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机未到》 第1章 第 1 章 如果说“十里洋场”是上海的代名词,那“避风港”就是天津卫的昵称。 为嘛这样说呢? 想想看,前朝刚刚完蛋,遗老遗少们总得找个地方安身立命。回关外老家吧,怪丢脸的;就留北京吧,又怕被人当落水狗打。 咋办呢?留天津卫! 一是天津卫离北京近,方便打听京中局势;二来天津卫租界众多,够安全,谁想抓咱,那得看洋老爷答应不答应。 正因为有了前两条,所以才引来这第三条:各路军阀都在天津卫养老避难。 第三条在保卫安全的基础上又助长了遗老遗少们的幻想,要是哪天说动哪路军阀奉自己为主,那祖宗基业就可以光复啦。 不过遗憾的是至今还没有成功先例就是了。 天津卫既然容纳了这么些路牛鬼蛇神,那无论青天白日还是月黑风高,必定都少不了热闹。 就说这一晚吧,万国桥上的大钟才刚刚走过12点,广庆楼里就闹开了。 看眼下这个时间,看官肯定以为是闹事者喝多了在发酒疯,无外乎打砸加骂娘罢了。如是这样想,那各位就想错了。如真是打砸加骂娘,也就不会惊动到广庆楼的老板了。 因为这个闹事者不是要伤害别人,而是拿着枪把子对准自己的脑壳,哭天喊地地威胁广庆楼老板快点给他找把剑来他好了结自己,不然他马上就要崩了自己。 广庆楼老板欲哭无泪,本来想说既然都是找死,那是砍还是崩都没所谓的嘛,崩似乎还来得利索些,何必要剑呢! 可他有胆想却没胆往外说,因为这个闹事者他认识,不仅是个丘八,还是个丘八头子。 俗话说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别看丘八现在发疯拿枪指着自己,真要敢把剑找来,明天丘八酒醒了就该拿抢指着他了。 广庆楼老板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一边说好话一边求助于疯丘八身边的两位年轻马弁,塞了好些钱才终于求得两位神仙动心。 终于,疯丘八被两位年轻马弁打晕扛上二楼去了。 广庆楼老板这才擦擦额头上的汗珠,使眼色让换个人登台,接着重新露出笑容招呼四周宾客,敬酒赔罪。 只是有珠玉在前,台上的戏唱得再好也就索然无味了,众人的目光不再盯着台上戏子的浓墨重彩,转而低声窃语刚才那出戏主角到底是个什么来头,竟然能让广庆楼的老板都焦头烂额。 还有,他为啥要闹自杀? 为名利,还是为私情? 为女人,还是为男人? 众人讨论得不亦乐乎,不是知情人,当然也就不可能得出结论。 这一闹勾走了众人的心思,心思既不在戏上,那唱戏的能得几个赏钱?不看戏也就不想喝酒,广庆楼老板想到今晚少赚多少钱,不禁感到一阵肉痛。 肉痛过后他又牙疼,上下牙磕在一起咯咯响,他想吃人肉! 大步迈到后台,广庆楼老板一把拽过坐在化妆镜前、还未卸妆的“始作俑者”,本想兜头给她两耳光,可猛然想起她除了唱戏之外的另一个身份,不禁又手软了。 手一软,心也就跟着软了,广庆楼老板欲哭无泪,“好好的,你招惹那个呆霸王干什么呀!” 第2章 第 2 章 玉龙一边卸脸上的油彩,一边就把事情告诉广庆楼老板。 按照辈分,其实玉龙该管广庆楼老板叫一声表叔。只是这叔不咋亲,表字上拐了几道城墙,早没了情意,只剩下生意。 玉龙戏唱得好,在天津卫大小也算个角儿,勾一勾手指,自然也有人抢着要奉献钞票。只是如今还没有被叫一声嬴老板,跟玉龙的气质有很大关系。 这当然不是说玉龙孤高自赏,不屑与凡人为伍,开嘛玩笑,都登台唱戏了,谁还顾得上装清高?神仙都要受凡人香火,何况区区戏子乎? 恰恰是玉龙身上的浑浊气息太重,隐晦点儿说就是造了太多杀业,身上血腥气太重,才使人下意识地敬而远之。 后来玉龙仔细想想,觉得这个罪过的起因就在于已经死了一年多的爹妈身上。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何为玉龙?宝剑也。 她嬴玉龙生下来就是一把宝剑。 但是刀口上的生意也不是天天都有,而且一般这种人家都抱着“有了一顿冲,没了敲米桶”的消费习惯,看着是不少挣,但实际口袋里没几个钱儿,所以玉龙还得谋个副业,于是捡起嗓子到广庆楼混个粗茶淡饭。 从德王爷闯进嬴家门掳走弟弟,到自己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从恍惚花衫误登台,到醉酒客人闹自杀,玉龙越说越委屈,也越来越没主意,最后颤巍巍地喊了一声表叔,泪眼婆娑地问广庆楼老板,“叔,我现在该咋办呀?” 本来一张俏生生的脸,现今被打湿的油彩糊了满脸,一下子就拉近了广庆楼老板心里的距离。 一双鼠眼眨巴了半晌,终于给他想出来办法。 “先去道歉,像他们这种大人物,一般都是宰相肚。” 玉龙没办法再哭,因为她有点弄不明白,这个道歉的对象指的是谁,德王爷吗? 显然不是。 广庆楼老板没有那么博大的胸襟,现如今这个混账年月,谁还有闲心管别人的闲事? 他孙乾又不是伯泰里的四六爷,明明里外里干的都是通敌卖国的勾当,偏偏不明就里的群众还送上一块善匾,题刻四个大字:佑我一方。 一桩闲事管下来名利双收,也真叫人佩服他的手段。 孙老板鼠目寸光,只想扫清自家门前雪,“我是说,等明儿那位客人酒醒了,你跟我上去给他道个歉。那位……老板不喝酒的时候脾气还不错,你人又长得漂亮,哄他几句也就没事儿啦。” 原来是说他,这倒正中玉龙下怀,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只是脸上郁色不减,显然最重要的事情还没有解决。 虽然孙老板并没有办法,也根本不想掺和,但此刻也得哄劝玉龙,“你要是把楼上那位老板哄好了,我保你救的出你弟弟,他是什么身份,你明天就晓得啦。” 说得神神秘秘的。 生意人惯会的就是顺摸倒捋,于其间又各有各的小心思,比如孙老板就善用语气词,呀啦嘛吊在一句话的尾巴上,再凌厉的语气都软和下几分,再难缠的纠纷都留出来退路。 看六神无主的玉龙肯听自己的,孙老板一扫之前的晦气,转而暗自得意起来:听说楼上那个丘八是个好色之徒,要是玉龙被他看上了,那我这广庆楼…… 哎呀呀,前途无量呀! 第3章 第 3 章 春光无限好,只是后脖颈子疼。 至于为啥后脖颈子疼,乐无由心知肚明,就是不好追究,毕竟是他醉酒撒疯在先,不怪两个兄弟。 但要说乐无由自觉丢脸与否,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昨晚上那事儿往风雅了说叫触动情肠,他一时被戏文里的场景打动了,情不能自已,怪他干甚? 所以乐无由表现得坦坦荡荡,一边揉后脖颈子一边嘟嘟囔囔说昨晚上又落枕了云云。 两位马弁兄弟闻言,互相笑笑,也就不说其他。 他们的大哥兼大帅,发这种疯,事后又不认账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各位看官可能就好奇了,昨晚上广庆楼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堂堂大帅如此失态? 其实这事儿说来凑巧,无外乎疯子遇疯因,霸王见虞姬也。 当然此霸王非彼霸王,彼时的西楚霸王早已自刎垓下,而此时的霸王正揉后脖颈子嫁祸给落枕。 此虞姬也非彼虞姬,彼时的虞姬在唱完“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后先行拔剑自刎,而此时的虞姬在戏台上重演历史。 乐无由本名应该倒着念,叫吴由乐。爱新觉罗溥仪被冯玉祥赶出紫禁城的那一年,吴由乐也跟着爹妈从北京逃难到湖南。 至于为嘛小小难民后来长成盘踞一方的军阀,这其中的道理就有点不可说,诸位如果知道西楚霸王对始皇陵干的那件事,自然也就意会到了。 老话说兵匪不分家嘛,正是因为这其中的快乐不可说也没法说,大家揣着明白装糊涂,吴由乐也就叫成了乐无由。 而乐无由自比霸王,也是因为他跟霸王干过同样的勾当。 唯一不同的是这个霸王,一生心病皆在虞姬。 可惜的是他肚子里除了黑心肠子,全无半点墨汁,只知虞姬的忠贞,不知霸王的悲壮。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他,虽说叫个大帅听着挺老成,实际嘴上才长了一圈青胡子,年龄还不满三十。 青年人嘛,总有些虚无缥缈的爱情幻想,乐无由在这一块上就更想得厉害。 为嘛?因为亲情无从寄托,只好另劈爱情的蹊径。 实事求是地说,乐无由长得不赖,但也称不上英俊,只是天生一副忧郁神色,往无所事事的人群里一戳,就显得鹤立鸡群。 再加上隔三差五地打仗,开玩笑,枪下没死几个人能叫大帅?阎王脸上显悲悯,你就说惹眼不惹眼吧。 所以外在条件上乐无由很有赢面,财力也不弱,要想找个夫人实在轻而易举。 但是乐无由大帅撒尿从来不低头,一心只念虞姬,所以到现在还在打光棍。 按照惯例,黑不提白不提,昨晚上的事情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揭过,谁都当作不知道,大帅还是大帅。 霸王闹自杀?没听说过。 况且乐无由下午还约了人,一心只盘算着如何让对方心甘情愿当冤大头,没空理会昨晚的尴尬。两个马弁兄弟也忙着熨军装刷皮鞋,俱是整装待发的气势,就在这个时候房门被从外头敲响,外头轻轻地问着,“乐帅,您老起来了吗?” 乐无由的思绪被这一问给打断,原本忧郁的眼睛此刻倒充满了厌恶,示意兄弟们赶紧将他打发走。 两个马弁得到指示,大步流星过去开门,看也不看来人是谁就下逐客令,“大帅正准备出门,你有事等我们回来再说。” 说着就要关门。 看官以为来人是谁?当然是广庆楼的老板孙乾,还有玉龙。 孙老板听说乐无由要出门,知道不好打搅的,忙把一肚子草稿浓缩成简短的精华,言简意赅地表明来意,“那不知大帅晚时几点回来呀?小人略备了一席薄酒,携带玉龙,想为昨晚上的事情给大帅赔个罪嘿嘿……” 他不说这话还罢,一提昨晚上三个字,简直就是在骂乐无由不要脸,两个马弁立时倒竖起眉毛,抬脚就要踹人。 恰此时传来乐无由无声无色的话,“要道歉就进来道,我观摩观摩。” 第4章 第 4 章 孙老板和玉龙就这么被“邀请”着进到客房里。 昨晚上也不能说是匆匆一瞥,但是两相比较起来,玉龙还是觉得眼前的这个乐帅,跟昨晚上的很有点不同。 嘛不同?当然是精气神儿了。 醉酒的客人大放厥词常见,但闹着自己杀自己,玉龙也是昨晚上才开眼。 她之前没料到会有那种画面。 眼前这个乐帅,可能是由于宿醉还没彻底清醒的缘故,所以看着并不是十足的精神抖擞,两只眼皮子微微地向下低垂,显得焉巴巴的。 身上还穿着家常的睡衣,不像是马上要出门的样子。 多半是推辞,玉龙心里下完结论。 人精的孙老板自然也注意到这一点,脸上的笑就有点尴尬,甚至愈发地点头哈腰,“乐帅,没打扰到您吧?我就是……” 这时候乐无由懒洋洋地抬起眼皮,好像事不关己,“不是说要给我道歉吗,那你是想站着道还是跪着道?” “啊?” 孙老板一时感到自己耳朵有问题,甚至舌头都有些发僵。 等到好不容易捋清乐无由话里的意思,孙老板这才知道自己反了大错,接着就后悔不该来这一趟。 酒品不好的人最害怕事后有人帮他回忆,那滋味跟当场抽他耳掴子没两样。 孙老板这时候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就直直地杵在原地,欲哭无泪。 他欲哭无泪,站在乐无由身后的两个马弁却明显忍俊不禁,只不过乐无由还没消气,他俩还不敢放肆。 玉龙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孙老板骑虎难下,正是她该出场的时刻。 微微提起裙摆,玉龙从孙老板身后闪出来,直挺挺地就要往地下跪。 说时迟那时快,也就在膝盖距离地面还有两指宽吧,玉龙被人扶住了。 是乐无由。 剩下的三个人脸上都有掩饰不住的吃惊。 “你为啥要跪?你是孙老板的什么人?” 乐无由松了手,又坐回藤椅上,斜着眼睛看玉龙。 玉龙行过礼,道:“回大人话,民女叫玉龙,是广庆楼里的伙计。昨晚戏台上的霸王别姬,民女扮的正是……” “行了”!乐无由忽然打断玉龙的话,脸上显出不耐烦,“算老子晦气,我不要女人跪我。赶紧滚,老子不想再看到你们,滚滚滚。” 两个马弁闪出来就要撵人。 玉龙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玉龙自小练功,底盘稳,大腹便便的孙老板根本拉不动她。 于男人尊严上,孙老板就很下不来台,这时候孙老板就寄希望于两个年轻马弁,也许他们能把他二人扔出去。 一看玉龙的态度,两个马弁脑中警铃大响,二话不说就摸出抢来严阵以待。 怕是来刺杀大帅的! 孙老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连连后退,上下嘴皮张了合,合了张,就是磕碰不出一个字来。 反观玉龙仍然面不改色。 到底是做杀手的,脑袋别在裙子上,从来也没想过明天啥时候醒。 乐无由已经站起来了,还是那副死样子。 把着左边马弁的手,把枪口贴在玉龙的太阳穴上,乐无由终于再次开口,“你这人,怎么恩将仇报啊?” 口气哀怨,乐无由成了被狼咬的东郭先生。 玉龙没躲,不紧不慢地回答乐无由的话,就是比较牛头不对马嘴。 “大人,我是来救你的。” 乐无由微微歪了歪脑袋,不太反应的过来。 倒是已经栽倒在门后面的孙老板,此刻明白过来自己被玉龙给耍了! 第5章 第 5 章 无人知晓究竟玉龙给乐无由说了些什么,反正第二天乐无由身边的两个马弁就甩给孙老板一包大洋,说大帅包了玉龙三个月的月票,算是买断她三个月。 孙老板拿起一块大洋吹了口气,然后放到耳朵边听声儿,看着穿一身军装出门的乐无由,心里大概猜到其中的缘故。 看来玉龙丫头是想金盆洗手,找张饭票吃香喝辣去啦。搭着他这个梯子攀上乐无由的高枝儿,既能自己吃饱饭,还能把弟弟救出来,真是笔划算的买卖。 孙老板抬头看了看二楼乐无由那间包房,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对。 要说漂亮,玉龙确实是个美人,就算蛇蝎了点,跟乐无由这种豺狼也算相得益彰。只是玉龙开头那句话“我是来救你的”算怎么回事儿? 救相思吗? 孙老板摇摇脑袋,觉得怎么看,乐无由都不是长情的主,他这个呆霸王要碰上虞姬才会相思,碰不上,那就跟别的男人没啥区别。 估计这饭票长不了,想到最后孙老板竟然替玉龙担心起来。 楼上的玉龙要是知道孙老板对她这么关心,一定会送他两个字:滚蛋。 玉龙青春正好,还没想过嫁人的事情。 等戏唱不动了,她就专心做杀手。杀人的活要是不凑手,杀猪的活也接,再不济就杀鸡杀狗。反正都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送对方上黄泉路这事儿她不手软。 本来如果德王爷只是单身一个,玉龙不会失去弟弟这么久;但是德王爷有钱有势,玉龙双拳难敌四脚,到底是打不过,这才想起来搬救兵。 这救兵当然就是乐无由。 要说对乐无由这个人有什么企图,玉龙也就这点企图。 做杀手的一般会提前做好计划,比如什么时间动手,哪条路适合跑路等等;要没要提前的计划,这生意做一次也就到头了,就得把自己玩死。 虽说之前对乐无由没什么了解,但玉龙一个晚上下来,也就摸到两条关键线索。 一是乐无由这人喜欢虞姬,或者说叫爱哭虞姬。 本来前晚的戏本上没排着玉龙的戏,不过白日里另一个唱杨贵妃的旦角,她男人在外头包三小姐的事情发了,旦角忙着哭她男人没空来广庆楼,所以才叫玉龙来顶缺。不料阴差阳错下玉龙又上错了妆,本来该扮杨贵妃的,结果扮成了虞姬,这才惹下前晚一场祸。 凭这一场祸,玉龙成功见到了乐无由。 二是乐无由此次来天津卫,不光是为了游山玩水,还另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为了见一个人。 这人不是虞姬,甚至不是个女的,他是个男人。 这个男人是前朝的一位王爷,因为前朝覆灭才搬来的天津卫。王爷叫德王爷,因为平时脾气太好,所以天津卫的人都管他叫哈哈王爷。 哈哈王爷平日交往的都是达官贵人,要不就是文人墨客,本来他那种层次的人是不会施舍玉龙这种人一个小小的眼神的。 但不知怎么的,那一天,哈哈王爷突然就对玉龙那话都说不利索的弟弟感了兴趣,来家把弟弟接走,说三个月后视情况送还。 玉龙一番打听下,才知道原来哈哈王爷对弟弟感兴趣是因为一个叫作无非子的相士。 说起来无非子相士,玉龙也是挺熟的,毕竟好多客人的信息都是玉龙提供给他的。 得知是熟人引祸,玉龙的心一下子就凉了。 好在无非子相士在英租界有个相好的叫宋四妹,也是玉龙的朋友,一来二去,玉龙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6章 第 6 章 别的相士如何看相,玉龙无从得知,但无非子是怎么忽悠到客人的钱的,玉龙清清楚楚。 无非子结交深广,上至达官显贵,下至三教九流都有他的朋友。这些人就是他的眼睛和耳朵,组合起来的信息,足够戳中客人的心扉,足够让他当万事皆知的神明。 玉龙也是无非子的眼睛之一。 当然靠的不是做杀手严刑拷问,那也太下流些,玉龙还瞧不上。 玉龙脖子上挂着一根项链,项链下端坠着一块约莫拇指盖大小的雕花镜盒。 其材质不清不楚,虽说雕了花,但跟现下时兴的珍珠项链钻石项链比起来还不够亮眼,不过打开来看的话就挺奇特的。 里面是一块小小的镜子,你要说这是女人爱美用来补妆的,那也太勉强。镜子太小,连只眼睛都照不全,可是你要把小小的镜子对准了一个人的身体,那又是另一种说法。 如果你看过红楼梦,就该知道里面有一只风月宝鉴。风月宝鉴能把美人照成白骨,而玉龙的这只镜子能照透人的五脏肺腑,叫人的心思无处遁藏,所以玉龙的这面镜子就叫做照胆镜。 德王爷朝玉龙索要的两面镜子,其中一面就是它。 鉴就是镜子的雅称,说起来风月宝鉴和照胆镜同宗同源,同是来自一处。 而为何玉龙会有这么神奇的镜子,这就要从玉龙的姓氏说起了。 嬴姓在历史上有一个非常出名的人物,他叫秦始皇,玉龙就是这个人的后裔,玉这面照胆镜就是来自于他。 而为何他会拥有照胆镜呢?这就又要从西王母和周穆王的爱情故事说起了。 当年黄帝和西王母在王屋山聚会时,黄帝给西王母送了一份礼物。西王母打开一看,里面是十二面大小形态各异的镜子。 这十二面镜子分别叫做昆仑镜,照妖镜、伏魔镜、预言镜、往生镜、照胆镜、勘探镜、水镜火镜,人镜鬼镜和风月宝鉴。 女人爱美,神明亦不例外。西王母非常喜欢这份礼物,对黄帝说一年有十二个月,十二面镜子正好随月换用。 黄帝送的镜子当然不可能只是照人那么简单,从这些镜子的名字也可窥见其中意义,这里就不一一细表了。 后来周穆王西游昆仑,遇上美丽的西王母,两人郎情妾意,缠绵了一个月。 一个月后,周穆王就要回去。 陷在爱情里的西王母恋恋不舍,便把十二面镜子中的预言镜送给周穆王作为信物,希望情郎能够睹物思人。 可是周穆王却从预言镜里窥见天机,知道了周朝将在百余年后倾覆,不禁颇为震惊。 也是不甘心,于是周穆王缠着西王母讨要照胆镜,欲照出朝中心怀不轨之人,除掉他们以绝后患。 西王母抵不过情郎的纠缠,也是为情郎考虑周全,便又把照胆镜和勘探镜一并送给他。 周穆王心怀感念,两人依依惜别。 回朝后,周穆王利用三面镜子清除异己,但最终还是没能逃过历史的车轮。 周朝覆灭后,这三面镜子也不知所踪。 后来又不知怎么回事,其中的照胆镜和勘探镜居然被秦始皇找到了。 秦始皇非常珍视这两面镜子,专门安排了族中子弟看管。后来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秦朝二世而亡,两面镜子再次失去踪迹。 不过当年看管宝物的秦姓子弟并没有撒手不管,而是竭力寻找,几百年后终于找到了照胆镜,勘探镜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 这次德王爷要玉龙交出两面镜子,就是无非子的主意。也怪玉龙那次大意,竟让无非子看出这条项链的不寻常。 要想三个月内找出勘探镜简直是天方夜谭,所以就算现在玉龙把照胆镜交给德王爷,三个月后弟弟还是得死,倒不如不交。 留着不交才能救出弟弟来。 第7章 第 7 章 所以玉龙的第二条线索就是通过这面照胆镜得来的。 当时德王爷忽然闯进玉龙家中,不由分说要掳走玉龙的弟弟。也是天缘凑巧,照胆镜当时就在弟弟手里攥着,恰好照出来德王爷的心思。 镜子里说,德王爷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自家祖坟被挖。 究竟是出于孝道还是因为怕祖坟里埋的无数金银财宝被人抢走,这个就暂时不得而知,总之德王爷的软肋就在于此。 人只要有软肋,就好比那透风的墙,总会坍塌的。 再加上从宋四妹那边打听到的消息,玉龙心中有了一条万全之计。 == 大约晚上六七点的时候,乐无由终于回来了,后面跟着的两个马弁手里都提着饭盒。 等到饭食一一铺展开来,看着碗碟的数量,玉龙心底就笑了。 看来乐无由和德王爷的头次会晤情况不容乐观,否则乐无由不至于连饭也不吃就走了。 看来她说的话起作用了。 乐无由摆手让两个马弁出去,接着招呼玉龙坐下一起吃饭。 吃到一半,玉龙发现乐无由看她的眼神有点怪。 倒不是他眼神里带着**,而是一种…… 算了,要是知道怎么描述,玉龙也就不会只是觉得怪了。 反正这也不是最要紧的,玉龙停下来喝了口水,问他,“今天谈的怎么样?” 乐无由夹了筷子糖醋茄子送进嘴里,说话就有点含糊不清,“跟你说的差不多,但我还没有答应。” 玉龙心想,管你答应不答应的,重点才不是这个。 “他说的数字你不满意?”玉龙还不好把话题直接拐走。 “不是”,乐无由摇了摇头,然后抬眼看玉龙,“如果他真是想借我的手给他招兵买马,那就是把他家祖产都给我,我也不干。” 又说,“人都给他,那我不就成光杆司令了?” 玉龙想了想,对德王爷的祖产没什么概念,问道:“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钱,听说像他们这种身份的人,连床底下都堆的是金子。” 这时候乐无由就笑了,看向玉龙的眼神从之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变成一种揶揄,“你懂什么,像他们那种身份,钱都埋在地底下的。” “地洞吗”?玉龙装得不明白。 乐无由欲要解释,忽然又觉得解释清楚了会拉低自己的身份,所以干脆掉转话头,说:“你昨天说你是来救我的,依我看,这话不对。不是你救我,是我救你。” “你把德王爷企图我军队的事情告诉我,不是想救我,而是你不满他掳走你弟弟,所以才会来找我,希望借着这个情报卖我一个面子,好叫我替你救出你弟弟,对吗?” 玉龙想了想,虽说这只是她计划里的一部分,但说的也是对的,她没法不承认。 乐无由看着她左边耳朵下面的褐色胎记,忽然又哭了。 这一哭,忽然觉得之前哭了那么多次的假虞姬,自己有点傻。 他不是霸王,哭了这么多年的虞姬,其实也不是哭虞姬,而是在哭霸王。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霸王从此失去心里眼里只有自己的人。 而他,这么多年一直在找自己黑天白夜都在想的人,找了这么多年没找到,现在终于找到了! 第8章 第 8 章 德王爷看着晨报上的头版头条,不禁怒火中烧。 标题是一副对联,上联是“上是丘,下是八,上下皆非人,定不干人事”,下联是“左是口,右是合,左右不是笑,绝无由乐呵”,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上联说的是乐无由,下联说的是他德王爷。 啥叫不干人事呢?无非是乐无由重操旧业; 啥叫无由乐呵呢?废话,祖坟都要被挖了,谁还能笑得出来? 昨天还谈得好好的,说回去好好考虑接受他资助的事情,没想到回去就决定挖我祖坟!德王爷被气的忘记了呼吸,一张油脸被憋的通红。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德王爷决定要给乐无由一点颜色瞧瞧。 “兴旺,你来”,德王爷放下咖啡杯,抖着嘴上的两撇小胡子叫来自己的心腹。 兴旺小跑进来,双手垂在两腿侧边,弯腰哈躬地等候吩咐。 “你去汇丰银行取点钱出来,然后悄悄地送给乐无由手底下那几个人手里,他们要是嫌少,你再回来告诉我。” 哪怕就是条狗,跟在王爷身边久了,也就没把钱当钱了,那些不过是沓纸而已。 兴旺诧异的是,昨天王爷还跟那位大帅相谈甚欢,怎么今日他就惹得王爷出此下策呢? 不过诧异归诧异,兴旺连眼皮子都不敢抬,自然更不敢问个为什么。 王爷脾气是不错,王爷自有王爷想要应付的人,比如星月舞厅的秦姑娘,清河路的三奶奶…… 总之,王爷的好脾气可不关他们这些下人的事。 兴旺点头领命,但是没有要走的意思。依照他对王爷的了解,这屁才放了一半,应该还有另一半还在酝酿。 果不其然,过了片刻王爷又有了新的主意,“你再给老家那边发个电报,就说祖坟要紧,叫他们最近多安排点人守着。” 事关祖坟,兴旺就更没法问了,等到王爷朝他摆手,兴旺终于领差出门了。 ** 这一天乐无由没有出门,就躺在藤椅上捧着早上的晨报翻来覆去地研究,似乎想从那副对联里找出点能够不开打的理由来。 可惜的是,到底没找着。 乐无由也不是不喜欢打仗,主要是前阵子刚打赢了一场,这才有空来天津度假。现在假还没度完,谁想打仗呀? 再一个,本来是想拉拢德王爷给自己搞点投资,虽说人家在报纸上藏头露尾地骂了自己,但“丘八”这种程度的厥词,乐无由也还消化得下去。 不到万不得已,乐无由觉得还是和和气气地让对方掏钱才最完美。 心里盘算着下一步,乐无由的眼神下意识地飘到旁边正在出神的玉龙。 然后,他就叹了口气。 在今天中午玉龙被同店美女伙计叫出去说话的那几分钟里,两个马弁告诉乐无由,晨报上这条以对联为标题的新闻,是英租界里一个姓宋的女人提供的。 而这个姓宋的女人,有个唱戏的朋友,叫玉龙。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虽然乐无由没有念过多少书,但这一句话的道理他却十分明白。 当年落马巷子口,有个威风凛凛的小大姐从同伴手里抢过啃了一半的面饼子,塞给饿的前胸贴后背,靠在巷口垃圾桶上奄奄一息的小乞丐,这才支撑着他找到亲戚家门。 从此小乞丐就把小大姐装在心里。 一晃十多年,小乞丐渐渐长大,变成称霸一方的丘八头子,最爱吃的还是面饼子,最爱的还是那个左边耳朵下边长着一块褐色胎记的小大姐。 小乞丐还记着小大姐,可是小大姐却认不得小乞丐。 虽然如此,乐无由还是决定遂了小大姐的愿,跟德王爷拼了。 西楚霸王没能保住虞姬,但他乐无由得保住玉龙。 第9章 第 9 章 德王爷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有被人堵在床上的一天。 好在秦姑娘并没有老公,那么同为男人,德王爷久无需为自己的身无寸缕而感到尴尬;只是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德王爷的满身白肉也禁不住打起摆子。 他微微地举起双手,开口第一句话倒出乎对方的意料。 只听他语带哆嗦,问道:“能否容我穿上衣裳?” 床帘外的人没出声,算是应允。 秦姑娘早就被赶出去了,无人伺候的德王爷两三下套好衣裳,然后深呼吸两口为自己打气,接着撩开床帘走出来。 外面这人突然间爆发出一声嘲笑,眼睛只盯着德王爷胸前的纽扣。 德王爷低头一看,非常难得的脸红起来。 但如今这个场面,德王爷也不好解开重扣,虽为鱼肉,但王爷气度不可失。况且他也认得眼前这个人,是乐无由手下的一个马弁。 于是德王爷高呼了一声,“乐无由,你给我滚进来!” 听见他对自己大帅这样无礼,马弁觉得很生气,仿佛是自己被人藐视了一般,于是移动枪口对准了德王爷的大腿,准备先给他点教训。 但门外应声而响,接着乐无由推门走进来,挥手致意道:“王爷,早啊。” 德王爷气得要死,看这情形,自己的人怕是早被乐无由解决掉了。接着懊悔起来,要不是昨晚上乐过头,早点回家去,哪里还会有现在这种事情? 眼下不能强硬,德王爷只好忍气吞声,问道:“乐帅,你这是什么意思?” 乐无由眼睛一睨,接着打了个响指,他的另一个马弁立即押着个人进来。 一看那人正是兴旺,德王爷无奈地闭上眼睛。 “那王爷又是什么意思呢”?乐无由边说边把一沓票子甩到桌上,然后看猴似的看着德王爷。 德王爷脸上一红,知道事情败露,于是破口大骂,“你这个下贱丘八,老子是看的起你才跟你谈合作,要是换作以前,你他妈的连下跪都跪不到我府门上……” 从小的文化教育让德王爷骂起人来都头头是道,甚至有些词语的组合,乐无由都根本听不明白,只是看他神情愤怒,当然也不可能是什么好话了。 乐无由没什么兴趣听这些,于是一枪爆头,先打死了兴旺。 兴旺的血溅了德王爷一脸,终于让他的嘴巴停下来了。 过了好久,乐无由估摸着玉龙那头应该已经差不多了,于是打算给德王爷一个结果。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说德王爷在中国的依靠已经没有了,但是外国那头有没有就说不准了。 乐无由不是个傻子,他不想杀德王爷,反正这事一结束,他准备带着玉龙和她弟弟回湖南,到时候德王爷鞭长不及,想报复也没那么容易。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得知道德王爷的祖坟究竟在哪里。 乐无由用衣袖插着枪口上的血迹,漫不经心地问道:“王爷,听说你家祖上是内蒙察哈尔部的,哎,你爹、你爷爷是不是也埋在哪儿啊?” 一听乐无由打自家祖坟的主意,德王爷居然迸发出无限力量,跳起来抢过马弁手里的枪,接着对准了乐无由的脑壳。 这确实出乎乐无由的意料,他没想到德王爷看着挺肥,实际还挺灵活。 关键是,他确实不敢杀掉德王爷。 “妈拉个逼的,你果然想挖老子的祖坟”!德王爷骂骂咧咧,枪口动来动去,掩护着自己给家里打电话。 电话一接通,援兵就快到了。 这些变化来的太快,乐无由又投鼠忌器,终于酿成大祸。 ** 乐无由死了。 玉龙赶到的时候,屋子里倒着三个人,两个是马弁,另一个就是乐无由。 脑门上有个枪洞,没闭上的双眼之中似乎还有遗憾。 玉龙觉得那个遗憾应该是他还没挖到德王爷的祖坟就死了。 不管怎么说,乐无由是她的恩人。要没有他在这里拖着德王爷,又派人帮她,她不可能这么顺利地接回弟弟。 玉龙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她合上乐无由的眼睛,然后把他背回家中,埋在了自己爹妈旁边。 只是在祭拜的时候犯了难,因为她突然想起来,她还不知道乐无由最爱吃的是什么。 ** 那之后玉龙本来是打算带着弟弟离开天津的,德王爷没死,难保不会再来找她的麻烦。 可是没过两天城里就传出小道消息,说德王爷受到日本关东军的邀约,已经秘密前往伪满洲国,短时间内不会再回天津。 玉龙的一颗心才渐渐放下来。 其实玉龙不知道的是,德王爷受邀不假,但更被乐无由吓破了胆,是不打算再来天津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