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情月债》 第1章 鸳侣 荼靡花事了,一片明月如水,恰逢新人成亲,珠帘绣幕,红烛高照,侍女端来交杯酒,新郎亲自递给新娘,她含笑饮下,不胜酒力,醉眼朦胧,烛影摇红。 丫鬟们牢牢把住门,一左一右钳住新娘,往口中塞一小片东西,苦味蔓延舌尖,没等她惊叫,丫鬟又向嘴里塞帕子。新郎拔出匕首,照着心口,登时插进去…… 她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黑暗中,耳中听到有人问:“醒了么?握住我的手。” 她收紧五指,那人慢慢抽出:“大好了,往后多歇息。” 她缓缓睁开眼,白墙壁有些刺目,眯了眯,身旁的人转头,四目相对,她疑惑不已:“你是谁?” 他细细打量,关切之情不假,方说:“我叫燕然,是你的夫君。” 她睁大眼睛,尽管想不起来,但有个笃定的念头,能娶到这般美人,和天上掉馅饼差不多。 她客客气气问:“我还想问,我又是谁?” 侍女端上一钟热汤,他握住瓷勺搅拌:“你名叫樱桃,姓何。先喝汤罢,不要费神。” 樱桃收了收下巴,这微妙的瑟缩落在他眼里。他递给侍女,侍女一口口喂她参汤。这会儿她发虚,不可久坐,躺下略好些。 睡睡醒醒,她有精神问东问西,侍女灵犀是哑巴,只能问燕然。他说遇上歹人,她受重伤,隐居在此清清静静养伤。 樱桃看他又是点到为止,过问别的事:“咱们小门小户,怎么天天吃得起人参?” 燕然一怔,笑说:“旧时住在山下,刚好有人参,又认得熟人,比药铺便宜得多。” 她咂嘴道:“谁不知人参稀罕,漫山遍野寻得一枝指望卖个好价钱,卖人情也没有给你白菜价的道理。” 他瞪她一眼,嗤地一声笑:“你精神好,和我算起账来了。灵犀,明儿买把算盘,咱家当家人要励精图治。” 樱桃知他怨自己多事,讪讪岔开话题:“这丫头名字好听,只是太难写。” 燕然瞥她一眼:“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你没念过李义山的诗?” 她一呆,才转过来是李商隐,忙说:“倒是念过。我看别家姑娘叫阿凤、凤凰、小凤的多些。” 他忍不住戳她脑门一指头:“真是不通!雏凤清于老凤声,她天生不会说话,怎么好叫彩凤?有空不念些正经书,只顾和我算小账。” 她被他连连抢白,自觉没趣,燕然咳嗽一声,收敛锋芒,放缓口气:“你只管养好身子,吃穿不必发愁。我同你跑出来前带的体己足够了。” “啊,跑出来?”她睁大眼睛,神色担忧。 他不紧不慢宽她的心:“别担心,他们找不到这儿。” 樱桃攥住被子问:“你不回去会怎么样?娘亲和父亲不担心吗?” 燕然不料有此一问,撂开手,冷笑:“你是关心,还是想撵我?这会儿回家,纵然母亲不打死我,周围人也要笑死了!罢罢罢,你烦了,我趁早走,省得没脸。” 她心内纳闷,我好心好意,他怎地不领情?又念及多日照顾,耐心说:“我不是赶你走。你也说了,我是个小伙计,家里也是平头百姓,如何比得上你家富贵。” 他接过灵犀递过来的汤碗,拌了拌人参鸡汤,又交给灵犀喂,嗤笑道:“阿弥陀佛,你少说两句教人寒心的话,就谢天谢地了。依你所见,许仙何必同白娘子成亲,应该早早做和尚去。” 樱桃不声不响喝汤,两个女人听他讥诮,也不知道哪个更酸苦。 闻着人参味,他泛恶心,心里怄气,骂灵犀:“你个呆子,不会炖别的补汤?” 她过意不去,连连说不碍事,汤水吃着很好。灵犀忙忙找出粽子糖给她吃,冲淡苦味,樱桃嚼了嚼,尝出松子,竟然哇一声吐了。 燕然握住她的手,喝令去找大夫。樱桃摇头:“不用,歇一歇就好。” 他皱眉说:“这方子不中用,吃这么些天,身上还掉肉。” “病去如抽丝,慢慢儿来吧。明天买山药来煮粥,清清淡淡好消化。”樱桃漱了口,在枕头上说。 燕然取了银子给灵犀,吩咐再买些燕窝和莲子。 她本想嘱托买块芋头糕回来,料他看不上,又要絮絮叨叨,打消念头,合眼养神。 过了两天,天气和暖,她躺不住,渐渐下地行走。硬硬的东西硌脚底,是半块粽子糖,灵犀忙上来拿走去扔。 她看灵犀忙碌,去书房找燕然,也想看看书,拣了一本,有许多字不认得,他说:“你不弹琴,看什么琴谱?” 她放下,想着新书稀罕,找了本旧书,字是熟悉的,句子却深奥,看上头的笔迹,有三四种花样,她恭维道:“你才学好,能写几种字。” 燕然收了,无奈说:“这是我外祖遗物,经了好几手。唉,你别看了,省得头疼。”他打发她去吃茶。 灵犀沏了茶,又去忙。樱桃无所事事,独自发一会呆,和灵犀招呼一声,出去散散步。 庭院芍药灼灼,凤尾森森。燕然风雅,不肯种瓜果蔬菜。角落尚未打理,趴着数点紫色牵牛花,蜿蜒竹篱笆外。 她转到门外,看到草叶抖动,唬了一跳,拾起竹枝拨了拨,一只小胖狗,窝在草地上,走了两步,又趴下。 守了一盏茶功夫,大黄狗汪汪吆喝,小狗低低回应。 大狗身后跟个小女孩,几步越过狗妈,双手抱起狗崽,耷拉它的两条短腿。 樱桃说:“你这么着,它不舒服,得和抱小孩子一样。”替她托了托小狗后腿,果然抱稳了。 小女孩转身,闪出来婆子,拍她的头道:“怎么不叫人?平日怎么教你的?” 她看樱桃没走开,越发有谈兴:“娘子是这家的?我们早想着了,你们城里来的,怕是只说官话,不爱说村里的话,不爱出门。” 樱桃笑说:“什么官话村话,要紧的是听得明白。我身体不好,他们要照顾,一时顾不得和你老说话。” 婆子喜滋滋的,不忙着打发孙女回家,问:“家里郎君是你哥哥,还是相公?” 她念及两人不般配,迟疑答道:“是远房表哥。” 老婆子笑嘻嘻掐了她手臂,砸了咂嘴:“娘子哄我,老身连亲哥哥和情哥哥都分不清?你这般人才,他要是错过,可就天下难找了。” 第2章 邻舍 樱桃和婆婆闲话,灵犀拉了拉她,催她回去。婆婆谈兴正浓,马上说:“哎哟,小姑娘好麻利。我成天看她买菜,想搭话,又一想,人家怎么同我说呢?” 樱桃怕灵犀尴尬,忙告辞回家。 到了第二天,樱桃出门,灵犀也跟着。她们来邻居家串门,小女孩子坐门槛吃薄脆,唇上沾上点点芝麻,婆婆笑着迎接出来,低头数落小孩:“又不叫人,快叫姨。” 小女孩忙叫了声姨,薄脆也不香了。 婆婆招待她们吃薄脆,灵犀拈了一小片,樱桃拿整个吃起来。 婆婆问:“我们常做的,娘子吃得惯?” 樱桃脱口而出:“我家也做,用的是花生。” 厨房有人高声说:“妈,信我了吧?花生的好吃,我在家就放花生。” 有个媳妇探出身子,笑说:“我妈怕你们吃不惯,不敢端出来。我不信这个邪,放花生有毒?” 她端来油汪汪花生薄脆,灵犀还是掰了一小片,余下的樱桃吃了。媳妇咂嘴:“小姑娘吃猫食呢。” 灵犀急着回去张罗饭食,婆婆摆摆手:“饭煮好了,娘子陪我们吃一盅。你家姑娘回家照顾郎君。” “妈又说昏话,小两口分锅吃饭?”媳妇装一小笸箩薄脆,芝麻和花生都有,塞给樱桃,“爱吃和我说,我们家爱做这个。” 回家后,燕然主仆淡淡的,樱桃就着粥吃薄脆,连吃两天。他忍不住说:“从早吃到晚,油腻腻的罢了,放过夜不怕吃坏肚子。” 她说:“屋里凉快,搁两天哪里就馊了?少爷,你恁娇贵。过夜东西不吃,多少人早饿死了。” 燕然冷笑:“娘子主意大得很,我担忧你身子,你寒碜我不知民间疾苦。”赌气去了书房。 樱桃念他一片好心,给他赔不是,笨嘴拙舌惹得他不快,讥刺她翅膀硬了,一心要撇下他快活,拿起离骚来看。 她自讨没趣,横也是死来竖也是死,回房发闷,想起还邻里人情,取出针线做小孩袜子。 燕然撞见,劈手扯过来,埋怨:“才下地几天,就做东做西。我不劳你,你倒巴巴地帮人鞍前马后。” 樱桃早已打好腹稿,赔笑说:“横草不拈,竖草不动,人都懒了。我手生,以后熟了给你做。” “阿弥陀佛,我等米下锅,要不就冷死了?”他扔到她怀里,“我明日去镇上买些礼品,你拿去做人情。” 她看他嫌自己穷酸,甚是没滋没味,闲时仍做针线度日,不理他冷嘲热讽。 去庭院透气,她看到篱笆外小女孩举着小狗比比划划,问:“妞儿做什么?” 小妞儿说:“爪子过去了,头也过得去,怎么整个人钻不进?” 樱桃开门放她进来玩,看袖口钩破了,细细缝好,又问饿不饿,炒咸肉菜饭一块儿吃,又摘一笸箩枇杷果送给她吃。 婆媳看她送孩子回来,十分欢喜,拉着吃茶说话,说自己姓黄,媳妇姓林,叫林三娘,是外县的。 林三娘剥枇杷吃,插口:“娘子口音有些像我家那边。” 樱桃又问她家风土人情,不觉聊了许久,再三婉拒留饭,才回自己家。黄婆婆非要送她,樱桃笑说:“天又不黑,我能走。” 黄婆婆笑道:“有话问娘子呢,我悄悄问你,有孩子没有?” “我们才成亲。前阵子生病,这几天才好。”她答道。 婆婆把了把脉:“病根都拔掉了,是时候生娃娃了,小年轻要孩子容易,只要心定下来,何愁没有一男半女。” 樱桃打她的手背:“你老人家会摸骨看相还是望闻问切?” “嗐,管他神算子还是扁鹊华佗,能比女人懂女人?”这婆子打趣儿。 说笑一番,樱桃催促老人回去,不是她不让人进来喝茶,家里闷闷的,不如外头自在。 吃一堑长一智,樱桃不和燕然抬杠,面上他说东,她不敢往西。直到他逮到她居然给小妞儿做起鞋子来,大为光火。 她等他发作了,劝说:“你别急,喝口茶消消气。这些日子,我虽然没想起多少事,但也晓得我家高攀不上你家。就算我对你有天大恩情,你救我一命,也算还清了,何苦呆在这儿耽误青春?” 樱桃说着说着,看燕然一语不发,双眼滚下泪来,骇了一跳,她已习惯他不饶人,这会子闷不吭声哭起来,一时手足无措,心里懊悔,他原是和我好的,才抛下双亲,我不知如何相处,他怕也为难。 但转念一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受伤前脾性就这样,他若是讨厌,怎么受得了?渐渐起了些疑惑。 灵犀冷不丁带进一个人,樱桃抬头,竟然是黄婆婆,又吓了一跳。 灵犀此前听到房里安静,以为他们没事儿,老老实实带客人进门。 黄婆婆好似看不见,笑吟吟拍手儿调侃:“好个标致的相公,和娘子天造地设。若是有了娃娃,模样像娘像爹都不亏。” 燕然拭了泪,勉勉强强点头问好,到书房去了。 樱桃讪笑着倒茶,说些没要紧闲话,将小布鞋送她,起身送到门外。 婆婆叹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是好事。你家房子大,多个孩子才热闹。” 樱桃笑说:“这么着,借妞儿给我暖房。” 婆婆啐道:“别人的肉长不到自己身上。娘子口齿伶俐,倒是木头。你俩东一个,西一个,猴年马月有娃娃?我问你,哪家两口子分房睡?你不和他生孩子,只好生一肚子气罢了。” 樱桃没料到婆子慧眼如炬,低头干笑。婆婆有心撮合,推心置腹:“有个孩儿绊住他,才好和你一心一意过日子。闲时胡思乱想,若是添了丁,爱都爱不过来,自然就踏实。” “照婆婆说,有孩子就万事大吉了?”她笑问。 “不然呢?”老人说。 “不然……也只好认命了。”樱桃心知不然,琢磨不出原委,改口赞同。 第3章 有喜 两人不咸不淡处着,樱桃自忖他是房主,没得他出去的道理,她要走了,外人少不得说她抛弃丈夫,暂且住下,盼他早点想开。 她邀请他去茶园散心,燕然怔了怔,摇头:“我不爱去。” 樱桃自己去了,快快活活玩了两天,回家时分,已经是傍晚,灵犀烧好热汤给她洗澡。 她出来看到燕然拨弄捎回来的茶叶,淡淡说:“倒也凑合。” 她知道他口味刁钻,笑说:“摘下来的时候一股清香,再好闻不过,比花香还有趣。” 他哼了一声:“你个俗人看得出好赖,出去胡闹罢了。” 樱桃不搭茬,慢慢梳头,准备睡觉。燕然却没走,坐着看她摘下头上茉莉花,芬芳沁人心脾,带着淡淡的水汽。烛火微微动荡,照耀白皙脸庞。 她纳罕他没回去歇息,看他眼不错珠凝视自己,左脸沉在影子里,说生气,谈不上,有点奇怪,问:“你不去睡觉?” 他低了低头,凤眼轻轻扫了她,目光越过她的肩头,反问:“你真要我睡觉?” 樱桃才发现床铺不光换成大床,连被褥帐子都是全新的。她只当他要睡主卧,按自己喜好张罗:“你睡,我去灵犀屋里。” 他丢出一个盒子,冷笑:“何樱桃,你真傻还是装傻?” 她看到婚书,货真价实,哑口无言。 半晌,燕然唤灵犀端水进来,一夜无话。 从此以后,他像是心灰意懒,不管她去哪儿玩,也不冷嘲热讽。 这日,他难得出去散心。 路上细雨蒙蒙,他依稀听到有人呼唤,隔雨相望,看到故人,一时怔住。 那人问:“素节,你——你真的要留在这里?” 他叹气道:“你不该来找我,麟罗,回去罢。” “你连我的字也不叫了?”她声音颤抖,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这一头,林三娘非带樱桃看戏,两人加上妞儿嗑瓜子。三娘低声说:“这会子十八相送,好好乐一乐,后头有的哭呢。” 樱桃抿着嘴笑,三娘感叹:“诶,要是梁山伯早些儿提亲,可不就成了?”她扯了扯樱桃的手臂,没等回答,樱桃一阵恶心,捂住嘴干呕。 三娘察看两眼,偷笑:“好好,观音不忙着给他俩做媒,先送子给你了。” 樱桃看台上棒打鸳鸯,女伴咯咯笑着贺喜,周围人看过来,忙拉起她:“咱们走吧,待会儿‘哭灵’变成喜丧了。” 落雨纷纷,她们在茶摊歇脚,樱桃叮嘱妞儿不要乱跑。 三娘嗤笑:“她跌不坏,你操心肚里那个。妞儿仔细碰了姨娘肚子里的宝宝。唉,你家相公总得赏个笑脸了罢?” 樱桃笑说:“我管他呢,是谁的,总归是我生的。” 三娘捂住她的嘴,低声说:“呸,正头相公的,你也不怕别人疑心你偷汉子。就是偷,也没有满街瞎嚷嚷的。” 樱桃又问她如何养胎,如何分娩,如何坐月子。三娘怜惜她孤身在外,一一嘱咐,要她千万记得喊她们来帮忙。 林三娘母女执意送樱桃到家,回到家里,黄婆婆去串门了,林三娘按捺不住,拉上女儿去找婆婆报喜。 路过小河,林三娘远远看到石桥上站着两个人淋雨,好不奇怪:“大雨天哪来的呆子!” 凑近一看,哎哟,竟然是樱桃的相公和一个小姐,两个人痴痴相对,三娘浑身一木,忙拉走妞儿,走出半里路,看不到桥了,低声问:“妞儿认得那两个人吗?” 妞儿摇摇头。三娘嘱咐:“咱们看到的事不许说出去,连奶奶和爹爹都不能,记住了?” 妞儿赶紧点头。 三娘咬牙说:“作孽!” 妞儿不解:“娘,什么叫作孽?” 三娘努了努嘴:“作孽就是做坏事,做坏事会遭报应。” 她好不烦恼,樱桃有喜,困在一个三心二意的男人身边,岂不作孽。待要告诉她实情,又怕她受不住,朝地上啐了一口,依旧去找婆婆。 婆婆听到喜讯,连连念佛,见媳妇怏怏不乐,以为是淋雨,教她带孩子烤烤火,暖和暖和,晚些回家不迟。 婆婆看媳妇食不下咽,纳罕道:“你为什么发愁?” “我想妹子可怜,没家人疼,又没婆家帮扶。”林三娘叹道。 黄婆婆笑说:“这会儿她有了骨肉,她相公爱都爱不过来呢。” 林三娘暗暗哼一声,自去管女儿不提。 且说樱桃回家,灵犀端上姜汤,她不由得爱屋及乌,将感激之情转几分到对她主子的关切上,问他回来没有。灵犀摇头。樱桃料想他遇雨,在外过夜,并不着急。 两人吃过饭,各自安歇。 翌日仍是阴阴沉沉,小雨零星。樱桃摆弄三娘送来的小衣裳小鞋子,燕然闯进来,脸色阴郁得要滴水,直勾勾盯着她:“你在做什么?” 她吓了一跳,以为门外扑进来一只老鹰,欢喜减了一半,干巴巴回答:“我有喜了,三娘借我些衣服做样子。” 他睁大眼睛,喉咙哽住了,惨笑说:“好、好得很。” 樱桃有些恼火,当初你巴巴凑上来,这会儿委屈,难不成我给你戴绿帽子? 燕然扑倒在床上,摇摇晃晃起身,痴痴笑笑说:“我不打扰你清静。”兀自去书房。 她听到轰隆响动,叫上灵犀一块儿进去,他歪倒榻上,额头滚烫,迷迷糊糊。 樱桃让灵犀请来大夫,又麻烦人家顺势开安胎药,又劳烦大夫多开些安神的药,教燕然老实躺几天,别添乱子。 第4章 出逃 燕然这病来得蹊跷,三两天大好了。樱桃端着羹汤进门,他在床上裁剪棉布,和颜悦色说:“孩子衣裳早些备下,她们长得快,现做赶不上。” 她心想,这孩子面子大,能劳他动手。灵犀能干,她也不是懒人,一时半刻忘了他会针线,口中说:“有的是功夫,你先吃饭。” 他看书的兴致减了一半,常常裁剪,孩子没落地,四季衣裳都备下了。腊八一过,雪泥满路,举步维艰,偏偏孩子要生了。 黄婆婆叫上妇和几个老成妇人来帮忙,灵犀守着厨房烧水打下手。剩下燕然呆在厅上,无所适从,只能干等,从正午等到日落,日落到天黑,点起灯烛,灯影幢幢,北风呼啸,拖着凄凄尾音。 门悄悄开了,婆婆蹑手蹑脚出来,摆摆手,教他去到僻静处:“生下来一个小子,半天没声响,怕是活不了。不好说给娘子听,唉,郎君安排去吧。” 林三娘将婴儿交给他,脸色有些忿忿,黄婆婆只当她担忧樱桃,没放心上。 燕然抱住孩子,望着发青的小脸,禁不住问:“不能请大夫么?” 婆婆摇头:“熬不过半个时辰,神仙难救。小声些,娘子还要受苦呢。你烧些血盆经,保佑她太平。” 他喉咙一哽,只能如此。这婴孩哭都哭不出来,又瘦又小,贴近他的心口,微微温热的体温透过襁褓传给他。这点微弱的温热慢慢冷却,最终在他怀里断了气。 他的面颊贴在孩子额头,始终无法温暖冰凉的肌肤,门外还在忙乱,有人喊要米汤,灵犀匆匆忙忙端着穿过厅堂。窗外密密下雪,雪片打在瓦片上。他独自抱着死去的孩子,隔绝了冷和热。 燕然默默收殓,烧了满满一盆纸。夜空是扣住人间的乌黑盆子,他半开窗子透气,寒风刺骨,打了个激灵,掩上窗户,茫然坐下。 半夜,樱桃又生下来一个女儿,黄婆婆妥帖包好,郑重交给他。这孩子壮实、沉重,体温热烈,哭声嘹亮,几乎在烫他。他很悸动,悸动中又有难言的悲凉。 来帮忙的妇人大半回去了,看燕然丝毫不慌乱,纷纷笑说:“到底是城里来的,见过世面。”吱吱嘎嘎脚步淡了。 黄婆婆仍留在屋里,细细嘱咐樱桃调养:“我的法子保准有用。如今有了这娃娃,他不死心塌地守着家里?” 樱桃唯唯。 隔墙有耳,燕然心中酸涩,肩上添了再也卸不下来的重担。 孩子降生以后,分外忙乱,燕然很长时间没有出远门,女儿满周岁,取了名字,叫做夜来,掐指一算,竟有大半年没和家里通信。 临近端午节,他去寄家书,在镇外又听有人叫他,转身一看,错愕不已:“麒罗,你又来做什么?” “我、我家里定了亲,要我中秋成亲。”她痴痴望着他说。 燕然低头,不敢看她,含含糊糊嗯了一声。 “你就这么舍下多年的情分?”她哽咽,抹了一下猝然落下的泪珠。 这一哭,把他的眼泪也逼出来了,他又痛又悔,面色苍白,含泪说:“我没法子,走到这一步,难不成还要耽误你。” 张麒罗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我也没法子,我心里只想你,娘和爹劝也劝了,骂也骂了,可我心里油煎一样,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们看!” 她吻向燕然,两人的唇贴在一起,他惶恐,颤抖,掩饰不住内心的悸动,一个声音叫嚣,走吧,快走吧,别管了。 他在这个声音的蛊惑下,糊糊涂涂跟她走向渡口,顺流而下,逃到江城。 锣鼓震耳欲聋,他稍稍镇定,身边路过扶老携幼的行人,幼童手上戴着五彩线,头戴斑斓虎头帽,小手握住粽子,一口口吃着。 他心想,夜来再长几颗牙齿,也能吃粽子了。 张麒罗扯住他手臂:“江边人多,逛市集去。” 街道熙熙攘攘,她站在摊子前挑选:“这砚台像我旧年砸破那一块。鸡血石不错,你给我刻章子怎么样?” 她笑盈盈转过头,笑容消失,声音变得很干涩:“你在干什么?” 燕然怔怔拿着鲜红的小马甲,绣着蜈蚣、蛇、蝎子、蜘蛛和壁虎,俨然是孩子的衣服。 “你还惦记你女儿?”她苦笑,直勾勾盯他。 卖衣服小贩生怕主顾跑了,插嘴说:“当爹了自然惦记闺女,我也疼得不行呢。” 张麒罗攥住他的手腕:“你还想回去?” 小贩又殷勤说:“能回,能回,今天来的人多,船家也多,十里八乡都有船。” 燕然艰涩地说:“麒罗,或许,我们回不去了。” 她更紧地握住他,声音尖锐:“你就这么放不下那个女人和她生的女儿?” 小贩扯过小马甲,拢了衣服在跟前,扭头啐了一口,故意说给别人听:“呸,人模人样,奸夫银妇!” 燕然如遭雷击,甩开她,慌不择路逃进人群里,一头扎进人少的地方,浑浑噩噩,也不知怎地找到渡船,怎地走回去,触目光景陌生又熟悉,失魂落魄走回家。 进得门来,萤火点点,房里黑洞洞,冷锅冷灶,空无一人,他慌慌张张找邻居打听,有个邻人嘟嘟囔囔:“你家闹起来了,你娘子带着闺女去了。” 燕然听不太懂村话,莫名其妙去了镇上,跟着这人寻到医馆。 走进医馆,他看到樱桃抱着夜来,正要问女儿得了什么病,她见着他,睁大眼睛,大叫一声,连连后退,往灵犀身边凑,瑟瑟发抖。林三娘搂着她百般安慰。 大夫让药童看孩子,朝燕然使了个眼色,转到隔壁房间说话。 第5章 端午邪事 这日端午,燕然在外头,不知家里邪事频出,闹出好大风波。 白天,灵犀煮粽子。樱桃给孩子缠好五彩线,又在胸前系上香囊,放她在床上玩耍。自己到门口挂艾草,凉风掀开衣襟,旋风刮起落花,天色暗下来。 樱桃连忙收衣服,听到孩子嘤嘤哭声,抱着衣裳几步赶回房间,小夜来好端端坐着玩老虎布偶,时不时笑一声。 她心想,我家独门独户,想必是路过的孩子在哭。 屋外狂风阵阵,她看还有两条被子挂着,跑出去,又听到嘤嘤哭声。樱桃再折回卧房,夜来趴在被子上打滚,她顺势横抱,没见孩子脸上有泪痕,又一想,难不成有虫子咬她? 将小人儿上上下下翻了,白白嫩嫩的皮肤上连个点子也没有。 窗户碰碰响,樱桃抱起女儿,走到窗前,合上一扇,望见蔷薇架下站着个人,吓了一跳,定睛看去,是燕然。 他出门穿的是白襕衫,这会儿换了靛青罗袍,头发有些散下来。她安下心来,低头见地上晕开水滴,他愣愣立在一笼花旁,动也不动,樱桃搂着女儿走到门口,喊道:“过来,别淋雨!” 他听见了,低头往这边走,停在廊下。夜来哇地一声哭出来,樱桃哄着,她仍是哭一声,歇一下,这一停,耳边又依稀有嘤嘤哭声。 樱桃心口发冷,女儿在跟前哭,谁在背后哭?她打了个寒战,喘了两口气,抱紧夜来,稍稍挪近燕然,迫不及待诉说:“我遇到怪事了,屋里有孩子哭,明明夜来好好的……” 他慢慢转过头,用食指点了点自己心口,开口:“你的伤好了没有?” 她不明就里,急得发疯:“你问这个干吗?” 他僵硬地歪着头,一字一句说:“那是我刺的。” 樱桃大叫一声,逃回房中,关住大门,一边哭,一边大骂。 灵犀听她咒骂,马上跑到卧房,樱桃看见她,一下子软下来,咚地一声倒在她身上,灵犀搀住她,摇也摇不醒,咬了一口手背,才弄醒她。 樱桃睁开眼睛,面如白纸,浑身发抖,灵犀没法,扶她上床,接过孩子,摸得额头发烫,交给她看,樱桃勉强支撑,两人找到林三娘,由她送去医馆。 大夫问始末,樱桃断断续续交代奇怪的孩子哭声,不由得哭出来,三娘闻之心酸,陪她一块儿落泪,好容易说完这一段,燕然赶到,吓得樱桃灵魂出窍,哪里顾得上别的。 大夫支开旁人,单独和燕然说:“何娘子说无端端听到哭声,吓着她娘儿俩。” 他直说:“我家周围并无墓地,想来把风声认错成哭声。”抬脚出去探视。 大夫又扯住说:“她说是孩子的哭声,却又不是自己孩儿的。” 燕然登时想起早夭的儿子,面色沉重,半天不言语。 大夫宽慰道:“我开几服药,退了热就好,别的问问村里老人,也不是难事。” 他勉强答应,转到房内。樱桃垂泪搅拌汤药,眼泪滴进碗里,林三娘抚摩她的后背,灵犀给孩子打扇子,三人无精打采,一语不发。 燕然抱着女儿,小圆脸儿都瘦了,迷迷糊糊睁眼,缠着五彩线的手臂搭在他手中。胸前还系着朱红的香囊。他真后悔没买那件五毒衣服。 小女娃张了张嘴,吐出一个字“娘”。 “哎。”樱桃嘶哑应了一声,颤颤巍巍握住孩子右手,拿帕子擦她脸上的汗珠。 三娘接过药碗,依旧拨着,低声说:“造孽!” 孩子退热,能回家了。一行人默默走着。燕然看樱桃对自己淡淡的,亦不好多说。灵犀不会说话,埋头走路。林三娘只和樱桃要好,将他看作空气一般。 路过林家,三娘先告辞了。樱桃谢过她,继续往家走。他看到没外人,无奈说:“你心里难过,要打要骂都行,闷不吭声算怎么回事?难道以后这样过日子?” “谁和你是我们?只怕没你这人,大家日子还顺心些。”她冷笑一声。 这话刺中他的心病,他和张麒罗已经是没前途了,眼看遭了报应,平素的心都死了,心灰意冷说:“你放心,若我有二心,教我不得好死。” 她啐了一口:“呸!你家尽出短命鬼,扰得人不安生。” 燕然以为她说气话,忍气吞声,听之任之,回家衣不解带伺候夜来,三五日便好了。他出去一趟,孩子生分了不少,这会儿熟了,见娘叫娘,见爹也混叫娘,他也是听之任之。 林三娘来找樱桃,说些小儿辟邪的法子,教她做这做那。燕然不耐烦这些,樱桃看妞儿活蹦乱跳,深信不疑,两口子各行其是。 灵犀悄悄同燕然比划,告诉他端午那日,她听见樱桃和人开口说话,又关在门里骂人,可她没见什么人。 他暗道不妙,怕不是她也中邪了,这会子才迷信鬼神。 樱桃往门上钉镜子,又悬挂桃木剑,燕然觑见她高兴,小心说:“你拿长剑对付小鬼,岂不是杀鸡用牛刀?” 她没好气说:“难不成没有大鬼?小鬼法力有限,大鬼本事大,能变成你的样子鬼话连篇。” 他压住嘴角哂笑,缝了几针白袜子,赔笑问:“你眼力好,能看出是鬼还是人。” “我情愿没这本事。那人穿的袍子是纸做的,窸窸窣窣走路,脚下没影子。脸白得像鬼。”她蹲下来,烧了一刀黄纸,双手合十,默念林三娘教的咒语。 燕然抿了抿嘴,腹诽,鬼的脸白得像鬼,嗐,什么鬼话。 她拨着盆里没烧完的纸,咳嗽两声:“那鬼长得和你差不多,只是右脸长着一颗痣,是你没有的。” 他一惊,针戳进肉里,拔出来,透骨疼痛,不见一滴血。 樱桃从匣子摸出一样东西,包在帕子里,扔到他膝上:“地上捡的,我没见过。” 燕然惊疑揭开,赫然是枚淡绿玉猪,这猪憨态可掬,落在他眼里,形容可怖,他一时窒息,胸口发闷。 良久,他极力压抑心绪,低哑道:“这是我哥哥的东西。” “哦,那你还回去。”她随口说。 “他已经去世。这是陪葬的玉。”他艰难解释,又问,“他没有和你说什么?” 樱桃又惊又怒,柳眉倒竖:“他一挨近,夜来哭得背过气去,我骂他来不及,扯什么闲话?他好心,找你托梦,青天白日钻出来害人!” “他不是这种人。”燕然连忙辩解。 她嗤嗤冷笑:“夜来算白病一场了。” 他默不作声,他何尝不觉得恐怖,亲手雕刻的玉猪明明随大哥下葬,怎么无端端出现? 第6章 流转 燕然拿着烫手山芋,日夜兼程赶回家。父亲身体不好,他单独和母亲说兄长显灵之事。 母亲忧愁畏惧说:“这几年时时扫墓,不曾落下。他有心事何不给我们俩托梦?” “我也奇怪,大哥向来通情达理。”他忙说。 母亲坐下来,沉吟道:“想是他看你开枝散叶,自己孑然一身,心里羡慕,上来看看,谁知道吓着了人。” 母子默然,父亲由小厮柳儿搀扶,走进房间,问:“你们方才在聊燕鸿?” 燕鸿便是燕然大哥。燕然扶住父亲坐下,半真半假说:“我近来梦见兄长,提点我回家探望娘爹。” 燕母看夫君又要伤心,打断:“孩子难得回来,哭哭啼啼做什么。明天都去看燕鸿,早些歇息是正经。” 燕然回到房中,烦闷翻出旧时事物。一草一木都未动,只是旧了。他捡起画笔,宛然昨日才搁下,玉狮子压住半幅丹青,边缘微微发黄,像是慢火燎过。 他手生了,意兴阑珊,坐在床上,拣出一块白绸子,没头没脑缝几针,停下来怅然叹口气。 门板上笃笃敲了三声,他起身去扶父亲:“柳儿怎不跟着?” 父亲摩挲他的脸:“我一个人自在。你比先前又瘦了些,唉,到底被我拖累。” 燕然陪笑说:“这段日子孩子淘气,不像小时候好带,有些磨人。” “是个姑娘吧?”父亲问。 他一愣,想起前头没了个男孩儿,迟疑点头:“嗯,女孩儿。” 父亲嘱咐:“消消停停住几天,不要操心别的事,不想见客,我们打发他们去。” 燕然探望父母,留下夜来跟樱桃。这孩子跟惯他了,连日闷闷的,饭也懒得吃。 樱桃带孩子串门散心。林三娘招呼妞儿,四人一块儿去赶集。 妞儿津津有味吃甜糕,夜来被勾起馋虫,闹着尝尝,樱桃喂她半块,又不爱了。她咬一口,尝到松子味道,胃里翻江倒海,扶住松树稀里哗啦吐出来。 林三娘扶住她,喝令妞儿不许再吃。樱桃擦擦嘴,摇手:“糕饼没坏,我吃不得松子。” 三娘吁口气:“我当你又怀了呢。” 樱桃嗤笑一声:“谁动不动就有了。”牵着夜来慢慢走。 四个人看戏,梁山伯和祝英台悲悲戚戚分离后,悲愤交加,一口鲜血喷出来,倒在床上咽了气。 樱桃失口呀了一声,天旋地转,紧紧把住三娘臂膀。 三娘搂住她,关切问:“病了?呀,脸色这样黄。” 樱桃没开口,两行泪水滴落衣襟,哭得三娘好不心酸。好在演到英台抗婚,大伙儿只当她看得入迷。 哭一阵子,她止住了,三娘劝:“妹子看开些,痴心的不长命,天大的事熬过去也就那样了。” 樱桃点点头,无心逗留,双双回家。 夜里做噩梦,起床犯头昏,昏昏沉沉,过了三两日才好转。燕然回来了,哄着夜来,听她絮絮看了一出戏不受用,嗤笑:“你忒多愁善感,以后宁可看猴戏,也别多看一眼人的事。人家编假故事,你认了真。” 说归说,他还得去讨副安神药,抱着夜来经过戏台,梁祝演完,换了剑阁闻铃。夜来不耐烦咿咿呀呀唱戏,滚在怀里,催他快走。 燕然走开,在城门遇到熟人,说:“张麒罗上月成亲,你知道么?” 他淡淡的,草草寒暄,各自散了。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燕然收拾行李回家探亲。 樱桃替夜来穿鞋袜,小姑奶奶蹦下床,不理会娘斥责,奔向爹爹,抓住腰带,猴在他身上。 燕然顺势搂着,鬼使神差问樱桃:“家里有事,我回去几天。要不要叫你娘和爹来看看?” 她摇头,叠着衣服:“一把年纪,路上折腾,不来的好。” 他心头一跳,试探:“想起来你家的事了?” “一点儿。我娘好像开店铺的,名儿没想起来。姑娘大了再说。”她皱眉说,要接过夜来,她不肯松开,燕然又抱了一阵子,好说歹说,娃娃才依依不舍松手。 回到家,燕然和母亲、父亲吃了团圆饭,父亲大病初愈,时常卧床。 他陪坐病榻,问寒问暖,他爹问:“孩子几岁?” “快三岁了,正学说话。”燕然答话,喂他喝汤药。 半晌,他爹说:“带她给我们看看。周岁在乡下倒罢了,往后总要认祖归宗。” 燕然不禁露出快活烦恼神色:“她淘气,怕惹你们生气。” 爹瞥他一眼:“你小时不淘气?淘气有淘气的好处,这会儿不也长大了。” 他得了父亲准许,心生欢喜,回到家中,如实同樱桃说:“父亲惦念孙女,等她长到三岁,带去给她们看看。” 她笑说:“不忙说这些。灵犀,你坐下,一起吃饺子。” 燕然吃得半碗,晕头转向,一下子昏死过去。 待他醒来,灵犀也才迷糊起身。屋里屋外,四下寻觅,母女俩无影无踪。 他去找黄婆婆和林三娘,问樱桃去哪儿了。 林三娘想了想,方说:“前些日子她托我寄家书,别的也不知了。” “她家在哪儿?”燕然追问。 “你连岳家在哪儿都不清楚,倒好问外人?”三娘冷笑。 燕然一无所获,报官说自己娘子和女儿不见了。 过了数日,官府叫他过去,一进县衙,一个妇人和汉子双双揪住他,大喊:“还我女儿来!” 第7章 冤孽两清(结局) 县令看到何氏两口子异口同声喊他拐子,而不是姑爷,撕扯一阵,才命人分开。 何氏跪在地上,愤愤不平控诉:“大人,我女儿不见了三四年,定是被这拐子坑了。” 县令盘问燕然:“你同何樱桃成亲,为何不告知她的双亲?” 燕然呈上婚书,从容解释:“她离家后和我相识,奈何刚成亲,她又生了大病,一时忘了家乡和双亲,才联系不了家里。” 县令验过婚书,又问过何氏,证实当年何樱桃确实离开他们去城里干活。 “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这是你家正经姑爷。”县令笑说,话锋一转,“尊夫人平日与何人往来?” 燕然道:“我不爱出门,她时常喜欢去邻舍闲坐。” 县令看向林三娘:“你帮她传递书信,莫不是有不可告人的勾当?” 林三娘叫起屈来:“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我们娘儿们平日投契,比旁人亲热罢了。” 县令厉声说:“当真没有挑唆人家两口子?” 黄婆婆战战兢兢,林三娘冷笑指着燕然:“要问见不得人的事,我不得不说了,那年下雨,我看见他和个女子在桥头见面。” 燕然暗暗吃惊,镇定自若:“那是我昔日的同窗,偶然遇到,叙旧而已。” 县令待要再问,门外进来燕太师随从,县衙上下少不得恭恭敬敬迎接。随从称燕然是太师侄儿,素来规矩,要县令切莫冤枉良家子。 何氏听到风声,甚是不忿,,硬说燕然仗势欺人,弄没了女儿和孙女,闹得不可开交。房内又无血迹和搏斗痕迹,四处寻找,何樱桃母女泥牛入海,一来二去,弄成悬案,惊动国君。 燕然携灵犀返回家中,母亲宽慰:“她自个跑了,和我家没关系。太师已和陛下求情,谅她怎么闹腾也翻不了天。” 他略略安心,来到公堂。这回国君亲自审问,一旁坐着燕太师。 县官禀报案情,太师款款说:“她俩图清净才去乡下住。年轻气盛,闹了别扭,何氏负气出走。” 国君置若罔闻,含笑打量燕然,挑了挑眉毛:“我记得你,我也去过书院。你们兄弟俩挺有才,书画双绝,模样儿也俊俏。” 燕然当众被她调笑,涨红了脸,忍耐着向她行礼。 太师不知她好端端为何调戏侄子,委婉说:“得到您的夸赞,真是三生有幸。” 国君意味不明微笑。县令接口:“两年前的端午,江城市集有人看到何氏丈夫和一名女子游玩。” “哟,还是个风流才子!”国君惊叹,噗嗤一声,笑出来。 太师强装镇定:“年轻人难免犯糊涂。” 国君一扫众人,面色一沉:“燕然,你无端端嫁给何氏,又和旧爱藕断丝连,莫不是勾搭成奸,合谋杀妻?” 燕然连忙否认,国君口气严峻:“捉奸拿双,提张麒罗上来!” 燕然双膝一软,跪下连连说:“此事与旁人无关,只是我一人主意。家父四年前病重,需要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女子心头血为药引,故而我着意打听到何樱桃八字相符,引诱她和我成亲,大婚之日下手。此事有辱门楣,我又令她服药,忘了家人家乡,带她去乡间居住。” 何氏两口子听见冤情,痛哭流涕,大喊苦命的女儿,国君责令燕家赔偿,以巫蛊和伤人收押燕然,判了流放。没过两天,他父亲暴病身亡,太师百般恳求,天子方特许葬礼后服刑。 一干人尽数发落,尘埃落定又不知过了几月几日,时值深秋,棠梨若雪,樱桃携带幼女,夜卧草席,白昼赶路,风尘仆仆抵达北方明渊城,求见守城都尉苏丁香。 苏丁香听闻有个小妇人寻找自己,迷惑不解,走下枕戈台,走到飞霜堂前,见来者干净秀丽,五短身材,不似自己高大粗犷,身旁还有小女童,不知何时认得此人,却有一种难言复杂的心情。 她客客气气问:“夫人找我有何事?” 樱桃微微冷笑,问:“苏大人知道自己母亲怎么死的么?” 苏丁香一听,肃然道:“你是谁?” 樱桃敛容回答:“我原本也姓苏,名叫豆蔻。”卷起衣袖,露出枫叶般红色印记。 苏丁香攥住她的手臂,悲喜交加,问:“这些年妹妹怎么过来的?为什么不早来找我?” 樱桃长长叹了口气,凄然道:“那时我生了大病,把什么都忘了,糊里糊涂流落到外头。我只好走了一遍母亲的路,终于想起来自己身世。” 丁香问:“你问我知不知道母亲的……难道有人害死娘亲?” 樱桃一收惆怅和柔情,冷冰冰说:“姐姐,你要是只认妹妹,替我照顾好孩子,若你也是娘的女儿,要一起报仇,恐怕比带孩子困难千百倍!” 丁香哼了一声:“你姐姐不是贪生怕死之流!” 樱桃婉转一笑,笑容讥诮:“他们不光手眼通天,还是我们至亲至爱之人,你怕不怕?” 丁香不寒而栗,隐约窥见妹妹身上怀抱极为可怕的秘密,这个秘密酿成刻骨仇恨,也许妹妹很久以前已经死了,她从地狱爬上来,蛰伏在雪肤花貌的皮囊里,要为冤死的母亲报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