 四方牢的四个折纸空间在没有满员的情况下,任何瞬移也只是换了个房间。 那么,如果它满员了,第五个人就塞不进来,必定是脱离了这个大牢的存在。 可是所有的法术变幻出来的不具有生命力的物品并不能够填满一间空房,他们也只有两个人而已。 想要达到满员的目的,那就只能把自己拆分成两半甚至还有一个人是三瓣。 拆分本体——是个艰难而且痛苦的过程,搞不好事后都拼不回来。 狄绣踌躇着把目前的形势讲给薛香听,讲到后头已是泪眼婆娑:“薛香,我分不成四份,顶多两份。” 薛香叹了一口气,她还是不懂合作,竟想靠一己之力托举两个人,他说:“那就把我分成三份嘛。” 分割□□的痛苦类比于五马分尸的酷刑,让人感觉肢体在膨胀到快要破裂的折磨会一直啃食还存活的意识。 但忍受痛苦还不是最要紧的,为了不让分离出去的部分死去,也为了能拉回分离出去的部分,他们还要留一根筋脉或者血线牵引住分出去的每一块。 再加上四方牢的性质,他们甚至还需要把自己的法术和意识也分割,分离出来的□□不会懂得在几个房间里进行跳跃。 拆分的块数越多,本体留存的意识就越薄弱,收不回其他体块的风险就越大。 两个人坐在地上吸气吐气地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 “义父,你这个方法保真吗?” “……也许不保真,要不算了吧。” “也行,我们就住这吧。” “那、那再住两天看看?” 两个人齐齐躺下,各藏心事,都想了很久一句话没说。 狄绣脑子里回放了这么多年她在枫南岭的污人巷挨着打长大,又崩溃地知晓她是个被抛弃的小孩,以及看到那个顶替她的小孩活得意气风发,自己还在这里为了生存费尽心思。 想着想着眼泪又快忍不住掉出来了,连忙捂着头偏到一边去。 薛香就想了一件事,那就是药方。 既然要不择手段拿到药方,那有什么是豁不出去的,大不了缺条胳膊少根腿。 薛香坐起来,衣服铺展在地面上,像晕开的水墨。 看狄绣背对着他好像睡着了,薛香也没出声,起了个手势,开始作法切割自己的肉身。 腾空跃起的一瞬间,薛香想到尾巴也可以切出去,就算收不回来也影响不大,就先把尾巴化出来切了,疼出一脑门汗还要让尾巴跳跃到一间空牢房。 切了尾巴又想到可以切掉尽可能小的体块,比如手指,又咬牙切掉了小拇指。 十指连心,这次的痛感比尾巴更甚,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沁湿,但又感觉有股寒气从脚底窜上来。 两滴汗依次从发际顺着麦色的皮肤滚过眉骨,滚过颧骨,滚过紧绷着后槽牙的下颚,在下巴交汇后滴答落地。 “嗒——” 薛香将最后一块无名指切割出来留在了他所在的这间牢房,成功将本体跳跃出去了。 他漂浮在空中看向下面三个与他相连的手指尾巴和蜷在那里的狄绣。 等着吧,出去了准叫你还债,薛香心道。 挑起一根筋收回了他的无名指,那无名指接上的一瞬像弹簧绷回来似的麻人。 他正要收回小拇指的时候,意识到一个问题,怎么把狄绣像体块一样拽出四方牢呢?没有连接线啊。 思来想去,这小狐狸有用,颤颤地把连着小拇指的那根血线撅了,趁着这股劲飞快甩去系住了狄绣的手腕。 狄绣感觉有东西爬上了手臂,尚未来得及反应,人就像风筝般被牵引线拽了出去。 她惊呼着扑到了薛香怀里,惯性力使然带着薛香向后倾倒。 一片风声中两个人倒在一块泥泞的浅水坑里,狄绣好似听到了某种类似琴弦断裂的声音。 所幸狄绣并没有摔晕,她半爬起来摇了摇已经不省人事的薛香,没有半点转醒的迹象。 环顾四周心下一惊,怎么会掉在了枫南岭的污人巷。 这里她可太熟悉了,大概抵得上半个鼠仓,整个枫南岭最不健全的人全汇聚在这里。躺在这水沟里只会被人捡回去当奴隶,得赶紧带他走。 谁也别不信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背着人跑这活计,终究也是轮到了狄绣。 把薛香安置在一间破败的泥屋后院之后,狄绣想去前院偷点干净的水和食物。 鬼鬼祟祟蹑手蹑脚地翻了好久厨房就摸到了两根半蔫的胡萝卜,在水缸里打了半瓢水,正要摸回去,迎面撞上了一个邋里邋遢的醉汉。 来人一看到狄绣,顿时眼神里都泛起了精光:“好你个小狐狸崽子,叫我好找,原来就躲在老子眼皮子底下。你真是翅膀梆硬,没本事就别天天闹着要逃。逃?逃?出了这半亩地,饿不死你!” 说着要去抢狄绣手里的两根歪萝卜:“偷吃!你还敢偷吃!” 狄绣赶忙把萝卜揣怀里去,撇了水瓢,从这大汉的胳膊下钻出去就跑。 被一把拽住头发拖回来甩在地上:“赔钱的东西!跟你娘一个样!赚不了酒钱还要吃老子家的大米!”梆梆就是两脚踹上去。 “明天就把你卖了!”醉汉嘟囔着扯了一根头发捆住狄绣的脚腕,“别想跑,我告诉你,你现在就是上天了我都能给你扯下来。” 那根头发越变越长,醉汉把头发的另一头又扎回脑袋上,然后踉跄着走出门找酒去了。 狄绣擦掉脸上的泥污,已是见怪不怪地随手掐了个诀,那根头发就转系到了她怀里一根萝卜上。 站起来扑扑身上的土,翻箱倒柜又摸出来一个红薯,重新打了一瓢水去找薛香。 薛香还没有醒,狄绣就看着那一根萝卜一个番薯一瓢水坐在旁边等。 他睡得安静极了,跟他清醒时真是天上地下的对比。 狄绣想着他把自己从四方牢里带出来的好,就想着算了吧,先忘了他在鼠仓时冷眼旁观的坏。 等了许久百无聊赖又生了团火给薛香烤烤湿漉漉的衣服。 又等了一会儿连狄绣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探了一下薛香的鼻息顿时急了(结息草还在薛香身上),开始试图靠摇的唤醒他。 薛香感觉自己在睡觉又醒不过来,脑子里有两个自己正在打架,拳拳到肉地互相捶在脸上,听到了狄绣在悉悉索索地找东西,也听到了她在挨打,模糊中又感觉自己在一艘暴风雨里的小船上,摇摇晃晃都快把人摇晕船了。 他想找个地方吐一吐,船直接被摇掀了,他往旁边一倒,醒过来了。 狄绣哎呀了一声,着急了手劲大了点,把薛香推出去了。 看到薛香睁开了眼睛,又高兴地原地蹦跶起来,还好手上多用了点力气,不然哪能醒。 “我要吃肉。”薛香看着地上摆成一排的食物和水说。 他一点也不想吃萝卜,丢了一根尾巴一根小指还有两小片意识,正需要大补呢,谁要吃萝卜番薯。 “可是我没有钱,污人巷也没有什么野生的可食用肉。” “啊,我不管,我要吃肉。”薛香仰躺下来,不懂事地踢踢腿,然后又从袖子里露出他的左手在狄绣眼前晃了晃,“你看为了救你出四方牢,我手指都牺牲了。元气大伤,不吃肉怎么补回来。” 狄绣追逐着他乱甩的左手,残缺的模样不忍细看又忍不住多看两眼。 她心里一阵愧疚,是她说要带薛香出四方牢,结果还是对方给自己拽出来的。 再者,如果当时她也出了一份力,这根手指也能待在它原来的位置。 她不仅没有出力,还让薛香出了双倍的力,吃了双倍的痛,她刚刚还用力推了薛香。 薛香显摆了一下他付出的代价,让狄绣的亏欠感竖立起来像山一样高。 “那......蛇肉吃吗?”狄绣想不出她还能搞到什么肉类。 薛香嫌弃地皱起了眉头:“啧,没有别的的话,勉强能吃点吧。” 狄绣开始撸袖子撸裤腿。 薛香看她的架势,虚弱更添一分,问道:“该不会还得自己去抓吧?” “要的,”狄绣犹犹豫豫小片刻,还是开口,“你腿脚还好的吧,能走动不,要不然你也一起去吧,抓这个我不太拿手。” 她渴望的眼睛忽闪忽闪。 于是要吃肉的薛香只能跟在狄绣后面,两个人在污人巷的山洞沼泽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到处打野。 薛香杵着一根木叉,东戳一下西划一道:“你们这的蛇没有毒吧?” “……没毒!” “你可不要恩将仇报啊,保护好我。” 狄绣看到前面脚下咕嘟冒了个小泡,眼疾手快一手插下去摸索了一阵,神采飞扬地把那根长蛇举起来:“抓到了抓到了!” 可是这条蛇又滑又狡猾,咕蛹了一下就从狄绣手指缝里溜走了。 狄绣垂头丧气地看向薛香:“我真的不擅长抓这个。” 薛香火冒三丈,恨铁不成钢,眼疾手快拿手里的木叉刺下去挑上来,头上正挂着那条一扭一扭还在挣扎的猎物。 他举到狄绣眼前:“这是鳝鱼!鳝鱼!鱼!” “不是蛇吗,我都没吃过啊,什么味儿啊?”狄绣诚恳得简直不像说谎。 薛香一边耻笑狄绣傻傻分不清两个物种,一边张牙舞爪地开始了围猎黄鳝。 不多久就逮了十几条,装在网兜里打道回府,准备找个地方烤了。 两个小泥人拖了一路的泥脚印,沿着山壁走走停停,看看这里诡异又平静的墨黑色风景。 一回到人流区,狄绣就畏首畏尾地东张西望起来。 薛香环顾一圈,这才注意到原来污人巷的居民大多是些修行浅半妖,其中一部分甚至还产生了变异特征。 譬如那位四肢过于修长,为了减轻双脚的压力而手脚一起走路的男人,两步跨过一顶泥屋,把手指伸到路边摊上吃面的人碗里搅拌两下,为自己的恶作剧洋洋得意;又譬如那矮小伏地的蝎子精,滴溜着眼珠子用他不锋利但仍弯曲的蝎尾偷偷摸摸地勾路过人腰间的盘缠袋子;还有一个獐头鼠目一个鼠头獐目不知缘由地滚打成一团。 他们互相勾心斗角,抢风头占便宜,他们不想着去抵抗区域外的更高种族、更高的阶层,以获得更丰富的资源,却沉迷于在这里互相伤害。 墨色的背景下,乌泱泱的一片人。 第6章 祭神大会 人群中撞出来一个潦草的大汉,摇头晃脑地举着酒坛喝酒,斜眼撇到了狄绣和薛香这边,顿时大喝:“狄绣!” 薛香正歪着脖子看,手腕一紧,已经被狄绣拽着跑出十米开外了。 大汉也追着跑,屁股后面又跟着一位骂骂咧咧的酒家:“站住!怎么不给酒钱!” 本来就狭小的巷子里瞬时间好像多了一串奔跑的花生米。 薛香体格大,又是被狄绣拽着跑的,一会儿就磕个石墩子小推车什么的,给他磕麻了,反身一脚把小推车踢出去了。 可怜的独轮小推车带着一篓子的烂瓜烂果,各滚各的。 那大汉怒目暴起,单掌按下推车,顺势向上借力直接飞跃过这乱七八糟的一大摊,立在了薛香面前,酒劲未消地晃荡了小半圈。 二人眼对眼鼻子对鼻子,互相看了三秒,又互相问候了一句你谁啊,大汉便不愿再费口舌,用那只没拿着酒坛的右手抡圆了直往薛香脸上砸。 薛香握住那拳头,也给他回上一拳。 那大汉下意识用右手来挡,薛香这一拳正好砸碎了他举起来的酒坛。酒水炸开,哗啦啦撒了一地。 “我的酒我的酒!”大汉呜呜呜蹲下来试图在地上掬起这摊水,无奈早就渗进土里了。 薛香只听见喀喀喀几声筋骨弯曲膨胀的声响,大汉已经暴走成黑熊的本体形态。 巨大的体型撑开了路两边的土屋,也把薛香逼退了三尺。 狄绣早就跑远了,缩站在薛香前头老远一棵树后,扯着嗓子嘶吼:“薛香!别看了!快跑啊!” 薛香拔腿就跑,背后的黑熊哐哐追着砸脚印。 跑得过于快了,路过莽着头冲的狄绣的时候,又嫌弃地啧了一声,直接把她扛到了肩上继续跑。 狄绣惊呼了一下,反应过来了,同时脑袋也已经朝下了。 薛香扛着人还跑得不管不顾的,给狄绣颠得肠子都要吐出来。 “薛香!”狄绣卯足了劲,一拳头捶在薛香屁股上,“好晃,我要吐了!” 薛香就一边跑一边把人从肩上挪到怀里。 狄绣闻着薛香身上刚刚挖黄鳝的土腥味,心里感叹:不用自己跑路的感觉就是好。细究以往的跑路经历,要是添上这么个薛香牌人力车,得少吃多少苦头。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到背后已经没有了脚步声,薛香才停了下来。低头一看,狄绣已经睡得挂在了怀里。 他把人往草垛子里一扔,没扔醒,睡得更香了。只能自己去支火烤鳝鱼。 狄绣倒是会挑时候醒,鱼烤完了她起来了。 柴火鱼肉的香气勾着她的鼻子,她还要假装不经意,时而瞄两眼薛香手里的鱼:“好吃吗?” 不会真的不给她尝两口吧。 薛香啃得带劲,嘴巴忙得很还不忘挖苦她:“就你这家庭条件,吃不起大鱼大肉能理解,怎么会没吃过这个?” 狄绣这辈子吃得最好的时候,细数下来居然是在鼠仓的那几天。 她知道树皮树根的味道,知道带着泥的胡萝卜的味道,也知道雪花冰雹的味道,那些酸浆果烤玉米的味道也略知一二,但她没有见过不发芽的土豆、不长虫的稻米,见过污水里游着不能吃的毒鱼,没见过躲在污泥里的黄鳝,她以为污人巷里没有正常食物。 她瘦瘦小小的,能长得这么完整,没有变异,已经是尽了全力。 “那黑熊精是你什么人?”薛香问。 “我......我阿爹......”狄绣声音微弱,不愿承认。 薛香满脸疑惑:“你阿爹是个熊,你是个狐狸,你阿娘是个啥?噢,你阿娘是茶......” “我阿娘死了!”狄绣打断他。 狄绣阿娘确实也是个狐狸妖,也许是消失了也许是死了,就在三个月前。 她是一个温柔但弱小的白狐狸,会在同样挨打的情况下把狄绣掩在自己身下,饱吃拳脚,无力反抗。 要不是清楚狄绣手腕子上货真价实的茶叶形印记,薛香的思路差点就要被她绕进去。 心里琢磨着这大抵是她的养父母,便也不再多问,只随手递了一条鳝鱼给她:“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软,你又欠我一笔人情债哦。” 狄绣也饿了,接过来就啃了一大口,焦香的鱼皮带着紧致的鱼肉滚下肚子,又啃了一口。 她可不是什么口欲很重的人,在鼠仓跟着江中元吃香喝辣的几天,她都能很克制地不去贪嘴。 这一口鱼骨没好好剔,直接咽下去卡着嗓子了,狄绣面红耳赤地咳起来。 薛香手也不擦,伸过去一巴掌拍在狄绣的背上。 狄绣把鱼骨吐出来了,人也拍伏到了薛香的肩头,手劲大就是效率。 狄绣偷偷在他肩上抹鼻涕口水,抹完顺势幽幽地在薛香耳边说:“薛香,你带我离开枫南岭吧,不,我带你离开枫南岭。” 声音娇嫩,是小狐狸的魅惑术。 可惜了,薛香也修习过。 薛香在她背上揉了揉刚刚那一巴掌的位置,也幽幽道:“你怕死还是怕我死?” 狄绣琢磨了片刻:“我怕死。”阿娘拼了命地想要狄绣活着,那就不辜负她的遗愿。把薛香带出枫南岭,也算还他人情债。 薛香无声地笑笑:“你知道我为什么执意要进枫南岭的吧?总不能是进来观光的吧。世间人要进枫南岭都是相似的目的,我也一样。药方不得手我不会走的,你倒不如帮我找到药方,我连夜带你走。” 狄绣端正地坐起来:“我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从来没有听过有什么药方。” “哟,有进步,学会骗了。”薛香不信。 “骗你做什么。不知道你们岭外人哪里听来的药方一说,你现在去街上,挑年纪大的问,包你一问一个不知道。”狄绣笃定。 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外面的人想尽办法要进来求医问药,里面的人却说无医无药。 也是,若是人人都知道药方的存在,外面那群歪嘴斜眼的妖怪不得全都涌过去了。 狄绣想了想:“我们可以去祭神会问马婆婆,她是我们这里最年长的妖怪了。” 马婆婆只在祭神会的时候出现,其他时间也没有人知道她住在哪里。 薛香歪着脖子,人看着比刚醒那会儿精神多了,他的嘴也活过来了:“什么会?什么时候开?怎么参加?马婆婆知道药方?” 他像一个炮筒一样,突突突地发射问题。 算算时间,大会约莫就在三天之后有一次。至于如何参加,谁都可以参加,或者说,污人巷的谁都必须参加。 谁都有可能成为这场祭神会的祭品,也没有人知道祭品最后的去向是哪里。 年纪大一点还混迹在污人巷的妖怪会说,献祭是登向极乐的路,祭品是要去给神仙们做座下童子的。 这种无法验证又极具蛊惑性的话,狄绣从未信过。要不然她会在被选为祭品的时候想着逃离枫南岭? 虽然她跑了,但跑掉的祭品并不会从此被放过,她永远被书写在祭品的名单上。 还会有人代替她献祭,第一个代替她的祭品,就是她柔弱又可怜的阿娘。 第二个替代者是她阿爹,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阿爹这个祭品被献祭之后神奇地回到了污人巷。 阿爹被骂作失败的祭祀品,走哪儿都被指着脊梁骨批判。因为神生气了,上个月污人巷的变异人数增加了许多。 但是背地里整个污人巷的妖兽们又把这个奇迹翻来覆去地品评,都想找到其中的机巧能让自己也在被选为祭品之后发现前路并不美好的话,成为幸运的回归者。 如果要去祭神大会,狄绣光明正大地去参加,那这次大概都不需要选取新的替代品,她直接就会被抬上献祭台了。 她想,她应该悄悄地、掩人耳目地混迹到当天的人群里。 薛香只当狄绣要带他去询问关于药方的事情,已经开始谋划如何化形潜入了:“我变成一只三足蟾怎么样?会不会不够变态?变成八足蟾好了……” 他像一团砰砰啪啪的屁在那里不停地变换自己的形态,扭头一看,狄绣消失了。 薛香这个蜘蛛蟾搬弄着跟他尚且不熟的几只脚,走不了三步路前脚就开始跟后脚打架。 一只大头小苍蝇“扑啦啦”弹飞起来,甩着跟自己也不太熟的翅膀,晃荡着停在了薛香脸上,又脚滑往下跐溜了一段后,扑腾着往上停了停。 “我这个也认不出来吧?”苍蝇开口说话了。 “……” 第三天很快就到了。 污人巷的广场上挤满了歪七扭八的妖怪们。人群显然比往常更加兴奋,互相开着要去当神仙的玩笑。角落里还有一群精怪围着那只醉酒的黑熊嘀嘀咕咕。 薛香跟他的新脚处出了一点感情,平稳地载着眼皮上的苍蝇迈进了场子。 主持大会的就是年迈的马婆婆,她两颊的皱褶松松垮垮地和鬓毛一起垂到了地上。 “安静,安静……”她连喊了好几声,声音淹没在嘈嘈声里,一点没有人回应。 于是她杵了杵手里的拐杖,让自己站得稳一点,发出一道撕破环境音的嘶鸣。人群安静了些许。 “抽签、抽签……”老马喊完脑袋嗡嗡地泛着眩晕。 “马判官!”角落里有人叫了一声老马的外号,“我有疑问!”这人指着鬼迷日眼的黑熊问:“这次不接着选他吗?” 人群沉默了小片刻,然后就有三两个附和的:“对啊对啊,该继续把上个月的祭品献上去啊。” 接着,又有别的声音:“这次选他又失败了怎么办!上个月失败了,神给咱好果子吃了吗!” 两个想法阵营的人立刻辩得唾沫子起飞。 “安静、安静……”老马无力。 “你们这供的是哪个神?掌管药方的神?”薛香小声地问苍蝇。 第7章 两个祭品 什么掌管药方的神,祭品到底献给谁了,没有人说得清楚,也许只有挑选祭品的马婆婆知道,也许连马婆婆也不知道。 在上次狄绣的阿爹献祭失败之后,狄绣窝在腐叶堆里,透过沉沉的土和叶的味道,嗅到过空气里渗透进来的毒素。 一丝丝的,从狄绣的鼻子里吸进去,又从她的皮肤散出去了。 但那种危险的气味,日盛一日。 加上祭品的身份使她每年都要在这个时候心惊肉跳,于是便生出了逃离的想法。 激烈讨论的人群分不出哪一派高哪一派低,只有疲倦的老马喊叫得一声高来一声低。 无奈之下,马婆婆又敲了一下她的拐杖。木头拐杖碰到地面泛起一阵音波,像甩出了无数根皮筋,在叽叽呱呱的人群脚背上狠狠弹了一绷带。 大伙儿又陆陆续续地安静了下来。 薛香特地穿过重重人海钻到最前排去,被崩地最厉害,连狄绣都感觉到他筛糠一样抖了两抖,嘲笑地扇扇翅膀,又落在他的鼻子上,如果那个位置是鼻子的话。 马婆婆下了决定,她大声地宣布了这次将送去两个祭品。 一个是上个月的狄绣她阿爹,一个是新选的。这下总该万无一失了吧。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也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啊,又跳起来发表疑议。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能让他们满意的决定,除了自己的决定。 最终还是执行了马婆婆的意见,让人群商议这事拖到明年这个时候也不会有结果。 新的人选按照惯例是抽选出来的。 马婆婆的拐杖里会射出一道烟花,烟花散成无数粒,万千绿色颗粒加一颗红色颗粒,纷纷落在污人巷的每一个妖怪头顶,即使是逃避来到广场的人,也会分到一束。 薛香这张蟾蜍脸上做不出什么表情,但满心眼儿里写满了好奇,他本不是污人巷的人,这个抽选会不会有一份点到他头上。 他期待地搓搓两只前脚,看着马婆婆颇具仪式感地将那根拐杖高高举起,悬置空中。 那拐杖旋转震动着吐出一大个带着拖尾的球,飞到更高处炸开,每一根自由的烟火开始朝着自己的目标游窜。 众人全然不顾朝自己飞来的那根是什么颜色,只目光锁定那根显眼的红色飞向何处。 有莫名兴奋的已经开始提前营造气氛,喔喔喔地拍着嘴唇子怪叫。 ——很怪,落在了薛香的头顶。 大家把他团团围住。尽管这个妖怪谁也不认识,还是嘻嘻哈哈同他开玩笑:“兄弟,中奖啦!” 薛香神色自若,一点没有惊慌,甚至脑子里开始思考,这根红色烟花到底是点的自己,还是鼻头上的狄绣。 管他呢,把狄绣带上。一起跟着马婆婆走,跟她多交流交流,探讨探讨药方的事情。 狄绣可就急了,晦气,被逮住了这还怎么出枫南岭。 尘埃落定,狂欢的人群渐渐散去。 广场上只留下了狄绣的阿爹、假蟾蜍薛香、假苍蝇狄绣和主持活动过后劳累至极的、沧桑的老马。 狄绣打着圈圈,万一马婆婆要给祭品捆住手脚,放上盘子,端去哪个祭台前烧了可如何是好。 薛香可就太快乐了。这不是天时地利人和是什么?简直迫不及待要去挽着马婆婆的手,共话短长。 于是苍蝇狄绣擦着薛香的左眼球飞到右眼球。 薛香想伸手去扇一扇,又怕一巴掌给狄绣扇扁了。 马婆婆耷拉着眼皮,似睡不睡地像缠毛线一样,把散出去的烟花绕回一个球。 她顺便挑出那根红色的,圈到薛香主动伸过来的双手腕上。真是乖巧懂事的祭品,马婆婆忍不住抬眼皮多看了他一眼。 接着,又把红线拖远,圈住醉得不省人事的黑熊的一个脚腕。 “走吧。”马婆婆的眼皮垂得更低了。 薛香颠儿颠儿地凑到马婆婆身侧,拖得后面的黑熊都滑快了几步。 “婆婆,婆婆,您今年高寿?” 马婆婆悠悠地看向他,脑子不像在转动:“高……瘦……?” 薛香:“嗨,不重要,婆婆您看着就见多识广……” “食……广……?” “……” 薛香把两只眼珠子聚到中间,去看鼻头上的狄绣,杀气都要溢出来了:“绣绣!你介绍的这什么人!” 狄绣捧着他的大脸蛋:“你年纪大了你也这样,说不定你还淌口水。” 薛香:“婆——婆——,你——知——不——知——道——药——方——?” “药……方……!?”婆婆抬起眼皮,眼睛也瞪大了一瞬,“啊对对对……你就是药方……” “什么意思?什么叫我就是药方?”纳闷了,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薛香腹诽。 薛香还在盘问,马婆婆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不知是在认真回答还是在敷衍。 就这么聊了一路,薛香越聊越投入。 狄绣听着都打瞌睡。 话是在聊着,路也在走着,黑熊也在拖着。只是四周的风景却是越来越淡白。 说话的气氛也变得越来越冷,空气中只有他们这伙人的回音,薛香边说话边两只眼睛四处滴溜溜地转。 狄绣神经最是敏感,她一拍腿,坏了! ——四方牢! 马婆婆停下来,把薛香往里推:“进去吧,孩子。” 薛香扒拉着婆婆的胳膊肘子:“婆婆你先进。” “先……进……?” 狄绣绕着薛香耳朵嗡嗡嗡:“别进了别进了,四方牢!” 薛香打个激灵:“婆婆,我跟你好好聊天,你怎么害我?”手上拽得更紧了。 一个推一个拽,拉扯之间,后方醒神过来的黑熊突然晃荡着站起身,神叨叨大喊着冲呀,甩着厚重的躯体就扑过来,排山倒海般推着薛香就陷进了四方牢。 带出的人风,把狄绣扑飞。 狄绣眼见着二人先后进了四方牢,纸糊的墙壁恢复成一片白。急坏了,扑腾着翅膀也要飞进去,撞了一头包,被拦在外。 “薛香!薛香!”她喊出了一个蚊子最大的声量。 大到能让马婆婆都听到了。 马婆婆跟狄绣开始了一场抓苍蝇大战。 牢外在大战,牢里的薛香也想跟黑熊大战,无奈进了四方牢就被拆分到各自的牢房了。 真是自己挖井狄绣享福,自己的尾巴和小拇指还住在隔壁两间,能让她挤不进来。 黑熊,也就是狄绣的阿爹,应该叫他的名字,宋卓。大概是酒醒了,揉揉眼睛,又揉揉被拖蹭了一路的屁股。 “四方牢?” “是呀,托你的福。”薛香嗔怒。 “你别急,我有法子出去。” “我也有法子。”薛香心痛。 “哦?你也知道?” “阿爹,你出点力吧,我身上有伤。我已经帮你排好了另外两间了,你只需要出一丁点力。” “叽里咕噜的说什么呢?”宋卓大吼。 “不想捞我你就直说!”薛香也大吼。 “哪里来的野狐狸,敢冲爷爷大喊大叫!”宋卓走到墙边,对薛香吹鼻子瞪眼。 “什么野狐狸!我是你闺女的救命恩人!”薛香也走到墙边,拉高嗓音,不甘示弱。 “我说那妮子怎么心野了,你拐的是吧!还敢跟我叫嚣!你给爷爷等着,出去打!” “哼,谁要跟你出去打,我要住牢里。” “你来你来,你把脸凑过来,我现在就揍你。” 薛香肯定没吃过讨嫌的苦,他扭扭屁股和腰,得意洋洋:“打不着打不着。” “那你死牢里吧,爷爷出去纸都不让狄绣给你烧!” 说完,宋卓就像个瞎子一样在眼前的墙上摸索着走到墙角撅起屁股,爪子一阵乱刨。 “有了!”他兴奋地低吼出声,然后把自己变成小小一只老鼠,吱吱呀呀地掀起一小块墙皮,脑袋钻出去,身子钻出去,屁股钻出去,最后甩甩尾巴,消失不见了。 什么?这是什么法子?薛香有样学样,摸到墙角在地上墙上到处抠。 还真给他在这边牢房差不多的位置也摸到一处小小的折痕。 早知如此!薛香的心愈发痛了,他看了看隔壁间还歪在地上像在探头探脑的尾巴,能把意识传达给它吗。 能,尾巴滚到了这个墙角,但是它的力量太微弱了,变不了老鼠。 怪只怪薛香是个大尾巴狐狸,那节手指就不一样了,凭大小实力,直接就遵照指示成功翻出去了。 薛香大喜,感恩宋卓,这辈子还能再拥有健全的手指。迫不及待将自己也变成个老鼠,沾沾自喜地掀起墙纸混出去。 刚一出四方牢,就发现自己脑袋朝下,直至往下坠,又连忙像猫咪一样翻身落地,不然在地上痴痴等待的手指可有得被压了。 薛香心疼地捡起心爱的手指头,嵌回自己身上,心满意足,就是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收回尾巴。 狄绣呢?马婆婆呢?这个老太太太不靠谱,要不不问她了,找个出污人巷的路,直接去跟茶夫人好言好语求个药方。 薛香心想着就要走,却只听一声惊呼,前方两步路的地方,狄绣拽着马婆婆,也从高空直直坠落。 砰砰两声结结实实,听着就痛,薛香闭眼。 狄绣也没想到马婆婆一把年纪了,精神头来了身手也算矫健,居然捏到了狄绣这只小苍蝇。 趁马婆婆捏在手里正要端详,她恢复了原型吓她一下,又用上了拿手的逃跑技能。 谁知道马婆婆的一只手勾在狄绣的腰带上,薛香掉下去的时候,拖着马婆婆另一只手上还没来得及解开红绳的拐杖,一起把两个人勾下来了。 还是宋卓有经验,他那头早就切断了。 第8章 全完蛋啦 马婆婆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这把老骨头没有摔散架属实是道行深。 她微抬眼皮看看拐杖,顺着拐杖上的红线看看薛香,神色逐渐崩坏:“完了……完了……又完了……” 她没完没了地囔囔着完了,又老泪纵横地举高双手拍到大腿上。哭着拍着又夹杂着“老身无能”之类的愧疚话语,慢慢融化成一滩水,渗进大地,消失殆尽。 “她去哪儿了?”薛香一手拉扶狄绣一边问道。 “不知道啊,”狄绣掸掉他的手,说,“你不要装蟾蜍了,这套外观看着生理不适。”还是有对比才能体会从前那张脸蛋、那身板、那体量有多帅气。 薛香“噗”一声变回去:“嘿嘿,你也为这样的我着迷吧。”转念一想,这不是嘻嘻哈哈的时候,“不对啊,马婆婆没了,我到哪儿找药方去?” 狄绣摊手耸肩:“你可以等下个月。” 薛香捂脸:“我自己去找茶夫人。”语气里尽是狄绣无用的失望。 “好嘛,我跟你一起去嘛。” 薛香岔开指缝,下面俨然藏着奸计得逞的笑颜。 狄绣眼尖,注意到了他收复回来的小拇指。打心眼里替他喜悦,跳起来捧着他的手手心手背地来回翻看。 薛香让她看了一会儿就把那只手收回去了,换了只手指着她说:“债不算还清了哦,这是我自己找回来的,你说好的一起去找茶夫人可不能赖账。” 狄绣抬头看天,就当没听到。 “你不去我就给你绑过去,我可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我法术又不高,去了不是给你添乱嘛。而且你也看到了,万里晴正逮我呢。” “我有战术的,我们分头行动,我明你暗。”薛香想了一下,“嗯,你明我暗也行。” 胡扯,真正的战术是随机应变。 “走,回去睡一觉,明天就出发。”薛香拉着狄绣走,又退到她身后,“你带路。” 两个人拉拉扯扯地又回到污人巷的人流区。隔老远就听到前方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吵得人声沸腾。 狄绣和薛香也混迹到人堆里去,竖着耳朵听八卦。 ——“我当时就说选宋卓肯定又要失败,你们非是不听!” ——“你说了个屁,根本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别搁这马后炮了。” ——“现在是怎么办!” ——“不还有个备用的嘛,你慌什么。” ——“谁知道那小子献祭成了没!有没有人去找马判官问问情况!” ——“哪个知道那老婆子在哪嘛,有本事你去。” ——“……” 宋卓大摇大摆地走回来,还到处晃悠,污人巷长了眼睛的可都瞧见了。这下可把这窝人炸了个底儿透,慌里慌张聚在一起,就知道吵。 薛香凑到狄绣耳朵边上,拿手掩着嘴巴问她:“祭品跑了会怎么样?”声量轻轻,但是那个“跑”字还是吐出一捧气,刮在狄绣的耳廓上。 痒得狄绣连忙去捂耳朵。 “怎么?不爱听我说话?” 狄绣瞪他:“不爱听。” “我认真问的!” 狄绣回忆了一下记忆里的味道:“空气里会被神下毒,就跟你进枫南岭时外头那圈水杉林里的瘴气一样。” 薛香听完,心里大喊我来时吸了那么多毒气吗!哦我有结息草,那没事了,根本没怎么吸气。 “这个神也挺小气的,符合我的固有印象。”薛香冷笑一声。 “你还认识几个神呢?” “那可不,我还给神算命,神都得尊称我一声大仙。” “吹牛皮。” 这两个人插科打诨,那边的人群已经吵到开始干架了,好一阵鸡飞狗跳,停不下来。 宋卓又不知道从哪个狗窝里睡醒了爬出来,顶着一身的草屑摇摇晃晃到众人面前:“哟,什么大日子,都在呢?” ——“日了狗!都怪他!” 人群里有人这么吼叫着朝宋卓冲过去,引得人人奋起攻之。一时间宋卓被团团围住,拳头和脚纷纷落下来。 宋卓哪里是面团捏的,仗着体格大,反击起来以一挡百。 薛香把狄绣护在胳膊下面:“太残暴了。” 狄绣还踮着脚探头去看呢,薛香又问了:“你爹被打,你怎么还看热闹呢。” “他打我的时候也很热闹。” 真是差劲的家庭关系。 “不看了。”狄绣摘掉薛香的胳膊,扭头就走。 身后的宋卓一个劲拳挥在一个跛脚鹿的肚子上。 那鹿精肚皮凹陷,身体也弯成一张弓,飞出去两三米远,倒在地上还想要爬起来继续战斗。 却听到骨骼里一阵咔哒咔哒响,钻心的痛感顺着脚直达五脏六腑。 他长鸣一声,极力撑开四肢和背,试图缓解疼痛。撑着撑着那四肢就生出了自己的想法,又是几声咔哒,手脚一个接一个,弯折成之字,这下是再也撑不开了。 “宋卓!你真不是个东西啊!”人群看着鹿精好一阵挣扎,也不说搭把手,揍宋卓倒是更来劲了。 一个小小的臭鼬精反应最快,挨打的是肚子,折断的怎么还能是手脚,难道、莫非…… “是神罚!是神罚!”他跳起来,顺着不知道谁的身子爬上去,踩在每个人的肩膀和头上散播这个猜测。 “是神罚!是神罚!”一万张嘴开始叫嚷。 是神罚!是神罚!被洗脑了的人群声音过大,把狄绣和薛香都吸引得掉转过头。整片空地上人像着魔了一般挥舞手脚,互相推搡。 两人扭头看向对方,静默两秒。这是令薛香疑惑的大场面,而狄绣在疑惑薛香在疑惑什么。 沉默的两秒中里,人群脚底爬出一个宋卓。他趁人不注意,直接开溜,爬了几米,爬到了薛香和狄绣的脚底。沉默的两人又沉默着低头看宋卓。 宋卓仰着头看薛香,眼熟。扭过头看狄绣,长本事了,左脚一个□□精右脚一个狐狸精,口味也很跳跃。 既然是女婿之一,那就不用客气了,虽然本来也没想客气:“你们两个,不扶老子起来吗?” 狄绣薛香头也不回地走。 找到一处干燥一点的草窝,准备对付一晚上。 薛香胡乱铺铺草,挑出一条咬着草根躺下来跟狄绣说话:“难怪你说要带我离开枫南岭哦,对恩人还算有良心。那我们明天速战速决,拿到药方就跑。” 狄绣还在把草堆里的石头土块往外挑,根本没仔细听薛香叽叽咕咕说什么,他本来话就多。 挑了一会儿也只管问自己的问题:“你和元元姐千方百计地找药方做什么,是要救谁?” “救……救阿姐。”薛香眼神光暗淡下去。 “救阿姐?元元姐有什么隐疾?她看着挺健康的呀。” 薛香仰躺着蠕动起来,把脑袋蠕动到狄绣俯倾的上半身下面。 他像拔掉了脑子里那根掌管智慧的筋,突然毫无缘由地变得十分开心,伸出两只手倒捧着狄绣的脸蛋扭来扭去:“当然是救世界上最好的阿姐啦。” 狄绣用两个小腕在中间微微一用力,拨开了他的胡闹,两只手撑在薛香的两侧,直直地俯视他:“不要打断我铺床。” 薛香弹开她一支手臂,麻溜地滚回他的半场:“这也能称之为床?” “就叫就叫,”狄绣拍拍已经被她剃干净的草堆,终于躺下来,“这是我临时的床。” “好吧,那是你的床,我要睡觉了。还有,绣绣的眼睛真可爱,明天要帮我努力拿药方。” 便再无话,两人直睡到天蒙蒙亮。 却也不是自然醒,是被外头的动静吵醒的。 周围空气烤人,不远处一颗枯了几百年的枣树重新焕发了活力,舞着全身的火苗子,烧得轰轰烈烈,大有将火势蔓延过来,邀请狄绣的新床共舞的架势。 薛香赶紧把狄绣拎起来跑。 一片狼藉,窗户更破了,土墙倒塌了,酒商自己养的鸡就剩几根鸡毛躺在污泥潭里。 只能说污人巷可以改名叫疯人巷了,人人好似染上疯疾,看到能值两个铜板的就抢过来,塞进自己的包裹里。 豹精胳肢窝里夹着他刚会跑的儿子,行色匆匆,成片的人群向岭外方向奔走。 “他们不要命了吗?没有人能走出枫南岭的。”狄绣隐忧,想拦一个要出岭的妖怪被甩开了。 “那瘴气有那么厉害吗?你不是走出去了吗?” “我、我、我那是、我的血能解毒!” 薛香多敏锐呀,他赶忙捂住她的嘴。有这种无敌的血液存在,被人知晓了,还活不活了。 “得拦住他们。”狄绣在薛香的手下面说话。 “这怎么拦,别管他们了,他们自己要出去送死的。” 狄绣觉得薛香说的对,水杉林瘴气是何种厉害在污人巷本就是个公知信息,千百年来他们蜗居在这里,有一大部分原因就是根本出不去。 旁边一个小泥屋边,佝偻着的猪阿婆也在阻拦她的儿子:“乖乖,你跟着瞎起什么哄,出去就是个死,待在巷里还能混一条命,你糊涂!” 猪小孩:“阿娘你懂什么!屈辱!在这里吃上神罚,不鬼不怪地活着还不如死了!万一我闯出水杉林了呢!要不是阿娘你怕死,我就带着你一起跑了。” 岭里大半要冲出去的,大概就是这样自尊心上了头,喊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口号,喊得群众情绪激昂,带着为数不多的金银细软就是不带上脑子地开冲。 “话说,这种情况,你们岭主不管吗?”薛香问。 “污人巷无人管制很久了。”狄绣答。只有一个马婆婆,还只在每个月祭神会的时候出现一下,主持一下大会,算管制吗? 但是这次,管事的马婆婆还真在大会之外来了。 第9章 向神忏悔 整个污人巷的外圈飞快地圈出了一条水线,起点和终点交汇的一瞬间,一道水墙平地而起,直冲上天。 马婆婆不见人影,但沉闷沙哑的嗓音透过厚重的土地传入耳朵:“都不准走!” 豹精一头撞在那道水墙上,连带着他儿子一起弹回了十米开外。 猪小孩:“马司娘!你什么意思!多管闲事是不是!” 马婆婆不语。空中降下一只水形巨手,提起猪小孩,再将他包裹升回高处,升到肉眼不可见。 猪阿娘可就急了:“老马,你做什么!你疯了吗!” 巨手再次落下将猪阿娘吞噬。嚷嚷着要出去的小怪们顿时噤声。 豹精可不轻易服人:“一道水墙吓唬谁呢,你当我这么多年在污人巷是吃干饭的吗!”说罢便要掐个诀穿过那道水幕。 巨手更快一筹,又裹走了豹精,留个豹儿子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老身尚可一战。还有谁要出去吗?” 群众嘀嘀咕咕。仍有忿忿不平者某某,也只敢小声谴责:“马判官,你未免欺人太——”话没说完,已被裹走。 这下是真的无人吭声了。污人巷除了几处正烧得噼啪作响,难得这么安静。 “啊——”刚刚被抓走的某某的尖叫声打破诡异的沉默。他被水手带走后没两秒,只觉得在被往什么地方扔,又没进得去,撞在一堵绵软的墙上,便往下坠。 “啪!”他重重地摔在地上。 马婆婆看了,顿时又歇斯底里了起来:“啊——夫人!”她的声音从地下顺着水墙直冲天际,“夫人!我装满了我装满了!求您再给一次机会吧!” 声音在整个柱形空间荡气回肠地飘荡。 薛香捕捉到了“夫人”两个字:“哈!马婆婆果然有线索!” 狄绣死死地拽住薛香的衣角:“薛香,我们跑吧,我感觉再不出去,我们也得交代在这枫南岭。” 薛香已然上头:“早知道不出四方牢了,原来是献祭给茶夫人的。” “薛香!”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四方牢里的人置换出来?”薛香眼睛都开始冒蓝光了。 天空突然开始下小雨,淅淅沥沥浇在火情处,火势趋于消灭。 “薛香,薛香,你听我说话!”狄绣仰着头看他,语气愈发像在祈求,“我们先出去,药方的事回头再想办法吧。” 小雨转中,熄灭的火吐出最后一口烟气,雨水滴答得狄绣不再能仰着头,她的心情和她低下的头一样沮丧。 想一个人跑,管他什么薛香薛臭的。 她甩开薛香的衣角。 薛香在她指尖也要离开的一瞬间捞住她的手,捂在两只手之间:“绣绣!我知道你有能力接近茶夫人,还不必兵戈相向。” ——你倒不如帮我找到药方,我连夜带你走。 真是猪啊,没有狄绣,你根本走不出去。 算了,反正待在瘴气里我又不会死,最后给你一次面子,狄绣琢磨半天还是妥协了。 我真是心软的神,她还在心里给自己封了个封号。 “马婆婆!”狄绣清亮的嗓音在这个灰暗的空间显得格格不入。 她这辈子可没这么众目睽睽地干过什么事,紧张得声音和身子一块儿抖。 她想快一些把话说完,因为紧张空气都变得稀薄,因为紧张,时间都走慢了许多。 “几个月之前,有个遗漏的祭品,是我。”又顿了顿,拍拍薛香,“这个,是这次的祭品。” 薛香觉得那小手拍在自己胳膊上虚虚实实的。听闻此言,配合地一个响屁变成那张蟾皮又一个响屁变回原样。 那只巨大的手带着情绪,裹挟着污人巷浑浊的空气,一把将两个人包起来。 狄绣压低声线,用小狐狸专有的纯情的嗓音,对那只手魅惑吟唱:“去呀,去当着茶夫人的面,亲手献上祭品。” 巨手升空再升空,两人能感觉到一番不知天地在何处的翻滚。 风声雨声俱在耳边,狄绣一想到要直面茶夫人,心情比起刚刚更是紧张,一伸手揽住了薛香的腰,把他勒得死死的。 薛香以为她是冷的呢,爽快地回抱了她。 抱上去又觉得此举不妥,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除了鼠仓的元元姐李干那一干人,他什么时候管过别人的死活。 正欲松开,狄绣的一阵死勒,害他又想这小狐狸怕是真的冷,便将她也拢得更紧。 短暂的颠簸之后,马婆婆将两个人放下来。 眼前正是茶夫人那间红顶屋子,她把两只狐狸系在门前那棵树上,整理整理癫狂的着装,敲响了紧闭的大门。 大门开了一条缝,马婆婆忐忑,又迫不及待地闪身进去了。 绕过两扇碧青雕花暗纹屏风,贵妃榻上侧卧着的茶夫人一脸病态,皱着眉咳嗽了两声,看见佝着身子进来伏在地上的马司娘,神色稍显不悦。 马司娘五体投地:“夫人……” “司娘,你也不是什么鲁莽冲动的人,这次行事怎会如此不计后果。” “夫人……我错了,我只是、我只是有些急了,都跑出去了,这枫南岭岂不完了!您知道的,我这是为了、为了所有人……” “算了,事已至此,就这样吧,没说怨你,你回去吧。”茶夫人提起滑落的小毛毯往腰间压了压。 “不!不!夫人,求您,您这个月施一次法吧,您看,污人巷已经乱成一团了,瘴气一直存在只会赶走更多的人。” 茶夫人叹了一口气道:“司娘,你看到了,我现在也是力不从心。” “夫人、夫人,您不用挪动,我把祭品带过来了,您只要略施小法,整个枫南岭就能得您庇佑,您一向爱护民众的。” 说着,一抽手,门外系在树上的绳结滑溜到手上,收紧绳子,那俩捆在一起正商议策略的呆瓜就撞着门,又一人撞歪一个屏风,被提溜进来了。 狄绣此生第一次与她亲生的阿娘碰面。每看一眼榻上的妇人,她的胸口就要剧烈起伏一个来回。 她生得小巧玲珑,狄绣真是遗传到了同样的体型,薛香抱着跑半天都没说过一个重字。 薛香也跟见着了亲娘一样激动:“茶——” 电光火石之间,茶夫人袖子里抽出又是一条缎带,圈住了薛香的脖子:“你是那天屋顶上的人。” 薛香也不掩饰,都是千年的狐狸,装也没有用:“没错,是我!那夫人你肯定也能闻到我岭外人的气味,我就实话实说了,我是来求药的。” 脖子上的缎带收了回去:“能进来也是本事,以后就是岭内人了。” “那岭内人能求药方吗?” 茶夫人笑笑:“你都出不去了,还要什么药方?治你自己吗?我看不是,要治自己喊的就是求医了。” 薛香:“能不能出去另说,我总得先解决能不能求到这个问题。” 茶夫人摇摇头:“给不了。” “真不给?” “给不了。” “真不给?” 旁边的马司娘听得一愣一愣的,一巴掌拍在薛香后脑勺上:“跟谁讨价还价呢!” 狄绣一句话都还没插得上,酝酿了半天的感情已经被搅得支离破碎,一双眼眶里汪汪的泪水硬生生憋了回去。 马婆婆这一巴掌拍得正中她下怀,要不是还被捆着,高低也补一巴掌。 茶夫人无奈:“本就是无用的药方,给你了也是用不了。” “怎么用不了,你拿来,我看看。”薛香胡搅蛮缠天下第一。 马婆婆却是早已不耐烦:“夫人,这小子实在啰嗦,正好施法做了吧,您清静!” “不给我先做了她。”薛香挣脱了束缚两人的绳索,一手掐上狄绣的脖子,一手把狄绣右胳膊举起来,露出那块斑驳的茶叶形胎记。 一时间,屋子里除了薛香三个人俱是瞳孔震动。 马婆婆满脸吃到大瓜了的表情,哆哆嗦嗦来了一句:“老身还有点家务事没处理,明日再来叨扰夫人。”就溜走了。 知道太多,万一下个月就献祭她自己。 狄绣瞪大了眼睛,看了看薛香:畜牲! 转过去看了看茶夫人:你也畜牲! 茶夫人惊得已从榻上坐了起来,毛毯滑落地板也浑然不觉,嗓子里如同卡了痰一般:“你是、你是狄绣?” 狄绣不语,双眼里生出怒气,直视茶夫人苍白面色,恨不能给她脸上瞪出两个窟窿。 什么紧张、胆怯、犹豫、纠结……之前在心中不断转换的万千种情绪,在此刻,唯有怨恨占据上风。 茶夫人跌跌撞撞扑下贵妃榻,颤抖着抚向狄绣的脸,被她侧过去抚空。 “狄绣!狄绣!”她喃喃了两遍名字,然后又惊慌地想起了什么,“又果呢?你娘呢?你娘在哪里?” ——曾经,狄又果满是心疼地将襁褓中的狄绣抱在怀里,对泪流满面的狄未青说:“如果,你有生之年再次见到了狄绣,那一定是我已不在。” 只听狄绣轻哼一声,语气冷漠道:“上上个月,她被选中,献祭给你了。” 茶夫人听罢,那双手抖得更厉害了,心中郁结的惆怅和焦虑几乎要带着血呕出来。 她失去了支撑自己的力量,伏到了狄绣的身上,两行留不住的泪顷刻就滚了下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狄绣站在那里不做任何表情,依旧木得宛如一根桩子。 薛香心里窃喜这下拿捏住了茶夫人,药方有戏。 转过头,狄绣那双好看的眼睛,没有半分平日里的精光,黑瞳都更暗两分,空洞得可怕。 她不看茶夫人也不看薛香,发呆似的只盯着一片虚无,那模样竟叫他生出一丝丝难以捕捉的后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向神忏悔 第10章 是我错了 薛香偏要在别人正哭得梨花带雨的时候打断她,他可能天生难与人共情:“夫人你先别哭,药方的事我们还没有聊完呢。” 狄未青一边喘着大气一边抽出缎子拎起薛香甩出七八米远,那两个歪脖子的屏风挨个被撞倒。 “聒噪!” “跟你好好说话呢怎么能叫聒噪,真动起手来你就会觉得还是有商有量的好。”薛香半伏在地,有样学样,也抽个身上的带子,卷在狄绣腰间,把她从茶夫人身侧拉到自己身侧。 狄绣正恼火呢,这两人都不想给好脸色,打起来正好。往薛香身后挪了挪,推搡着他的肩膀:“打嘛,动手嘛,还等什么啊,打嘛。” 薛香心想,我刚刚调起得那么高,狠话放得那么拽,你现在把气氛全搅没啦。 给狄绣使眼色,小声道:“战术!战术!” 狄绣:“什么战术?战术不是掐着我的脖子威胁这个女人吗——”说话间,狄绣右手已捏诀画出一把小匕首,似箭一般刺向狄未青。 狄未青却是一动不动。她像是有足够的信心这把匕首不会刺穿她的胸膛。 几米远的突进距离,狄绣没有一丁点的犹豫。激动的心脏喷薄了三四回、幽怨的烛火跳动了一下、飘散的思绪尚来不及飘出脑袋,薛香先打飞了匕首。 “你把她弄死,我药方咋整?” “她死了,你就给元元姐喝我的血嘛,反正你们也下得去手。”狄绣撇头。 “好像也不是不行,但是你的血没有口碑啊,没用怎么办?” 狄未青拿缎子甩了薛香一巴掌:“我们茶氏的血脉没有不行的。” 狄绣冲着狄未青:“谁是你们茶氏的?” 薛香捂着脸颊:“你怎么不是了,你不是难道我是?” 三个人人均两把刀,左捅一刀右捅一刀。 薛香这一刀捅在狄绣的大动脉。她把右臂高高举起,袖子往下捋,胎记完全露出来。 “是!或许我曾经是!”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高亢,“但是,从她把我扔了的那一刻起,她就把我从茶氏除名了;从我无数次想把这个胎记划掉的时候起,我也不会再归属于茶氏!” ——难怪这胎记上纵横数道疤痕。 在无人知晓的污人巷角落里,狄绣多少次生生割开自己的皮肤已经数不清了。她还要用小碗接着流淌下来的血液,偷偷地加进狄又果的饮食里,让她恶化的病体得到疗愈,再次恶化又再次疗愈。有时候甚至不自觉地问自己是否阿娘过于痛苦,还不如让她早点走了吧。 这伤痕累累的小臂,上面每一道都是两个人的挣扎。 此情此境,把狄未青又说得泪眼汪汪,不让狄绣留在自己手里继承茶氏的命运,这一步到底是走对了还是走错了,她也算不清。但即使是错了,也不想走回头路。 狄未青提起她的缎带,擦完眼泪擦鼻涕:“狄绣,我也不辩驳什么,但我希望你能离开枫南岭。” “你这般不愿我在你面前出现吗,影响你现在所拥有的美满安逸了吗?”狄绣问。她能察觉到岭内气息的不对劲,茶夫人必然也能知晓,狄绣甚至能隐约察觉到茶夫人是在劝她保命,但出口的话语仍然长满了刺。最能相亲的人也是最能语出伤人的人。 “是,你知道的,我现在有一个伶俐可爱的女儿,她最体贴我,我还要你做什么。”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夫人你把药方给我,我扛着她出岭。”薛香不适时的冒头,又让他当上了气氛破坏王。 狄未青上下打量着薛香,此人身长六尺三寸,剑眉星目,体魄尚可、着装不太可,功夫尚可、为人不太可,听他的把狄绣交给他带走,不可。 她摇了摇头,皱了皱眉,抿了抿嘴:“你?” 薛香点了点头,拍了拍胸,咧了咧嘴:“嗯!” 狄未青嘁他:“不可信。” “别光明正大地讨论如何摆布我。”狄绣的叛逆在今日破土而出,有势如破竹之态。她负气,欲要离开这里,这间屋子简直要盛不下她的情绪。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把手插进薛香的腰带间,拖走他:“留在这里吃晚饭吗?” 薛香看向茶夫人,脸上期待满满:“可以吗?” “好啊,”狄未青将缎带晾在左臂上,另一只手牵扯着一寸一寸向右划,“吃这个。” 薛香泄了气地让狄绣拽走了,他不爱吃这个。 出了门狄绣就把薛香松开了,薛香在背后叫她也不愿搭理。她仍然没有想明白,在薛香的战术里,她是不是只有利用两个字的价值。 薛香叫得急了,一把捞到狄绣的手腕。五根手指的指腹摩挲到了她的疤,他顿时替狄绣委屈起来,也觉得自己委屈死了。 “是我错了。”他说。 “是我错了。”前方不远处,柴爻对万里晴也这么说。 枫南岭的风是细细的风,刚好够扬起片片蒲公英。两个不同性格的少女停下来,穿过白色的绒絮定定地看着对方。 只有柴爻出门没带眼睛,一头撞在万里晴后背。“我错了。”他再加一遍道歉。 两个女孩子的眼神对阵中,狄绣先低下了头。她往前斜了个角度继续走,在万里晴左边两个身位与她擦肩。 “咔哒”。 万里晴的金刀小弩架在了狄绣背后。 “站住。”她高傲地喝止狄绣。 “什么?谁?这谁啊?”柴爻被像浇了油的蚂蚁,抓耳挠腮。 万里晴闲着的脚一抬就是踢在他腿肚子上:“你是不是有失忆症?” “我认识?”柴爻身陷头脑风暴。 “你为什么从阿娘屋子里出来的?”万里晴继续问狄绣。 “被抓来的,又说抓错了,给我们放了。”狄绣扯谎有些生疏。 “不是,我们主动找上门来的,来认亲的。”薛香插嘴道。他这样的说辞存了心的要挑衅万里晴,万里晴对狄绣是哪种敌意他是清楚的,也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就想给狄绣争口气,也许是那股委屈劲还没过。 “你是那个千方百计想进岭的人,”万里晴想他起来了,“哼,居然真让你进来了。” “谁?这又是谁?”柴爻险些忍不住哭天抢地一番,他的世界崩塌了,万里晴怎么有这么多小秘密没有告诉他。 “没认上,被踢出来了吗?”万里晴讥笑。 “也不是,你们阿娘说留我俩吃晚饭,我问了下什么菜,结果不合胃口,还是回家吃。” 狄绣把眼球缓缓挪过去看向薛香,她想看看站她旁边的到底是什么构造的人物,又怕正眼看太便宜了他。 “你说是吧?”薛香顶了顶狄绣的肩。 狄绣不答薛香,她还有些怵这把弩,看见就觉得肩头作痛。她对万里晴说:“没认上,我们可以走了吗?” 万里晴扑闪着她的眼睛,嘴角勾起小小幅度:“当然不可以,我也要留你们吃晚饭。” 柴爻愈发崩溃:“晚饭不是去我家吃吗?” 薛香想去吃晚饭,他不想下泥塘去抓黄鳝,于是他缩到狄绣的肩头,探出一只手对着那把弩指指点点:“她好强势。绣绣我们怎么办?” 几天的熟悉下来,狄绣已经能识别一二薛香的这种小技俩。她把薛香推开:“想去你就去。我要回去吃土豆。” “兄弟,你家今晚做土豆吗?”薛香问柴爻,他是真的油盐不进。 柴爻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回去问问他的阿娘晚饭吃什么,万里晴刻意射偏一箭,眼里话里俱是凛冽的寒意:“听不懂人话吗?我说的是‘你们’。” 柴爻可从没有往家里领过别的什么朋友,他天天围着万里晴转,只想喊万里晴去家里吃饭。柴阿娘既惊奇又埋汰狗儿子不提前通知,她擦擦手说再去洗两双筷子。 薛香记得这是刚来时给他指路的人,一个没忍住:“婶子辛苦!” 柴阿娘听着语气耳熟,只当投缘。 万里晴手里捏了一支弩刀,抵在狄绣的腰间,从牙缝里挤出坐下两个字,狄绣乖乖屁股着凳,识时务者为俊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谁跟吃饭过不去。一张桌子四个边,一人一边落座。 “你跟了我一年了,追我到底要干什么?”狄绣心想正好问问万里晴。 柴爻倒茶的手顿住:“什么?里晴追你?”他朝万里晴抱怨道,“你怎么不追我?” 狄绣瞄了一眼柴爻,大大的眼睛大大的疑惑:此人莫不是个笨蛋? 万里晴收回要挟的手,把那支弩刀别回弩匣里,肌肉也放松下来,垮垮地支起胳膊肘撑起下巴,得意又不屑:“哎,有的人命真好,天高皇帝远的,成天走街串巷,啥也不知道。” 狄绣狐疑:“我该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你都该知道,你还该死!”万里晴支着脑袋的手掉下来,“啪”一声,拍在桌子上。 薛香发现了,万里晴这个人看着直爽,一张口全是谜语。 “你知道的我都知道。”狄绣嘟嘟囔囔。 “你知道个屁!”万里晴看她不成气候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想上去跟她扯头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柴爻倒完了四个人的水,搁下茶壶,迫不及待地加入。 “我也能知道吗?”薛香问。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知道不知道些什么车轱辘话。四个脑袋凑在一张桌子上,聊得风生水起,却半天没聊出什么信息量。柴阿娘洗完筷子,又端菜拿碗,里里外外进出间心想,这个家终究还是不如不养这个狗儿子。 第11章 知不知道 柴阿娘在厨房又多烧了个菜,烧完想起昨夜柴阿爹下工说起今日食堂的厨子请假,央求她千万午时来赏口饭吃。 遂拨了些饭菜备好,出去揪着不知道在没在听她讲话的柴爻的耳朵,说:“我出去一趟,你好好招待朋友。” 柴爻挥挥手:“知道了知道了。”离席从院里的羊棚里挑选出最大的一个坛子,带着草味抱回来,沉重地置在桌上,酒管够算好好招待吧。 薛香最是受不了人人卖关子,他从花生米碟子里挑出两颗,吃掉,又挑出一颗卡在中指背和拇指之间,拉直了手臂,瞄瞄狄绣,瞄瞄万里晴。 “把你们知道的都说出来。” “你敢弹一个试试!”万里晴警告他。 花生米精准地进了万里晴嘴里(危险动作,请勿模仿)。 “有什么不敢的。” “你!”万里晴还是扯人头发了,没扯狄绣的,扯上了薛香的。好一阵鸡飞狗跳,桌子都快要掀了,狄绣和柴爻一人拉一个险些拉不住。 狄绣还没有干过主持公道这种活计,她用上了史无前例的强硬语气勒令两人松手,把薛香的凳子往后挪了半米,四根指头沾沾杯子里的茶水,涂在薛香被薅得高高翘起来的头发上。 她小的时候睡醒了头发翘起来,阿娘就这么用水给她打理,阿娘还戏称这是五行之水镇压术。 薛香心底觉得头上不干净了,但也没有推开,任由她的手像顺狗毛一样从头顶抚下去,脏脏的、但很舒适。 还是绣绣好,他用眼神在万里晴头上狠狠雕花。 万里晴被挑衅得斗志昂扬,她把那坛子酒“哐当”挪到桌子正中间,豪迈地揭了封盖,满上一碗。 她说:“你想知道什么,你得拿出诚意,一碗换一个问题答案。” 薛香抬手就给自己灌下去了,直切要点:“药方内容是什么?” “什么药方?你是在故意问我不知道的问题捉弄我吗?” “你能不能行,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这我不白喝了。” “你问我知道的啊。” “我怎么知道你知道些什么。” 眼瞅着又要在知道不知道这个话题上掰扯好久,狄绣一把捂住薛香的嘴:“他这碗酒算我喝的,我来问。” 薛香在坐在凳子上抬头看狄绣,张嘴在她的手掌下呜呜哇哇,瞳孔里写满了问号。 “枫南岭还能撑多久?”狄绣问。 “什么撑多久?枫南岭怎么了?”万里晴的眼睛里复制出两个问号。 狄绣指指酒坛,说道:“你先喝,喝完我告诉你怎么了。” 万里晴吃瘪,反应过来现在是她在问问题。好不服气地倒上一碗,深吸一口气喝下去,然后辣得龇牙咧嘴。 柴爻拦得都没有她喝得快。 “我们里晴太厉害了,喝酒都这么快。” 柴爻放下抬到一半的手,在胸前狠狠一握拳。他大概是还在睡,要不怎么闭着眼睛拍马屁。 薛香听了骨子里的胜负欲又被激活了,他现在是绣绣一派的,做后援也是不能输的:“我们绣绣也好棒,反将一军。” “你闭嘴,”万里晴先怼薛香,再朝向狄绣,“你说吧。” “不公平。”薛香忿忿。 “水杉林的瘴气一直在往岭内渗,你也没有察觉到吗?”狄绣说。 “我是人族!我怎么可能会有你们的嗅觉!” 柴爻:“里晴,原来你知道……我们里晴太可怜了。” 狄绣脑子里打了个结,她飞快地清理思路。我是狐狸,狄未青是狐狸,万桥是个狼,她是如何变异成人的? 也就是说,她和自己不是一个肚子里生出来的。难怪对自己阴阳怪气的,动嘴动刀子也毫不客气。 那她身上若有若无的狐狸味儿哪儿来的,等等,她能进出水杉林,她喝过狄未青的血。 “这你都不知道,那你能知道什么。”狄绣也疑惑。 “你先喝了我再说。” 于是狄绣倒上新的一碗,端给薛香。 薛香说:“我不渴。” “不渴也可以喝。”狄绣这诓骗人的样子让薛香感觉莫名的熟悉,好像在照镜子。 敬自己。薛香默念一声,一碗干尽。 “我也不是什么蛮不讲理之人,找你那么久肯定是有我的道理,”万里晴突然忸怩起来,一根手指绕着一缕头发打转转,“找你治病咯。你阿娘生了点怪病。” “你阿娘。”狄绣纠正她。 “真不认你啊?”万里晴换上幸灾乐祸的脸,嘴角的笑压都压不住。 “你说你的。”狄绣没有问什么病,她怕薛香得再喝一碗。 “具体什么病我也不是很清楚,但你能治就是咯,你们的血不都能解百毒吗?” “治不了。” “不想治就说不想治。我早就料到你要拒绝,武力能解决我就不跟你多说废话。”说着,万里晴摸了摸她的弩。 薛香又跳起来,将狄绣拉至身后:“是不是要打架,我跟你打。” 我们绣绣前半辈子栽在你们母女俩挖的坑里,吃那老鼻子罪,休想再伤她一根汗毛,更别提还要吃她的肉喝她的血。我除外。薛香的算盘拨得哒哒响。 “不打了吧,菜都凉了。”柴爻看他们说话,独自干掉两碗饭。 “等会儿打。”薛香坐下来端起碗。 “等会儿打就等会儿打。”万里晴也坐下来。 几人刚吃没两口,门口传来柴阿娘焦急的喊叫:“爻子,爻子!出来扶你爹!” 柴爻冲出去,万里晴也走到门口去,剩下两个老神在在地吃饭。 柴爻出门就看到他老爹的左脚好似是伤着了,提不起来,柴阿爹柴阿娘两个人四只脚,三只在前面走,一只拖在后面拉。 等到再跑近了,方能看到,那左脚,哪里是伤着了,是肿了吧! 倒也不是肿了,它变得叫人难以形容,要知道柴阿爹的真身是个犬啊!它怎么会长出禽类的蹼来。 柴爻脸色大变,老爹被怪物袭击了吗?什么邪祟能给老爹的脚踩成一个蹼? “怎么会这样?”柴爻连忙上去搭把手。 “你阿娘在饭菜里下毒。”柴阿爹都走不动路了,还能开得出玩笑。 柴爻没反应过来这是个玩笑,以为真是饭菜有问题,心想坏了,连同屋里两个,还有四个鸭蹼要长出来,一边扶着老爹一边忧心忡忡地看自己的脚。 柴阿娘又着急又上火:“谁知道怎么回事,好好吃着饭呢,他就喊脚疼,还没给他瞧就变成这样了。” 把柴阿爹扶到院子里的木凳上坐下来,柴爻仔细看看那脚,又抬头同柴阿娘商议道:“要去找岭主看看是什么东西咬的,还是真吃了阿娘的菜中毒了吗?” “我也这么说的,你阿爹说且先休息一天,看明日里能不能恢复。” 三个人商议着,屋子里的两个风卷残云般吃完这顿饭。 狄绣还算有点良心,她跟薛香说:“你给留点,”等到吃完她自己也略有心虚,“会不会不太礼貌?” 薛香哪里管什么主客之仪,他连鸡肉的骨头都恨不得嚼碎了咽下去。 临了他还记得问一下狄绣吃饱了没有,吃饱了就走。 路过门边的万里晴的时候,不出所料地被白了一眼。 万里晴伸长了胳膊拦住两人,说:“打架的呢?不打就跑吗?” 薛香熟视无睹,刮过那根条细胳膊,更是过分地在狄绣旁边嘀嘀咕咕,偏偏又谁都能听到:“绣绣,我们不跟带武器的打架。” “好。”狄绣点头。 穿堂风吹过万里晴的脸颊,她长长地闭了一下眼睛,感觉自己一天苍老了好几岁。 如果有机会,一定打一把锁,把这两个人一起锁在柜子里,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不见天日的绝望。万里晴如是心想。 狄绣从院子里经过,稍稍偏过头,便看到了柴阿爹的脚。 眉头微微蹙动,心下已是了然,又嘲讽地轻笑一声。 瘴气的毒不会偏心,它平等地染到枫南岭的每一角。 也许用不了多久,岭内的所有人,都会像阿娘所经历过的那样,尝到骨头破裂的疼痛。 接着,他们的救世主茶夫人,就会慷慨地割开皮肉,成群的人排着队,来到她的面前,哭诉着参拜,虔诚地乞讨,乞讨一滴净化污毒的血做解药。 到那时,我是会觉得他们可怜还是可笑,狄绣默默自问。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狄绣从没想过她还能产生这样报复的心态。这心态甚至带着肆意的快感想要疯长。 她走到柴阿爹面前,气势汹汹,眼睛也不眨一下。 白光一闪,抽出一把小刀。 面前三人目瞪口呆,差点以为这刀子就要捅破柴阿爹的胸,直达心脏。 门口的万里晴弩都架起来了。 “拿个杯子来。”狄绣仍是冰冷的模样。 柴阿娘哆哆嗦嗦进屋子里去,拿了个茶杯递到她手上。 小刀划开狄绣的手腕,活血往杯子里滴滴答答了十来下。 薛香挤上前,觉得可以了,再多要贫血了,急着掐到狄绣的动脉上,心疼道:“够了够了,够用了。” 狄绣看他急切的样子,小气得叫人想笑。 她把杯子举到柴阿爹嘴边,口吻中带上了一些温度:“解药,想办法喝下去。” 柴阿爹柴阿娘面面相觑,不可置信。 万里晴在不远处出声:“柴卫你喝了吧,确实能解毒的。” 柴阿爹哪里茹毛饮血过,迟疑着接过来,皱着眉头迟迟不敢下口。 柴阿娘赶紧又进出,端出茶壶,小心翼翼地问狄绣:“能兑水吗?” “兑吧。” 柴阿爹终于闭着眼睛,一口咽下。 “何时能好?”柴爻问。 “不知道。”狄绣这么说道,牵着薛香已是走出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