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君在上》 第1章 和离 宏宇二十一年的冬天注定分外难熬。 这一年秋天,大乾与南下入侵的匈奴打了场硬仗。本该势均力敌的战斗,却因统帅镇国公季衍小将军的失误,三万大军被困燕子山,最终全军覆没。 历经两个月漫长的和谈,大乾朝同意称臣纳贡,被匈奴羞辱践踏了所有尊严,出使队伍终于带着将士们的遗骸归来。 上京城内家家缟素,哭声震天。 白花一路撒至洪武大街,这些曾经气派显赫的贵族们此刻亦是哀声一片。 镇国公府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死寂。 宽敞的正厅内跪满了人,明黄圣旨供奉于主桌前,宣旨大太监冷漠地注视着场内每一张惊惧交加的面容。 他略略偏头,斜睨着主桌下首的老妪:“老夫人,请吧?杂家还得回禀陛下呢!” 随行的禁卫军看他眼色,抓向了跪在人群中的一名女子。她身旁跪着的小丫头立刻尖叫起来:“不要!不要带走三婶!不要!” 母亲连忙捂住女儿小嘴,怯怯地望了一眼主桌,见婆母一动不动,只能垂下眼,抱紧女儿默默流泪。 “吵吵什么?你们谁都逃不掉!陛下有令,镇国公季衍贪功冒进,罔顾大军性命,致使我军伤亡惨重,犯下弥天大罪,着革去爵位抄家流放。镇国公府上不论男女老少,一律流放岭南!” “先从镇国公夫人陆氏婉君开始!” 被女孩哭闹的声音吵得心烦,大太监掐着奸细的嗓子,怒斥道。他一甩拂尘,禁卫军们又行动了起来。 女子脊背挺得笔直,丝毫不为所动。 “慢着。” 主位上年过五旬的老妇慢慢起身,她眼睛不好,见着风便会流泪。敞开的院门吹来了北地呼啸的寒风,夹杂着都城哀恸的哭葬声。 她眯了眯眼,不受控制地落下泪来:“王公公,你不必与老婆子我拿腔拿调。我家老头子还在的时候,你不过是头都不敢抬的一条狗罢了。三郎既已战死沙场,是非对错自有定论。雷霆雨露,俱是天恩。陛下圣心已定,我等唯有叩谢隆恩。” “镇国公府上七十二口尽皆在此,绝无抵抗。” 无视对方陡然涨紫的脸庞,老妇一拐重重敲在地上,声色俱厉: “冤有头债有主。陆氏与三郎成婚多年无嗣,有碍我镇国公一脉香火,老婆子以七出之罪将她赶出季家。她早已不是我季家儿媳妇,更不是什么镇国公夫人!你不能带走她。” “郁老夫人,你这是要抗旨不遵吗?我看你是仗着陛下特赐见旨不拜的恩典,在这胡搅蛮缠罢了!”王公公怒极。 “不敢。”郁老夫人淡淡回答,目视远方。 一道身影手捧明黄圣旨,急匆匆穿过角门,生怕再晚一些便有不测,刚进院便大喊着:“手下留人!手下留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新来传旨的太监跑到香案前,抖开墨迹未干的圣旨,宣道: “朕与陆太傅多年师生,自陆太傅去后常感愧对恩师。宏宇十六年,朕赐太傅之女陆氏婉君,与镇国公世子季衍成婚。 然陆氏婉君多年无嗣,老夫人状告于朕,朕不欲有违天和,且陆婉君曾为老镇国公守孝三年恪尽孝道,故特赐二人和离,即刻携嫁妆发还母家。镇国公府上无论大小事务,一应不得清算陆氏。钦此。” “臣女陆婉君,叩谢圣恩。” 人群中的陆婉君膝行至香案前,面对着圣旨,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咚咚咚。 岭南山高路远,又有瘴气毒物,这一家老小如何受得了啊? 面容朝下,陆婉君看不清曾经温厚敦良的婆母面庞,热泪涌入眼眶打转。她强忍着不欲流泪,却在抬头刹那,触及到对方警告的视线时,落下泪来。 郁老夫人始终冷漠地注视着她的儿媳。 陆婉君深吸一口气,抽出巾帕拭泪,开口的语气多了几分决然:“婆、老夫人,山高路远,到底婆媳一场,万望珍重。” 说罢,陆婉君紧握圣旨,起身大踏步朝镇国公府外走去。路过幼小的侄女时,后者瞪着圆圆的眼睛,泪眼婆娑:“三、三婶?” 似是预感到不对,她小心地抓住了陆婉君月白色的衣角。 陆婉君身形一顿,难言的苦涩弥漫唇舌,她咬了咬牙,狠心抽回裙摆,在侄女呆愣的泪眼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镇国公府。 “三婶——” 稚嫩的童音淹没在风雪中。 府外,一顶小轿已然备好, 陪嫁丫鬟芸儿背着包袱原地踱步,满脸焦急。目光瞧见陆婉君微微苍白的脸,芸儿急冲冲上前握住她手腕,“夫、小姐!” 离了镇国公府,小姐便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公侯夫人。 刚学会了改口,芸儿听到院内兵荒马乱的抄家声,瓷器、家什、珠帘齐齐落地,似是阎王催命的信号。 她骇得脸色发白,不敢多留,连声道:“小姐、小姐!我们,我们去哪?回、回府吗?” 话一出口,她只剩苦笑。 陆婉君是陆太傅的长女,陆夫人病故后,陆太傅续弦,小陆夫人又生了一男一女。陆太傅还在时,她和小陆夫人的关系便不算亲近,父亲病故,成亲后除了回门,她不曾再踏入陆府一步。 今日镇国公府被抄家流放,陆婉君能逃出生天,必然得与镇国公府划清关系。没有夫家撑腰,又是这样的前尘往事,再回到那个尴尬的家中,岂不是得寄人篱下,日日看人脸色? 六神无主间,芸儿听到陆婉君开口:“去衡之客栈。” “是!” 衡之客栈是都城生意最好的几家客栈之一,老板娘经营得有声有色,其人长袖善舞,和各方达官显贵打得火热,消息极为灵通。 陆婉君在客栈包了两间屋子,不过须臾,老板娘便言笑晏晏地亲自来寻她。 上京乃是国都,扔一块石头都能砸出一溜不大不小的官,天子脚下无奇不有,老板娘早已见惯了王公贵族的兴衰更替。但曾经的镇国公夫人竟能躲过镇国公府抄家的风波,拿到了御赐的和离书,这可是大乾朝女子想都不敢想的事。 更不要提那是陆婉君,当今圣上最古板顽固的师傅,陆太傅的女儿。 陆婉君五岁开蒙,六岁能默《女则》《女诫》,自小便被戏称“小班昭”,十四岁便才惊上京贵女圈,更是大公主的伴读。她生得秀丽端庄,性情温婉,待人接物落落大方,生来就是当高门主母的命。 当年,老镇国公夫人为给镇国公世子求娶这位姑娘,还颇费了一番功夫,才赢过了其他一众虎视眈眈的老夫人们。 不过,只怕老镇国公夫人也没想到,这竟会妨碍到她抱孙子。 除去为老镇国公守孝三年,陆婉君的肚子一点消息都没有。 五年过去,镇国公世子成了镇国公,从未听过他有风流传言,不纳妾不乱搞一心洁身自好。正妻五年未有所出,换一般的侯爵,只怕两年就要逼着通房丫头、姨娘入府了! 或许,陆婉君曾因为生不出孩子在婆家饱受排挤,然而祸福相依,谁又能一想到今日的“无子”,反倒成全大公主求皇帝放陆婉君一码呢? 思绪回转间,老板娘入座。她亲自为陆婉君泡好热茶,掩唇笑道:“客人,我是该称呼一声陆小姐,还是该继续叫你国公夫人呢?” 陆婉君捧着茶盏,撇去浮沫浅饮一口,“季家无情无义,我已不是季家妇。” “好吧,那陆小姐今日贵步临贱地,可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当。”陆婉君一抬眼,身后的丫鬟芸儿立即取出一锭白银,“云老板,我知你姐妹众多,感情甚笃。不知能否请诸位姊妹分享分享,她们在各家的所见所闻?” 竟然是来买消息的? 云老板稍显惊诧,她早已习惯了这种请求,很快压下嘴角:“找我云听听买消息可不便宜。小姐准备好报酬了吗?” 陆婉君不说话,芸儿捧出一个小匣子,打开一看,竟是一对小女孩儿家尺寸的玉镯。甫一见到此物,云老板便勃然大怒,“你、你怎么敢!?菲儿在你手上!?” “云老板。” 眼前女子依然端庄饮茶,姿态优雅大方,“云菲无碍。只是一想到她母亲表面养着她的小姐妹,实则是为了将这些姑娘卖给王公贵族赚个好价钱,她便无颜面对她们。” 不等云老板开口,陆婉君继续道:“两年前她离家出走险些饿死,我无意中救了她,将她托付给他人抚养,那对夫妇心善,云菲如今有了新的人生。还请你分清轻重。” 云老板眼珠转了几转,似不甘似无奈,她收下了那对玉镯,声音更添几分冷意:“云听听不做赔本生意,你对菲儿有恩我铭感五内。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三月前,三、镇国公战死沙场的消息传来,朝廷里曾有人提议过要调查,但不了了之。我想知道,如今那些信息在谁手里?” “喔?季家无情,但季三郎有情啊?”能在上京混出名头,谁不是人精,云老板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此事的确有点风声,不过,只不在明面上进行罢了。” “是谁在暗地里跟进此事?”陆婉君追问。 “一个你不会想见到的人。”云老板伸手蘸取茶水,自桌面上写下两字,陆婉君脸色微变。小小从气势上胜了一局,云老板咯咯笑着,告辞离去。 茶水逐渐干涸,未消散的湿痕为陆婉君指明了前路——“贤王”。 …… “小姐。”芸儿收好茶具,跪坐在沉思的陆婉君身边,“真去见贤王吗?您也知道,三爷生前多讨厌那位,这、这,这叫个什么事呀!” 季衍在家中行三,陆婉君平日喜欢唤他三郎,季衍又是个没架子的,只叫仆人喊他三爷。 本朝国姓李,当今圣上膝下九子三女,贤王排行老三,单名一个炘字。陆婉君少时是大公主的伴读,在皇宫里时常能见到这位少年封王的贤王。 贤王出身高,乃是四妃之首的德妃独子,性格随了母亲,温柔和顺爱好文墨,骑术武功亦出神入化,更是在一众兄弟中一呼百应。 陆婉君未成婚前能和他说得上话,常有书信往来,对他印象不错。成婚后为了避嫌,二人便断了来往。 因为丈夫季衍对贤王相当厌恶。 陆婉君追问过几次,季衍总是顾左右而言他,真逼急了他就和陆婉君闹脾气,还得花好大心思哄他。一来二去,陆婉君嫌这功夫太累人,索性就不问了。 如今季衍身死,她却得去烧这个陈年冷灶,对方还愿意搭理她么? 掌心摩挲着圆润的玉扳指,陆婉君心中又是一痛。离开得急,一切从简,这是她唯一带出来的亡夫信物。 自三月前三郎不幸身亡的噩耗传来,镇国公府的坏事便一件接一件。 先是副将汇报季衍贪功冒进罔顾大军性命,后有朝堂内弹劾镇国公季衍藐视礼法蔑视文官。光是飘出来的只言片语,便足够骇得镇国公府上下六神无主。 季衍的两个同胞哥哥早已战死,一家三兄弟拼了命地征战,最终只得到了一纸无情问罪的圣旨。 季衍尸骨无存,甚至不能归乡安葬。 眼眶一酸,陆婉君沉默半晌,吩咐道: “拿纸笔来。” 感谢阅读!每天18:00左右更新!不加班的话更六休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和离 第2章 地牢 “阿婉,你今天来兵部接我好不好?” 晨间,季衍叼着个桃子,半蹲着梳妆镜边撒娇道。 对镜梳妆的陆婉君一愣,抬手摸了摸他脑袋,轻轻把人赶到一边:“胡闹。那又不是女人能去的地方。” “早去早回,昨儿我和阿娘提了,晚上咱们去回味楼尝尝新菜。” 她顺便从季衍挡住的屉子里拿出了玉簪,半道便被季衍截胡。季衍掌心宽大又常年习武,十个陆婉君都比不过他。 小小的簪子被他捏在手中把玩,季衍三下五除二吃了桃,傻兮兮冲她笑。 陆婉君满心好笑,故作生气地瞪他:“你再不去,等会点卯又迟了。” “我不想去。”净了手,季衍轻抚她鬓角,对着镜子挑了个角度,小心给她别上簪子:“老五那个跟屁虫,天天吹他三哥三哥的,讨厌死了!” “嘘。” 陆婉君回头,食指轻点他唇,顺势拥住闹脾气的丈夫,语气愈发轻柔地哄他:“小点声,叫人听见了,还以为你对那位有什么意见呢。” 她指了指天,季衍这才老实下来。 他亲了亲陆婉君耳廓,越发委屈地抱怨:“那你来接我嘛,老五还没娶妻,他那么喜欢秀他三哥,我就秀你。” “阿婉,好阿婉,亲亲阿婉,你就来接我嘛。” “三郎、别,哎呀。”陆婉君被他缠得没办法,妥协了:“好、好,我去接你,我去接你!” 一阵闹腾让陆婉君主动到他怀里,嗅着妻子清甜发香,得寸进尺的季衍心尖痒痒,索性长臂一伸堵住了陆婉君退路,抱起她往里间走。 “哎!” 视野腾高,陆婉君惊呼,下意识抱紧丈夫。更合了季衍心意,他干脆贴着妻子脸庞轻吻,声色暧昧:“算了,我今儿害了相思病,身体不适,可不能去兵部了。” 这臭不要脸的! 陆婉君瞪着一双秋水剪眸推他,好容易落回榻上,赶紧整理衣冠。不想季衍说到做到,她这边刚理好,一抬头,季衍脱了朝服,露了一身腱子肉,手指正摸着裤腰,要脱不脱的。 不要脸的二流子!又、又白、白日……! 臊得赤急白脸,一向好脾气的陆婉君也急了:“你、你再脱试试,我去跟阿娘告状了!” 脱了陆婉君的绣鞋扔到一边,季衍大大方方受了她踢过来的一脚,微热掌心贴着她脚心,激起一阵战栗,恶劣地眨眼:“那也得等你午后见到阿娘再说。” 陆婉君:“……” 陆婉君眯了眯眼睛,主动张开双臂拥住季衍送吻。突如其来遭遇惊喜,心花怒放的季衍得意极了,还没等他黏住人一阵耳鬓厮磨,陆婉君两拳捣他腰窝上,痛得季衍嗷叫出声,倒回床塌颠倒了位置。 揉着腰窝,望着骑到自己身上的妻子,季衍咽了咽唾沫,“阿婉,你、你要干嘛?” 声音有点抖。 陆婉君活动活动手指,笑不露齿:“好夫君,听说你害了病不想上朝?娘子我有一套祖传秘方,保证用完后你神清气爽,百病全消。” “不、不用了,我,我又好了!嗷、嗷!哎哟!” “季三郎,看你还敢不敢耍流氓!” …… “小姐!小姐!” 芸儿摇醒了陆婉君,她微微睁眼,虚弱地开口:“怎么了?” 喉咙处火烧火燎,意识渐渐回笼,陆婉君意识到自己烧得厉害,她勉力在芸儿支撑下坐起,饮下茶水,“……什么时辰了?” “小姐,马上子时了,您该去刑部了。”芸儿心疼地替她擦汗,一双眼哭得通红:“小姐,今儿就不去了好不好?您都熬了几个大夜了,就是铁打的身子骨也扛不住啊。三爷要知道您为了他做这些,不知道得有多伤心啊!” 梦里季衍的音容笑貌一闪而过,陆婉君有一瞬间恍惚,心头涩得厉害。她重重喘了几口气,下了床:“替我更衣,那王大马上要招了。” 芸儿拗不过她,为她换好了刑部官员的服饰,陆婉君拢好长发,喝了药酒,再次化身为瘦弱的刑房书吏。 迎着浓厚的夜,她坐上了前往刑部大牢的马车。 到了大牢,贤王安排的人放行,陆婉君顺风顺水地进入了满是血腥味的牢房。到了子夜,关于王大的审讯才正式开始。 只要攻破了王大,季衍为何身死的真相便会公之于众。 一月前,她写信向昔日旧友贤王求助。陆婉君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但当夜,有人请她前往衡之客栈的食客包厢一聚。 陆婉君谨慎地赴会,屏风之后,款款走出了贤王李炘。李炘上下打量她,眼神似有惋惜,“小班昭,你竟成了这样。季三郎这个家伙把你困在后院里,真是害了你一辈子。” “见过贤王殿下。”李炘是王爷,言语间没有规矩,陆婉君却不敢忘了礼数,规规矩矩行礼问安。 那道从她进门起,便一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顿时变得幽深起来。 一别多年,陆婉君不愿和他谈起私事,她软了语气,“三公子,一夜夫妻百日恩,三郎虽身死,毕竟曾与我多年夫妻。若陆婉君连为他寻一个公道都做不到,岂不是枉为人也?” “你还是这样,不撞南墙不回头。”李炘叹息,并不意外她的回答,“我若不成全你,只怕你下半生都要困在季三郎这个人身上了。” “罢了,你我多年交情,不必说这些。” 李炘抬手,一旁的侍卫捧上来一套服饰和一套卷宗,趁着陆婉君翻越卷宗之际,他细细打量着嫁为人妇的她。 娶妻娶贤,娶妾娶色。 陆婉君样样出挑,同他一块长大,交情非同一般。这姑娘端庄得就像画里摘出来的菩萨,换好吉服后更添华贵大方,二八年华便可堪一句宝相庄严。 说句僭越的,颇有未来国母的气度。 母妃满意,他也很满意。 偏偏杀出来个程咬金,也不知道郁老夫人和皇帝说了些什么,竟生生夺走了母妃为他挑好的妻子。 想起季衍那冤家总算死了、镇国公府被抄家流放,还未波及他心爱的陆婉君,李炘不可闻地勾了勾嘴角。 死了好,陆婉君虽是二嫁,以她的性子,定也会好好服侍他。 这么想着,李炘心情好了不少。指节轻敲手背,见陆婉君合上卷宗,他缓缓开口:“婉君,看出了些什么吗?” 这突然的唤名令陆婉君略感不舒服,嫁作人妇后,旁人称呼她,不是季陆氏便是镇国公夫人,亲近之人喊她也是“阿婉阿婉”地喊着。 好似她成了那些代称的唯一载体。 这一声忽然将她带回了少女时代,那时她还能腼腆地跟在大公主身后。 五年,二十有一,嫁作人妇已是五年了。 陆婉君只是心中沉思,嘴中有条不紊:“从卷宗来看,燕子山决战前,大军出现粮草告急的信号。可那时洛阳匪祸不断,督粮不利实属正常。三郎他估算了战局形势,认为时机已至,故而发起决战。他是统帅,行军打仗的事,我认为应该相信他。” 她说得诚恳,眼神不疑有他。 李炘与她看法一致,微微点头,人死账消,他难得赞同了季衍的判断:“术业有专攻,季三郎的确不是那种人,这可是三万家庭的顶梁柱,是三万百姓的父亲兄弟,他还不至于为了点军功贪功冒进。” 摩挲着象征皇族的玉佩,李炘续道:“我顺着督粮一事去查,倒是发现了点有意思的东西。” “燕子山决战前,朝廷三次运粮过洛阳道送往前线。前两次都被流匪抢走,第三次是季衍派人分兵回来护送,方才安然无恙地抵达。” “可是,那两批丢失的粮草到底去哪了?洛阳的土匪真为了抢粮,一批怕是足够,连抢三批,不要命了吗?”陆婉君直指关键。 “呵呵。” 李炘眼底闪过一抹冷冽寒光,在陆婉君注意到前便掩盖下去,他耸了耸肩,轻声道:“父皇对那土匪恨之入骨,第三次的时候,特意派了五弟去督粮,岂料没有抓到,只掌握了行踪。我就留了个心眼,交代他用诱兵之计抓了活口。” “五弟倒也机警,一抓便抓出了一溜。如今都被关在刑部大牢,秘密审问。各个铮铮铁骨,宁死不开口。” “婉君,你我相识一场,此事虽有风险,但我有办法让你混入其中。可事成之后,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好。” 陆婉君答应得没有任何迟疑,噎住了李炘的下半句话。他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其中情绪复杂得难以形容。 陆婉君,这是在报恩,还是真愿意为了季衍赴汤蹈火? 他已经死了! 他不能再困住你了! 心口郁结着无法散去的火气,李炘的话在嘴边转了又转,说出了他的条件。 陆婉君微微瞪圆了眼睛,片刻后,她轻轻点了点头。 …… 烛火一阵恍惚,将陆婉君的意识唤回了现在。大牢阴湿,她又甚少熬夜,几日休息不足便得了病。她拍了拍脸,许是因为发烧,她今晚实在难以集中精神。 好在那王大也不是什么寻常人,进入子夜后,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 来刑部一个月,陆婉君见识到了何为血腥。鞭打拷问,招招见血。原本铁骨铮铮的土匪,只剩眼前这个王大,亦只有王大因说了姓名而活了下来。 她摸了摸鼻子,捧起桌边的茶盏饮用。近半月来,刑部的人意识到严刑无效,换上了别的手段。 王大的药物、饮水、食物无一不被掺杂了致幻秘药,为的就是诱他精神松懈说真话。王大显然意识到了这点,拼命抵抗。但他虚弱的身体撑不了多久,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到了子夜情况更甚,经常陷入幻觉胡乱梦呓。 陆婉君身份尴尬,又与季衍有关,怕引起皇帝注意,她只能冒充不起眼的刑房书吏,主要负责记录对方的证词。 王大的梦呓杂乱无章,迄今为止,陆婉君仍未发现其中有任何不对的地方。她只知道,王大有个相好叫燕燕,他念叨着给她赎身买宅子,疼得死去活来时总喊她。 刑部见惯了人的狼狈,对此无动于衷。 今夜看起来也毫无所获。 陆婉君打了个盹又醒来,此时正是寅时,打更人敲锣的声音隐隐飘进大牢。窗外蒙蒙亮,一缕缕的细弱阳光撒入屋内,驱散大牢里的阴气,照亮了王大血迹脏污的脸。 陆婉君看着他,起身离开,片刻后带着装满的茶盏归来。贤王交代过关照她,加之陆婉君并不惹事,刑部官员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将茶盏送到了王大唇边,吊着的王大已然进气多出气少,裸露的伤口上飞过几只蝇虫。 水的冰凉立刻唤醒了王大,他闻出了水的正常,急切地想要喝水,陆婉君便抬高手让他喝得方便些。 王大咕噜咕噜灌了一盏茶,眼前悬着一双雪白的手,细皮嫩肉一看就不是男人。他睁了睁眼,又摇摇头,喃喃道:“燕、燕燕?” 燕燕怎么会来这里? 他已时日无多,燕燕怎么还没走?这上京是什么腌臜地,她还不知道吗!? “燕燕”温声开口:“王大,是我。我们回家去吧。” “回家?回家?”王大眼神动摇,须臾后发疯似的大笑起来:“李大,李大,你是个什么玩意儿,你当我不知道吗!?” 他凶狠地瞪着一步开外的陆婉君,分不清那是燕燕还是别人,但他哈哈大笑着,愤恨骂道:“你们这帮人,心肠都肮脏地很!什么神佛鬼怪,我看你们才是妖魔!” “燕燕,我先走一步!” “不要!” 说罢,他在陆婉君的惊呼声中,发力拽断绳索,触柱而亡! 鲜血滚滚,沿着大牢外阳光指引的路线,缓缓地流进地沟。 王大死了,线索断了。 感谢阅读!每晚18:00左右更新,不加班就更六休一,请支持我们季小狗x婉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地牢 第3章 怨灵 陆婉君失魂落魄地回到衡之客栈。 一个月的功夫白费,唯一的线索身死,此刻的她不仅方向全无,甚至连镇国公府上下是否平安都不知道。 巨大的无力感包围了陆婉君,她头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弱小。芸儿闻声而来,不住地劝慰她。 陆婉君呆呆坐在榻前,一滴泪滑落,她下意识地伸手拭泪。眼泪本该是冰凉的,落到掌心时被滚烫的体温淹没,陆婉君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终于哭了。 当初季衍身死的消息传到京城,镇国公府哭声震天,向来刚强的婆母昏厥,曾经历过的事再次重演,两位嫂嫂更是哭成一团。 镇国公府唯一的顶梁柱也没了。 唯有陆婉君,木木地坐在席间,搂着幼小的侄女。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后知后觉,喘不上气的陆婉君拼命想要憋住泪水,她喘着气,毫无形象地撕扯着衣袖,分不清想要散去什么。 少顷,她崩溃地捂紧嘴,泪流满面,无声地为她心爱的亡夫哭泣。 “小姐!小姐!”芸儿痛心地抱紧她,她和陆婉君从小一起长大,见陆婉君受苦,真是比她受苦还难过。 陆婉君最后哭晕了过去,请来的医生替她看病,交代不可再受凉,再有高烧,只怕人都要出问题。芸儿连连点头,忙前忙后照顾了陆婉君半宿。 天将将亮,陆婉君烧得越发厉害,整个人烫成火炭。束手无策的芸儿吓得花容失色,跪在佛像前哀哀哭求。 “佛祖在上!佛祖在上!求求您救救我们小姐,求求您救救她吧!” 芸儿苦苦哀求,灯火忽明忽灭,一阵风吹过,骨碌碌地一物落地,发出脆响。 那是季衍的玉扳指。 陆婉君不敢给他立牌位,只能供奉这最后的遗物聊做慰籍,早中晚上香烧纸,生怕她的三郎无处入葬,又无人祭拜,成了孤魂野鬼后受鬼欺凌。 芸儿拿起玉扳指,忍不住哭得更厉害了:“三爷啊,三爷啊!他们都欺负小姐啊!你救救她吧!你救救她吧!” 那枚玉扳指微微发光,似是谁在回应芸儿的祈求。她愣了愣,福至心灵,连忙将玉扳指塞到陆婉君手中,帮她戴好。 这是季衍的玉扳指,陆婉君根本套不住,此时又在病中,只能虚虚握在掌心里。说来也怪,芸儿才替她套好扳指后,陆婉君便奇迹般地开始退烧,呼吸亦渐归平静。 次日,女医来为陆婉君诊断,惊诧地问她:“小姐可是又找了别人,吃了什么猛药?怎么一夜之间就……” 披着薄衫,陆婉君神色温柔地抚摸着玉扳指,轻声回答:“没有。只是有人保佑我。” 女医莫名其妙,再三确认陆婉君没事后,开了些温补的药,这才离开。 芸儿看着她喝了药,想找些东西给她打发时间,收拾东西的时候,几张小纸片掉了出来。 虽然陆婉君有充足的时间记录王大的证词,但这毕竟是犯杀头的事,刑部不允许她带走相关记录。好在王大的证词重复率很高,陆婉君撕了纸夹在其中,悄悄地夹带了一份筛选过的出来。 芸儿不敢乱动,将纸片交给陆婉君。陆婉君看了半天,喃喃道:“这么大的上京城,我去哪里找燕燕?” 她回忆着王大的反应,总觉得对方必然恨极了那位“李大”。可那位李大明显能量极大,王大根本不敢开口,最终只能一死了之。 可李大是谁? 朝中那么多位姓李的大臣,往上攀扯,谁想从这件事中获利? 毕竟那名单可太多了。 早在季衍出事的第二日,郁老夫人就给了她一份名单,是老镇国公的敌人,也是季衍出事后的获益者。 那些人非富即贵,其中权势盘根错节,势单力孤的陆婉君此刻即便知道凶手,亦无法复仇。 思前想后,陆婉君想找那位燕燕姑娘碰碰运气。说不准,王大因为惧怕李大,曾经留下什么东西给这位燕燕姑娘。 陆婉君提笔写信,又求了一次贤王李炘。李炘很好说话,当晚就派人来见她。看她病得起不来身,两位女侍卫回去一位,不过须臾,名贵药材便送到了陆婉君桌上。 陆婉君总觉得这样不妥,只是往日里德妃和李炘一贯这样照顾诸位皇子皇女,连他们这些伴读都有份。 即便不再来往,逢年过节进宫拜见,德妃也会给她准备一份礼物。 她想了想,现在没资格挑剔,更何况已经答应了为李炘当幕僚,士为知己者死,从主公那拿点东西算什么! 那日李炘说要聘她当幕僚的时候,陆婉君其实心中狠狠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反应过来,答应了他。 他出钱,她出才,公平交易。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不就是这么个理吗? 有了李炘的药,陆婉君好吃好喝地养着,两日过去,身体便恢复了。 午后,女侍卫告诉她,有燕燕的下落了。陆婉君便请她们陪伴自己,前去一探究竟。 怕惹人注意,她请其中一位藏起来,另一位扮做她的侍女,假装迷路的富家小姐问路。 门敲了三遍,毫无声息。女侍卫翻进去为她从里面打开门栓,两人进屋。 屋内物件东倒西歪,显然被什么人光顾过。隐藏在暗中的女侍卫亦出现,两人抽出软剑,一左一右护住陆婉君。 小院不大,拢共两间屋,一间厨房,一间睡房。睡房内的梨木衣柜里放着女人衣物,还有几件男人的衣服。 女侍卫翻了翻,没找到什么东西。另一位搜厨房的女侍卫同样一无所获。 陆婉君环顾满屋狼藉,“你们觉得,这像不像有人已经翻找过了?” 两人点头。 陆婉君心头疑云更甚,她左右看着,绕着屋内走了一圈,直到走到了门口才反应过来:“屋内没有梳妆镜。” 女侍卫问:“许是她没钱买呢?” 穷人家的女儿有时会用水做镜子,这不是什么稀罕事。 “不。”陆婉君笃定道,“这种老木大家具一打就是一套,木床、衣柜、梳妆台,缺一不可。这家具造价不菲,桌板平滑可动,可背面有两块榫卯凹槽,说明是用来嵌上方镜子的。再找找,或许梳妆台里有什么秘密!” 三人翻找起来,一位女侍卫力气大,她正想挪开衣柜一探究竟,忽然间有什么物体从柜顶掉了下来,正是被卸掉的梳妆台铜镜。 铜镜摔了个粉碎,吓了三人一跳。镜片碎片里,藏着一把钥匙。 三人精神一振,翻箱倒柜,搬开床后,终于找到了地道入口。 开锁,两位侍卫照旧一前一后,护着陆婉君向下而去。 地道阴气森森,来去空空地吹着冷风。三人都缩了缩身子。尤其是陆婉君,刚生了场大病将将缓过劲,这地界的阴湿让她浑身难受。 前头的女侍卫举着火把,走到一半便不动了,她呼出几口浊气,颤巍巍地开口:“这、这是什么地方?” 两只火把并到一起,陆婉君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眼前有块普通大小的平台,其后并排放着木柜。这木柜打了不少屉子,一格一格摆满一人手掌高的瓦罐。 陆婉君嘴唇抖了抖,实在不敢想那是什么东西,她隐约觉得此地不太安全,搭住两位侍卫的肩膀,颤声道:“我们、我们先走。回去让、让贤王殿下再派人来。” 三人一步步往外退去,还是一前一后,周全地护卫着陆婉君。 她们不敢发出声音,静悄悄地往外退去,即将退到地道边缘时,前头的女侍卫忽然低下了头。 一根不知何时出现的丝线拦在路前,而她碰到了。 丝线微微颤动,将她的注意力吸引到丝线的主人身上。那头,一个脏兮兮的姑娘正瞪大眼睛盯着她,披头散发仿若女鬼,凄厉地叫道:“你们、你们不得好死!” 说罢姑娘猛地扯断了丝线,一阵阵铃铛响动,空旷的地下回响阵阵瘆人音节。 两位女侍卫当机立断,“走!” 她们一把架起陆婉君,生生提着她撒足狂奔,身后传来一阵阵瓦罐破碎的声音,各种粉末漫天飞舞,瓦罐里甚至掉出了不少小物件,叮铃当啷的声音连绵不绝回响着。 陆婉君从前就知道民间有些邪门的东西,没想到会有这么邪门的东西。她捂着嘴不敢尖叫,手腕被拽得生疼也不反抗,这时候给两个侍卫拖后腿只会害了她。 跑出通道的路实在太长,三人根本没跑多远,便听到了阵阵瘆人的声音。 “血……” “血、血……我要血……” “你、你别过来,你们不要过来,你们不要过来!!!啊!!!” 姑娘的惨叫响彻云霄,陆婉君不敢回头,内心默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忽然感觉身后凉的厉害。 女侍卫们大气不敢喘地回头,握剑的手抖如筛糠。落地的陆婉君两股战战,她紧紧握着胸口的玉扳指,试图获取力量。 通道的那头飘过无数的影子,他们面目狰狞,脸上没一块好肉,方才啃食女子的鲜血仍然残留在他们的脸上,随着飘动的动作在地上流下一串点滴痕迹。 这、这是什么东西!? 陆婉君几乎要吓晕过去了,她尖叫一声,抓起地上尘土便扬了过去。侍卫们尽管骇得发抖,仍然大叫一声向对方挥舞刀剑。 她们手持火源,如同一束阳光照入黑暗,这些古怪如魂魄的生物不敢靠近光亮,嗷嗷叫着,试图扑咬她们未被照亮的地方。 有了火源缓冲,她们得以喘息。只是,通道深处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是的,那是脚步声。 那“存在”出现在了三人视野里,浑身染血,插满箭矢断刃,每走一步便要喘息出声。 对方身形高大,看得出是个男人。他走过来的时候,魂魄们尖叫着四散逃跑,仿佛也在恐惧男人一般。 很快,低垂着头颅的他靠近了三人,鬼魂远远退到他身后,一步不敢靠近。 女侍卫们举起火把想要驱赶,男人在散乱的鬓发后露出一只发蓝的黑眼睛,闪电般出手掐住两人,扔到一边。 遭此重击,火把落地湮灭不说,两人脑后撞在墙上,软软瘫倒。身后魂魄闻到血味,尖叫着又要扑上来。 男人转头发出了一声野兽的嚎叫,如同守卫猎物般,鬼魂们便又退了下去。 他回头,抓向地上浑身发软的陆婉君。 却不想,满脸泪痕的陆婉君猛地从身后拿出匕首,狠狠扎向他露出来的眼睛。 匕首堪堪接近眼球,陆婉君却停了攻击,满脸不可置信。 匕首落地声响清脆。 她猛地抱紧他,拨开他散乱的鬓发,哭喊着:“三郎!三郎!” 她的三郎怎么会在这?她的三郎怎么变成这样了? 两行血泪顺着苍白的面庞滑落,男人张开嘴,啊啊叫唤着,生涩地开口: “阿……婉……” 1、引用自唐代诗人陈陶的《陇西行》。 2、感谢阅读,每晚18:00更新,不加班就更六休一,请支持我们季小狗x婉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怨灵 第4章 回家 陆婉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季衍肩头想吐,浓烈血腥味扑面而来,她被熏得往后一退,哇一声真的吐了出来。 季衍木然站在原地,眼珠子随陆婉君的动作移动,像台僵硬的机器,慢慢活动躯体蹲下。 他满是鲜血的掌心控制不好力道,蹭得陆婉君脸颊生疼,好好一张雪白脸庞同他一样脏兮兮的。这似乎吓坏了季衍,他啊啊叫唤着,收回了手。 陆婉君握着他手,不让他收回去,抽出巾帕仔细给他擦着脸。越擦越是心惊肉跳,手里的触感是真的,一会冷一会热,偏偏又虚幻得似要消失一般。 都说人死化鬼离地三寸,那些魂魄离地三寸,为何她的三郎没有? 更让陆婉君心痛的是那些伤口,指尖一触上去,仿佛都能感受到当时战斗的惨烈。 她的三郎到底吃了多少苦? 鼻尖发酸,陆婉君含泪给他整了整脸,用腰带给他系了头发,勉强给季衍整出了人样。 季衍没有呼吸,要不是身体摸上去还有些温度,陆婉君真以为他死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陆婉君脖子上看,陆婉君被这视线看得发毛,伸手一掏,拿出了那枚扳指,试探地问他:“三郎,你在看这个吗?” 季衍又啊啊两声,开口时明显流畅了一点:“阿、阿婉……” 他还是只会叫陆婉君的名字。 指尖碰了碰扳指,季衍指向身后被鬼怪包围的密室。 “你、你要我过去?”陆婉君问,声音抖得厉害。 季衍点头,起身走在前头。 走了两步,他又转过头,催促道:“阿婉。” 浑身虚弱的陆婉君一点都不想过去,她害怕地缩了缩身体,“三郎,那、那太可怕了,你过来好不好?” 陆婉君哆嗦着站起身,黑影又回到她面前,身下立刻一空。满身是血的季衍和以前一样,不讲理地打横抱起她往黑暗中走去,没有灯火,没有呼吸,只有他时有时无的臂膀保护着陆婉君。 陆婉君吓得三魂不见七魄,拼命往他怀里躲。 季衍踢开了昏迷的侍卫,沉默地走进那一室黑暗中。魂魄们慑于他的威势,根本不敢靠近。 他抱着陆婉君来到瓦罐碎片前,指了指地上大大小小的首饰。 陆婉君一眼就看到了她的玉扳指。 季衍与陆婉君有一对玉扳指,是他们的定情信物。每次出征时两人都会交换,季衍戴着陆婉君的扳指和她的祝福,从战场上次次凯旋。 陆婉君颤抖着手拿走了扳指,转头就见季衍在扯她腰间香囊,但他力气颇大,拽得陆婉君心惊胆战,连忙拦着他:“我来。” 陆婉君倒空了香囊,季衍大手一挥,地上的首饰有一个算一个,被他扔进了香囊。他将鼓鼓的香囊交给陆婉君,颇有些邀功的意思。 陆婉君拿着香囊袋,忽然听到背后魂魄们焦躁嚎叫,她愣愣地注视着这些首饰散发微光,突然爆发出一股吸力,扯来了鬼怪们。 陆婉君顿时尖叫着丢掉了香囊袋,惊恐地往季衍怀里躲。 季衍呆愣半天,才想起来捂住她眼睛。好巧不巧找不对地方,捂住了陆婉君口鼻。他掌心里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陆婉君差点又吐了一次。 被熏得实在难受,又知道这是丈夫,陆婉君生气地推他手,骂他:“没洗手不要摸我!” 啊啊叫着,季衍低头,明明面无表情,眼珠不转鼻尖不动,瘆人得紧,陆婉君反倒看出了几分委屈。 她心头一软,不忍心再责怪他。 他还在就好,至于活不活着,她已不奢求了。 这么一打岔,魂魄们都被收进了戒指里,香囊落地发出一声脆响,刚捡好的首饰又落得满地都是。 陆婉君看了半天,总觉得摸出了些门道,她试探着落地,打算去捡那些戒指。 季衍跟在她身后,始终保持着半步远的距离,奇怪的是,每每陆婉君转身,她都不会撞到他。 陆婉君数了数首饰和瓦罐,一一对应了半天,确认下来,加上她的玉扳指,一共40个。 女孩的尸体还在不远处,面目全非没了生息,满地狼藉和两个侍卫的见闻,瞒过李炘似乎是不可能的事。 更何况,这一堆鬼怪,除了她家三郎,其他的她一个都不想要。 她想了想,问季衍:“三郎,装你的罐子,你认得出来吗?有区别吗?” 季衍反应了半天,指了指几块碎片。密室没灯火,陆婉君仔细观察半天,才发现装季衍的那个瓦罐碎裂后,散发着极弱的红光。 她拿出手帕包好,藏进怀里。又看向季衍,“三郎,我要想办法出去了,你、你能藏起来吗?” 都说鬼会穿墙,肯定有办法的吧? 季衍思考了一会,握住她手贴住脸蹭了蹭,这才渐渐消失不见。 掌心里时冷时热的触感消失,陆婉君有些发愣,心头飘过不安,她握着一对扳指,无措地开口:“三、三郎?” 她的扳指微微发着光,在回应她。 陆婉君反应过来时,季衍已经出现在她身后了。 他怎么走的,便怎么回来。腰带没少,脸上血污也没多。 陆婉君松了口气,赶紧又摸摸他脸:“乖,先藏起来,等我处理完了你再出来。” 季衍消失,陆婉君也不再害怕,她捡起地上瓦片,咬了咬牙,往身上划了几道伤口,又狠狠咬了手臂,直到咬出鲜血,痛得眼泪打转。 这事太邪门,还死了个人,她绝对不可能捂住。更何况,本朝自建朝以来民间精怪志异之风盛行,皇家为此专设天师院一职,统筹管理此类事件。 即便如今神鬼传说淡化,天师院除了逢年过节为皇家祝祷祈福再无实权,陆婉君也不敢赌那个万一。 尤其是,以她对贤王李炘的了解,他是个对神佛鬼怪如临大敌的性格,肯定会封死这里又派人来超度。 她不能暴露季衍的存在。 那自然要想个办法,将现场遮掩过去。 半真半假永远是最好的证词。 很快,她满脸慌张地摇醒女侍卫,哭道:“阿柳、阿妍!你们还好吗?” “陆、陆小姐?”阿柳睁开眼,虚弱地叫着她名字,“你没事吧…?” “我没事。”心头对季衍给人造成的伤害生出歉意,陆婉君表演得愈发卖力:“刚刚你们混过去后,那、那东西本想咬我,被我一匕扎伤眼睛便逃跑了。” “鬼魂呢?”阿柳惊道。 “它们扑上来乱咬,我就点了火赶走他们。有个鬼魂被火吓得退到密室里,被戒指吸进去了。” 陆婉君拿出了香囊,不动声色露出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腕 阿柳也是头回听此邪门之事,眼看同伴阿妍半天不动,眼前陆婉君柔柔弱弱,刚刚哭得梨花带雨,她不疑有他:“您扶我一把,我们搀着阿妍出去。这事太大了,得告诉王爷。” “好!”陆婉君连连点头。 出去后,阿柳着实走不动路,她掏出了一枚信号弹点燃。 不过须臾,接应的队伍抵达,侍卫们似乎没想到会发生这么严重的事,听完阿柳口述,立刻上报。 陆婉君装作体力不支晕了过去,一路被人秘密送回衡之客栈。芸儿见她竖着出去横着回来,差点吓晕,赶紧带人进屋处理。 一**兵荒马乱接踵而至,陆婉君等着李炘亲临。演完这最后一场戏,她才能安心入睡。 一直等到入夜,李炘派来两个新的女侍卫,协助芸儿照顾她,还给她捎了口信,说他此时走不开身,让她携拜帖,三日后以给小郡主贺满月的名义上贤王府去。 还有时间。 陆婉君心下一松,谢了两位女侍卫,谎称自己累了需要休养,喊芸儿睡前再帮她上个药。 芸儿手脚麻利地打来热水,想帮她擦身子,床上蔫蔫躺着的陆婉君猛地伸手捂住她口鼻,指指屋外,用口型道:“等会不管看到什么,都别出声。” 芸儿:“?” 陆婉君掏出扳指,芸儿脸色大变,怎么也没想到这本该随着季衍身死下落不明的小物件,从千里之外的燕子山回到了上京! 一阵风吹过,凉意沁脾。 陆婉君背后多了个满脸血污,浑身是伤的季衍。他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蓝眼睛,斜斜睨着床榻边的芸儿。 他死死盯着陆婉君捂住芸儿口鼻的纤手,僵死的面庞上拧出不满的弧度。 “三!” 天爷,三爷不高兴的表情怎么这么吓人?跟想生吃了她一样! 芸儿瞪大眼睛,好悬没昏过去。 陆婉君死死捂住她嘴,低声道:“别慌,三郎不会伤人,他、他这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告诉芸儿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季衍的状态古怪,稍有不慎就会被发现,陆婉君再怎么隐瞒,也不可能瞒过贴身侍奉的陪嫁丫鬟。 既如此,还不如一开始便和人说个清楚。芸儿心思单纯胆大心细,彼此又是知根知底,陆婉君早把她的当成姐妹信任。 果然,芸儿没有辜负她。 深吸数口气,芸儿点头,眼神示意她自己知道了。陆婉君小心移开手,芸儿用气声问:“三、三爷咋这么不高兴啊?我,我没惹他吧。” 季衍从前在府里是最好脾气的,有事没事给她们放假打赏,逢年过节更是赏赐加倍,从不端主子的架子,丫鬟仆从们都喜欢他喜欢得紧。 现下这样,真瞪得她浑身发毛。 陆婉君摇头:“他只会叫我‘阿婉’,实在不知道他想什么。芸儿,你要是怕,东西留下,回屋去。” 她和芸儿睡的是子母间,有道内门隔开,芸儿可以不惊动他人,悄悄回去。 芸儿点头,小声说:“小姐,有事喊我。” 她赶紧起身跑了,等到看不见芸儿身影,季衍都没松开抱住陆婉君柳腰的胳膊。 陆婉君下床,季衍还哼哼着不想她走。陆婉君又哄又骗的,这才脱身。 落地后她拧了帕子,仔细给季衍收拾形容。这血腥味实在呛人,她真怕自己先晕过去露出破绽。 季衍温顺地低头,任她动作。 解开甲胄,露出了季衍浑身是伤的身体。陆婉君心疼得眼眸含泪,纵然知道此时季衍毫无感觉,仍然小心翼翼地处理伤口。 怪事一件接一件,这些武器、甲胄脱离季衍身体,马上便消失不见。陆婉君记住了箭矢上的特殊纹样。 她蘸着水清洗伤口,血液触碰巾帕四下散开,很快就脏了。然而巾帕入水,鲜血便仿佛受到什么催动般,自发地从巾帕上褪去,在盆内搅动着,凝成一颗指尖大小的红珠。 满盆清水依然清澈见底,除了盆底多出来的珠子。 她就着那盆水给他洗头,一头长发湿了水,不断褪下血污化为红珠。脱离水的时候,季衍的头发又干了。 对此,陆婉君见怪不怪,她现在满心都是季衍。 给季衍包好伤口,陆婉君终于定下心。季衍一身衣服破破烂烂的,昔日尊贵的镇国公看起来比街边的乞丐,好不到哪去。 陆婉君摸了摸季衍脸庞,她发现季衍不舒服的时候,碰碰他他会感觉好些:“明儿我和芸儿去买衣服,你先将就着。闲下来,我给你做几件衣服。 ” 前半句,季衍没什么反应,后半句他显然听懂了,伸手拽陆婉君入怀,紧紧抱着她:“阿婉……一、衣……” 说话对季衍来说极其困难,他发了半天声音,始终没法说出第二个词。 陆婉君哄他:“嗯,给你买衣服,给你做衣服。” 季衍仍然没有表情,但看得出来,他很高兴。 找出匣子收好红珠,陆婉君仔细一数,心头发惊,竟然足足有三百粒那么多。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的三郎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处理好满身血污,烧掉带血的衣物,陆婉君浑身疲倦地爬上床。 她本来就是养尊处优的夫人,病愈不久,那点体力哪够她这么折腾。 季衍不想回扳指里,他牢牢霸占了床榻一边,霸道地搂紧陆婉君,臂膀箍住腰,大腿夹着腿。 陆婉君动弹不得,又羞又恼地骂了两声“死鬼”,季衍茫然地蹭她,这回是真没听懂了。 心头气恼,陆婉君知道和他计较没用,只能顺势抱住他,埋进阔别已久的温凉怀抱。 黑暗中,她吸吸鼻子,忍住热泪,“三郎,欢迎回家。” 季衍睁着眼,茫然片刻,低头用冰凉的唇蹭了蹭她额尖。 最近加班,可能断更,请多多支持我们季小狗和阿婉!谢谢喜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回家 第5章 侍妾 陆婉君又做梦了。 梦里是季衍生病的模样。成婚几年,身强力壮的季衍就生了那么一次病,是他非得大冬天带侄女团团抓鲤鱼害的。 团团有她三叔护着,没出事。季衍倒是马失前蹄,脑袋栽进冰面,磕出好大个霍愣。 家丁七手八脚救了两人出来,当晚季衍就烧得直说胡话。 陆婉君衣不解带照顾他好几日,季衍才退了烧。躺了两天,精力十足的季家混世魔王又生龙活虎地开始拆家工程。 “季三郎!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家里奇奇怪怪的东西还不够多吗!” “阿婉、阿婉别打,别打啊!我还病着呢!” 气不打一处来,陆婉君气得拿起捞鱼的网,追着季衍跑到了小花厅。 廊下,郁老夫人带着两位儿媳在喝茶,小团团被下了禁足令,乖乖坐在祖母身边吃芝麻糕。 小花猫满脸糕点沫子,看到是三叔三婶,啊啊地挥着手,还挺高兴:“三叔!三叔!” 郁老夫人摸着狸奴脑袋,笑眯眯看着三儿子。她笑了笑,拍拍团团脑袋:“囡囡,去,把阿嬷的拐杖拿过去。” 团团高高兴兴拖着拐杖,在丫鬟的帮助下来到三叔三婶身边。陆婉君追不上,坐在廊下直喘气,季衍贼兮兮笑着,又跑回来哄她。 小团团用力举起拐杖,献宝似的交给陆婉君:“三婶!阿嫲说,阿嫲说,大、大杖走、小杖受!给你!” 季衍:“?” 季衍严重怀疑自己幻听了,错愕地往母亲那边看了一眼。再回头,爱妻陆婉君举着拐杖,笑容甜美:“三郎,你过来。” 团团叉腰,有样学样:“三叔,你过来。” 怎么净跟她三婶学这个!?二哥,我对不住你啊! 季衍怪叫,呲溜一下跑没影了。 雪后天晴,镇国公府三代同堂,其乐融融。 那时,一切都好。 …… 陆婉君被芸儿的声音吵醒,听她在外面叫道:“你们别进去,我家小姐睡觉时,除了我,谁也不能叫她,她脾气不好,喜欢拿茶盏砸人的。” 陆婉君嘴角抽了抽,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自比曹孟德的一天。 芸儿的声音提醒了她,该把季衍藏起来了。陆婉君回头,季衍竟然闭了眼似在假寐,靠住她肩头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十分微弱,但确实有一点点气流吹过。 更像个活人了。 陆婉君一怔,反应过来后摇醒他:“三郎、三郎!” 季衍睡得很浅,马上睁眼,警觉地张望着。 陆婉君摸摸他脸,习惯性地吻他面庞:“乖,先躲起来。” 季衍眨眨眼,慢慢消失不见。 陆婉君整整衣衫,重新躺好。芸儿拦不住,外面的人闯入房间,趾高气扬地叫道:“那小贱蹄子在哪呢!?” “夫人、夫人!”跟着的婢女叫苦连天,又不敢暴露身份,哀求道:“王妃都不管的事,您、您做什么这样上心!” 女人中气十足:“敢偷我男人,我倒要看看这个外室是什么人!” 她气势汹汹,两个女侍卫明显认识她,更不敢阻拦。 女人得意地冲到帷幔前,正欲耍一耍气派,帷幔后猛地扔出一物,砰的一声在她脚边砸得粉碎。 茶水打湿女人裙摆,她尖叫着后退,躲到了女侍卫身后。 “吵吵什么。” 陆婉君拨了拨头发,衣冠整齐下地,随手又拿过一卷书文,没想到对方是她的熟人:“黄瑛瑛,你不好好当你的贤王侍妾,来我这闹什么?” “陆、陆婉君?你怎么还没去做姑子!?”黄瑛瑛失声道。 眼前人乃是二公主的伴读。大公主不喜柔妃所出的二公主,两人常因为争第一而吵闹,连带着伴读间也互看不顺眼,陆婉君多数时候都在帮忙劝架。 时移世易,曾经趾高气扬的礼部尚书长女,竟成了贤王的侍妾夫人。 这姑娘曾信誓旦旦,骄傲地发誓要嫁给一位王公贵族做正妻,享尽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半生。如今的前后差别,不免让人唏嘘不已。 感觉到陆婉君眼中的复杂,黄瑛瑛当即如同被踩了脚的母猫般叫起来:“别这么看着我!” 陆婉君怎么总是这样? 她黄瑛瑛可以接受技不如人,可她陆婉君凭什么总是这副悲天悯人的表情,仿佛她是莲台上的菩萨,专程为了度化她们而来! 何等傲慢,何等可笑! 少女时代的新仇旧怨涌上心头,黄瑛瑛涨红了脸,气血上涌:“好啊,我还以为是哪来的野花勾了贤王殿下的心。没想到是你这破鞋。” 陆婉君感觉到扳指在发烫。 “镇国公府获罪流放,你但凡还有一点良心,就该跟着他们一起去!去做你那贞洁烈妇,拿个牌坊保住你的名声!你怎么敢鼓动大公主求到陛下面前去,还敢勾引贤王殿下!” “谁不知道季三郎对你情真意切,他尸骨未寒不过四月,你这就找了下家?还是他最讨厌的人!” “赶紧剪了头发做姑子,我大人有大量,就当看不见——啊!” 悬在天花板的水晶吊饰落地,砰的一声在黄瑛瑛脚边砸烂,碎片飞溅,黄瑛瑛倒退两步。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巨力,推得她摔了个狗啃泥,两只手不偏不倚按在了碎屑上,痛得她大哭起来。 事发突然,连侍卫都没反应过来,婢女们慌忙扶起她,生怕这位新得贤王宠爱的夫人有什么闪失。 芸儿在角落吃惊地揉着眼睛,她确信这手笔,肯定是她们三爷干的。 季家三爷何等记仇的人,当着他面说陆婉君坏话,这不是要死吗? 可是,她怎么又看不见三爷了呢? 还不等芸儿想明白,陆婉君便一甩衣袍,“把你家夫人带回去。” 她的话是对女侍卫说的。这两人从前听阿柳说,陆婉君性子温婉,没什么幺蛾子,还以为她没脾气呢。 其中一人硬着头皮问:“带、带回去?” 陆婉君斜她,多年担当高门主母的气魄立刻显示出来:“贤王殿下拜我为幕僚,我自当为他竭尽全力。如今其最宠爱的侍妾夫人误闯我的住处,难不成我该袖手旁观吗?” “你们是贤王拨给我的人,若是不听话,换一批就是了。” 这话敲打意味颇重,两个女侍卫如梦方醒,立刻打晕了黄瑛瑛,忙不迭送人回去。 陆婉君看着一地狼籍,轻描淡写地吩咐道:“芸儿,告诉云老板,我屋里坏了四个九樽方水晶灯盏,让她算钱。” “小姐,只、只坏了一个呀?” 这灯盏一个价值一两黄金,芸儿想想就肉疼。 “傻丫头。”陆婉君嗤笑,回身洗漱:“又不是我付钱,贤王殿下还得倒欠我钱呢!” 果然,片刻后就有人送来了百两黄金以作补偿,还有一桌丰厚菜肴,以及一罐补品。 陆婉君没什么表情,吩咐芸儿去找云老板换成银票,大额的存起来,小部分则换成旧钱。 芸儿出门跑腿,收拾干净的屋内很快又剩下陆婉君一人。 ……还有季衍季三郎这个小心眼的鬼。 季衍似乎也知道自己做错事了,低着头,缩在角落里,时不时往陆婉君那看一眼。 堂堂八尺男儿,被她一个眼神瞪得发抖,怎么看怎么可怜。 陆婉君对他生不起气,招手让他过来。阳光洒在季衍身上,他看起来虚幻得近乎透明。 心头一悸,陆婉君拉着他坐下,捧着脸摸了又摸,“有哪里不舒服吗?” 季衍盯着她盈满担忧的眼睛,下意识低头吻她。两人成婚多年,陆婉君早没了羞涩,勾着他唇轻轻磨蹭,加深了这个吻。 唇分,季衍的呼吸加重些许,鼻翼翕动,看上去又多了几分活人气。 “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不要憋着。” 闹腾这么一出,陆婉君有点饿,她给自己盛了碗粥。想起来季衍还巴巴地看着她,舀起一勺送他嘴边:“三郎,尝一口?” 季衍歪头,低头看了半天,表情少见地出现了为难。 “你吃不了?”陆婉君一愣,她又起身来到佛龛前,拿起一笼纸钱作势要烧,“这个呢?” 季衍表情更怪了。 这、这……五谷不入口,金纸不沾身,他会不会饿死啊?! 想到这,陆婉君心惊肉跳,草草用了早饭。芸儿还没回来,她亲自去找了云老板,要了一份上京最好的算师名单。 得知她所求,云老板并不意外,“也是该给季衍将军送魂了。” 陆婉君从前不信这些,只是婆母郁老夫人每年都虔诚祭拜,她便多留心几分这类细节。 大乾朝讲究入土为安和火化安葬,最忌讳肢体不全下葬。像季衍这种尸骨无存的,除了立衣冠冢祭拜,第一年下葬后,还得每隔四十九天为他做法事。 这叫送魂。 相传送满七次,孤魂就能找到去往酆都的方向,方才能够投胎转世。 期间还得定时烧金纸,孤魂无家可回,在外头容易受欺负。多揣点纸钱,有钱好办事。 根据名单,陆婉君开始筛选其中可靠之人。季衍的事情关系紧要,她可不想遇到什么疯子,不分青红皂白度化季衍。 嘴巴不严实的不要,说出去横生波折。 技术不好的不要,伤了季衍,陆婉君非得和他拼命。 季衍见她看得认真,坐在她腿边依着她膝头,不吵不闹。 陆婉君看得乏了,习惯性伸手摸他脑袋。从前在镇国公府内,她若是忙着看账本、看书,季衍绝不会打扰她,要么端茶送水,要么守在一旁,静静陪着她。 岁月静好,幸福绵长。 指尖勾勾季衍发顶的发旋儿,陆婉君确定了人选: 相国寺,若无大师。 相国寺乃皇家寺院,四品以上的官员及其家属才能祭拜。陆婉君的弟弟只是个五品翰林院学士,这身份够不着入门门槛。 陆婉君没有感情地拿起纸笔,又一次给贤王写了信。 给了他这么多魂魄,是该要点报酬了。 …… 贤王李炘收到了信,展开一看,心头烧起了一股无名火。 陆婉君当他傻吗?看不出来她在以权谋私? 什么叫“上相国寺寻道行高深的法师,打听冤魂之事”? 季衍那小子马上死够四十九天了,她这是想顺便给他送魂吧! 一想到季衍死了还梗在两人中间,李炘就气得不行。他原地踱步几圈,数个深呼吸后,可算冷静下来。 和死人争什么争,死了就是死了,消掉他在陆婉君心里的痕迹才要紧。 难不成季衍还能跟那些脏东西似的,变成怨鬼活过来? 就陆婉君那个见到鸡血都要尖叫的性格,哪能受得住从亡夫化成怨鬼这种事? 目光落到桌边,那里放好了一个洗干净的空香囊,针脚细密,一看就是女孩儿家自己做的。 “季三郎。”李炘抿了抿唇,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没死我手上真是便宜你了。” 感情归感情,生意还得做。陆婉君的理由这么光明正大,李炘一时还真不好驳她面子。 更不敢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思。 陆婉君只是名字温婉,实际上是个至刚至烈的性子。亡夫尸骨未寒便谈二嫁,只怕他刚开个头,陆婉君就预备好一条白绫吊死自证清白,再不济也会逃跑。 小火慢炖,攻心为上。 他可不想要一个没有生气的侧妃。 李炘大笔一挥,回信连夜送回了衡之客栈。 1.灵异内容为杜撰。 2.用秦汉的尺度计算,男主189cm,大概八尺二寸;女主168cm。男主是武将,有肌肉 一点点脂包肌哈,体脂率太低在古代当武将很吃亏的?男人就要壮壮的(??`)σ 3.小剧场: 贤王(期待):婉婉,我们是什么关系啊? 陆婉君(秒答):冰冷的金钱雇佣关系。不谈,没兴趣,别忽悠我入股分红。 季衍(期待):阿婉,我们是什么关系啊! 陆婉君(思考):……半冷不热的,身体关系? 季衍:嘤。 #鬼魂体寒怪我吗##娘子嫌我不能当暖手宝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做鬼也恋爱脑怎么办##恋爱脑不治她就喜欢我这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侍妾 第6章 生魂 陆婉君在给季衍做衣服。 她的针线活很好,师承一位宫里的高等绣娘。陆婉君平日里就喜欢绣东西,她觉得这样能够宁静心神。 成亲头一年,季衍的荷包香囊库存猛涨,最夸张的一次,他连着十四天没戴过一样的荷包。陆婉君后面迷上了绣帕,托人从杭州带了时兴的纹样,变着花样给季衍绣手帕。那段时间给季衍美得都快飞天上去了,见着同僚便要秀一秀他家娘子绣的手帕。 你瞅瞅我这手帕,新的、香的、好看的! 好看吧?我娘子绣的! 下午,芸儿回来后,陆婉君带她出门买布。季衍不但暴露在阳光下无事,更如芸儿所言,除了陆婉君,谁也看不见他了。 手里有钱,陆婉君扯了布,又挑了几件季衍能穿的成衣。不敢挑太好,中等水准,看着有钱、穿着舒服,但不至于引人注目。 回来后,季衍换了新衣服,除了一身麦色皮肤苍白得如同死人,以及那双黑得发蓝的死人眼,总算有些镇国公的模样了。 等贤王回信期间,陆婉君便做衣服打发时间。成男衣服不好做,她只打算给季衍做几件寝衣和一些配饰,芸儿过来帮她。 两个女侍卫好奇地看了一眼,问她忙什么。 陆婉君一句“给亡夫做寿衣”把她们吓了回去。 亡夫本人坐在桌边,听到有人在说自己,拨开垂在桌边的衣服,露出了脑袋。 那神态,有点像镇国公府的看门狗小土豆,没事就懒洋洋趴在陆婉君脚边。 小土豆是季衍上山打猎捡回来的。当时,他信誓旦旦,说这肯定是狼崽子,非要养。 结果,灰色的狼崽子变成了棕色的土狗。 季衍大呼上当受骗,陆婉君发觉不对,一追问才知道,季衍被猎户骗了十两银子,买了条土狗回来。 土狗就土狗吧,又不缺它一口吃的。好歹是养得熟的牲畜。 陆婉君哭笑不得,还得抽功夫哄心灵受伤的季衍。 季衍一气之下给狗崽取名“十两”,以此祭奠他丢失的十两银子。团团觉得不好听,小手一扬,十两成了小土豆。 才八个月大,小土豆就成了镇国公府的看门狗。仗着大嫂季杨氏的宠爱,在府里横行霸道,想去哪去哪。 季衍也是,嘴上说的小土豆害他被骗了十两,天天撺掇它去打架。小土豆要是打不过,这不要脸不要皮的家伙还会亲自下场,生动演绎了什么叫狗仗人势。一人一狗打得巷子里的看门狗、流浪狗抱头鼠窜,夹着尾巴认小土豆当大王。 但小土豆最喜欢上季衍夫妇屋里,陆婉君管着中馈,季衍嘴巴闲不住,他俩屋里总有乱七八糟的小零食,三不五时就会投喂它。 季衍不知道陆婉君想什么,见她东西做着做着,忽然笑出来,他也觉得高兴,咧嘴朝陆婉君露出个笑容。 这才一个下午,他的五官便变得充满灵气起来,一点也不僵硬,甚至还有了正常人呼吸的模样。 挠挠季衍下巴,惊觉自己把丈夫当狗养的陆婉君讪讪收回手,那颗脑袋又自发地往前蹭,一双眼亮晶晶地,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陆婉君:“……嘶。” 这不好吧? 忍着良心的谴责,陆婉君继续摸他脸。 贤王李炘的回信便在这时送到,同时还有一枚戒指,以及他的信物。侍卫捧着托盘,规规矩矩送进来。 听到贤王名号,冤家路窄,季衍登时暴躁得想要起身大闹一场。 陆婉君伸出食指卡进季衍嘴里,不动声色用衣服盖住手臂掩住动静,表示她知道了。 这招立竿见影,季衍不再吭声,似含似咬地叼住陆婉君手指。 芸儿怕季衍发火,人走后赶紧从内门溜走。 人走了,陆婉君拍他脸,季衍不满地又吮了下,这才恋恋不舍地张口。 陆婉君的食指上缀了一排牙印,那块肌肤被吮得通红,湿漉漉地拉着银丝。 见陆婉君投来复杂的眼神,季衍无辜地回望她,凑过去亲了亲她敏感的指尖。 陆婉君:“……” 她家三郎这回真成小土豆了。 抽出巾帕擦擦手,陆婉君拿起信件阅读,一旁季衍不高兴地磨着牙,看模样真有要扑上来抢走的意思。 “别闹,这是正事。”陆婉君拍拍他脑袋,哄道:“咱家现在没权没势,全仗着贤王,我知道你讨厌他,忍一忍,乖。” 季衍似乎听懂了她语气里的悲伤,低头默了一会,慢慢将脑袋搁到她膝头,埋进她怀里。陆婉君轻轻叹气,摸着他脑袋捏捏耳根权做安抚,拆开信件。 李炘的回信字词不多,他关心了下陆婉君身体,又主动提及给季衍送魂的事,表示自己大力支持;最后才捎带脚让她用其中一枚含有鬼魂的戒指,问一问相国寺的法师,这究竟是什么。 信很正常,遣词造句公事公办,好一个关心下属的上司。 陆婉君心中那股不对劲的感觉更浓烈了。可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照例烧掉来往书信。 小郡主满月在即,那是她和贤王难得的正经见面机会。陆婉君不想被任何人议论她与贤王的是非,自然要抓紧一切机会。 次日,贤王派人置办的器物一应送达,陆婉君乘上马车,与芸儿一起在女侍卫的护卫下,前往相国寺。 相国寺非富非贵不可擅闯,因此虽然人流不多,守卫却很森严。陆婉君以贤王的名义来此,头戴帷帽,并不想惹人注意。 从前身为镇国公夫人的陆婉君也来过相国寺,进来后熟门熟路完成了祭拜流程,点了半年的长明灯供奉香火,在小僧人引荐下前往若无大师的居所。 她打算先谈戒指之事,如果若无大师可靠,她再提及季衍的事。 佛家净地为表尊重,禅师居所内不可佩戴刀剑,两位女侍卫被留在门外。芸儿端着保存戒指的匣子,这匣子是今早贤王特意叫人送来的。 说是有算师看过,戒指目前虽然不会再释放鬼魂,但保不齐发生意外,开过光的宝匣能够加固封印。 居所内,年过花甲,须发发白的若无大师盘坐院中菩提树下,默念《佛母经》,完成日行功课。 陆婉君前脚刚踏入居所,后脚便听到若无大师的警告:“佛门宝地,污秽怎敢入内!还不快退下!” “看你心无怨气,这次放你一马。若是再敢靠近,格杀勿论!” 陆婉君心知八成说的就是跟在她身边的季衍,咬了咬牙,拿过芸儿手中宝匣,高声道:“小女受人之命忠人之事,有一物必须请大师过目!” 说着,她打开了宝匣。 若无大师原地弹起,手持佛珠,掌心万字符迸□□光,语气愈发严厉:“如此邪物有违天道,速速放下它!” 朝芸儿使了个眼色让她退出去,陆婉君手捧宝匣,帷帽下露出一双恳求的眼眸:“若无大师,您曾救了二皇子一次,还请您也救救他吧。” “你是……”若无大师眼眸微缩,“你是大公主的伴读,陆婉君?” 佛光普照,顶门眼一开,若无大师看清了陆婉君身旁“邪祟”面容,赫然是二皇子的伴读季衍。 相国寺虽为皇家寺院,仍有德高望重的高僧在此修行。譬如若无大师这类人,他们不理俗事,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实属正常。 他对陆婉君、季衍的印象,还停留在七年前,二皇子打猎时因故伤了腿,奈何高烧不退怎么也醒不来,怀疑妖邪作祟,皇家无奈之下找上了若无大师。 当时正是当今太子和大公主陪二皇子来的。 若无大师做了场法事,救了二皇子性命,但他亦彻底残废,从此退出了众人视线。 心知人间肯定出了大事,若无大师收回佛珠,示意她领着季衍进到里屋。 季衍被他的佛光照了两次,毫无异常。可若无大师的天眼看得分明,青年身上散发着浓烈煞气,非得是重大冤屈、冤孽缠身才对。 季衍目光呆滞,常有茫然神思恍惚的神态,更是契合了被人咒毒的症状。观其魂体,只有一层极淡的生气维持着他以这种不生不死的状态存活。 引她进里屋坐下,若无大师开门见山:“陆姑娘,此事干系重大,请你事无巨细道来。” 陆婉君摘下帷帽,“您能先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度化三郎吗?” “度化季衍?”若无大师见她不知轻重,雪白眉毛一扬,口吻重新严厉起来:“他压根就没死,我如何度化他?” 陆婉君一怔,眼泪先话语流了出来:“三郎……没死?” 她的三郎还活着? 她的三郎还活着! 印象中,陆婉君是极守礼数又识大体的姑娘。见她这般真情流露不顾形象,若无大师叹口气,心知今天必得听一听来龙去脉:“罢了,你慢慢说。” 陆婉君胡乱地抹了把眼泪,一旁呆立的季衍见她流泪,袖中摸索半天,最后蹲下来举起袖子温柔地替她拭泪。 熟悉的面庞依旧苍白,可陆婉君总算看到了点希望。她快快擦干眼泪,先将自己和季衍成亲、季衍如何在五月前带兵出征、镇国公府获罪、密室里的见闻一一道来。 “……三郎不像其他冤魂,他的身体时冷时热,性子也没有那么暴躁。” 陆婉君抬眼瞧着若无大师,小心翼翼问道:“若无大师,您,您真的不会伤害三郎吧?” 若无大师因她先前那段话陷入沉思,捻着胡须思索半日,缓缓开口:“你细细说说,那些罐子长什么样?” 陆婉君取出了包好的碎片呈上:“观其形态,大多都是一个模样。唯有三郎的罐子,碎裂后发着红光。” 瓦罐重见天日,陆婉君明显感觉到身旁的季衍颤抖了下,似有惧意。她握紧季衍大手,无声安抚他。 见状,若无大师拿起一块碎片,往季衍的方向送了送。 季衍瞬间脸色惨白,啊啊叫着,拽起陆婉君便想往外跑。 “三郎,三郎!” 陆婉君被他拽得一个趔趄,险些滚下椅子,连忙抓着扶手稳住身形。 缓过劲来,她顾不上别的,抱紧季衍一遍遍哄着:“没事的!没事的!我在呢!三郎!我在呢!” 季衍躲在她怀里,身体抖得厉害,满眼惊恐,显然极为恐惧若无大师手中的瓦罐。 心中了然,若无大师放下碎片,摘下佛珠圈住瓦罐。开过光的佛珠隔绝了瓦罐与外界的接触,季衍明显感觉到了,绷紧的肩膀慢慢放松,被陆婉君安抚着平静下来。 “这是魂罐,用来囚禁生魂的。” 若无大师对陆婉君解释道:“陆姑娘,你可知道,这世间曾有一种极为恶毒的秘法,名为咒毒?” 陆婉君(看贤王):这是黑心老板 陆婉君(看芸儿):这是贴心闺蜜 季衍(兴奋)(摇尾巴):我呢我呢 陆婉君(思索)(认真):这是家养恶犬 #季三郎痛失人权##为狗花生##给家妻当狗是丈夫的荣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生魂 第7章 冤家 “相传三百年前,大乾建国不久,南疆俚人不服征调,第二任皇帝派军讨伐,犯下滚滚杀业。” “当地俚人族长死后,皇帝派人检查其族内古籍,后派人焚烧殆尽。原是那俚人一族擅长一种咒法,此咒法极为恶毒,需摄取万千生灵魂魄,强剥选中的容器生魂,如养蛊般将其置于魂罐中,逼其自相残杀。” “被选中的容器因咒毒加持,无悲无喜无惧无畏,它杀的生魂越多,体内怨气越重,能力便越发强大。” “诸魂死尽,便该将容器的魂体重归肉身。届时,其□□会因魂魄内的怨气而刀枪不入,化为咒怨源头操控死尸,组成一支所向披靡的阴兵军团。” “这、这么邪门?” 青天白日听出一身冷汗,陆婉君加重了手中力气,紧紧握住季衍大手。 她敏感地听出了若无大师的弦外之音:“您是说,三郎便是那幕后黑手选中的容器?” “是。” 若无大师颔首,“季家小子虎臂蜂腰、螳螂腿,光这身板便是正宗练家子。他家又有武学渊源,贫僧听说老镇国公家还有一脉相承的出龙枪法,怕是从小没少苦练吧?” “是。可这与三郎成为容器有何关联?”陆婉君不懂了。 “容器的肉身越强大,生魂便能离体越久,期间能杀死的生魂越多,实力就越强大。只怕,那幕后黑手早就盯上了他。” 嘴唇咬出了鲜血,陆婉君闭眼,强忍着胸腔里那股将对方千刀万剐的冲动。 挨千刀的、天打雷劈的玩意儿,她一定要撕了那个王八羔子! 若无大师这时又道:“不过,季家小子倒也不是常人。” “习武之人讲求精气神合一,他的意志显然极其坚定,不仅抵挡住了咒毒的侵蚀,还坚守住了本心。你方才说,他前脚还要杀了两个侍卫,却马上因为认出了你,停止进攻?” “是。”掌心摩挲着丈夫温凉的脸庞,陆婉君心疼得只想抱紧他。 “生魂离体后,会本能地追逐着与他们关系最密切的存在。你二人是夫妻,他心中必然爱极了你,才会守得住心神。”若无大师唏嘘半晌,没想到年近花甲了还会看到这般痴情的年轻人。 “也幸好是你。生魂离体后无了□□给养,消散只是时间问题。因而必须尽快进入杀戮,掠夺其他生魂气息补充。他能够守住神关放下杀戮,寄托在你二人的定情信物上,靠的是你的生气供养。” “你心思纯净,毫无害人之意,他被你的气息牵引,自然不会心怀怨恨。” 陆婉君眼睛一亮,“所以,只要我没事,三郎就会一直坚持下去吗?” “只是权宜之计。咒毒毕竟强大,若我没猜错,那幕后黑手恐怕是将三万大军的怨气全都灌注到了阵法中,季家小子再强大也只有一个人。短则一年,多则三年,他若不回到自己的肉身里,身死不过早晚的事。” 话到此处,若无大师暗叹世事无常,天地无情,硬要分离一双爱侣。 “我该去哪找他的身体?” “若你寻不到幕后凶手,便得等他神志恢复,唯有生魂能感应到自己的肉身在哪。生魂缺了□□依托,记忆总归是残缺不全的。但有你的灵气供养,大概半年到八个月,他就能恢复记忆。” 弄清了季衍的情况,陆婉君心神大定,整个人洗去了数月来的愁闷困苦,眼眸更加明亮:“若无大师,依您之见,这些戒指该当如何?” “玉石能养魂蓄魂,那幕后之人本事不小,竟弄出了这么多的魂罐。这些邪物已经见了血,再寻肉身也是无用,我修书一封,你且让贤王殿下备好东西,三日后来相国寺,我亲自度化这些怨灵。” 当下,若无大师很快写完了信,封口后郑重交给陆婉君。陆婉君捏着信,踟蹰许久,几度想要开口。 若无大师看了她一眼:“放心,我不会告诉贤王殿下季家小子的事情。” 大抵是出于长辈朴素的心理,他忍不住又交代了两句:“季家小子虽为生魂,但他身上的咒毒一日不除,便一日可能被人误认为怨灵。那些度化法门对他同样有效,若是有人意图不轨,你便让他上你的身。” “上、上身?”陆婉君一愣,脱口而出:“鬼上身?” “对。”若无大师抚着胡须,“寻常人让鬼上身有损阳寿,你倒不会。而且,他的肉身尚还有一魂镇守,你二人或许还能借此短暂地交流。不过季家小子那混不正经的样,让他上你的身好像有点危险……” 对陆婉君的形象怕是有些危险。 陆婉君如此端方持重的大家闺秀,芯子里换成了季三郎那横冲直撞的二愣子,画面美得超出了若无大师的想象。 看来季家三郎混世魔王的美名,就是相国寺这种化外之地,都有所耳闻呢。 陆婉君尴尬地笑笑,季衍什么脾气,她比谁都清楚。只是真到了危急时刻,她肯定不会放任他人伤害季衍。 “对了,大师。”陆婉君取出一颗红珠递给他,“这是我替三郎处理伤口的时候,那些血凝结出来的珠子,足有三百之多。” 若无大师伸手接过,红润的小珠落入掌心滴溜溜打转,浓得似抽了谁的血一般。 “血煞珠?” “您知道这东西来历?”陆婉君连忙追问。 “这是为了加剧怨气凝聚,抽人血做成的血煞珠。这么一颗珠子,需要百人鲜血方可凝聚。”若无大师冷道,“你将剩余的血煞珠带来,这些邪祟不可留在人间,我必得度化了!” “是、是。”陆婉君连连点头,灵机一动:“若无大师,我能求您一件事吗?” “你说。” “外界都当三郎死了,我亦是老夫人和大公主力保才逃得升天,如今正处在风口浪尖。为了三郎的安全,我想还得为三郎做一场‘送魂’法事。您能否表面上主持法事,实则度化血煞珠?” 沉吟片刻,若无大师点头应允。 解决了心头大事,陆婉君又朝他行了礼,深深鞠躬表示感谢,告辞离开。 季衍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他步大腿长,便是生魂状态,依然昂首挺胸龙行虎步。 往往陆婉君迈一步,他能走两步。他又不愿意离陆婉君太远,回到玉扳指里,只能像条护主的兽,紧紧跟着她。 午后阳光穿越浓云,洒在两人身后,金光灿灿。 若无大师眯眼,喃喃道:“阿弥陀佛,善因结善果。” …… 下山后,女侍卫护送陆婉君二人回客栈,中途则分出一人回贤王府送信。 马车里位置狭窄,陆婉君把季衍赶进扳指里,顺便将要给季衍办送魂的事情说给芸儿听。 芸儿咂咂嘴,想说不太吉利,万一真把三爷送走怎么办?见陆婉君心意已定,她到底没开口。 听陆婉君把时间定在季衍死后的第四十九天,粗粗一算只剩四天不到,芸儿下了马车便风风火火地去准备东西。 没办法,这事在镇国公府实在是一回生二回熟。她听伺候郁老夫人的小姐妹说过,大爷和二爷走的时候——季衍的两位兄长,就是这么过来的。 想到和善的老夫人,可爱的小小姐,还有两位季夫人,芸儿心里针扎似的疼着。她都这样想念镇国公府的其他人,陆婉君会不想吗? 这都一个多月了,什么时候能知道其他人的消息啊? 陆婉君想要回屋歇息,云老板却引她去了一处厢房。陆婉君不明所以,开门后发现,李炘正手持一封书信,笑吟吟地看着她,“婉君,你回来了。” “贤王殿下。”陆婉君连忙行礼。 “不必如此。”李炘虚扶一把,动作拿捏得恰到好处,连陆婉君衣角都没碰到。 “阿雨带着若无大师的信回去了,我不知道您在此。您想知道的事情,若无大师都写了下来,我笨嘴拙舌地解释不清楚……” “婉君。”李炘叹息着打断她,细长眸中微有水光,“你不必这般强撑。我帮你,只是不想让你觉得我在施舍你罢了。” 陆婉君低着头,没说话,看样子很是动容。 实际上,她正不动声色摘下拇指上烫得厉害的玉扳指,用力握在掌心里,拼命镇压想要逃出来的季衍。 季三郎这个小心眼的鬼,感觉到冤家贤王李炘的气息,气得都快发疯了。 李炘又说了两句体己话,见陆婉君没反应,摸了摸鼻子,“婉君,这是岭南来的信。” 陆婉君:“!” 她慌忙上前拿走信件,珍惜地抚着封口,正想拆开,手却停在半空不敢动了。 她好怕里面有什么坏消息。 “我陪你一起看?”李炘问,身形不知何时到了陆婉君身边,离她不过寸许距离。 季衍溜出来,盯着眼前身材欣长的李炘,破碎的记忆片段一闪而过: “……母亲放心,娶妻娶贤,娶妾娶色。婉君很识大体,有她做正妻为我打理后宅,我很放心。” “不错,她性格沉稳人亦机敏,只要咱们守了礼数,给她正妻应有的尊重,你早点让她怀上嫡子,稳固她的正妻地位。即使你再抬少保的女儿和吏部尚书的女儿进府,任那两个丫头手段通天,斗不过她的。” ——什么叫“娶了她还要抬两个姑娘进门”? ——李炘,你这烂心肝的家伙,你明明跟我说你会好好待她的。 ——你的喜欢就这般廉价荒唐吗? 胸腔里烧着无名火,季衍瞄上了屋内的椅子。 陆婉君情绪大喜大悲,头晕眼花,她被李炘搀着坐下。李炘正想借势坐在她身边一亲芳泽,人往后一靠,噔噔摔了个四脚朝天! 祸不单行,倒下的李炘急着抓住桌沿稳定身体,“一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摆件,三斤重的玉石白菜就这么恶狠狠地砸中他胸口。 胸膛遭遇重击,李炘痛叫连连,哪还有刚刚端方君子温润如玉的模样。他痛得脸色煞白,颤抖着手想说什么,半天都没缓过劲。 “殿下!?”陆婉君吓了一跳,根本顾不上书信,转头就跑出去喊人了。 疼得眼前发黑的李炘忽的感到一阵凉意追随着他,有个熟悉又陌生的沙哑嗓音环绕他: “滚开。” 离我的阿婉远远的。 凉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李炘毛骨悚然,生出几分不可置信,又不敢回头。 季衍季三郎那个王八蛋,不会真同那些个脏东西一样,化成厉鬼回来了吧?! 忍着闷痛,遍体生寒的李炘踉跄起身,夺门而出。 一阵凉风吹过,那只从战场上归来的鬼,眼瞳里闪过残忍诡异的红光。 自古枪兵幸运E,季小狗也逃不开前辈遗传的定律。毕竟天下枪兵好运共一石,赵云独占一石,其他枪兵倒欠八石(。 以及小狗二十三岁,比阿婉大两岁,是年上喔。 大家跟我念:狗狗天下最最好的,阴湿的狗,阳光开朗的狗,反正都是阿婉的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冤家 第8章 王妃 “去,去那边举着手。” 急匆匆送走贤王后,陆婉君生气了。 季衍低头,可怜巴巴开口:“阿婉……” 他现在喊陆婉君很是熟练,声调也有了变化。 陆婉君瞪他,满眼怒火。季衍本能地缩缩脖子,乖乖站进墙角阴影里,高举双手面壁思过。 混沌的思绪飘来飘去,即使神志不清,季衍仍然觉得十分委屈。他就是不喜欢李炘,阿婉怎么这么向着他! 陆婉君确实很生气。 她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砰咚一声摔得她心脏砰砰直跳。回头便看见季衍推倒玉石白菜,奔着贤王李炘面门而去,这一下要是砸结实了,破相都是小事! 还好季衍还有点理智,只朝人胸口砸;茶桌也不高,李炘多年习武有点底子。一出了事,她立刻喊人,贤王的守卫离得不远,很快有人接应他离开。 换成别人,陆婉君真不敢想会发生什么事。 当然,陆婉君更怕季衍因为李炘见血,若是下手不知轻重见了血,他身上的煞气会不会害他变成恶鬼? 换做以前,季衍上朝碰着李炘,最多行个礼就避开。不知是不是只剩生魂的缘故,行事没了规矩,越发肆意妄为了。 她怎么可能和现在的季衍讲得通礼法道义? 就他之前,那也不是什么讲道理的性子啊! 季衍还没成亲前就是洪武巷里的一霸,谁惹到他,哪怕被老镇国公打得起不来床,他也要爬墙砍人镇宅老树,可见这家伙有多难应付! 自老镇国公去后,季衍成了镇国公府唯一的顶梁柱,他才收了脾气,规规矩矩做人。 揉揉额角,陆婉君想了一会,见季衍偷偷往她这看,眼神还怪可怜的,心又软了:“……过来!” 语气是凶的,她却摆好了姿势准备抱他。 季衍立刻眉开眼笑,飞快跑到美人靠旁蹲下,埋进陆婉君怀里。他的阿婉总是香香的,摸他的时候动作可温柔了。 陆婉君搂着他,随手摸摸季衍发尾。大乾男子中流行两种发髻,书生们喜欢束发,季衍这类的习武男子反倒喜欢梳成高马尾,显得整个人精神清爽。 季衍就喜欢被她触碰,格外老实。陆婉君见他情绪稳定下来,起了个头:“三郎,你得跟我约法三章。” 季衍:“?” 这词对现在的季衍来说还是太难了,陆婉君伸手同他拉钩,季衍才反应过来,直觉告诉他这事会让他不舒服,他不高兴地扭开脸。 柔软的手指拂过他线条分明的下颌,轻轻用点力将他转回来,陆婉君的脸在他眼前放大。他心爱的阿婉语气低沉,“三郎,你听我说,你出事之后,我保护不了阿娘她们。阿娘为了保护我,她都五十六了,还带着十岁的团团、两位嫂子,去了岭南那种困苦之地。” 岭南不是个好地方,残留的记忆提醒着季衍。他张开嘴,啊啊地发出了模糊的音节:“……娘。” “你知道我娘家是什么情况,我不可能回去找他们,找了他们也没用。陆羽只是个五品小官,害我们的人必得是位高权重之人。这件事上,陛下金口玉言,我若不想连累大公主,就只能依附他最疼爱的儿子。” “不管你愿不愿意,为了洗清冤屈,我只能和贤王李炘合作。你要是伤了他,别人看不见你,他们会以为是我做的。你明白了吗?” 两行清泪顺着季衍面颊滑落,他好像理解了此刻担负在妻子肩头的千斤重担。他低下头,喉咙发出很低很低的音节:“……阿婉。” “嘘,别道歉。”陆婉君为他擦去泪水,有了她的灵气滋养,生魂状态下的季衍果然情况越来越好,眼眸清澈,不似先前流着可怖的血泪。 心中更加坚定了保护季衍的想法,陆婉君趁热打铁:“你答应我,你不能对别人动手,除非那人要伤害我。你的手上要是沾了血,很可能会把你变回冤魂,到时候谁都拦不住你。” 脑海里一闪而过中了咒毒后的痛苦记忆,季衍胳膊抖得厉害,他大口喘着气,似是要从过往的梦魇里逃走。他猛地将陆婉君抱进怀中,发出了一个痛苦又模糊的音节:“……痛。” 阿婉,好痛。 “三郎、三郎。” 曾经骄傲的郎君变成如今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心如刀绞的陆婉君回抱他,“没事的,没事的,我不会再让那些人伤害你了。” 季衍最终还是被陆婉君安抚了下来。 许是这些话给他的压力太大,他蜷在陆婉君身边睡了过去。陆婉君小心给他掖好被子,怕被人看出破绽,索性留在了床榻上。 陆婉君心知自己对贤王的伤插不上手,到时候一推二五六装不知道就是了。她拿出信,小心地撕开了口子。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字亦不多:“平安勿念,珍重自身,如若不敌,速退。” 信是郁老夫人写的,一如她雷厉风行的性格,精干简练。 短短十七个字,除了报平安就是劝她保护好自己。 山高路远,一路艰辛,其中酸楚,唯有君知。 陆婉君揉了揉眼睛,怕婆母报喜不报忧,又不敢细想,她只能相信她们没事。 恰如郁老夫人不会写下收信人的名字一般,现在的陆婉君不能回信。镇国公府被抄家流放的风波刚刚平息,她才走上正轨不久,难保其中是不是还有人暗中窥伺她。 她小心地摸了又摸那封信,忍着不舍,下床烧掉了它。 连三郎都能死而复生,回到她身边,这世间还有什么不可期待? 她不信天命如此,她只信来日方长。 …… 不同于陆婉君的安宁,贤王府内,贤王殿下的主卧相当热闹。 “殿下!” 打扮成小厮的黄瑛瑛哀哀哭求,娇娇美人梨花带雨的模样实在叫人心疼。 下午贤王归府,身形踉跄面色雪白,被侍卫搀扶着回了房。闻讯而来的贤王妃要请太医,却被贤王拦下,不得已,只能紧急从民间调来相熟的大夫。 大夫前脚开药,后脚黄瑛瑛便靠着人脉,打扮成送药的小厮前来照看贤王。 李炘原本因为前几日她私自出府,大闹陆婉君住所之事罚了她禁足,此时受伤虚弱,迁怒于她,当即就要把人丢出去。 黄瑛瑛一双杏眼泪光盈盈,含泪哀求:“殿下,瑛瑛知道错了。可不为别的,就为了瑛瑛对您的心意,别赶瑛瑛走好不好?” 黄瑛瑛入府不过三月,能得贤王李炘宠爱自然有其本事。她的声音婉转动听,拿腔拿调说话时,听得人骨头都要酥了,床笫之欢时更是催情的好手。 此时她刻意压了音调,不着脂粉,打扮得灰扑扑就为了见他一面,还在伤痛中的李炘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跟女人计较什么? 黄瑛瑛自入府以来便对他百依百顺,偶尔和别的侍妾闹了争端,归根到底不都是为了他吗? 只要肯为他花心思就好。 心头郁气稍解,李炘抬抬手,一旁摁着黄瑛瑛的侍卫们立刻松手。一朝解脱,黄瑛瑛不顾发疼的手脚,膝行几步来到李炘身边,见他不反对,赶紧打了水,鞍前马后无微不至地伺候着。 背倚软枕,李炘胸前衣襟敞开,由着黄瑛瑛为他上药。黄瑛瑛十分乖觉,上药的动作毫无逾矩,只在为他拢好衣衫的时候,似有似无地投去一个惹人怜惜的眼神。 李炘抬起嘴角,似笑非笑。 一旁,贤王妃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心头暗道黄家小姐真是个人物,这都能让她找到机会爬上来。 “王爷,郡主怕是要醒了,我回去照顾她。” 心下轻叹,贤王妃面上仍然端庄地向李炘行礼,快速退出了主室。 贤王李炘和季衍同年成婚,被横刀夺爱后,前者便另娶了工部尚书的长女叶风荷。叶风荷同陆婉君是同一套规矩养大的大家闺秀,举止文雅,一动一静都有规矩,天生的高门主母。 叶风荷的父亲早年在姑苏任职,后来升迁调到了上京,任工部尚书。 她同陆婉君一样,少年成名,在贵女圈内,素有不娶上京陆家女,便求姑苏叶家女的名声。 叶风荷初嫁入王府时,也曾和李炘有过短暂的甜蜜。那时候贤王府后宅空空,他拥着叶风荷同她说情话,什么海誓山盟信口拈来。 即便李炘随后抬进来几位身份显赫的姑娘做小,叶风荷虽然伤心,但仍然信他对自己即便没有情深似海,也信他将自己当成正妻敬重。 男人三妻四妾有何不可? 她的三郎不过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 她是正妻,中馈、权力、子女,全都被牢牢抓在手中,家室又如此显赫,有什么好紧张的? 都是那些女人,她们这么娇艳,不怀好意地勾引他。 直到叶风荷流产了。 是个身份低微的侍女动的手,李炘一夜酒醉纳了她。 那时,叶风荷怀孕七月,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正妻怀孕的时候,给丈夫安排几个小妾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有什么比她肚里的小世子、小郡主更重要? 她同那女孩儿说,王爷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乖乖地服侍王爷,叫人给她开脸,预备着抬个身份。 她是个心善的主母,即便这丫头勾引了毫无防备的丈夫,她仍然给这姑娘抬成了侍妾,多么心胸宽广啊! 那姑娘抬起眼,满眼通红,她哭得太惨,却自有一股清水出芙蓉的美丽,难怪王爷会看上她。 叶风荷在心中挑剔着她的容貌。 姑娘给她跪下,连连磕头说多谢王妃,头都磕出了鲜血。叶风荷闻不得血腥味,又懒得收下这种一朝翻身后的讨好献媚,她摆摆手,起身往外走。 她路过了对方。 视野忽然天旋地转,姑娘将她推倒在地,歇斯底里地吼道:“这福气给你要不要?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明明是他酒后奸污我,是他肮脏下贱,是他卑鄙无耻,就因为他是王爷,就因为他是主子!” “我的命不是命,谁都可以踩我一脚!” “我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凭什么要嫁给他!”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腹中剧痛,叶风荷眼睁睁看着那姑娘触柱而亡。鲜艳的生命一朝逝去,她用最惨烈的方式向这不公的世界发泄不满。 滚烫的鲜血和她失去的孩子融在一起,蜿蜒着流向屋外灿烂的阳光。 叶风荷没了一对双胞胎,勉强保住命,再不能生育。坐小月子的时候,她无法入睡,整夜整夜地失眠。 女孩死前的哭诉太尖利太刺耳,无处不在地侵蚀着她。 可叶风荷不知道自己能怪谁。 怪自己不小心?怪那姑娘心思恶毒?还是怪她的丈夫强纳了那个姑娘? 她想不通,无数个午夜梦回的夜晚,冥冥之中都有个声音告诉她答案。 当她尖叫着醒来时,那个声音又消失了。 叶风荷想不通。 李炘仍然敬重她,给她足够的正妻权柄。今年冬天,他甚至为她抢走了一个侍妾刚生下来的女儿。 那侍妾思女过度,没两天便因大出血去了。 他说这是郡主,是她的孩子。 至于他们失去的小世子,他说再等等,一定给她一个好的。 叶风荷望着满脸喜气的丈夫,手脚冰凉。她机械地点头,笑得勉强。 她说多谢夫君,多谢王爷。 一年又一年,她看着王府内开满了各色的花,娇艳的,素洁的,妩媚的。 有的花偶尔萎靡不振,再浇些水就好了。 有的花注定凋零,不论如何抢救都无力回天。 有的花轰轰烈烈,鲜艳夺目,不知还能绽放多久。 有的花还在野外肆意生长,不知何时要被迁入这四方的天地。 那她呢? 贤王妃叶风荷,是这万千花蕊中的一朵,还是那个摘花的人? 1.没有说男主家庭美满女主就得原生家庭不圆满的意思,是伏笔,后续会解释。 2.不要怪此时的叶风荷,在那套价值体系下,李炘这些举动超过了99%的男人。她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人是很难背叛自己的阶级的。 3.欢乐小剧场放送: ——野生的贤王出现了! 季衍(小霸王版):嚯,是贤王,neng他! 季衍(国公爷版):嚯,是贤王,neng他! 季衍(背后灵版):嚯,是贤王,neng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