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之恋》
1. 邀约
《我的非人类老婆》
文/电子养胃
01
说到夫妻关系,诸位脑海中掠过的是什么呢?是琴瑟和鸣、相敬如宾的美好,还是各怀秘辛、终日争吵敌对的不幸?
又或者是,在碌碌无为中蹉跎了自己的人生,老后相对无言的尴尬?
人们为婚姻生活创造了许多词,却没有一种可以形容我现在的状态,这让我越发感觉到,自从和我的妻子结合,我确实在逐渐背离人世,如今我的生活,和我曾经所经历过的一切,已无法用一句话简单言明。
请允许我在此处,借用诸位些许时间,用微薄的笔力将我所经历过的这段世间罕有的夫妻关系记叙下来。
一切要从那场相遇说起。
两年前的新历*4月11日,我因公事前往九段桥,不得不挤上樱花满开的街头。
和多数人不一样,我从小就不喜欢樱花,这主要是因为樱花自童年起带给我的印象,便是无法推却的交际,和乱哄哄成闹成一团的游人,如果春天的到来就是被逼着以赏花之名去交际场四处逢迎,我倒宁可这樱花早早谢了为好。
就在我皱眉取花瓣的时候,我看到一个有几分面熟的艺伎从街道的另一端匆匆走来。
她似乎是为了避人耳目,特地换下了平日妖艳鲜艳的和服,头发也梳成了端庄得体的银杏髻,但那不检点的轻浮举止,还是让我一眼认出她的出身。
此处离国会议事堂不远,白天能在这里碰到风月场上的女人,是我万万没想到的,也不知道是哪个喝醉酒的大胆政客把她带到了这里来。
没过多久,这位“大胆政客”便跟在艺伎的身后,摇头晃脑地出现了。天鹅绒的礼帽盖在他那黝黑脸庞的脑袋上,好像要随着他的动作一起掉下来似的。
我一看此人竟还是我认识的,此人名叫大川,下面的名字我虽然不记得了,但对于他的为人性格和职业,倒是记得很清楚。
虽然从外表上看,大川更像是在码头做苦力的,但他其实是一个专攻洋文学翻译的出版商,平时所染指的,主要是作文章、搞搞文学翻译、谈谈新思潮这些。
看到我,大川眼前一亮,冲我招呼道:“哟,这不是河渡先生吗?难得见您到这一带来,难不成又有什么大工程了吗?”
大川说完招了招手,让那跟他一起的放荡艺伎过来跟我行礼。
我点点头,连帽子都没有摘,就算是受了那艺伎一拜:“这一带预备建一个会馆,我过来查看一下实际地形如何。”
大川道:“真想不到,这地方要建会馆?附近寸土寸金,又是请动您这样的人负责监工,倒让我真有些好奇,是哪位不得了的阁下要来?”
“现在才是个粗略的计划,连前期准备都谈不上呢。”我说,“要是已经定下来了,您肯定比我先听到风声。”我客气道。
在我说话期间,大川始终眯着眼睛,看样子很享受我的恭维。
又寒暄了几句家常之后,他向我提议道:“河渡先生,择日不如撞日,许久没见您了,我也有些话想跟您聊聊。我请您去喝杯咖啡吧。”
“现在?可我接下来还有些工作不得不做……”
“只是一小会儿也不行吗?那家店很近的。您瞧,就在那边,从这里看过去,就可以看到招牌的一角。”大川说,“知道您工作时间不方便喝酒,但一杯咖啡还是可以的吧?而且不瞒您说,我今天还带着一些好东西。”
大川一边说着,边从自己的衣袖中掏出一些照片来。
旁边的艺伎一看到那些照片,立马就毫不掩饰地“咯咯”地笑起来,而我一看那照片的包装,也猜到那多半是些男女演员的裸/体照片,不禁皱紧眉头。
要说大川为什么会随身携带着这种东西,这得从他的职业说起。
我先前说过,他是一个兼职写作的出版商,但其实在我看来,他绝算不上什么作家,甚至不配沾“文”这个字,只是个玩弄笔墨的沽名钓誉之辈罢了。
他原本只是小学文化,初中上了一半就被父母叫回来,去日本桥某家鲣鱼店做工,也许是无法再忍受每天数鲣鱼、搬海带的无聊日子,某日他竟从主顾家逃走,一路向南去了横滨港讨生活。
横滨那一带多建有租界,以南几乎全是洋人的天下,大川从洋人那里学了些哲学、美学和社会学方面的词汇,便向报社投稿,装模作样地对此番高深之事大肆讨论。
本来是不成体统的文章,内行人一看就能看出其中的问题,但大川天生巧舌如簧,写的文章也油嘴滑舌、富有煽动性,这些文章经报社推给了一些知识不足、喜欢吹嘘的年轻学生后,没过多久就让大川积累了一笔名气,据说还获得了文学杂志的新人奖。
不过,仿佛大川也知道自己才华不足,再写下去必然要露馅,一有了名气他就迅速抽身,伙同几个狐朋狗友欺骗了一个富家子弟,开办了一个新潮文学杂志,一晃从“新锐作家”变身成了“新式文学指导者”“大杂志社的社长”,专门笼络了一批游手好闲、喜欢用文学标榜自己的年轻子弟,用之前他写文的方法来写作。
不得不说,大川此人还是很有商业头脑的,这样一来,他不仅赚得了更多的钱,连名气也一日比一日大了。
杂志越办越红火后,大川又把手伸向了演艺界。他用相同的手段坑骗了一笔投资后,开始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翻译剧。
经他上演的翻译剧,不必想也知道会是什么样,剧本的还原和艺术性没什么要紧,只要刺激新奇就足够了。而在他手下的那些演员,不用说也是跟他一个样,比起演技的提升更在乎能不能出名。
大川和他手下的这些演员们一拍即合,由他带着照片四处推销,而那些演员们也乐得通过这样的方式结识达官贵人。
我十分清楚他的为人,当下就坚决拒绝道:“实在抱歉,我之后还得回公司一趟,今天还是不让您破费了,改日有机会再聊吧。”
大川再次劝道:“哪能这么着急呢?现在是正午,正是休息的时间,您也不必太拼命了。就算您赶着坐车,现在距离下一趟电车,也还需要好久呢。”
他好像是觉得我是不好意思自己翻照片,便故意把几张照片翻出一角给我看,我的目光不小心触到那些照片,只觉得污秽不堪,皱着眉头别过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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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川却浑然不觉,甚至他旁边的艺伎也只觉得有趣似的,看着我因为难为情而躲闪的眼神,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他一张张地给我翻着,我的眉头不由越皱越深。
最后翻完照片,大川见我一直没有表态,便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道:“这些要是不和您的胃口,我这儿还有更好的。这张如何?保证您会看得上眼的……”
他边说边抽着后面的一张照片,不过在翻动照片的时候,他的动作有些急,中间一张被他不小心扫落到地上,掉到了我这边。
我勉强帮他捡起来,本来心里是极为厌恶的态度,但翻开来的一瞬间,却不由得微微愣住了。
——照片上并非某个搔首弄姿的艺伎,而是一个特别的美少年。
因为只是粗略一看,我并没有看的很清楚,但也感觉出了照片上少年的不同寻常,他穿着一身漆黑,一条金色的绣着白鹤的华丽金色绢带,散开来盖在他的身上,如同飘忽的绸带。
少年闭着眼睛,好像正在沉睡,却又不仅仅是睡着了那么简单,他的周遭满是深潭一般的死寂,清冷得如同从飘满白雾的水面上浮起。
与其说是睡着了,不如说是死去了。
但他浑身的状态却保存得极好,那白皙清透的肌肤,即使透过照片也能感觉到一二,和漆黑的头发形成鲜明的对比。紧紧合上的双目沉静圆润,仿佛随时就要睁眼抖动睫毛醒过来。
在少年的身上,我看不到任何死前的苦痛和挣扎,他的生命仿佛露水结在花瓣上般来去自然,那股安详平和的力量,让死亡都脱去了可怖的色彩。
我也算是对新式文化有些接触的人,却从没见过这样拥有这般气质的人物。
宛如活着一样的死,仿佛是在生命绽放得最鲜活的时候被捕捉到,制成了标本,否则不会有这般宛若百合在下一秒就绽开叶子的动感。
我正想再看得仔细一点,大川却是大惊失色,立刻把照片从我手中抢了去。
他的动作惊醒了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对于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的照片不自觉地沉迷了。
“那是……谁的照片?”
“这是,这是……”大川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恐惧,“这是不祥……不,这什么也不是,您把它忘了吧。”
他说完就要把照片收起来,动作神情都慌慌张张的,好像被我看到这张照片,是十分糟糕的事。
“没关系,我不忌讳这些。”这一刻却是我一把拉住了大川,“他是谁?是您亲戚家的孩子吗?这么年轻就……”
“不、不是的,我也是偶然拿到这张照片……”大川好像根本没有听清我在说什么,胡乱否定着。
忽然,他的眼睛死死地瞪向一个奇怪的方向,活像是透过我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他的表情几度变化,从害怕到担忧,再到最后,突然脸色变得极为平静了。
“您完全误会了,照片上的不是什么死者,恰恰相反,他鲜活得不像真实。”大川的语气也冷静下来,感觉像换了个人似的,“只是这张照片,非有缘人是见不到的,所以我才会这么吃惊。”
2. 赴约
02
有缘人才得以一见?经大川这么一说,照片上少年的真实面貌一下子变得更神秘了,我的好奇心越发消不下去。
“听大川先生的意思,你和这个少年很是熟识了?”我问。
“不不不,称不上熟识,只是有过几面之缘。”大川连忙解释,“我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现在因为某些缘由,正寄宿在某家艺伎馆。”
“寄宿在艺伎馆……这么说,是个戏子了?”
一听说这样独特的人只是个庸俗的艺伎,我刚才的那股兴奋劲便消了一半。
不是我挑剔,而是我向来对艺伎、伶人这一类的人物没什么好感,因为工作原因,我经常出入过有艺伎相陪的宴会,但越是和她们相处得多,我对她们也就越失望。
现在的艺伎早和以前大不相同,受到时下开放风气的影响,她们不专心学艺,不培养才情,整日跟大川这样的商人政客厮混在一起,把情/色权势视为第一,贬低过去的传统。
就拿大川身边的这位艺伎来说吧。和传统的艺伎相比,她不弹奏三味线,不爱欣赏落语,听不懂能乐,不会读松尾芭蕉的诗,更不通汉文,甚至连踩着三本屐走路,都会大摔一跤。
但是她出入洋人开办的舞厅,会穿花花绿绿的昂贵礼服,笑声嘹亮,伸出大腿让男人们去摸,在灯光迷乱之间大肆地讨论床笫间的那些事。
情/色在她眼中就像是令人愉快的游戏,正如孩童对玩耍孜孜不倦,她也对此行有着一股天真般的执著,甚至连自己被人迷/奸的事,都当做笑谈去说。
现在的艺伎大抵都是这样的风气,要说这里面还有这样美貌清冷的角儿,我是有些不大信的,说不定这张照片也是摆拍出来的,实际上见了真人,就会发现大相径庭。
“不,只是暂住在艺伎馆里,并没有正式出来挂牌接客,所以您不必担心什么。”大川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笑着道,“您一见他就会懂的,这个少年是绝不能接客的类型。”
“绝不能接客,为什么?”
“这个嘛……”大川正要回答,却话锋一转,“百闻不如一见,既然您有兴趣,不妨与他见一面如何?正好我下个月给月恋赎身,要在新桥的和来酒楼举办宴会,您要是来赏光,我可以给两位牵个线。”
“下个月吗?我不太确定手上的案子……”
我还是有些犹豫,毕竟在大川这种人的眼里,艺伎也好,小倌也罢,说到底是供人消遣的玩物,经他介绍的客人,大多都是和他一样好色、贪淫无度的,能和他们相与到一起的,自然也只有像月恋这样大脑空空、沉溺在肉/欲之中的人了。
“哎,您是大忙人,这我是知道的,但这次宴会真是千载难逢,请您务必赏光,不要推辞。年中大飨祭临近,而这次呢,就算是给他们提前准备的一个彩排。艺伎们趁着这个机会聚在一起,她们都说要趁着这次热闹提前比试比试呢。”大川使出浑身解数劝我,“您刚才看到的那位,这次也要露相。他不常出台的,错过这一次,之后要再见,恐怕就很难了。”
“您就来吧。”月恋也附和道,“河渡先生,您不知道,许久没有瞧见您,我那些姐妹们都快寂寞死了,天天念叨着。您就行行好,过来见她们一次吧。而且时至今日,都没见您身边添什么人,可您也来我们这儿这么多次了。姐妹们私下都说,是不是我们坏了什么规矩,才惹得您看不上眼呢。”
两人轮番劝说了一会,话越说越重,好像那宴会要是没有我去,就根本不能称之为宴会似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我要是再推辞,难免有些不识好歹了,最后推辞不过,便问了日子,答应届时一定拜访。
-
一到五月,整个关东便进入了梅雨季。
大川设宴的这天也一直在下雨,从早晨起天就未晴朗过。
酒楼的女招待们忙得东奔西走,都顾不上打伞,绑起长袖子冒雨穿梭,飞起的和服下摆仿佛一朵朵在细雨中盛开的牵牛花。
到了开宴时间,大川带着月恋和酒楼女老板在门口亲自迎人,一有来客,就大声招呼着女招待过来带路。
尽管我对大川此人无甚好感,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处世待人的手段。
我看大川待客的样子,知道他分明是把所有客人的喜好、年龄、家庭、职业都摸得一清二楚了,不仅如此,哪一间雅室配什么样的艺伎,他都安排得恰到好处。
如是席间未婚男人居多,艺伎就不能选的太老成,但也不能资历太浅,否则圈不住来客的心。
要是同一席年老事业有成的人更多,则往往是艺伎馆的馆主带着手下圆润可爱的雏妓过来伺候,说些俏皮话逗人开心。
我被安排在二楼最边上的一个房间,这里离街道最远,又和下面的楼层隔着两道楼梯,很是僻静,想来是特意把我安排在这里的。
与我同席的几位,也多是熟面孔,不是在生意场上打过交道,就是和我一样从事实业,靠公司业务和股票谋生,也算是有些共同话题。
说到这里,诸位想必对我本人的身份也产生了好奇。那么,我就在这里简单地交待一下吧。
我是大家族出身,明治维新之前,我祖上便已经是偏居一偶的豪绅,被赐予了可在和服上印七处家纹以及带刀的特权。
废藩置县*之后,父亲经原本的尾张藩主推荐,于文部*担任秘书长一职,成为文部卿*的直系下属,位列正四品。
初做官就是正四品,父亲仕途从此一路顺利,扶摇直上。
父亲一生妻妾众多,家中亦是枝繁叶茂,从我有记忆起,家里常住人口便不下百人,每当盂兰盆节或者新年,来客频繁,进进出出,门庭若市。
我是第十一子,到了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已无心再如对待长子般悉心管教。
我从小跟着年长我许多的哥哥们一起上学念书,心智也比同龄人发展得更为成熟。我深知家督位置与我无缘,觉得与其在家里借着父辈之威当一个无所事事的公子哥,不如早早独立,掌握一技之长以在世上立足。
我向父亲提出想去欧洲留学,父亲早年跟着政府视察欧洲的访问团出行过,也很是同意,次年便花钱供我留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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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法国、德国、英国都滞留过,其中最感兴趣是街道和房屋规划设计的艺术,回国便打算致力于此业。
现如今我已经在东京拥有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建筑设计事务所,虽然谈不上业务巨大,但也小有成果,上至横滨国立大银行、皇居改建,下至乡绅的公馆,都有我的手笔。
相比于人类,我更喜欢这些不会说话的建筑,它们是静默的历史和艺术,不分高低贵贱,也不会像当世之人做尽虚伪欺瞒之事。
入席后,我一边和其他的客人客套寒暄,一边翻看今天的演出名单。
虽说大川说了今天是“难得一见的盛况”,但酒楼到底没有帝国剧场那样的设施,各席的客人能看到的也仅限自己所在的雅室。
这样难免出现分配不公的局面,我这一席也是一样,被分到的四五个曲目都是早已见惯听惯的,毫无新鲜可言。
原因倒也不难想,这些艺伎学什么往往不是由自己决定,而是由身为馆主的老妓根据惯例决定,随后便一窝蜂地送到同一个师傅那儿去学,导致她们弹出来的三味线千篇一律,跳的舞蹈也分不出高低。
我看了一会,就感到了乏味。
艺伎的技艺一般倒还是小事,演出时的不正经才是最让我烦躁的,时不时便要向台下抛个媚眼,配乐的三味线弹错了,不是想法弥补,而是媚笑一番糊弄过去。
“我们这一席,今天就只有这些曲目?”大川去了其他房间谈笑风生,我只好去询问一个候在外间的女招待。
“哪能呢。”女招待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隔着障子的缝隙对我笑道,“这些是其他客人喜欢的。您想见的那位,因为极少露相,今天怕是要最后一个出场了。但一定会出场的,您就期待着吧。”
她这样直白地说出“您想见的那位”,倒让我不好意思起来,我没有再问,回到了自己的原位。
又不知道等了多久,外间走廊突然一阵脚步声响动。原是有几个新演员排列站在了障子后面,正等着入场。
“您瞧,他们来了。”女招待回头看到他们,笑着对我说,“可没有让您白等。”
我一听她这么说,目光也不由得游到了那群演员的身上。
我看戏时有一大癖好,从不坐在被人称作是宝座的最正面,而是喜欢坐在下手的桟敷席上,因为从这一面,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演员在入场前的姿态。
一场戏的质量究竟如何,只要看看入场前演员的仪态,就足够判断了。
若是还在障子后面等待时,就站不住、站不稳,那等到梆子声响起的那一刻,演员的出步也不会是稳的,等到后面开始唱,必然气音不足,如此一整场戏都会索然无味。
我注意到,新来的演员当中,有一位的气质很是特别。
虽然隔着白色的障子,只能看到一个淡淡的模糊的影子,但那影子却巍然不动,肩膀挺阔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周围的艺伎扭着腰肢嬉笑打闹,只有他像是被一道气流裹着,跟周围都切断开似的。
这般模样,一下子让我想到那张照片上,清冷得宛如与世隔绝的少年。
3. 人形净琉璃
03
我不自觉地朝着障子的方向挨近了些,紧紧地盯着障子,仿佛想看穿薄薄的屏障,一下子把少年的全貌尽收眼底。
女招待嘻嘻一笑,挡在我身前道:“您这样这可不行。说了是压轴戏,您就安然等待就好了。”
我略为尴尬地收回目光:“他一会要表演什么?怎么不见和他一起演出的对手?”
女招待道:“没有对手,表演的是人形净琉璃呐,就只有他一个。”
和一般的净琉璃*不同,人形净琉璃的演员并非人类,而是特制的精美木偶。
我又问道:“这么说,他只负责操纵人偶?我还以为是自己唱呢。”
女招待听到我这话,抿唇一笑,只叫我别急以外,不再说什么了。
就这样又等了好一阵,好不容易才等到宣告开场,一瞬间灯光大亮,我急忙挺直了身子去看。
梆子声“咚咚咚”地响起,长时间隐藏在幕后的神秘少年,此刻终于一步一顿地开始入场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我总觉得他周身围绕着一小股烟雾,这让他的眉目有些朦胧。
少年并没有如我想的那般抱着一个木偶上场,而是兀自打扮成了江户武士的模样。
随着重音一落,他便唱出了第一个音。
他一开口我就吃了一惊,我本以为这样的少年嗓音有限,却没想到他唱出的声音相当浑圆厚实,将武士的侠义洒落表现得淋漓尽致。
而不仅是歌唱,他的步伐也踩得很稳。回、转、踏、点,每一步都像是三味线琴音的无限拉长。
我听了一会,才听出这是江户的名曲《元禄心中》*。
这首曲子的真实年代并不可考,定格是在江户年代。故事大意讲的是一位重情重义的贫寒武士因被小人陷害,最终走投无路,和心爱的女人一起殉情。
如今,愿意演绎此曲的人已经越来越少。我想,可能这也跟西学东渐、文明开化有关吧。过去的那种为气节而英勇赴死的武士精神已经不被提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虚无缥缈的人权、个性之类的新鲜词语。
在我想东想西期间,少年这段武士的演绎便悄然结束了。
因为这段出色的表演,我对接下来的女性角色的出场也很期待,然而我看了一圈,都没看到能替代少年的人。
难道这场戏就打算不换人,让这少年一人分饰二角?
我实在感到奇怪,和男主相恋的这位女子,并非一般女子,而是当时江户的一代名妓八重次。传说她“回身举步,恰似柳摇花笑润初妍”,是百年难遇的美人。
一个心智未开的少年,即使他本身还有些美貌,但要演绎这样成熟的美人风韵,未免还是有点勉强了吧?
我正独自想着,太夫便用音乐声宣告了女主角的登场,我一看,竟真没有其他演员过来替换,不由得好奇心大起,接下来这场戏,是会因此漏洞百出,还是出其不意呢?
这时,灯光逐渐转暗,两个杂役搬着四曲一只*的屏风上台,遮住了少年的身体。
大概是要给他换衣服的时间吧。
不过这时间一点也不长,也许是因为充满了期待,使我的心被一股奇异的心情填满,从而对时间的概念也模糊了。
屏风就像在台上穿过的水流一般,徐徐流淌过去的那一刻,一位风华绝代的女子身姿就出现在了台上。
我注意到舞台的格局也被悄悄地改变了,让上空的照明显得更加幽暗空远,灯影与女子的倩影融为一体,显出无限幽情。
很难形容我当时是什么心情,其实在屏风撤下的时候,八重次就开始放声唱了,但我却觉得一句也没有传到我的耳朵中似的。
我的目光只是绕在她背上的那一对繁复华丽的花结上,还有她往前迈步时,所掀动的绣着暗纹的白金和服下摆,那一双绸袜子,也好像一朵盛开的白山茶一般,散发着幽远的香气。
太美了。
等我的意识回神,他开头唱了什么我竟是一句也想不起来,甚至也想不起他具体穿了什么,只留下那一种如梦如幻的美的印象,荡人心魄。
在今日之前,我从未想到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可以如此多变,演绎出如此娇姿,而他的姿态又很好地和他的声音契合着,当他把声音低下去的时候,就像阴暗的峡谷,高起来又高耸入云。
最后一幕,男女主人公互诉衷肠,相约与这个浑浊的人世诀别。
少年开始在两种声线之间切换。
我曾经在西洋人的圣经上读过天堂与地狱的故事,现如今,我感到自己就像是在这两端不断行走,感受着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大痛大乐的一切。
到了最后,男女的痛苦和悲哀一齐贯穿了某些无形的东西,融为一体了。
表演结束后,灯光忽然大亮,我这才发现外面已过了黄昏。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有零星的星子点缀在天空,和漫长的火烧云融为一体,直化到天际去了。
屏风再次被抬到台上去,少年没有换回日常的衣服,只是简单地卸了发髻,就从台下上来了。
有艺伎上前为他托起后摆,似乎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少年朝着我这边看了一眼,随即径直朝着我走来。
等他走到我跟前,我这才注意到,少年竟不是活人,只是一个酷似真人的人偶!
在此之前,我曾经想过无数种可能,为什么拥有如此风姿的角儿,却在这艺伎圈里默默无名,也许是因为身染重病,也许是因为已经被人赎身。这样一来,露相少也能说得通了。
但我唯独没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他竟然不是人。
人偶还没有真人的一半大,衣服和饰物也是做小了一号的,钗环玉翠被他捧在手里,更显得精致可爱。
他朝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用与真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的声音道:“早上好,先生。”
我因为太过震惊,只能下意识地重复道:“早上?”
“我才刚醒来,先生。”人偶的脸上并没有表情,但我总觉得他在回答我的时候,总是若有若无地微笑着。
我还想问些什么,却忽然发现,站在他身边的男男女女,大多坐无坐相、站无站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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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不时就要扣一下脚趾或是挠一下鼻子,而且身上也总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不是鼻梁过矮,就是眼睛太小。
反观人偶,任何人类的瑕疵都不存在与他身上,他自身也不与俗世的任何事物等同,似乎他只是为了彰显美好才存在的。
这残酷的对比,一时让我彻底失言。
“可以了,走吧。”帮少年拖着和服下摆的艺伎道,“馆主说了,只要打声招呼就够了。”
少年微微低头,像是在朝我鞠躬,之后便要离开房间。
我忍不住跟着站起来:“他要去哪儿?”
艺伎大声道:“按照规矩,人偶是不能在席间候着的。我们今天只是把他请来,为您表演一次罢了。我现在得把他送回箱子里。”
箱子?
我为这词感到惊愕,也许是还没有从人偶竟然能说话这事的冲击中出来,竟跟着艺伎和少年一起冲出了酒楼的大门。
到了门口,我才知道这位艺伎口中的箱子为何物。
那是一个檀木做的长木盒,里面铺满了红绒布,布置得豪华又精美,可它整个的形状,只会让人联想到不吉利的棺材。
人偶少年就像是入眠一样,一言不发地缓缓侧躺进去,眼睫抖动了一下,紧接着就一动不动,彻底变成了死物。
而后随着盖子盖上,有关他的一切,都看不到了。
自始至终,人偶少年都对进箱子这件事没有表达过任何异议,似乎他也知道自己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只需要在特定的时间醒来,为特定的人而活。
没有一丝情感,乖巧而顺从。
可我分明看到,在侧躺着进入箱子后,箱盖缓缓盖上的时候,少年对着我的方向乜了一眼,冷笑了一声。
之后,他便和身披的绚丽有禅染一同,被埋葬进了箱子里的黑暗中。
我骤然想起,之前的照片上,人偶少年就是躺在这棺材里的。现在看来,那张照片应该是有人在掀开棺材盖的一瞬间拍下的吧。
随后他被唤醒,然后降临人世——
而现在,他又回去了。
我站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呆,一股茫然所失的情绪萦绕在我的心头,过了许久我才回过神,无意识地抬头望去,天幕已经灌满漆黑。
我回到了酒楼去找大川,可不管我怎么找都找不到,这一层的人说他在那一层,可等我去了那一层,那些人又说他在这一层,兜兜转转,我硬是一次又一次地跟他错过。
那一刻我就仿佛深处一座巨大的迷宫之中,见过人偶少年的奇异感一直伴随着我,令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不切实际。
大川不在这里,我又该向谁去打听少年的去处?
“这位先生,您有什么吩咐吗?”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身边站了一位面生的女招待。
女招待的出现十分突然,就仿佛是为了等我一直站在这里等着的。不仅如此,她那股子神情也很不寻常。可当时的我因为急切,硬是把这一切都忽略了。
我赏了她两元,让她务必帮我打听出来,刚才的人偶是哪家艺伎馆出身的。
4. 赎身
04
半个月后,我再次前往新桥,走进了一家名为九重的艺伎馆。
馆主花耀带着跟包儿的亲自出来迎接我,堆起笑容道:“先生,用不着您亲自来,在酒楼里吩咐一声,姑娘们就会赶去的。”
“酒楼里不方便说话。”我说,“而且我也不是要找人陪宴,我只办完这件事就回去。”
“妾身知道了。”花耀敛了笑容,朝旁边的跟包儿使了个眼色,随后便带着我去了客厅。
艺伎馆虽布置风雅,但并不是待客的地方,这里更像是艺伎们生活的集体宿舍,处处充满了她们日常惫懒生活的痕迹,男客们但凡多到这里转两圈,便要大跌眼镜的。
想必花耀对于我的突然来访,也是有不满在里面的。
但我实在是等不及了。
那天在大川的宴会上,我委托了一位女侍打探人偶的消息,可直到宴会结束,女侍也没有前来找我,无奈之下我只能四处托人,却一直没什么结果。
直到某一天,九重的老板娘花耀亲自打来电话,自荐说人偶就在她那里。
据她所说,人偶是她前两年在京都游玩的时候,无意间在一家人偶馆里看到,因一时好奇而买下来的。
人偶会动、会说话,又会表演,刚买下来的时候,还曾在这新桥的艺伎街掀起一阵不小的热潮。
只是这样的热情,没过多久就消散了。
人偶固然有趣,可要是习惯了,再新奇的东西都会成为稀松平常的事。到后来,大家只在有兴趣的时候才能打起精神逗他玩玩,要是忙于生计,谁有闲心管一个人偶呢。
而且人偶不能侍客,来回也不过是表演那几个曲目,保养起来又费事,久而久之,他就越来越久地被关闭在满是尘埃的黑箱子里了。
花耀说,她已经有半年不曾开过箱了,如果不是要让人偶在大川的宴会上为我表演,到现在人偶还不见天日呢。
我听了不解,上次我见到的人偶,分明聪明伶俐、礼数周到,和真人相比,怎能说是逊色?根本就是胜过了几十倍,竟然就这样把他一直关在黑暗里吗?
花耀回答我:“可是先生,那只是一个玩物而已……”
“就算不是人,既然他会说话会思考,也应该受到和人一样的对待呀。”
我的语气中有了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不满,又问了一些情况后,我果断提议由我买下人偶。
这其中的缘由,不止是因为我可怜人偶,更是因为被那天的表演感动了。
先前我曾跟诸位说过,我对艺术的热情远大于与人交往的热情,为此才投身建设的艺术中去的。曾经的我坚信,艺术只能由人来创造,由人来诠释演绎,但在看过人偶的表演后,我却对我这数十年来的理念产生了怀疑。
艺术由人来传承不假,但若是把艺术的未来交于这些艺伎,那才是对历史和艺术的亵渎,相比之下,人偶虽非人之物,却修成如此精湛的技艺,实属难能可贵。
如今听到新桥的众人只是把这人偶当成八音盒、笼里的鹦鹉那样的物什,图一时快活新鲜,我实在感到惋惜。与其让他们这样暴殄天物,倒不如由我买下他得了。
然而,花耀虽然在电话里说自己不怎么喜欢人偶,可一听我要带走人偶,却又支支吾吾地不肯答应了。
起初我以为她是想趁机敲诈一笔高价,便不断地加钱,可说了许久,花耀仍然是犹豫。
就这样磨了半个多月,花耀始终不肯松口,弄得我也有些不耐烦了,找人去打听,得知这段时间花耀完全就是像以前一样把人偶扔在冰冷的角落,终于按耐不住,托了一个在花柳界有头有脸的人替我索要人偶去了。
花耀没法不给我面子,只能勉强同意。
几轮磨合下来,最后敲定的价格是三百元,交货日期在七天之后。
等到了交货当天,我不等花耀上门,便亲自跑去了九重接人偶回家。
九重的客厅是一间六叠半大的和室,花耀跪坐在我面前,忙着摆盘。
“我上次送来的支票,你们拿去银行了么?”我接过花耀递来的茶道。
“已经拿去了,您的钱我们怎么会忘记呢。”花耀回道。
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知道说出来也只是让我扫兴,便维持着沉默。
“有什么事让你这样为难?”我道,“若是价格开得不满意,大可以提出来。”
“不……您给的足够多了,已经是妾身买下时的几倍了。怎么会不满意呢。”
“那怎么……?”
“唉,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跟您说这些……”花耀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对我道,“虽说当初是我把他买下,又把他接到这个馆中的,可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竟然还会说话,像人一样思考。但是,他又不是完全的人,这种感觉仔细想想,真的是太可怕了,所以我后来一把他关进箱子里,就再也不想把他放出来了。而且做出他的人,我听说是个红头发的洋人,在几十年前乘船漂流到岬海那一带的,一句日语也不会讲。每天就像乞丐一样在街道上乱转,兜售人偶,见到他的人都觉得他是妖怪。这些都是我听上一位买主跟我说的,当时他卖给我的时候就说,也许有一天,我会后悔买下这样的东西。”
“害怕?”我笑着道,“可他只是人偶而已,就是会说话会动,也无法行动自如。他既不能上街结识狐朋狗友,也不能吃喝嫖赌,更不能威胁别人的财物和生命,人世间这些坏事,统统都与他无关呀。要说他可怕,起码拿出切实的证据证明他做了什么,又导致了什么样的后果吧。”
花耀失语:“这……”
我接着道:“要是都没有,那么你们不就是用并不存在的事实吓唬自己?”
花耀听到这里,突然端正了坐姿,双手伏地,将头压得很低,道:“您这么说,我明白了。既然先生已经有了决心,那就请把他带走吧。我绝不会再说什么了。”
说完,花耀便起身,去门口叫一个干杂务的雏妓去二楼把人偶带下来。
我看她的样子,分明是隐瞒了什么但又像是松了一口气,觉得奇怪极了,不过也不便再问。
不久之后,人偶便来了,他低着头,拉着雏妓的手亦步亦趋地到了客厅门口。
花耀开始对人偶说明今天的情况,我才知道原来花耀把他卖出去这件事,是连一声也没有知会过他的。而眼下,花耀也仅仅一句“以后你就跟着这位先生了”便轻易决定了他未来的去向。
人偶也始终静默地听着,不置一语,也不露一个表情,好像已经习惯了如此。
由于九重的男丁稀少,人偶的搬运就成了一个问题。
花耀遣人为我叫来了出租,可对于身体僵硬的人偶来说,汽车那两级短短的台阶,是无法跨越的沟壑。
如此一来,就非要一个人把人偶抱上车和抱下车。抱上车可以由杂役来做,可下车要怎么办呢?
花耀为难不已,我便提议不要用来装人偶的那个箱子了,由我抱着人偶上下楼。本来那个箱子看起来也和棺材差不多,比起人偶,不如说它更可怕。
“我会给他专门的寝室,或者重新为他定做一个新箱子。原来的箱子我不大喜欢,就把它留在你这儿吧。”我对花耀说。
“好……”花耀勉为其难地笑道,“先生还真是喜欢这人偶呢……也罢……”
她没有再说什么,我也没心思再去管她了,我低头抱起人偶,上了出租汽车。
人偶的身子无肉无骨,完全比不上同等个儿的婴孩重,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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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倒是意外轻松。
此前在我和花耀的对话中,人偶始终静默无言,直到被我一把搂抱在怀里,才终于有了反应。
他不安分地在我怀里扭了一下,似乎是觉得这个姿势不太舒服,但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着脑袋缩在我胸前。
还是我主动问他:“是不习惯这样吗?你想我怎么抱你?”
人偶抬起头,小声问我:“先生家里养过鸟吗?”
我恍然大悟。养鸟人在抓鸟的时候,会把自己的胳膊当做树枝,让鸟停留在上面,如果是人偶的话,应该是把胳膊当做椅子,让他们坐在上面吧。
我按照他所说的重新调整了抱姿,人偶看起来好受多了。他规规矩矩地端坐着,又回到了那种安静如水的状态里去。
出租车开动了,我把他放在旁边的座位上,从侧面观察他的神情。时间长了后,心里不由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人偶一旦静下去,就跟平常的静物没什么区别,说是死物也不为过。他没有表情,没有细小的动作,眼波流转也只是因为光照,而非情绪起伏。明明把所有的话都听了进去,却表现得毫不知情一般。
我完全看不透他。
很快,出租车在我租住的公寓门口停了下来,我抱着人偶上下台阶时,人偶侧身紧紧抓着我的衣襟,偶尔还往下看一眼,好像有些恐高似的。
这样的动作,一下子把他拉回了人世。台阶的高度对一个成年男子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对于个头还比不上小孩子的人偶,就成了悬崖巨岭,这种反差感给人偶增添了一丝人情味。
一直到了家门前,人偶才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轻声对我说:“谢谢您,先生。”
我问他:“你知道现在是在做什么吗?”
“知道的。”他抬头看着我,“我要换个家了,是吗?”
“换家”这个说法有点意思,我不禁好奇起来,问他曾经都在哪些地方待过,有过几任主人。
但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什么,人偶根本分不清买他的都是些什么人,那些人也从来不会跟他解释什么。
艺伎馆是个有些特殊的地方,但他也只知道这里比起其他地方,多了不少每日只顾欢声笑语的女子,但那些女子出门赴宴也不会带他,所以他没有参与到她们的生活中去。
只有一点是共通的。
那就是不论他到了哪儿,被展示在什么样的地方,都是一开始受欢迎,过一段时间就被冷落,被抛到黑暗的角落里,封闭在密不透风的箱子里。
人们对他的喜爱不会永远维持下去,即使是本身就爱好人偶的人,在惊叹过他会说话的神奇后,也会慢慢地把目光转向别的玩具。
我听他说出这些话,不免对他又生出怜惜之情:“原来是这样。你放心吧,你到我这里,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扔下你不管的,更不会转卖他人。对了,你有名字吗?”
“没有。”人偶抬头看我,似乎有些怯怯的,“先生要为我起一个吗?”
他这样一说,我的目光又绕回他的脸上。
这会人偶已经换下了表演所穿的打褂,改成了一件胭粉色的单衣,发型也换成了当下男学生之间最流行的模样,模样清爽干净又带了些调皮,脸庞洁白无暇,比剥了皮的新生桃子还要可爱讨喜。
我望着这与人类决然不同的纯粹而完美的存在,开口道:“从今天起,你就叫佛心吧。”
前几年,“多情佛心”这句佛家俗语,因为里见先生连载在《时事新报》上的一篇文章而成为流行语。
践行真心而活一生,大爱万物易感伤,却不沉于私情滥情,这也是我对人偶的寄托所在。
对于这个名字,人偶似懂非懂,却好像很高兴似的,眼里的光也泛起涟漪。
5. 天赋初现
05
自艺伎馆之后,我将人偶带回家已经半月有余。到了这时我才发现,养一个人偶远比我想的麻烦多了。
我原本想着,人偶不需要吃、不需要喝,也不需要睡觉,没有一切人的生理需求,简直再方便不过,只要我每天上班前给他安排点事做,晚上回家再陪着他说说话,一天这么过也就够了。
然而,我想是这么想,由于我没有照顾另一个“人”的经验,加上我的工作时忙时闲,忙的工作往往是突然来的,到这时候根本就顾不上他。
往往出门好久了,才想起来“哎呀,把他一个人丢在书房了,他现在在家里做什么呢?”,“这么小的一只人偶,家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很不方便吧?即使不乱跑,感觉也很容易受伤啊……”,就这样越想越担心。
而说好的在家时陪伴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他既然不吃不喝,就没法用美食取悦他;不读书不工作,也就不存在休息放松这个说法;与常人有异,也就没办法带着他出门逛街。
就这样,我对佛心简直比艺伎馆对他还要不如了,起码艺伎馆还会教他一些歌舞,再带着他出去见见客人,热闹热闹,而我只是把他一直关在家里。
也许是因为太发愁了,今天在公司,连下属都看出异样,主动开口问我:“您这阵子究竟是怎么了?河渡先生”。
下属是一个叫吉田的男人,我不想直说养了人偶的事,便反问他道:“吉田,你家里是不是养了几只猫?我问你,平时你不在家的时候,那几只猫要怎么办呢?”
“这个……因为我妻子一直在家负责照顾,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吉田问,“您突然问这个,是想养宠物了吗?”
“已经养了,但不知道要怎么养。把他一个放在家里,实在是很不放心。”
“原来您最近一直愁眉苦脸的,是为这事呀。”吉田跟我建议道,“既然这样,买个猫笼子怎么样?”
“笼子?”
“对,大一点的,笼子里放够足够的口粮就可以。我家里就有一个闲置的,您要是需要的话,我明天就给您带来。”
我犹豫了一下,脑中不由自主地出现了把佛心关进冰冷的笼子里的画面。一个活人般的人偶像罪犯一样被关在里面,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了。
“不行,笼子绝对不行。你再想想别的吧。”
吉田没想到我会如此激烈地反对,愣了一下后突然问我:“先生,您说的……其实不是猫吧?”
“什么?”
“我猜,她应该不是猫,不是狗——不,应该说,根本就不是动物。”吉田笑嘻嘻地对我说,“河渡先生,对于这种情况,我个人建议还是另外购置一处宅邸比较好,也可以雇几个靠得住的仆人,一是照顾她,二呢,也可以帮您看着她。”
我一听,吉田这是误以为我在外面养了人了,这误会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我还来不及拒绝,吉田却不断向我鼓吹起重新置办一处房产的好处了,他说,这个新的宅邸一定要买在东京外围,交通不要太便利,这样就可以有效阻止小妾出门乱跑,而我自己还是在东京这边,平日里只管工作应酬,只在周末假日去外宅那边。
这样,我既不会耽误正事,到了该放松的时候又能好好放松,美人相伴,山清水秀,美味佳肴,简直比神仙还逍遥自在。
我听他越说越离谱,不由打断他道:“我知道你一直私下在做这类房地产的生意,前原男爵的那间妾宅,就是你游说他买下的吧?听说男爵夫人为此大闹了好几个月。看来你生意确实不错,这主意都打到我头上来了。”
吉田连忙赔起笑容,讪讪地不说话了。
但在退室前,他仍是不死心地说:“先生要是哪天改变了主意,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
实在担心佛心在家里闹出什么乱子,我没等到下班时间,就匆匆离开了公司。
以往我一个人住,早下班晚下班没有什么分别,向来都是在公司磨蹭一会儿才回去的,可自从养了人偶,我就变成了能早回家就早回家了。
回到家后,发现佛心好端端地待在房间里,我出门的时候在哪儿,现在他还是在哪儿,别说到处乱跑了,可能连动都没有动过,才松下这口气。
不过很快,我又忍不住开始担心起别的了。
难道我每天这样走出家门后,他都是这样站桩一般从早一直等到晚吗?还是说,是因为初来乍到不熟悉环境,又怕受我责罚,所以不敢乱动?
不不不,不能这么想。佛心不是人,他不会像人一样觉得寂寞、想要陪伴,这样没日没夜地从早站到晚,对人来说难以忍受,对他来说也许不算什么。
说到底,是我自己一厢情愿地把他拟人化了。
可是,面对这样一个行为举止和人类无异的人偶,我又免不了时时刻刻用人的思维来揣摩他。
就这样,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都徘徊在这样的两难境地里,不知道该怎么跟佛心相处。
我曾试着跟佛心从各种角度聊天,想从中试图挖掘出一些兴趣、喜好、情绪之类能够让我们的相处进行得下去的东西,但都以失败告终了。
对于佛心来说,他不知道晴天雨天对人来说有什么不同的意义,也不知道辣的食物和甜的食物会带给人怎样不同的味觉体验,他分辨不出今天我是穿得邋遢还是光鲜整齐,也不明白我工作是忙还是闲。
难怪艺伎馆的人会没过多久就对他失去兴趣……
突如其来的变化,发生在一个周末的傍晚。
那天我在书房里随便找了一本书看,一下午过去,早就有些昏昏沉沉,翻书的手也不听使唤起来。
这时我忽然听到佛心出声唤我:“先生,您这一页书已经看了半个时辰了。”
我被这句话惊醒,睁眼一看,佛心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我面前,背靠着桌子。因为个头矮,他只能努力抬起头和我对视。
突然被人偶这样叫醒,不得不说还真有一点惊悚的感觉。
望着人偶那毫无情绪的脸,我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坐起身问他:“你知道我在看什么书吗?”
“知道,但我不会念。”
“不认识汉字啊。”我说,“假名认识吗?”
“认识。”
“那来试着翻译看看吧。”
我这话其实是随口问问的,心里没抱什么希望。这本书是舶来的,原文是艰涩的德文,即使是我,不借用词典也不能很好地解释这本书,更何况没受过教育的人偶呢?
“好。”然而佛心却答应了,“先生,可以把书给我看看吗?”
“你坐过来。”
我把人偶抱到我旁边的位置上,教他把书拿住。书的尺寸对佛心来说有点大,他必须要用双手捧着才不会让它掉下去。
他一边努力抬起书,一边逐字逐句地解释着书页上的每句话,虽然说得磕磕绊绊的,但配合着我在旁边写的注释,竟然能说对一半以上,我一时愣住了。
“先生?”佛心看我一直不说话,叫了我一声,“您怎么了?是我说的不对吗?”
“确实有不对的地方,但能说成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反应过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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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都是惊喜,“我一直以为你不识字呢,是谁教你的这些?”
“没有人教我。”
“没人教?这么说你自学的?”
“这算自学吗?”佛心踌躇着道,“我就是每天看着先生您在这里读书,就跟着您读了一些。时间长了,就好像慢慢能认识了。”
自从把佛心接回来后,我大多数时间都是把他放在书房里的,我在这里看书绘图时,就让他在旁边陪着,充当个伴读的角色。
不过我没想到,他竟然会跟着我一起读书,而且在没上过学的情况下,短短几天就能掌握到这种程度,实在不容小觑。
我又问他:“对了,我之前听你说过,你上台所表演的曲子,都是从艺伎们那里学来的?”
“这个问题,您都已经问过我好多次了。”佛心嘴上像埋怨般轻轻说了一句,但还是解释道,“我在后台看到过她们唱歌,次数多了就记住了。”
“我想问问你别的呢。你跟我说说,她们到底是怎么教你的?是手把手教你的吗?”
“手把手?”
“就是除了让你在后台看之外,会专门来教你吗?”
佛心摇了摇头:“以前教过几次,可是跳舞对我来说太难了,无论如何都学不会,从那以后她们就没有教过了。”
“可是你那天在台上,不是跳得很好吗?”
“那是……”佛心道,“那个其实不是舞蹈,先生,看来您也被瞒过去了。”
据佛心解释,他的身体太僵硬,四肢太短小没有力度,就算记住了舞蹈动作,也根本做不到像模像样的。
不过,人类的舞蹈不适合他,他就想出了适合自己的舞蹈动作。为了能勉强凑出个样子,他每次上台,都会刻意用华丽的服装掩盖自己的缺点,之后再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捧着剑或是拿着扇子慢慢做动作。
这样道具一多,人也就注意不到他的细节动作,最后再配上悠长的音乐,便能营造出一种风姿卓越的效果来。
这个法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倒不容易,大到改编整个舞蹈,小到每次上台穿什么衣服,用什么腔调,不同的角色细节怎么提现,都得一一考虑。
佛心说,他会特意让自己的步伐跟上那些段落有致的曲调,让整个舞台看起来更具古意的优雅。
这话更让我刮目相看了:“你自己设计?那你知道自己每次上台唱的那些曲子,都是什么意思吗?”
佛心的话里带了些小小的骄傲:“当然知道了,先生。”
他说完就小声哼唱起来,边唱边向我解释,这句歌词是什么意思,那句又是什么意思,为了诠释它们,他又怎么费心布置舞台的。
我听完这些话倍感高兴,同时也感到有点懊悔。
因为人偶给人的印象,我总觉得佛心也是像木偶那样,虽然能够学会技巧性的东西,但终究无法像人那样,真正拥有情感、想象力和创造力。如今看来,竟然是我太低估他了。
我这么长时间把他一声不响地放置在这里,根本就是在无形耽误了一个天才。这么好的苗子,如果花费精力和时间培养,未来是不是会成为更加了不起的人物呢?
我又问了佛心一些曲艺之外的东西,甚至当场找了本简单的儿童小说考验他的心智,他也全部对答如流,表现出来的聪明才智,远超我的预料。
和佛心这一次的交流,让我很快便下定了决心,绝对不能再这么放置着他了,一定要竭我所能,将这个闪着光芒的原石打磨成真正耀眼的金刚石,让他不仅是在容貌上,更要在灵魂上成为最耀眼、最美丽的存在。
6. 养成计划
06
自从那天发现佛心的才能后,我便开始着手教他一些基本的常识和礼仪,日常生活里碰到什么,我就问他“是什么”,根据他的回答,再慢慢地纠正他,就这样一点点地把这个家里有的东西教了个遍。
某天清晨,我抱着佛心走到玄关口,问他: “我之前教过你,家里一旦有人要出门,你该怎么送迎?”
佛心听了我的话,从我的臂弯下去后,便学着大人样立正了身子,朝我一鞠躬道:“一路顺风,先生。”
“不错。那等到了夜晚,这个人回到家里,你又该说什么呢?”
佛心又是一鞠躬:“欢迎回家。”
“很好,礼仪做到这个份儿上就可以了。”
可能是跟着艺伎们学过礼仪姿态的缘故吧,佛心的动作虽不很流畅,却是最标准的,动、静、摇、摆皆有章法,不仅如此,还少了艺妓们那股故意奉承人的魅人之态,优雅得从容。
我看他做得这么好,高兴地又把他抱起来,走回书房。
路上佛心忽然问我:“先生,刚才那些‘欢迎回家’‘您辛苦了’之类的话,是只跟您一个人说吗?”
我说:“当然不是,家里若是来了客人,他离去的时候,站在玄关送他的时候也可以说。不过……”
话说到这儿我略停了停,虽然因为应酬,之前有不少人想来拜访我,但一听说我是个单身汉独自居住,便知我家里是不方便招待人的,也就至今没有什么客人来过。现在有了佛心,我就更不会叫人来了。
佛心催我道:“不过……?”
我道:“不过目前也不会有这样的人来,你也不用担心。至于那些搬运工、信差,或者是自称某某掌柜前来收账的,一概不用理,门都不必开,需要时我自会应付。”
佛心:“也就是说,这个家我只用关心您一个人,其他人都不用理,随他们去。”
“哪有说其他人都不用理?”
“您刚才就是这么说的呀。”
我这才发现,自己被佛心天真烂漫的话套进去了。不过我并不觉得恼怒,让佛心把我认成他新的主人,把过去吃苦头的那些经历彻底忘掉,这也没什么不好。
就这样,我一边教,佛心一边学,他学得很快,短短的几天时间,就把这个家的一切都熟悉了。
一开始我把他带回家时,我把他放在哪里,他就一直站在哪儿,一动也不动,现在却可以自己翻找东西了,我读书办公的时候,还能帮我翻书递个钢笔什么的。
不过没有几天,我就感觉到,光凭我一个人费劲苦心地教,效率还是太低了些。
人对社会最初的认知是来自于家庭、小学校以及小时候的朋友们,但佛心都不具备这些条件,如果只让他懂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跟教导乡下的农妇又有什么区别呢?最重要的,还是要让他学习文化课知识。
不过,文化课的种类实在太多了,以古而论,又礼乐射御书数等,以现在而论,又有外语、阅读、作文、习字、算数、理科、历史、地理等,往大了说,还有农业水利、天文物理、雕塑美术等,总不能看什么新鲜就都让他学,必然要先确定一个方向,让他在学会基础科目后,再一直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就像现在的人读小学、中学,再晋升到职高、大学,最后到社会上去锻炼实践,如此才能成才。
我把佛心叫来,说:“我觉得,就这样一直把你放在家里,让你无所事事,只会耽误你。既然领养了你,我也有觉悟承担相应的责任。我打算过阵子请家庭教师来教你,在家里给你开个私人学堂,你觉得怎么样?”
佛心垂着眼睛问:“家庭教师看到我,不会觉得害怕吗?”
“怎么会?”我安慰他说,“你是人偶,又不是什么长着三只眼的妖魔鬼怪。何况你又没有什么威胁人的能力,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佛心道:“先生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吧。”
“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我道,“上学是长久的事,不到学成都不会解学,所以要你自己乐意上这个学才是。你有什么感兴趣的科目没有?要是说不上来,说说喜欢什么也是可以的。我好给你安排课程呢。”
佛心这才抬头,说:“我没上过学,也不知道上学是什么东西,给不出什么意见。既然您已经下定了决心,那么就按照您的喜好来吧。”
这回答无疑是十分冷淡的了。
我还是第一次遭受到佛心的这种态度,以往,即使是不懂的事,只要是我说的,他也总是点头应了,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把他当作乖巧温顺的人偶,直到现在,我才隐隐感觉到他的个性。
我想了一想,委婉问他:“你不乐意上学,是不是以前遭遇了什么事情?”
“没有。”佛心断然否定,“我说过了,我不曾上过学。”
“那为什么这般不乐意?”我不禁奇怪起来,追问他是不是怕见生人,若是担心遇到像他以前主人那样的人,大可不必担心,这些教师都是我花钱雇来的,理论上来讲,佛心是他们学生的同时,也是他们的顾客。
“先生。”佛心听我说了这么一大通,终于冷冷地回应道,“比起我的心情,您应该先想想,为什么一定要我去读书吧。如果只是嫌我在家里没有事做,那您在买我之前,就应该把这些情况想清楚,而不是到了临头,发现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于是慌慌张张地拿钱找人去解决,既然这样,您不如为我造个箱子好了,也省得消耗这一笔钱财。”
“不行。我就是不想让你一直待在箱子里,才把你赎回来的。难道比起上学,你觉得待在箱子里被人冷落更好吗?”我当下反驳道,“让你上学,是为了开你的心智,你不必有什么压力,我对你的成绩不会做要求。再说到钱的事,这点请先生的钱,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呢?”
“……”佛心听出我的执拗,一时间不说话了。
场面立刻冷了下来,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番话过于严厉了。
我放轻了声音道:“我让你上学,是因为深感你有这方面的天赋,不忍心你的才能在我的手上浪费,并不是一时兴起。最近我一直在努力教你,换了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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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乐得费这个功夫的。但是只凭我教,恐怕把你带到沟里去,还是要有专业的教师来指导你比较好。”
“可是您明明教得就很好。”佛心终于搭腔了,“去外面请来的教师,难道水平就比您高吗?”
“不是他们水平比我高,而是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比我更专业,所谓术业有专攻嘛。这么说吧,我算是你上学的前辈,现在我让你做的事,都是复刻我当年上学的路子,绝不是害你。”
“照这么说,我只要跟着你的法子走,到时候也能习得和您一样的水平了?”
“也许还要更胜一筹呢。”我想到那佛心那可怕的记忆力和理解力,道,“到那个时候,也许我要反过来向你讨教这世界的真谛了。”
“真的吗?先生向我讨教,未免叫人笑话呢。”
“笑话什么,只有水平不够打肿了脸充胖子的,才让人笑话。社会上这种人多得是了,你只要好好进学,强过他们那是不难的。”
“先生对我还真是寄予厚望呢。”佛心话里似乎有打趣的意思,不过他神情天真,倒看不出什么。
我只当是佛心不愿意见生人,毕竟刚上学的孩子大多都是这个样,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学我一定会让他上。
我这样的想法并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不止一次想过,若是将佛心培养成知己,与他对坐高谈阔论,想必很是惬意吧,只想象着那个画面,我就觉得快乐无比。
我把佛心抱起来,让他坐在椅子上,面对面和他说道:“现在的学生们,封闭在学校里读圣贤书,一出来到了社会,就会被强行灌输另一套价值观,一切只向钱看齐。社会所崇尚的,是不管过去学历、人品如何,只要这个人能赚到钱,他就会成为社会上的佼佼者。如果是心灵脆弱的学生,他就会被这套洗脑,从而加入到这个浪潮之中,奉那些能力、水平、见识都远远不如自己只是懂得投机取巧、倚老卖老的人为尊,跟着他们受脏、奸盗、冒籍、宿娼。
“但是,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你永远也不用到社会上去,永远可以待在象牙塔里,真正进入到知识的殿堂,学你想学的一切,做你想做的一切,那才是做学生真正的乐趣。”
我不知道佛心是否听懂了我的长篇大论,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不过我这一顿好哄,总算让他高高兴兴地肯去上学了。
我后来又从佛心那里了解到,原来他在艺伎馆的时候,也曾被教过许多东西,但那些教他的人,只是图一时开心,若是学得好了,便赏他一点东西,学得不好,也就兴致缺缺了,像逗小猫一样。
长期在这种氛围下,便养成了佛心对学习这种无所谓的态度。
还有一层,人偶有点小聪明,自然会叫主人欢喜,可要是太聪明,反而会让人心生恐惧。
智慧的非人之物,无异于怪物,这会给佛心引来灾祸,佛心虽然不懂人情世故,却早早地知道了不能锋芒毕露。
我听他这么说,更觉得过去的他实在是可惜了,也更加坚定了让他上学的决心,一个培养他的计划,此时也逐渐地在我的心里成形了。
7. 搬新家
07
之后的几天,除了吃饭睡觉工作,我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这件事的筹划上。
也就是这时我才发觉,如果想给佛心创造一个完美的学习生活的环境,眼下住的这个房子就不太够用了。
我作为单身男子,目前是租借的公寓,虽说靠近东京市中心,来往交通便利,但实在不是能频繁进出外人的地方,而且公寓无法设置女仆和男佣,照顾不了行动不便的佛心。
干脆买一栋新房如何?我忽然想到。
虽然我还没有成家,但对于拥有一栋自己的宅邸这件事,却一直很期待。搬了家,就算是开始了新生活,佛心也正好借机和我成为正式的一家人。
至于宅邸的位置,它不能距离东京太远,但也不能太近,最好是可以靠近河岸或者海岸,有着广阔明亮的视野。
我自己本身从事建筑行业,若要让我设计一处这样的房屋,自然是不难,可依现在的情况,只能去购买现成的房屋,这就不大容易了,找来找去,倒好像成了一场挑刺大会似的。
于是就这样过去了一个多月,都没有什么进展,我憋不住了,便问佛心对未来的住处有什么想法,但几乎从未出过门的他实在是说不上个所以然。
当然,别说住处了,作为没有世俗需求的人偶,日常的其他方面,佛心也完全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从来都说是一切都交给我安排。
转眼又耗费了半个月,我突然想起之前吉田跟我说过的话,心思一动,第二天一去公司就喊他到我的办公室来。
一开始,我还不大好意思直说请吉田来的原意,只含糊着打听一些他最近做生意的近况。
倒是吉田听出味儿来,笑着问我:“您可是有看上的房产了?要是拿不下,我这边也能帮着说和说和的。”
我这边也不再瞒着,说:“我知道最近房地产生意很是火热,可我暂时还没有参与进去的想法。只是到了年纪,想要买一处宅邸,不用太豪华,只要自己合适住着便行了。”
吉田道:“不知河渡先生想把房子买在哪一处呢?”
我道:“原本是想在镰仓一带购置别墅,图个清净悠闲,但这几年,王公贵族自不用说,就连稍有成绩的中产人家,也都纷纷跑去那边建别邸,地价上涨得也未免太过。”
吉田道:“是这样,那地方现在是出了名的社交场,我前阵子才跟着去过,现在他们流行什么‘高鲁夫’球,要把这个一个小小的木球,想办法用杆子打进这么小的一个洞里。我也不懂那有什么意思,可那一带的豪绅都喜欢,四处约着人打,据说球场也要建起来了。您若是图安静,是去不了那里的了。”
我点点头:“你有什么好的推荐吗?”
“我想想……要是把房子买到横滨这边如何呢?”吉田拿起我桌上的地图道,“您看根岸这个地方,几乎已经到横滨站了,您每天早上只要稍微走一点,就可以直接坐电车来东京上班。要是想去镰仓海边散散心,从这里过去也不远。而且我有消息听说,过两年京滨线就要延长了,我敢保证到那时这里会成为宝地的。如果您以后不想要这个房子了,脱手卖掉也很便当的。”
我听了暗暗惊讶,平时公司也承接一些车站修建的工作,所以对于东京市内的电车线变动,我多少知道一些,可这几年蒸汽车到处跑,谁也不能把四面八方的路线都知道了,想不到吉田却了如指掌,难怪他的房地产生意如此红火。
我本不愿承下属的人情,但听吉田这么说,又觉得确实是个好地方,便安排他约了几家,几天后一并去看。
里面有一栋我最中意的房子,距离海岸不远,和我现在住在赤坂的公寓有些许相似,但是远大得多。
别墅主屋是典型的欧式风格,如同一栋坐落在诺曼底的市政厅,白色的大理石柱子拔地而起,房顶是平的,整个洋馆呈现出一个“凹”字格局,一边有一座崭新的塔楼。
洋馆后面还有一栋日本式老屋,这种洋和折中的布局,其实是明治以来最常见的一种房屋格局。
老屋留着,一是作传承之意,二是给家里还不能完全适应西洋式生活的老人居住。特别和室的格局总是幽静安逸的,很适合喜欢寻清净的人。
洋馆的前面是广阔的庭院,也是按照欧式审美修建的,看起来平时可以坐在这里饮茶休憩。
我看来看去,感觉这地方既适合待客学习做研究,又适合居住小憩,而且大部分陈设都是现成的,可谓是完美无缺。
院墙外是五谷神社之茂林,偶尔听到前来参拜的香客的祈祷声,还会有隐居于市的恍惚感。
我当即敲定了下来,让吉田去找掮客商议价格。
一般搬新家都是需要设宴的,不过我家这个情况,佛心不适合见人,而我一个人搬家也没什么好庆祝的,这一步也就省略了。
我也特意嘱咐了吉田不要到外面声张,吉田则连连点头说明白。
不过看他的口气,大概还是以为我偷偷买了小妾,不愿意昭告天下以免坏了自己的名声。
我虽然对他这猜想感到好笑,但解释起来实在太过于麻烦,便由得他这么想了。
因宅邸距离公寓相当远,这一趟搬家折腾了我两个月。
单把家具从东京搬来,就前前后后跑了五六趟车,我也不知道我一个单身男子,怎么一到搬家的时候,会冒出来这么多东西。
最麻烦的,还是把家具搬来后,如何安排新房的格局。
有些老旧的家具需要替换,一些地方也需要重新装修、改造,为此我请了一大群工人,打木头的、刷墙的、盖瓦的、装电话的、通下水道的,此外我还雇佣了几个临时杂役,负责打扰卫生、做饭之类的杂活。
不过搬家虽然繁琐,倒也都是流程,这段时间我最头疼的,是该怎么安置佛心。
公寓那边是租的,把家具和行李拉走后我就退租了,新房这边又乱得要命,人多眼杂。
我自己平时既要上班,又要忙着跟这些工人们交涉,实在分心乏力,佛心不在我身边我又不放心,只能让他跟着我一起,暂住在旅店里。
然而这时,又有一件事打乱了我的计划。
公司半年前的承接的一个大项目——东北银行本店建筑计划,原本因为土地价格的问题耽搁下来,最近却突然要启动了。
这个工程是是我和公司上下所有人一直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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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无论如何也马虎不得,我作为总设计师,肯定是要亲自出面的,但它的施工地在距离东京十万里远的仙台,而这一去,少说也得要一个星期。
这一个星期,只把佛心放在旅店,搞不好会引起老板娘的疑心,毕竟空房没人住只放着一个人偶,这也太奇怪了,到时候传出什么新闻都不奇怪。
可要说寄放在别人家,我又不知该跟谁开这个口。
想来想去,只好委屈佛心自己在新家和室的阁楼上待着了。
那里不需要施工,平时也不会有人去,我也特意跟佛心嘱咐了,我不在的期间,不管听到下面什么动静,都不要轻举妄动,有人来了就装成摆设物的样子。
佛心乖巧地点头,表示不会乱跑。
我拍了拍他的头,承诺只要一回到东京,就立刻赶来见他。
十天后出差终于结束,我谢绝了别人的饭局,当晚便乘上快车回到东京站,之后又马不停蹄地坐上通往横滨的电车。
这么一个什么自理能力都没有的人偶,就这么把他放在还在装修的宅邸里,说实在的,我已经忍不住在后悔了,但愿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房屋应该已经装修得差不多了吧,也不知道那些装修工有没有按照我的方案好好去做,这种人最擅长在主人不在时偷奸耍滑,就算有监工,只怕也管不到什么。
我满脑子各种想法交织着,就这样在不安中回到了家。
才走到门口,我就被一阵奇异的味道席卷,大葱味、汗味、酒味、猪肉味混在一起,简直无法形容。
杂工们俨然是把我这别墅当成了自由地,随意进出,乱拿乱丢。
推开玻璃门进去一看,电灯大白天还亮着,铁炉子烧得没了炭也没人来添,地板上到处是沉积的石灰和木屑,垃圾成堆。
不远处遥遥传来杂工们呼三喝四的声音,我听了就觉得不妙,循着声音找到偏厅,只见这群杂工们围着佛心,手上拿着扫把、鸡毛掸子,像逗小猫似的,不断挑逗着他。
而佛心当时衣襟凌乱,整个人身子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一条胳膊两条腿儿被扔得远远地,只留下一个身躯在爬,剩下的那一条手臂无助地支撑着他。
几个杂役看到他在地上乱动,吓得连连惊叫,一旦看到他要靠近了,便往前一凑,伸脚把他又踢回去。
“你们怕什么?这不过就是个玩具而已。”我听到一个木工说,“我倒要看看里面是什么机关在运作,我一定会搞明白的,等着瞧。”
胆小的杂役们叫喊道:“哎呀这种东西,还去追究它干什么!快扔了吧,扔了吧!太可怕了,不,干脆把它烧了吧——对,快把它烧了!”
佛心的脸上虽然没有任何表情,但他把头昂起、努力想去够自己的四肢却被踢开的模样,好像被人抛弃在了最深最肮脏的深沟里。
他微微地张着口,好像想要对谁求助,但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也不知道该向谁开口。
看到佛心这个模样,我大怒不已,气得都发愣了,等反应过来,上涌的气血已经让我的视线都有些模糊。
我沉着脸大迈步地冲进了偏厅,对着他们厉声喝道:“你们在干什么!?”
8. 惩罚杂工
08
杂工们一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哗然一变。
这一刻空气几乎凝固了,杂工们秉着气不敢开口,过了好一会儿才敢开口叫我:“老爷……”
我顾不上理会他们,而是先把佛心从地上抱了起来,看他没有大的损坏,才垂下脸,一字一句地质问这些杂工:“谁准你们跑上阁楼碰他的?知道我花了多少钱买的他么?把他碰坏了,把你们卖了也赔不起!”
“老爷!”先前的木工突然道,“您听我说一句,这人偶不是我们找到的,是他自己跑到我们干活的地方……”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推卸责任的话!看看你们把家里弄成什么样子!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就是这样工作的?我刚才进门,还以为家里遭了盗贼,已经报警了。有什么话,你们就去跟警察自己解释吧!”
我这话说得轻,却有如千金重般坠地。
这群人都是拿的日工资,要是被警察关起来,一天不干活,就一天没有饭吃,而且现在警察局内部也乱得很,要是进去了,没点钱打点根本没好日子过。
杂工们吓坏了,纷纷求情起来,七嘴八舌的,绕着我吵个不停,却没一个人能说出上几句耐听的。
我实在没有心情跟他们耗下去,看着佛心躺在我怀里双目无神的样子,未免一阵心疼,我命令这群人自己滚去大门口等警察来,便兀自抱着佛心上了楼。
进入阁楼后,我开始小心翼翼地帮佛心装上四肢。
虽然人偶没有痛觉,可看到他那光秃秃的关节,再一想到他就这样被人抛在地上好几个时辰,心里的火气便止不住地上来。
要是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还不如把佛心一直带在身边,就算路上颠簸了点,也不至于变成这样的局面。
“太过分了,这些人怎么这样肆无忌惮!”我嘴上动怒,手上动作却尽量放柔放轻,“对一个像小孩子一样的人偶也能动手,也太不讲道德了!”
佛心始终一言不发,直到装好四肢后,他才轻声说:“先生……您其实没有报警吧?”
我手上动作一停:“你怎么知道的?”
“要是已经报警了,应该会一直等到警察来,再带着警察进来抓现行吧。”佛心道,“这样留着杂工在下面,一会他们把屋子收拾了,不就留不下证据了?”
“无所谓证据,我本也没想把他们送到警局去。他们这点错,关几天就放出来了,到时候记恨上我,只会麻烦不断。一会发点工钱,让他们走就是了。”
佛心说:“先生不报警,就不怕他们狗急跳墙,袭击您吗?”
“这个不怕,我身上带了武器的。”我掏出了一把小巧的手/枪,解释道,“施工现场这种人不少,我早就见得多了。要不是看到他们这样对你,我才懒得跟这种人生气!”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在我说了这话后,佛心突然贴得我更近了。
他窝在我怀里道:“先生,我不觉得疼的,您也不要太生气了。”
这话让我更加可怜佛心,不由叹了口气,抱着他的动作更轻了些。
我抱着他走下楼梯,到了洋馆,一看果真如佛心所说,杂工们没有干等着,而是把垃圾什么的都收拾干净了。
我向他们提出,可以叫警察回去,但他们也不能在我这里留了,今日起就辞退,工钱也要扣除三成。
“三成……太多了,老爷!”杂工们一听,当场便哀求起来。
“三成不多,我给你们的本就丰厚,少了这三成也还是不会太差的。”我丝毫不留情面,“趁着现在夏季活儿多,快点拿了钱走人!”
工人们不肯照办,只是不断求情,而我则始终不肯答应。
正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佛心忽然开口对杂工们道:“如果你们想留下也不是不可以,但今后不要再惹先生生气了。”
“佛心?”我叫了他一声,“你不介意他们对你做过的事了?”
“房子就快装修好了,先生现在再去其他地方找人,肯定也很麻烦吧。”佛心侧眼瞟了一眼站在身后的工人,“而且我觉得,他们今后一定不敢再犯同样的事了,可以给他们一次机会。”
那群杂工们见风使舵,见佛心为他们求情,立刻对佛心讨起好来,改口叫他“少爷”,还对他说百般道谢。
我本来是怎么也不愿意留下这些人,但经不过佛心的劝说,加上马上招人也确实不容易,最后还是勉强留下了。
不过作为留下的条件,我要求他们必须在两周内完工走人,否则不止是解雇,还要倒扣工钱,杂工们也满口答应了。
这件事刚处理完没多久,工作上的事又催着叫我回去,我唯恐我不在的期间又发生类似的事,这次离开之前,特地让人把阁楼收拾妥当,又找了保镖来守门,给佛心一个安全舒适的环境,这才离开家。
半个多月后,工作终于结束,我等不及参加最后的庆功宴,当晚就快马加鞭回到了东京,一到东京就雇了车往别墅赶去。
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次别墅景象焕然一新,仅站在院子里就能感受到不一般的威严与壮观的美。
佛心跑到了洋馆前面的庭院里玩,坐在工人设置的椅子上,见到我来就唤着“先生”,让我也坐下。
正值盛夏,骄阳直射在门口的栗树和楝木上,嫩叶的阴影映在围墙外的小路,静悄悄的树荫下送来徐徐微风,而这一切又映衬着漂亮精致的人偶身上。
我坐在庭院里,一时间感心无比,只觉得这么久来找房的辛苦,终于值了。在这里和佛心展开新生活,一定会相当愉快的。
看过了外观,我决定再去屋子里面看看内装。我弯下腰抱起佛心,带着他往屋里走去。
闲聊之中,我见佛心对建筑似是有几分兴趣,便主动为他讲解起有关建筑力学的基础知识。本来这些不是该让人偶学的东西,但既然他有这个学习热情,我又何必吝于教导呢。
在馆内散步的途中,那些杂工大约是听到了我回来的消息,一个接一个地出来跟我打招呼。
相比于上次的野蛮放纵,这次他们个个低眉顺眼,轻声细语,对着我和佛心恭敬顺从。
只是有一点,他们的表情和神态都十分麻木,好似被人摄走了魂一样,见到我抱着佛心走来,眼神中还有几分害怕。
我很是诧异,想不到上次的训诫竟如此有效,看来下流混蛋的人,有时候也只是缺乏一些正确的引导,并不是完全无药可救。
在馆里转了一会,突然来了客人,在客厅外面求见。
我本来想把佛心抱到阁楼再去见客,但阁楼距离客厅有着不短的距离,担心这样一来回,客人也许会等不及。
正犹豫着,佛心突然开口,叫住了旁边一个正在打扫地板的木工。
我不由得一惊,上次折辱佛心的杂工里,这个木工是主犯,也许佛心作为人偶不懂得记仇,我却已经对这木工很不满了,这次回来,我也没有打算给他好脸色看。
不过,还没有等到我这不满发酵,那木工就诚惶诚恐地丢了扫把过来,低声下气地走到佛心面前,搓着手问:“少爷,您叫我吗?”
“是叫你。”佛心冷淡地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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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你抱我回卧室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我仿佛看到木工在听到这句话后,身子稳不住般抖了一下。
他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好像是为了能让佛心坐着舒服一点,身子弯得就像只虾。
佛心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好像只是把人的臂弯当成一副软轿,神情里的高傲宛如世家公子出游,被层层的珠钗碧翠环绕着,眼里却尽是看透浮华的冷意。
这一瞬间,我忽然想起来初见时佛心对我露出的那一抹冷笑。
但不等我细想,那客人又过来催,我急着出去见客,就把这件小小的插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新房正式落成之后,就得要考虑接下来的生活了。
首先是雇佣人。这么大的宅邸,肯定不能由我一个人打点,男仆和女仆至少需要几个,为了满足出行,司机也不能少。还有花园,就算不进行专门的打理,每日护理也需要有人费心。
还有最重要的,给佛心请家庭教师的事。
一下子雇佣这么多人过来,不得不说是一件相当麻烦的事。特别是我上次吃了那些建筑工的亏,现在对于雇佣仆人这件事已经感到十分棘手了,我一连在报纸上刊登了好几天的广告,来应聘的却始终都觉得不合适。
只想找个拿钱干活的不难,但问题是我家养了人偶,要找到能理解这一点,并且口风严实的人,就不那么容易了。
几天过去了进展不大,我决定自己亲自到用人市场看看,打算第二天一早就去,还把这事告诉了佛心,让他在家里好好待着,没什么事不要离开家一步。
佛心却劝住我道:“去用人市场特意找,没个三五天是不行的。那些地方总还会有中介跟您掰扯,先生上次招来的建筑工不就是这样?”
我道:“可是主动上门的这些我都问了,有经验的,大多太老,没经验的,看着又不像能吃苦的。为了照顾你,我想找几个手脚仔细的。”
“劳您费心了。”佛心想了一会子,道,“说起来,先生的广告是刊登在报纸上的吧?这年头看报纸的人虽然多了,但也总要认几个字、有几个闲钱能买报纸的人才会看。先生您只招普通佣人,这些人当然看不上眼。如果我没猜错,先生给的薪水大约也不是很高。”
这句一语点醒梦中人。我之前未曾想到这些细节,广告发在报纸上,也只是我以前看到过有人这么干,照葫芦画瓢而已。
在佛心的建议下,我重新在报纸上刊登了广告,这次招聘的不是普通的女仆,而是专职管家的人,薪水也提高了不少。
佛心道,先把管家的找来,之后下面要添置多少佣人,就都由管家来操心就行,出了什么问题,我也只需要找管家一个人问责就够了。这样我就能完全做个甩手掌柜,也不会因为家计耽误工作了。
我问佛心是如何想到这个主意的,我以为像他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偶,绝不会有这样的生活经验。
佛心回答我说:“艺伎馆需要老鸨,大堂需要经理,店铺需要掌柜的,不是向来如此吗?这些也都是先生您之前教我的。”
“我之前教过你吗?我竟然都不记得了。”
我在心里感慨,如果我真的教过佛心这些,那他的应变能力真的是太快了。
这些年我见过无数学生,有些人即使将课本背得滚瓜烂熟了,到了实际生活中还是不会运用,而佛心却完全相反,在完全不能接触外界的情况下,能灵活、聪明、敏捷地应对身边发生的各种事。
佛心的主意果然有用,消息登出去后,没过两天便来了人上门。
9. 管家和家教
09
上门来应聘管家的,是一个年近半百的妇人,自称阿菊。
虽然年纪不小,但阿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发髻发亮,身上绘着蝶舞的小纹和服虽然旧了些,却洗得干干净净穿着妥帖。
我看她面色红润,举止风度也都不俗,不像受过苦的人,细问之下,知道了她原是艺伎出身,年轻的时候曾被一个富商赎身,后来富商家族没落,等丈夫去世,她便从家中独立出来,当起了艺伎们的礼仪和舞蹈师傅。
我和她谈了一阵子,觉得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了。
我一直担心佛心的音乐天赋浪费了,但一直不知道该请谁教他合适,把佛心送到艺伎们平时学艺去的地方肯定是行不通的,他现在既然已经从艺伎馆中出来,就没有必要再回到那种乌烟瘴气的环境中去。
现在有这样一位基本功深厚的老师傅在,这个问题就一下子解决了。
阿菊的性格十分爽快,聊了几句话就能感觉到她的稳重和周全,把家里的女仆们交给她管理,我也十分放心。
阿菊对我说,之所以前来应聘,其实也是对目前的行当有些腻烦了,现在的艺伎们都娇滴滴的,让多练一会功就要抱怨不停。看到我这里在招管家,索性便前来一试。
她本来还有点担心我会是那种花花公子,在郊外弄套别墅,每天邀请美女上门作陪,这下一见面,知道了我是正经人,对我的初印象非常好,甚至说,如果我不嫌弃,她愿意一辈子留在我身边侍奉我。
这一场面谈双方都十分满意,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她是否能接受佛心了。
阿菊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主动开口询问我说:“恕我唐突,老爷一个单身男子,为什么突然搬到这么大的房子里呢?是不是婚事将近?”
“那倒不是……”
我本来想过阵子再跟她说明佛心的情况,但想了想,这关总是要过的,便直接带着她去见了佛心。
为了不让她过度惊慌,我只让她站在房间的门口,自己进去把佛心抱出去,让他们隔着方桌说话。
我对阿菊说:“平时我上班,总不在家的,我的事基本上不怎么需要安排,你主要挂心的,就是这边的人偶了。”
“哎呀……多么可爱的小少爷。”
我本来以为阿菊见了佛心,多少会有些慌乱,想不到她却有些惊喜,客客气气地进到屋子里,对着佛心行了一礼才凑近了,道:“妾是今天新到的管家。若少爷不嫌弃,今后有什么,都只管吩咐。”
因为我已经跟佛心说过了管家来了的事,佛心也并不惊讶,只是淡淡地问了下阿菊的名字,又交待了几句不紧要的,便让她退下了。
我在旁边听着看着,只觉得佛心此时的主人派头,竟比我还要像那么回事呢。跟他一比,好像我是介绍这妇人来这里的中介,他才是主人呢。
佛心问我:“先生,您觉得这个管家怎么样?”
我道:“只要你满意,我就没有什么意见了。”
两人一拍即合,找管家的事就这么定下来,我第二天便按时去公司上班,不再操心了。
几天之后,我下班回家,发现短短几天时间,两人就已经形成了自然的主仆关系。就照顾佛心这件事上,阿菊还跟我提出了不少建议。
阿菊对我说,即使人偶和人不一样,但也不能随随便便地养,今后再雇佣新的下人,一律对佛心尊称“少爷”,要从一开始就给他们灌输佛心尊贵的意识,这样就能避免之前那样的事再次发生。
佛心的吃穿用度,也按照这个家的最高规格来配置。
佛心不吃东西,所以吃这方面就可以免了,但穿衣服,却一定要上好的布料,外袍要绣上精美的家纹,既代表这是我家的一份子,更代表他是这里的主人。
另外佛心虽然不会生病,但也需要经常清洗身体,否则滋生病菌,对于抱他的人来说也不好。
还有佛心的日常的行为规范和礼仪,这些也都由她一手包办。
我听完觉得,这简直是把佛心当成未出阁的千金小姐来管教了,但转念一想,这比之前我扔下他数日不管不问确实要好得多,便欣然同意了。
阿菊的效率确实很高,没过多久,便找齐了家里需要的人手——四个女仆两个男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负责日常护理花园的花匠。
至于账房,她说自己就可以算账,因此就不用另外聘请了。
以上这些佣人都是她严格筛选出来的,干活麻利,不会到处乱传闲话,也都知道自己要伺候的是什么人。
我听完她的报告觉得很满意,听她的建议又破费购置了新车,并雇佣了司机,每天开车接送我去公司。
在此之前,我每天是坐电车去上班的,这需要我大早上五点就起床,等到了公司却往往过了九点钟了。而等到我在公司处理完各项事务回家,已经到了晚上八点。总是匆匆吃过洗漱了就去睡,第二天又继续一样的行程。
这样坚持了不到一个月我就深感疲惫,有天晚上回家,还坐在人力车上,就已经睡熟了,最后还是拉车的车夫收钱的时候看我不出声,过来把我叫醒的。
佛心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件事,第二天便向我建议,今后不要再日日通勤了,三四天去一趟公司,集中处理一些要紧事,要是公司有重大事情,就让他们直接打到家里的电话上。
我抱着佛心叹气:“三四天去一次,未免间隔太大了。这样我在家里也不能安心,总会担心公司出没出岔子。”
佛心道:“那只去半天如何?至于是早上去还是下午去,根据那一天的心情就好。”
我摇头道:“这也太随意了。”
佛心继续劝我道:“好不容易搬了新家,先生却只管忙里忙外的,一整天地几乎瞧不见人。别说是我,就算是刚来这个家的下人,也都看得出您脸上的疲惫,免不得要担心您的健康。您总是说怕耽误公事,但先生老实回答我,一天工作八小时,这八小时,都是认真工作,一分一刻也不耽误的吗?只怕八个小时,耽误在路上两个小时,到了公司先歇息歇息,又是一阵子,途中有什么事分了神,又磨蹭一阵子,真算下来,有两三个小时在办公事就不错了。与其这样精神不振地上班,不如在家里歇息好了,到公司便拣紧要事做,做完了剩下的时间就可随意支配。这样又轻松,效率又快,何乐而不为呢?”
我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
佛心道:“先生要是怎么也放不下心,不妨试一周怎么样?只有一周的话,也不至于耽误太多事。”
我被佛心说得心动,便决心试试,正好我这阵子也确实有些乏了。就少上他一两天班,又能如何呢?
从此我不再天天通勤,一开始是一两天去一次,到后来三四天去一次,甚至一周去一次的也有。
因为这空闲下来的时间,我感到精力一下子旺盛起来,不仅把堆积下来的杂事一并清了,在家里也有空读书、听曲、侍弄花草,过些闲散日子了。
不消说,在这种闲适下,我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不少,而且公司那边也没什么运转不了的,家里雇司机的钱和油钱也省下一大笔,感觉尽是好处,当下便决定维持这种习惯了。
这段时间一到晚上,我就会带着佛心在书房里读书,想尽可能趁着手头没什么事的时候,多教他一些东西。
然而某一天的下午,我却遇上了难题。
佛心向我提出了一个小小的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个问题实在是太基础了,以至于我在学习的过程中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它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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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佛心好奇的眼神,回答不上来的我突然意识到,给佛心找家庭教师这事,已经不能再拖了。连日忙碌下来,我简直快把这个最初的也是最重要的目的给忘了。
不过,找佣人就已经费了这么大力气了,要找能教导佛心且品行高尚、教育有方的良师,就更加不容易了。
在我的眼里,佛心虽然聪明,对于社会上的东西却一无所知,他没有办法自主地获得做人的道理和对事物的认知,老师的作用就显得尤为重要。
这次我放弃了在杂志报纸上刊登广告,而是亲自走访了几个信得过的小学校长,询问他们学校里最优秀的教师是谁,一个个见面,确信过他的本事和人品后,才去邀请他到我家里来做家教。
就这样找了小半个月,成果不算丰硕,但也找到了几个各方面都不错的教书先生。
只可惜的是,教师们一听说要教的学生是个人偶,都是连连摆手,大多都以为我是在开玩笑。
我不甘心地努力说服他们,只要给佛心试教几节课,就一定会喜欢上这个聪明可爱的学生的,又提出丰厚的报酬,就这样游说了许久,终于有一位国文教师毛遂自荐地站出来,说愿意试着教一段时间。
这位国文教师是个年逾四十的中年男人,我一开始没有选中他,是因为他看起来不像个正派人,身上鼠灰色呢绒外套和宽版的裤装都皱巴巴的,帽子大得盖过额头,遮住一张精神萎靡的脸。
其他老师告诉我,这位老师平时是有一点酗酒的毛病,一旦喝醉就爱抱着酒瓶子侃天说地。看着邋遢则是因为他没有家室,到了他这个年纪的男人还没有娶妻生子,多少是会让人觉得有些毛病。
不过,这位老师对于教课还算认真,也从来没听说过他在课堂上做出过什么出丑的事,这点我可以放心。
我犹豫了相当一阵子,然而除了他以外,就再也没有一个国文教师愿意接这差事了,只好让他先见一面佛心再说。
事不宜迟,我当晚回去便问了佛心的意见。
佛心听完我的话后,道:“所以先生这段时间总是不在家,都是在忙着这事?”
“是啊,费了我不少心。”我说,“那位老师说他明天就能过来,不如就这样安排吧。”
“明天也太急了……”佛心道,“您是怎么跟他说的?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吗?”
“这个我一开始就说了,不过……”我回忆起这位国文教师当时听到佛心是人偶时的反应,“他似乎始终认为我说的不是实话,以为你是什么病人,或是不能对外抛头露面的女子,所以才需要请家教。”
佛心道:“既是这样迂腐的人,要是他见了我,反悔了怎么办?”
“他可不迂腐呢。”我笑着说,“等你见了就会明白的。与其说是迂腐,倒不如说是太懒散了,以至于旁人单看他的外表,总会觉得他不可靠。不过我想,这样的人,应当不至于怕一个人偶吧?再者,还有我在这里不是么?他总不至于害怕我一个大活人。”
佛心道:“那不见得,人不可貌相。”
我笑着道:“你说这话,包括我在内吗?照你这么说,见到你的都要害怕,那把你养在家里的我,岂不是更让人害怕了?那要害怕就让他一起害怕,我们站在一起,看能不能联手把他吓走。要把他吓走了,我再给你找下一个老师便是。”
佛心一听我这样说,知道我是下足了决心,不管他从不从,我都要让他上这个学。
他仿佛闹别扭般别开了眼,但也没再口头反对了。
我只好再哄他道,前几次上课,我都会在旁边陪着的,直到佛心真的点头同意了,我才决定留不留那个老师,如此这般说了一番,佛心的神情才好看了些。
几天之后,国文教师正式地到我家来拜访。
10. 厌学风波
10
跟国文老师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当天上午我上过了班,一到午间便急匆匆地赶回家,等到了家里,守在玄关口的女佣告诉我,少爷已经跟老师见过面了,眼下正在会客厅谈着。
因为我提前已经叮嘱过下人们许多次,所以尽管我不在,她们也尽力地去侍奉这位客人了,没有一丝纰漏。
只有一点,就是佛心在老师来的时候看到我还没有回来,一瞬间面上浮现出了不快。
我道:“我知道。昨晚我为了让他好好地见这位老师,费了好大的口舌,百般跟他保证说会面时我一定也在旁的,他才肯答应呢。”
女佣笑道:“既然这样,不如我去通报一声,老爷直接进会客厅吧。”
她说着就要走,我却把她叫了回来:“等等,你不要声张,你刚才说他们谈了好一会儿了,我过去看看,他们是怎么个谈法。”
我一时好奇心起,很想知道在我不在时,佛心都是怎么跟外人相处的,下人也就罢了,但像家庭教师这样的,他要一时耍起小孩子脾气,或者冷不丁地给老师一个难堪,那可就不好办了。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了会客厅前,门口正好有一处凸起来又凹下去的墙面,我站在凹处,虽看得不十分全面,但也能听个大差不差。
这一听却让我有些诧异。
我本以为那样邋遢的一位老师,谈话肯定是很随便的,佛心又是个没什么威慑力的人偶,只恐这位老师不把他放在眼里,想不到现下他却端坐着,脸上的表情也严肃认真,语气也规整有力,倒真有几分严师的模样,不像我初见他时那么轻浮。
从他的神情里隐约看得出他对人偶的惊讶与好奇,不过这种好奇很显然被抑制住了,没有表露出来。
至于谈话的内容,倒没什么特别的,无非就是问一问佛心现在的水平、喜好,跟他商量今后上课的内容。
另一边佛心虽比起老师来,话少了许多,显得不大积极,但对于老师的询问,也都尽力回答了,语气和内容都并无什么不妥。
我原本还担心出什么差错,却没想到竟然如此顺利,简直有些目瞪口呆了。
如果不是人偶而是真正的人的话,以佛心这种落落大方、处变不惊的举止谈吐,将来成长起来,不知会出落成何等人才。
佛心和老师的谈话进行到最后,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往我这边不大明显地回身看了下,我匆忙一躲,再往他那边看时,他却已经转身回去了。
又等了几分钟,我见那位老师有了告辞之意,这才起身慢吞吞地走进去,一面道“我来迟了”,一面跟老师客套起来,假装不知道一般问问情况。
等到谈完话,我提议亲自送老师出去。离开大门时,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您见到他第一面,没有丝毫害怕的感觉吗?实不相瞒,我之前一直就在担心这个呢!”
老师回道:“别说害怕了,我刚来到这里时,一看您这里富丽堂皇,进门就被这锦天绣地砸晕了,还没回过神,这个时候,又有五个服装举止不凡的女侍出来,到最后少爷出来,只觉得像是仙人下凡一般。所以即使最后意识到他只是个人偶,也早就把别的心情忘了,只剩下感慨了。”
我道:“您这说得也太夸张了。”
“不夸张!不夸张!”老师笑了起来,“或许您觉得我是夸张,可我只是把我的心里话说出来。想必先生您曾经也生出过同样的感慨,所以才把人偶接回家的吧。”
这话我听着有些奇怪,不过回想起那晚初见佛心表演的我,心里的惊讶又何尝比这位老师少呢。
正当我想再说什么,又听那国文老师道:“不过话说回来,您家少爷作为学生,确实非常优秀,我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如此单纯地教人的感觉了。您说的没错,这样的学生,只要教过他一次,就一定会喜欢上。请务必让我一直教导他,我会竭尽所能。其他老师那里,我也会帮忙再劝劝的。”
“要是能帮忙劝其他老师,那可就太感谢了。”
“只有一点,那就是我不太清楚您家少爷的真实水平。我听他说,您现在只教他认了假名……?”
“是这样的。”
国文教师道:“可我今天略考了一下他的读写,感觉并不像是只懂得假名呢。如果真照您说的,那只能说,他的理解能力和通透性,确实不是常人可比的。”
我一边跟老师聊着,一边直送他出了大门。直到看着他骑着马走了,才折返回来,回到刚刚佛心所在的会客厅。
刚一进门,还没见到佛心的人,就听到他的声音,清脆得清楚:“先生刚才,躲在这墙角后面看什么呢?”
我笑着道:“被你发现了。不过是看你们聊得起兴,觉得那时候贸然进去不好。你看后来我不也进去跟老师打招呼了吗?”
佛心道:“先前明明是您自己说的,不叫我一个人见客,无论做什么都陪我的。”
我知道佛心还因为之前的事不高兴,连忙道:“今天是我没有赶上。等到正式上课的时候,我肯定陪同的,正好公司最近也没有什么要紧事了,这几天我也不打算去了,在家里解解乏。”
佛心把目光忽地转向我,盯着我看了一会,道:“那位国文老师,什么时候再来呢?”
我道:“后天早上。”
“好吧,那我就等着了。先生自己说了要陪,到时候您不在,我也不会见他的。”
佛心说完这话便从沙发上挪下来,却没有往我这边走我心里暗暗发笑,过去把他抱起来,带着他一同回卧房了。
后天早上国文教师如约而至,而我也如约留在了会客厅里,陪同佛心一起上课。
关于上课的地点,我之前也问过佛心,本来说要专门腾出一间房当教室的,佛心却是百般不愿意,说是这位老师还不知道能待多久,就这么让他进内室,一点也不妥当,最后磨合之下,说是先在会客厅上课,若是决意留下这位老师,再另辟一间房做专门的教室。
课上了几回之后,我发现这位国文教师——可能是他平日里那种随心所欲的生活作风的缘故——乍看之下很不符合一个教书先生给人的感觉,不严谨、不客观,虽然受雇于我,但见到我时也没有什么上下亲疏的界限,总是敞开了性子聊天。
好在这也没有太影响他的教学质量,反而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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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课堂充满了风趣。只是这种风趣,放在教小孩子的课上还是显得太格格不入了,也难怪他不受家长和其他教师待见。
我在陪着佛心上了两周课后,就觉得不再需要我盯着了。考虑到还要花时间去物色其他老师,我便从佛心的课堂上退了下来。
因为有了这位国文老师的介绍,找其他老师也容易了些,只不过来的那帮子人,跟他的性格有些像,我想他们应该是好友吧,说话做事也都是直爽而不加拘束的性格。
就这样过去了大概三个月,我把教育佛心的任务全权交给了老师们,管家的任务也扔给了阿菊,自己则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事务当中。
后来工作又忙了起来,我便回到了过去那样早出晚归的生活。有时候公司因为大工程临近,我不回家在外面留宿个几天也是常有的。
就在我以为这样舒心自由的日子还会持续一阵子时,一封猝不及防的信却打破了我的幻想。
信来的时候,我正因为公司的事务在神户出差。我白天出去谈工程,到了晚上回到客栈,听客栈老板一说,才知道有封急信从东京寄来了,信上还写着“速启”。
我打开一看,写信人竟是国文教师,单看信封上的胶水糊得相当随便,就知道这封信写得很急了。
再看内容,果然连文言文都没有用,只简单客套了几句,就用大白话把最近发生的事写了下来。
他向我告状说,佛心从上周开始突然脾性大改,课上经常发呆,不好好听课,不服从老师要求,让他做作业不做,提问问题也不好好回答,这也就算了,多说他一两句,他还要反过来顶撞老师,到今天更是变本加厉,从早上到现在都见不到人,竟是直接逃课了。
“逃课?”
我不敢相信人偶居然也会有这么大的情绪反应,毕竟在我的印象里,佛心就算是不大情愿的事,也从来不会积极主动地反抗。
国文老师最后一段写道:“虽然听起来有点奇怪,不过根据我的经验,佛心少爷这像是厌学了。如果不赶紧想办法调理,也许以后什么也不愿意学了。”
这封信无疑给了我一拳重击,我印象中那个乖巧懂事的佛心,竟然学会逃课了!?
距离这封信发出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那么佛心现在又在哪儿呢?不会还在外面游荡,没有归家吧?
我越想越心急,第二天一早便拍了电报回去询问。然而左等右等了几天,都没有回信来。
又磨蹭了几天,宅邸那边终于有了回音。一个电话直打到客栈来,老板当场接到,嘴里念叨着“可算来了”,便叫伙计去房间请我。
打电话过来的,是一个我从未听过名字的女仆,名叫枝子。因为一通电话只能打五分钟,为了省几个硬币,女仆语速很快,也有些不成体统,一会说佛心找到了,一会又说少爷的情形看起来不大好,整个人恹恹的、无精打采很少动弹,一会又说,少爷像是得了抑郁症的病人般,每天在庭院外不断转悠,问我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谁劝都不中用。
我听了大吃一惊,也顾不上这许多了,只恐家里已经乱得掌控不住,第二天一早就收拾了行李,乘快车赶回了横滨。
11. 深夜谈话
11
这一路我心急火燎,但再急车也不可能走那么快,一路不停顿地赶回家,却也晚上九十点钟了。
未曾想到我会在深夜回来,阿菊慌慌张张地出来迎接我,她一把把玄关的木屐、鞋靴扫到一边,好让我有一条可以前进的小路。
到了内室,她嘱咐几个女仆赶紧生火盆、更换寝具,一边伺候我休息:“哎呦老爷,您这是怎么啦?都已经快十点了。”
阿菊圆髻略有些散乱,和服的腰带也松了最外层的,要是我不来,她大概就要睡了。
“没有办法。神户虽然有直达横滨的快车,但少说也要一天。”
“这么说您是抛下工作回来的,是为了佛心少爷吗?”
“对。他现在在哪儿?房间里吗?”
我本来想喝一口茶,无奈刚烧的水还太烫,我只碰了个边就把茶杯放下了。
阿菊看我这急切的样子,好像误以为我要发火,想了一想才回答我:“这个……少爷已经歇下了。我明早再去替您叫他起来吧。”
“睡了?”我很是惊讶,“他怎么可能会睡觉呢?”
阿菊以为我在质问,连忙解释道:“本来是不睡的,但是最近少爷一直打不起精神,我怀疑是不是他身上哪个零件损坏了,或是动力失灵,本想找个专业的人来看看,但我也不知道该去找谁……只好让他多睡觉了。您真有急事,我去把他叫来吧。”
“不用了。”我道,“反正我也回来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也不迟。”
阿菊起身想要告退,却被我叫住:“等等。既然你知道我大半夜回来是为了什么,我也就不跟你兜圈子了。我问你,这阵子到底怎么回事?闹得这样天翻地覆。”
“闹?”阿菊突然跟我装起糊涂来,“没有闹什么呀。”
“还说没有?教书先生和女仆的消息我都接到了。”
“他们都跟您说了什么?”
“当然是佛心逃课,还有他最近在家里的表现。”
我把催我回来的原委一五一十说出来,谁知阿菊听了,却是断然否决:“没有这样的事!您究竟是听哪个佣人说的呢?”
“听谁说的你不必问,就说有没有这样的事吧。”
“都是无稽之谈。从我来到这个家之后,少爷是我一直看着照顾到今天的,他的事情我再了解不过。”阿菊道,“一些风言风语,您不必放在心上,还是早点去休息吧。”
阿菊这掩饰的模样,使我的疑心更加重了。
我还记得,当时电话里听女仆说,佛心近来不仅仅是逃课,在家里也是大发脾气,稍有不如意,便是一顿冷言冷语,严重的还会把人罚去干重活,直累得第二天腰都直不起来。
“照你这么说,是教书先生和女仆串通起来,编造一段告小主人的状。他们这是图什么呢?”
“我不好说。不过您这样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之前少爷因为课上淘气了一点,被那教书先生扯着嗓子骂,那声音我在外面干活都听见了。也许那先生是因为这件事记仇呢?少爷一时受了气,不肯好好上课,这也是有可能的呀。况且那先生,您看着觉得是正派人吗?我还奇怪您怎么找他来……”
阿菊说话,只管往对佛心有利的另一层去说,倒叫我不好追问了。
我道:“也罢,明天我亲自去佛心情况,现在就先不提了。我又想起一事。女仆中有一个叫枝子的,跟我打电话告假说家里有事,要回去一两个月,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找我请假,不过刚好我回来了,要是她在,就把她叫来,我正好批了假,也好让她早早回去,免得耽误。”
枝子便是打电话的女仆,她并没有找我请假,我是故意编造出这么一段话,想要试探一下阿菊。
“枝子?”阿菊在嘴里念了一下这个名字,问道,“您是说,她专门给您工作的地方挂了电话,向您请假?”
“唔……”
“这丫头怎么这样没有分寸!”阿菊埋怨了一句,道,“是这样的,老爷,她前阵子也来跟我说过要请假回家的事,因这一去时日太久,我当时没有立刻应,只说让她再等几天,自己也好好想想清楚。谁知她却告到您那里了!而且您问得不巧了,就在您回家的前几日,她家里的事说是发作了,很快就卷铺盖走了。”
我道:“这么说,她不是请假,竟是直接辞职了?”
“是的。说是请假,但大约一回去就要嫁人的了。”阿菊说,“不过这样的年轻女佣,本来就是留不住的,老爷也不必在意什么。”
我一时无言以对,枝子请假回家这事,纯是我杜撰出来的,谁知真就这么巧,她还真就请了假回了家。
我也怀疑是阿菊说假话,不过她回答得滴水不漏,让我挑不出毛病来。若硬追问下去,只恐怕双方脸上都不好看。
阿菊见我脸色怏怏的,这回真不走了,再次坐正了对我道:“我并不是责怪老爷深夜回来,而是您公事要紧,为了这么一点家里的分内事就急急地跑回来,叫下人们看了,只会觉得我没有管家的权威,以后不管什么事,怕是都要越过我向您汇报了。当然,我有没有权威不要紧,只是我受雇于您,工作就是管家,如此一来就是失掉了本分,饿死事小,但失职事大。”
阿菊这般言风凛然地说了一通,倒让我真不好说什么了。
阿菊又道:“况且,老爷只觉得我是严厉,殊不知管家这事,个中曲折多得很,我如果不扮恶人,不一心护着少爷,您觉得,这个家会不会乱套呢?”
我不由道:“这些下人可都是你自己挑选的,你说过他们老实本分。”
阿菊道:“再老实本分的人,也免不了在背后拌几句闲话。这是古往今来的常事。老实说,这次枝子走了,真叫我松一口气呢。”
我问:“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阿菊道:“老爷一定要问,那我就直说了。您把少爷买回来,从一开始,就是打算避人耳目的吧?我曾问您要不要启用个书记,把家里的应酬杂事,统管起来,您当时说不用,虽然不用,却总是有人送帖来的,您又说不看,即使看了,也不叫我大肆去办。主人既然是这样的,那做下人的本分,自然就是保守秘密了。不过枝子却天生是个嘴快的,这阵子只要一有人来,不管是送帖的还是攀交情的,她都没大没小地跟人聊,把这宅子里的什么事都要往外说。”
这话听得我当场就皱起眉头来。
本来我选择把家安置在这儿,图的就是僻静。我并没有成家,佛心也不适合出去抛头露面,这种无人打扰、半隐居的状态最适不过。
当然,我也不是完全不让佛心见人,但要是出去大肆宣张,说我在这里买了个美貌的人偶,闹得人尽皆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既然这样,那她辞职就辞职了吧。”我道。
其实我也没有完全相信阿菊的话,不过她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摆明了跟枝子之间的矛盾是不可调节的了。
这些内阃之事,我也不便过多参与,就当此事告一段落了。
跟阿菊这几句话说得我精神起来,阿菊也是有眼色的,看到我的神情,马上就吩咐人开灶备饭了。
我这一天紧赶慢赶,路上只在车上吃了些生冷便当,此刻倒真觉得有些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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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菊伺候着我吃饭,这期间,又不免谈到佛心。
阿菊对佛心是极力称赞,她对我说,少爷对衣食住行一概没有过分的要求,读书时安安静静,练琴时独自呆在书房,甚至灯火暗了、火盆子灭了,都不需要仆人来添,因为人偶是无所谓温度的,眼睛也不会因黑暗而看不清东西。
有次她抱着佛心回卧室,灯忽然灭了,还是佛心在黑暗里对她说“阿妈,走这边”,一句一句地给她耐心指路,两人才顺利走到地方。
“就是因为他什么都不说不讲,我才更加觉得少爷可怜哩。这里的下人都是做惯了粗活的,不太会精致地伺候人。我总怕他们怠慢少爷,总要问他,上次送去的一件羽织大了些,我问少爷的意思,他却说‘没有给我这样的人偶专门定制衣服的地方,那么就这样也挺好的’,说完还站起来拢了拢下摆给我看,我看见那长长的下摆拖在地上,简直像水流一样优雅,他又是那样一副忧愁的样子望着窗外,等着您回来。
“要我说呢,老爷,您既然买了少爷回来,又在这里安了家,您就要负起自己的一份责任来。您已经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怎么还像以前一样,说离家就离家,一离家便是小半个月,这一大家子没个主人,都不知要怎么拿主意哩。而您好不容易回来了,又是这样不让人安宁,怒气冲冲的,有什么话不能心平气和地对我们说呢?”
我顿时哑口无言。
因为在买别墅之前,我曾与佛心共室生活过,那时佛心表现地无欲无求,又确实乖巧懂事,所以我并不觉得她说的全是谎话。
可另一方面,我又对她这热烈的仿佛包庇犯了罪的儿子的慈母心态感到反常,毕竟枝子的话,我还没有完全放下呢。
阿菊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接着道:“您可能觉得奇怪,我和少爷相识,也没有多久,为什么这般处处维护他?当然是因为少爷是真心待人的。您平时不管家里的生计,实际上,从您落户这里开始,跟您有交情的各家老爷,就开始着人往这里送东西了。神户的鱼糕、金门的羊羹,少爷就说,都送给佣人们吧。我先前在其他人家做活,那家主人是宁可东西馊掉了也不会赏给我们的。像我们这样身份的人,都受到少爷一视同仁的宽待,还有什么不能释怀,不能尽心侍奉的呢?”
这一晚,经过阿菊的竭力说明,我原先对于佛心的那一股恨铁不成钢的心情,消散了不少,反而疏忽他的愧疚之情占据了上风。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对佛心确实关心不够,包括之前让他上学,他本身也是不情愿的,最后是被我强迫着才勉强去。
思考一番后,我决定明天先不跟佛心说这些,等到晚饭后,我再亲自去他房里跟他心平气和地好好谈一次话。
于是到了第二天,我一直挨到晚上更夫打了一更,才借口要看看佛心的功课如何,踱步到他的屋子里。
佛心的屋子,一切也都是按照我的意思布置的,从桌上的手炉到悬挂在窗边的风铃,弄得尽是些小巧可爱的东西。
屋里的洋灯一盏白一盏黄,交替形成的灯光,也是看了直教人心里舒服。
我推开障子门的时候,佛心正握着一支钢笔在写字。
他身上穿的是两件一套的绸和服,淡黄色的挺立衬领像花瓣一样从里面露出来。一条纹着金黄色花叶的褐色带子挂在身上,恰成点缀,自然地就形成一种风韵。
佛心伏在桌案前,以跪坐的姿势,每写一笔便要略停顿一下。那雕着花的洋灯立在他身旁,灯光落在他衣服的下摆上,仿佛也随着衣服上的花纹一泻千里,令他的一颦一举都美丽得心惊。
12. 承诺
12
我走到佛心桌前,看到他的字,虽也说不上糟糕,但也就跟小孩子初学字一般,称不上好。
我看到一个,不由出声道:“这是‘正義’的‘義’吧,上半部分可有些太歪斜了。”
佛心老早用眼角余光看到我了,但还是一直伏案写着,直到听我这么说,才把身子朝我这边斜了一下,丢了钢笔道:“我不写了。”
我看他一副别扭的模样,不禁笑道:“有错改过来就好,怎么能因噎废食呢?”
“不是的,我只是用不惯这支笔。”
我听他这么说,把那只笔拿过来,发现佛心的小手要握住这么大一支笔,确实有些困难,何况人偶的手指本来就是僵硬的。
我道:“用不惯就不用了,我记得以前不是给你做了专用的毛笔,先用那个练吧。”
佛心“喔”了一下,却不知道是不是没有表情的缘故,并不显得高兴。
我道:“怎么?受这点训斥,真就难受上了吗?”
佛心道:“不是,我只是想到先生难得回来,却没有办法让您满意,所以才觉得难受。说不定,等您再出一次差,把我忘了,我都还写不出呢。”
他的表情和语气,都没有一丝幽怨,可那幽怨的意思,确实包含在了方方面面。
我摇摇头:“怎么你也学着阿菊那一套说话了。只要你肯学习,我就是很满意的了。你也不要心急,人一开始学习,没有一下子都能学会的。”
“是吗?可是写字这东西,对我来说并非一下子还是几下子学会的区别,那怎么办呢?”
我这才反应过来,问:“是国文老师让你练这些字的么?”
“是。”
“练了多久了?”
“一周前上了课之后,就一直在练这一张字。”佛心道,“老师说了,如果练不到让他满意,就暂不开下一课。”
“一周前?这么说,这位教书先生,已经一周没有登门过了?”
“是。据阿菊说,领了上个月的工钱之后,就没有再出现过了。”
“这还得了!”我不由提高了声音,“所以你这一周,一直都在这无谓地练字?罢了!不必再练了。”
佛心所说的这种情况,是我之前从未想到的。虽然我早知道这国文老师生性惫懒,但想定他于大事上不会含糊的,谁知这样敷衍了事,布置给佛心难以完成的课业,便领着薪水去逍遥自在了。
佛心开始收拾墨水盒和纸张。我看他那样子实在费劲,便叫他停手,待会叫个下人过来做就行。
我直截了当地问他:“我昨天偶然听阿菊提起,你之前在课堂上淘气,惹了教书先生不快,为此还闹了一场,具体究竟是怎么回事?该不会是从那以后,教书先生就不爱来了?”
佛心争辩道:“才不是,我没有淘气。”
我道:“好啦!连阿菊都说了你淘气,也就不必遮遮掩掩的了。说吧。”
佛心声音小了些:“……我说出来,先生可保证不生气吗?”
我道:“你瞒着不说,我才是真的生气呢。”
“先生既然一定要问,那我便如实讲了。我跟这位国文老师,既没有打架也没有吵闹,不过是我问了他几个问题,他便不高兴了而已。”
“你问了他什么问题?”
“先前我上课,曾问过老师‘花鈿委地無人収,翠翹金雀玉搔頭,君王掩面救不得,迴看血涙相和流’是什么意思,他不回答我,却说,这种汉诗过于冷门了,今后也不会用得上,我至多学一学里面的字形就可以了。他还说,或许今后,日语会变得像欧美语言那样,用罗马字母来表现,汉字会被摘除出去。正好我也不喜欢练字,到时候,就可拍手等着汉字消亡了。”
我听了直摇头,如果佛心说得属实,那么这一种情形,是我最不愿看到的。
我付给这位国文老师的报酬,算是同类工作中最高的了,目的就是为了能让他倾囊相授。
我非常清楚,如若没有打下坚实的古典文化的基础,以后佛心无论作诗、吟对、唱曲,都将是干巴巴的、索然无味的,就像生长在明治三十年后的现代人,不知水井为何物,即使把“凭栏吊,一钩残月当空照”原模原样地唱出来,也无法传唱其中真正的雅趣。
我问:“对于老师的回答,你当时是怎么说的?”
佛心道:“我当然是提出了质疑的。如果只是把西洋的文化强行嫁接过来,这就好像砍了樱花的树枝,拿去接在梨树上。他却笑着说,纵然一开始嫁接过去,樱花枝会枯死,但只有这样反复尝试,总有一天,也许就会在梨树上诞生出美丽的樱花了。
“比如我这样的人偶,本来只是西洋人的玩物,送到东方来,却能够身穿昂贵的绸服,呆在这高门大户里,甚至也能像人类一样学习,这何尝不是一种成功的移植呢?我听了当然是不乐意的,和他争辩起来,他就说要去告诉您。”
“罢了罢了。”我叹了口气道,“他说得也并非全错,如今新式文化确实甚嚣尘上。可是,这内中有多少人,不过是借了这西方文化的幌子,做一些沽名钓誉之事。我是绝不愿意你往这个方向去的。过几日,我去和他好好谈谈吧。他大约是没有理解我想让你学什么。”
佛心道:“何必跟这样的人去谈呢?他的水平已经体现在他的见谈中了。不如换个老师,或是把他辞了,您来教我就好。”
我道:“这话可不兴说。无论如何,人家是小学里最德高望重的先生之一。”
佛心道:“只是小学程度不是吗?”
我道:“噢,你这么说,难道你已经把这所谓的小学程度全掌握了吗?”
佛心抬起了头,他没说什么,可那眼里的意思,分明在说正是如此。
我心里是不大信的,和佛心谈了这一通下来,现在的他给我的感觉,已经远和买下他的那天差得远了,不再是简单的懵懂和胆怯,反而时不时有些呛人。刚才说的这一番话,也尽像是赌气。
我随即唤了一个下人进来,让他把佛心的课本都搬出来,我要亲自考考佛心。
而这一回,却彻底轮到我大跌眼镜了。
我为佛心准备的科目,包括国文、算数、英语、歌唱、地理等在内的小学基础教育的方方面面,佛心全都倒背如流。
一开始我还怕问得太多,到后面我只管问他只管答,好像课本就是他的眼,算式就是他的心。
“好!好!答得不错。”
我一时乐得喜上眉梢,看来我果真没有看错人,花精力和心血教育佛心,是值得的,也是必要的。
佛心似乎是看我心情不错,便提议道:“先生今天见我,先是一通质问,接着又是连番不断地考问。只让您问我,也太不公平了,我也要问问您才行。”
我满口答应:“你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吧。不过,你要只捡些刁钻的问题问我,也不要怪我答不上来。”
佛心道:“也不怎么刁钻,答案就出在先生刚刚问过我的课本里头。这么说吧,先生要是能答上来,我就答应您一个小小的条件。今后不管发生什么,有这一个承诺在,您就可以吩咐我一次。”
我道:“说来听听?”
佛心道:“先生知道,‘時間’的这个‘時’字,平时都是俗写成日字旁一个寸字,若照这个‘时’类推过去,‘讨’可以读作‘诗’,‘付’可以读作‘侍’。我此刻就照着这种规律,写一个字出来,看先生认不认得?”
我道:“你写吧。”我心想既然是有规律,又何怕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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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来呢?
佛心随即拿起钢笔,在纸上写下一个“汉”。
这字可真是奇了,世上哪有这个字呢?我看了半天,问道:“就这么几笔,你确定没有记错,写完了?”
佛心道:“当然写完了。先生还怀疑我的记忆力么?”
他这句话,倒是把我刚才考他背书的那段也打趣进去了。我被呛这么一下,就有些不服气,端坐着认真思考了起来。
过了大约有一刻钟,我一路在纸上写写画画,终于有了些苗头。
我道:“我明白了,这是个‘漢’字,对么?”
佛心道:“先生怎么解?”
我道:“你是照着‘難’化了‘又’字旁,再把这一个‘汉’字化出来的,是不是?”
佛心仰着头:“先生说得不错,完全对了。”
虽然是夸奖我,但这话中隐约有几分压过我一头的得意,我听出来佛心的小心思,便摇着头道:“好了,我现在陪着你问也问完了,就该说说别的事了。佛心,你很聪明,学东西又快又好,这固然是一件好事,但如果不一直保持谦逊的心情,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才华中沾沾自喜,你知道最后会怎样吗?最后,只会被自己的小聪明所害。”
我这么一大通子话,一下子把佛心说得不高兴起来,小声道:“明明是先生终日不在家,把我扔给老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却又是考我又是训我,可先生明明也有回答不上来的问题,您也不是什么都懂的呀。”
我听出佛心话里的委屈,一时间也哑口无言。
确实我的本心是好的,我希望佛心能明白道理,却忘了他和我不一样,他只是个未经人事的人偶。
我要是太过严格地教育他,阻挠他做这做那,压抑他的天性,说是为了他好,但其实只会引起他的反感和叛逆,到时候反而不利于他心性的养成。
想到这儿,我缓了缓声音,哄着他道:“你说得对,这次是我没有答上问题,那么按照道理,是我该受罚。而且你答得这么好,也应该好好奖赏。你想要什么?我现在人在这儿,可以尽管满足你。”
佛心说:“我也不要什么奖赏,只要先生能陪我这一会就好了。”
我说:“这么简单?你真的不要别的?”
佛心摇了摇头:“我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先生平时给我的已经很多了。我只要你今晚陪着我,我说你可以走你再走。”
我应承了下来,佛心大约真的是小孩子心性,见我答应,刚才的委屈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缠着我半宿,跟我讲繁体字衍化成简体字的故事。
他说,除了“汉”这个字外,许多复杂的繁体字都有简体写法,比如说“卩”这个字,原本是没有这个字的,但此刻世俗上,却被普遍用来代替“節”字,原是写招牌的人觉着写着麻烦,一开始是写作“节”,久而久之就把草字头也省了,变成了“卩”字。
一开始我只是抱着听佛心说说话、好了解他最近都在忙什么学什么的想法,但一步步听下来,我才发觉,他确实不是胡说,而是有根有据。
如果不是将汉字学到了相当程度,是不会有这样的发言的。
佛心高兴地对我道:“先生,我觉得再过几十年,这些简体字就会成为未来人的流行,再往后,或许大家连汉字都不写了,用发音来代替。”
我不禁笑了起来:“要真是这样的话,那到了几十年后,我可一定要好好看看。”
不过我话虽这么说,几十年后,恐怕我已是一杯尘土了,而佛心却可以一直在,他的美丽、他的聪慧、他的言行都会不断地流传下去。
时间不会成为损害他的容颜和生命的利器,只会成为我的。
而到了那时候,陪在佛心身边的人,又会是谁呢?
13. 亲自教导
13
也许是我的表情有些伤感,佛心也觉察出了异常,他看着我道:“庚先生怎么了?如果实在觉得这几个字难解,不解也罢,反正现在也是用不着的。”
他的声音不像刚才那么高兴,我回过神道:“哦,和汉字没关系,我只是稍微走了神。”
佛心道:“走神?您不会在想要许什么愿吧?”
我问:“什么许愿?”
佛心道:“忘得也太快了,我方才不是说过,我考您一个题,要是您答得上来,我就答应您一个请求,帮您办任何一件事。”
我笑道:“你这话说得倒是痛快,可依你这样的身子,能给人办什么事呢?但凡你日常少些骄矜,我也就不求其他了。”
佛心不太高兴:“跟您论几个字,就成了骄矜了。以后怕是不敢跟您讨论任何问题了。”
我道:“你这么说,我要是不应下来,倒显得我不能容物的了。不过我确实想不到要你去办什么事。不如这样,就当你欠我的,等我日后想到了,再来拜托你吧。”
先前阿菊跟我说,佛心这几日像是生病了似的,总是怏怏不乐,昨晚见了,倒不见有什么异样,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我叫人来收拾屋子,给少爷换身衣服,自己则从房里退出来,时辰实在是不早了,便先去睡觉了。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只是迟迟没有起身。我一直在想要如何处理那国文老师。
佛心的意思是直接把他辞了,下一次就严禁他上门,但我想那人总不至于那么坏吧,若都是靠蒙混过日子的,又何必特意给我写封信报告佛心的情况呢?
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下一次等老师上门,跟他好好谈谈再说。
然而,自此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这位老师了,他就如同人间蒸发了般,不管是写信、还是托人去请,都没有任何回音。
直到一个月后的某天,他突然带着镣铐到我的公司来向我辞行。
他原先红润饱满的脸庞现在枯黄干瘦,目光呆滞,好像一下子老去了十岁,身上丝毫精神气也没有。
若说原来只是像个酒鬼,现在则根本就是叫花子流浪汉了。
我被他这样子吓了一跳,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是他着了高利贷的道儿,被他一个拜过把子的兄弟,哄骗着做了债务担保人。
如今那欠债的早已经跑了,他脱光了裤子也还不上这钱,就这样被逼上了绝路。
我听了唏嘘不已,到了现在这个年头,还有只是为了情义而把自己一身性命都搭上的人,而最终的结果,又这般惨烈。当真是好人没有好报么?
我被他这份赤子之心感动,那一瞬间甚至动了出资替他偿还的心思,他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我诉说,高利贷已经向官府起诉了他,他现在已经是戴罪之身,还清了钱也是不顶用的,难为我这一番心意了。
我道:“本来还想等到佛心出师的那天,再来好好谢您的……”
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在我说到“佛心”的时候,原本脸色就十分颓丧的国文老师,一下子更加灰败了。
那其中似乎夹杂了数道情绪,最明显的,是一道难以言明的恐惧。
“那个人偶……”他口水吞咽了几句才说出话来,“不,您家公子……您真的要一直把他留在身边吗?”
“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想清他这句话的意思,他便叹着气道:“罢了,一切早就有了定数,现在提醒您,恐怕也是没用了。”
说罢,他向我重重磕了几个头,便悲痛万分地离去了。
我瞧见等他的还有两个穿着制服的官差,知道他这一去,是再也没有回头之日的了。
我对他的遭遇感慨不已,几天后又去了他当职的小学,拜访了校长,详细打听了事情经过。
谁知这一问却是大失所望,那校长对我说,根本不是什么拜把子兄弟骗着他做了担保,是他自己耽于赌瘾,不知节制,把全身上下都败光输光的。
据校长说,这位老师从两个月前就不来上课了,搬出了自己以前住的破烂租房,跟着一众浮荡子弟,花天酒地,只管嬉闹,每天不是入了这个赌局,就是去那里冶游,整日里一件正经事也不做。
校长曾劝诫过他一两次,他却反过来骂校长不识抬举,他现在是发了财的人了,以后校长再见了他,都得垂手低头,排着队给他行礼,他还未必见呢。
我大为惊奇:“先前我雇这位先生的时候,也向各位打听了不少,都说他脾性虽然古怪了些,人品却是绝对过得去的。”
“那是从前错看了他,谁知他手上一沾上票子,就成了这般飞扬跋扈的小人。”校长叹道,“要不怎么说高利贷害人呢?河渡先生,你没有被他骗得给他偿还赌债,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以后,就当没有他这个人吧。”
我道:“我给他的薪资虽说还可以,但也没有丰厚到能让他吃喝嫖赌的地步,他怎么就敢这么大胆,一下子就踏上不归路了呢?”
我和校长又谈了一会,两人也只是感叹世事无常,说不上个所以然来。
回到家后,我把这事告诉佛心,本以为他会跟我一起吃惊一番,他却只是微微地冷笑道:“我早说过那人是靠不住的。”
我叹了口气,当日佛心确实对我说过“人不可貌相”这一句,不过那时我只当他是赌气说的话,现在看来,倒是他一语成谶了。
我道:“谁曾想发生这种事!这般又要出去找新老师了。”
佛心道:“再去找新的老师,谁又知道会不会比这个更糟呢?这段时间老师不在,您顶替他教我,不是也教得很好吗?现在基础的内容我已经学得差不多了,不如以后就由您亲自教我吧。”
我道:“我教你也可以,只怕我做不好呢。”
佛心道:“做不好,做不好,您永远都是这一副借口。可不管能不能做好,有没有想做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先生大概是从没想过要为我做什么的吧。您说的为我找老师也是一样,嘴上说为我好,实际上只是单纯地把我丢给老师,自己便不管不顾了。”
我好气又好笑:“我只是想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而已,你这也太贬低我了。”
佛心道:“那么先生您告诉我,您求学的时候,也一直在外面接受各种名师的教诲,为什么回到家,却还渴望着父兄的教导呢?如果按照您说的,您的父兄也只是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他们为您付了学费,生活费也一分不差,这样的条件,已经是非常好了,您为什么还要觉得自己受了忽视难过呢?”
这一回,轮到我沉默以对了。
佛心的话戳中了我的心事,因家中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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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多,我从小确实不怎么受到父亲的关怀,父亲每天跟小妾在一起的时间,或许都比跟我在一起的时间要长。
我如今养成这样独立孤僻的性格,不得不说和小时候的境遇有着极大的关系。
如果我这样放任佛心下去,有朝一日,他会不会也变得跟我一样呢?
想到这儿,我下定决定对佛心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也不要再伤感了,从今天起,我亲自来教你。”
佛心听了,情绪终于有所缓和。
我和他商量好,国文和理科以后都由我来教,音乐和外语则继续从外面请人。
至于礼仪和舞蹈方面,就交给阿菊,我知道佛心跳不了什么舞,我对他学舞蹈的要求不高,只要能看得懂,了解流派,说得出一二分析,就足够了。
正好快到年末,我的工作也清闲了不少,有充足的时间陪佛心学习了。
这一带人少幽静,风景又极是秀美,我经常白天带着佛心出去游山玩水,晚上回家再带着他到书房里读书,教他认字和学习。
因为佛心行动不便,我抱着也就越来越成了习惯。
要是遇到哪天没什么东西想教的时候,我就抱着他到书房里任意踱步,我们翻翻这里的诗集,又翻翻那里的散文,翻到了有趣的内容,就由我先说给佛心听,他听不懂,就当是给以后学习打个底,听得懂呢,就正好做成一个课题,和他讨论起来。
在安静的书房里,我们之间畅所欲言,就这样能在书房里耗一个下午。
到了冬天以后,外面寒风彻骨不便出门,我更习惯带着佛心围坐在火钵前。
我一边叫下人时不时地添火烫酒,一边和佛心吟诗作对,末了再要他唱一曲给我听,如此度过慢慢寒日,真是说不出的快乐。
十二月的某日,外面降了雪,皑皑白雪煞是好看,我便抱着佛心到庭院里散步。
院子里有两个年轻女仆,伸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旁边一个老妈子道:“我早说了,要等雪晴了再出来抓它,现在倒好,叫它跑得没了,东西也找不回来了。”
我带着佛心走了过去,三个人见我,都一齐见了礼。
我问她们这是在干什么,老妈子抢嘴答道:“是她们说要在这里捉麻雀。我说这雪还要连着下一天的,最好不要现在抓,她们非要抓,结果鸟没抓着,还让鸟把东西叼走了,那鸟一钻到雪里,怎么也找不回了。”
一个女仆道:“东西就在树腰上挂着,我看见了,闪着光呢。”
听完她们的话,我抬头望了一眼,中间的树杈上确实挂着一个小配饰,在雪光的反射下一闪一闪的,似乎是一串项链。
我试着够了一下树杈,这个高度,没有把梯子是不行了。
佛心便道:“先生把我抱起来吧,我看看我能不能够到。”
女仆吃了一惊:“怎么好麻烦少爷做这种事……”
“举手之劳而已。”我安慰了她一句,便抓着佛心的脚把他往上送。
只可惜那树枝实在太高,即使加上佛心的高度也还是差了一点儿。
佛心抓了两把落了个空,停下来盯着项链看了一会儿后,忽然抬手,把自己的右胳膊卸了下来,把它当做一个抓手似的,去抓那串项链。
这回别说是女仆,连我也吃了一惊。
14. 送妆(一)
14
佛心的动作,一下子让我想起了之前他被建筑工人拆卸掉四肢的情形,正暗暗吃惊着,佛心却熟练地把东西弄了下来,丢还给了女仆。
我连忙把佛心放下来,替他安装上胳膊,却见佛心神色如常,才想起来人偶是没有任何痛觉的,真难为他能想到这个主意。
女仆接了东西,忙不迭地道谢。
佛心跟她们说话间,有几簇雪花落到了他头上,只见他耸起肩,摇头晃脑地把雪花抖落了下去,那模样别提有多俏皮可爱了。
连女仆也忍不住从我手里接过佛心,夸赞道:“少爷真是可爱。”
她抱着佛心,小心翼翼地一会碰一下他的下巴,一会捏一下他的手指,爱不释手的模样让人看了,真不免感慨果然人偶就是容易获得人气呢。
也许是因为看到佛心灵活自如地使用自己身上的零件,引起了我对他身体的好奇,从这件事之后,我开始越来越关注佛心身上的细节。
然而这一关注,就发现了许多问题。
我曾经专门为他弄来了许多小玩意儿,但那都是当摆设一样随便放在他的房间里,真正对人偶的生活是没有太大帮助的。
佛心常常还是披着并不合身的羽织,拿着并不合手的钢笔写字,日常所用的练字本和书籍,对他来说,也都大过了头,不方便翻页和使用。
包括这别墅里的下人们也是,没有一个是懂得人偶要如何保养的,即使对佛心好感颇深的阿菊,看到佛心的头发变枯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日复一日地,把一些自己觉得佛心会需要的东西送到房间来。
我越看越觉得这样不行。
制作佛心的材料很是特别,几个月没有打磨,那肌肤的白皙程度似乎就有所退化。
而且他现在的妆面,不知道是不是由艺伎馆找人给他化的,我总觉得有些妖冶了,而如今这妆面也慢慢褪去了色彩,失去了往日的鲜活。
我开始四处打听制作人偶或是专业给人偶上妆的技师,亲自到他们店里,检验他们的技艺如何,能不能胜任改造佛心的工作。
然而,全东京的人偶店,不管是新宿的高岛屋还是浅草的仲店*,是要供到御前还是拿来给小孩子玩耍的,是做西式洋娃娃的还是日本人偶的,一听我是给这样一位会说话会自己动的人偶改头换面,他们都是连连摆手,纵使我出两倍、三倍的价格也不肯。
究其原因,是因为没有一个匠人见过这样的人偶,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过。
大家都说,人偶有木头的有纸做的,有玻璃的陶瓷的,有精致的有粗糙的,但绝不会有肌肤如人一般光滑、头发和人一样浓密的。
偶尔有些大胆的匠人,鼓起勇气向我提议一些法子,可我一听不是什么用泡死人的药水浸泡,就是用刻刀削敲,第一个先否决了,都不用回去问佛心。
那些匠人见我要求如此之高,也都知道了这人偶的珍贵,更不敢贸然接活儿了。
我到处碰壁之后,这段时间心里想着都是这件事,以至于有时候和佛心两人相对时,都经常出神。
但除了我以外,全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关心到这上面去。
我有时候绕着法子问下人们的意见,他们都只是连连称赞少爷美丽,阿谀奉承的样子叫酒场的政客看了都要自愧不如。
某天夜里,我陪着佛心在书房里读正冈子规所编著的俳句集。
因为读完之后,我是想着考考他的理解的,所以特意铺了坐垫在他的对面,和他的距离十分挨近。
我看着他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字,比先前已经进步很多,正想要夸赞,一抬头却看到佛心左侧耳朵靠上的部分,不知怎的,有一小块头皮竟裸露出来了。
虽然在这之前,我偶尔也感受到了佛心一些不完美的地方,可像这样明明白白的瑕疵,我却是头一回看见。
它突然冒出来,一下子就显眼得要命,如同秃头的人正好在光亮的脑门上生了块瘤子,上好的美玉中间不偏不倚混了石头一样。
我直愣愣地看着那一块头皮,越看越觉得心惊,越想越觉得严重。
“庚先生。”佛心感受到了我的目光,抬头问我,“我脸上是爬了虫子吗?”
这段时间我和佛心日益亲密之后,他对我的称呼也变了,说是叫“先生”觉得像公司的客户,冷冰冰的没有人情味,但直呼其名也不合规矩,于是就变成了名加敬称。
我下面作名的这个庚字,三个音节发音都偏轻,叫起来半点锋利感也无,年幼时还被长兄笑说像是闺阁女子的小名,要是后面再加个“子”字,怕不是就要有人上门提亲了。
我被这话气到,红着脸跟他们争辩,却只是招来哄堂大笑。
从那以后,我就不怎么喜欢别人用名来叫我了。而随着我年纪增长,出外抛头露面的机会多了,比起名,别人一般都是先叫我的姓,名好像成了一种摆设。
本来佛心以名称呼我,我一开始是很不适应的,然而佛心叫我时,完全不像那些艺伎故意拿腔作调,只是清清爽爽地叫出来,在表示亲昵之余,还抱有那么一分庄重的距离感,我听着顺耳极了,也就被他哄得答应了。
“如果我没猜错,庚先生看的是这里吧。”佛心看我不答,还故意把脑袋歪斜过来,让那块头皮更显眼了。
他的话使我窘迫起来,我怕被他接着质问,赶紧按铃向外间传唤,让人把阿菊叫进来。
阿菊如同一阵风似的刮进来了,问我怎么了。
她好像是以为我酒不够喝了,手上还提着装着点心和酒的食盒。
“你来瞧这个,你瞧瞧看。”我站起身,指着佛心的脑袋道。
“什么……怎么回事?”阿菊一脸茫然,目光在佛心身上绕了好几圈也看不出异常,只是我一个劲儿地瞪着她,她也就只能当真是出了什么事,在佛心身边来回打转。
佛心似乎是觉得她这样不得要领的样子实在太可怜了,便出言提醒:“他是要你看这里呢。”
阿菊低下头仔细瞧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噢,少爷的头发,好像是掉了一些。怎么,是被什么勾掉了吗?”
佛心道:“一些吗?庚先生可是觉得我秃了。”
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多大感情,讽刺意味却十足。
阿菊顿时睁大了眼,脖子也跟着往后一伸,那样子好像不止是觉得不解,已经是觉得离谱了。
她偷偷观察了一下我的神色,可能是觉得我并不十分生气,便笑说道:“老爷是跟您在开玩笑呢。肯定是您又顽皮,不好好做功课,才挨了训。”
佛心登时朝我看过来,样子里很有些委屈和无辜。
我轻咳了一声道:“和那个没关系。只是,佛心本身不会脱发,一下子掉这么多,我担心也是正常的。”
阿菊笑道:“老爷这么说,是从来没有进过女人住的房间吧,但凡您将来有机会看一眼就知道了,每天早上梳头师傅走后,那地上是怎样一幅光景。有时候光是一天掉下来的头发,我们都得用袋子装起来,搬着扔出去哩。”
我道:“可佛心的头发掉了,又不会再长出来。”
“不会再长,可也不会再掉了呀。”阿菊还是大咧咧的,完全不懂我的心情,她盯着佛心的头发看了一会儿,说,“依我看,少爷这头发,已经很完美了,但您要真想做点什么,不妨试试头胶和头油怎么样?”
我道:“哦,就是你们平时用的那种吗?”
阿菊说:“是呀,老爷,我看佛心少爷其他的头发,也像是用了什么固定在头皮上的,所以我觉得这个方式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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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然是个未婚男子,但从小在大家庭生活,耳濡目染,也知道女子们梳妆打扮,是一件极其讲究排场的事。
我记忆中,每天早上天不亮,梳头师傅和进贡饰品的就已经列队守在了偏门前,一律恭敬地低着头,将手上装着钗环扣梳的黄铜托盘高高举起,只为了等哪一位夫人小姐看上它。
而进入明治年以后,女人们的装扮需求也丝毫没有减少,反而多了不少新花样,比如原先束发只用簪子或是木梳,如今却有那种丝绒的带子了,编在头发里,更显得娇俏可爱。
我也曾见过家里的女仆争相分享一瓶法国舶来的头胶,一边用,一边啧啧夸它是什么“神器”。阿菊说的,大概就是这种东西吧。
“要是您觉得可以,我明天就问梳头师傅要一点落发回来,补在少爷头上。”阿菊道。
“怎么?非要用别人的头发?”
我本来被她说得有些心动,特别是想到少女们精心打扮后那盛装荣发、玉面照人的样子,不免就移情到了佛心身上,可一听要用别人的头发,却不是很乐意了。
阿菊听出了我的不赞同,也不再说了。
“算啦,你也不是人偶的行家,今晚的事就当没有过吧。”我摆手让她下去。
阿菊走后,佛心幽幽地问我:“庚先生,今晚我们这书还读吗?”
我道:“怎么不读?才看了一页吧。”
“是吗?可我看您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书本上了。”
“唔。”我不自然地撇开视线,“好吧,那就稍微说几句话。你想问什么?”
“我想知道,在您的眼里,打扮这件事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如果说是为了给别人留下好印象,那这度怎么把握呢?现在比如说有一个学生,他为了让老师对自己心生好感,于是穿上绫罗绸缎,可去了学校,老师看了却生气了。”
“那这就是学生的不是了,穿衣打扮可不是要越华丽越好,而是要符合各人的身份。既然是学生,只要干净整洁即可,穿这般华丽,不像读书,倒像是显露自己的财富去了。”
“我明白啦。这么说,穿衣打扮不仅仅是爱美不爱美的事,更是要和人的身份相符合。”
“是这样的。”
“如您所说,学生的本职在于勤奋学习,所以要穿着素净整洁;商人要给人留下稳重诚信的印象,所以西装革履;小妾和艺伎们供人玩乐,所以把大半心思都花在外表上,极尽打扮之能事。这是您说过的话,对不对?”
“……是我说过的。”我突然觉得不妙。
“那么。”我听到佛心轻声问我,“庚先生这么在意我的打扮,是把我当成供您玩乐的小妾了吗?”
我被这话差点呛得站起来,当下就否定道:“怎么会!我对你并没有那种心思。而且,我也从未有过纳妾的打算。”
佛心不慌不忙地问我:“那您把我养在这里,又时时刻刻注意着我的外表,是因为什么呢?”
“这……”我顿了一下,道,“因为人偶脱发这件事,说出来谁都会觉得离奇,我当然也会。”
“可我的头发是惯常之物所做的,只要是这世上的东西,不管是什么,最终都会因时间而受损,这不是自然定律吗?”
“……”
“照您刚才的话,学生只要素净就好,我哪一点不符合了吗?”
“……”
见我被问得狼狈,佛心忽然轻轻一笑:“算啦!庚先生,您不用回答了。就当是我多嘴了,我们继续看书吧。”
我被佛心这突然的态度转变弄得狐疑不解,但要是打破砂锅问到底,我又怕他说出什么呛人的话,只好顺着他给的台阶下了。
当晚分开之前,佛心对我说,叫我不必再为了他容貌的事忧心,再等过几日,自然就会有解决的办法。
15. 送妆(二)
15
那之后的几天,我便很少再见到佛心。
我去问下人们他在忙什么,下人们也说不太上来,只说是安静地呆在屋子里,好像是在忙着筹备什么,但看不太清楚。
我心里疑惑不解,但总不好贸然闯入佛心的房间,便决定再等几天看看情况。
某天早上,我在别墅里用过早餐,看外面天气晴朗,打算慢悠悠地去公司上班。
出门前我顺手取了当天的报纸,随便扫了几眼,突然发现里面有一封奇怪的招待信。
招待信弄得很是漂亮,拆开来信纸也是镶了花边的,而且好像还喷了香水,有股淡淡的丁香花香。
别墅里平时只收些报纸杂志和缴费单,这样一封别致雅致的信就格外罕见,上面的字体也是我不常看到的一种花体,繁复流畅,看着像勘亭流*但又不完全像。
信上写着“感谢您的咨询,蔷薇十字人形馆,静候您的来信”。
看到“咨询”这两字,我更纳闷了,最近我不曾咨询过任何东西啊,看蔷薇十字这个名字,倒像是银座街头上某个气派的珠宝行,难道这附近有人想买珠宝,报童就把这封信错送到我家来了?
当然,我也想过这会不会是哪个女仆男仆的“杰作”,可问了一圈,没有一个人承认。
下人们都说,如果没有提前跟账房报备,私自买东西是要挨罚的,何况是借用我的名义,要说最有可能做这事的,应该是佛心少爷。
我听了一笑,佛心单要走出这宅邸都很难,何况我之前跟他数次交谈过,知道他对生活经营这些一窍不通,独自出去订货就更是天方夜谭了。
既然没有人站出来认领,那难道是店铺的宣传广告?
说实话,我对这种自荐上门的东西一向好感不大,原因也很简单,我家的信箱,即使专门在上面贴了“请勿派发传单!”的字样,也往往被塞得满满当当,有些报童为了赚外快还会夹带在报纸里,实在是烦不胜烦。
不过这张传单制作得如此用心,倒显得对面似乎是个诚恳又有品味的人,原本我想直接扔掉它,犹豫了一下,还是暂时留了下来。
没想到,第二天我一醒来,信箱里又来了第二封。
第二封比第一封要厚得多,信纸上写着“承蒙您的关照。先前是我们考虑不周,没有考虑到您是新手的问题,这次我们附上了内容模板,您只要在您想要的妆面效果下面打钩就可以了”。
我看了大为惊奇,心说这家店不仅知道我家养了人偶,连我要给佛心换妆的事都一清二楚,真的不是有人在背地里跟他们联系吗?
更奇妙的还在后面,他们随信一起的卡片,主要内容是这样的:“请选择您想要的妆面效果 A、妖艳贱货型 B、清纯校花型 C、陌上公子型 D、霸道总裁型”。
我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词组搭配和形容,甚至疑心是不是自己拼错了,但读下来确实就是这样的。
我想了许久,选了一个最能看懂的“C”。
除了妆面效果,这张长长的表格上,还附带询问了我“有什么雷点”(这里我完全没有看懂,当时便略过去了),“是否要加购睫毛、更换眼球”云云。
我踌躇了半天,看到信件上一再解释“不会对人偶造成任何伤害,反而会让人偶越变越好”,才终于心动。
但因为不知怎么答复,我最后在回信上写的,是“一切随便,任由对方发挥就好”。
写好回信之后,我正想着要拿去给佛心看,结果刚从佛心房里出来的女仆却告诉我,少爷现在正在为送妆做准备,忙着收拾自己的衣物,吩咐了谁都不能进去,就算是我也不行。
我一想到人偶打包衣物那笨手笨脚的模样,便忍不住要笑出来:“一个人也不叫帮忙吗?”
女仆道:“是的,少爷说只有他自己知道需要什么,我们要是听错了他的意思拿错了东西,反而是帮倒忙。”
我道:“可是之前换季,不都是你们帮忙把衣箱抬出来的?什么时候见他动过手了?”
女仆笑道:“这是少爷的命令,您就先暂时忍耐着,先不见他吧。”说罢,她朝我行了一礼,便忙着去干活了。
见不到佛心的面,我也只好握着回信原路返回,最后便走进了自己的书房。
在准备寄信之前,我又把填好的表格重新看了一遍,目光在“更换眼球”那一栏里看了半天,忽然心思一动,提笔把“随便”改成了“紫色”。
佛心现在的眼睛是和常人一般的棕黑色,虽然并没有什么不好,但还是有些普通了。若换成西洋人眼球的那种颜色,漂亮是漂亮,却似乎不是很合佛心的气质。
要是换成紫色……
加上这一项后,我生怕被人看到似的,急匆匆地把信纸叠起来,拿出信封,准备写地址寄回。
也就是这时候,我才发现这封人形馆的来信,上面并没有寄件人地址。
甚至信纸上也没有提及回信的地址,只说了等我写好表格,贴上他们给的标志,放在自家信箱里即可,他们会在特定的时间派人去取的。
这样的订单方式我闻所未闻,但到了这会,我已经有点习惯了这家人形馆的神奇了。
看到信上这么说,比起吃惊,我倒更好奇他们会怎样做。他们安排过来取件的人,又会是什么样的人?
为了弄清楚这个疑惑,我第二天在天还未亮的时候就出了大门,忍着冬寒等在大门口,看会是谁来取信。
然而我等了大半个钟头,也没有等到任何一个人影,安静得连狗哮声都听不到。
这时候雾却越来越浓,我觉得不对劲,急忙走到信箱前,发现信箱已然大开,里面的信,早不知什么时候被取走了。
而这时候,连一向早起的报童都还没有来。
这一出经历实在奇妙,以至于我现在回想起当时,还觉得仿若在梦中一般。
信件送出去后,我又在想,他们会用什么方式改造佛心呢?是派两个精明能干的技师来,还是叫我把佛心送去某地?
如果是后者,这回总能知道他们的真面目了吧。
然而过了好几日,对方都没有再联络我。正当我疑心这是不是下人们联合起来的恶作剧时,第三封信终于姗姗来迟。
信一开始先是表达了自己对于这阵子疏于联络的歉意,接着又说“之前由于妆娘们的档期不够,磨合了很久才给您空出时间来,本次负责的妆娘CN是栗栗,如果对成妆不满意,可以无偿返工一次。至于送妆,请您参考以下方式……”
又是些我看不懂的措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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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我的注意力早已不在这些奇奇怪怪的用词上了,而是他们所称的“送妆”。
按照信上说的,他们既不会派人来我家,也不用我亲自送去,只需要把佛心像之前放信一样,在清晨放在门口(信上说如果傍晚放会拖到第二天才收件),贴上他们要求的标志,佛心就会自动去到他们那边。
他们还说,因为路途遥远,如果担心人偶脆弱无法承受,最好准备坚硬的纸盒把人偶放进去。
要是没有其他加购要求,只把人偶的头放在盒子里就行。
只寄个头过去这事,一听就过于惊悚,而且我也做不出把栩栩如生的佛心分解这样残忍的事,那就只能把佛心整个人送过去了。
但到了这会,我却有些退缩了。
实在不怪我戒心太重,只是这一场下来的三封信,一封比一封更离奇,我怀疑这是某种骗局也不为过。
如果只是单纯的恶作剧还好说,万一他们就这样把佛心带走转卖到别家,到时候我要去哪里找人?
这一犹豫就又是耽误了几天,而那边也没有再来信。
我正想再等等看看他们是不是在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某一天清晨,佛心忽然穿戴整齐,背着远行用的小包裹出现在了我面前。
佛心这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令我诧异,还不等问什么,他就对我说:“庚先生,如果再不送妆的话,他们的档期可能又会满了。到时候又要等个把个月,不如今早就走吧。”
我听了吃了一惊:“是谁告诉你这件事的?”
佛心道:“这几天下人们都传开了,以为把大家瞒在鼓里的,只有庚先生您吧。”
我这才回过味来:“你原本是知道这家店的吗?”
佛心笑道:“不仅知道,甚至这家店就是我联系的。您还有什么担心的吗?”
经过佛心的解释,我才知道这家店是专为人偶改妆的一家店,在业界颇有名声,年内档期日日爆满,许多娃娘娃爹削尖了脑袋也想把自家人偶送去一次。
佛心还说,他以前寄宿在大户人家时,曾经去过这家店铺两次,改出来的妆,主人们也都是很满意的。
只是后来进了艺伎馆,艺伎们懒得给他费那个心思,都是拿自己用的胭脂水粉随便给他涂抹一下,有时候也把他当成试妆的模具,于是他的妆就成了现在这样脏兮兮的样子。
佛心这般说,我心里总算放心了一些,只是对这人偶店的事,我还是很好奇,本想再打听一些,佛心却只催着我快去找盒子。
“家里哪有那样的纸盒,我让下人去找个木箱来吧,在里面铺上绒布。”我想了想,说,“可是你不是最不喜欢待在密封的箱子里的吗?”
佛心道:“但这次是出于必要,就没有关系,我也想让您早点看到我换妆后的样子,所以不用布置那么仔细,早点走是要紧。”
送走佛心后,此后一连数日,我都在一种不安却又充满期待的心情中度过。
我曾在脑海中幻想过无数次佛心的新面孔,但醒来一看,佛心却并不在身边,只有几身他穿过的小衣服挂在屋子里,昭示着他曾经确实住在这里的事实。
焦急的心情又让我不禁担心对面给我搞砸了,总之是既不安又快乐,只等着妆面完成的那一天。
16. 迎接回家
16
某天傍晚,我刚在别墅里用过餐,还没从桌子边离开,就听到几个下人们惊喜的喊声:“少爷回来了!快去看!”
话音未落,便传来一阵天轰地动的跑动声,好像全别墅的人都迫不及待地去围观了。
我被这声音吵得按捺不住,就算知道佛心一回来一定会最先来找我,还是忍不住亲自走到门口,迎接他回来。
这一次佛心回来的声势,远比去时要浩大得多了。
之前送妆时除了一个小小的木箱子,佛心浑身上下,除了一个小包袱就身无长物,还是我担心他脑袋在箱子里磕着了,叫人在里面铺了绒布,又给他戴了头巾,看上去才不那么寒酸了。
然而这次回来,佛心却是坐在一顶华丽的软轿,被百般呵护着抬进门的。
至于抬轿子的四个脚夫,说出来更是稀奇,是四只纯血的黑猫,它们布队整齐地走来的样子,比老练的轿夫还要驯养有方。
佛心坐的那顶软轿,不同于世间任何一种轿子,竟是用层层的丝线编成的,从外面看过去,就像是一朵镂空的绣球花,里面是淡紫和淡黄,外层又是浓紫,至于扮演在中空的花蕊的,不是佛心又是谁呢?
轿子并非固定不动的,而会随着风慢慢旋转,看起来就更像是一朵正在开放的花了,花瓣层层叠叠地收起又展开,极尽娇艳之态。
送妆时,佛心穿的是家里的女仆给他量身定做的冬服,裹得严严实实,一看就是要出远门的样子,这趟回来却闲适极了,只着了一件雪白色的单衣。
但这样简朴的颜色,却正好把移动中的万般颜色都吸纳在了身上,像极了白雪,在流光溢彩中纯白如初。
轿子摇摇晃晃地走到我面前,下人们已经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路。
“庚先生,您得去找把剪刀来。”佛心隔着层层叠叠的丝线提醒我,声音好像也变得缥缈了,“不过一旦剪开,这轿子就算废了。”
“那你是不是就不能回去了?”
“怎么,难道您还希望我回去吗?”
听到佛心这好像带着笑意的回答,我这才如梦初醒。
佛心今晚的这一出亮相,让我有了种他仿佛已经脱出这人世的错觉,像是什么天外之物般,这样轻飘飘地回到我家来,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
“庚先生怎么了?”佛心见我愣着,往前挪了下身子,从下往上仰起脸斜着看我,“不认识我了吗?我还是您的佛心呀。”
这是足以让人心口一窒的一眼。
下人早就为我拿来了剪刀,因这一眼我又把剪刀放下了,好像不舍得破坏眼前的丝线,比划了半天,才极其细心地剪开了笼子。
在做这些的时候,我一直在注意着佛心身上的变化。
其实佛心的容貌和之前并没有很明显的区别,我看得出那妆娘很克制,但她同时也很会挖掘佛心的特点,加笔改良的地方,正是恰到好处,让佛心既不失原本的清丽,又多了一份少年的英气。
最好看的是那一双我要求的紫眼瞳,说实话,我当时写了紫色,也不过是一时兴起,一直生怕弄得不伦不类,但现在看来,我赌对了。
那澄澈透明的紫,仿佛为佛心注入了生命,他从半闭到完全睁眼的一瞬间,光线折入眼中,如云一涡,如玉一梭,当真是明眸善睐,回眸如回水一般。
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时,可以关心他的冷热,询问他的近况,可迎接久未归家的人偶,我该做什么,此时的我已经全然不知道了。
直到佛心再次出声提醒,我才如梦初醒,伸手把他抱回客厅。
佛心在坐垫上坐稳后问我:“送我回来的那些猫儿还在外面等着呢,庚先生打算把他们撂到什么时候?”
“哦……猫……”我一下子又被激起来,也忘了叫阿菊,随口叫了一个路过的厨娘去办这事。
厨娘回来后,跟我说那些猫一吃完鱼干,就此起彼伏地朝着她叫了一阵,虽然听不懂说的是什么,但大抵是很高兴的。
“它们是在感谢你。不过也没什么,无非也就是‘谢谢光顾,下次再来’的套话。”佛心倒不以为异,端端正正地坐着,态度自然。
我心想这几只黑猫竟然还会讨赏、说吉祥话,市侩聪明得好像某个西洋童话里的小动物似的。
那故事大半我已经记不清了,但还记得女主人公从清贫的装扮中摇身一变,穿着美丽的宴会礼服和水晶鞋去参加王宫宴会,后来她为了不让人发现她的真实身份,急匆匆地从舞会上出逃,落下了一只水晶鞋。
当时带着她离开王宫的,不是正经车夫,而是几只小老鼠,现在一想,那几只小老鼠,不正跟这些黑猫们有异曲同工之妙吗?
我把这想法告诉了佛心,佛心问:“那谁是辛德瑞拉呢?”
“辛德瑞拉?”
“就是那故事里的女主人公。您是觉得我今晚和她一样,大变活人了吗?”
我想了想道:“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她是一步登天,麻雀变凤凰,而你就不一样了,之前也不差。”
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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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笑了两声道:“庚先生怕说错话,现在变得这么谨慎了吗?那我问您,你觉得辛德瑞拉是灰头土脸的平民女子,那她怎么知道王子要开宴会这个消息,还谋求着去呢?”
“她……”我愣了一下,回想当时看的原文,说,“这不是文章里这样写的吗?她生活清苦,每天要为后娘下厨做苦力,朋友只有老鼠。”
佛心道:“那只是她一时受到后母打压所致。想她家原本应该也是个富饶之家,多半也是个贵族。不然,她的后母根本就不会嫁进来。”
我道:“你说得有道理。看来,这辛德瑞拉也不是一日之间大变活人,而是本就天生丽质,只是珍珠蒙尘了罢了。”
佛心道:“世间之事,本就是这样的。庚先生您自己这般的出身,心里应该也知道,有权有势的人想做成什么事,远比一般人来得容易些。”
我笑着道:“你不过出去几天,怎么就要看破红尘似的?这些闲话就不说了。我问你,你自己原先穿出去的那身衣服,现在去了哪儿了?”
佛心道:“别提了,在仓库里滚过一圈,早就脏了,被妆娘脱下来给扔了。”
我道:“扔了?早知道这样,我应该给你随身多带几身衣服,这倒是我的疏忽了。”
我这样说着,就把阿菊唤来,叫她抱着佛心下去换衣服,换好之后再把他送来。
不一会儿,换上黑色绸衣的佛心回来了。
我问阿菊:“怎么换了颜色这么重的一身?就是现在马上要出去见客,也用不着这么庄重。”
阿菊道:“没有其他的了,老爷。少爷的衣服大多都是从您的旧衣改过来的,您平时不就只穿黑白灰这些颜色吗?”
我道:“没有了?以前不是订做过一些吗?我记得他还有些红的绿的呀,把那些拿出来给他穿。”
阿菊说:“那是过季的衣服,现在这个天是穿不了的,已经收起来了。当然,少爷不在乎冷热,可总不能一年四季都穿那几件吧,说出去,我们这样的人家连几件换洗衣服都没有,也太寒碜了。”
阿菊这一通话把我说得极为纳闷,看看佛心那双美丽的紫色眼睛,再看看他那沉闷得过头的衣服,总觉得违和。
我又叫阿菊给佛心加了点配饰,可加完之后依然没什么起色。那些沉重的首饰落在他的身上,反而有种小孩装大人的感觉了。
佛心的衣服不合身这点,我先前也是知道的,但还没觉得有这么夸张。到现在他换了这一副极美的妆回来,这个问题就突然变得刺眼起来。
17. 换装游戏
17
阿菊见我面上似有不喜,便提议道:“老爷不喜欢这样的衣服,不如为少爷另做几身?”
我道:“确实是时候该另做了,不过用什么料子呢?”
阿菊道:“用小孩子们过七五三*时穿的礼服来改,您觉得怎么样?颜色既漂亮,刺绣又精致。”
“不行不行,那种衣服也太重了,佛心撑不起来的。”
我小时候穿七五三的礼服,笨重到我得抱着袖子走路,幼童尚且如此,别说无肉无骨的人偶了。
此时佛心又说:“庚先生这般费心,不如直接试试为我改妆的这家店的服装如何?他们店也兼做衣服的,而且不需要定做,因为有固定的尺寸,现货也有不少。”
说罢,佛心便拿过他之前背回来的那个小包裹,从里面掏出叠起来的一张纸给我。
我接过一看,那纸上画的是各型各色的人偶服装和首饰,每一样下面还标注了价格和尺码。
我指着一行说明问佛心:“这个价格旁边写着的三分,是什么意思?”
佛心道:“那是说衣服的尺码,像我们这样的人偶,尺码都是一定的,只要看准尺码买衣服,就不会出错。”
佛心告诉我,他的尺寸用专业的词讲是“二分”,我如果要给他买衣服,只看有“二分”标志的就行。
他还顺便跟我解释了一下其他一些尺寸的意思,譬如二分人偶大概是三十五英寸,三分为二十五英寸,六分则为十一英寸,等等。
我按照他说的,一边看那店里的画报,一边选择合适的衣服给他。
我又指着一处问:“奇怪,怎么这个六分的衣服价格,和三分的差不多呢?还有这个十二分的,价格竟然是三分的两倍了。不应该是人偶越高,衣服用料越多,收费越贵吗?”
这时阿菊突然插嘴进来:“我倒是知道为什么。越是小的衣服,线头就越密,缝起针来更考验眼力。而且小到十二分这种程度,一般人是不会做的,踩缝纫机也困难,得是经过专门训练的手艺人,一针一线用手缝出来呢。”
我恍然大悟,平时我从来不做针线活,此刻听人这么一解释,倒觉得有趣。
我在那画报上勾了两身衣服,按照先前寄信给他们的法子,又把这张订单送了过去。
两身衣服不日就到货了,打开箱子一看,两身都是从传统和服的基础上改过来的。
第一套配色大胆又庄重,主体是白色的绸衣,附有大片大片的黑色装饰,此外衬领、腰带、带扣、里衣、袖口、窝边都是血红色,毛领上还缀着几朵大小不一的红色海棠花,鲜红欲滴。
他还自己给自己搭配了黑色的珍珠礼帽和手套,戴上之后再配上手杖走路,立刻成了帝国剧场里风光无限的首席演员,走动摇手间,仿佛正踏上花道,享受万人追捧似的。
这一套给人的视觉感受极为新鲜,我从来没见过沉闷的黑红色能搭配出美妙的效果,终于对这家人偶馆的衣服刮目相看了。
第二套是深蓝色的外衣,里衣和领口则是中规中矩的白色,本来看着有点普通,店家却配了一条镂空披巾。
这般清新的搭配和着深蓝色的底色,给人的感觉不是跳脱,反而娴静温柔,一下子又让佛心变了种气质。
因为是给人偶所穿,这些衣饰不考虑任何耐用实用性,只管往装饰那一方向去了,新鲜有趣的同时,也让人忍不住担心质量。
我道:“这样的衣服,好看是好看的,只可惜穿不长久的样子。”
旁边正在收拾衣物的阿菊听到这话,接话道:“少爷又不像我们,既不用穿着做活,也不用出门奔走,不会有那么费衣服的。”
我道:“我是怕他淘气呢。”
阿菊道:“即使淘气,也不过勾掉几根线罢了,我补上就好。若为了这样的小事,就收起来不叫少爷穿,不是本末倒置么?”
旁边一个跪坐在榻榻米上的女仆也大着胆子道:“少爷穿这样的衣服多好看,您就让他一直这样穿吧。这么好看的衣服,我们想穿还没有呢。”
我对她道:“你们也可以穿的呀。”
女仆都笑了起来:“我们怎么穿?穿上以后,家里的这些活儿谁来做?就不说这个,这种样式的衣服也不是一般人能穿的,须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才行。不然,怎么好意思穿到少爷面前来。”
我道:“你们把佛心夸得也太过了。”
女仆道:“并非夸他,而是事实如此。假如明天要老爷不再穿黑灰色,改成红色领带绿色马甲,这样子去上班,老爷肯干吗?”
我道:“得了,我只是疑惑,被你们平白打趣一番。却从来不见你们打趣佛心。”
女仆道:“少爷是娇贵的人偶,怎好打趣的?老爷也不能跟他比呀。”
眼见谈话内容越来越深,阿菊在那边咳嗽了一声,示意不要再说了。我也不再接话,适可而止地中断了对话。
不过,女仆们所说的佛心娇贵,我也确实深有体会。
最大的感受,是刚把他接到家里时,他还怯生生的,见什么都新鲜小心,后来尽管对环境熟悉了一些,也还是有着一股勤勉刻苦的书生气在的。
可到现在,佛心挑剔得简直像是金枝玉叶的王公小姐。
卧室里的镜子,必须打扫得一尘不染;坐下去的椅子,但凡有半点不舒服,都要立马更换;用起东西来更是讲究,有时候就是摆放得乱了些,他都要皱眉,说两句不是。
而且要是指出他的毛病,他还会找出一堆理由开脱,然后继续自己那一套作风。
比如说换椅子那件事,要是劝他将就一下,他就会说是因为自己腿短,所以总也找不到合适的,等有了合适的,就再也不换了。
你瞧,他这么一说,谁又舍得再去责问他呢?可你道他收敛了么?不,第二天他又不知道拐弯抹角的提出什么新的要求来呢。
就这样来来回回,到头来我也变得像那些女仆一样偏心他了。
撇下这些不说,给佛心新购置的这两身衣服,我确实相当满意,心里想着就当再买些存货好了,又去人形馆的画报上挑了起来。
正在这时候,人形馆又给我送来了新的画报,说是他们最近又出了些新款,请我务必看看。
这一挑就把我挑花眼了。
我简直是想不到,这一个小人偶的衣服,怎么能有这么多种花样,这么多种搭配呢?每一种设计,又怎么能这么可爱,这么别出心裁呢?
每看一套衣服,都像是一道绚烂的彩虹在我眼前闪过,有时晚间闭上眼睡觉,眼前浮现的都是那些千奇百怪的衣服。
而当你买下其中一种搭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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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会想,会不会另外一种搭配更适合他?最后一番犹豫下来,索性几种样子的都一起买了。
就这样,我不知不觉下单了一大箱子衣服。
可巴巴地把订单送去以后,店那边却传话过来,说是我一次下单的量太多,大部分都已经没有现货了,需要临时赶工给我做出来,请我耐心稍候两个礼拜。
这两个礼拜可谓等得我抓耳挠腮,钱花出去了一大笔,实物却没有得手一件,说上来像是一件也没有买似的。
心焦之余又去看那画报上的宣传,不知不觉又攒下一大堆想买的。
就这样到第三次下单的时候,我突然幡然醒悟过来,这样子的行为,跟吃了鸦片烟有什么区别?怎么还上瘾了起来?于是硬是忍下心头那一阵子痒痒。
正好这个时候,第一次下单的东西都到齐了。
下人把一大箱子抬进来,打开一看,简直是琳琅满目,我急着要给佛心换上,也就停了手,不再买新的了。
我把佛心叫到屋子里,鼓捣了一下午,才把这些衣服终于换着给他穿完。
每换一身,佛心就仿佛变了个人,上一秒还是个淡泊名利的书生,下一秒就成了海外踏海而来的仙人,一种衣服便换一种人生。
我好像到现在才找到养人偶的乐趣似的,也意识到,自己原先觉得人偶不需要服装的想法有多么错误。
这些华美独特的衣服,是穿在他们身上的才能如此光彩照人、蓬荜生辉。
也许对于人偶来说,他们的姿容和体态,生来就是为了享受最好的一切而诞生的,他们从不需要像人那样去承担什么责任、义务,众生苦相与他们永远无关。
维持着这份美丽动人,就是他们该做的一切了。
起初换了衣服后,我主要是自己看,后面却觉得还是留下一些相片当纪念才好,于是叫下人把我买的德国照相机搬出来,又叫佛心穿着这些衣服在家里四处走来走去,摆出合适的姿势让我拍照。
有些姿势佛心自己做不出来,我也经常上手辅助,一会把他抱上钢琴椅,一会把他侧卧在榻上,努力寻找他最美的那一个角度。
佛心平时伶牙俐齿,到了这种时候却难得乖巧起来,好像发挥出了他人偶的天性,配合地由着我摆弄。
“把腿再抬起来一些怎么样?就像芭蕾舞演员那样。”
“这样吗?”
“唔……”
“我有点难为情,庚先生……”
“那还是放下来吧,安安静静地坐着就好了。”我急急忙忙地把佛心抱下来放到窗台上,看浮光掠过他的轮廓,“就坐在这里吧。”
我还给这些姿势设计了不同的名字,比如“垂杨紫陌”“山空松子落”“流波将月,潮水带星”,几乎是将我毕生的东洋美学知识都用在上面了。
而一旦拍下满意的相片,便要立刻叫人清洗出来,放进专供展示的玻璃柜里。
到后来,玻璃柜都定制了两大排,一个房间不够,要两个才放得下。
所幸家里也足够大,随便怎样放置都没有关系。而我也特别喜欢这样让佛心的痕迹一点点填满屋子的感觉,更是乐此不疲。
就这样,我和佛心游戏般地度过了整个冬天。和佛心在一起后,我人生中第一次觉得,冬季原来也不是那么寒冷陡峭了。
18. 喝酒
18
某个三月的午后,我带着佛心到洋馆一楼的偏厅去。
这间十畳开阔的房间里,在冬天因为太冷全都是封起来的,连下人也不怎么会来,我一进去,就让底下人把帷幔拉开透气,又叫他们把火炉生起来。
一瞬间,那种清清淡淡却带着微微暖意的光照进来,只觉神清气爽。
而且这间屋子正对着就是山野丛壁,一走出去,就可隔栏远眺,看那瘦枝疏萼破寒开的风景。
佛心这会斜靠在我为他定做的红花软缎垫子的安乐椅上,花绸长衬衣随着他的动作被微微掀开一些,说不出的休闲慵懒,神色间的自如,简直是叫这早春成了他的陪衬。
我走过去笑他:“刚换上的衣服,不到一会儿就乱了。”
佛心道:“和服就是这样的。”
我道:“尽找借口。照你那样的躺法,什么衣服都会被你穿乱。”
佛心道:“才不是呢。我这就去换西服给您看。”
佛心闲闲地看了我一眼,却并没有起身。实在是这几个月跟我天天混在一处,他对我的喜好心情已经相当了解了,知道我最喜欢他穿和服,并且不要短褂,也不要小家子气的格子花纹,最好是绘着花鸟山水风景纹样的,才够大气好看。
“好像还有一些冷呢。这样的天气,又难得这么清闲,不如吃顿火锅暖暖身子。”
我嘴上说了一句,便按铃叫下人去准备,顺便再烫些热酒来。
“庚先生。”佛心支起半个身子,向我提议,“既然您兴致这么好,我们就不要喝清酒了,来尝尝上次从南伊送来的白葡萄酒吧。”
“你也要喝酒?你能喝吗?”
“当然能。而且绝不会吐出来的,一定好好咽下去。”
我大为惊奇:“真的要喝?你能尝得出味道吗?”
“味道倒是不行。不过,可以尝得出情绪。”
“情绪?”
“是的。采摘原料的人、酿酒的人、贩卖搬运酒的人,他们若是包含着心意做出的这酒,我就可以知道他们的心情……”佛心说到一半,忽然认真地抬头看我,“如果,庚先生能先喝一口再递给我,那么您的情绪,我也可以尝出来。”
这话勾得我好奇心起来,马上就让人去安排煮锅、取白葡萄酒、斟酒。
在这样欧式的房间里吃火锅、喝西洋酒,说起来有点违和,但也意外地有趣,而且白葡萄酒味甜,和菜的咸味正好中和。
西洋酒远比清酒要烈得多,我灌了一大口下去,立刻就有一股清明之气从天灵盖直冲到脚底。
趁着酒兴,我把另一个玻璃杯端过来,对佛心道:“你不是也要喝吗?那过来吧。”
佛心果真听话地坐到了我的手边,却不接过酒杯,轻声提醒我:“庚先生,我不要这杯……”
“噢,你要喝我那杯是吧。”
不知怎的,一想到佛心要跟我共饮一杯酒,我心里就莫名有些介畏,没有立即把自己那杯拿给他,而是拿在手里等着它静一静,才递到佛心跟前。
我知道佛心握不住这么大的玻璃杯,便只让他双手托着底部,我则握着杯身一点点地给他喂进去。
他喝酒的样子,特别像一只小猫,双手紧紧地捧着对他来说显得过大的杯子,微微伸出舌头,一点一点地嘬进去。
忽然间,不知道是我喂得太多了还是怎样,佛心头猛然往后一倾,接着就用双手捂住嘴,低着头半天也不动了。
我吓了一大跳,连忙道:“怎么啦?呛住了吗?可是你不是应该没有气管的吗?”
佛心却像是怕弄脏我的衣袖,把我的手硬拂开,想往窗子那边挪过去,看样子是想吐到屋子外面。
然而人偶的劲儿小得可怜,说是拂开,但根本推不开我。
我看他这样子实在难受,也不管他挣扎不挣扎了,强行扳住他的下巴,把他的嘴撬开来,一边柔声安慰道:“不要紧,吐出来就好了,我用手巾接着呢。”
本来人偶没有消化器官,没有唾液和口水,就算酒进过他的嘴里,也不过像是洒在了水盆里又倒出来,也确实谈不上脏,只是佛心自己倔罢了。
僵持了半天,佛心才把大半的酒吐出来,但还是咽下去了少许。
佛心的脑袋还没有我手掌大,用手托着的时候,很明显地能感受到他皮肤的触感,冰凉光滑,再看他那颗脑袋在手心攒动,心里不由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虽然佛心的言语行为已经和真人无异,但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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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见过他的人,看到他的相貌和身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他等同于人,可是他又确确实实能像人一般说话,和人一般做事思考,简直让奇异与日常混合成了一种东西,令人一时深陷其中。
而这奇异的、美丽的非人之物,正被我完全地捏在手心里,朝着我的手心吐出一朵带着酒香的花。
感受到那柔软冰凉的舌尖在我的手心轻点,我微微失神了片刻。
“庚先生,您还是去洗个手吧。”
直到过了一会儿,佛心轻声叫我,我才回过神来。我一看,他已经把脸擦干净了,正用手巾按压着吸收衣服上的酒。
“哦……等会再去吧。你是怎么呛到的?你不是没有气管吗?”
佛心解释说:“我有类似于气管的机关,酒进到那里面了。”
我道:“怪我不好,给你喂得太急。其实让你尝一小口也就够了。”
“没有的事……”佛心用手巾挡着大半个脸,“是我心血来潮要喝的。”
我察觉出佛心坐得端端正正,说话之际眼神也闪躲个不停,我本来以为他还在介意刚才的事,但看了一会又觉得不像,这才反应过来他说过喝酒可以尝出人的情绪。
如果这样,岂不是刚才我盯着他吐酒那一刻的心思,都被他看穿了。
心里这样一疑,弄得我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由撇开眼问他:“对了……如果像刚才那样,把酒都吐出来了,你还能感知到人的情绪吗?”
“要是全吐出来了,就不能。不过……”佛心顿了一下,直溜溜地看着我道,“可刚才我还咽了些下去的,庚先生。”
这个“庚先生”似乎有些揶揄的味道,让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那你刚才感知到了什么?”
佛心勾起唇角:“庚先生真的要听吗?”
我见他那一股笑充满了促狭的意味,心道不好,却还是硬着头皮道:“什么真的假的,你看到了什么,就直接说出来吧。”
佛心却笑着摇了摇头:“不不不,我是骗您的,其实我什么都没感知到。”
他一会说有,一会说没有,弄得我啼笑皆非,知道自己是又被他给捉弄了,然而也不可能因为这件事就去责怪他,只好一笑了之。
19. 觉
19
佛心这会正忙着给炉子添炭,他淡然摆弄着火钳,火苗的影子在他的侧脸跳跃着,给他增添了一份神秘色彩。
我突然觉得,他说什么都没感知到,也许只是个幌子,他有这样神奇的能力,他能看到多少,别人又如何知道。
我走到他身边道:“握不住火钳,就不要自己费劲了。给我吧。”
“没关系。”佛心道,“庚先生今日就当自己是客,什么也不要做,由我来照顾您一回吧。”
“你照顾我?”
我怀疑的话音刚落,火钳就牢牢当当夹住了一块最小的木炭。
佛心得意地看我一眼,之后,他铆足了劲,吃力地把木炭送进了炉里。
这样活生生宛如人类一般的表情让我有些诧异,我一下想起了之前把他从建筑工们面前抱走的事,似乎就是在那件事之后,佛心变得活泼了一些,不再像刚迎进家里时那般冰冷和死气沉沉。
而如今随着跟我相处时间的增多,他也一日比一日更像一个真正的人了,无论是说话还是动作习惯,都似乎在朝着人类靠拢。
“庚先生在想什么呢?”佛心叫住出神的我,“怎么不继续喝酒了?”
“噢……我是在想,你说你可以感知人的情绪,那么除了喝酒吃饭以外,还有别的方法可以感知吗?”
佛心想了想说:“如果能长时间触摸那人的随身物品,也可以知道他的情绪。”
“长时间是多长呢?”
“带在身上,也得一天吧。”
“那又能感知到多长时间的情绪呢?”
“大约一盏茶左右吧。”
我笑道:“花这么长时间去摸别人的东西,不过窥得他一刻钟的心思,这个能力,可有点不大中用啊。”
佛心反驳道:“庚先生才不明白呢,这已经很不容易了,要知道人心是最难测的。况且,我也并不想做个探查人心的妖怪,这样的话,世界上恐怕再寻不到一个愿意跟我说话的了。”
我问:“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呢?”
“庚先生,您知道觉的故事吗?”佛心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一句。
“当然知道的,那是从前甲府和相州一带的传说吧。”
佛心提到的觉,是从甲府地界的富士山麓发源的妖怪传说,鸟山石燕所著的《百鬼夜行》里也画过。
这种妖怪的说法不一,一说是说它有实体,相貌类黑猩猩,在中国被叫做“玃”;一说是说它指代的不是一种妖怪,而是所有能读取人心的妖怪的集合体,山男、天狗、狸猫、黑和尚,都可以被叫做觉。
明治维新之后,破除迷信的活动在各地展开,有人就在报纸上发文称,过去大家所害怕的妖怪们,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还一个个举证,说这个是猿猴啼叫,那个是野猪刨出来的痕迹。
总之,不是风吹草动,就是有动物捣鬼,不值得害怕,也不值得尊崇。
这样的文章得到了一致好评,可依我之见,对于妖怪、传说这一类的事,只要长大后多通晓些道理,迷信自然可以破除,根本犯不着这样发文去批判。
人对自然、对世界的认知是逐步的,就算小时候把这些都当真,那也没什么问题,并不会影响孩童的成长,就是以先进闻名的西方,不也有在圣诞夜送礼物的老人的传说吗?
这种发现了一点点自以为科学的事,就立刻要煞有介事地拉扯起嗓子,喊着一大帮人来看的作风和文章,真是看一眼就让人觉得厌烦。
偏偏这样的人,在时代的洪流中,总是能得一时之利。
“庚先生。”佛心叫了我一声,“既然您知道,就听我给您讲个故事吧。不过,我这个故事,也许和您认知里的有所不同。”
佛心给我讲的,不是我从前耳熟能详的传说,而是一只觉的故事。
他说,这只觉因为有了自我意识,于是它就给自己起了个名字,离开了山野来到了人间,还变成人的样子。
觉拼命地想要融入人类的世界,因为它会读心,所以做什么都很得心应手,从表面上看,它确实模仿得越来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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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人了,也因此获得了人类的青睐。
直到后来它才知道,原来从来在它面前出现过的人,没有一个跟它讲过实话。
当知道它会读心之后,这些人就连内心都会粉饰起来。人类对他的情感只有一个,那就是恐惧。
它所感受到的,永远都只是虚情假意。
那些它曾经认为是好朋友的人类,突然在一夜之间都变了样。
觉知道后非常伤心,不由变得讨厌起人类了,但它更讨厌会读心的自己,在它的强烈意志下,这种读心的能力竟然被它自己封印起来了。
可是,这个世上容不下一只不会读心的觉。
人类在心中产生隐秘的想法,这些想法最终会变成一种灵魂的养分,觉就是以此赖以生存的。
所以如果失去了读心的能力,那这么一只觉也就失去了残留于世的意义,它变成了比幽灵还要更飘忽的、完全无意识的东西。
它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该去往哪里,不知自己从何而来。
而更可悲的是,即使它变成了这幅模样,那些讨厌它的人类,也还是会继续讨厌着它的。
听完这个带着淡淡哀伤的故事,我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佛心的语气却很平常,只轻声说了句“这就是我不想学会读心的原因”。
我完全理解他的想法。说来惭愧,身为没有圣人心境的普通人,如果被佛心单方面读心,也许我也会生出厌烦和害怕的心情吧,即使产生这种心情并不是我的本意。
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不会读心,人类就能完全接纳这些非人之物吗?
想到佛心之前那仿佛被人踢皮球一样在各个地方辗转的境况,我只有不断叹气。
也许佛心也是心如明镜一般,所以才瞒着我,不愿意说自己看到了什么。
而且,又只是佛心吗?处世于我不照样是一旺苦水,我没有办法忘记它的苦味,但也没有办法不喝它。
这栋我为佛心准备的别墅,不只是他的净土,而是我们两个人的。
20. 布丁骚动
20
自从察觉到佛心越发像人这事后,开饭时我都会让女仆去把佛心抱来,与他共同用饭。
一开始的时候,我是让他坐在旁边,我用筷子时不时喂他一些,后来等做好了他专用的碟子碗筷,他自己吃也方便起来,就把他的位置挪到了我的对面。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两人一起吃饭,便逐渐成了日常。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景,之前我只把佛心当成一个装饰般的存在,日常饮食起居也都是和他分开的,除非是看花赏月这样风雅的事,否则不会平白无故把他叫来。
而现在,我似乎渐渐地把佛心当成一个人——一个和我一起生活的人来看了。
这点下人们也有所觉察,某次我要的牡蛎汤没有做好,我亲自跑过去催要,刚走到厨房,就听到几个负责下厨的女佣们边干活边聊天:
“老爷和少爷,近来越来越像一家人了。”
“真的。”
“是用筷子喂着吃的吧?我看见了,真是亲密呢。”
“那是因为少爷还不会用筷子。不过以后少爷也一起上饭桌的话,每顿做什么可就更叫人发愁了。”
“你这么说,确实。要是老爷一个还好应付,少爷实在是太挑了,很多东西不能吃,份量也要适中。”
“直接去问他怎么样呢?”
“不行啊,小茉,你是来太短了不清楚这些。这位少爷是什么都不能问的,一来是他不知道,二来是他根本不操心,你就是去问了,他也会说‘怎么这样的小事,也要我拿主意吗’,还不如去问问老爷每餐想吃什么,捎带着给少爷做点就好了。”
“这样吗……可是上次,咱们这里来了进了新鲜的牛肉,去问他我看他就很高兴啊。还说,要是家里没人会做,就去莱福街请一位法厨过来做牛排。”
“诀窍就是,让他觉得操劳的话不要讲,但要是有什么好玩的、有趣的事,倒是可以报告给他听。他会高兴……”
我正听得津津有味,里面的人却一扭头看到了我,几个人大吃一惊,没一会儿一个最年长的便走出来赶我,嘴里喊着“男人不要进后厨”,就这样把我送走了。
对于她们所说的话,我也多少有所体会。
佛心虽然是人偶,吃东西却比身虚体弱的深闺小姐还要挑,完完全全继承了他那精致的脾气。
他有很多不吃的东西,但是提前不会说,要等东西呈上饭桌了,他才表示讨厌,往往害得人要重做或者另外准备。而喜欢的东西吃起来,他又会一直吃,还会训斥下人“为什么不多做一点”。
这个时候,女仆们就会为难地向我表示:“少爷的嘴实在是太小了,吃起东西来,就像是小鸟啄食一样,倘若真按照他说的份量去做,必然要因为吃不完而浪费。”
除此之外,佛心对摆盘和食材的搭配要求也很高,经常嫌弃下人们笨手笨脚,说这里的碟子颜色搭配不对,那一个又怎么可以山菜配海带呢。
不过,佛心挑剔是挑剔,审美也是没话说,他监督做出来的东西,餐餐都是让我觉得能供膳的水平,我简直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讲究呢。
其实佛心也不是一味挑剔,比如说在我很饿、女仆们慌慌张张地做点东西给我垫肚子的时候,他便不会挑剔,只紧着要我吃完。
佛心夸人的本事也很高明,倘若做了他喜欢的东西,那他真的是有一万种办法叫你心花怒放。
也因为这个,饭桌逐渐成了他的一言堂,那些女仆早就不关心我爱吃什么了,只想方设法地讨他的欢心。
这样的佛心,就算偶尔有点耍性子的地方,却根本叫人讨厌不起来,反而会不由自主地偏宠疼爱他,轻轻松松地就获得人缘,真叫人没法子。
说起佛心开始吃饭这事,当中还有一件趣事,我也一并在这里记录下来好了。
前些日子,由于和英国续了第二次盟约,国内又一次掀起了英伦热,贵妇人之间,好吃一种用鸡蛋、砂糖、奶油做成的叫“布丁”的英国甜点,争相把它捧上茶桌。
因为这东西实在是太甜,吃起来又软软的,我很不爱吃,那阵子总有人来公司送我这种东西,大多我都分发给了下属,只留下一部分拿回家叫冰镇起来,打算哪天喝苦茶的时候配着吃。
某天我突然想起来这布丁,心道再不吃或许就要放坏了,便叫一个女仆泡了茶给我端来。
女仆过了一会儿便端来一个盘子,我看着那盘子吃了一惊:“怎么只剩下这么一点?我记得拿回来的没有这么少。”
女仆低头一看,也“哎呀”叫起来:“我刚才切了好大一块儿,怎么都没了?”
我和女仆面面相觑,细问之下,才知道她在把布丁切好后,曾被人叫出去一次,当时她顺手放在灶台上了,再回去就是一路端着送来,没有再遇到什么人。
我问她:“你被叫走了大概多久呢?”
女仆道:“统共不过两三分钟,而且当时我看厨房里没有别人。莫不是被耗子啃了?”
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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耗子哪有这般胃口,两三分钟,一大半都没了,那得是一窝耗子都出动才行。你先下去吧,此事不要声张,待我自行查探一番。”
女仆答应着去了。我万万没想到家里竟出了偷吃这档子事,一时间也上了心。
我想我平时对这些下人也不差,常常赏赐她们一些吃食点心,再不济,她们直接来问我讨要都行,何至于去偷呢?且这小偷还能在几分钟内来去无踪,未免也太神了。
我在书房里踱步半天,也想不到究竟谁可疑,但考虑到这人这么喜欢这甜点,难保不会再来偷,便暗暗地想出了个法子。
端来的布丁我一口都没有吃,我再次把女仆唤来,跟她说了我的计划,叫她把这盘布丁再端回厨房。
女仆顺着我的意思走出了书房,端着盘子,一路走,一路道:“早知道老爷不爱吃甜的,就不拿这东西去讨一身气了。”
她就这样高声说着,把盘子又拿回了厨房,之后便离开了。
而这个时候,我已经偷偷地从后面跟了上去。正巧厨房后面的夹弄里后窗外面,有一处里面看不见外面、外面却瞧得见里面的地方,我就立在那儿,看那小偷还敢不敢再来偷吃。
看了许久,不见有人来偷。我想这样试下去,万一那小偷不来了,岂不是白浪费时间?正要离开,忽然听到一声门响,一下子精神警觉起来,凑近了观察里面。
可奇怪的是,虽然听到门响,却看不到有任何人进来,纵使我伸长了脖子也看不到,我正在纳闷,却见一只粉白的小手,突然伸到盘子那里。
见此情景,我先是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这偷吃的是谁,便忍不住笑了。
只见佛心右手抓着盘子,左手拿着一把精致的小银勺,摆开来了架势,望着布丁的眼睛都是放光的。
他一小块一小块地挖着布丁吃,吃一口之后往往还要品味一下,中途又四处看看有没有人来,待确定不会有人发现,又放心地吃了下去。
吃完之后,他似乎还有些怀念这个味道似的,悠哉悠哉地坐下来,用舌尖轻轻舔着勺子,之后才把勺子收进袖子里,跳下来贴近了灶台走。
这一下我又看不见他了,方知道了他是用这种方式掩人耳目。难怪那女仆说她看不见人呢。
眼看着他就快要走出厨房,我赶紧绕了个弯儿,走去厨房正门,一把把门掀开。
佛心就在我面前不过三四米的地方站着,看到我猛地冲进来,吓得脊背都僵直了,期期艾艾地叫了一声“庚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