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与猫》 第1章 命数 灵台墟高耸于皇宫西北角,檐下悬着一枚青铜铃,无风自动时,铃声能传遍半个皇城。 这铃,乃是寂心铃,与每任国师心绪相通。 郁从暄登上高台,铜铃似是感知到什么,响了几声,便恢复了寂静。 往日,铜铃总要不时响上半个时辰才会作罢。 “寂心,”郁从暄抬眼望着天上的星辰,叹了一声,“陛下近日龙体欠安,只怕撑不了多久。 太子又触怒了龙颜,被禁足于东宫,剩下的五皇子,亦是举棋不定、优柔寡断,天晟难道……” 夜风拂过,“沙沙”声里携着铜铃清脆的响声。 简短,急促。 郁从暄却是懂了,好笑道: “不必担心,我没事。再者,辅佐帝王本就是我的职责。看来,我得再推演一次。” 话音未落,郁从暄站在台心,手腕翻转,几个手势间指尖逐渐显现银线。 银线似从四面八方而来,密密绕转于手中,那银线细如发丝,正是“缘丝”。 这天下生灵,总有一根或数根缘丝将他们联结起来,缘丝更是由此不断牵引,直至每个人身上都缠裹着数以万计的缘丝。 凡人见不到自己身上的缘丝,唯有“通晓”天机者方能触碰。 郁从暄,则是其一。 算来,郁从暄亦不过是受制于上古血脉契约,有幸得以生出灵识的月巡族之一罢了。 而每推演一次天机,郁从暄的妖力便会折损大半。 佑天晟久安、辅佐帝王乃是每一任国师必为之事,至死方休。 铜铃声再起。 郁从暄道了两字“寂心”,寂心铃瞬间停了下来。 郁从暄要算那新帝的命数。 银丝在指间穿梭,很快织成一张细密的网,网中浮动着朦胧的光影——帝星晦暗,紫气涣散,新帝……恐非明君。 眉头微蹙,郁从暄正欲细看,忽然 “铮”的一声,一根缘丝毫无征兆地崩断,发出断弦般清越的声音,紧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反噬来得又急又狠,郁从暄喉间涌上一股腥甜,眼前忽地阵阵发黑。 “糟了。” 妖力要失控…… 郁从暄踉跄着后退,雪白衣袖拂过铜铃,寂心一声脆响。 “喵!” 一声极轻的猫叫被铃声盖过。 郁从暄的身影已然消失,台沿处只余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可猫的脚步虚浮,身体重重朝台下跌去。 铃声彻底乱了。 台下,小太监福安正倚着老松树打盹,忽被急促的铜铃声与物什落地的声响惊醒。 “什么动静?”福安揉着眼往台上张望,却隐隐只见随风晃动的铜铃。 眼角余光瞥见一团白色,福安缓缓走过去。那白猫后腿不自然地歪着,身下洇开一小片暗色。 “哟,这畜生怎么爬过来的?”福安提着灯笼凑近,用鞋尖拨了拨猫的脑袋,“死了?” 白猫一动不动,唯有尾巴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连呼吸好像也艰难异常。 “这可不行,要是让国师看到……啧,” 福安斥了一句,翘起兰花指一手拎着一只猫脚查看,另外一手嫌弃地在鼻前扑扇,“好浓的血腥气,咦?” 福安突然咧嘴一笑。 他记得灵台墟出来不到百步就是静安宫,里头关着那位连奴才都能踩两脚的七殿下季闻韶。 “算你倒霉,” 小太监揪着猫后颈拎起来,顺手往静安宫方向一抛,“找你那晦气主子作伴去!” “咚!” 白猫好巧不巧,重重摔在静安宫外的门槛上又翻身倒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 福安还不解气,又捡了块碎石砸过去:“死透点儿!” 碎石擦过猫耳,在宫墙上撞出“啪”的一声闷响。 福安走了。 恍惚间,郁从暄只觉得脏腑移了位置,连那三魂七魄都要离了体。 妖力也施展不出来。 此刻若有人路过此处,定会惊讶于那白猫眼底的悲怆,甚至要惊呼一句“妖怪”。 知晓郁从暄秘密的如今仅陛下一人,哪怕他的猫身叫灵台墟的宫人找到了,他们也不会将之与当朝国师相联系起来。 郁从暄一时竟不知自己当是何心情。 这里…… 猫耳动了动,郁从暄记得当今陛下的第七子因母亲身份低微不受喜爱,自幼就被随意扔到了这冷宫里。 刚才见那小太监的态度,只怕平日里没少合伙欺负他。 身上的痛一阵一阵袭来,郁从暄索性闭眼不想了,大不了等妖力慢慢回来。 就在他意识朦胧间,身前破败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手执斧头的清瘦人影闯入了郁从暄的视线。 季闻韶本来正在院中劈柴。 静安宫说是冷宫,其实更像个漏风的破院子。一边厢房塌了半边,他只能住在勉强完好的东偏殿,冬日里,每日领的炭火总是被明里暗里克扣,他只好自己砍些枯枝凑合。 忽然间,墙外传来的闷响让他动作一顿。 这动静季闻韶再熟悉不过,往日里哪个宫人在其他主子那里受了气,经过静安宫门前时总会朝门口丢几块石头,有时是鸟兽的尸体。 待宫人们解气了,笑开怀了,骂骂咧咧走了,季闻韶才会出来查看。 季闻韶抹了把汗往外走,宫门外空荡荡的,只有一团白毛堆在台阶下,远看像谁丢了的绒领子。 走近了,季闻韶才看清楚这是只猫,雪白的毛被血黏成一绺一绺的,身下的石板早已经染上了深色。 这回还是死尸。 季闻韶微微蹲下来,手指方触到猫咪后腿,那白猫似是无意识地蹬了一下。 再轻轻碰了碰猫的心脏处,很微弱,但还跳动着。 “命挺硬。” 又是摔伤断骨,又是寒冬,竟还留着一口气。 季闻韶当即脱下外衫把猫裹住,一手将之轻轻托进怀里,一手提着斧头进了院子。 白猫似是痛醒了过来,在布料里微弱地挣了挣,伸出粉舌,就近舔了下皮毛上的血渍。 季闻韶眉梢微挑,没看见不远处灵台墟顶端,最后一根悬垂的缘丝正无声断裂,飘落于夜风中。 东偏殿也好不到哪里去,漏风,冷风阵阵,季闻韶把猫搁在唯一稍好的床角,翻出个豁口的陶碗盛满清水,又在废旧的妆台后摸出了个小瓷瓶。 “我发热都舍不得用的,”季闻韶若有所思看了眼奄奄一息的猫,无奈道,“如今都给你用了。” 季闻韶就着半根烛泪堆得极厚的蜡烛,凭着之前断骨的教训小心给猫上了些药。 金疮药碰到伤口时,郁从暄就被疼醒了,身体直哆嗦,只能用前爪死死扒住季闻韶的袖口来谨防自己失手抓伤了他。 “忍着点,”季闻韶突然笑了,屈指弹了下猫鼻子,“知道我救不了你几次吗?这地方连老鼠都能饿死,你用了我的药,可要好好的。” 转眼,季闻韶的大手在郁从暄身上流转,许久,笑意顿时收敛:“那群畜牲竟然把你摔成这样?” 郁从暄自是听出了季闻韶话语里的怒气,以及,那自然的心疼。 心头一跳,郁从暄也只能软绵绵地任由季闻韶摆弄。 是他不防摔下了灵台墟,那太监不过是加深了他的伤罢了。 幸好,季闻韶与他们不同,否则,郁从暄心想,他大概是撑不到自愈了。 “也是,你懂什么?” 季闻韶蓦地自嘲一笑。 他倒是忽视了,眼前的不过是只白猫罢了,又能听懂什么。 “等着。” 话毕,季闻韶过了一会带着一把竹枝和一些狭长的布条进来,重新给白猫包扎固定。 终了,季闻韶挠了挠白猫前脚掌心,弯眉道:“能不能活,在你了。不过,我倒是希望你能活着。” 窗外,灵台墟方向的夜空忽然划过一道流星。季闻韶若有所觉地抬头,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摸着白猫的下巴。 白猫却突然炸了毛,一爪子拍在季闻韶侧脸上。 “啧,恩将仇报?”眉头一皱,季闻韶捏住白猫那不安分的爪子,“恶狠狠”道,“好啊你,明日就将你洗了炖汤。” 第2章 欺辱 “喵!” 放肆! 许是变成了猫的缘故,郁从暄在夜里的视力极好,瞥见季闻韶脸上红线,底气也弱了一些。 “喵~” 却也仅是一瞬。 郁从暄本也要去看屋外异象,奈何季闻韶的手一下一下地挡住了他的视线。 浑身疼得厉害,郁从暄没有力气挣脱季闻韶的“魔爪”,只好以此提醒季闻韶。 眼下季闻韶索性翻身下了床榻,就那么双手环抱冷冷盯着他。 郁从暄偏开头,不理会季闻韶。 季闻韶看出来了白猫的不愿,登时气笑了,眼眸微眯:“这么大脾气?救了你还倒成了我欠了你。不过……” 这可不像一只野猫,只怕是哪个宫里养的宠。 “哼,那便再容你将养几日,肥了再宰了你。” 郁从暄:“……” 季闻韶话是那么说,每日却总是及时给郁从暄擦拭身上的血渍。 眼见妖力恢复得不错,身上的伤也好得七七八八,郁从暄正趴在檐下台阶上,眯眸晒着为数不多的太阳。 幸而季闻韶只当他是运气极佳,也未做他想。 尾巴尖懒洋洋地摆动着,郁从暄看着季闻韶在院子里劈柴。 前几日他总因疼痛而昏昏沉沉地往人怀里蹭,至今想起,那也未免,太丢脸了。 季闻韶甚至常拿他之前抓伤他的事来取笑他。 简直是、猫生不堪回首。 远处灵台墟上,寂心铃一直未有动静,仿佛根本没人发现他不见了。 白猫忽然低了头,舔舐着前爪上结痂的伤口。 院子里,季闻韶的斧头落下,木柴应声裂成两半。 白猫动作一顿,郁从暄眨了眨眼,这人倒是耐得住性子。 堂堂皇子,被扔在冷宫,连个像样的炭火都没有,却还能每日晨起劈柴烧水、练剑读书。 待劈好了柴火,季闻韶又捡起他那根已经光亮无比的竹枝开始比划起来。 招式简单,却胜在凌厉。 还有季闻韶晚间读的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书册。 季闻韶将那些纸页保存得很好,而且,每每翻开一页,季闻韶脸上的神情都会愈加庄重。 冷宫里的皇子,没人会在意他是否学了自己当学的礼仪谋略,但见季闻韶活得“清贫”,应是费了不少心思才有如今成效。 倒是比太子殿下要好上许多。 念及此,白猫的眼睛陡然睁大,因着光线,瞳孔也渐渐变成了竖线。 “终于睡饱了?” 季闻韶恰好擦了擦汗,向白猫走了过来,语气稀松平常,“怎么还没有精神?是不是饿了?” 面前高大的身影一来,遮住了大半光亮,郁从暄抬起头淡淡扫了眼来人又装作没听见别开眼。 季闻韶挡了他的阳光。 “啧,”季闻韶似乎习惯了猫的傲慢,也不恼,看了眼天色,紧接着朝后厨去,“看来今日只能靠自己了。” 尚食监里的人是会看风向的,知道静安宫不受待见,平日里的膳食早了、晚了,甚至连没有也是常态。 因而,郁从暄跟着季闻韶,只几日就挨了几顿饿。 季闻韶应也考虑到他伤患未愈,仍是每日都会想办法弄一些粮食来喂他。 是的,喂。 不多时,季闻韶端着一碗米粒都稀疏可见的米汤回来,又将之放在郁从暄面前,自己则啃着一个干硬的馒头。 季闻韶就像是在喂路边的野猫。 郁从暄看了眼碗里,架不住季闻韶的目光,只好又低头嗅了嗅,而后嫌弃地挪开了头。 他竟也沦落到喝馊粥的境地了。 “那只能饿着了。” 季闻韶说着就抬起碗自己喝了起来。 “喵~” 别。 身上用来固定的竹枝已经拆了,郁从暄别无选择,只得动了动,蹲坐在季闻韶面前仰头看着他。 “喝吧。” 季闻韶嘴角弯了弯,再次放下碗,郁从暄一看,清粥并未变少的模样。 另一边,灵台墟下,太监李德全急得团团转。 “还没找到?!” 小太监们跪了一地,瑟瑟发抖:“国师大人自那日登台后就不见了,可台上有禁制,奴才们上不去啊……” 李德全冷汗直流。 陛下又急着召见国师,可国师失踪是掉脑袋的大事,这消息绝不能传出去。 “给我继续找,”李德全压低声音吼道,“记住,国师大人是闭关参悟天机,谁也不许声张。” 转身,李德全战战兢兢朝栖寰殿走去。 “七殿下,知道您一人住在这宫里,五皇子可是忧心得狠呐,这不,”五皇子府的管事赵禄带着两个小厮,抬着半筐劣质炭走进静安宫,好不讽刺,道,“这是五皇子特意‘送’您的炭。” 季闻韶平静应着:“多谢。” 哪知赵禄嗤笑一声,递了个眼色给身侧小厮,小厮会意,故意弄翻炭筐,黑炭滚了一地。 “哎呀,会不会做事?”赵禄假惺惺地在那小厮头上打了一下,才转身对季闻韶道,“殿下不会跟奴才计较吧?” 季闻韶默了默,最终只是弯腰去捡。 郁从暄蹲在台阶上,眯着眼看完全程,尾巴不耐烦地甩了甩。 这人是不是傻? 若说隐忍又何至于到这个地步。 “哟,殿下还养起猫来了?” 赵禄注意到郁从暄,说着计上心头,下颌微抬,一个小厮气势汹汹上前。 “殿下,这猫啊狗啊,要是伤着您可就不好了,奴才这就帮您处理掉。” 赵禄轻蔑地笑了笑,也不顾季闻韶的神色。 白猫依旧蹲在原地,就在郁从暄要给赵禄一点教训时,季闻韶侧跨一步,拦在了他身前: “住手!” “喵~” 白猫满意地叫了一声,慢悠悠地踱到季闻韶脚边,抬头与季闻韶视线相对。 季闻韶迅速移开视线,冷声呵斥:“我的猫,岂有任你处置的道理,退下!” 赵禄眼底诧异一闪而过,抬手叫回小厮,皮笑肉不笑:“是奴才逾矩了。” 三人正要转身离开,郁从暄使了个小法术,赵禄碰到了块凸起的石板,而后左脚绊右脚“砰”一声摔在了地上。 一声痛呼。 季闻韶连忙抱起白猫退后几步,看着小厮慌忙去扶赵禄的滑稽场面。 “你!你们!” 赵禄爬起来脸色铁青望了望季闻韶,最终冷哼一声歪歪扭扭地走了。 夜里,郁从暄蹲在床头,打量着熟睡的季闻韶。 这人睡着时眉目舒展,呼吸平稳,完全看不出白日里被刁难时的隐忍。 郁从暄盯了一会儿,忽然伸爪,轻轻按在季闻韶的眉心。 季闻韶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皱了皱眉,翻了个身。 白猫迅速收回了爪子。 微弱的白光闪过,转眼,白猫已经化为了人形立在榻前。 郁从暄消失的时间已有半月,他再不出现,灵台墟恐会生变。 只是,临走了,他竟生出了些许不舍。 为何呢? 第3章 下药 猫讨厌水,郁从暄也不喜欢。 郁从暄蹲在木盆边缘,尾巴绷得笔直,死死盯着面前冒着热气的水。 季闻韶束着衣袖,手里拿着块软布,语气难得带了点无奈:“就洗一次,你身上沾了炭灰,而且之前的血渍都没彻底弄干净。” 郁从暄:“……” 他可以回国师府再清理的。 想罢,白猫扭头就要跳走,却被季闻韶一把捞住后颈,轻轻按回盆边。 “别动,”季闻韶低声道,“很快就好。” 郁从暄挣扎无果,最终只能板着一张猫脸,任由季闻韶把他的前爪浸进温水里。 在水里搅动了几下,季闻韶笑问:“怎么样,还好吧。” 耻辱。 没打算等白猫的回应,季闻韶直接将他抱起要放入水中。 “喵呜!” 郁从暄才不要旁人帮他沐浴,尤其是,他此刻还是猫的形态。 水汽氤氲,看着白猫四只爪子挣扎着,试图扒在木盆边缘以让自己越离水面,季闻韶唇角微扬,“狠心”地一只一只将猫的爪子带离边缘。 郁从暄终是被放到了水里。 温水因他的动作一波一波轻轻冲刷着他的毛发,郁从暄不再挣扎,任由季闻韶给他搓洗。 水温正好,季闻韶的手指修长,给白猫轻轻揉着猫毛。 可洗着洗着,郁从暄忽然察觉到不对劲…… 这人的手,是不是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了?! 郁从暄浑身一僵,耳朵尖瞬间红了。 但又因他平日里的耳朵本就带着微粉,季闻韶竟毫无所觉,甚至还在他肚皮上揉了两下,评价道:“挺软。” 郁从暄:“……?!” “喵!” 放肆。 还从未有人对他如此、失礼。 白猫猛地一爪子拍在季闻韶手背上,力道不重,但足够表达愤怒。 季闻韶挑眉:“生气了?” 郁从暄冷冷别开脸,尾巴在水里烦躁地拍了两下,溅了季闻韶一身水。 季闻韶低笑一声,继续耐心地给白猫冲洗干净,最后用软布裹住,一点点擦干。 “你听得懂我说的话,是么?” 季闻韶靠倚着檐下的柱子,膝盖微弯,白猫就略显高傲地坐在他腿上,理所应当的样子。 太阳难得的暖,白猫蓬松得像团雪球,毛色莹亮,连爪子缝都被擦得干干净净。 白猫没有回应。 季闻韶觉得自己快要魔怔了,竟恍惚以为身前这只猫应该是个清冷孤傲又带着些许可怜的人。 季闻韶端详了一会儿,忽地认真道:“猫就该这么漂亮。” 郁从暄:“……” 落在季闻韶眼里,这白猫尾巴甩得轻快,当是喜欢听到别人的赞许。 心中莫名涌起了一股温暖,季闻韶抱住白猫,倏地凑近白猫颈侧闻了闻,而后退开。 郁从暄:“……” 夜里,季闻韶怕猫冷,直接把他塞进了被窝,搂在怀里睡。 郁从暄原本想挣扎,可季闻韶的体温透过皮毛传来,暖烘烘的,让他不自觉地往对方怀里蹭了蹭。 就这一次。 郁从暄迷迷糊糊地想。 没过多久,寂心铃再次异响,郁从暄瞬间惊醒从季闻韶怀里钻出来,越过季闻韶跳下了床。 跳上窗台后,白猫回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人。 他早该走了。 不若,就趁着月色回去。 白猫终轻盈地跃出窗口,消失在夜色中。 翌日。 季闻韶醒来时,怀里空荡荡的。 伸手摸了摸,床榻上还残留着一点猫的味道,但猫已经不见了。 季闻韶张口想唤猫,却忽然愣住。 是了,近月余,他还未给白猫取名。 季闻韶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收回手。 起身四处找了找,皆没有白猫的身影。 心口空落落的,季闻韶垂下眼,是因为强行将他下了水,所以跑了? 罢了,既然不属于他,早些离开也好。 灵台墟。 感知到熟悉的气息,铜铃一阵一阵响个没完。 “够了,” 郁从暄轻轻瞥了眼寂心,随即道,“已经变了,是么?” 一声清响相应。 郁从暄揉了揉眉心,折腾这一月,还险些丧了命,回来缘数又改了。 “罢了。” 郁从暄方回国师府,没几日就收到了五皇子季闻远府中的请帖。 “大人,五皇子邀您寂湖一叙。” 侍女在一旁恭敬道。 郁从暄冷淡地扫了一眼帖子,直接拒绝:“没空。” 侍女似是早已料到,躬身退开:“是。” 这群人,每日当做的不做,尽耍一些心机。 当下,五皇子背后是太子,五皇子邀他,应也是太子想探他的口风,看他是否愿意支持他登基。 无聊。 季闻逸若好好当这个太子,郁从暄岂会有不辅佐他的道理? 郁从暄蓦地想起静安宫里那个七皇子,心里更烦了。 季闻韶,现在在做什么? 待他反应过来,郁从暄抬眸望去,他已站在了静安宫外。 只是今日有些许不同,破损的宫门大开,里面传来一阵挣扎声。 “放开!” 是季闻韶的声音。 可这声音比平日沙哑,还带着些许不正常的颤抖。 郁从暄眼神一冷,瞬间闪身进去。 院内,一个侍卫正把季闻韶按在床上,手已经扯开了他的衣领。 那不断攀上心头的痒意,周身怪异的炽热难耐,季闻韶又怎会不知自己是被下了药。 “七殿下,装什么清高?”侍卫狞笑,“反正您在这冷宫也没人在意,不如让奴才……” “滚!” 季闻韶怒斥道,推了一把侍卫,翻身要跑,双腿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 季闻韶捏紧拳头,原来今日换了送饭的宫人,打的是这主意。 侍卫急不可待,再度将季闻韶压倒。 可总不得手,侍卫怒了,扇了季闻韶一巴掌,啐了一口:“还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呢?我呸!” “别碰我。” 季闻韶偏头忽见几片花瓶的碎片,聚力一够,将那瓷片抵在颈间:“我**是小,可若是……他死了呢?” 郁从暄进来时,就看到了季闻韶眼神决绝,即将赴死的可怜模样。 闻声,二人皆转头看了过来。 “国、国师大人?!” 侍卫眨眨眼,吓得腿软,忙从季闻韶身上下去。 郁从暄懒得废话,疾步上前查看季闻韶的状况。 “国师……”季闻韶仿佛看到了希望,顺势倚在郁从暄怀里,抓住了他的手,“救我,救我。” 第4章 报恩 这突然出现的人,季闻韶曾在宫宴上远远见过一次。 国师,郁从暄。 只一眼,季闻韶莫名觉得熟悉,连着这人的怀抱他也觉得安心。 甚至是,只想靠近。 此刻,这位素来清冷的国师眉头微蹙,目光落在他泛红的脖颈上:“你被下药了?” “大人,这……” 侍卫看了看季闻韶,又看了眼郁从暄,忽觉一股寒意从脊椎那处升了上来。 怀里的人似乎都快要烧迷糊了,郁从暄冷眼看向侍卫:“解药。” “……” 侍卫咽了口唾沫,讪讪道,“没有啊。” “滚,去请太医!” “哎,哎,”侍卫如蒙大赦,连忙爬起来,跑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大人,此药唯有纾解,不若小的去找几个干净的姑娘?” 一面是无意识往他怀里拱的人,一面是罪魁祸首,郁从暄怒了,正要发作,怀中人扯开了他的衣襟,缓缓吐出了几个字:“不要,求求你。” 郁从暄长舒一口气,睨了侍卫一眼:“出去!” 侍卫连滚带爬地跑了,还特意带上了门。 郁从暄眼前又是一黑,扒拉着季闻韶,将他拉离自己。 那人迷蒙中看了他一眼,说了什么郁从暄没有听清,但从嘴型来看,季闻韶叫的是“小白”。 趁他失神之际,季闻韶再次贴了上来,滚烫的气息喷洒在他颈侧,竟也让郁从暄生出了些痒意与悸动。 这药应当死不了人,郁从暄沉思几许,他大可以将季闻韶打晕由他这么睡上一宿,甚至是一走了之的。 可季闻韶叫他了。 …… 半刻钟后,郁从暄被压在榻间,雪白的衣袍散乱,长发铺了满枕。 季闻韶的吻落在他颈侧,灼热却又毫无章法,显然是早已被药效烧得理智全无。 郁从暄冷着脸,手抵在季闻韶肩上,却迟迟没用力推开。 季闻韶动作太急,郁从暄疼得直皱眉,本想一脚踹开季闻韶的。 鬼使神差的,郁从暄想起季闻韶在冷宫外捡到他的场景。 …… 一夜荒唐。 夜里郁从暄醒来时,季闻韶的体温已经恢复正常。 季闻韶睡得很沉。 郁从暄头一次略显迷茫地望着远处。 哪有这么报恩的? 他也失控了么? 可季闻韶吻他时,郁从暄能感受到自己那急促的心跳和微乱的呼吸。 他乃月巡一族,师从前任国师,自幼被教导不可失了分寸,一生必须辅佐天晟帝王不得违背。 当朝太子算不得贤仁,其若登基,只怕不会放过季闻远与季闻韶。 郁从暄自知明哲保身的道理,一向不与其他皇子显贵过分亲近。 一月前,他因推演天机遭受反噬,妖力失衡化为原形掉下了灵台墟,又被值守的小太监给丢在了静安宫前。 他这才注意到这个传闻里的七殿下。 不想了。 郁从暄当即打定主意,连夜回了国师府。 周身的痛楚明显,郁从暄无暇顾及其他,化为原形跳上了床,随即蜷着身子睡下。 睡梦里,季闻韶为他包扎伤口,喂他喝粥,给他清理毛发,抱他入怀,一遍遍唤他“小白”。 当他能看清那人的面容时,郁从暄只感受到了一股难耐的热意。 抬手遮了遮刺目的光亮,郁从暄复又闭上了眼。 他梦中所见,都是季闻韶。 何以至此? 月巡族一生只认一人,郁从暄想,他或许已经有了选择。 喝了药,郁从暄又用妖力压了压身上的热意,昏昏沉沉间侍人到屋外战战兢兢地禀报:“大人,七皇子求见。” 郁从暄微微偏头,好让自己不那么难受。 七皇子……季闻韶? 反应了许久,郁从暄猜哑声道:“不见。” 他这一身伤痛,皆源自于季闻韶。 虽知那人也非有意为之,可他暂时不能见那人。 季闻韶岂能一辈子困在静安宫里。 “可七殿下已经等了两个时辰……” “让他走吧。” 郁从暄无力道。 府门外,季闻韶听到回复,眸色暗了暗。 国师此举,他也早已经料到。 他,果然生气了。 世人都说这位新任的国师冷心冷情、不近凡俗,昨夜之事,终究是冒犯了他。 国师生性高傲,被他这般……只怕是恼极了。 季闻韶本不该来的。 旧事重提,国师又岂会对他有好脸色。 但他还是来了,他想见郁从暄,哪怕只是远远望他一眼。 握了握拳,季闻韶最终沉默地转身离开。 国师府到静安宫的路变得格外漫长。 昨夜的一切就像场梦,郁从暄的体温、压抑的喘息、最后昏暗中那双清冷的眼…… 不该是这样的。 季闻韶本欲继续隐忍,待天晟与云朔战事爆发。 北方聊地战乱多年,朝廷年年派兵镇压,却始终未能彻底平定。他若能抓住这个机会…… 但郁从暄的出现,让他等不了了,也不想再等。 太子好男风,朝中人人皆知。 若真让太子登基,以郁从暄的性子,要么被强取豪夺,要么,宁死不屈。 季闻韶攥紧了拳头。 他得去聊地。 栖寰殿。 “陛下,七殿下求见。” “哦?”皇帝笔尖一顿,有些意外,“老七?” 搁下笔,皇帝看向一旁:“林苏,你说,他来做什么?” 林苏慌忙跪地:“奴才哪能知道主子们的心思?” 闻言,皇帝没再说什么,转头道:“叫他进来吧。” 不多时,季闻韶入内行礼,单刀直入:“父皇,儿臣想去聊地。” 他今日突然前来,皇帝定然会起疑,不若他直接将一切展露出来。 皇帝眯了眯眼:“哦?为何?” “儿臣在静安宫无事,翻了些兵书,”季闻韶语气平静,“聊地战事胶着,儿臣不忍百姓再受战乱之苦,想去试试。” 皇帝盯着季闻韶看了半晌,忽然问:“你可知聊地苦寒,不比静安宫?” 季闻韶躬身答道:“儿臣知道。” 或许,静安宫比之聊地,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你可知战场凶险,稍有不慎便会丧命?” “儿臣知道。” 皇帝沉默片刻,倏地笑了:“好,孤准了。” 出了大殿,直至感受不到身后那两道视线,季闻韶才长舒了一口气。 他自然知道皇帝为何答应得这么痛快。 聊地战事吃紧,朝中无人愿去,而他这个“废物皇子”主动请缨,正中皇帝下怀。 但这正是他要的。 与其去赌皇帝对他这个儿子还有几分真情,不若亲自为自己筹谋。 军功、兵权、地位。 只有这些,才能让他堂堂正正地站在郁从暄身边。 第5章 帝王 季闻韶去了聊地,临走时忽见枕边几根白色猫毛,轻声道了一句:“会再见的。” 天晟与云朔僵持多年,朝廷派去的将领不是战死就是灰溜溜逃回来。没人看好这个从冷宫出来的七皇子,连太子季闻逸都嗤笑:“老七去送死?” 可季闻韶偏偏没死。 他花了三个月摸清云朔的战术,又花了两个月整顿天晟溃散的军队。半年后,他带着一支精锐骑兵突袭云朔粮草大营,一把火烧了敌军后方。 云朔退兵了。 皇帝龙颜大悦,连下几道圣旨嘉奖,甚至破例让季闻韶回皇城受赏。 太子一党由此开始暗中使绊子,克扣军饷、散布谣言,甚至派刺客暗杀。 可季闻韶早有防备,料想太子季闻逸坐不住了。 有心巴结他的人不在少数,乐意为他效劳的亦不少。 季闻韶便由他们去。 刺客被抓,季闻韶命人将之捆了一同面见皇帝,美其名曰“求皇帝为他做主”,还“不小心”让刺客怀里掉出太子的令牌。 皇帝震怒,虽未废太子,却开始冷落季闻逸。 五皇子季闻远见势不妙,想拉拢季闻韶,假意示好:“七弟,你我联手,共谋大业如何?” 季闻韶淡笑:“五哥说笑了,我只会打仗,不懂朝政。” 说五皇子季闻远是墙头草也不为过,从前他没少欺辱季闻韶,而今看到太子一党式微,就忙着来寻求季闻韶庇护。 季闻韶又岂能如他所愿,转头就把五皇子私通云朔的信件抄录一份,塞进了御史大夫的奏折里。 五皇子锒铛入狱,太子孤立无援。 后来,皇帝病重时,终于召见了季闻韶。 “老七,孤小看你了。” 季闻韶垂眸:“儿臣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皇帝摸出手帕,咳了几声,末了,看见手帕里的血色面色不改,问道:“若孤把江山交给你,你会如何待你的兄弟?” 季闻韶抬眼,平静开口:“天晟律法如何,儿臣便如何。” 不宽恕,也不滥杀。 皇帝闭了闭眼,最终轻叹一声:“好。” 隔日,由七皇子季闻韶继位为新帝的圣旨下达,朝中一片哗然。 登基大典上,季闻韶第一次以帝王身份见到郁从暄。 国师依旧一袭白衣,眉目清冷,行礼时连睫毛都没颤一下:“恭贺陛下。” 季闻韶盯着他,想从那双眼里看出点什么。 可令他无法接受的是,没有。 郁从暄看他的眼神,和看一块石头没区别。 季闻韶:“……” 是夜。 季闻韶批完奏折,正准备就寝,忽听窗棂“咔哒”一响。 指尖已碰到床头放置的剑柄,季闻韶正要执剑上前,却见一只通体雪白的猫轻盈跃入,尾巴高高翘着,琉璃似的眼珠在烛光下亮得惊人。 只是,这猫怎么有些眼熟? 季闻韶愣住:“小白?” 白猫走后许久,季闻韶苦于不知如何唤他,便用了那夜情难自控时唤出来的一个名——小白。 念及此,季闻韶有些懊恼。 那夜与他**之人,分明是国师,他却唤了一只猫的名字,不知国师是否误会了他。 猫没理他,掠过他径直跳上龙床,在锦被上踩了踩,然后,一屁股坐下了。 季闻韶:“……” 是小白无疑。 将白猫捞起抱在怀里,季闻韶又觉不够,把他抱起放在自己面前,与之四目相对:“你当年为什么走了?是因为我不顾你的意愿给你洗浴么?还是,出了什么事?” “喵~” 白猫这一次反而眯着眼亲昵地偏头蹭了蹭季闻韶的掌心。 季闻韶笑了:“知道错了么?” 良久,季闻韶忽道:“你选择了我么?” “喵~” 白猫乖顺得不像话,季闻韶狐疑地将他放下来,白猫脚才落实又朝他贴了过来。 尾巴高抬,绕着他蹭来蹭去。 “你,这,”季闻韶想到什么,讶然,“小白,你发情了?” 也是,白猫看上去也并非幼猫,此般一反常态亲近他,恐是秋日受了影响发了情。 季闻韶忽然哭笑不得,制住白猫的动作:“你此时来找我做什么?” 白猫也定定望着季闻韶。 季闻韶竟从那其中看到了委屈。 白猫在委屈什么? 季闻韶想着也就说出来了,笑开:“你怎么这么委屈?该委屈的不应是我么?你说走就走,现在又来找我,是想让我帮你准备、伴侣么?” 季闻韶在想,白猫是人所化的吧,否则他怎么能从它脸上看出情绪变化。 白猫听着他的话,眼底失落一扫而光,反是逐渐积蓄起怒意,一爪子拍向季闻韶。 混账。 郁从暄这一爪带着狠,若落在季闻韶脸上只怕要破相。 这次季闻韶却因有经验一手握住了那只猫爪,眉目间满是不解:“你怎么这么凶?我不过开个玩笑,你就想挠我?” 白猫甩了甩尾巴,一脸高傲地别过脸。 季闻韶眼底笑意更深,低声喃喃:“你这眼神……怎么总让我想起国师?” 白猫的耳朵猛地一抖,警惕地抬头看他。 季闻韶见状,若有所思地捏了捏白猫的耳朵:“不过国师可没你这么黏人,他要是肯这样蹭我,我只怕做梦都要笑醒。” 郁从暄:“……” 白猫默默收回爪子,端庄坐好,一副高冷模样,仿佛刚才那个蹭来蹭去的不是它。 季闻韶失笑:“怎么?一提国师你就装正经?难不成,你认识他?” 白猫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尾巴尖轻轻甩了甩,一副“你在说什么蠢话”的样子。 季闻韶也不追问,将白猫重新抱回怀里,笑道:“你若真认识他便好了。” 如此,他便有理由去见国师。 季闻韶不禁想到,没有人会知道自他去往聊地,夜里想的、念的都是国师。 “小白,你知道一见倾心么?” 季闻韶不知怎的,忽然询问怀里舒服地眯着眼的白猫。 白猫仍旧不理他。 季闻韶轻声继续:“我想,我对国师,便是如此。” 怀里绵软的白猫身子一僵。 季闻韶好似没有注意到,自顾自说着,恍若要将这近两年的心绪都吐露出来:“我冒犯了国师。为了靠近他,只好去聊地一试。 好不容易回来了,我又忍着没有去见他。小白,你知道么,我以为我登上帝位,会换得国师另眼相待,可我今日瞧着,在国师眼里,我与寻常草木无甚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