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雪雁的尾巴硬邦邦》 第1章 第一章 她自混沌中醒来,灵魂似坠了霜的绳带,宛如种子生出四肢,由岁月刻印出木讷的五官。在这段记忆的开端,离得最近的声音正环着她哀叹,另一个声音也低哑,携带出的气息不该属于春天。 “雁儿有福,这番大难不死,说出去都是给爷爷奶奶们带着福。妈,你年纪也大,我哥嫂嫂都没了,往后雁儿可要怎么办?”整个人被抱起,那低哑的声音似沾上雀跃,将她拢过去,仿佛这木讷呆愣的小人忽然如钱子一般得人喜欢。 “我这就把雁儿带走了,妈,等我给雁儿找到好人家——” 两个声音都笑了,只是那个苍老的人依旧把她的手腕攥得很痛。掌心沟壑纵横,像是虬曲的树的骨。可被攥住的人长久无声,她跟着抱她的人摇晃,越过一重肩膀,看着苍老的人和房屋一起变得模糊。耳边的风声隆隆,只看到苍老的嘴唇蠕动,抱着她的人的笑声倒近在耳旁,只是每一次走动,鼻子都能闻到袖口带着烟管的腥臭。 笑的,笑的,她在这样的不同的笑声里,在不同的府邸里来去。积年如一日的木讷呆板,从生下来便活似一座木头打造的钟。 耳边笑声越来越少,牙婆咬牙切齿着说叫人给骗了。 “你这回可要机灵些——” 那时正是三月的扬州,有一户人家要寻新人去帮佣。牙婆对这一个不抱期待,掐住手背的一点皮肉,叫她去做队伍里的‘搭头’。 有点疼,再之后?不太记得,只记得最后反而只有她这个搭头得以留在府中。 端庄的夫人拢着小小的女儿,和气地招她过去。细细摩挲她的颊肉,叹息手腕细瘦,又默不作声听婆子奉承。 “既如此,倒实在是个有福的丫头。”记不清,那个女人声音不似欢喜,她的脸也早已模糊。身后牙婆将她往夫人跟前推去,指头戳得肩膀很痛。夫人叫了住手,将她也拢住。应当是低声说了什么,可那时候春光太好,风与花聊得热闹,轻易压盖人声。到头来回望,只隐约记得夫人言罢便垂首,与怀中的女儿低语着。 “玉儿,你说呢?”她怀里的女儿的脸却清明。 她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看着那小小的孩子抬起手—— 宛如湖面被这一只手搅乱,泛起褶皱,惊起本就不安的睡梦。雪雁的视线又聚拢在一处,记忆中的那对眼瞳正在眼前,只是没在看她,微微皱着,侧脸被曦光勾勒出金灿灿的弧度。 雪雁随着黛玉的目光看去,落目之处,穿金着玉的公子伏低做小,见雪雁也望过来,更是大大鞠一躬。 “好姐姐,你也帮我说说话,叫你家姑娘莫要再捻我的短处。” 捻短,什么捻短?雪雁方才跑神,这会更是稀里糊涂。只好在她平日里便是一副呆板样子,这会不吭声反倒挑不出错处。唯黛玉牵住雪雁手腕,扭头冲宝玉道:“我们好好玩着,你自个撞过来。玩不过我们,又说扫兴话,这会还来欺负我的人了?” “林妹妹,我哪里是欺负你的人?”宝玉再变一副脸色,上前围着黛玉打转赔罪。左殷勤右仔细,见黛玉不睬他,一时又添些委屈:“你们好端端在一处,偏不叫我,只不叫我,我还不知是什么时候惹了你们晦气。” “什么只不叫你,你这话说得却仿佛是我们存心——”黛玉扭身坐在雪雁身侧,她仍牵着雪雁的手,这会隔着雪雁的肩膀朝宝玉看去:“我问你,我们今日晒茶,是不是早就说好了的?” “是。” “今儿二舅舅吩咐你温书,是不是我们要的?” “自然不是。” “早说好了的,你自个不来,来了又埋怨我不等你——哼,宝二爷真是好脾气,好客气。” “好妹妹,你责备我多少句,我是一句都不肯驳斥,唯独这一句不行!我说那话,哪里是埋怨你的意思?我埋怨谁,都不埋怨你!”宝玉见黛玉轻哼一声别过头,登时又求向雪雁:“好姐姐,方才那话你也听着,你评评理,说说我哪儿是埋怨的意思?” 雪雁却还是木愣愣的样子呆坐,一整个人浑似一座哑山,枉长好些翠绿叶子,却连半点热闹声音都不见。三春并紫鹃、袭人看了许久的热闹,这会见宝玉又求向雪雁,更是接二连三笑出来。 “你说你,林姑娘初来那会就挨了雪雁好一顿数落,怎么这会还不长个记性?”袭人笑上一阵,见二人还是不搭话,又过来打圆场:“你还不晓得雪雁的性子?这会问她,她刚又跑了神,可不是只管向着她家姑娘?好了,你自个过来搅和,快给姑娘们赔个不是,自个寻处坐去。” 听袭人提起黛玉初来荣国府那日的事,宝玉不禁摸摸鼻子。搭眉垂眼,又不甘心离黛玉太远,便径自坐到黛玉对面,抱着一筐花瓣咀嚼旧事。 他还想为自己选的‘颦颦’这一对妙字抱屈,只是眼前几个人已经岔开话题,连雪雁都跟着她家姑娘忙活,这一件事便彻底被按死在这里。 瑟瑟风又起,此时依旧在冬季。乍来的暖热骗得一众花开,如今寒意重归,眼看就要将这一片热闹催折在地,好不可惜。巧是黛玉前面刚与荣国府中人分了自晒的花茶,得了好些喜欢,不忍盛景空落泥淖,便收拢妥当,欲将那些花用去,荣国府的姑娘们也来凑趣。 按理宝玉是最先响应,可惜贾政不知怎么起了兴致,临时叫宝玉到书房考问功课,这才惹起今日一场吵嘴。 黛玉原想考问功课总花费半日光景,欲要问询,但见宝玉神情怏怏,知他最不愿听这个,便改口道:“你还闲着,不妨替我们将那边的花瓣铺开,也省却我们的麻烦。” 她指尖染了花汁,掌心也留了粉的紫的痕迹。裙裾飘摇,整个人定在风里,又恍惚下一刻便乘风欲去。宝玉一听黛玉说话,登时抛却方才不快,高高兴兴又挨到她身边。得了一场吩咐,却好似是什么顶好的差事,摊开面前竹筐,将里面的花瓣一片片铺展整齐。 袭人皱着眉笑一声,摇摇头,又帮衬起紫鹃手里的活计。 “你这妮子,方才困倦躲懒,怎的这会还不尽心?”紫鹃腾出手,也有心逗弄这木愣愣的雪雁,抬手在那张尚稚气的脸上又添一抹红花痕:“还发呆,嗯?昨儿夜里偷吃,这样困。” “没有。”雪雁这会却回神,捂住嘴,仿佛那里真的沾了点心屑。紫鹃见此笑一场,黛玉自后面牵住雪雁,冲紫鹃眨眼睛:“昨儿是没有,她若偷吃,我保管数落她。” “好嘛,你俩是一个护一个,我招惹不起。”紫鹃笑得更开心,擦了手,又替黛玉把方才玩闹间翻折的领口理整齐。 笑闹间寒风绊倒一片长云,庭院中曦光锈蚀,满眼都化作清凄的绿。枝叶耸动间投下蓝紫的影子,张牙舞爪争抢着领地。只是顶上冬里花团锦簇,却使下面的影子显得更加孤寂冷清。 宝玉将铺好的一筐花瓣交到小丫头手里,缩手在腕子间搓一下,立刻便有袭人把手炉送过去。 “看来又要冷上许多,待会烘茶的时候可要仔细。”他忧心忡忡地嘱咐着,袭人也随着向天边望去。 “瞧着却是要下雨——” 这一月的天气学了六月的诡计,袭人这一声还未落地,便有蒙蒙的细雨随着雪星飘零。整片天空归了乌青,只管将阴郁投到地下。方才还在院子里打闹的大小丫鬟紧着将花啊瓣啊姑娘啊搬请进屋子里,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这天竟又在一息间放晴。 “瞧瞧,瞧瞧,只管叫咱们躲避不及。”探春看一眼身上的衣裳,拎起裙摆看一阵,又笑道:“倒是二哥好了,方才就在廊下,这会是一丁点也没淋着雨。” “好妹妹,只消你一句话,我这就听你号令,上你那里给你跑腿拿干净衣裳去。”宝玉嘴上这样说,脚却朝廊下去。黛玉方才正在院当中,亦是躲避不及,这会往回走,还要拖着一只死心眼的小雁。她没有听到宝玉的话,只冲着同样淋了雨的三春道:“怎么都在门口挤着,快到屋里暖暖。你们好心来帮我晒茶,若再着了寒,可实在叫我过意不去。” “这样一点蒙蒙雨,只将外衫淋了半层,连头发都没湿几寸哩。”惜春倒笑,瞅一眼外面的天光,低声道:“只可惜难得不用在屋里闷着,偏叫这场雨淋个扫兴。” “反正花儿都救得,等下个晴好天,我再邀你。” “林妹妹,你这回可不能再把我落下了。”宝玉好不容易得了插话的机会,更不肯叫自己的名字在黛玉嘴里遗漏。只是这会黛玉也管不及他,忙着叫人去各自屋里取干净衣裳,又吩咐备上热水帕子擦拭。 外面又飘起雨,姑娘们热热闹闹围坐一处,屋里炭火暖着,热茶喝着,那一点扫兴便也抛到脑后。 各人的失落,各人的欢喜,雪雁看不懂,她扭着头往窗外看去。在这样风雨交加的冷清里,再朦胧的雨也掺着刺骨的寒意,而现如今坐在暖炉边,这一份清冷便没有几人惦记。 本没什么紧要的事,屋子里众人热闹,更不急着离去。三春房里的人送来新外衣,几人也不多离开座位,只管吃茶用点心。直到隐约瞧着青云散去,夜幕却低,这才纷纷告辞离去。 这时候天象也奇异,先是飘雨,中途又多是雪星。再到后来竟冷在一起,还未将灰黑的枝丫堆白便已冻个干净。原说这携带雨水的雪存续不住,可当黛玉再一次启开窗户,却见庭院中一片素紫,连雕刻的梅花也冻出宿醉一般的红晕。 她伏在窗边望着,一片暖色中框出极幼小的影子,闪烁着投在雪里。这烛光盛,映照在雪堆却出了水痕,荡漾着,无端作了浓绿。 一刹那叫黛玉想起登船时的长风,印象最深却不是船,而是父亲脖颈处的衣裳竟系错一枚扣子。 “姑娘,你瞧什么呢?外面哪有什么好东西?” “嘘——”黛玉阖上窗户,扭脸见雪雁自矮几对面探过身子,两手各拿一块桃花糕,一时又笑出声。 “你笑什么呀?”雪雁不知缘故,索性将剩下的团糕一股脑填进嘴巴。脖子抻长,浑似戏角展开水袖,只是传出的不是戏词,而是糕点入腹的‘咕嘟’一声。 “我是想着,明儿紫鹃再说你夜里偷吃,可就没道理辩驳了。” “还没熄灯,怎么就算偷吃啦?” 回答她的是一方帕子,黛玉把擦下来的点心屑给雪雁看。眼见这雁儿要用翅膀把脑袋埋住,黛玉眼疾手快揪住她,笑道:“好啦,把蜡烛吹了,咱们晚上还有差事做。” “偏是这时候?”雪雁苦着脸,叽着鞋去吹灯,又叽着鞋回来。两脚一甩,鞋子各作飞鸽,怨愤地藏匿起来,打算明早起床时候再叫她吃点苦头。但此时雪雁还不知晓,她躺回床上,没盖被子也不觉得冷,周身热火得像披着一层羽绒,嘴上还抱怨不休。 “那城隍爷自己不在京城,错过时候,该他来见咱们才对。” 此时屋里只余半盏月光,黛玉催促,见雪雁还想躲,又故意皱起眉眼,连鼻子也跟着皱。 “好吧,你睡吧,我一人去见城隍也足够。你替我拿件衣裳,只念着外面风正冷,夜鸟的声音也吓人......” “好嘛,好嘛,我去!我去还不成嘛!”雪雁一骨碌爬起来,没等黛玉多讲述两声,她就已经被自己的臆想吓得不轻。黛玉一贯知晓她的性子,这会也不紧着吓她,只嘱咐道:“既如此,咱们便尽快动身,别叫人家等着。” “可咱们来京城时,咱们那里的城隍爷早说了会给这边的大人去信的。这也要责怪,那这儿的城隍爷——”雪雁嘟嘟囔囔,手上倒也一直不含糊。单手掐出法决,一团白光便将二人拢住。她已是做这事的‘熟手’,外人看来,这榻上二人依旧是睡熟了的模样。 白光盛,望之却不刺目。黛玉习惯闭上眼睛,隐约的,不知为何又惦念起旧时家中。她还牵着着雪雁空出的那只手,雪雁的温度比寻常人高出许多,这掌心像一只手炉,末了反过来两手握着她,一如在家时的动作。 只是还没容留她想更多,异界的声音便已争抢着灌进耳中。 “怎么忽然冒出来个小妮子呢!” 这一声也晕染在冬风里,长夜色淡,寒冬的夜景如掺水般化开。无视各处打量,黛玉带着雪雁顺着进来的路往外走。这一方天地里,白日间荣国府富丽的装潢也黯下去,只有红的黄的绿的鬼影还新鲜。那些鬼影恍惚也少了在世的规矩,嘻嘻哈哈,朝巡夜的仆役头上吐一口虚空的唾沫,见黛玉二人过来,又作出狰狞鬼脸。 “大胆。”黛玉脸色未变,自承了这份职责,她小小年岁也见过许多‘异端’。此时鬼做鬼脸小打小闹,反而是被小姑娘驳了面子,叫这鬼魂又想起在阳间的颜面。 “大胆——”他掐着嗓子学话,看上去不似玩笑,反而像是因为没叫小姑娘吓掉魂魄而生出恼火。 阳间的荣国府还有几分管束,换到夜晚,这一方府邸真切是乱作一团。 “怎么这边的鬼都没谁管?”雪雁有点抱怨,此时她们也走到外门前。黛玉没吭声,余光看去,又有几个鬼正坐在门神画像下面赌钱。 城隍爷派来的接引正候在府外,黛玉临出门时,又几个明显不是府里人的幽魂交了‘孝敬’,大摇大摆进到府里面。 偶有几个视线过来,投递的都是为人时绝不敢表露的恶念。 “姑娘......”雪雁也瞧见了,她身上显出莹白,虚不见影,却逼得那几个幽鬼收回眼。她也不似方才贪吃的模样,暗褐眼瞳深处泛出锐利的金边,彻底隔绝那些叫人不自在的试探。 “咱们还是尽快拿了行事的令牌。”黛玉安抚似的拍拍雪雁的手腕,牵着她上轿,将那些因见她们登城隍的轿子才诚惶诚恐起来的打量远远抛在身后面。 雪雁来的路上就好奇,只是临来时给自己鼓气几次,绝不肯在外人面前露怯。这会松快,轿帘子飘摇,她索性便将一条腿跪在坐位,扭着身子朝外面看。 正看得出神,耳后伸出一只手,原是黛玉将帘子整个掀起,下巴搁在雪雁肩头,两个人一起朝外看。 来接应的人是将士打扮,看年岁却只十五六上下。忽见窗口闪出两张脸,定睛一瞧便笑出声来。 “二位大人,这时候黑灯瞎火有甚么好看,到了白日才算热闹呢。听闻您二位来了许久,怎么不白日里多看看?” “白日里匆忙,这会反得闲。” 这话说来没什么不妥,却叫接引小将士扬起眉。他扭脸朝后望一眼,再回头却把话题岔开。 “那正好之后得闲,这会冷清,等往后鬼市开了,整条街都要热闹起来,到时候你们再来。” 回应他的是一阵呜呜隆隆的风声,空荡荡的街巷只零星几许鬼影,见到城隍庙的阵仗又紧忙撤开。小将士没听到轿子里的二人应答,悄悄侧过眼睛去看,正对上两双亮晶晶的眼。 “将军将军,那荣国府里的鬼物是怎么个样子?我们一路过来,怎的也不见谁管?” 小将士年岁也不大,想岔开话题未果,被这样一问,登时支吾起来。 “当真是没人管束,一路走来,可是乱得厉害。” “就是就是,吓人得很,你不知道,我们走到哪边,都有鬼做鬼脸——这样——咧!” 轿子里的两个一唱一和,小将士招架不住,听她俩说着,却也生出义愤填膺的不满。只是这不满没停留多久,扬起的眉毛塌下去,小将士悻悻道:“二位大人莫要觉得我们大人不理事,实在是那府上自有一番规矩,没人告状没人诉冤,我们也只好‘客随主便’。” 这话开了前段便止不住,小将士一路到了城隍庙前才堪堪住口,引黛玉与雪雁进门时还作请托状,叫她们千万别跟城隍说自己如何多言。 黛玉自然晓得这番道理,不着痕迹颔首,这才带着雪雁进到殿内。 京城这一任的城隍爷是向上数三朝的文官,一生清廉,生前只到四品,死后却管上京城一方天。他得了扬州城隍的叮嘱,知道这回来的二位是何许人也,于是殿内没留得鼓振声势的鬼差,只留得一个将军打扮的人近前。 “林大人,有劳。”城隍爷笑眯眯,看去似教了半辈子书的老先生。他观黛玉一团稚气,索性也省略繁缛礼节,直将行事的令牌给出。 “那一方的差事还辛苦你二人管束。”城隍爷说到‘管束’二字挤挤眼睛,黛玉接下令牌,又听他道:“林大人身在阳间,点卯不易,便以十日为期,来此叙事。若有旁的为难,只管吩咐门外的小子接应,也叫他多历练。” “多谢李大人,往后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大人不烦我年幼,多多指点。”黛玉晓得这其中好处,离家被称为‘林大人’还有点别样的新鲜。扬州城隍养孙女似的护短,这会听京城城隍的言语,暗想那提前来信应当是好一番前情铺垫。 黛玉初来乍到,李大人也乐得多与她谈。临别恋恋不舍,又叮嘱两个小姑娘没事常来。只是黛玉摸着腰间的令牌,想着这差事原本应当雪雁来干。 虽说这小雁理直气壮的一句‘我不识字’仍震彻耳畔。 “姑娘,你怎么又盯着我看?” “没怎么,只是想着明儿还得看你临字帖。” 过年单位发东西,林爹莫名其妙领回来两份...... —————— 希望大家看得开心[害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有说仙家凡间一年当百年,喜怒哀乐都在弹指一挥间。此刻风来横枝颤颤,长不出瓣朵,只先避开眼前的争端。 雪雁揣着手站,与狭路相逢的秋纹大眼瞪小眼。团圆的脸上茫茫然,细瞧还带点不耐烦。好不容易绕回房里,一箩筐的困惑讲完,忙着打听,这才晓得一场隐秘事端。 这一回属实无妄之灾——黛玉和雪雁忙着拿行事的令牌,早早装睡,却不知前脚吹熄灯烛,后脚便有贵人来。 “这事说来也有些埋怨我的意思。”紫鹃听说这糊涂事,一时舍了手里的物件,恍然道:“我说怎么突然......昨儿你们睡下,我来掖一回被角——刚出门,就听着有人声在门外。我寻思不必劳动别人,去开门正见着宝玉过来。” “他不是下午才待了半天?”雪雁想着自己今早遭到的冷眼,整个人却跟得了点机灵似的,抻长脖子,追问道:“他来做什么的?” “来送东西的。” 太阳还没真正升上来,投在地上依旧是惨惨的暗。眉毛样的白月亮叫人剃秃半边,隐在树梢后幽幽怨怨,再过一会便要消失不见。昨日一场冷雨造成不小的麻烦,花落得早,原本还熬得过冬的残叶紧跟着冻裂开。黛玉的眼睛溜着窗沿向外瞧,不知有得什么,悄悄捏一捏雪雁的指尖。小呆雁子也知收敛,身子坐回来,眼睛也跟着溜一圈——两个人对视,都有点皱眉的样子。 紫鹃自不晓得她们瞧见什么,只当是为着眼前事心烦,抬手把眼前的灯烛拨亮些,继续道:“那会天早也黑下去,我心里奇怪,问了宝玉,他说是想着今儿惹得姑娘不高兴,在房里寻出一个西洋万华镜,送过来给姑娘解解腻烦。” “我跟他说姑娘睡下,他就叫我不要把你吵起来——另叫我别跟姑娘说他来过,只等明天姑娘醒了,他再来。”紫鹃说到这里,颇有些懊恼的意思在:“我想着刚下过雨雪,路上难走,便说再使个丫头给他照路。但宝玉说不必,他院里有人跟着来。我见那边确实有个灯笼,便只照着他下了台阶——早知道......” 那边院里的人其实也知道此事与这边没太大相干,雨雪本就泥泞,夜里跌跤更是难免。只是心里存下火气,眼前的主子埋怨不得,对外的话里话外总能沾点不满。黛玉听紫鹃讲明白,自己懂得,难为雪雁也立刻扭过弯来。 只她还是瘪嘴,嘟囔着:“那秋纹瞪我做什么呀?又不是咱们叫的雨雪,咱们叫的万华镜,咱们叫的把腿跌断......” 这一连串的‘咱们’倒叫屋里的不快活散去几分,紫鹃捏捏她的脸蛋,哄道:“这话你可不要当面说,叫人家听了,不知又有几分为难。” “那宝玉的伤怎样了?大夫怎么说?”黛玉心知这不是宝玉的本意,对他自然没什么责怪。她昨儿也见了街上的冷雪,晓得这跌一跤也疼得厉害。 “幸好冬日穿得厚实些,没大碍。说腿上一块青,袭人给揉了整晚。”紫鹃拿指头在下巴上点一点,若有所思:“旁的就没了,只是晚上叫大夫,老太太那边恐怕也不安。” 黛玉也想到这一层,闻言暗自叹一口气。她想外祖母总不至于把这罪状怪到她身上,但这个当口,她也实在不愿惹眼。 尤其...... 眼睛似不经意往窗台转,剃秃的弯眉底下已经覆盖白面,过浓的脂粉与这天气不大和谐,没能晕染开,只有‘一眼’的好颜色在。黛玉看着渐升的太阳眯眼,又听小丫头说贾母那边已经妥当,便也紧着更换衣裳,准备去外祖母那边凑趣问安。 冰冷的空气与太阳争锋,把世间的人挤得很窄。瘦条条一个走在路径上,遇到另一个人,却‘嘭’得鼓胀起来。撑开衣摆上花鸟的轮廓,好像那死物真的活过来。脚下残留的雪泥越走越薄,直到彻底的,一点也看不见,鞋底触碰的只有软乎乎的草毡,更仿佛先前从未下过雪。 往里走,人声更热闹得厉害。小丫鬟蹲身把水晶帘子打起,黛玉进去,还没见着形影,就听见外祖母在唤。 “叫你们惫懒,我这心肝到了,也不知早早迎进来——” 金盏银屏上映着各人簪饰,任是什么红花绿玉,坠在上面都是白花花一片,只当是屋里落了场不冷清的雪,只留得满室热闹在。黛玉一进去就被贾母招至身前,宝玉偎在贾母另一边。他见着黛玉,欲言又止,反倒是贾母先笑。 “昨儿是浑闹一场,方还念叨着你妹妹,怎么这会又露了怯?”她一面说着,一面叫黛玉更近前,温声道:“只怪昨儿雨雪蹊跷,换个神仙过来,也少不得跌跤。这冷得叫人恼,你那边可好?我那库里还有几样皮子,上了年纪的用不上,正合适叫你们姊妹几个再去裁扯件新衣袍。” “老祖宗这会好偏心,只想着妹妹们,怎么不想着我也缺件新衣裳?”王熙凤乐得在此时多叫贾母开怀,她心知宝玉没跌出什么好歹,多的怨怪自然到不了林姑娘那边。底下人的小念想不必放在心上,大头的好歹还是老祖宗这边。心里百转千回,面上笑得更艳烈。而贾母正偏好这一套,听她撒娇,更是眉开眼笑道:“你们听听,就她这性子,哪里会缺了好?也罢也罢,这年节过去,你是一大功臣,合该奖赏。过一会子啊,就由你领着你妹妹们去挑一挑。” “老祖宗冤枉我——我哪里是功臣,哪里论得到奖赏?不过是坠在妹妹们身后,捡些碎布头子罢了——” “你呀,得了便宜还要占个乖。你这段时日劳心劳力,我都知晓。”贾母朝王熙凤点一眼,又抬手盖住黛玉眉眼,只将她拢进怀里,笑道:“快住口吧,你妹妹面皮薄,真将她说羞了,我还不饶你。” 王熙凤探得最后一点心意,登时鸣金收兵。心里盘算好要敲打的对象,嘴里更转着弯地说许多好听词句,贾母高兴,周围笑声累积。外面还冷,门窗都关得紧,这一声声的笑流不出去,便只好紧贴在屋子里,尽是黏糊糊的暖气。 黛玉打从最开始与各人见礼后就没多吭声,这会被外祖母搂在怀里,眼前便是贾母的掌心。贾母的手掌盖得并不紧密,因此不昏黑,反而点染开金红的光晕,散在眼底,直到彻底被遮蔽...... “姑娘,喝茶。”雪雁讲话浑似廊下的鹦哥,贾母听来便要发笑,更想起自己的心肝这会还拢在怀里。收了手,却还舍不得她离去,怀中小小的人端着茶盏,一举一动多像她的母亲。 心里泛起水意,脸上却多了笑意,贾母望着杯盏中的涟漪,声音压低:“好孩子,只管安心。” 这一声,黛玉听得,宝玉也听得。只是他想不到自己会引得林妹妹受气,还懊恼找来的万华镜没了新意。趁着贾母还在,他越发挨得近,等不急黛玉搁下杯盏,便忙不迭叫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妹妹,我寻出些好玩意,等会你来挑拣些,把看得上的都拿去。”他说得真诚,贾母也乐得两个小的亲近。只是这会许多口耳都在,黛玉歪歪头,手指在盏底打着旋,一双眼睛亮晶晶——她无意叫宝二爷身边人再给她添上什么‘个性’。 “那敢情好,正好昨儿没玩高兴。你好心做东,我们不扫你的兴。” 宝玉原只想邀黛玉一个,虽说她话里带上‘我们’,但着实也不愿叫林妹妹不开心。当下收敛心底的雨滴,又高高兴兴满口答应。 这一上午沉云来去,三春一处,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只是这三个姑娘同样幼小,瓶盏之间,一样被热闹的笑声挤在空隙里。这时听黛玉的话却很开心,抛开旁的不提,任是谁都不愿被空落落地丢在一边不理。 黛玉同样喜欢与姊妹们一处。 雪雁并不是一开始便展露奇异,只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里,扬州的城隍就传下旨意。她是什么存在,又怎么投作此身,城隍只道是灵,根底却没有讲清。要问雪雁,那小呆雁子自己更是说不清——她只跟黛玉讲过,是一睁眼就成就人身,叫人领走,流离许久才到了林府。 世事就这样不仔细,城隍听着她俩说话,笑个不停。公文上的官儿轻易换了人,转眼的功夫,黛玉任下这官职也有一年光景。 忙碌得很,偏偏唯一的帮手...... 黛玉心中叹气,与宝玉、三春说定,又得了长辈揶揄。待到出来时日头已暖,不像在冬日,更不像还有雨雪威逼。黛玉和雪雁一块走在小径,想起往事,忍不住在雪雁的指头上敲一敲。 “姑娘,你干什么呀?”小呆雁子永远在误打误撞,看人时也是迷迷愣愣的劲。黛玉方才还有些逗弄的主意,见她这般,却是什么心思都消去。她牵着雪雁,两个人一道走在雪已经扫去的小径。 “没怎么,我只是想着墙底下偷偷摸摸的那些‘灵’。” “姑娘别担心,咱们现在拿了令牌啦,若是有得什么,我就‘吃’了他们!”雪雁说着,龇牙咧嘴一下,眼中又闪过锐利的金边。这模样让寻常鬼灵忌惮,但落在黛玉眼睛里,只剩下可亲可爱。 “我不怕他们,你也别担心我。”黛玉的声音慢悠悠,牵着雪雁的手,伴着行走摆动,外袍振翅如蝴蝶。雪雁看着两个人这样的影子,咧着嘴笑,又听见黛玉道:“只是你也记得昨日他们是什么嘴脸,这会一副央告的模样,我总觉得背后还有其他主意。” “他们也不像受过冤屈。”雪雁补充一句。 黛玉好悬没忍住笑,轻咳一声,正色道:“咱们得做好准备,这头一回‘官司’,可要打得响亮些。” 头一晚见了小姑娘是凶神恶煞,做了林判官回来便惨惨戚戚。背后城隍爷撑腰固然是好,但黛玉只想想这变脸的戏码便觉得可气。尤其在接引小将那边听过这边劣迹——有冤屈要平,但赶着这个机会,也得叫这一府的鬼灵晓得规矩。 时间在几方不同心意的盼望下归为夜里,紫鹃虽笑两个小姑娘怕冷早睡,却还是添了炭火揉了寝被。榻上的丫头满面乖巧,声音甜丝丝应着紫鹃姐姐,扭头的功夫便整换衣袍,手拉手与紫鹃前后脚出门。 眼见那鬼脸做了殷勤,黛玉撇撇嘴。不理路上谨小慎微起来的鬼,兀自往外面去。 这一间空屋是一早打探好的,黛玉只等待一小会,便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上门。 “奶奶——奶奶救命——” 隔着门便是哭天抢地,黛玉扶额,雪雁前去开门。那连滚带爬进来的鬼灵兴许连二人身形都没看清,球一般团着进来,扒着桌角哭个不停。 “既有冤屈,便把状纸递上来。” “奶奶,奶奶,我是府上自己人咧。”手里空空,袖里空空。雪雁将球扫视一圈,冲黛玉摇摇头,黛玉了然,只将惊堂木一拍。 “公堂之上这般喧哗,本官便先治你的罪。” 这一声还稚嫩,惊堂木的声音却沉。地上的圆球周身一悚,好似变成个刺猬。只他也叫这一声晓得判官多年轻,收了哭腔,一双眼睛滴溜溜打转,还不知自己已经被看清。 “大人勿怪,大人勿怪,实在是小人叫那妖邪气昏了头。”这声音还很委屈,黛玉听得这声妖邪,却也懒怠真给前面的丑态治罪。 “怪不怪罪,自然不是你来决断。你既来此,若只浑闹,我不管那妖邪,先叫你打个样看看。”黛玉说着,朝雪雁一使眼色。身后门扉闭合,那些窥探的眼睛只觉得四周皆寂静,紧接着便是窜天的尖叫声。 那门再开启时,圆球鬼灵抖得筛子样,方才还余留的奸滑被筛出,只剩下满目惊惶。 这是做了什么?! 堂上两位姑娘一个呆愣,一个稚幼。门外鬼灵看来看去,都瞧不出有什么要紧神通。可正中央那一个的惊恐不似作伪,更别说他抖得够了,却是掰着门槛,把那些暗处的全抖落干净。 “都在外面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进来跟大人陈述!” 这声尖细如鼠,衬着那圆滚滚的身影更是一只硕鼠。黛玉瞧着这似乎是荣国府鬼灵里领头样的,却更好奇他口中的妖邪是什么。 看上去,‘受害的’还数目颇丰。 林判官闲坐,堂前却一派肃穆。有了方才震慑,堂下的声儿也不似方才闹腾。 “此时可说?”茶杯盖刮了浮沫,黛玉的眼睛也刮过鬼灵一众。茶盏落在桌上无声,却叫这些鬼灵不甘不愿地承认,这年纪小小的姑奶奶家的姑娘,属实是不能仗着情分糊弄。 只是听得黛玉问,先前领头的圆球却陡然又惊起,调子里满是愤懑与担忧。 “大人,绝非小人搬弄是非——是那狐狸精——坑骗我们许多人法器,私自藏匿,是要作祸!” 第3章 第三章 “你今儿怎么了?方才还听紫鹃说睡得早,怎么这时天还晴,你就愣着发呆?” 眼前摆了叶子牌,哗啦哗啦响一阵,这会停下,两枚骰子正滚落在眼前。迎春离黛玉最近,看她怔愣着,便借着这空当与她询问。只是还不等黛玉作答,对面史湘云便笑嘻嘻道:“喏?点你,罚你不专心。” 前些日子的冷雨仿佛是冬里最后的残像,自那之后一路生暖,倒叫无辜冻裂开的花叶显得很不像样。只幸好是前头的花茶安置得当,在这本枝枯败的时候,又在黛玉这边房中绽出本相。 史湘云素来喜爱到荣国府玩耍,听说花茶制得,便跟宝玉一并来凑趣。这会歪在榻上,见黛玉溜神,掷骰子过来,自己也追着瞧。 “哎呦,本是三枚,还有一个上哪去啦?” “还说我?叫你乱丢。”黛玉望一眼桌上两个,笑道:“可惜了这两个数,另一个掷出‘一’来,便是你做庄家。” “好姐姐,我知错,你们快帮我找找,是不是滚到你俩衣摆子里去啦?”湘云吐吐舌头,又将身子探过矮几,摸索第三枚骰子。对面坐了黛玉、迎春并宝玉,她三个一齐翻找,却竟是没找到那小物件的去处。 “这可真的稀奇,莫不是叫地王爷拿去了?”宝玉笑着调侃,迟进来的雪雁却是一怔。她眨巴眨巴眼睛,望一眼姑娘的发梢,见没什么异样才安心不是身份败露。 “你方才怎么出去了?”黛玉从榻上下来,跺一跺脚,并未见有什么骰子滚落。抬眼见雪雁还站在原处,手里捧着个匣子,一声却把屋里其余人的视线都引过来。 “这是什么?怎么还会响动?” “我方才出去透气,正好遇见袭人过来,说该往这边送的玩意漏了几样,我就一起带进来了。”雪雁答了湘云的话,又听黛玉道:“人家辛苦来一趟,你怎的不请进来吃盏茶?” 只是不等雪雁再答,宝玉便道:“不必吃什么茶,我院里什么少得了她?雪雁,你只管把东西拿来吧。” 匣子上桌,看着不大,撂下却是沉甸甸一声闷响。这物件神秘加持,精巧的匣子也失了瞩目。 “这里面是什么稀罕物?叫袭人巴巴送来?”湘云好奇去碰,转眼又想得是特意送来给黛玉,一时间小孩子又吃醋:“真好,我都从未见过。” “我也没见过,趁着大家都在,宝二爷就来给咱们开开眼了。”此时已没人再理睬那走丢的骰子,黛玉便也重新坐回榻上。听得湘云这声抱怨,黛玉轻笑。见宝玉似在发呆,便提醒道:“还不示秘与我们瞧?” 宝玉原因湘云的话为难,正想着怎么不叫任一人生气,黛玉便踢张椅子作台阶。他赶忙接下这话,同样是笑。 “不是什么稀罕物,只当拿过来添个彩头吧。” 一面说,一面又大开宝匣。里面是一只长尾鸟,奇却奇在里面不是寻常木雕。一手牵动尾巴,那鸟便摇首张口,加之身上添漆,此间一照流光溢彩,倒真像一只活鸟。 有这样一个漂亮物件作陪,那些不和谐似乎也不值当。只是到底丢失一枚骰子,再叫送一枚也不是在方才的兴头上。宝玉忙着叫各位姊妹满意,可直到场合要散,黛玉也只松口赏玩几日便送回,到底没收下宝玉任何物件。更摆出疲倦的架势,止下他剩下的‘劝告’。 实在是解腻烦不必,她是日里夜里地忙。 晌午歇一时三刻,赶着府里人午睡的的当口,黛玉带着雪雁往僻静处晃。雪雁还没睡饱,落后半步,摇摇晃晃。听见黛玉说今日是狐妖过来的日子,更是打心眼里气恼告状的鬼灵鬼妖。 那些日子一通央告,说得情真意切,黛玉却听出异样。几番敲打盘问,才知不是强夺,不过是输了赌局筹码肉痛,这才浩浩荡荡来告状。隐瞒实情罪加一等,黛玉罚了那些鬼灵,却也被一句‘只要法器’绊住,打定主意来探一探狐妖的异状。 “姑娘,咱们回吧。他们自个理亏,咱们总不能替他们强要......”雪雁念叨着,私心很不想来。 “你可别逃——”黛玉一眼知悉她的心思,先下手为强扯住这小丫头的衣袖:“咱们是一处的,你难道要把我丢下吗。” 困顿的步子又加快,雪雁摸摸鼻子,拍拍脸颊,清醒过来以后笑嘻嘻地给黛玉捏肩。 “好姑娘,好姐姐,你是知道我的,肯定舍不得把你一人留在这边——” “这又是哪里学来的油腔滑调,你别收敛,等到过年时候,叫她们搁在锅里炼一炼,大家都过个丰收年。”黛玉“噗嗤”一声笑出来,肩膀一缩一放,半盏花开,还留半盏听着另一边:“你听,这是过来了。” 确实是过来了,雪雁皱皱鼻子,忽然浑身一悚,支张声势,将黛玉整个拢在身后面。 “这是怎么了?”黛玉先一怔,旋即攀上雪雁的肩膀:“是不好对付的?别担心,咱们好歹顶着城隍的名头办差事,他们想来也不愿意给自己惹麻烦。” “你这小妮子倒真机灵。” 没见到人,没听清声,一股子花果香扑面。雪雁的头发竖起,忽而那香气里伸出一双手,把两个小姑娘都抱在怀里面。 “我就走了几天,竟错过这样灵秀的小孩。” 黛玉抬头,对上一双眼尾各画一缕云烟的桃花眼。 “你就是诓骗那些鬼灵法器的妖修?” “哎呀,小姑娘说话怪有文气儿,不过没关系,狐狸精不算个难听词儿。”女人手腕一翻,小指翘起,头顶“嘭”得一声露出一对狐狸耳。她此时已经松开手臂,睨一眼还炸成一团的雪雁,却奇道:“你若真是个小雁,怕我这吃鸟雀的狐狸也不奇怪——可你自己也修了人身做了官,怎么还怕起我这白身呢?” “谁怕你了!”雪雁先冲她吼一句,转头又跟黛玉耳语:“姑娘,咱们走——婆婆跟我说过,狐狸最爱骗人!吃小孩!” “你是小孩?”狐女笑一声,捏捏雪雁的发团:“那我可真是叫雁儿啄了眼。” “你别碰我!你碰我干什么?”天地间生灵的法则似乎有些显现,修了人身也是一般。黛玉见那狐女还要作弄雪雁,一下子绕到雪雁身前,一手往回拢着雪雁,一手又把狐狸耳朵剥开—— 好绒,好软! 细密温暖的触感叫她的严厉落下半程,说出去的话也隐约缓和起来。 “我们来找你,不是为了叫谁为难。只是那些鬼灵哭喊得厉害,我也不好放任不管。” “他们哭喊得厉害?”狐女‘哼’一声,仰起脸,桃花面容桃花眼,眼睛是冷的,笑面却比花更艳:“掷骰子玩牌,愿赌服输,没听说输了就要官儿来填债——更何况当时你情我愿,我也下了注,他们赢不过去,怎么有脸找你哭喊?” 她这般说着说着,笑面冷眼皆不见,慢慢都是委屈,凑过来,两手叠在身前。 “小大人,你可别存什么偏见——他们是鬼,生前不见得是什么好人。我虽然是狐狸,却是实打实的好妖怪。” “好妖怪非得强调自己是好妖怪?” “你这小妮子别乱插嘴,我就是好妖怪,闷声做好事,没得叫你们处置了才是冤案。”狐女斜雪雁一眼,又笑道:“要怎么说,谁知道你是不是好妖怪?你又是个怎样的——妖怪?” 眼看这一对却要先吵起来,黛玉夹在中间,正好把她俩隔开。诚如狐女所说,愿赌服输,没有哭声大就有理的事。但那鬼灵愤愤不平一句‘这狐狸精只要法器,怕是要作祸事’,还是叫黛玉惦记起来。 “我听他们说,你是这一片的赌王。怎么大家都知道你厉害,还带着法器来跟你赌呢?” “就是越知道厉害,才越要来碰碰软硬。”狐女又恢复笑嘻嘻的样子:“我越厉害,他们赢了我也跟着厉害,输了也不算丢面。” “那你的法术修为一定也厉害。” “唉唉唉?我玩起来可是凭自己的本事,没有法术沾边。”狐女的指头摆一摆,她没收起耳朵,还把蓬松的大尾巴露出来,诱惑的意图很明显:“再说,他们也修法术,我若是用了,怎会没人看出来?” “我可没说你使诈。”黛玉两手背后,低下头,只看着三人的影子叠在同一边:“我只是来过问一二,省得晚上不好交差。” “你还跟他们交差?你叫他们欺负了?”头顶上的声音却褪去嬉笑,狐女蹲下身子,凑近去看黛玉的眼:“你别叫他们拿捏住呀,你是领了城隍的令牌,怎么还要跟他们手软?” “你知道我领了城隍的令牌?” “我知道,头一晚就传开了。我若不是那会有事,早许久就过来——拜会——一二。”狐女闭一目而笑,身子就朝黛玉这边挤着歪过来。雪雁被这一幕气歪鼻子,上手要把狐女推开。但她两个小姑娘加在一起还没狐女一人健壮,推开不成,反倒叫她躺得更舒服些。 “你不怕我?” “我是真没做坏事,你若要强行拿我,我就上告城隍。” 黛玉瞧出狐女真切没恶意,狐女也看出黛玉不是要找她问罪。两边一人一妖,看起来却比那晚的‘同族’更加和谐。 “小大人,你晓得我不干坏事,怎么还不走呢?”狐女说着这样的话,狐狸尾巴却卷上黛玉手腕。心里虽明白是这狐妖装乖卖可怜,黛玉和雪雁却还是被这过分美丽的大尾巴迷惑一刹。 “咳咳,我还有事想问你。”她俩坐在一边摸,狐女也不管。黛玉轻咳一声,还没把问题讲出来,狐女便扣着指甲道:“还是法器的事?” “你猜。” “那是我在赌局上赢来的,你想拿走,就得赢回去才行。” “你要跟我打赌玩牌?” “对呀,还是说,小大人你嫌弃奴家是妖怪?”狐女歪歪脑袋,看着黛玉与雪雁中间摇晃着的尾巴,笑得得意:“可看上去,大人对奴家很喜欢。” “你想怎么玩?” “我不欺负小孩,就以你惯常玩的法子来定。” 狐女说得慷慨,眼睛都笑得看不见。黛玉心中留神,正欲嘱咐雪雁当心,便听她道:“正巧我这边有一副牌。” 这实在凑巧,黛玉暗自思忖,将狐女袖手的动作尽数看在眼。 法界铺开,凉亭中三人一局,黛玉掷得十二,做了庄家。狐女不愧赌王的名头,步步紧逼,只几步就叫雪雁急躁起来。 “姑娘......”她附在黛玉耳畔,没说出什么,就见黛玉摇头。桌上局势凶险,她却是胜券在握一般。 狐女见黛玉气定神闲,咬咬舌尖,舍一枚牌,又吃下黛玉成顺。见她照旧不急不缓,自家狐狸尾巴反先在身后招摇起来。 “你真不担心自己输了?” “输了也不紧要,你又不坏,那边的鬼灵也得愿赌服输。” “这话听得我喜欢......”狐女嘟囔一句,斜眼看雪雁又出了什么牌:“我还当你是替他们出气来的。” “你怎么这样想?” “你是人,怎么不向着自己那边?” “帮理帮亲,可是这些鬼啊灵啊的,既不沾亲,也不带理。”黛玉见狐女摩挲这牌子不搭话,又道:“只是方才你问我是不是叫他们欺负了,我却很感激你。” “哎呦,即便你这样说,也别指望我抬手。”黛玉说得诚心,狐女却不大自在,哼一声,又拿骰子来掷。只是这灵巧的小物件却从了前辈,咕噜噜转一圈,沿着桌往下掉。 狐女伸手一拦却似空,啪嗒一声,叫地给吃了。 “掉哪去啦?”雪雁蹲身去找,狐女也跟着瞧,唯独黛玉坐在原处,却也不急着下张出牌。 “骰子丢了,这局就算平。” “没了骰子,凑合也能玩。”黛玉伸手挡住狐女收牌的动作,雪雁虽不解缘由,却还是一并挡在狐女身前。她们这举动倒叫狐女发笑,她哼哼一阵,气恼道:“你们败局已定,是我大方,怎么还不识好歹?” “是你大方?” 黛玉这声追问叫狐女心中一突,然不等她回神,黛玉已经捉住她的袖摆。 “把你的‘神器骰子’拿出来?”她捉着摇晃,看去似妹妹撒娇。只是顺着她的动作,那只应听从主人吩咐的乾坤袖却不知怎的敞开,‘被地吃下’的骰子孤零零滚落在牌局中间。 “你玩赖。”黛玉拾起骰子,在手里仔细转一转。她白日也掷过,晓得这枚微妙得更重些。这重量很狡猾,半吊子修行的鬼灵自然感受不出来。 狐女被抓住错漏,登时站起身。雪雁恐怕她发难,挡在黛玉身边。狐女见她满身支炸半响,‘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样才对,做判官就该聪明些,也有胆儿。”她捏捏雪雁的脸,被甩开也不恼:“我还怕你俩被欺负呢。” “你耍赖,这会说这话,还想我们当你是个好妖怪么!”雪雁半是气恼半是高兴,决心一鼓作气叫姑娘知道狐狸是怎样的刁滑存在。可黛玉只在她身后捏捏肩,雪雁就晓得她的心意,满腹情绪作不忿,气哼哼地看黛玉跟狐女交谈。 “你虽然耍了坏,可中途又止,我就信你本心不坏。” 狐女本就理亏,听得黛玉这一句,更是抓耳挠腮。冬日的太阳本不燥热,这会悬在高空,却叫底下的妖身上刺得厉害。她定定注视两个小女孩,在跑路和坦诚之间摇摆。 ——虽然丢脸,可这小判官信她不坏。 “那些法器都被我拿去修炼,你若要,我还不出来。” “我也没说叫你还。”黛玉弯起眉眼,暗想就鬼灵们‘诉冤’时遮遮掩掩的样,不需猜也知道这赌局不干净。 只这会看是黑碰黑,小千输大千? “按照惯例,出千便得罚。” “因为我出千?”狐女掩着唇笑,见黛玉看着她,又正色道:“我跟他们玩从不出千,那些法器都是我凭真本事赢来的。” “那为什么跟我们玩就出千?”雪雁还是气哼哼,抓住机会就点眼。 狐女呲她一下,逗弄够了,才笑吟吟道:“你俩一个小孩,另一个又憨,玩起来没意思,我才想试试新得的骰子。本来就想着,无论输赢都坦白。” 她说着,福一福身,行一个不大规矩的人间礼节。 “毕竟我往后还在这边混日子,还得大人您来管。”她没听见黛玉回答,抿抿嘴,也知自己行事不地道,不能怨人家不信。 风忽起,横枝瑟缩。狐女偷眼去看黛玉,只见判官大人若有所思,一双眸子沉如星海。 这样稚嫩的小姑娘,即便不知怎的任职判官,却也不该叫她这样惊惶起来。 狐女按下脑袋,不再耍什么小伎俩,只听着这小大人如何决断。 没来由的,她想自己不会被‘制裁’。 “你若是个出千的老手,方才也不当被我这般新手捉住才是。”这一声落下,狐女肩膀未松,反而瞪大眼睛猛抬头,对上一双含笑的眼。 “只是你坏了规矩,这一局算你输。愿赌服输,我的要求也简单,往后三天,你要由我差遣。” 不同于狐女的惊讶,雪雁是大为不乐。只是她不欲驳斥黛玉的决断,因此直待狐女走后,才揪着黛玉的袖子表达不满。 “你乖,咱们来这总是初来乍到,这边的嘴脸你也看见。比起咱们自个动手,不如叫个更有声望的帮帮忙。”黛玉揉揉雪雁的脑袋,笑道:“而且咱们白日不好处置,有她先行,也免了越拖越远,平添麻烦。” 眼前的小雁讷讷点头,看去是信服姑娘,暂且容忍狐妖做了自家的一员。只是黛玉心里还有疑虑,她牵着雪雁,犹疑半响才问出心中的不安。 “你方才说‘婆婆’,可是有什么旧事想起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