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恨难生》 第1章 大麻烦 和楚回真正相遇的那天,本就是一场我单方面认为命中注定的邂逅。 彼时还是龙岛上豢养的修行医师的他在望断涯边捡到被羽族偷袭打成重伤的我,羽族的剑羽刺入我的血肉,最坚硬的龙鳞也难以抵挡。 那人见我奄奄一息地靠在石壁,面无表情,在望断涯的一线天之下,仿佛等待了许久,手起刀落之间,将我身上的剑羽尽数拔出,血流不止,龙鳞染血亦随之落地,锥心之疼让我几次昏迷了过去,迷迷糊糊中睁开眼,又见那玉雕一样的人儿端坐在旁,目如霜雪,竟比极海还凉。 我忍着疼,试图和他搭上话。 “感念公子此番相助,他日若有所需,云疆必也倾囊相助。” 他的表情藏匿在阴影之中,我不大能看清,半晌,才听得一声叹息。 “龙三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楚某一介凡修,只是被买来龙岛助您修行的小小容器,怎能担得起公子这份情谊?” 我听着这话火药味十足,龙岛确实存在这么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龙族生来灵力充沛,但随着修行提高,灵力亦会过剩,不能及时排解则有爆体的危险,于是一些龙类就想出了找些可与自己互补的容器的办法,羽族太盛,魔族太邪,人族正好,便在人间选买些带灵根的孩子,带上龙岛训练,以备不时之需。 人族,在某些龙类看来不过是用之可弃的工具,我二哥早些年疏解灵气时就硬生生弄死了几个岛上的小灵修,那场面着实血腥,普通的**凡胎即使经过一段时间的修行,也无法承受这样过分汹涌的灵力。那天我赶来时,正看见二哥一掌击穿了一个小灵修的胸口,那小灵修硬生生被他定在半空,仍不肯咽气地扭头对着一旁大喊“快跑!快跑!”旁边满地狼藉,躺着几具不再完整的尸体,还站着一个被血浇了半身却还不知所措的少年。 二哥杀红了眼,将那小灵修的尸体随意一扔,伸手就要往那少年天灵盖抓去,我赶忙抢先制止,灵力相逼,迸发出强盛的气压竟把那少年震晕了过去,二哥体力消耗过多,被我连连逼退,两相碰撞之下已是强弓之末,我钻了空子顺势将他打晕,扛着扔去了医馆,最后二哥也因大开杀戒被罚入思过崖修行。 很久以后我向楚回提起这事,说着那晕过去的少年可是不是你,或许那时才是我们的第一次相遇?楚回品着茶笑得寂寥。 “或许吧,您总是贵人多忘事。” 二哥被罚后原本备着陪他修行的小灵修八个剩了三,大族长便让那三个人全数跟了我,其中就有楚回,可惜我那时并不在意,谁人姓甚名甚,都不是那时肆意的龙三公子所要在意的事情。我生性不爱有人跟随,也不喜这找容器灌输灵气的法子,分到我这的小灵修们倒也乐得自在,龙岛适合修行,凡人在此修炼,进阶得道,乃至飞升也并无不可,当然前提是别被暴虐的龙族给玩死了。 可以说,楚回如履薄冰地渡过的那些年,却正是我最肆意妄为的时刻。在我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之前,他竟然就已经陪伴了我这么多年。 这些年羽族与龙族一直处于剑拔弩张的局势,大大小小的战役打了无数场,这次竟是直接偷袭上了龙岛,我因灵力突然暴走不受控制,遭人暗算一路被打落望断涯。楚回在望断涯捡回了奄奄一息的我,他是天生的水木双属性的好苗子,正好可克制我过分暴涨的灵力。大族长十分赏识他,那老头子不安好心地告诉我,“龙可让任何人受孕,此人乃水木之根,正好可与你互补,缓解你灵力暴涨,还能为我族诞孕更优秀的子嗣,云疆,何乐而不为啊!” 龙族子嗣向来稀少,且近年来灵力不受控暴体而亡的几率不断增加,这老头子打我俩的主意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我瞥了一眼楚回,只见他神色清明,嘴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似在笑着计划得逞一般。我正想开口,他却已跪下叩首,如墨的长发顺着他的耳廓蜿蜒而下,藏住了那人更细微的表情。 大殿之上,我听见他的声音,如雨落芭蕉般清透。 “楚回愿共三殿下,生死相随!” 我与那双决绝的眼对视良久,竟是说不出任何拒绝他的话。 最终,他便成了我半生的妻。 说实话,对于我的这位妻子,我时常猜不到他在想些什么。他总是用故作高深的眼神望着我,被我发现却也不避开,迎着我的目光送来我看不懂的笑。 被羽族重伤后的伤口总是难以愈合,尤其是胸口的伤痕处,血流不止,时常作痛。羽族的箭矢细且锋利,竟是生生穿透了龙鳞刺入皮肉,若非龙鳞为阻,只怕我也与我那大哥一样早入轮回。楚回本就是龙岛上最好的医师,大族长自是放心让他为我治疗,他为我处理了身上大半的伤,却时常对着我心口的伤犯难。 思虑再三,他说应是有极细极利的羽箭刺入了胸口,虽未伤及心脏,但仍需刮肉取出。寻常的麻药对我不起作用,我那时因疼得无法自控,常有灵气暴走而误伤了他的时刻。 我见他被暴虐的灵气逼退,却也只是单膝跪地,一手仍稳稳护着要为我上药的药材,清晰过后我略有愧疚,与他道歉,他却只是淡然一笑:“殿下不必顾念我,还是多担心自己能否熬过这一关吧。”思虑再三,为防我又因狂躁而出手伤人,只得让他用锁链将我双手束起,姿势虽然难堪了一点,但只有我与他在这一方小天地,忽然又没了那么多羞耻。 反正他都是本殿的人了,不管他是情愿还是不情愿,五花大绑算得了什么! “三殿下,胸口的鳞片会阻碍我为您取箭,已不可再留。” 他手持一把精妙的玉制小刀,刀竟无柄,一面光滑可供手握,一面尖利,明明是温润的白玉却泛着冰雪之色。 我紧紧蹙眉,感受到这刀尖划破胸口皮肤的疼痛,温热的心脏与这冰冷的刀尖也只是咫尺之隔。他将我胸口的几片护心鳞片拔下,血随肉出,动作熟稔干脆利落,真不愧是龙岛最好的医师。 冷汗打湿了我散乱在额前的发,我在剧痛中低垂下眼眸,只看见他那握着玉刀的莹润指尖,竟是又往我胸口深了深,难说他此刻是不是有一刀替我了结此生的念头。 楚回最终停住了继续深入的刀锋,轻轻斜了斜了尖利的玉刀,一枚极其细微的羽族特制箭矢,能穿透龙族最坚硬的鳞片的武器,竟然只比天下最能干的绣娘所用的绣花针还要细小。如银针般细小的箭矢被我胸口的龙鳞过滤去了大半的毒性,羽族的毒虽对龙族并不致命,却也能让我疼个几天几夜不得安生。 我真的很怕疼,胸口被刺鳞片被拔的痛感随着我的一呼一吸愈发清晰,楚回为我包扎上药,我的忍耐也已到了极限。 我仰头深深吸气,感觉灵气又在四肢不受控制地游走。他为我用上最好的止血凝膏,可龙族天性强大,一身龙鳞可为他们抵挡大部分尖兵利剑,拔鳞之痛亦如锥心之痛,伤口哪里是那么容易就可痊愈的。凝膏用了大半,却也只是浅浅止住了不断渗出的鲜血。 “殿下,且再忍忍。” 他声如雪落青松,温热的指尖与冰冷的膏药一同落在我胸口,在浓郁的血腥味中,竟然有种异样难说的缠绵流连。 我冷汗如瀑,灵气在暴走边缘愈发不受控制。 “可以了,你快走,我怕等下控制不住又伤了你。”我低头,试图用最冷酷的声调劝说他离开。 他却好像发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一般,低低笑了出来。 “我走了,殿下可怎么办,我可不能走,大族长可是把您交给了我。且您这梨花带雨双手被缚的模样,怎可被其他人看到?” 他手上动作不停,这份在胸口的游走如小钩子一般让我沉沦,偏偏这人眼神一派清明正直,好似真心在为我上药。 这人真不如他的脸一样清明无邪,必定一肚子坏水。 我下了最后通牒:“再不走,后面发生什么,你也姑且受着。” 他仰头看我,眼里燃着□□,在我愣神之际便吻了上来,目无章法,狂乱至极! “殿下不必再束着灵力,我会替殿下好好疏解,此番,欢好我甘之如饴。” 缚着双手的锁链瞬时被我整碎,我将他摁倒在床,撕扯着碍事的衣服,楚回的衣衫被我尽数扯去,他却只是伸出双手揽住我的脖子,略微仰头附在我的耳边。 “但随君意。” 顺便还舔了舔我的耳朵。 大族长你可真是给我找了个大麻烦! 第2章 结发 楚回有点太沉浸其中了。 他明明万分兴奋地用手摸着我那处,脸上却是冷冷清清的神色,好像还带着一点委屈。 明明勾引我的人是他,此刻却像是我在强迫他。 “殿下可知要怎么做?” “你倒是够胆,敢挑衅你的丈夫。” 没吃过猪肉但也见过猪跑,虽说龙性本淫,但我本不重这些,这家伙不看在我是个伤患的份上还要故意来勾我,必须给点颜色瞧瞧。 我解下他的发带。 感觉到周身暴虐的灵气源源不断地往他那边传输,怕又伤到他,刚想退出去时楚回用腿勾住了我的腰。 “不用出去,我来为你调息。”他顺势挣脱束着他手的发带,躺在我身下不肯泄气地说。 水木双属性的灵修确实是调节我愈发暴烈的灵气的最佳双修人选,若能与他诞孕子嗣,说不定后代真的可以避免龙族因灵力过剩暴体而亡的命运。 我在他的锁骨处细细研磨,在那白皙如雪的肌肤上落下了深深浅浅的红梅花瓣。他伸出双手紧紧圈住我,我俩贴得更密无间隙。 “夫人,你可真是不知收敛!” 他将表情藏在散落的黑发间,又是轻轻地笑,声如清泉却说出让人格外恼火的话语。 “还以为殿下有多圣人君子,见了几面就把人往床上带去。也不知为何所有人都偏爱你这愣头小子,那就请殿下可再加把劲,好助我遂了大族长的愿,为龙岛再舔一个如您一般的小龙子。” 我暗自使劲掐住他的腰,他受不住疼呻吟出声,浑身如一尊透红的白玉观音。 我仍处在灵气盈满的状态,他却不甚在意反而处处激我,一副要把我的灵气榨干的姿态,浑身被我啃咬得没一块好肉。 他还有力气揶揄我:“殿下,您要是在人间,应该是属狗的。” 我低头吻上他的唇,带了些过意不去的安抚的滋味。他竟也有片刻愣神,不太自在地避开了我的吻,手指落在我的胸口。 “殿下,这儿又出血了。” 龙族哪怕化了人身,胸口的护心鳞片也会留在上面,羽族暗算导致我胸口鳞片染毒,只能尽数拔去,上好药的伤口又在我俩的胡闹中开裂,渗出的血染在了楚回触碰的指尖。 他将指尖收回,放在唇间一舔,血染唇边,倒是艳丽逼人,无端端地,我觉着他不似人类,更像是人间画本里勾人吸魂的狐鬼妖灵。 “殿下的鳞片可否交由我来保管?”他带着血腥味的唇贴上我的脸颊,在与我唇相差一寸之处便堪堪停下,右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将我撩在耳边的一缕发缠了几圈。 “你想要,便拿去。你割去的鳞片,难道还能给我再接上去吗?” 我冷酷地拍了拍他缠着我头发的手,他只好松手,那一缕黑发如水一般在他指尖流散,曲曲绕绕。 不知怎地,忽然想到了某个人间的习俗,好似新婚之夜的夫妻是要剪下彼此的一段头发,再用红绳缠在一起,是为结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可我和楚回是这样仓促,不过是彼此的一时之需。我需要他为我缓解灵力暴涨的痛楚,大族长需要他作为承孕龙嗣的试验品,那么他呢?他也想着在我身上取得什么吗? 我能给他什么呢? 我们真是世间最莫名其妙的一对夫妻。 他见我迟迟不肯吻上去,竟是有些气恼,用额头碰了碰我的额头,将我推坐在床上,似是在埋怨我他都这么主动了。 只见他两腿间滑腻腻的,我不禁脸红,他却又在开怀地大笑,岔开腿坐了上来。 “殿下,不必害羞。”他抱着我抵在他胸口的头,清晰的笑声从我头顶传来,这人好不知羞,还有一搭没一搭地给我顺着毛。 我满脸通红,想着把这孟浪的人类推出去,他却又紧紧抱住了我,轻柔的吻落在我的发间。 “殿下,想不想听故事?” 第3章 楚回 “想不想听故事?”他又贴着我的耳朵问了一遍。 “不想,怕你又欺负我。”我刻意与他拉开些距离。 他猛地上下起伏,我暗叫不好,连忙止住他更大幅度的晃动。 “那你讲吧!” 他又来顺我的头发,在指尖绕了又绕,想要再来亲我却被避开,只好在我发间落下一吻。 “从前有个位高权重且法力无边的女子,漫长的时光令她倍感孤独,一次心血来潮之下,她用瑶池之水与昆仑不死之木创造了一个孩子。女子有意将这孩子作为接班人来培养,便时常派这孩子在人间历练,斩妖除魔,想借此锻炼这孩子的心性。却没想到这孩子天性冷酷,沉醉于嗜血杀戮的快感,人间作乱的妖兽魔怪快被他尽数屠尽,但每次杀戮都殃及无辜。” “因为在这孩子眼中,他只负责完成屠尽妖魔的任务,只要能达到目的,采用什么手段都无妨。” “某日他在东海边追赶一只黑蛟,黑蛟被重伤后躲入了大海深处,他不愿入海,染上海水的腥气,便妄图将东海之水劈开两半,露出那黑蛟的藏身之处。” 我听到这,感觉这故事似曾相识。 “那孩子,不……应该说那位神明,是鎏明上神,那位创造他的女子,是天道之神,对吗。” 楚回笑吟吟地蹭了蹭我的额头。 “不错,殿下的记性也不是很差。” 我不动声色地避开他更进一步的亲昵,他的吻狠狠落在我侧身时露出的脖颈上。那一瞬,我竟感觉是一只势在必得的毒蛇正对着我的脖子吐露尖牙。 “那位神明兴风作浪,闹得东海不甚太平,海水暴涨,淹没了许多岛屿与城镇村庄,大海上航行的船只也被巨浪吞没。直到那位神明将黑蛟诛杀,东海的风波才平息下来。” 他贴着我的耳朵继续这故事的讲述,我躲,他追,天底下没见过这么黏人的家伙。 “后面的故事我知晓,我父亲当时还在世,得知东海之乱后立刻赶去阻拦鎏明上神,并将此事状告到天道女神那儿,女神震怒于鎏明恶劣的做法,将其拘于长留山上,不生出悔过自新之心,则永世不得出。” 听我说完,他笑得更是灿烂残忍。 “龙族借此机会,做足了准备赢取名声,又是化为人身帮扶人间百姓,又是在海上护送船只航行,呼风唤雨,救济人间,东海一带的百姓为龙族建了无数庙宇,供奉为龙神。” “女神为了安抚众人,破例将当时的龙族族长,也就是殿下的父亲,提拔进上神之列。可惜龙族摆脱不了这灵气爆体而亡的命运,哪怕已是仙人之躯,最终还是无法逆转与生俱来的命运。” 我无言,父亲当时虽已是上神之境,却也被过度暴涨的灵气逼得走火入魔。岛上原有的灵修不够,龙岛便偷偷抓许多上乘灵修来当作传输灵力的容器,但依旧无法承受龙族过分暴虐的灵气,最终我父亲与那一百多个灵修死在了龙岛的试炼之地上,与从前死在此处的千千万万个龙族与人类无异。 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迹,有的灵修是为突破境界而孤注一掷,也有灵修是被强迫至此,更多的是年幼时便被买来此处当作容器的人,哪怕修为精进,也难逃被龙族玩死的命运。 “龙族,和那位嗜血好杀的神明,又有何区别呢?真是搞不懂掌握天道的女神,何至于要踩一捧一?” 他玩味地捧着我的脸,身下动作不停,我们两个上床却上出一种剑拔弩张的味道。 “这些话你,当着我的面可说,在他人面前就别说了。”我自知龙族行事不甚光彩,对他这般看似冒犯的举动也并不气恼,我无力改变现状,便只能在现有状况下尽所能做一些微小的改变,若是旁人觉得是伪善,那就且让旁人觉得了去。 楚回似是对我的反应有些震惊,靠在我肩上低低地笑,喃喃自语。 “你就是这样的人啊……” “难怪他们都更喜欢你……” 我一头雾水,侧头咬他耳朵。 “谁更喜欢我?” 这家伙又不回答了,却更肆无忌惮地动了起来,就着坐怀的姿势让我进到了他体内的更深处,他使坏地拼命绞紧,我掐着他的腰不让他乱跑,他只好靠在我的肩上哼哼唧唧。 他抱怨:“你太多了。” 我狡辩:“不这样怎么生!” 我说:“夹紧,不许流出来。” 他说:“好的,你别出去啊。” 于是我心安理得地在里面塞了一晚。 一夜颠鸾倒凤,**帐暖。 我胸口的伤破了又愈合,鲜血随着我们一夜的胡闹流出又凝结,起身再看时倒像是在胸口镶嵌了玛瑙碎。 我抱着楚回去殿后的温泉沐浴,他昨夜被我折腾得昏了过去,放入池中也只是迷茫地睁开了一会眼,目光冷冽,在氤氲的水汽中似一尊冰冷的玉雕。 我正准备汲水为他洗头,他却忽然飞速出手打在我的手背。 “放肆。”那声音犹如切冰碎玉,只如天神对蝼蚁视若不见,不带丝毫感情。 我有一瞬震愣,气氛顿时尴尬了起来。谁新婚第二天早上给老婆洗澡结果老婆翻脸不认人啊。 我表示委屈:“我只是想给你洗头,昨晚是你叫我随意的,弄疼了你,我很抱歉。” 他依旧臭着一张脸,但却没有再阻止我的其他动作。 我用水沾湿这一头乌黑柔顺的发,心想这人明明一身刺挠,头发却是柔顺至极。在他闭目养神之际,我鬼使神差地悄悄贴上他耳廓。 “楚回,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他在迷蒙的雾气中睁眼,长而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 “殿下想起了什么?”他不肯回头,闷闷地背着我出声。 “我也来回赠你一个故事。” 我继续抚摸着他被打湿的长发,感觉像在顺一只炸毛的猫的毛。 “昔年东海之乱后,沿海一带的城镇忙于重建,百姓为感谢龙族的帮助,便修建了许多龙神庙,每年每月举办祭祀典礼,供奉龙神,顺带求助神明,保佑人间风调雨顺。” 他背对着我,难得安静地没有出言反驳。 “某日我化了人身,来人间游玩巡视,正巧在街上看见一个小孩偷盗他人钱财,我上前阻拦,被偷盗钱财的男人非常生气,扬言要打死那个偷钱的孩子,我还未来得及阻止,那小孩就如鱼入水一样混进人群逃开了。” 楚回听到这时,终于转过身来看我,似怨似恨,却又带着些委屈的期盼。 我擦去他脸上的水珠,在他唇边若即若离。 “那日的孩子,便是你。” “那日偷钱的孩子,便是你。”我笃定道。 那日我正有任务在身,为维护龙神的好名声,每年龙岛都要派出龙族去人间视察,回应人们的愿望。 父亲岛上事务繁忙,大哥去世已久,二哥整日疯疯癫癫,自那日东海之乱以后,巡视人间的事情便一直交由我负责。 鎏明上神虽除了黑蛟,但因过分残忍暴虐,不得民众敬仰,倒是龙神庙得以大盛,香火不断。东海近年一直不太平,海上风浪不断,龙神庙里祈福的人愈发多了起来。 人间多少不平事,神明又岂能一一回应?左不过是留着些期盼与念想,以此纡解尘世中的苦难。 前不久这才经历了一场洪灾,街上多了许多衣不蔽体的流民。我在街头安置了施舍粥米的摊位,又雇了些人替我安排,分派许久,粥已见底,我见集市愈发热闹,便寻了个空闲时段混入人群。 化了人身的我走在人群之中,那日正是人间赶集的日子,小小的街道也拥挤了起来,熙熙攘攘,人们摩肩接蹱,也是难得的热闹时刻。 人间的样样事物都让我感到新奇。赶集时听着叫卖议价的声音,精巧的走马灯与风筝,软糯香甜的糕点,看不大懂的水墨丹青,一条小街上也氤氲出市井的烟火气,我在人间真是比在龙岛上要自在。 我个子较高,立在人群之中,大言不惭地可称之为鹤立鸡群,人群密集,彼此直接常有互相推搡,吵闹不停。无意间,我瞥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偷偷顺走了站在我一旁的衣着华贵的男子系在腰间的钱包。 我下意识提醒:“有人在偷盗。” 那衣着华贵的男子摸向腰间,发现已空无一物,顿时四处环顾,那小孩挤入拥挤的人群,像只灵活的鱼在人海中穿梭,那男子气得在后面大喊。 “别让我逮到你这家伙,看我不打死你。” 我收回注视的目光,这件事并没有太被放在心上。顺着人群终于挤到了那间我很欢喜的馄饨摊子前,老板娘是个热情的女子,夸赞我生得一副好皮相,在给我的那份馄饨面里多加了几个小馄饨。 吃过馄饨,我又去街角的点心铺子排队,前面一排的大婶好生奇怪,和我聊天时一个劲地问我成婚了没?可有心仪的姑娘?家里在做什么营生?还要给我介绍哪儿哪儿的姑娘。轮到她时还把最后几块桂花糕买走了,我气得在后面干瞪眼,老板安慰我新出炉的老婆饼也好吃,顺带还塞了几块花生糖给我。 我抱着装好老婆饼的袋子,万念俱灰,一路走到了城外的海滩。 因着今天有集市,一些戏班杂耍也在城外围起场地表演,有人在沙滩上升起篝火,人群围绕,火焰蹿得极高,噼里啪啦熊熊燃烧,竟将整个海滩照亮,唱戏声、笑谈声、伴着海浪之声层层叠叠,热闹无比。 一直到大半夜,人群才渐渐散去,只剩潮水起起落落。 我就在高处的龙神庙门口看了许久,圆月高悬于海面,海中倒影也不过是虚幻之像。 想起以前听过猴子捞月的故事,那只捞月亮的猴子难道是真的愚蠢吗?我却不这样认为。 “月今日死,落于井中,当共出之,莫令世间长夜暗冥。” 它只是想要拯救它的月亮,不要让世间的长夜变得黑暗。可惜镜中花,水中月,根本不可能拥有,所以只好成了笑谈以供他人取乐,以此为鉴。 我抱着已凉透的糕点走进龙神庙,庙里守夜的小沙弥该是偷懒找个地方安稳睡去了,不然连进了贼也没发现。长腿老阿姨追更本“文 我与那小贼两两对视,他看着我,却仍不死心地伸手去拿供奉在神台上的点心。 我快步上前,他被我吓到连忙缩回不安分的手,我朝他竖起食指立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出声。 他一张脸虽带污脏,但却自有一股灵秀之气,应是极佳的修行苗子,流落于此,倒是可惜。 我走进就着烛光细看,才发现原是今天偷盗财物的小乞丐,他身上的衣服烂得不成样了,似乎被谁人撕扯过,露出的皮肤还带着青青紫紫的鞭痕,隐隐渗着血。 被我这样注视,他似是不太自在,扯了扯身上不能称之为衣服的碎布,企图遮住这一身触目惊心的伤痕。 我脱下外袍为他穿上,他低下头,身体却忍不住地颤抖。 我只好小声安抚:“别怕,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他仍止不住地颤抖,抬眼看我时却红了眼眶,欲哭却无眼泪,好似还带着怨与怒。 “怎么又是你……”我听见他低声地叹气。 “这位小哥,今早您逃跑时还是一副逍遥法外之态,怎么到了晚上就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他恨恨地瞪了我一眼,咬咬切齿:“拜公子所赐!早上那人叫了几个壮汉在路上堵我,将我暴打一顿还妄想折辱我,幸好我翻墙躲进龙神庙内,这些人不敢进入,才堪堪逃过一劫。” 我有些愧疚,以为他在怪我今早暴露他偷盗的事情,但还是忍不住询问:“此事可谓与我有关,我定会对公子负责。但我也想请问公子,你为何要偷盗他人财物?城门口有施粥铺子,城里有救济会,为何不去那儿求助?” 他却狠厉一笑,出声反驳:“救济又能救到几时?这天底下苦的人多了去了,这救济会又能救到几时?他们不过是为了成全各位的好名声,做个样子给大家看看,看啊我们多善良,看啊我们多高尚!” “施粥铺子不过开上几天,可这流民有千千万,能救到几时?官府不愿疏通河道,解决根源,拨下的钱款贪了一层又一层,真正到灾民之手还剩多少,不过几碗粥便打发了。分配田地给百姓,鼓励流氓开垦荒地,年年的苛捐杂税谁人不是不死也得褪层皮?”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想去当乞丐,当小偷?” 他看起来约莫十三十四的年纪,半大小子,倒是能看出许多人伪善的面孔。他一边骂,我一边替他擦拭脸上的污垢与伤口,这少年人确实玉面朱颜,眉目如小月,双眼似天星,人说灯月之下看美人,比白日更甚十倍,我今日也觉如是。 只是这眼里的杀伐气也太浓了点。 我感叹:“这人因你偷他财物打你就算了,竟然还想要对你做那种事,实在是过分。”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腕,目露凶光,慢慢收紧,加大力度。 “只是过分?不应该千刀万剐吗?” 我真心实意地感叹:“以公子的实力,这些围殴的人应该也伤得很重。虽然您偷盗在先,但这些人的所作所为也过分残忍。” 无端地,我竟然感觉他似是被我的话取悦到了他朝我自信一笑:“当然,我把带头那人的命根子踢断了。” 我顿时感觉后背一冷,悄悄地把坐着的垫子挪开一点,跟他拉开一些距离。 他带着笑意的唇边刚扬起又迅速落下,忽然凑近我身边,眼神凛冽,烛火 第4章 同行 “我有点饿,本来买了烧饼,那些人把我打一顿后,偷来的钱和饼都不见了。” 这孩子似乎是怕我不相信,侧过身给我看他折了的右腿,褴褛的衣衫遮不住腿上的青青紫紫,崴了的右脚肿成一个馒头大小,难怪他一直时不时疼得抽气,原来这身下还有更严重的伤。 我用灵气为他修复受伤的右腿,普通人一般难以承受哪怕只是一星半点的灵气,但这孩子却有着极佳的根骨,输送灵气对他有益无害,虽然还未开灵根,若去到修仙门派修行,必定大有所为。 我有些讶异:“你明明是极好的灵根,难道没有修行之人赏识你吗?” “从前有,但我没有办法筑成灵丹,他们说我虽有灵根,但灵根与天地的联系却被封印住了,哪怕灵根再好,结不成灵丹也无用。” 我对人间修行也不甚了解,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得生硬地转移话题:“那你以后要怎么办呢?难道继续这样做些小偷小摸的事情吗?” “没有再想干坏事了……”他低垂着头,双手环抱住自己,缩在神台边,将自己藏在了阴影中。 “那些人肯定还在外面蹲守,他们不敢进龙神庙,就等着我被撵出去,我在这躲了许久,饿得受不了了才想着偷吃贡品……” 敢偷神仙贡品,这孩子倒也是胆大,虽然说神明或许不会太在意这些,但要是被庙里的人抓住了,免不了又是一场毒打。 他缩成一团的样子倒是十分可怜,这世间过得不幸的人多了去,我今日救助了他,又岂能救助这人一辈子? 也许正如他所说,我也是个伪善之人。今日就当再做些顺水人情,神庙之内,我还能护他一护;出了这个庙,那便要遵守人间弱肉强食的规矩。 我将先前在街上买的点心赠与他,他道声谢便开始狼吞虎咽吃了起来,想问他可是遭遇了些什么变故,但刚要问出口时,想着人总不太愿意分享自己的苦难给陌生人听,便又话锋一转,问他姓甚名甚,将来可有什么打算? 他听后有片刻恍惚,抬头与我对视,烛火照亮他眼底的一片茫然。我听得他有些局促地说: “我没有名字,从来就没有这种东西。” “怎么可能没有名字?你的父母没有给你起名字吗?怎么多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我讶异地问出心中所想。 “没有就是没有,从来就没有人给过我这种东西,我从有记忆开始,就是在不断地流浪。” “从小到大,就是在不停地逃难。在当小偷,当乞丐,当奴隶,当走狗…… 丐帮去哪我就去哪,流民逃哪我就跟着逃,人贩子把我卖了我又拼死拼活地逃跑。” “北漠的寒雪,西域的黄沙,中原的饥荒,江南的瘟疫,南疆的瘴气,东海的洪波……跑到哪儿,哪里就不太平……就好像,有谁在惩罚着我一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痛苦地抓扯着自己的头发,我连忙抓住他胡乱挣扎的手,要他认真直视我的眼睛。 “我不太会看相,但也能感觉到你是命格极为贵重的人,前半生的苦难或许是在为后半生积攒福泽。” “你说你没有名字,如果不嫌弃,我可为你取个名字。” 他瞪大了眼,更是挣扎得厉害。 “你当我是狗吗!要怎么取名字啊,我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我轻轻点了点他的眉心,要他不许再闹,他轻声叹了口气,认命般地安静了下来。 我用衣袖为他擦去嘴边的饼渣,就着烛光细看,发现耳根已红了一片,但他脸色依旧苍白,在烛火映衬之下,也难以添上几分暖色,可就这番皱眉的神情,却竟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我开口询问:“你可知自己最初来自何地?” 他低垂着眉眼,一副半睁半闭的模样,倒是让我想起曾经见过的天道神女像。虽然眼下狼狈不堪,却依旧不怒自威,但他身上没有女神的悲悯之质,更多了几分狠厉。若是众生在他面前祈祷,他应该也会平等地看不起任何人。 “以前有南边来的流民说,听我口音,像是楚地之人,或许我来自楚地吧。” “来自楚地,那么便姓楚吧,你们人类总是要用名字来寄予期望,那名字便叫回。 “楚回,我祝你一生喜乐平安,望你找到回去的路,回到你的家人身边,如若不能,那也永远有地方可以回来。” “愿你此后不再漂泊流浪,有枝可依,随枝可栖。” 他有些怔愣,不再是先前刻意的伪装或是有些夸张的表现。他别过头,许久没有回答,天地一片静谧,只有灯芯燃到尽头时发出烛花爆裂的声音。 我起身准备离开,正要踏出门槛时他却追了出来,拉住我的衣袖。 我回头,夜已深沉,有月透过打开的门窗落在他身上,深夜凉风吹起披在他身上的外袍,更显少年孤寂冷清,不似人间之人。 他似要说些什么,却又不敢说出口,只好硬生生地问我: “今日你给的糕点很好吃,公子可否告诉我糕点的名字。” 我大笑,这人可真是别扭,心中起了揶揄之思:“老婆饼,吃了我的老婆饼,就要给我做老婆。” 他的脸立刻烧红,表情是难以置信的震惊,支支吾吾半天,生气地甩开我的衣袖。 “你和那些人都一样,就是起了这些心思,你!你……” 我连忙捂住他即将破口大骂的嘴,示意他不要惊醒庙中僧侣。 他瞪大了眼睛瞪我,呼出的气落在我手心,有些发痒,还踢了我的腿,我吃痛,只好收回了手,他却顺势晕倒在我身上。 我连忙抱着他顺势坐下,他面色潮红,呼吸急促,一摸额头竟是发热了。 “那时你突然发热,倒是把我吓了一跳。”我贴着楚回耳朵说。 他挥一挥手,使坏地把我的衣服溅湿。 “殿下为我疗伤,无意间竟然破除了加锁在我灵根上的封印,我高烧不退昏迷了几天,醒来后发现殿下早已不在,而我体内灵丹已结,生生突破了灵气四阶。” “庙中僧侣说殿下付了些钱财,让他们好生照看着我,可让我留在龙神庙内做些杂活,如若不想留在此处,便去东海的仙门拜师修行。” “殿下真是心思细腻,叫我念念不忘至今,可惜只有我一人记着,殿下却早已将我忘记。” 楚回扭头,伸手勾着我的腰带想要把我拉下水。我面无表情地打在他的手背,示意他不要胡来。 “我今日还要去人间巡视,不许胡闹。” 他两眼放光,自池边猛地站起,□□的身体还留着昨夜欢好的痕迹,水珠自发间滑落盈盈盛在锁骨,上面留有一串暧昧的痕迹。他那带着热气的身体有意向我靠近,我连忙扯落衣袍披在他身上。 “穿件衣服吧你!”虽然昨夜坦诚相见玩了不知多少种姿势,但白日宣淫还是略微有点刺激。 “带我去。”他顺势环着我的腰,贴得比昨晚的紧密无间只差一点。 禁不住他的死缠烂打,我只好答应他同行的要求。 “你会听我的话吗?”我捏着他脸问。 “我当然会听你话呀。”他瞪着亮晶晶的眼睛回答。 唉,好吧,反正在岛上也是无趣,带多个人也能解解闷。 他得到我的同意后,将湿漉漉的脑袋埋在我胸前蹭来蹭去。 很好,这下我又得去换一件衣服了。 第5章 神明 “我要吃那个。”我指着远处叫卖糖葫芦的人对楚回说。 “我没钱。”他面无表情,但好像对我的表现非常无语。 “你把我衣服弄湿了,害得我换衣服耽误不少时间。” “……” “我给你钱呀,记得给我选个最好的。” “……” “真的不帮我买吗?” “我没有吃过这种东西,选不好可别怪我。” 卖糖葫芦的人已经快走到街角拐弯了,楚回有些埋怨地看了我一眼,但还是接过了钱。 “殿下在此等候片刻,必为您将糖葫芦带回。” 望着他一身白衣混入了人群,我连忙跑去旁边的点心铺子大喊:“老板!这份、这份、还有那份,都给我抱起来。” 我抱着大包小包的点心站在原地,只见楚回一手举着一串亮晶晶的糖葫芦,另一手举着一个龙形糖画,小心翼翼地向我走来。 人来人往,唯有他正向我走来。 我心中无端地欢喜,笑着问他怎么买了这么多,顺手接过他递来的糖葫芦。 我就着阳光细看,果子又大又圆,糖衣清透如琥珀流光,人间拿来哄小孩的玩意吃食,拿来哄我我也是乐意。 我一手抱着点心盒,一手拿着糖葫芦咬了最上面的一颗,又酸又甜,冰冰凉凉的。楚回一言不发地盯着我,我将糖葫芦递到他嘴边,示意他咬一口,他张了张嘴,略微有些拘束的样子,最后张大了口咬下一颗。 楚回眉头皱了皱,似乎不能习惯这又酸又甜的滋味,但见我一脸期待,只好侧过脸一股脑地吞了下去。 我一脸无奈:“吃糖葫芦可以吐籽的。” 他瞪着我解释:“我以前又没吃过,我以为里面的籽也是能吃的。” 顺手恨恨地把龙形糖画的龙头咬了下来,“咔嚓”一声脆响,看得我忽然有些后脊发凉。 天色渐晚,我们两人在镇海城内闲逛,沿着街道一路漫无目的地走,竟然也走到了城郊,只见远处海滩兴起一堆巨大的篝火,许多人围在那儿鞠躬叩拜,还有一些穿着怪异的人正围着篝火装神弄鬼般地起舞。 我与楚回走近围观的人群之中。只见一人戴着龙神彩绘的面具,手持一柄木剑,嘴里振振有词,时不时从衣袖里扔出些明黄符咒,在火堆旁上蹿下跳。这时又来了一身披黑布之人在地上匍匐前进,时而翻腾,发出怪叫,诡异极了。 楚回扯了扯我的衣袖,低声问我:“这是在演什么?” “在演龙神战黑蛟。” “黑蛟?”他拽紧我的衣袖,“黑蛟是龙神所杀吗?” “我也不清楚,父亲当时说是他与鎏明上神一同在东海斩杀了作乱的黑蛟。” 戴着龙神面具的演员手持木剑将那饰演黑蛟的人连连逼退,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叫好之声。 “那为何,这场戏里,一直都没有出现鎏明上神?” 楚回半张脸被篝火照亮,另一半脸却藏匿在人群的阴影之中。 他似是在低语,又像在质问。 “天道派鎏明上神来人间历练,斩尽妖邪魔道,但手段亦有些残忍,此番铲除黑蛟时便闹得民众不甚安生,在这边,推崇者自然少了些。”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鎏明斩妖除魔,此番看来是为人间除害,只是他行事不计较后果,他不懂,神明弹指一挥间,轻轻掸去身上的一粒微尘,落在芸芸众生身上,却是实打实的如山一样的沉重。” 楚回久久不言,攥着我衣袖的手却一直没放。 “鎏明不懂,便也失了信徒。” “龙神虽是平庸,但也是抓住了此番机会,在东海赢得了民心。” 他沉默许久,最后却是轻笑出声。 “殿下伶牙俐齿,说得我都快要信了。殿下乃金枝玉叶的贵人,几时吃过众生之苦?龙神确实好手段,尝尽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甜头。鎏明冷情冷性,本就天道座前一块无知无觉的木头,神性如此,坏了人间的规矩,便自有他的罪要赎。” “但为何要有信徒,还不是众生皆有**,皆将所愿求助于遥不可及的神明,祈愿有天能被上苍眷顾,完成这力所不及的心愿。神明也乐得自在,被众生供奉,被众生祈求,信徒源源不断,谁说神明就是高尚的?神明也必定有贪欲。人与神,俱是端着一副伪善的姿态。” “龙神若是真的心系人间,哪有为何要默许龙岛上将众多灵修作为容器的行为?” 他一口气说完,似是做好了要被我责罚的准备,一副大义凛然准备接受惩罚的样子,但我却只是斜着眼朝他笑。 “你……”楚回摸不准我的心思,讪讪地松开了一直紧拽着我衣袖的手,我低头看了看,这华贵的料子给他抓得皱皱巴巴。 “你所言极是。”我打开一盒糕点递给他,“龙族需要这样一个机会,去争取天神之席。龙岛默许龙族与人类灵修双修,实际上也是不平等的压榨。” 龙族确实行事不光彩,延续至今也没落了不少,永世的诅咒无法破解,许多龙族哪怕修行再高都摆脱不了爆体而亡的命运。自上一代龙神身陨落,龙族与羽族斗争不断,直到我父亲抓住时机赢得民心,东海民众大兴庙宇,以鎏明失职之事隐隐向天道神女施压,才换得这龙神之位。 “我亦没有体验过人间的颠沛流离,每每到人间,亦只是充当感念众生之苦的旁观者。” 我为他擦去嘴边的糕点渣滓,“如你所说,我也是伪善之人。” “我无力改变现状,却总想着在现有条件下,尽可能地做些什么。” “你可以称之为虚伪,称之为懦弱,但我总想着,能救一个是一个,能帮一个帮一个。” “或许,这便是我为自己的伪善与懦弱,所选择的赎罪方式吧。” 篝火旁的那堆人还在又唱又跳,好生热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不断往前推挤着,我与他的距离被拥挤的人群愈推愈远。 楚回最终还是推开挡在我们面前的人,一点一点地向我靠近,他伸双手,与我还差几尺距离之时,忽然在人群中蹿出一位头戴凤冠身着喜服的女子,硬生生挡住了楚回向我走来的路。 那女子丹唇杏目,竟与楚回有几分相似,她拽着我的衣袖向我求助: “求您,救救我,等会我说什么您都顺着我说就好了。”她一双眼泫然欲泣,恍惚间还以为是楚回盈着泪哭泣,我连忙答应。 拥挤的人群被几个彪形大汉开出一条道来,那几个彪形大汉走过来就要拖着那女子回去。我伸手阻拦,那女子顺势紧紧牵住我的手,哭得梨花带雨。 “夫君,就是这些人把我绑了,要把我扔到海里去祭祀龙神。” 一语罢,四周围观的人俱是惊呼,我只听得“啪嗒”一声,楚回手中的点心落地滚到了我的脚边。 第6章 救人要紧 我低头,看了眼落在我脚边的咬了半块的糕点,又抬头,只见楚回面色铁青地瞪着我。 我张了张嘴,没有出声,对着他作了个口型示意:“救人要紧。” 他泄气似地撇过头。 “夫君,”那女子两眼泪汪汪,牵着我的手不肯放开,“快救救我。” 那群彪形大汉围了上来,骂骂咧咧地伸手要将红衣女子抓走。我正要出手,楚回却已先我一步上前阻止,他一掌劈在带头那汉子的胸口,只听得似是骨头断裂的声音,细细碎碎如猛蛇吐芯,震得那汉子连连后退,不堪负荷地摔倒在地,痛苦地捂着胸口,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蓦地吐出几口鲜血,紧紧捂着胸口惨叫,另外几个跟随的大汉早被此情此景吓得呆在原地不敢再动。 “你又是谁?切莫坏了我们的乩童大人的大计!”那男子躺在地上还不安分地大喊大叫,“不把那女子献去祭海,我们哪还有安生之日?” 这话听得我一头雾水,东海黑蛟应该已被鎏明上神铲除干净,鎏明神性无情,必然不会放过黑蛟,斩草除根才是他的行事风格,黑蛟必定难以再生才对。 早些年黑蛟在海上作乱时,确有百姓听信乩童假扮龙神上身的庸言,将一些适龄的女子绑在无人的小船上,在顺水顺风之夜送入大海献祭,想要借此来平息黑蛟的愤怒。但其实,那些被献祭女子的恐惧与哭喊只会让海中那只黑蛟更为兴奋,怨念与恐惧更是让它滋长的养料。有时有些船队出海,遇上作乱的黑蛟,船员还会将买来或抓来的女子绑在小船上抛入大海,让女人的哭喊与恐惧引开黑蛟。只是黑蛟已除,东海太平了许多年,这项残忍的人祭应该已经消失了才对。 那些汉子不甘心地看着我们,责备我们坏了这件事,黑蛟的愤怒只会殃及全城百姓。周围围观的人群似乎有被他们的胡言乱语说服,黑蛟之乱,始终是扎在这边百姓心中的一根刺。 “这女子是我们乩童大人选中的献祭者,不管你是何人,来了这地盘就得听我们的!” “把这女子交出来,不然黑蛟卷土重来,害的是全城的百姓。” “这位乩童又是何人?昔年献祭这么多女子,东海就太平了吗?”我出声斥责,“还有,你们所说的乩童现在何处?我倒要看看谁敢在我的地盘干出这番勾当。” “乩童大人可是龙神座前之宾,我们此番便是奉了龙神的旨意,你们这般阻止,又是存了什么心思?” 听得这话,我愈发疑惑,这几年父亲与我皆在龙岛上闭关修行,少来人间巡视。但听得这些人的讲述,黑蛟重现,应该已有一段时日,那段时间负责巡察的人,可曾知晓此事?若是知晓了却不上报,那便是龙族之中,出了心怀鬼胎的叛徒。 我继续发问:“那乩童有何能耐?我倒是想要亲眼见见这位龙神的座上宾,是有什么能耐敢重启活人祭祀。” 那几个汉子还不老实,继续挑衅:“你们既有此实力,那便学学鎏明上神,去杀了东海作乱的黑蛟!看公子细皮嫩肉,扔到海里倒是能叫黑蛟美餐一顿。” 躲在我身后的女子大声反驳:“怎得不见你们去会会黑蛟,抓来这么多女子,欺凌弱小,谁管你们太不太平!都是躲在巫师背后的懦夫罢了!” 那几个汉子被戳了痛点,忌惮着楚回不敢上前,作势便要与那女子隔空对骂起来。 楚回提脚准备上前,打算卸了这几人乱说的嘴。我连忙伸手拉住了他,他无声回眸,全身气压低沉得可怕。 他目光沉沉,眼神寒凉,轻轻扫在那几人身上时却带有不可阻挡的杀气。若杀意能有实质,这几人应该已经被他当作案板上的鱼狠狠剁去了头。 那几个汉子吓得互相搀扶着逃跑,嘴里却还不住地念叨着: “有本事,就去龙神庙旁问问乩童大人!看他怎么教训你们这些不敬神明的家伙!” 我笑着朝他们喊道:“好啊!我们等着。” 红衣少女不安地扯了扯我的衣角,楚回杀意未退的目光又扫了过来,我稍微侧头问这女子:“敢问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我们也好送您回去。” 红衣少女真与楚回有几分相似,只是她的相貌更多了几分柔和,如水般灵动,楚回却是春水结了冰,如寒冰泛着冷。 “小女阿珂,本是东海之极的岛上之人。”她笑着答复我,嘴边漾着一个小小梨涡,一副邻家少女的姿态。楚回也和她在这个位置有着相似的梨涡,只是他总不爱笑,要笑也是不怀好意地笑,倒叫这梨涡生在此处也白白埋没。 “前些日子出海,遇上黑蛟作乱,大船被风浪打翻。或许是我命不该绝,抱着一块浮木漂流了两天两夜,飘到了这边的沙滩上,被海边捡牡蛎的老人所救,但是村里人听说我见了黑蛟,又是从海上逃难而来,便去问了这儿的乩童该如何处置我。” “说来也是奇怪,东海黑蛟再生也就罢了,这龙神庙居然会收留奉行巫术乩童,”她哀叹一声,“乩童胡闹一通,说我命该绝于海上,要村民把我当作祭品将我献给黑蛟,否则大海之怒,难以平息。” “无稽之谈。”一旁沉默许久的楚回出声。 “确实是无稽之谈。”我与他四目相对,心中对此事大概都有了些眉目,黑蛟再生的原因暂时不得而知,但这妖言惑众的乩童,必定是哪位大逆不道的人,趁着羽族与龙族斗争激烈无暇顾及人间之时到此作乱,而龙族之中,必定也出了个与这人勾结包庇的叛徒。 “阿珂姑娘不必担心,我们自然会帮助您回家,只是现在还要麻烦您与我们去龙神庙一趟,指认出那妖言惑众的乩童,杜绝这惨无人道的活祭。” “小女子自然愿意,公子之恩无以为报,”阿珂笑得灿烂,却又话锋一转,“敢问公子可否给些吃食,或是给予些钱,那帮人把我抓去,可没给过一餐饱饭吃。” 我忍不住大笑,怎么每一个人都要找我要吃的。 我从袖中拿出先前买的糕点,无视楚回瞪我的目光,递给阿珂。 她一边走一边吃,我指了指唇边示意她有点心碎,感觉背后那人瞪我的目光更凶了。 她胡乱地用手擦了擦,欢欣地问我这是什么糕点。 我回头看了看跟在身后一步之遥的楚回,笑着回应:“就是普通的点心罢了。” 楚回听了也不出声,却是偷偷牵住我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我顺势回握,冰凉的指尖在我手心如小猫爪子一样挠了挠。 我们仨走到龙王庙时天色已晚,圆月高悬,大部分香客都已离开,不复白日的喧嚣,更是冷清。我找来主持,询问他乩童之事。 主持支支吾吾问不出个所以然,我见天色已晚,索性便让他给我们安排两间房收拾着住下,等明日再从长计议。 阿珂一间,我与楚回一间。 沐浴过后我回了厢房,推开门,只见楚回安静地端坐于床榻,听得声响,回眸与我对望,半晌后又不着痕迹地错开眼。 我从白日的衣服口袋中掏出最后一包点心,走到床边递给他。他双眼蓦地发亮,唇边梨涡若隐若现。 “小心点吃,可别掉在床上。” 他打开包装纸,拿出一块小圆饼细细地吃了起来,还不忘记向我问话: “怎么找出那乩童,殿下可有头绪?可猜出是谁人在纵容此事了吗?” “龙岛上养的大多是好大喜功的家伙,巡视人间这种苦差他们都不大愿意干,年年派出的人应该都不相同,要么是巡察的人根本敷衍了事,要么就是有人故意包庇,隐瞒了黑蛟再生作乱的事。” 我沉思许久,久违的不安感涌上心头,或许冥冥之中,有什么事情即将要被颠覆,只等我掀开覆在表面略做遮掩的面纱。 “明日在此堵那乩童不就了事,殿下顺便再去海上看看那黑蛟,到底是真的黑蛟复生,还是哪些有心之人假借黑蛟之乱行事,不也未可知吗?”楚回将最后一块糕点吃完,浅浅舔了舔指尖,似还在回味。 “今日这糕点也好吃。”他终于心情愉悦地评价。 “老公饼,这糕点叫老公饼,吃了我这饼,我便是你丈夫。” 我顺势躺在床上,打了个响指熄了灯准备睡觉。楚回愣了片刻,见我躺下后才反应过来又被我调戏,随即恶狠狠地扑了上来,开始东拉西扯我的衣服。 “这里是寺庙!”我连忙出声制止。 他面无表情,月光透过未关好的窗户落在床沿,照得他一片幽蓝,眉眼如刀削玉琢,不似凡俗之人,无端地泛着冷意。 “我不敬神明。”他冷冷地说。 第8章 兄长 我们胡闹了一晚,第二天该早起还是得早起,该干事还是得干事。楚回依旧黑着一张脸,和我说寺庙里太闷了,诵经声听得他脑子发疼,要去街上走走。 我掏出钱袋要楚回收好,闲逛的时候顺路可以去街头那家点心铺子买些糕点。 “可记得回来的路?午饭前必须回来。”我捏了捏他的脸,微微低头,就看见他脖子上遮不住的咬痕。 “咳咳!”我连忙好心地帮他把领子拉高,却发现怎么也遮不住。 他指了指身上的牙印,有些孩子气地冲我喊:“昨晚的狗咬的。” 气得我又想捏他脸,他面无表情,错身灵巧避开,一溜烟地跑到门外,却又堪堪停下倒过头,对我做了个鬼脸,然后转身迅速地跑开。 我:…… 难为昨晚做了一宿还能跑,真是顽强。 龙神庙主殿内,龙神的雕像镇座其中,神像前堆满了瓜果供奉,香火不断。几百座莲灯依次放置,明明灭灭,威严肃穆,不远处传来缥缈的经书的吟诵之声,与来往祭拜之人的祈祷声混合,汇成说给神明的低语。 我靠在一旁的柱子,静静地聆听。 衣着朴素的村妇虔诚跪下,念叨着神仙保佑今年丰收,好叫卖了稻米攒钱给自家孩子娶上媳妇。 财大气粗的老爷颤颤巍巍地磕头,希望此番商船出海一路顺风,保他财运亨通。 容颜淑丽的少女焚香静默,求的是嫁与一生一世的如意郎君。 身穿蓝袍的士子佛前叩首,默默祈祷来年新科及第,春风得意,一日看尽长安花。 人的愿望,或许都与自己的**有关。或许所谓的神明,也正是在人们的无尽的**中诞生。 **越多,无法实现,人们便寻求于神明,期望九天之上的神佛能听见凡尘中卑微的诉求,于是人间的香火不断,莲灯明明灭灭,神庙起了一座又一座,来来去去,神明飞升或陨落,凡人或生或死,不也正是在为**而活?又为**而死? 那招摇撞骗的乩童还没来,我便闲得无聊,在这龙神庙的各个殿宇里漫游,且做消遣,偏殿里有人正在雕刻神像,我走上前细看,塑的原来是天道神女与鎏明上神之像。 玉雕师傅倒是功力深厚,线条干净利落,寥寥几笔就捉住了神韵,眉眼栩栩如生,端坐莲台,虽是凡俗之玉,却自有一份法相庄严。 神女与鎏明的眼睛俱是七分闭,三分开,玉雕师傅笑说这是显得神明“慈悲”,代表不舍六道,是对众生的怜悯,不忍全睁眼看到众生的痛苦。 我表示存疑,以鎏明的性格,应该恰恰相反,凡人对神明的期望还是过高了。 可是还是忍不住抚上那座玉雕的眉眼,触指是一片温润,一瞬恍惚,想起昨夜的一片冰凉,那人伏于身下,泛着晶莹的玉色,那张脸在烛火中明灭,倒叫我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公子,该回神了。”阿珂在我身后出声提醒,“那乩童来了,就在主殿内给人看相做法呢!” 我回过神,细细端详着阿珂的脸,指向那玉雕,笑着对她说:“阿珂,你看这玉雕,竟与你有几分相似。” 阿珂顺着我的手指方向看去,发现指的是鎏明的玉雕,十分不满,生气地辩驳:“我看我更像隔壁的神女呢!公子莫在我身上找乐子。” 还没有走到主殿,远远地就听见那乩童的吟唱,竟有些熟悉。刚走进门内,我便停下脚步,阿珂不明所以,低声询问: “公子,为何不上前去捉了那歹人?” “这可不是人。” 那乩童一身玄色衣裳,衣裳上蜿蜒着线路奇怪的红线,披头散发,头上系着一条红色发带,面上戴着半黑半白的面具,露出的一小片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白。这家伙在龙神像前手舞足蹈,嘴中振振有词,装得挺像一回事。一旁围了许多百姓,俱是虔诚信服的样子。 “这是什么?”阿珂悄悄问。 “被下了傀儡术的水鬼罢了。” “我知道,我在海上见过水鬼,他们总趴在船底,夜晚时爬上船来拉人下水。” “你怎么看出来的?公子可是修道之人?”阿珂两眼发光,这小姑娘倒是胆子大,遇到这些事也一点都不害怕,还有心情问东问西。 “只是有些本领罢了。水鬼一般离了水就会迅速枯萎,但这只水鬼却能上岸,应该是它身上的黑衣起了作用。水鬼怕光,一般只敢晚上出没,你看这只水鬼,虽然在白天出现,却也是只敢躲在点内阴凉的地方。” “水鬼还怕火,以前晚上行船,人们常用火把驱走爬上船的水鬼。这水鬼虽躲在殿内,却总是躲开那些燃着的灯与香。” “这只水鬼被人施了傀儡蛊术,那衣服上的红线,其实都是操纵被施术者的红绳。刚刚我们听到的那阵吟诵,其实是施术者借这水鬼在施咒。” “这些百姓一脸虔诚狂热,其实是中了咒的表现。” 阿珂这时倒有些害怕了,吓得从殿门内跑到了门外。 “那这个施术者,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也不知道。”我心下一沉。 这人胆大包天,在龙神管辖之地做这些事情,难道龙族,难道龙神,真的什么都不知情吗? 操纵百姓,又为的是什么呢? 我朝门外的阿珂喊:“站在那里别进来了,小心别伤着。” “那你呢?” “我去把那些百姓救出来。” 一般的傀儡术操纵术只能坚持个几分钟,这水鬼背后的施术者能坚持这法术这么久,必然灵力极强,要是贸然斩杀,必然会伤及在场的无辜百姓。我慢慢走入这龙神殿内,打算先把那乩童身边的百姓驱散,却见那乩童忽然暂停了吟唱,玄色衣裳上的红线开始飞速消失,他倒在地上笑得癫狂,面具开裂,露出背后狰狞的脸。 我连忙施法打破这家伙施加在殿内的咒场,周围原本一脸虔诚的百姓顿时清醒过来,“快走!”我大喊,顿时殿内响起一片仓皇逃窜之声。 那水鬼身上被施术者施加的红线尽数褪去,我顿时感到疑惑,施术者发生了什么,竟然让他连维持傀儡术的能力都没有了。 那水鬼见了我,却仍是痴痴地笑,它的脸已肿胀,唯有一双眼还带着彻骨的寒与恨,竟比鬼怪还可怕上几分。 “你是谁?”我疑惑地问。 “我是谁?云疆,我这副样子,确实谁也认不出来了。”这水鬼听得我的质问,竟有些悲伤。 “你认识我?” “我怎么会认不出你?云疆,我是大哥啊。” 这信息让我过分惊诧,我的大哥云逾,应该在多年前,就因灵气爆体而英年早逝,这皮肤臃肿的水鬼,哪里有当年那人春风得意的半分影子? “发生了什么?哥哥……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你为什么会屈居在这样一副身体里?”我上前握住他的手,这双腐烂潮湿的手,哪里是昔年牵着我读书写字的哥哥的手呢? “云疆,谁都不要相信,龙岛上的都不要相信。” 可惜水鬼没有眼泪,他欲痛哭一场,却是一滴眼泪都无法掉。云逾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忽然痛苦地捂着胸口,他的嘴巴张合几下,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施术者好像察觉了什么,竟然是要将他生生毁掉。我哭喊着为他身体灌输灵气,可是找不到施术者,再如何也无能为力,他只得紧紧握着我的手,似有千般怨恨不能消,在我手上一笔一划写下一个“神”字。 云逾躺在我怀中的身体徒然一抖,他狠狠地侧头,死死盯着那座前神情威严的龙神像,胸腔传来痛苦的闷响。他再也没有了挣扎的力气,就在我眼前难受地断了气。 我抱着大哥的尸体,怔愣地望着面前那座让他死不瞑目的神像。 第9章 镜中 “公子……”阿珂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擦去面上的泪,抱起我兄长的尸体,或许那并不是我的兄长,只是一具承接过我兄长灵魂的躯干。 我抱着这具身体走入有阳光的庭院中,正午的太阳在头顶高悬,这具身体一碰到阳光就开始迅速枯萎,像是纸钱落入了火堆中,燃烧成灰烬。 我就这样看着他灰飞烟灭。 昔时翩翩佳公子,而今一捧尘与灰。 我捡起那件玄色衣裳,确实是兄长以前最爱的绸缎。阿珂在一旁担忧地看着我,我朝她笑了笑,或许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示意她为我去取一只蜡烛来,她为我取来了几只蜡烛,还拿来了一瓶供奉的酒。 我用蜡烛点燃那件玄衣,举起酒壶往地上洒了一圈,就当是祭祀我那死得不明不白的兄长。 火堆愈烧愈旺,我抬头,与那威严的神像对视。 阿珂在一旁悄声问我:“你认识这乩童?” 我没有扭头,死死盯着那龙神之像,妄图想要看出些什么。 “这是我的兄长。” 她吃了一惊,却又是不敢再问了。 “我回来了。”楚回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终于回头,看见了那人一身白裳,手中提着几包糕点,旁边还站着瑟瑟发抖的主持。 我起身,拍去身上的余灰,一步步向他走去,他面色平静地与我对视,却又朝我邀功似地晃了晃提在手里的糕点。 我一数,竟然买了五盒。 阿珂跟着跑了上来,想着要一份糕点,却被楚回侧身避开,扑了个空。 我:…… 阿珂大骂:“你怎么这样!我可差点摔了!” 楚回:“哼!” 他俩这互相不对付的模样,想是还在记恨着阿珂吃了点心的事呢。 我接过他手上的点心盒,不经意却瞥见他衣袖口一抹暗色的血迹。 “怎么回事?”我直接握住他的手腕,用灵力替他上下检查了一遍,“受伤了吗?怎么会有血迹?” “不是我的血。”他抬头,双眼亮晶晶地向我邀功似的,“我把昨晚的人打了一顿。” 都打出血来了,打得还挺激烈。 我打算松手,他却是回握我的手腕。 “我替殿下去寻了明日最早可出东海的船,钱不够,殿下明早登船可要记得结账。” 他倒是知道我想要做什么,已经替我安排妥当,今日发生太多事情,我需要一件一件捋清出。 “主持,留步。”我叫住那想偷偷溜走的和尚,“还有些事,想向主持了解大概。” “公子,这乩童真的是有神谕之人啊!五行八卦皆通,能呼风唤雨,奉了龙神旨意在此,怎地就化作一团灰烬了?” 这主持在我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我看着他肥头大耳的样子,心想这人斋戒应该没少破,什么寺庙的斋饭能把人吃成这样子。 “他是怎么出现的?谁领他来的,可有印象?” “这,这人就是在几年前……大概七八年前,便出现在龙神庙前,能呼风唤雨,说是奉了龙神旨意,带着龙气,便留在了这……” 我挥退这看着烦人的主持,再问也问不出些有用的事情。凡人也太好拿捏,**,恐惧,都可以成为拿捏他们的工具,或许和追着胡萝卜的驴子,本质也没什么区别。 楚回安静地立在一边等我,一只红色的鸟从墙外飞了进来,稳稳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他又炫耀似地指着给我看:“殿下你看,我捡到的小鸟。”那鸟生气地扑棱翅膀,似乎非常不满意这个称呼。 我走近想要看个仔细,那鸟扑腾得更是厉害,开始扯着嗓子尖叫,好像比起楚回,他更讨厌我一些。 阿珂走上前,那鸟却不那么闹腾了,乖巧地飞到她手上,阿珂便呼噜噜地给它顺毛,好生奇怪的一只鸟。 “龙族和羽族打了几千年,你要是把这鸟带回龙岛,可得小心别被抓去杀了。”我出声提醒。 “谁杀谁还说不准呢。”楚回却是意味深长地对我笑了笑,眼底藏着我看不懂的算计。 他向来百无禁忌,或许不需要把这些放在心上。与阿珂告别后回了昨晚的厢房,关上门,正打算小憩片刻,楚回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殿下不想知道,我衣服上为什么会沾染血迹吗?”他站在背着光的地方,身长玉立,却无端觉得心生寒意。 “我把昨夜那些人的胳膊卸了,一扳断就断,一点血都没出。”他继续说,声音里好像还带着欢愉。 我从床榻上起身,向他走去。 “殿下猜猜,我在遇到了谁?”我握住他的肩膀,终于能看清他的脸,那双漆黑的瞳孔里倒映出我的模样,仿佛只有我一人沉溺在深潭。 “是龙岛的谁?” “大族长。” 我心下一沉。 他犹自顾自地诉说:“我卸了那些人的胳膊,打算回来时,就在海岸边看见了大族长鬼鬼祟祟地,手缠红线,似在操纵牵引着什么。” “我上前要向他问好,他却是面色惊恐,见了是我,不知为何竟想取我性命,我与他缠斗了几百回,衣袖上沾了些他的血。” “大族长狠狠瞪了我一眼,便逃回了大海。海水太咸太脏,不想弄脏衣裳被殿下责骂,便没再去追。” “殿下可知大族长怎么了吗?”他揶揄似地歪头,“龙族行事,确实不够光明磊落呐。” 原来是楚回打断了大族长的施法,大族长怕事情败露,竟硬是操纵兄长自毁龙珠,还想要杀了看见他的楚回。 我尽量维持表面的平静:“大族长起码是天阶一等的水平,而你是天阶二等,怎么可能与他搏斗时毫发无损?” 他笑着握住我的手,释放灵力,让我感受他周身灵气的波动,竟然已经突破了天阶一等。 我愈发疑惑,虽说他是精佳的修行苗子,但也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迅速进阶,进阶突破至一等阶段,必然会有一段时间承受不住灵气暴涨而产生剧痛的体验,可我从未见他有过这般时刻。 他倒是不藏着掖着,直接和我说用了当时从我身上拔下来的护心鳞片。 “用了殿下的护心鳞片以后,灵气增阶,还平稳过渡了突破期,当然,也少不了殿下与我双修的功劳。”楚回又贴上来,登徒子似的往我耳廓吹气。 我:…… 胸口少了护心鳞片真的挺凉的,最近没有出现灵气暴涨的问题,或许正是因为有他在的原因。 一想到我们那种深入交流的情况,我开始耳根发烫,楚回还不依不饶捏着我的耳朵,“殿下耳朵怎么红了?”“我来帮你吹吹”一直在我耳边嗡嗡嗡地吵。 我把他从我身上拽下来,拎着他衣领继续问: “大族长身上可是缠着很多红线?” “我看着像是在施术,我虽也是一阶,但与他差距亦是较大,此番是他灵力消耗过多,才被我占了上风。” 楚回将一根红色丝线递给我:“在打斗的时候从大族长身上扯下来的,他想用这个偷袭我,就被我一拳打在了心口。” 我接过那根红线,发现线上布满了细密的傀儡术咒,正可与兄长身上的红线相连。 “殿下该如何处置?要包庇下来吗?”他扭头打量我,似乎在期待我能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杀兄之仇,岂能不报?我们不能回龙岛,明日去寻那黑蛟,我还要弄清楚……”我紧紧攥着那根红线,心生悲凉之感,龙族,甚至龙神,背后藏着多少秘密,竟然连同伴都可随意牺牲。 楚回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脸,我对上他眼睛时他好似有些不太自在,话到了嘴边却又岔开话题: “昨晚弄坏的桌子和床修好啦!” “我叫人修的。” “你早上除了抓那乩童,没干别的事情了吗?” “去偏殿看了玉雕,有座玉雕和你很像。” “是吗。”他不自在地低下头,“哪一座呢?” 我亦撇开话题:“主殿的摆设还和我当年遇见你是一样,没什么变化。” “殿下能记起这些小事,倒要叫我惶恐了起来。” “本来不记得的,看见以后又想起来。或许很久以前,更久以前,我们也见过。” “那殿下可有印象?我们又在何处遇见过对方?” “或许在水中,或许在火中,天之涯,地之角,凡尘俗世,我们或许真的在不经意时遇见过。” 他却又是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得清寂,我捉摸不透。 “镜中,我在镜中见过你。” 见我眼带疑惑,他却是笑得更欢,可笑意不达眼底,拉着我的手要我陪着他去桌边吃点心。 第10章 天意 海上风大,吹得船帆飒飒作响,船行入海,在往无垠的天际驶去,神明若从从高处俯瞰人间,或许只会觉得是一片树叶在水中飘动。站在船头,海风吹起衣摆,一副欲飞的姿态,像是鸟儿展开了翅膀。 我们包下最快出海的船,今日起了大早,便赶着上了船,楚回说他很是疲惫,寻了间房补觉去了,留我一人在船头。 有海鸥高飞,围着船帆久久徘徊,耳边是奔涌的浪涛之声,想起小时候在龙岛,父亲赠我一个从东海中捡来的海螺,贴着耳朵仔细听,不是大海的哀婉吟唱,却有着千军万马的激荡呐喊,我将那海螺放在我的书桌边。 父亲并不常来,来时又与我说些要振兴龙族、加紧训练的大话,听得厌烦时,我便偷偷将耳朵靠近那海螺,远远地,都能听到那千军万马般奔涌的海潮之声,就好似记录了无数发生在海里的事情,或是战争,或是风暴,或许那场被无数人描绘书写过的黑蛟之战,也被这海螺收录其中。 我正愣神之际,阿珂忽然跑来,拍了拍我的肩,笑吟吟地要与我闲谈。 “我想着,那些龙神庙的和尚们,一定没少利用那乩童招摇撞骗,说什么有龙气,得龙神旨意,给人看相做法什么的!不过是个变相的敛财法子罢了!” 我来了兴致,想再听听她的看法:“除了敛财,还会想要什么?” “名声呗!扯个什么天降神意,好让民众跟着恐惧,跟着敬畏呗。”她还饶有兴趣地掏出一把瓜子,倒了一些在手上,递过来分与我。 “尝尝!我还没吃过这么香的瓜子。” 我只好接过,与她一同在这船头颇有风范地啃起了瓜子。 “那么,如果是神明呢?神明会想要从众生中得到什么?” “一样啊,神也好,人也罢,神明又如何,不也有着与人的相通的性?” “他们也会有贪欲,也会想着要权要名要利,要众生皆恐惧,要众生皆信服。” “神明久居高位,若是不得苍生敬仰,不懂众生悲悯,那么,不信也罢,不要也罢!” 我望着阿珂姣好清丽的面容,她正面色平静地眺望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红衣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无端地,竟然觉得她是能统领万马千军的主帅。阿珂和楚回的样貌,确实相像,两人骨子里也透着相似的决绝。 她蓦地扯开话题,叫嚷着她也会看相,非要给我算算命。 她端详片刻,故作高深地说:“这位公子,我看您五官端正,天庭饱满,福泽深厚,非是凡俗之人。只可惜呐,常被痴儿疯人所缠,生而死,死而生,恨无所依,爱亦难生。但您心性坚韧,常怀悲悯,虽无力改变现状,却能处于泥潭而不染,然世事无常两难全,总有一天,要在二者间做出选择。” “您是九死一生的命数,终有一线生机,众生蔓延,恨海情天,那时的一切在您心中都不过轮回一瞥,但心有苍生之人,终究会为苍生奉上一切。” 语罢,她抬头仰视着我,虽是仰视,倒让我觉得她在俯瞰凡尘,似在看我,又似在看透了我背后汹涌而来的命数。 我笑道:“阿珂姑娘还是厉害原来看面相和手心还能看出这么多事情?” 阿珂也跟着扑哧地笑了出声,提醒我:“公子可别再盯着我啦!楚回那小子可在后面看着呢,我可不想被他扔海里。” 我们同时回头,只见楚回就站在甲班上,那只他捡来的红鸟飞旋着落在了他的肩膀,他目光沉沉,一言不发地盯着我们的方向,大有盘算谋划着把人扔下海的气势。 我握着没吃完的瓜子,走过去顺手递给他:“吃瓜子吗?”他皱了皱眉,却凑近我掌心嗅了嗅,忽然脸色一变,捂着嘴跑去船板上狂吐了起来。 我吓得连忙追上去给他拍背,他面色泛白,血色尽褪,我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的样子。他将手指搭在手腕脉搏处,似是有些疑惑,呆愣地测了又测。 “是不是晕船了?”我为他擦去额上沁出的冷汗,“可要回房休息?” 他靠在我怀中沉默许久,没有回答,不知道又在沉思什么,我便直接勾住他的腿弯,拦腰抱起回房。 夜里,楚回睡得并不安稳,船行海上,终是颠簸不平,许是晕船晕得厉害,今日不知吹了多久的海风,凡人的身躯终究是脆弱,竟在夜里发起了高烧,我找了些药材正打算为他熬药时,他忽地从床上坐起身子来,要我将药材中的干姜、肉桂、丹皮和甘草都去掉。 我愣了愣,问道:“这不是补气常见的药材吗?” 楚回却又抱着被子躺了下去,蒙着头闷闷地说:“反正这些都别放。” “那样药是补气血的,不放药会更苦,我可没有甜嘴的吃食给你了。” 他却不似平日那般反驳我,甚是疲惫地抱着被子沉沉睡去。 好不容易哄着喂着他喝了药,我也熄灯上床入眠,楚回虽在梦中,但似乎也能感觉到我的气息,翻了个身便贴了上来,梦中亦不老实,一个劲往我身上挤,上蹭下蹭,蹭得我窝火。他似乎在做着什么前尘旧梦,一时喊杀一时喊打,嘴里念着我听不懂的胡话,脸在被子里闷得通红,就着月色细看,亦有些可怜可爱。 我轻轻抚摸他散落在耳边黑发,他又像小猫一样在我手边蹭了蹭,却是出声嘀咕着我的名字。 “云疆……云疆?” 我叹了口气,应了句我在呢,抱着他入眠。 夜半,我自迷迷糊糊中醒来,想探探楚回的体温,却发现身侧已空了一片,被褥还带着温热,想是刚离开不久。 我连忙披上外套,跑到甲板上,今夜的云层极厚,遮住了月亮与晚星,预示着或许明日,狂风暴雨便要来临。照明的火把已快熄灭,只剩微弱的火苗还在风中摇曳,守夜的人已经开始舒服地打着鼾,天地间一片静寂,只有寂寞的海风在低声倾诉,配合着海浪的呜咽,要为一场即将到来的风雨献上哀歌。 那只被楚回收养的红鸟落在船杆上,我望向它时,感觉它好似翻了个白眼,还没等我走近,就扑棱扑棱地飞走了。 “云疆。” 我第一次听见那人,在清醒时这样喊我的名字,我缓缓回头,他就站在与我不过咫尺的地方。 “你怎么跑出来了?夜晚风更大,你这副身躯,始终受不了的。” 我牵着他走回房间,握着那细细的手腕,感受到脆弱的皮肤下藏匿的血肉与脉搏,他的心跳声也清晰地顺着我的手指传入我的身体,在我耳边回荡。 人类的躯体,哪怕修为再高,亦是脆弱无比。 他安分温顺地陪着我回了房间,似乎有些诧异我没问他又去做了什么。 我将一直温着的药盛了一碗递给他,他嫌恶地摇摇头,表示他好得差不多了,但见我一脸冷酷,最终挣扎了一下,还是接过了药,打算喝下时又问了一嘴:“那些药材都挑出来了吧?” 得到我的肯定回答,才捏着鼻子放心喝下,一口干完,表情有些扭曲,真是难为一个医师还怕喝到苦药。 我从袖子里掏出一颗糖,塞进他嘴里,他面颊鼓了一边,有些雀跃地问我:“在哪里拿的?” “在岸上买糕点时老板娘顺手送的。”我从袖子里掏出最后一颗,放在他掌心,叮嘱他苦的时候再吃。 “那为什么一开始喂我药时不给我,苦得我做梦都是那个味道。” 他又开始得寸进尺,我反驳道:“你那时晕得哪里还能吃得下糖,药都喂不进去,还是我嘴对嘴给你喂的,一碗药,可苦得是我们两个人。” 他又露出我看不懂的笑,笑中带哀,他的手紧紧抓住桌子边缘,似在忍耐着什么。 “殿下,我又想和您说个故事了。” 第11章 鎏明 房中点着的蜡烛已不剩多少,燃尽的烛泪堆积在一起,还剩一点火苗在烛芯间苟延残喘,屋内唯有这一缕微弱的光,随着船在海上的起伏颠簸忽明忽暗。 我与他,就在这烛火晦明之中,无声对峙。 良久,他终于出声: “这个故事其实挺老套的,或许邻家的小儿都能说上几句,只是我亦知道些内情,便给这故事加些补充。” “不知道多少年前,那位创世神女觉着天有日月星辰,地上有山川草木,可这世间仍是空旷无比。于是她在河边揉起了黄泥团,揉出了一个个小人的模样,那些小人落在了地上便有了生命,神女怕他们孤单,便又捏了许多其他的生灵,鸟兽虫鱼,飞禽走兽,于是这大地便热闹了起来。” “可是这些生灵实在太渺小脆弱,洪灾、火灾、战乱……甚至是饥饿,都能夺走他们的生命,与此同时,大地上妖魔横生,神女高居九天之上,不忍凡人遭此苦楚,便在昆仑山上折下昆仑神树的树枝,就着瑶池之水,照着她的模样,雕刻了一个她心目中的孩子。” “那木雕落地,顿时开了灵智,有了生命。当初神女在人间每造一人,便取一粒沙作计,终而成一硕石,她便在那硕石上砍去一角,雕刻了一颗心,剩余的材料还做了一把石簪,全部赠予这小孩。神女满心欢喜,将这孩子养在座下,美金谓之鎏,日月合为明,便为这孩子赐名鎏明。” “因为身份的缘故,神女不能常临人间,她便常常将鎏明送去人间历练,斩妖除魔,平定世间之恶。” “后来的事,你我都已知晓。”楚回目光有些惆怅,灯火明灭,照得他眉眼忽明忽暗,他坐在此处,却如端坐神台。 “神女觉着鎏明天性残酷,沉醉嗜血杀戮,但她却忘了那颗赐予鎏明的心,本身就与人有关,人世间愈是被放大的贪欲执念,愈是深重的哀怨与憎恨,反应在鎏明身上只会更加强烈。要说鎏明残暴,不如说人性本就天生为恶,鎏明承载了这些膨胀的恶,在作恶与行善间反复。” “神女让鎏明在长留思过,这百年时光中的人间愈发混乱,人间万千的怨念化作了对鎏明日日夜夜的折磨。神女最终还是不忍,为救鎏明,将他打入凡尘,要他从最痛苦最低入尘埃的地方开始,体验这人世间的爱恨嗔痴怨怒,或许才能生出一颗真正的属于他自己的心。” “那么你有心了吗?你在人间历练了二十五年,你有属于你的,不是石头的心了吗?”我伸出手指,用指尖托起他低垂的下巴,要他与我对视。 他的身体抖了一抖,窗户被剧烈的海风吹开,一阵凉意袭来,那根脆弱不堪的火烛终究是熄灭了。 楚回,或许该称之为鎏明,他似乎想再解释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漆黑的房屋里,我看不清他的脸,却只感到托着他下巴的手上有一点湿润,许是窗外的雨飘了进来。 “我不知道。” “当年母亲要将我打入凡尘时,我已经快走火入魔,无尽恨意与怨念折磨着我,我偷偷用石簪在自己魂魄上划了一道伤口,在人间转世时便因靠伤痕想起了一切。” “我在人间潦倒,卑微如尘埃,唯有恨意,唯有报仇,是我活下去的念头。” 楚回握着我的手,声音无波无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 “你可知晓为何你大哥还能活到那天?不过都是龙神为了掩饰他的计谋罢了。龙岛上灵气荟萃,但是千百年来多少修士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上面,怨气堆积成了龙神炼化魔物的好药引,他将云逾,也就是您的兄长的龙身炼化为黑蛟,以血咒为契,以傀儡为术,炼化出这东海上横行百年的黑蛟。” “黑蛟作乱,掀起百丈高的巨浪,连鸟儿都难脱,羽族常在飞往龙岛的途中被这巨浪打落,使得他们在与龙族的战争中常居于下风,龙族得以占据这岛屿千年之久。” “黑蛟为祸,掀起人间腥风血雨,乱世当道,信教之风大兴,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却有龙神庙起了一座又一座。您的父亲真该感谢这些他最瞧不起的凡人,是他们一砖一瓦,一步一叩首地把龙族奉上了神坛。” 他目光凛凛,将这些肮脏的事情一一铺陈,似乎在等着我主动引颈受戮。 “只想问殿下,这些事情,您是当真不知情吗?还是无力反抗,便温顺地不听不闻不问了呢?” 我无法应答,因着我虽有这样的预感,却也无力改变,就像当年岛上的龙族都将灵修当作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容器时,我不愿同流,唯一能做的便是放那些跟着我的灵修们自由,可是第二天去训练场时,我亲眼见到那些被我放走的灵修被挖了灵核,血如泉涌,从胸口的洞流出,那些灵修已经死去,身体却还带着些肌肉记忆无助地晃了晃,最终倒在我的脚边,血流到我的脚边,我我承受不住地开始干呕,满天满眼都是血淋淋的一片,我听得龙神在我身后不满地出声:“我这无用懦弱的小儿子,你无能为力,无法送佛送到西,那便不要救人,不要给人无所谓的希望,假惺惺的善良只会害了对方。” 楚回对我的得知真相的表现似乎不太满意,但是我该如何表现?是要痛哭流涕地辩解不是我们龙族做的?还是要果断决绝地站在他的身边为不是我犯下的罪而忏悔? “我惹出来的祸,我已在赎罪,龙族构陷于我,换得花团锦簇,众生跪拜,此仇不报,恨亦难消。”他冷冷盯着我,似乎往昔温情皆是一场幻梦,我总预感着离别,原来诀别就要在今天。 我避开不谈,却是问起他的身体,他呆滞片刻,却也与我说了实话。 “如您所见,人类的身躯终究撑不了多久,幼时颠沛流离,稍长大些又在龙岛受尽折磨,这具身体到底是命不久矣,虽有灵气护体,却已是强弓之末,若不是使了些小计谋骗得殿下的护心鳞片,或许在望断涯还未相见,我便也成为了试炼场上被拿去炼化的冤魂。” 我徒然感到无限的悲哀,以及深深的疲惫,我好像又回到了那座试炼场,目视血如泉涌,溅在我的脸上,嘲笑着我无能为力的心软。 “你选择这个时候坦白,是有什么事必须要我去做呢?” “殿下不是也猜到了一些吗?再装下去,我也不想等到针锋相对之时再逼您做选择。”他侧头,避开我的视线,犹是自顾自地解释: “黑蛟行踪不定,潜入海中便能迅速逃脱,当年我在东海寻觅黑蛟的行踪,百寻不得,求助于羽族族长凤凰,昆山玉碎凤凰叫,才逼得黑蛟浮出海面。而寻常人为避黑蛟,往往在船上带着些买来的女子,风浪一起,黑蛟现世,便将那些女子绑在木船上,以此引开黑蛟。” 我沉声质问:“你难道想用阿轲来引出黑蛟。” 楚回却是冷笑:“殿下竟是这么看我,倒让我心寒。 “如今黑蛟再现,亦有人采取此法,只是这次的黑蛟仿佛开了灵智,不再一味追逐那些恐惧害怕的情绪,它的进攻一视同仁,所到之处,皆无人生还。” 房间门蓦地被风吹开,那只腾飞的红鸟飞了进来,化作一身着赤色华服女子。世有神仙鸟,厥名为凤凰,千年或不见,人自心中藏。龙族与羽族的打斗持续了上千年,但而今我才见过这位羽族的族长。 她漫不经心地瞥了我一眼,却是对着楚回说:“海鸥们探得黑蛟在这片海域,这海底可深得很,得割这小龙几刀,放多点血,把那海底的丑东西引出来。鎏明你可不要心疼啊。” 楚回没有理她,只是扭头看我,眼底涌动着我看不懂的情绪,语气恭敬: “我这副身躯已是强弓之末,但此事,我已等不到神魂归位之时再去了结,烦请殿下再帮最后一个小忙。” “船已备好,殿下,今夜我便带您去寻那黑蛟。” 第12章 二哥 今夜的海上没有月亮,亦无繁星,低垂密布的乌云暗示着暴雨将至。 我与楚回同乘一叶小舟,离开大船,望东海深处驶去。 海面并不平静,常有大浪翻涌,将这一叶孤舟掀起又落下,心跟着七上八下,却并不害怕,漫无目的,也无需上岸。 每每有巨浪袭来,楚回总是不动声色地想要向我靠近,等浪潮过去,又拉开一点距离,我无视他的别扭,自顾自地划着船,哪怕此刻天地静寂,唯有我与他,与这一芥之舟。 良久,他才出声,打破这长久的沉默。 “在此处停下便好。”他从袖中掏出一把精巧的小刀,有些眼熟,或许还是从前那一把。 “黑蛟受了血咒禁锢,以龙族同宗之血为引,必能诱其现身。” “殿下。”他温顺地低垂着眉眼,一如当初为我疗伤时的平静,手起刀落,挖我胸口鳞片时,或许他真有想过了结我的时刻。 “请把手伸过来,需要取您一些血。” 我一声不吭地把手伸过去,他叹了口气,用刀在我手上划了一个小口,鲜血流出,一滴滴落入深不见底的海中,那一抹血色在水里迅速化开。 凤凰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化了鸟形低空盘旋,身后还跟了几只海鸥,叽叽喳喳倒是热闹了起来。 “鎏明,你这伤口划得太小了,这样怎么能引出黑蛟啊?鲨鱼倒是会很开心呢!”凤凰在一旁大喊大叫。 “闭嘴!”楚回狠狠出声,我直接用手扯开那道伤口,拉扯掌心脆弱的皮肉,鲜血没了阻挡,更是痛快地倾泄而出。他想上前阻拦,我却是自顾自地将伤口扯出一个横亘半个手掌的长度,将手伸入海水,血水流散,染红一片。 浸泡在咸腻的海水中,伤口的疼痛更是清晰了几分,很痛,但这种痛让我感到愉悦。 楚回硬是把我的手拉了过来,用衣袖小心翼翼地擦拭,碰到伤口撕裂时处,他抬头似乎想要看我,我出声道:“这点血够了吗?不够还有另一只手。” 凤凰自知理亏,却还是要来戏弄我:“你这小龙也够狠,这伤泡了海水只会更难愈合。” “凤凰,不要再说了!”楚回再次制止,为我包扎伤口的手却在轻微发抖。 “好吧,好吧,有的人心疼了,我去上边守着得了。”凤凰说完便飞到上空,俯瞰海面下的动静。 一瞬间又归于寂静,我不言,他亦不语。简单包好的伤口仍不住地渗着血,染红了布条,楚回想再看看我的伤口,我将袖子放下,堪堪遮住。他愣神了片刻,也只好叹声气,慢慢挪到离我远一些的位置,将自己缩在船头,把大半位置留了出来。 我与他,一个在船头,一个在船尾,倒是界限分明。 最终,我望向了他。 “你当年杀黑蛟时,是怎么样的情况?” 楚回没料到我会问这些,却也是如实回答。 “当年,黑蛟体力耗尽,浮出东海水面,那时还未被封为龙神的……”他停顿了一会,思考了半晌,才出声:“您的父亲……也就是当时的龙族族长,携带着一批人赶来阻拦我落下最后一击,您父亲缠着我说了许多,左不过是一些假大空的话语。” “等我再去看那黑蛟时,那黑蛟胸腔处有一伤口,蛟珠被龙族取走,您父亲说这是东海出现的魔物,自然该由龙族负责调查,便将那蛟珠收走。” “我心存疑惑,却因与黑蛟缠斗数百回,体力略有不支,便也没有深究,只是拔下系于发间的石簪,以此为封印,插在那黑蛟的躯体上,任何人都不得再靠近。” 他边说边靠近,不知什么时候又坐在了我身边。 “如今看来,那黑蛟的躯体便是您兄长的龙身,只是我已用石簪为封,将其沉封于海,任何人都不得靠近,想来百年前那黑蛟的身躯早已化作海底累累白骨。大公子的龙身早已腐化,龙珠破碎,只有水鬼这种阴气重的容器可以承载……龙族便将大公子封在水鬼躯体,成为他们在人间操纵人心的一只手……” “龙神想要再造一只黑蛟,他已走火入魔,天道不会坐视不理,而我偏要在她之前,证明给她看。” 他面无表情,好似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等待那一天。 “我会让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付出代价,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难道不是吗?” 我听完,沉默许久,水面忽然变得不太平静,楚回徒然抓住小舟边缘,却仍固执地望向我的眼睛。 我抚上他的脸,海浪袭来,带着这一叶孤舟在水中飘摇,水花溅起,湿了衣袖。我随着晃动的幅度顺势将他推到,伏于他耳边低语: “一个在魂魄上划下伤痕,只为了记住恨的人,怎么可能会明白爱?” “此番凡人之躯,都要与神明对抗,想必是处心积虑。你的所作所为,跑来我的身边,只是怕龙神把我也炼化为黑蛟,影响你的复仇大计,是吗。” 我并不气恼他要利用我来对付龙族,我只是愤怒于这种欺骗,原来自我遇见他的那一天起,我便成为他复仇的棋盘中可以挥之即来招之即去的棋子。那些看似温情的瞬间,原来都只是我自以为是的幻梦,不过是高高在上的神明营造出的诱人心甘情愿奉献的幻影。 他却是推开我,但又不自觉地牵起我的衣袖,一副纠结的姿态,好像在思考说真话和说假话到底哪个会让我更生气。 我顿时觉得鎏明很可怜,或许神女罚他入世,摸爬滚打二十五载,他也依旧没有生出一颗真心,没有学会爱人的人,又如何能生出怜悯苍生的心。 “殿下与我合作,我保证,待我归位时,您会成为新一任龙神。” 我嗤笑道:“是吗?你的盟友羽族可不会答应。” 他正要出言反驳,海面却徒然升起一个百丈高的黑影,又迅速蜿蜒入海,掀起巨浪将这小舟拍开极远。 凤凰在上空大喊:“黑蛟来了!快想办法把他引出水面!” 这小船摇摇欲散,原来同舟共济真的只是被掩盖得太好的谎言。楚回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他终究是不愿相信我。 小舟彻底破碎,我们捏诀起飞,黑蛟自水中探出半个头,又深深沉落水中,却并不带着明显的攻击性。 楚回在我身侧疲惫地开口:“这黑蛟当与殿下有些亲缘,烦请殿下将它引诱出水面,就当是帮我一个忙,算我欠殿下的人情。” “我可不敢让堂堂鎏明上神欠我人情,万一你睚眦必报,我的护心鳞已被你挖去,下次再见,是不是要连我的龙珠也奉上?” 不等他开口,我便飞身向水面贴去,将包在我伤口的布条扯去,试探性地伸入水面之下,夜间的海水带着刺骨的寒凉,我感知到水下的生物正在逐渐靠近。 我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轻声对着水面呼唤道:“二哥,云逸,出来吧。” 第13章 黑蛟 水下的黑蛟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浮出水面,一双蝮蛇眼,赤红如血月,硕大的瞳孔倒映出我的身影,头部周围布满着墨色的坚硬鳞片,在没有月光的夜晚,更是森然可怖。 他只愿意露出半个硕大的头,微微浮在水面上,我稍稍靠近,掌心贴在他冰冷坚硬的鳞片上。他眼神哀戚,发出嘶哑的低鸣,我顿感无力,我那本应在试炼场闭关的二哥,原来生生被拖去炼化成了第二条黑蛟。 “喂,小龙,把这大家伙诱出水面,只露个头可不行呐。”凤凰的声音从上空传来。 黑蛟虽失了大部分心智,却还是足够警惕,见有其他人,顿时开始躁动起来,旋身翻滚,用尾巴缠着我的腰,旋身翻滚,掀起滔天巨浪,作势就要潜入海中。那双眼赤红如血,在幽暗之中犹带着杀戮之气。 我不愿伤他,只好抚着他的背哄着他:“二哥,别怕,总有办法帮你脱离这副身躯。” 他似懂非懂,却是顺着我的话慢慢将大半个身体浮出水面,此时被乌云遮挡的月亮终于露了出来,偶有月光浅浅落在他黑色的鳞片上,竟像是镀了一层寒霜。 凤凰领着一群鸟儿自云层后出现,纷纷朝海面投落白色的晶石,那些晶石落在海面便迅速结冰,霎时间寒气四起,竟是将黑蛟周围的海水都冻住了,将其困在中间,无路可逃。 “这可是千辛万苦地从极海找来的寒冰玉髓,拿来对付这大家伙可真是不容易。” 凤凰大笑,领着一群鸟儿向黑蛟四周包抄,黑蛟奋力挣扎,却拦不住这密集的进攻。那双硕大的血瞳里充斥着愤怒,黑蛟的上半身被冻在了冰块里,于是他迅速挥动尾巴,掀起巨浪,他的尾鳍上带有锋利的尖刺,企图依此打破这围困住他的寒冰。 我冲上前去想要安抚,但黑蛟挣扎得厉害,挥动尾巴无差别地进行攻击,掀起滔天巨浪,妄图将这世间一切都尽数淹没。 “二哥,冷静一点。”我想朝他奔去,他却是大吼一声,血瞳已完全扩散,完全陷入了癫狂状态,震得冰层四散分裂,他眼神凶残狠绝,那带着锋利尖刺的尾巴狠狠向我袭来,虽是堪堪躲了过去,手臂还是被扫出一条见骨深的伤痕更。 下一击又将袭来,我捂着不断渗血的伤口想要躲闪,却终究还是反应慢了半拍,眼见那一击即将落下,楚回却是迎了上来,轻轻将我推开,手中不知握着什么,迎面向那尾鳍刺了上去。 黑蛟顿时吼得撕心裂肺,海浪翻涌不停,只怕龙岛上的人也能察觉这番打斗。 凤凰指挥着一群鸟儿朝黑蛟投射羽箭,细密如发丝的箭矢无孔不入,刺入鳞片中便迅速冻结,黑蛟无力再掀起波浪,颓然地蜷缩在一大块冰面上,尾巴处插着一根染血的簪子,使得黑蛟再难动弹,我忽地心下一沉。 我在楚回身后,只能看见他散开的头发,他默默伸手,将那簪子唤回他手,用衣袖细细擦拭上面的血迹。 凤凰在一边生气地扇动翅膀:“你小子可真行!真是不要命啦!那小龙可真精贵,他被扫一尾巴又不会死,你帮他挡什么挡?” “虽然这石簪与你也颇有渊源,可你现在是凡人之身,驱此神器,如何能受得住?只怕等不到讨伐龙岛,你这凡人的躯壳就已衰败了。” “闭嘴!”楚回冷冷地说,我见他身形略有不稳,还是上前扶住了他。他倒是愣了愣,低声与我道谢,我也客气地感谢他为我挡了那一击。 凤凰这不识相的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来我们为何气场不对,一个劲地怂恿楚回感觉甩掉这副累赘的凡人身躯,神魂归位以后再火速杀回来,楚回却捂着肚子不肯回答。 我扭头问他:“可是刚刚伤到了?” 他面色苍白地摇了摇头,手却是不自觉地将肚子捂紧,皱眉又在思索着什么,我见他不搭话了,便打算去看看我那被冰住的二哥。楚回却是拉住了我的衣袖,低声道:“二殿下虽然还有一些神智,但血咒禁锢极深,想来龙珠已被完全侵占。” “比之百年前的黑蛟,此番必然是龙神改进过后的结果,我曾在二公子身边待过一段时间,二公子长达数十年的癫狂,便是龙神的血咒在一点点侵蚀他的心智。” “你想说什么?”我望向他的眼睛。 “二公子已没得救了,哪怕挖了龙珠,替他找个水鬼的身躯苟延残喘,他也再也难恢复神智,何况,或许您的兄长们都不想要这样苟活于世。” “你真是了解我的想法。我确实是想将兄长的龙珠取出。”我却是笑了笑了,从他手中接过那把石簪,放在手中摩挲。 当初神女在人间每造一人,便取一粒沙作计,终而成一硕石,她便在那硕石上砍去一角,刻了一颗心,一把簪。这石簪竟也有着玉的冰凉,或许鎏明的心也正是这样无波无澜。 “我总是猜不透你……”他牵着我的衣角不肯放手,“我也不懂你为什么难过,为什么生气。” 我想了想,本不想再问,却又还是忍不住出声:“你当初在龙岛,是不是已经慢慢知晓了这些事情。” “是。”他没有犹豫地回答。 “所以你就任其发展……” “欲擒故纵,这不是人间的常用的计谋吗?”他说,“我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我顿时感到无力,谁都没有错,要想将恶人一网打尽,必要时必须做出牺牲。可我总不忍,一定要等到事态恶化到最后才收网。我厌弃懦弱的自己,没有勇气打破现状,却又生出无用的悲悯,我真的不如鎏明坦荡。 我们走到黑蛟的胸腔处,楚回准备将石簪插入黑蛟的胸口,我却是下意识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他并不诧异,却是叹气道:“你最终还是没有想明白,对吗?” “提剑应问心,而非假慈悲。”我将石簪握在手中,“我想明白了。” 我用石簪刮落黑蛟胸口的护心鳞片,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收好,随后再用石簪挖开黑蛟的血肉,掏出一颗带血的龙珠,那颗龙珠色泽黯淡,周围还有挥之不去的黑气萦绕。 我将这颗龙珠扔给楚回:“我欠二哥良多,他久陷癫狂时我不曾施以援手,致使今日之乱局,我必须去做个了解。” “所以烦请你,神魂归位以后,替我为二哥找一个更好的身躯,就当是我对你最后的请求。”我朝他深深作揖。 他似是不解,伸手想要再拉住我,却是堪堪从衣袖间滑落,徒劳无功什么也没捉住。 “你要去哪里?”他朝我喊,想要向我奔来。 我回头制止:“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也有我的责任。” 他最终停下脚步,站在与我咫尺之遥的地方,迷茫地说:“神女说你是最有资格成神的……” “我不需要成神,只想问心无愧。鎏明,也算人间夫妻一场,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我也会助你一臂之力,但自此之后,我们便分道扬镳。” 海上风起云涌,已有细密的雨丝打湿我额前的发,看来今夜真的会有一场大雨。 远远地,望见一艘船乘风破浪地驶来,我们包下的那艘船竟也赶了过来。阿珂从船上跳下冰面,气喘吁吁地跑向我,递来一个护身符,虽有气喘却是不慌不乱,那张与楚回有几分相似的脸,却带着几分柔和,她笑着说:“我们出海人的习俗,出门便要带个护身符。公子可莫嫌弃,收好收好,或许关键时刻还能救您一命。” 我接过那红色护身符,忽地感觉一股力量注入了我的身体,再去看阿珂,她也笑眯眯地望着我,我顿然了悟。 凤凰要与楚回商讨事情,却被楚回推开,他朝着我将要离开的方向大喊:“等到事情尘埃落定,烦请殿下再与我一叙,我有……很多话,想要告诉殿下。” “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那么你再来找我……”我最终还是飞身离去。 海上暴雨如九天银河自天际倾落,一声惊雷震耳欲聋,似要把所有美梦都打破。 第14章 前尘 龙岛本来并非龙族所有,这里本是东海上的一座灵气充沛的无名小岛,昔年创世之神炼五色石补天,炼了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石头,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剩下了一块未用,途中不慎落于东海,浮于海面,蔓延成岛,灵气萦绕。 天道虽创造万物,但那时还未有神龙,某日一群游鱼与飞鸟打赌,赌谁先能横跨东海,到达极海之极。游鱼不断地潜游,飞鸟不停地飞翔,两者精疲力尽之时,都到了这座灵石化成的小岛暂做歇息。或许是受了这天地精华的滋养,岛上即有**随之,天火降下,火自游鱼的头部烧至端尾,乃化为龙。天火亦在飞鸟的羽毛中尽情燃烧,燃烧殆尽后的余灰中,凤凰浴火而生。 至此,世间方有神龙与凤凰。神女感叹万物有灵,皆赐神格,奉为神明。 此后,凤凰带着其部族一路高飞,盘旋于九天之上,迁徙之际亦会来灵岛歇息一段时间。龙族则在当时龙神的带领下在灵岛修行,彼此相安无事地长存了许多年。可惜龙族虽能得灵岛上灵气的滋养,亦同样必须承受它的反噬,龙神也逃不开身陨的命运,但他陨落前还舍不得这片土地,他将自己的龙息化作东海的风,将自己的骨化作海上的岛屿,将自己的血液化作源源不断的海水,他最后的一声哀鸣化作海上滚滚的雷声,他的眼睛化作夜里指引船只的航星。 神明温柔慈悲,用心爱着一切,可惜最后,温柔的风亦会变得狂躁,平静的海面蕴藏无尽的争夺。贪欲滋长,执念横生,龙族不愿在封神榜上低于羽族,羽族亦想要争夺灵岛上丰沛的灵气,企图将龙族赶尽杀绝,至此两族决裂,开启了长达千年的战争。 神女高居九天之上,对此并非不闻不问,奈何力不从心,对于曾经的左膀右臂,如何判定,始终都左右为难。龙族无神,因此羽族常能力压几分,直到我父亲炼化黑蛟,设计于鎏明,方能靠着千万信徒的虔诚信仰,换得名不副实的神位。 可惜虽得神位,终究是逃不开灵气爆体而亡的命运。为了维护自己与羽族暂时平起平坐的地位,父亲竟然是打算让自己“死而再生”,以自己的执念为引,数百名修士的灵珠为核,重新缔结一颗新的灵珠,为他的身躯供奉灵力,强留神格于龙身。 这本是族中秘事,只有大族长、我与兄长们和几位族长知晓,楚回当时有意无意地提及,想来调查已久,所知颇多。我并不埋怨楚回的选择与做法,只是还是有些唏嘘,但再不会影响我接下来的决定,我与龙神,势必也要做一次了断。 我最终还是回到了龙岛,众人见我归来,神色各异,有的愤怒,有的疑惑,低头窃窃私语不知谈论着什么。或许在他们眼中,我便是一个背叛者。 龙神与大族长就站在宫殿门口,龙神脸色不太好看,想来炼化黑蛟耗去太多心力,大族长在一旁战战兢兢,一见我来,顿时面如土色。 我缓缓下跪,双手将二哥的护心鳞片奉上,沉声道:“臣无力阻挡鎏明斩杀黑蛟,唯夺下黑蛟护心之鳞,献与龙神,以补炼化黑蛟所耗之气。” 龙神踱步而下,拿起鳞片看了看,却是笑着说:“你倒是有心,做了正确的选择,欢迎回来。”顺手运功将那红黑色的鳞片在半空中碾碎,缓缓吸收入体内。身旁的大族长连忙松了口气,边扶起我边小声嘀咕:“哎呀三殿下我也没想到随便给您指一个人就指到哪个杀神,您可千万不要怪罪,幸好您没被那杀神给骗走,只要您回来就好……” 我不想再听他虚以委蛇,径直走向龙神假意投诚:“父亲,那黑蛟已被鎏明斩杀,他与羽族联手,恐怕今日之内便能攻上龙岛,请您以我之躯,再炼化一条黑蛟,以护我族之域。” “你倒是知我心中所想,比你两个兄长识相得多。”龙神虽然吸收了那枚护心鳞片,却依旧脸色难看,话语间流露出他不加掩饰的野心,“云疆,我的孩子,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他笑得猖狂,拉着我快步行至修炼场,他在场中设列阵法,一瞬间,修炼场四周的石壁上布满了红黑色的密密麻麻的字迹,底下八卦阵图逐一变为镂空,显出底下的累累白骨,一时间怨气四溢,愤怒的冤魂横冲直撞,却无路可逃,只好带着惨死之人不甘的执念发出嘶吼。 龙神对此情景似乎十分满意,他近乎愉悦地享受着一切痛苦憎恨的哀嚎。他将我推入阵法之中,我的灵脉立刻被死死压制,不断地从我体内被抽离,成为滋养这阵法之下无数冤魂啃噬的养料,龙神在阵外残忍出声: “云疆,感谢你为龙族做出的贡献。我们会愈来愈强,千年万年,永世不灭!” “别想着耍什么花招,你施在那护心鳞片之上的血咒,可对我没用。”他笑得愈发猖狂,“不过还是要感谢你为我送来了疗伤的好药材,炼化你们这些东西,可要耗去我不少心力。” 我端坐阵法中心,并不想先被他的话语乱了分寸。 “云疆,你知道吗?”他桀然一笑,癫狂地高呼:“我本来想用你大哥的身体的,可惜他不愿听我的话,我便把他的龙身做成黑蛟,把他的龙珠放在水鬼身上,让他看看自己变成一副什么鬼模样。” 我感到后脊发凉,这根本不是一位父亲,而是这世间最狠毒的妖魔。 “这副身体快撑不住了,你看,云疆,我的脸都快烂掉了。”说着说着他指向他的脸,狠狠撕下一块皮肉,又大笑着粘上。 “所以,我最后的孩子,把你的身躯给我吧。”他疯狂大笑,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癫狂。 “你是我最后血肉相连的孩子,这次一定成功,我还是神,我会是神,会是永远的神!” “所有人必须崇拜我,敬畏我,仰视我。那些贱民算什么?凤凰算什么?鎏明算什么?天道又算什么?” 我冷冷开口:“龙神大人,为何您这么确定,天道不敢对您下手?” 他笑得眼眶呲裂,振臂高呼道:“因为我们有这座岛,我们是这座岛永永远远的主人,谁也不敢来!谁也不许来!谁来,逼得我与他们同归于尽,炸了这座岛,让这些锁在地底的灵气怨气肆虐暴涨,搅得东海天翻地覆,就能再现昔时洪水灭世的盛况,整个世界也会跟着我们龙族一起陪葬。” 原来如此,难怪天道不敢直接动手。 我看着他疯疯癫癫的样子,心中再不起一丝波澜,他早已不是我的父亲,只是这千百年的执念,龙或人,源源不断滋养而生的执念。 第15章 葬我 我在阵法内打坐,耳边是千千万万种嘶喊,无数的冤魂凝聚出对龙族深切的恨意,密密麻麻,似要把我吞噬殆尽。四周形成密不透风的法术场,黑压压如蚁排兵的龙族密语漂浮于空中,龙神缓缓将手指收拢于掌心,那些飘于空中的密语便迅速如他所愿,印刻在我的全身,密密麻麻,四处游走,深深刺入身体,竟是比那时羽族刺入胸膛的箭矢还要疼。 阵外有人传报,说是鎏明带着羽族大军攻岛,龙神不甚在意,两眼发光地望着我,一片走火入魔的姿态,他心情大好地朝我喊:“我会把你炼成最强最好的武器,不用担心,让这些人来为你陪葬。” 他咬破手指,沁出一粒血珠,那血珠朝我眉心飞去,迅速没入,结成血咒,他缓缓驱动血咒术法,要逼我显出龙身,而我等的,就是这一瞬间。 我从袖中将阿珂给我的护身符扯出,里面藏着的其实是业镜的一块碎片,我举起那块碎片对准龙神的眼睛,业镜所照,行事之善恶,是非之因果,众生之相,无所遁形。 龙神被那镜光照得睁不开眼睛,周身的皮肉开始迅速剥落,他捂着脸痛苦大叫,却还是不停地加快催动血咒的术法,我亦不甘示弱,催动出另一种他亦甚是熟悉的术法——傀儡之术。 他原本运筹帷幄的语气中终于带上几分慌乱,大声斥责:“你什么时候在我身上下了傀儡之术?” 我却是讽刺一笑:“你太傲慢了,你觉得我的血咒对你微不足道,但其实在这血咒之下,我还施了一层傀儡术,为了能更好地控制你,我以我心头血为引,拿来制止你,足矣!这等不入流却要命的技法,你们不是很喜欢吗?用在我大哥身上的时候,用在不愿听命于你们的灵修身上,用在想要逃离龙岛的同类身上,用在不再虔诚供奉你的百姓身上,你们不是,非常擅长的吗?” “能被我小小的障眼法给骗去,看来您确实衰退得厉害。”我从口中吐出一口鲜血,浑身似有万蚁噬骨,但我却感到几分痛快,或许在某位神明的棋盘上,我便是那胜负手,一切处心积虑,只为今天。 血咒的反噬加诸于我,也施行于龙神,他愈是催动血咒,自身灵力消耗愈快,我以傀儡之术勉力抗衡,虽只能操纵他一部分的行动,但能令他无法再继续炼化黑蛟的动作,硬是让我与他僵持了许久。 龙神满身都是被业镜灼烧过的伤痕,他的脸早已溃烂不堪,一只眼珠掉落在地,露出一个幽暗的缺口,看不出此刻是何表情,只让人觉着恶心。我没比他好到哪里去,体内全身血液都在叫嚣着翻腾着,竟连维持人形都已变得艰难,身上的鳞片开始不受控制地泛出黑光,那枚业镜的碎片掉落在地上,借着那镜面,我在一片模糊中,看见自己赤红如血的眼,就如那天的血月一般的眼瞳。 “你也要变成怪物了,你也要变成怪物了……”龙神怪叫出声,与四周的千万冤魂之声齐鸣,震得我头痛欲裂。 鲜血止不住地从我喉咙中溢至嘴角,他劝我放手,我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却依旧不停地维持对他的傀儡术法。 有人破门而入,凝聚着极强杀意的进攻向龙神劈去,却是狠狠地被四周无形的阵法弹开,那人迅速落定,白衣染血,眼神丝毫不见惧意,正是一人杀入的楚回。在他身后,似乎还跟着一人,我费劲力气抬头,越过楚回难以言喻的目光,看见红衣的阿珂对我露出欣慰一笑。 来不及再思考,龙神却开始疯疯癫癫地撕扯自己的皮肉,我力气已尽,无法阻止他的撕扯,唯有靠着不肯混过去的几分神智在坚持施法,不让他选择自爆。 凤凰亦带着众多羽族士兵赶来,开始合力攻破这四周设下的阵法,但这是龙族世代加固的试炼之地,并非这么容易就能破解。 我忍着剧痛,艰难地望向了那边的人群,龙神逐渐占据回上风,缓缓地开始抢占回身体的控制权。我在心里无奈一笑,最终还是要做出这个选择。 或许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我竟有力气再度出声,对着他喊道:“别白费力气了,我知道你要自爆,引得龙岛之气,再次掀起灭世洪水。” “怎么是我自爆,你已是强弩之末,就不能是我用血咒先掌控住你的身体吗?”他死到临头也还是嘴硬。 “有什么所谓?反正你不会放过这世间的所有人。”我从袖中掏出从鎏明那顺来没有还回去的石簪,血已渗入声带间,声音嘶哑无比,却不愿输给他半分气势:“你有三罪!” “其罪一,炼化黑蛟,虐杀修士,灾祸横生,愧对族人!” “其罪二,构陷神明,骗取神格,蔑视苍生,德不配位!” “其罪三,抛妻弃子,寡情绝义,为君为父,徒有虚名!” 龙神被我的话激怒,他的左手已经恢复知觉,他愤怒地朝我奔来,却不想已经是白骨的腿支撑不起他剧烈的动作,轰地一声,以一副极其可笑的姿态散落于地。 他只有一只眼睛,却仍死死地盯着我,昔日高高在上的龙神,端坐于无数民众叩拜、香火萦绕的莲台之上的龙神,今日却以一副滑稽卑微的姿态在地上匍匐,他已没有多少灵力再去驱动血咒,只剩最后一个选择,那便是与众人同归于尽,但我不会让他如愿。 那边的众人被这重重阵法折腾得要命,唯有楚回,隔空凝视着我。想起昔日被当做笑谈的猴子捞月的故事,或许今日我便要当一回那要被耻笑许久的猴子,这一切并非什么都无法改变,水中之月不也会因我的坠落而起了波动吗?哪怕只是一点涟漪。 月今日死,落于井中,当共出之,莫令世间长夜暗冥。 “龙神,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我将那枚石簪缓缓插入胸口,以心头血为引的傀儡之术,施术者死,傀儡亦死。 “你知道只要带着大家一起离开龙岛,灵气暴涨不受控的症状就会缓解,岛屿上也不必封锁众多灵修,可你不愿意将此岛让给任何人,于是你对龙族与无数修士的死亡熟视无睹。” “你利用亲生儿子炼成黑蛟,助你威吓百姓,换得无数信徒,构陷鎏明,威胁天道,骗得九天之上一方席位,于是你心安理得地接受众生朝拜。” 龙神想要引爆自己体内的龙珠,却发现他与我的生命力都在一同流逝,他所剩无几的皮肤白骨迅速枯萎风化,连沙砾都不曾留下,最终留下一声似哀似怒的叹息,狠狠向我扑来。 石簪深深插入我的心脏,我能感知到藏于肉身之中的龙珠渐渐破碎,化作丝丝缕缕缠绵的疼痛,才知原来我不怕苦,却最怕疼,这疼比当初楚回设计取胸口鳞片时的疼还痛上几分。 那群人终于将这不知道有几千年的阵法破除出一个大裂口,底下的冤魂倾泄而出,带着无处可泄的怒气飞向天际。 或许是那枚业镜碎片的眷顾,剩着最后一口气,我还能完成最后一件事情,趁着神智未散,我将周身灵气全部献与剩下的冤魂执念,以期他们得到解脱。 做完这一切,我终于觉得此生可了。 临死前的记忆如走马灯回闪,欢欣的,悲戚的,心痛的,麻木的,漠然的,恐惧的,一并山呼海啸而来,竟让我觉得回望过去也是一种错误。 想起小时候起名字,母亲说大哥叫云逾,二哥叫云逸,都是走之底的名字,跑得太远,野心太大,小儿子便叫云缰吧,有着缰绳可束,时时警示,想来母亲那时便在提醒父亲。可惜最后父亲把我的名字改成了云疆,终是止不住的**与执念,毁掉了所有人的一生。 魂归于天地之前,遥遥回望那人一眼,竟是觉得恨无可恨,爱亦不再,他朝我奔来,抱着我的手已溃烂,露出森森白骨,轻微打颤,靠在我的耳边听不知说了什么,原先的白衣染满鲜血,只能嗅到浓重的血腥气,不知是我身上的多,还是他身上的多。 我的使命已完成,唯愿这人,能如我为他起名所愿的那样,回到该回去的地方,因这木石之人,本就无需凡心为拖累。 抬头,似是望见了碧海蓝天,有白鸥飞过,恍然觉着世事千秋大梦一场,无需再忆好景常存。有冰凉的眼泪滴落在我眉间,我勉力朝他一笑,这一笑便耗尽我所有力气,得此神明一泪为陪葬,甚是快意。我沉沉睡去,游离到爱与恨触不及的天际,再看不见一丝光亮,一切自虚无中来,亦自虚无中去。 第16章 一念 昆仑神木为其躯,瑶池之水濯其身,三生之石为其心,神女亲手刻五官,落地而开灵智,梵音婆娑中现世,九重天上,神女座下,美金谓之鎏,日月合为明,是以鎏明得天独厚,三千金世界,百万玉楼台,尽是天道之子的殊荣。 天道幽远,神女不可随意现世,破了人间之律,她便让鎏明成为她在人间的一只眼,一把剑,见苍生,斩不平。 鎏明觉得甚是无趣。 苍生涂涂,天下缭燎,万物生灵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何必再为他们操劳? 神女却只是笑笑,并不回答。 鎏明的记忆力很好,好到他从一块木头落地触及泥土而开灵智的那一刻都能清晰地记住,漫长的时光里,每一件事情,他都不曾遗忘,他没有忘却与宽恕的能力,只有被打入凡尘也要在灵魂刻上印记的狠劲。 又一次到临人间,斩杀妖兽饕餮之时,那只形如羊身却有人面的怪物对着鎏明哀怨地喊道:“我何错之有?世人皆有贪欲,贪欲之心滋养出我,错不在我!而在世人!” 鎏明面无表情,将一枚石簪径直插入饕餮的喉咙,青黑色的血注从那怪物的喉咙中汩汩涌出,临死前瞪大着那双突兀的眼,声音嘶哑,似在发出最恶毒的诅咒: “我不会死,贪欲不灭,我便不死。” “与我无关,我的任务只有斩杀。” 鎏明将石簪抽回,颇为嫌弃地看了看簪上粘着的一些青黑液体,正打算离开,却又猛地回头顺着那饕餮的尸体望去,发现它流在地上的血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蔓延,如细密的蛛网覆盖在大地上,向着四周扩散。 鎏明却不想再去探查,因着无趣,因着他认为是苍生咎由自取。 黑蛟之祸以后,神女为平息众怒,维护稳定,特意赐予龙族当时的大族长神格,以助其进入众神之列。 鎏明因其蔑视苍生的做法被贬于长留山上思过,神女最终还是心软,担心他在长留无所事事,便又送来一面可见苍生之相的业镜,要他日日夜夜在镜前观摩人间。 长留山上,仙桃树下,鎏明在此怀镜打坐,一坐便是一百年。桃花灼灼,花瓣落满了他满身,他从袖中掏出那枚业镜,衣袖间的动作起了波澜,轻轻晃动带落几瓣桃花,轻柔柔地落在平滑的镜面上,鎏明试着用手捻起那一抹绯红,只在那一瞬,隔着遥遥万里远,天上人间,恰好是那人的眉眼撞入怀。 天地间一片静籁,不动声色,却有野火烧了连天草,冬雷震震夏雨雪。 鎏明捻花的指尖久久不动,那人在镜中眉目舒展,少年人意气风发,倚风自笑,自有流光万千。 “鎏明,鎏明!” 鎏明被锁于长留山,除了天道神女与羽族族长凤凰,以及她的小女儿青凤,竟是再无人敢来打扰。 “鎏明,拜托啦!再让我在这里躲一躲吧!”小青凤扯着他的衣袖哀求道,“别让我阿母发现了,我真的很想留下这个孩子。” 鎏明不动声色地将业镜收回袖中,没有回头看那小青凤,只道了声“自便”,便闭目养神了起来。 小青凤不似她母亲性子急烈如火,但不依不饶的品性却是学了不少,她也不怕鎏明冷脸,虽是不敢再碰鎏明的衣袖,却还是在一旁嘀嘀咕咕,说些有的没的,什么“阿母不给我去人间看他”,“也不知肚子里的小鸟儿会不会闷”,“待会阿母要是找到这来,你就说没看见我,她觉着你靠谱”。 “对了,你刚刚在看什么,我叫你好久都没有理我。” 听到这句,鎏明原本合上的眼又微微张开,半睁半闭间,似有隐秘的情愫一闪而过。 “没什么。”他淡淡出声。 小青凤却是执着了起来:“哪有,我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和鸣箫哥哥差不多大的人。” 鎏明低垂着眼,按照往常他不会再理会小青凤的碎语,这次却是反驳她:“那不是人,是一条乳臭未干的小龙。” “什么!龙族也有这么好看的人呀!快给我看看,再给我看看……”小青凤伸手就要从鎏明怀中顺走那枚业镜。 鎏明轻轻转身,避开小青凤的触碰,皱眉点明小青凤的那点小心思:“别以为我不知晓你的那点想法,想拿业镜去看你那在人间的情郎是吧?” 小青凤捂着撞到桃树的额头,不再如先前那般笑得灿烂,容颜中带着几分哀戚:“阿母拘着我,不让我与明箫相见。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也不知他近来如何,我们何日才能重逢?” 这小青凤自幼被羽族宠溺得无法无天,某日在人间游玩时,夜间听得有一人吹箫,乐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深沉凄惋。小青凤甚是喜欢,化了人身跑去寻了那吹箫少年,二人一笙一歌,一奏一唱,配合得水乳交融,天衣无缝,情愫亦在这一来一往间诞生。 吹罢玉箫春似海,一双彩凤忽飞来。 被凤凰知晓时小青凤早已珠胎暗结,凤凰气得不再纵容这娇纵的小女,因着与凡人相通的丑闻会败坏羽族的名声。小青凤不肯堕去腹中骨肉,却又不能再回人间与丈夫相见,便只好开始东躲西藏,以求能将腹中骨肉留下。 鎏明沉默片刻,最后还是将业镜递给了她。小青凤眼角泪痕还未来得及擦干,便急迫地在镜中寻找意中人的影子。 她四处寻着,不知看到了什么,愣了许久,痛苦地将脸埋在双手之间,镜子从她手中滑落,那巴掌大的镜子泛着一层银光,好似盛着她半生的眼泪。 鎏明向镜中望去,不见小青凤心心念念的少年郎,只有一座简陋的坟茔,坟前石碑刻了那人姓名,以及爱妻青凤的字样,再仔细地看,似还有一行小字,鎏明轻轻念出声:“相逢相失还如梦,为雨为云今不知。魂梦千里,愿随君去,休为我,再惆怅。” 小青凤悲怮地痛苦出声,似要将灵魂都撕裂,她化作鸟身,毫无留恋地飞向天际,鎏明没有阻拦,他只是目光沉沉地望向她离开的方向。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他在心里默念。 鎏明想要将那业镜捡起,指尖触碰到镜面那一刻,镜中人又变成了那人的脸。他错愕地收回了手,不解,困惑,甚至是一丝担忧,这是他少有的体验到这些感情的时刻。 他盯着镜中人的面容久久不语,有风吹动一树桃花,纷纷扬扬,花瓣如雨,落了他满身。 鎏明端坐于桃树下,借着业镜看苍生万象。人间好生热闹,奇怪又不奇怪的事情上演着一出又一出。大多数时候还是在看那个人,他在镜中看他,隔着天上人间重重天,看他摆设粥铺分发给流民,看他踩入泥中帮忙疏通河道,看他发呆打坐与旁人拌嘴,看他毫不嫌弃握住乞儿的手,看他低沉失落在母亲坟前絮语,看他混入人群走马看花,看他提剑斩妖除魔,胆大的女子掷来梅子,他扬手接住,回眸一笑,愁云尽散。 他在镜外,看见镜中人精彩的一生。 神女在他身后赞叹出声:“这可是龙族最有资格成神的。” 他看得入迷,连神女靠近都没察觉。听到她这样说,他忽然觉得那人的笑有些刺眼,一股莫名其妙说不上来的情绪涌上了心头,恨不消,爱难生,他故意松开手,那枚业镜跌落在石座上,碎得四分五裂,飞雪一般四溅,那人的笑容也瞬间消失不见。 “你总是这样。”神女叹了口气,“你虽是木石之身心,却不能只有恨意,只剩无情。” 鎏明出声反击道:“我会如此,难道不是因为母亲您吗?真正无情无义的人是天道你啊,我不过是你滋养出的来的称心如意的工具。” 神女淡然一笑,并不驳斥,却是将手指点在鎏明的眉心,顿时他感到灵魂似要脱离这副躯体。 “去人间吧,去人间,以人类的身体去感知,我是如此,但你不能如此,恨不消,爱难生,你得去经历,你得去学会拥有一颗不是木石的心。” “我愧为你的母亲,没能给你一颗真心,便只有让你自己去寻来了……” 鎏明在袖中握紧石簪,偷偷在灵魂上划下一痕,这击杀过无数妖兽的石簪充满了血腥杀伐之气,他却不肯为这剧烈的疼痛泄露一分的呻吟。 一道白光闪过,遥遥坠向人间,鎏明的身躯端坐于长留山上桃花树下,有风吹拂,一瓣绯色桃花落在他禁闭的眼睫上,似是流下一滴血泪。 天道弯腰,拾起地上一枚业镜的碎片,小心收入红色的纸符里,她挥手现出一副正在对弈的棋盘,棋子纷纷就位,她似有所感地向东方望去,却是笑得清寂,命运无声,棋子想要摆脱身为棋子的命运,便只能跳出棋盘。 第17章 人间 楚地阔无边,苍茫万顷连。 沿湖之处,有十里长街,皆是楚馆秦楼,偎红倚翠,盛极一时,温柔乡里销金窟,这里藏匿着一片地区神秘又罪过的美丽。 鎏明带着刻入魂魄的记忆,辗转于人间,投身于楚地一位烟花女子的腹中。那女子也算是曾名动一方的秀丽人物,得某位富甲巨商喜爱,赎了身,在城外一座富丽的宅子当起了那人的外室,好日子没过多久,富商暴毙,那女子也被富商正妻打了个半死,扫地出门,不得已又流落回当初的烟花巷。老鸨自是没给这位昔日的花魁好脸色,只有昔日的一些交好的女友还来帮衬些。 某个寒冷的雪夜,那女子在生育之时便快要没了气息,“我不想活了,把我的肚子剖开,给肚子里那个一条生路吧。”那女人气息奄奄,却是神思清明,那时接生的产婆也是个胆大的,提了刀往那女人腹部上下一划,隔开层层血肉,从中抱出一个瘦小的婴儿,白得发亮,还带着血。他不似寻常婴儿降生那般哭闹,只是攥紧了拳头,双眼还不能完全睁开。产婆抱来给那只剩一口气的女子看,感叹这孩子倒是一副好相貌,像是观音座下的小童子,只可惜瘦弱了些。那女子已无力抱起孩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难过地问,为什么我的孩子不哭不喊?鎏明似有感知,在懵懂混沌中张开了眼,在这一阖一张间,轻轻地哼了出声,那女子心满意足,便在这一声中安然地死去。 鎏明便在这座青楼里待了下来,那女子赎身还籍前把自己多年的积蓄都赠予了这楼中的许多人,得她之善意,鎏明在这烟花之地也有所依之处。 他在这里没有名字,没有人给他取名,在这里,下等之人的名字没有意义。 他就在这里待了七八年。 妓院门口的绫罗宫灯,颜色惨淡的假山和挂画,夜里嘈杂的乐声与歌声,扬琴似打更,二胡似呜咽,破了蟒皮的胡琴一拉一锯,来这里的人们也不指望能听到什么仙乐,乐班子们便什么曲都来上一遍。 妓女们洗尽了身子,涂抹上胭脂,白粉、黑黛、红脂……像做菜一样把自己变身成美味佳肴,摆上台供客人挑选。那条迎客的长廊在还是年幼的孩子眼中变得七拐八扭,像在飞速旋转的走马灯里,让人眩晕。 虽是年幼的身体,却也不能不干活,他得靠干活换取一顿残羹剩饭。他不爱笑,老鸨嫌他不够讨喜,打发他去后厨干粗话,他却总是喜欢溜到厅前,偷偷地观察这些人的一举一动。 鎏明觉得有趣,神女让他来人间,那他就勉强学一下怎么做人。 看这些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学着那些女子伏低做小假意逢迎,什么时候该撒娇,什么时候该收敛,那些微笑的表情与动作,这让他在以后去骗另一个人时有了参照。 鎏明喜欢躲在屏风后听戏,楼中有善歌技的女子,常执水袖于台上且歌且舞,水袖起起落落,脸上的表情也忽明忽暗,似是在笑,却又似在哭。 他听不大懂人间的唱词,却也能逐渐感知,那是一个女人一瞬间入戏的甜蜜欣喜,而后是走出戏外的忧伤沉郁,只恨不是戏中人。 白日里青楼没什么生意时,便会有女子倚靠在窗前等着同乡捎来乡书。她们不能随意外出,便只好将身子探出窗外,朝送信人喊道,有没有我的信?有没有给我的信? 送信人在底下喊着没有,没有,那些女子便一脸酸楚地靠在窗前落泪,双眼目送那些人远去,魂魄若有实体,必然也跟着随风而去。 有时这些女子也会托鎏明替她们到驿站寄去东西。驿站有位替人写书信的老师傅,见鎏明与家中孙子年龄相仿,生了恻隐,教他读书写字。鎏明学得极快极好,便能替那些女子代笔写信。 他提笔,代那些女子的痴情与幻想写下期盼,那些男人的山盟海誓大抵都相似,爱是一个古老的圈套。 总是送去的信多,送来的信越来越少,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 昔君与我兮,同心结发。 今君与我兮,参商胡越。 昔君与我兮,鸳鸯同池。 今君与我兮,南北异枝。 昔君与我兮,月明星灿。 今君与我兮,风流雨散。 他抄好这首诀别诗,待墨痕干透,装入信封,抱起一堆委托他去寄的东西望大街上跑。 那日正是盂兰盆节,家家户户皆在路旁焚烧纸钱,河里花灯相连,华彩辉映,绵延无尽,繁密的树枝上系了红色的绸带,随风而摆,不知是哪方魂魄归来,引得风铃阵阵响。他抱着满怀的书信在这烟火纷飞中行走,此刻人间,有着黄粱一梦般的短暂与虚幻。 有一人一身素装,与他擦肩而过之时,他看见那人衣袍上细腻精巧的龙纹,龙飞九天,鹤舞白沙,不是人间之人。 镜中人,不在镜中在身侧,他低下头,抱紧了怀中的书信,心中有别样的情绪蔓延开,不知是嫉妒,还是惆怅。 他与他擦肩而过,就在这样一个烟火火纷飞的时刻,谁也没有朝谁多看一眼。 他与他背道而驰,那人身上淡淡的檀木香还萦绕在他鼻息,有些微痒,在很多年后他才知道他每年都会来楚地,祭祀葬于洞庭湖的母亲。 他心不在焉地将书信送完,回来路上看见满天飞起的孔明灯,明灯盏盏,熠熠生辉,汇成天上一片灯海,照亮三千世,照彻大地与微尘。 天与地相连之处泛着剧烈的红光,一片火海,似是地狱的业火在此夜降临于人间。远处传来哭嚎求救,那曾经繁华的长街,楚馆秦楼,此刻都在火海凌云中摇摇欲坠。无论美丽还是肮脏,繁盛还是倾颓,皆付与火海。 回不去了,他忽然意识到,原来天地之大,他依旧没有落脚之处。 他在人间开始了长久的流浪。 塞北,南疆,中原,江南……或是被人拐去又转手卖掉,或是被人收养又因灾祸而不得不离开,途中亦有修仙之人赞他颇有灵根,只可惜天命早衰之相,难活过而立之年。他听后只是笑笑,拒绝了那些人的邀请,天地浩大,就这么一直流浪到死也不错。 如果不是那晚龙神庙里再相遇,那人言笑晏晏,赐予他名与姓,他或许不会想要和龙族在这时候产生交集。 或许正是天意,楚回最终还是来了龙岛,在命运的棋盘上,无声地落下一子,无论输赢,他要天地都要为他颠覆。 (原文诗句用了宗臣的《昔思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人间 第18章 恨难生 楚回最终还是上了龙岛,一开始,他被分配为二殿下云逸的陪练。和他同期的有几个年纪稍大些的少年,其中有个少年天生一副可亲的笑脸,不同于那些因他冷着脸就排挤他的人,这少年时常关照楚回这个沉默寡言的新来者,下了试炼场,有时会递来不知在哪偷藏的点心,有时是极好的跌打膏药。 楚回觉着他奇怪,依旧冷着面孔,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但那少年还是嘻嘻哈哈,笑得眉眼弯弯,得空时折一片叶子作笛,吹一首不曾听闻的曲,声如松林里的松涛,莲叶上积蓄的雨滴,高寒而遥远。良久,楚回出声: “明筝,别吹了。” 少年放下叶子,无奈一笑:“楚回,很开心你能叫我的名字,但是我叫明笙,不叫明筝。” 楚回不再出声,明笙却是自顾自地又开始谈天说地,楚回听得困倦,一只手支起脑袋,迷迷糊糊中听得那人说,他家祖上有位善吹箫的先祖,箫声如泣如诉,引得天上凤凰与其合鸣,二人暗生情愫,珠胎暗结,不久凤凰被抓回九重天上,那男子遍寻不得,每日在相遇之地吹起相识之曲,最终郁郁而终。 楚回听着听着,便也不困了,坐直了身体,月光洒在两个人身上,筛落出斑斑点点的树叶的影。 “就是你经常吹的那首曲子吗?” “对,此曲,便唤《恨难生》,也不知他们发生了什么,想是有情人不得相见,虽有怨却难恨吧。” 楚回不说话了,他没有想到会在此听得故人的消息。他望向海面,亮白的月将天与海的相连之处镀上银光,海浪似是从天际而来,一道道地扩散,又一点点地被浓黑的海面吞噬。 明笙从怀中掏出一枚枣泥糕,递给楚回,一股丰厚的枣泥甜香荡漾而出,楚回拿着糕点在手中把玩,小小咬了一口,馅料软糯,枣泥以外,还放了些猪油与桂花做调味,味道极好,让他在心里小声地惊叹了一下。 “你在哪里拿来的?”楚回蓦地有些警觉,“偷盗可是要被扔去海里的。” 明笙的眉眼在月的笼罩中,透着一股少年人独有的清气,一向大大咧咧的人竟有些面颊透红,他的眼里有种温柔的憧憬,使得他的瞳仁竟比星辰还晶亮。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说,那是二殿下送我的。 夜凉如水,远方是一道亮白高悬的月,不知怎的,他们两人都没再说话。 试炼场上,发狂的二殿下已无法控制身形,半龙半人,已化为龙爪的左手一掌击穿了挡在他面前的明笙的胸口。温热的鲜血洒在楚回的脸上,他半仰着头,试炼场上空刻着繁重的莲花纹,有光透过,投下莲花瓣瓣的影,苍凉又盛大。 明笙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已在楚回怀中没了气息。二殿下浑身杀欲更盛,不依不饶,那泛着黑气的龙爪就要往楚回天灵盖探去。 楚回躲闪不及,打算汇力接下他这一掌,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一个身影挡在他面前,衣袍旋起,龙飞九天,鹤舞白沙,拦下了朝他而来的攻势。 他知道这个人是谁,忽然有种山水环回之感。 他的心忽而痛了一下,这疼痛让他猝不及防,他藏匿在那人的背影之下,阖上眼,在心里泛起一丝冷笑,或许真是命运,那便避无可避。 二殿下被收押在龙神的试炼场中,楚回经过一段时间的探索,逐渐清楚了龙族背地里的一些秘事。 他看着那前呼后拥花团锦簇着的龙神,笑得更是阴冷,一个披着皮、被**牵着脖子在人间行走的鬼影罢了。 他知道试炼场中每夜都在进行着黑蛟的炼化之法,他故意不声张,欲擒故纵,自是要闹大了才好给这自大的族群深重一击。 他被分配为三殿下的灵修,他做好了要与这人朝夕相对,被当做容器玩个半死的准备,可那人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让他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别来打扰他就好。 楚回觉得他很奇怪,他不常在龙岛,倒是极爱跑去岸上,化作普通人在人间游荡。三殿下很少有灵气暴涨而难以自控的时刻,楚回也渐渐猜出了些什么。 龙族天性灵气充沛,灵力修炼对于他们来说更要适度,此岛常年灵气萦绕,过度则会满溢,可惜龙族不肯放弃此岛,宁可忍受灵气暴涨的痛苦也要长久地占据此岛。 楚回又在心里暗笑,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贪婪。 只是每次那人回岛,他都会有意无意地去看上一眼,看那人把玩一个不知道有什么新奇的海螺,将它放在耳边聆听许久。又或是那人从人间买了许多吃食,叫人分与殿中众人,他抱着那点心端详许久没吃,最终酥皮都软了。他有时会望着那人离开,晨光熹微,但他知道他会在月升沧海之时归来。 可惜这副人类的身躯撑不了太久,他与羽族里应外合,想办法设计于云疆,终是骗取那人的护心鳞片,成为他在人间苟延残喘的一味药引。 他有时也会阴恻地想,那日望断涯下,他看着昏迷的云疆,双手不受控制地附上他的脖子,好似再用力些,便能将他扼杀在此处。 他想,我不能让任何能动摇我的东西存在。 可他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因着大族长那荒唐的安排,他们竟然成了一对荒唐的夫妻。岛上人尽皆知,收下他来不过是为做转生龙族的容器,不过是缓解三殿下灵气暴涨的容器。因为云疆不愿意让灵修来承接他的痛苦,大族长便换了个名头,让楚回以所谓“妻子”的身份顶了上去。 换汤不换药,到底是伪善至极。他想着,总有一天,会把这一切都毁掉。 尘烟散去,楚回抱着云疆渐渐冷却的身体一动不动,好似静默了千年。阿珂一身红衣,向他走去,伸手点在他眉心,楚回却是死死抓住那根手指,恨声道:“你故意的,我以为你会什么都不管,就像从前那样。” 阿珂,或许说是天道,她倒是一点也不意外,甚至可以说是平静,她并没有辩解,只是劝他:“你这副身体撑不了多久,快些归位吧。” 楚回仍不肯放开,他感到浑身蕴酿着一种遥远的疼与痛,不见血不伤肉,却是锥心万分,他另一只手捂着腹部,双眼赤红,却带了些哀求的意味: “母亲,求求你,帮我留下他们。” “求你。” 天道怅然地叹气:“三公子本就有天神之命,龙珠虽毁,但身躯犹在,救世有功,可为其积蓄功德,我亦会赐下神格,助他为新一代龙神,可他何时能醒,便不在我的预料之内了。” “那便将我的神格给他。” “哪有那么容易?”天道只是悲悯地看着这个由她亲手创造的孩子,“你很快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当然,以你的性子,大可以不必这么做。” “你现在还是有两个选择,第一是留下来,守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人;第二是跟我回去,继续做你的上神上仙。” “你知道的,我会留下来。”此刻楚回脸上的神情,有种端然与肃穆,竟有了几分慈悲纯净的意味。 神女有些怔愣,终是展眉一笑道:“看来,这局是我赢了。” 楚回感觉腹部快要被撞开一样,他硬是拖着这副躯体残存于世,腹中胎儿已足八个月,他想要再等上几天,天道却责备起他来,这人类的身体已经命悬一线,再拖下去腹中胎儿也会一同死去。 楚回拿起石簪,往肚子上划去,他感知到腹中小孩的动作,差点握不住那尖利的石簪。 里里外外都是刻骨铭心的疼痛,天道狠下心,帮他一点一点地将肚皮划开,细细摸索,最终将那小婴孩从血肉模胡中抱出,用石簪将脐带割断。 楚回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慢慢抽离,一片白光之中,他似是看见九重天上冰冷的神座,万千神佛高呼他的回归,他终于要如那人所愿,回到他该回去的地方。 蓦地,他觉得全身流淌着一种最后的滚烫的热,他用尽这副身体最后的力气,朝那孩子看去,那孩子被天道用干净的绸缎包裹着,小小一个,不哭不闹,带着柔绒的小茸毛,眉眼依稀有着那人的容貌,无比美好,却是怅然若失。 天道轻声问他,要给孩子取什么名字? 魂身已分离,他却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魂魄在高声地说: “云归。” 第19章 云归 我做了一个久久长长的梦。 梦中盛世繁华,一派喧嚣。 灯火连绵起伏,人人手提各色各样的灯,龙灯、凤灯、鲤鱼灯……做的是飞禽走兽,求的是吉祥如意。锣鼓乐手卖了命地演奏,戏台子上的演员唱了一出又一出,街上熙熙攘攘,还有狮子班、舞龙的艺人在街上游行,热闹非凡。人们的脸上洋溢着太平盛世才会有的富足笑意,却是我许多年没见过的繁华景象。 我无实体般地随着人群涌动,慢慢地进入一座殿宇,朱漆大门上贴有黄符,威严肃穆,没来得及看清这供的是哪方神佛,我虽无实感,却也是随着人群进了来。 神庙内部也是通体气派,富丽堂皇,正殿端坐一座神像,冰冷肃穆,眉宇间凝着愁意。四面是镶了漆金的木雕,刻着精巧繁复的凌云与游龙,一层一盘旋。座前摆满了九层莲花灯塔,重重叠叠,颇为盛大。焚宝炉里的火势很猛,有些烧着的纸钱竟然纷飞飘到了空中,像是浴火的蝴蝶与飞蛾。 一声钟响,似天地初开时响起的那一道惊雷。众人齐齐跪下叩拜,双手合十,闭眼对着四方神佛诉说今世的欲与求。 有一人立在中央,却是不跪也不拜,沉默许久,终是开怀地笑了出声。 那人一袭白衣,发如乌云,只用一根朴素光滑的簪子挽起,留给我一个孤身而立的背影。 有人想要上前制止,他却是自顾自地推开跪在他面前的人,硬生生开出一条路。那人站在离神像最近的地方,随手抄起一个果盘,盘中瓜果落了一地,他却不在意,往那神像脸上砸去,砸得面目全非才停手。 这一系列的突发事件太过让人惊异,竟是无人敢上前阻拦。有地位较高的主持想上前劝下,那人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说,龙神已经不长这样。 语罢,他抬手一抹,竟将那被砸得面目全非的容貌变得如镜面一样光滑,主持立刻知晓此人非是凡生,随即恭恭敬敬立在一旁,道是请仙人为新一任龙神塑身。 那人拔下插在发髻间的石簪,发如流瀑倾泄,没有丝毫犹豫,在那平滑的玉面落下刻痕,似是熟稔于心,在心里刻画了千万遍。 最后一笔落成,神像的眉眼在烛火之中忽明忽暗,仿佛是浮冰遇淬火,瞬间融化又瞬间熄灭。眉目间流转传情,似笑非笑,欲说还休,不像是一尊神像,更像是活生生的人间人。 那人猝不及防地回头,他的目光,远远遥遥地,落在了某个不知名的尽头。眼中瞳仁亮如夏夜纷飞的萤火,却在得不到回应后转瞬熄灭。 我在混沌之中,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人转身,面向重新雕刻过的神像,端详许久,久到众人都离去,灯塔里的火苗都快要熄灭,他才如梦中惊醒一般,疲惫地再次转身,对着天地都各鞠一躬。 我有些不解,跑上去想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他似有所感知,往我所在的方向望去,甚至伸出了手,却是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捉不住。 最终,一切都化作他嘴边的无奈一笑。 他郑重地对着端坐莲台之上的神像弯腰,恍然间炉中纸钱的灰烬被风吹起,似是吹入了那人的眼,他揉着揉着,眼眶泛红,却是欲哭无泪。 院中有一株硕大的凤凰木,开得如火如荼,底下是一地落红,红色的花瓣被香客踩过,又有新的一层覆上,像是新娘的锦绣红盖头,有夜风吹来,吹得红色花瓣落在那人的发间,他轻轻一晃,那些花瓣便翩然落下,像是掀起了新娘的盖头。或许就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夜,一树一神像,以及满座无声的灯火,见证了一场迟到了许久的婚事。 梦中,有流云万千。 我在云层中穿行,追逐这那轮圆月,不断伸手,想要勾住那一轮遥不可及的月,却是不断落空。 许是猴子捞月,大梦一场。 我索性不再挣扎,却在迷蒙之中听得有人唤我。 “云疆,三百年了,是该醒来了。” 我自混沌中睁开眼,只见一人坐于身侧,自顾自地笑。 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具通体雪白的棺材里,透着丝丝缕缕的寒气。这棺材正好被放置在阵法中心,赤黑色的咒术痕迹自中心向周围蔓延,不知道都要通向何方。 我脑海里顿时翻涌起一些不好的回忆,身侧那人却是示意我不要乱动。 我尽量面无表情,声音里却透出我的怒火:“阿珂,或许该称您为天道。” “不知道您还这般有兴致,把大家耍得团团转。” “有我在,怎么都不会让你死。” 天道倒是脸不红心不跳,不愧是一对母子。 “我不过是你试炼他的一环,对吗?”我轻声道,却是再也不想和这人聊了。 “是也不是,我无法直接干预众生,却也是可以设计于你们的相遇。”天道并不遮遮掩掩,声音里不带一丝波澜。 “或许正如你们所说,真正无情的人是我,鎏明不过是我对苍生之情的映射。他无忧无怖无喜无悲无爱,皆因我便一直如此。我不能改变我,便只能改变他,他将是未来的天与道。我要他不要再鄙弃**,不要再躲避情感,正视爱恨嗔痴怨怒,生出悲悯,怜惜众生,理解众生,方能换得三千世界的安宁。” “我赌赢了,但也没有赢。他并没有真正理解这些对他来说太复杂的感情,但至少让他知道了失去所珍视的东西的滋味,因爱而生惧,因爱而生忧,你是这人间,牵引着他不失控的一根风筝线,是禁锢他心中狂虐杀意的一把锁。” “有没有想过,我并不愿意呢?”我质问出声。 天道却是不意外:“你心有天下,不忍众生受难,必然会选择此法。” 如果我没有做这个选择,怕是大家一起灰飞烟灭,而她,就会选择一切重来,重新去缔造一个新世界吧。 我冷笑,只说谢过她此番救命之恩。 她却是笑,我觉着她非常可悲,她好像天生一副笑脸,笑意却不达眼底,正与楚回一样,那些微小的表情与动作,并非是真情流露,皆是刻意泄露的伪装,你以为是神明的真心真意,实际不过是高明的伪装之术。不过骗得众人信以为真,这又算不算是神明虚伪的慈悲? 天道无情,一切皆为棋子,在命运的棋盘上,不过是翻手便为云,覆手则为雨。 “我知对你不公,你已是新一任龙神,天地之大,自可任尔去留。” 我反笑出声:“你们难道真会放过我?” 没等到天道回答,却是听到一阵细细的衣角摩擦地面声音,阵法的一角被人踩坏。我刚刚清醒,顾着和天道说话,都没有察觉到有人入侵。 我顺着声音传来的那方向望去,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被层层赤黑的符咒包裹住,天道连忙挥手,将那符咒打散,里面滚出来一个小小的、汤团一样的孩子。 那孩子倒是没有哭闹,反而一脸新奇,扯了符咒开始钻研上面的字画,人小鬼大,一双眼像极了某个人,只是那人眼底是一片深冷的寒潭,这小汤团的眼中却盈然着一汪春日的清泉,晶亮焕然。 天道连忙示意这孩子过来,小汤团亦步亦趋,我才看清他的身形,看着像是**岁的孩子模样,但转念一想,能出现在这,必然不是凡俗的人。 我正思忖这小孩的来历,天道便已拉着那小孩过来,那汤团一样雪白可爱的孩子与我有种莫名的亲近,他双手撑在在冰冷的棺材壁边,那双故人的眼骤然一亮,他开口,脆生生地喊: “父亲!我是云归呀!” “你睡了好久,好久,久到我都长这么大啦,久到院子里桂花树下都藏满了银元。” 我一时难以接受这些信息,望向一脸满意的天道,小声地问:“我哪里来的孩子?”绞尽脑汁回想,想到还没死前楚回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又想起这对母子独特的雕刻之法,又问:“难道鎏明给自己雕了一个孩子?” 天道把小汤团揉进怀里捏脸,那小孩笑得灿烂,是那人不曾有过的舒展与开怀,我再盯着那面容细看,除却与楚回相似的眉眼,却又看出了与我相似的轮廓。 只听见天道揶揄道:“啊,这不是殿下和鎏明一起生的吗?” 小汤团很应景地再次出声喊:“你就是我的父亲呀。” 第20章 桂树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能反应过来。 三百年未曾见过,这小汤团一样的孩子也不与我生分,他悄悄贴上我耳边,小声说:“爹爹总不让我过这来,但我找了奶奶,偷偷跑来看了几次,我知道你会醒过来的。” “爹爹说,每年中秋在桂花树下埋一枚铜钱,远行的家人就会归来团聚。院子里桂花树的根都快被我挖坏了。” “父亲醒来,我带你去看看。” 那孩子双眼晶亮,有着与那人相似的执着。 我内心复杂,终究还是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掌心触及柔软的毛发,心里还是软了下来,“我唤你小汤团可好?” “父亲想叫什么都可以。”他乖巧地回应,天道在一旁笑,引着我们走出这阵法。 走出殿外,我才发现这里还是龙岛,只是场景有些较大的变化,远处建起一个巨大的露天修炼场,场上站满穿着各色门派服饰的修炼者,不知是在操练着什么。上空有一群华丽的飞鸟飞过,为首是一只赤色的凤凰,落在试炼场上,纷纷化了人身,不知道在和人谈论着什么。 岛上新修了一座琉璃宝塔,四周是砌成莲花形状的水池,水面有小巧玲珑的水上灯,琉璃宝塔共有七层,塔身通体透亮,饰以琉璃玛瑙、珊瑚琥珀等,在阳光之下更为灿烂,檐角飞旋,似鸟展翅欲飞。每层檐下系着引魂铃,风吹铃响,不知唤的谁的魂。塔中隐约可见盏盏莲灯,火烁如星如金,想来若是在夜间,必然熠熠生辉,照彻整片海域。夜间航行的船只,若有此灯塔为引,或许更为安心。 我离得远,其他看不真切,小汤团又非要牵着我的手,想要带我去他的小院,天道为此又有些吃味地抱怨,有了父亲就忘了奶奶。小汤团只好又去哄他,但依旧不肯放开牵着我的手。 “这里变化挺大。”我出声低叹,并不想再多问前尘往事,只是感慨百年光阴似箭,一瞬间沧海变了桑田。 “这里已经不叫龙岛了,改称灵岛,龙族残部自愿退出,偏安于东海海底深处,羽族也各退一步,此岛现归由鎏明掌控。” “那些知道秘密的人,都已做了土。”天道依旧是笑,笑却不达眼底,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什么都不在意的笑容。 “鎏明将这里改作修行之处,各大门派都可派人来岛上修炼,当然也要收取费用。”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费用是,这些门派必须在人间替龙神积德行善,并将积累的功德回馈于龙神。” “你们倒是一点也不吃亏。”我直言。 “我不会留在这里。” 天道还未来得及开口,有一人匆匆赶来,我甚至不需要回头,隔着三百年沉睡的时光,好似只是昨日才短暂地分别。 要是告别,该有一个郑重的开场,我最终还是回头。小汤团攥紧了我的手,我却没有再去哄他,只是与那人对视。 楚回轮廓澄明,眉目秀逸,褪去人身归了仙途,自然更加朗月清风,他神态平淡,一双眼里不见太多的波澜。人间的悲喜于他而言太过沉重,他不想懂,也不需要懂,他只是需要一些什么,能支撑着他便好。 有风起,吹乱我的鬓角,一时间天地静寂,原来你我依旧是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参商胡越,南北异枝,风流雨散。 我们久久不语,行当至此,没有谁对谁错,只是无话可说。 有一人风风火火闯入,背后牵着个与小汤团年纪相仿的小孩,那红衣女子依旧如当年那般心直口快,说:“鎏明,族里出了些事,帮我照看一下这小孙子。” 我瞧见那小孩乖巧地对着楚回行了个礼,不卑不亢,性子不似凤凰那般火爆,看着倒是温顺安静。 凤凰看见了我,又是一声惊呼,说着什么可算醒了,楚回却是将她挡了回去,在一旁不知商议什么。 小汤团悄悄拽着我的手,示意我低下头来贴着听他说话。 “那个是凤凰小女儿和一个人间琴师的儿子,叫灵思,心眼可多了,他坏坏的,父亲可别被骗了去。” 我在心底里暗笑,又摸了摸他的头。凤凰示意让小汤团带着灵思去休息,小汤团只好不情不愿地领着灵思,一手牵着我,另一边则要与那小凤凰保持距离,还轻轻哼了一声:“讨厌你!为什么还来?” “对不起。”那小凤凰声音明明还十分软糯温和,但目光却是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清冷,甚至有些坚硬。 也不知道这两个小孩之间有什么纠葛,小汤团把灵思领到一间小院前,没好气地说,你住这里。然后火速拉着我跑过廊厅,进到里院更深的一个园子中。 这个园子一看便是某个人的手笔,主屋里摆的是青锦屏风、乌木桌椅,素色瓶簪想来也大有来头,瓶身流畅,瓷质细腻,与插在其中的海棠相互映衬,海棠无香,是那人不喜花之香气,因此多爱放置此花。 小桌上摆着一碟精巧的糕点,一碟混杂着松子糖、粽子糖和玫瑰糖的糖碟,想来是备着给小孩子嘴馋时的吃食。 书桌上则放着抄了一半的经文,我随手翻阅,只见最上面那份写着《法华经》“三界无安,犹如火宅……常有生老病死忧患,如是等火,炽然不息”之句,三界如火宅,众生行坐其中而不觉知,菩萨心系众生寻解脱方法,这倒有了修悲心之境界。 我再翻一页,宣纸背后却又细细地写着一行小字: “日月常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 我没再翻下去。 这里唯一不协调的,是放在乌檀木桌上的一个海螺,我瞧着眼熟,小汤团说那是从我书房中搜来的玩具。 海棠无香,屋外的桂花树却香气扑鼻。小汤团拉着我站在树脚下,吭哧吭哧挖得卖力。此时正是桂花盛开的时节,香气浓郁,细密地开满了枝头。 小汤圆在一旁卖力地挖,我打趣地问他,为什么要讨厌那小凤凰。 小汤团气鼓鼓地告状:“他骗我,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结果转头就和一个修真门派的人一起练剑,无非是他觉得那人对他有益,又无非是因为我是爹爹的孩子才来讨好我。他是个大骗子!” 我一时感慨,不知该怎么和这孩子解释,只能让他别往心里去,大不了就远离这种人好了。 小汤团翻出许多银元铜币,我感叹这颗树没被毒死应该也是借了灵岛的灵气滋养。有些钱币年岁久了,变得陈旧,不再泛着银亮的光,有些却还是崭新的样子,上面都刻着不同的年号,想来人间不知道换了多少人皇帝,雨打风吹去,不知又过了几度春秋。 小汤团把那些银元铜币都挖出来,我在一旁替他擦拭干净,放入他的百宝盒中,他万分珍惜,装了个盆满钵满,竟是一个也不肯落下,说要给我用这些做个漂亮的礼物。 我笑了笑,捏捏他还带着稚气的脸,他又钻进我怀里,小声说:“父亲不要再生气了。” 我没有再回答他,只是揉了揉小汤团的脑袋,他乖巧地起身,抱着那箱子回自己的房间。 我看着他小小的身影远去,消失在拐角处。我知道有人一直在不远处看着我,最终还是扭头,示意他过来。 已是日落黄昏的时刻,云朵颜色浓烈,最后的阳光层层渗了出来,一片一片,染出各种金色与红色,深深浅浅,显出最后的辉煌。不过短短一瞬间,太阳便落了下午,那次第渗透的金红也逐渐褪去,颇有情到浓时情转薄的意味。 楚回看似面色平静地向我走来,左手却偷偷攥紧了衣袖,那一点褶皱暴露了他的紧张。 第一缕月光打在他眉梢,如海市蜃楼般,似远似近,似真似幻。 最终他开口,声如碎玉:“殿下安好。” 第21章 云散 我与他久久对望,可是不知道还能问些什么,三百年光阴横亘在我与他之间,一瞬间风流云散,竟是比牛郎织女隔着银河相望还要遥远。 不是恨,亦非爱,原来苦苦求索着的天地万象,化作镜中皆是一片无常。他算计我,亦落入他人的算计中,我在棋局之上虽为棋子,执棋之人或许也正被我所缚。 一树桂花开得正好,细白如雪,馥郁花香混在空气中慢慢渗透开来,我打破沉默,却是问的别人:“你答应过我,会帮我二哥重塑龙身,他如今何在?” 楚回仿佛预料到我会问这事般,很快回答:“二殿下的龙身早已重塑,他说要去人间寻一个人,久寻不得,便要在忘川河畔三生石上等,等那人再度出现。” 我不知该作何感想,人间自是有情痴,只觉得脚底下的泥土太过松软,不知是不是先前落过一阵小雨的缘故,还是小汤团填土时没夯实。 “我胸口处,有一片鳞片一样的东西。” 护心鳞片已被挖去,胸口龙珠亦已震碎,可如今我稍稍运气,便能感受到胸腔处的灵气正畅通无阻地运行,甚至更胜于从前,再也没有那种灵气暴虐控无可控的痛感。但我知道,那并不是我的龙珠,而更接近于修行者通过修行所得的灵珠。 后面的质问我并没有再说出,他必然也知我心中所想,所以他立刻开口解释。 “我没有杀其他修士,没有用他们的灵珠来为您修复身躯。” “殿下不必担心,此刻在您身体里运行的灵珠,是从我的凡人之身里挖出来的。” 他一步步走进,碾碎一地落花,来到我面前,掌心贴上我的胸口,恍惚之间我并没有立刻避开,冰凉的体温隔着衣料传递过来,想起曾经哪个雨夜,丝丝缕缕的凉意吹入心间,也是这双捂不热的手,在我胸膛划出一道圆润而黯然的伤口。 “我那时已是残缺将去之身,即使挖出灵珠也并不能将殿下救回,天道便将那灵珠与我一半神格相融。” “殿下胸口那片并不是鳞片,只是我的一滴眼泪,混入天道赐予的龙神神格中去,可免去些灵珠排异的痛苦。” 我无言地望着他。 “没有灵珠,那残破的人身本不能支撑太久,但我还是求了天道帮我吊着一口气,撑了八个月,将云归生下。这孩子通透善良,还请殿下多加关怀,不要因我而迁怒。” 他的目光太过复杂,有种莫名的哀戚,我只觉着无奈,他并不打算放过我。 “为什么你们会选择我?” 夜已渐深,先前看见的那座琉璃宝塔在远处亮了起来,流光蹁跹,竟是比天上明月星辰还要亮上几分。有光点在他眉目之间跳跃,添上些许可以称之为柔和的色彩。 “被拘长留时,天道赠予我一面业镜,她或许是知晓我时常在镜中看着你。那时我便在镜中望你,或许是嫉妒,嫉妒你自由自在,嫉妒你得众生所爱,嫉妒你能被天道赞誉……” “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我不懂,那种莫名其妙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低着头,将自己的表情藏匿在光亮照不到的阴影中。 “我那时隔着镜子看你,不知怎么地,忽然想伸出手,可是却只能碰到冰凉的镜面,就像那三百年睡在那里的你一样。” “或许冥冥之中,因为我选择了你,天道便也选择了你。” 一阵脚步声匆匆,小汤团自小院中跑来,他跑得匆忙,没稳住脚步,扑入我的怀中,霎时打断了我们之间的对话,他抱着我的腿不肯松开,软糯糯地说着快到晚饭时刻了,要我和他一起吃。我不好拒绝,他便左手牵着我,右手牵着楚回,沿着走廊走入膳厅。 天道与那小凤凰就坐在一桌宴席前等候我们,围着菜肴坐下,看着倒像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小汤团不肯挨着那小凤凰坐,便挤在我和楚回的中间坐下,小凤凰不爱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天道旁边,时不时抬头偷偷看向毫无吃相的小汤团。其实这一桌,真正需要进食的只有小汤团吧,各人各怀心事,唯有小汤圆吃得大快朵颐,真是个好孩子。 天道边饮酒开怀边谈天说地,没人应和也能一个人演独角戏。楚回在一旁默默剥虾,分别放在了我和两个小孩的碗里。 我无视这种无声的讨好,将那虾球夹到小汤团碗里,嘴上说着我不爱吃虾,楚回却没什么表情,依旧不停给我夹菜。 天道喝了些酒,十分快意地舒展手臂,漫不经心地说道:“云疆,你既然已经苏醒,那作为新一任龙神,也不可不问世事,过上这几个月,等开春了,便去人间巡视吧!” 楚回顿时手一抖,筷子没拿稳,落了一根在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抬眼望向天道,目光复杂,天道却是置之不理,只问我愿不愿意。 楚回的手在桌下伸了过来,或许是不敢直接握我的手,只能轻轻扯住我的衣角,我并没有甩开,只是沉默地回望他。 从来便没有什么赢家,命运如棋局,你算计我我算计你,没有什么恨海情天,纵使千般万般不愿,或许最后也会变得甘愿。 小汤团眼巴巴地望着我,软糯糯地问:“父亲,你去了人间还会不会来看我?” 心里又软了下来,我捏捏他的脸,只答应他:“你可以来找我。”随即起身,不带留恋地离开。 秋天很快过去,桂花树的叶子落了一地,花早谢去,不过小汤团和天道收了许多,说是今年不埋银元铜钱了,要酿酒藏在树下做桂花酿,楚回只得在一边提醒天道不可让小孩子喝酒。小凤凰灵思倒是个心思细密的孩子,做了些桂花蜜来哄小汤团,两个小孩之间虽曾有不快,不过几日便又玩到了一起。 这座岛上的修行之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琉璃灯塔每日亮起,如定海神针一般。岛上倒是热闹,龙族和羽族亦常派人来此修行,凤凰见了我,许是楚回说了些什么,也不再与我多言。小汤团时常陪在我左右,恨不能将那错过的三百年光阴尽数弥补。 他用那些银元铜钱尽数熔铸,打造了一个灯笼,上身做成宝塔的模样,六个角都嵌有水色的美玉,系上纹锦层叠的红色丝绒,中间以透明的玻璃为灯身,灯笼底座则是银制的莲花台,尾部坠着颗颗圆润的珍珠。不同于一般六角宫灯的做法,用玻璃代替纸面,却能将烛火透得更亮,烛火自玻璃壁里透出来,落在地上也不减光亮。 他满心欢喜,要将这灯笼赠我,我却没有收下,只让他留着自己玩,他也是孩子天性,拿着灯笼爱不释手,便又跑去找那小凤凰显摆。 天已大寒,有雪飘落,苍茫之中,冬至已到,却是我要离开的日子。 我回了房,听得身后有人跟来,那人略有失态,只听一声重响,房门便被他狠狠地关上。 第22章 空留 漫天风雪虽被隔绝在外,寒气却在屋内蔓延。 屋中烛火已烧去大半,烛泪堆积,盈盈盛在烛台间。我并没有回头看他,而是自顾自地拿了根新烛,就着快要烧尽的烛火点燃,屋子里霎时便亮了几分。 楚回一直沉默,却是强硬地来到我的身侧,伸手抓住我的衣袖,迫我转身与他对视,他神色尚还清明,手下动作却不安分守己,我正要出声,他却是一股脑地吻了上来。我才嗅到他身上除了冰雪的冷意,还带着浓烈的酒气,冰火两重天,此刻的他在混沌中迷糊又清醒。 他紧紧将我环抱,吻得毫无章法,带着狠意的吞噬。身体炽热又冰冷,那气息穿透我的皮肤,似要渗进我的血液与骨髓。 他不肯闭眼,就着仰头的姿势与我久久对视,就要这般针锋相对,撕扯出胜负。我越是想要挣扎,他便束缚得越紧,索性由了他去。 楚回吻得不够尽性,像伸进流动的水中,无休无止,酥酥麻麻。 他的面容在烛火映衬下,镀上一层暖色,阖上眼睛,是神佛不愿动心,再张开双眼,却是满目纠缠。我想要推开他,他却是更凶猛地贴了上来,有些病态地在我耳边厮磨。 “我可以放你走……”他的手缓缓攀上我的肩,带着酒气的吻落在我鬓边的发上,宛如起誓一般,清晰得让人战栗。 “你可以走,而我会去寻你。”他声音里带了些颤抖,却是不肯泄气,“我会学着放手,但我不会在原地等你,等你是等不到的……” “天涯海角,总有寻到你愿意的那一天……” 我就着这个姿势往上望去,只见他一副似哭似笑的表情,藏匿着神秘又罪过的美丽。 那种彻头彻尾的悲哀的疯狂也传染到了我身上,我将手掐在他的腰间,要将他变成钉死在墙上的蝴蝶。 “你会回来吗……”他贴在我锁骨处,固执地要听我的心跳声。 我并没有回答他,胸口那滴眼泪与灵珠也在一同微微颤抖,房中一时静寂,我们之间并没有深仇大恨,一切皆是咎由自取。 木石之人,水月纵美,或许他亦难明了。 楚回仍是自顾自地絮说,他说着人间的某些习俗,中秋夜在桂花树下埋钱币,远行的家人就会在来年回到身边。 窗外雪声渐小,他固执地将手贴上我的掌心,挽做十指相扣。 蓦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我笑着说给他起名,名字和称呼,在人间,好像带有神圣的意味,一旦说出口,就像是一种承诺,要对此负责了。 他无声地凝望着我,似乎想要听到某种必然的承诺,但我不言不语,他只能握紧我的手,凑至唇边落下狠狠一咬。 我将他翻身压在下面,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如一击重锤,顺着手指的疼痛,沉重又强烈地敲击我的心。 借着烛光,我只看见指腹被他咬出一圈牙印,像枚小小的戒指,圈住我,束缚我。人有互相撕咬的天性,我在他锁骨处回敬一个深深的咬痕,血腥味充斥我的嘴间与鼻息。 他在我身下不顾一切地大笑,似乎伤痕盛开成花朵,这于他而言是份意外的快乐。 **漫天,盖过所有,楚回在床上如一盏灯飘于水面,随水而来,又随水而去,浑身酥软,却又坚韧,藤萝绕枝缠,密不透风,无路可逃。 酒还未醒,他伸手环在我的脖子,慢慢收紧,藏匿在最深处的恶意终被激发。他眼眶泛红,恶劣地笑出声,却是万分疲惫,最终还是松开了手,指尖划过我的眉宇,怔愣地望着我,低声道:“如果你死了,那这世间,就再没有可以束缚我的存在了……” 离于爱者,无忧无怖,只是这样活着又未免太无趣。不悲不喜,便算不得在人间。 “你走吧。”他阖上眼,却又留恋地地微微张开。 “但不要在今夜,至少陪我最后一晚……”这是他最后的请求。 下弦月仍悬挂于天空,冬日的太阳来得晚,四周还不太光亮,昨夜雪大,落得一片雪白寂寥。我披上披风往外走,院里的桂花树只剩光秃秃的树枝桠。小汤团还没醒,我便在研墨在纸上写了章字条当做告别。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我一直觉得这句是全诗里最难过最孤独的一段,知道人必定要走,也算是好好告别过,但是忽而有个念头,想要再看一眼,回头却再也找不到人了,马行之处被大雪覆盖,最终只剩下一片白茫茫大地,雪满天山。 没关系,苦难快乐也如雪泥鸿爪,慢慢都会无迹可寻,雪落无声,所有一切都将被掩埋。 行至渡口,才发现望断涯处已凿开了一排佛洞,供奉着各方神佛,昨夜的雪还未化,凝在神佛音容济慈的眉宇间,华光万千。 我知有人在身后久久凝望,目光如深海,仿佛无声的嘶喊,天地摇晃,晨曦自天际而来,满地新雪泛着银光,留下浅浅的足迹。 有风起,可我背风而立,指上的伤还没愈合,痛感仍然清晰,等船开离,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第23章 团圆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远处游荡着紫灰色的云雾,吞噬着落日的余晖。 古籍里记载“有蛇名曰肥遗,六足四翼,见则天下大旱”。只是眼下,这硕大的怪物已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六脚被打得还剩一只,四翅折了两翼,那肥遗蛇徒劳地对着那人狠狠甩尾,一阵疾风卷起尘沙,拼死扇动最后的翅膀,想要寻得逃脱的机会。 那人仿佛十分欣赏猎物临死前最后的挣扎,待那巨兽飞到半空之时,手中石簪化作万千箭矢,往那蛇身刺去,密密匝匝。 那巨蛇堪堪定在半空,旋即无数血注自伤口喷涌而出,蛇身爆裂,化成无数碎沫,自空中下坠,远看仿佛下了一场血雨。肥遗死,大旱退,天空降下久违的雨水,雨中却带着浓郁的血腥味,肥遗的血混着雨水蔓延,满山皆为血水所染,泛着久久不散的妖诡之气。 我执伞远远观望,人间被笼罩在雨幕中,血雨染红稠白的伞面。那人在山头迎风而立,仰头承接血雨的洗礼,似是感知到我眺望的目光,他扭头望向我的方向,雨丝绵密冰凉,隔着重重雨幕,什么都看不真切。 我在人间游走许久,楚回总时不时地会出现。我在人海中穿行,总有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在身后追寻,某天蓦然回首,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久久凝视。 山一程,水一程,我路过人间很多地方,西湖流水,江南飞花,塞北大雪,大漠驼铃,心已如旷野,烧得轰轰烈烈。苍生不管时间如何流逝,皇帝今年又轮到哪家,好像只要能活着,能安安稳稳地活着,管你各路神仙帝王将相如何变化,只要不殃及平凡的生计,那便也是无常中的有常。 天涯明月,舍我一身月华,与月为伴,我在浪迹途中回到了当初的那座小镇。几百年光阴流逝,这里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想来熟悉的面目早已作了土,坍圮了多少高墙散落了多少绿瓦,唯有山林间的古树愈见苍幽。 此夜中秋团圆夜,镇上游神又游。龙神的轿撵被八个大汉抬起,香烛冉冉,有神童与道公随于轿旁,一路分撒符咒彩帛,最前排有彩旗引路,轿后跟着游灯的队伍,龙灯凤灯仙鹤灯鲤鱼灯……各色各异,一夜鱼龙舞。 唢呐声二胡曲纷乱不息,热热闹闹,断了弦少了哨片也不肯停。舞龙舞狮,变脸杂耍,满街满巷都可见人头攒动。远处岸边亦挤满了点灯的人群,孔明灯冉冉升起,灯火倒映在人们的眼中,祈求高居九天的神明能聆听凡尘心愿。 水上一片莲灯飘来,无根无依,便随水而流,我顺手捞起一盏莲灯,只见莲瓣间藏着一卷小纸条,展开来看,写的是苏词“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两句。字迹有些熟悉,好似在哪处见过,只是同有大梦方觉晓之感。我将纸条收入袖中,先去那一片莲灯早已飘远,我把那盏莲灯放入水中,它自盈盈随水而去,不带一丝留恋,共着孤独的月色漂流,或沉或浮,总有最后的归宿。 游行的队伍远去,我跟在最后,一同进了那座龙神庙中。殿中布景竟与梦中分毫不差,九重莲花塔上的香火比往日更盛,院中凤凰木已无花,落了一地苍翠,殿中华光万千,神像容貌济慈,宛若有了生命一般,端坐于莲台俯瞰众生。多少痴人,跪地膜拜,为求心之所愿所求所爱。 人间太平,天地无摧,哪怕信徒渐少,亦是神明之幸。 身旁有人不停看我,或许是察觉到了些什么,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索性离开了这里。 顺着早已变了样的小路一直沿街道走,街角的点心店不知道还是不是百年前的那一家,已由一个小铺子做强做大到如今的三间店面,一间做糕点,一间做面食类,还有一间留着做了库房。今日中秋,月饼最为抢手,第一炉早已卖空,我只好在一旁买了些旧式糕点解馋,边尝边等下一轮的制作。 咬一口那老婆饼,油酥起得太晚,不够松脆,但好在馅料调得不错,入口也是甜香只是可惜与百年前的手艺不可相比。 远处的戏台唱了一出又一出,锁麟囊一段唱词常听常新。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 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 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可总有人偏要起婆娑,炽艳火,自废堕,闲骨格,永葬荒芜,剜心截舌,独吞絮果。 戏台上的人倒也是懂应景,中秋团圆夜便又跳到了最后一出,唱它个苦尽甘来的圆满结局。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不恋逝水总是难,我也贪得人间几分欢愉。 糕点师傅给那排月饼刷上层蛋液,再入炉子里烤,饼成,香气四溢,饼面澄黄如金。我不爱那杂着芝麻花生的五仁馅,只要最传统的莲蓉双黄馅。 曲已完,戏台散场,街上热闹却依旧不减。夜色渐深,圆月高悬于空,游人如织,灯火缠绵缱绻,笑声不绝于耳,说着谈着城外有烟火。人间万事太平,盛世才会有这样的好风景。 我却是没了看烟火的兴致,慢慢逆着人潮往外走去。 灯火阑珊之处,远远望见有人手提一盏银灯,迎风而立,有风吹起他的衣袂,宛转盘旋,吹起的弧度宛如月圆。 我向他们走去。 小汤团原本躲在楚回身后,见我向他走来,有些委屈又有些期待地牵起我的手。楚回提灯与我对视片刻,旋即垂下眼睫,并不言语。 我却是先开了口,不如我们去那老龙神庙看看。 不等他回答,便将那银灯笼接过来小云归一手被我拽着,另一手则牵着楚回。去的路途并不好走,因着荒废许久,石阶上青苔丛生,我们两人一同护着小云归,往那破败不堪的神庙走去。 那盏银灯想必还是小云归去打造的那一盏,透明的玻璃罩中放的不是烛火而是东海的夜明珠,通透明亮。我们终于走上这座当初建于崖岸边的庙宇。 雕栏玉砌已不在,只剩断壁残垣还在海风中呜咽,所幸主殿还没有完全坍塌,神像早已毁去,只剩一些无用的碎石,昔日繁华转眼化作云烟。石墙上长满藤蔓,一圈圈往上攀爬,院中荒草丛生,秋蝉起夜歌,虽没有夏时的萤火,却也并不寂寞。 我将银灯放于供桌上,顿时四下又亮了几分,昔时在此与他相遇,如今光景大变,恍如隔世。 楚回找出几个蒲团,拍去上面久积的灰尘,示意我和小云归坐上去。望着他低垂的眉眼,我在心中叹了口气。 我伸手握住他的手腕,那微弱的心跳声顺着连接处传递给我,竟有种两颗心一同颤抖的错觉。我要他抬头看我,这方残破的天地遮不住倾泄的月,微尘如水,他眼中亦有月华徜徉。冥冥之中我已知晓答案,不想再去纠结,或是逃避,我要这双眼,只注视着我,哪怕代价是我戴上了枷锁,可他不也被我束缚着吗? 离于爱恨,无忧无怖,可一见你所行之处,依旧心如旷野,烈火蔓延,在永不满足的□□里焚身。 “今日中秋,团圆之夜,当与你故地重游。” 我将那时买来的月饼分与他们,小云归自然欢天喜地,问我这是什么糕点。 “是月饼,要与归来的家人一起吃。” 他还想再问,我却是没再回答他的问题,只走向发愣的楚回,吻上他眼角那滴欲坠的眼泪。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对应着月亮的阴晴圆缺,而今夜月色正好,高悬于空,照彻大千世界,院中尘埃飞舞,沐浴在月色之下,竟像一场浩荡又微渺的雪。 远处烟火纷飞,楚回却扭头看向我,表情似哭似笑。 小云归急着要去那边,早已先跑一步,我执起楚回的手,以此作为回答。 天边火树银花,小云归在前边唤我们,我执起他的手,往光亮处奔去。 蓦然间又想起那张纸条,最终还是握紧那人的手。 “走吧,就与君共随。” 第24章 此道[番外] 云归他虽然不与我说,我却也是知道他的难过。 到底是我的孩子,他低下头我都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又在想那小凤凰的事情?”我见这小孩不说话,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院中桂花树下,不练剑也不习字,就这么痴痴地望着天,小小的人,倒是有了更大的忧愁。 换作以往小汤团还会挣扎一下,辩解几句才不想他,而今望向我的那双眼睛,一汪清泉凝聚,越发与楚回相似,只可惜楚回不会有这样忧郁的神情。 自我回来,已经很久没有再到花树下埋过钱币,这桂花树没了反复的折腾,更是越开越旺盛,开了谢,谢了开,哪怕不在桂花的季节,院中也隐隐飘着桂花香。可惜树犹如此,人事却多变,哪怕神仙也难两全。 “为什么凤凰涅槃以后,就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忘掉呢?”小汤团徒手挖开了桂花树下的泥土,那一树沉沉的桂子不堪重负地落了满地,似是在控诉对他的不满。 小汤团却不在意,固执地挖着泥巴,一副要刨根的架势。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木盒,做工精美,一只凤凰栩栩如生,翩然欲飞,真是承袭了天道与楚回的手巧。晓汤团小心翼翼地打开,生怕手指上的泥土弄脏里面的东西。我走近细看,原是一枚赤红的凤凰羽毛,静静地躺在盒中。 “或许是小凤凰也有不想记得的东西,大火烧尽,便可纵情抛却脑后,涅槃就是新生,既然是新生,又何须带着旧日的苦痛一起呢?”我摸了摸他的头,虽然很残忍,却必须要告诉他,遗忘或许是最好的解药。 “那我也是他痛苦的一部分吗?”小汤团站起身,“我以为我们是好朋友。” 云归快要高到与我双眼齐平,我才意识到他已经是个半大的少年。他一身白衣素袍,青涩尽褪,皎如玉树临风前。昔年初见,还是个汤团一样玉雪可爱的小孩,抱着我的腿不肯撒手,而今留着未束的长发,眉眼却已长开,淬炼着人工描摹也绘不出的少年风采。 换作人间历法,男子十五束发,这一头乌发也是时候该被束起。 我忽然惆怅又欢欣,原来这便是为人父母的心情。 “不要高估自己在别人心里的份量,也不必因此而太难过,若是真的有缘分,离散的人一定还会再相逢。”我出声宽慰,见云归发梢上坠满星星点点的桂花,伸手细细挑走,不由感叹到底还是未经世事的孩子心性。 正是如此,患得患失,不知晓世事无常,此后的无奈与遗憾只会愈发增多。 “父亲说的我都明白,只是……还是会有点难过。”他又蹲下身,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将那木盒放在刚挖好的坑里,抓了一把土,认真地埋葬心中的某些情愫。 我望着他的身影,仿佛能看见遥远的从前,在我还未能醒来的百年光影中,也曾有这样一个小孩,抓一把土在树下埋银元,虔诚地信奉着远去的人一定会回来的传言。 “这是凤凰涅槃前送我的凤凰羽,既然他都已忘了,那我留着也无用,拿给他或许徒增烦恼。”云归将土堆填平,一双手已满是泥污,神思却愈发清明,他于桂花树下迎风而立,神情骄傲,满是与那人一模一样的固执。 “而今我将一切葬于树下,他不愿记得,我也不必纠缠。”少年的声音如淬火遇寒冰,最是透彻也最是炽热。 “若真是有缘,便等那日再到树下重逢。” “若是无缘,便葬于树下永远沉眠。” 一树桂花被风纷纷吹落,满地幽香,却蓦然让人心惊,我抬头,望见天际深远,冥冥之中,许是天意不可违。 我不说话,楚回也不说话,我们俩并肩坐在崖岸看夕阳。 海天尽头,云烟万千,霞光万重,如此美景,初见时惊奇,日日常看则会生腻。 我们两人暗自较劲,谁都不肯先出声,天边成排的海鸥似乎被我们吓到,都不敢从上空飞过。 最终还是楚回沉不住气,一如往昔,他伸手轻扯我的衣袖:“你最近,好像很不开心。” “可不是我不开心,是咱们的宝贝儿子,你瞧他最近,倒是沉寂了许多。” 楚回很是意外,眼底眸色被夕阳照亮,不复往昔幽深,在我眼底所有情绪一览无遗。 “汤团……”他低低出声,却一直没能让我等到下一句话。 我在心里暗叹,并非是我不开心,只可惜说与楚回听,他也无法真的理解,倒不如别说出口,木石之人如何能参破情之一字的曲曲折折与弯弯绕绕,还是不要让他徒增烦恼。 “无事,只是想问问凤凰一族近日又去了何处,最近都不见他们来了。” “凤凰?”楚回微微皱眉,似乎没有想到我会问这个,“天道让他们去了昆仑,昆仑是个好去处,鸟族也不亏了。” 我不再言语,只是望向渐渐沉落的夕阳,海天一色,可是天空与海洋却从未真正地相连。 楚回的手指在我掌心轻轻画着圈,我微微侧脸,他的吻便落在我的耳边。 确实是耳鬓厮磨,他双手环了上来,就着耳边悄声吹气:“天黑了。” 水声绵密,他的吻比海潮还要急切,铺天盖地,侵吞一切。 就着月光细看,那一双眼睛已经泛红,泛着无尽妖异的色彩。 声音随着海浪起伏,在天地间翻云覆雨,带着最原始的野性。 楚回攀在我的肩膀,不肯放开,任由我摆布他的身体,在珠玉上留下刻印。我们如此熟悉,如此清晰,天地之间唯有我与他,最为契合。 月光落在他散开的长发,如水一般流淌到了我的掌心,他的手掌也覆了上来,十指紧扣,难舍难分。纵使片刻,这一刻的欢愉也值得拼尽全力。 他呜咽出声,我却是吻上那双满是伤口的唇,要他将声音尽数吞回。 于是楚回啜着泪看向我,我埋首在他颈肩深深一咬,快见皮肉之时又收回,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标记我的领地。 在颤颤巍巍中,那滴凝在眼中的泪,终于还是滑落下来。 我伸手,托起那人的下巴,他勉力朝我一笑,轻轻与我再续一个缠绵的吻。 “好热。”他在我怀中断断续续地喊,“这里好涨。” 我按着他的小腹,肌肤细腻,如玉温凉,“是很涨。” 耳边风声海声,还有楚回低语,这一晚尽了性,埋首于臂弯间,我竟然再也听不清他的絮语。 “醒了?” 楚回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没见我在身旁,便又翻下身来。 一身的睡袍掉了大半,露出昨夜痕迹,他也不遮掩,直接坐在我旁边,拿起我喝过的杯子一口饮尽。 我示意他坐过来些,他直接就坐在我的腿上。我只好拧他胳膊,他却就势缠上我的肩膀,不肯撒手,语调还带着久睡的慵懒,话语却是让我清醒:“云归也快到历练期了。” 楚回不怕摔,紧紧地贴近我,我连忙揽紧怀中的躯体,周身的空气都萦绕着他的气息。 “可是要去往人间?”我抱着他,怀中仿佛揽着一只餍足的猫。 “得看汤团的意思。”楚回埋首在我颈肩,舒服得快又要睡过去。 我捏了捏他的脸,他懊恼地抬眸看我,只好再出声道:“汤团要么去转世,当一回凡尘中的人,体会点七情六欲,再生一颗玲珑心,但我不赞成这条路。要么就是去凡间杀点作乱的妖魔鬼怪,当个功绩得了。反正天劫在上,有你有我,不怕他过不去。” 这话他说着确实容易,只是云归心性,怕是不能如楚回所愿。 “你得问问孩子的意见。”趁着楚回不注意,我在他发间绑了个小辫子。 “这不是刚想起来么?”他调整了姿势,找了一个更舒服的角度给我抱,原先通体冰凉的身体,而今在怀中,竟如暖玉生烟。 “你别难过,你还有我。”楚回的吻不带一丝**意味,眼神烁烁,披头散发却是郑重地向我起誓。 “我知道,我知道。”我失笑,手上动作不停,在他发尾处打了个圈。 孟婆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她总是笑意吟吟,笑容仿佛假面金身,硬是被她强留在了面皮上。这一副笑脸,在这凄风苦雨的地府中,颇为格格不入。 奈何桥上亡魂匆匆,排着长队,可孟婆一抬眼,便在人群中望见一身白衣素袍的云归,只震惊了片刻便又低头盛她的孟婆汤,递给云归时,她那带笑的假面骤然碎裂,如佛像金身一寸寸碎裂,看透红尘勘破天机,只留一声叹息:“你不该来此。” “我必须来。” 云归饮尽手中孟婆汤,回首与我们道别,万分端正地行了作别礼,转身时衣袍纷飞,不知何处来风,吹散他那总是束不好的长发,发带飘于人海,他却永不回头,顺着人潮奔向芸芸众生。 三生石静静地矗立在奈何桥畔,传闻与楚回之心同源,我没有再伸手触碰,因着我已得到他的真心。 又回首,望向云归离去的尽头,何处还有孩子的身影?只有彼岸花开,一片红海,炽烈幽深。 混混沌沌之间有人与我执手相看,是我爱过恨过的眉眼。 “走吧,他有他的路可行,我们也有我们的路要走。” 于是我也紧紧回握他的手,十指相扣,我的故事已经走到了圆满,而云归呢?此后他再睁眼,人间满是寂寞的长夜,父子一场,我唯有祝愿他不要害怕,愿他快些归来,愿他得偿所愿。 云归,我在心里默念,你有自己的道要行。 第二部会写云归和小凤凰的故事,预收没想好文案怎么写,文稿已经在存了,有兴趣的宝宝们还可以看看另一篇狗血文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