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他今天也在被人觑觎》 第1章 碧落青梅 碧落村的梅子酒很早就美名远扬。 即使这个村子被困在群山之间,一年四季都有许多人不远万里而来。就算是辟谷的修士,也很少有人能拒绝这凝缩了天地精华的醇香。 不仅是酿酒的缸子,连人都被浸透了酒味。被熏得不知天南地北的醉鬼倚着树干,眯着眼,拿着个瓢子,从木桶舀上瓢清水就对着自己淋头浇下。 “哗”地一声,吸引了过路人的目光。 醉鬼对此视若无睹,反倒是乐呵呵地打了个嗝。对街客栈的店小二将白抹布甩上左肩,暗骂了句傻子,转头端起笑脸哈腰迎着客人进店。 “客官里面请,里面请。” 白衣素净的客人牵着个梳着潦草的冲天炮、比他要矮上半身的妹子,突兀地停在了客栈门口。 “客官?”店小二不明所以。 冲天炮妹子嘀咕道:“又犯病。” 白衣的客人瞥了一眼妹子,毫不客气地松手送了她一记板栗。 “哎呦。”妹子捂着脑袋嗷叫。 白衣客人神色不变,丢下妹子领先走进了客栈。 店小二和妹子站在门口大眼瞪着小眼。 直到客栈内已经自行落座的白衣客人一声“小二,来一壶碧落青梅”,他堪才反应过来,又拿下左肩膀上的白抹布,小跑到白衣客人的桌旁,麻溜地擦着桌子: “客官可要来几个下酒菜?或者给小姑娘点上什么点心?本店的梅子酥可是一绝,小姑娘一定会喜欢。” 妹子撅着嘴,但还是跟了进来坐在白衣客人的旁边。听到了梅子酥,她的眼睛发亮,双手叠在木桌上,身子也乖巧地挺了直。 白衣客人淡淡地说道:“不用。” 妹子眼里的光在瞬间暗下,她双手抱胸,仰起头,故意别过了身背对着白衣客人。 店小二眼珠子轱辘转,不知在暗忖着什么。 因为碧落青梅的美名,这里的人们对于修士的出现也习以为常。通常他们也能轻而易举地辨别修士的身份——清高、傲慢,觉得穿着身素雅衣服就能不染凡尘高人一等,跟个祖宗似的。 虽然这种辨别方法并不能保持绝对的准确率,但是,大差不差,反正说到底都是来给他们送银子的。 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 他们这些“俗人”,没有什么高雅的喜好,平生就是为了碎银几两而活,即使这钱赚得会有些危险。 店小二没有再多说什么,手脚麻利地将梅子酒端上,随后就像遇见瘟神一样退远。 “方不知,他怕你。”奇怪的是,妹子的情绪变得很快,店小二一走开,她直接就和白衣客人坐在了同一条长凳上。更准确地来说,她蹲在了长凳上。 “嗯。”方不知边给自己倒酒,边推开快要糊到他眼睛的冲天炮,言简意赅,“他是普通人。” 妹子“哦——”地拉长声,扑通一下坐了下来:“那那醉鬼呢?” 这桌的位置靠窗,刚好可以看见街对头的醉鬼。只见他晃晃悠悠地起身,两步路走出了四五步。每每觉得他要摔倒,他又能巧妙地稳住身形,最终歪扭地消失在街道尽头。 方不知顿了一下:“不知道。” “什么!” 妹子的一声惊叹,把客栈里其他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但当他们看到方不知那身素净白衣与桌上那柄剑时,又默契地低头吃酒,和店小二一样都不敢多说什么,只有一个毛裘大衣是个例外。 毛裘大衣对着两人,道:“这天底下居然有你不知道的事?”说罢,他拿起手中的整壶梅子酒,豪爽地一饮而尽,又将酒壶重重地打在桌上。周边的食客也跟着那沉闷的声响一颤。 方不知浅酌了口杯中的碧落青梅,道:“我非百晓生。” 毛裘大衣朗笑:“但我认为,百晓生远不及你方不知。” “哇。”看着氛围莫名怪异的两人,妹子未生惧意,反倒是站起来用手在对比二人那相差甚大的身材,“方不知,你看看人家,都叫你平时多练练了。” 方不知没有理任何一个人,而毛裘大衣也似个好脾气的,继续道:“小姑娘,不可以貌取人。我与方不知身材差异只因修行功法而导致,我的金刚不坏比起清源剑派会更加注重身体与拳脚功夫,不要因此贬低他。” 妹子若有所思,随后又夸张地点起头来:“哦,我知道了,金刚不坏,你是孙启明。” 孙启明诧异道:“能跟在方不知身边的小姑娘果然也是见多识广。” 妹子有些不满,叉腰抬头:“首先,我不叫小姑娘,我叫徐真真。其次,我见多识广,是我自己学识渊博,跟方不知没有半枚铜钱的关系。” 孙启明丝毫不见外地捧着另一壶酒坐了过来,好像他们本就熟识般:“你这小姑娘倒是有趣。” 徐真真也是个完全不怕生的性子,从方不知的长凳跳到了孙启明的长凳,又蹲了下来,好奇地瞧着魁梧的汉子:“诶,孙启明,我问你个问题,你练成这样练了多久?能比方不知大这——么多。” 兴许是被方不知瞧出了甚至想要上手扯那毛裘大衣,戳那健硕肌肉的心思,徐真真被他伸手从长凳上拉了下来,猝不及防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坐没坐相。”方不知冷声道。 徐真真大喊道:“方不知你个王八蛋!” 孙启明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会看不出对面树下那家伙的身份。” 方不知瞧了他一眼,轻轻晃着手中的酒杯:“你没有问。” 孙启明还是笑眯眯的:“那我现在问了。” 徐真真忽然就想起了一句话,笑嘻嘻,不是好东西。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得嘞,坏东西碰上坏东西。 旁边一桌的食客被酒水呛到了,同伴赶忙起身为他拍着背,余光却也忍不住往这边瞥。另一桌的人干脆丢下铜板匆匆离去。柜台后,店小二露出半个脑袋,也在瞧着这边的状况,生怕二人一言不合就在他这小店里大打出手。 出乎很多人的预料,孙启明是个好脾气:“因为我知道你方不知为什么来这里。” 方不知像是总算提起了注意力:“哦?” “上穷碧落,下黄泉。” 古话云,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残阳将天空染得血红,碧落村的大半笼罩在阴影之下,陈旧的建筑生得几分阴森可怖之感。 “明天是个好天。”孙启明将手中最后一壶梅子酒一饮而尽,酒水咕嘟进肚,打了一个饱嗝,“一个我能帮到你的好天。” 徐真真歪头,问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见没人理她,又撅起了嘴,大半个身子趴在了桌上。 方不知沉默半晌,道:“我真的看不出。” 孙启明愕然:“真的?” 修士皆知,清源剑派方不知乃一代天之骄子,剑气双修,造诣极高。且饱经世故,博文强记,甚至要高过一些老怪物。 方不知点了点头。 孙启明摩挲着下额,看着街对头原本醉鬼待的位置:“那会不会就是个普通人?” 方不知摇头:“不会。他的呼吸,是在运气流动。但我从他身上感受不到灵力。” 忍耐许久的徐真真高举双手,打岔道:“啊——方不知,我饿了,我要吃饭,我要吃饭!”她跳了起来,使劲晃着方不知的肩膀,把他手中的酒的摇洒出来不少。而方不知神色自若,反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住了徐真真的穴道。 徐真真的动作停了,但表情却仍是张扬的,颇为滑稽。 孙启明笑道:“我给她点些菜吧。” 他正要叫小二,方不知抬手截道:“不用,她已辟谷,胡闹罢了。” 孙启明讶异:“这年纪?天资倒真是不错。徐……春亭山?”他没有说完,这关乎修士一件让人忌讳莫深的大事:“看来传闻果然不假,你,倒还真是个重情义的人。” 徐真真虽然不能动弹,但还可以控制得了脸上的肌肉。她的面目狰狞,好像有无数优美词汇要从嘴边吐出。 方不知颔首不答,饮完了最后一杯碧落青梅。 孙启明惋惜地长叹一声,他有疑问,但他清楚他得不到答案,所幸将话题又转回了醉汉身上:“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人的造诣在你之上。可我却从未听闻这天底下还有这号人物。” 方不知放下酒杯:“我累了,小二。” 听到声音,即使再不情愿,店小二还是披着白抹布小跑到了方不知身边:“客官有什么吩咐?” “一间客房。”他从腰间掏出了一锭银子,差点让店小二控制不住表情,“不用找。” 店小二喜笑颜开,连连点头哈腰:“三楼,六号房,已经收拾好的。” 被忽视的孙启明无奈,道:“但也怪不得外头都说你是个木头桩子。” 方不知没再应答,抓住徐真真的腰带将她打横拎了起来,七八岁的妹子在他手里跟根羽毛似地轻。他的另一只手拿起桌上的佩剑,头也不回地踏上客栈的楼梯。 “哎,方不知,我们明日卯时见!” 楼下的人大喊,楼上的人闻若未闻,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碧落村位处偏僻,虽说靠着碧落青梅得了不少银子,但碍于地势,发展终归还是受限。村子里的见得了人的街道也只有这一条,能够得了格接待外人的客栈也只此一间。孙启明去哪里,方不知并不关心。他走进房间,将徐真真丢在地上,解开了她的穴道之后就自顾自地躺上了床榻,行云流水。 徐真真气冲冲地走到床边,蹬得木板嘎嘎响:“喂,方不知,你这坏家伙,凭什么点我穴道!” 方不知闭目养神,没有理会。 徐真真跺起脚:“可恶的方不知,可恶的方不知。” 山间的春寒料峭,夜风从窗口呼呼吹入,吹得她直哆嗦,后悔没将那毛裘大衣打劫来。看着躺在床榻上不给反应的人,徐真真骂骂咧咧地走过去,搬来一把椅子,踩了上去将窗户关起。 屋子虽然陈旧,防风倒还可以,关上之后便不觉得有多冷。 床上的大爷发话了:“点灯。” 徐真真难以置信:“你吹口气的事情,还要喊我?”虽然嘴上不服,但她还是照着做了,又将椅子吃力地搬到床边,踩上去,掀开灯罩,手一挥动,蜡芯窜起了火苗。 她原本不该跟着这个闷葫芦,但因为毛裘大衣口中的那件意外,要靠得他的庇护。 正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徐真真能活到今天,很大部分也是因为行事讲度。 天黑得很快,徐真真慢吞吞地将屋内的四盏灯依次点上。她会些术法,但还没有御气隔空移物的本领,床上精通此道的大爷也没有帮忙的打算。等她点完所有的灯,窗外的血天也被黑暗彻底吞噬,只剩下孤高的月挂在那头。 方不知金贵的嘴吐出了两个字:“睡觉。” 徐真真的冲天炮好像炸开了:“你占了床铺,我睡哪里!”她刚言罢,就被迎头而来的两床被褥砸得晕头转向。 这意思自然是很明显了。这大爷也舍得,没给自己剩一床。 “啊!”徐真真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方不知又讲话了:“徐真真。” 徐真真怨气冲天,费劲地将一床被褥铺在地上,又将另一床摊好,恶狠狠地瞪着床上的大爷:“干嘛?” 方不知睁开了眼,漆黑的眸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清明无比:“晚上别睡太死。” 第2章 孔雀开屏 徐真真不喜欢方不知,但也会承认,这个大爷从不说胡话。 孙启明死了,就死在碧落村的这个夜里。 雨把客栈对头那棵树的树枝压垂了身,噼里啪啦打在孙启明的尸身上。他就死在那,昨天醉鬼待的位置。 “轰隆。” 雷声炸开了天空,闪电划破云霄,在瞬间照明了汉子的惨状。 “生命真脆弱呐。”徐真真撑着方不知给他的伞,没有啥情绪地抬头问道:“不过,金刚不坏,不是该剑气不入吗?他是怎么死的?” 在她的眼里,这个魁梧的汉子虽然多嘴,但应是个好人。况且,能耐得了方不知的臭脾气的人,也应不会引得什么仇家追杀到这荒岭山村。 方不知没有撑伞,但他的御气之术功到深处,雨水沾不了他的身:“金刚不坏,命门在内。” 徐真真恍然大悟:“命门在内……他被下毒了!” 方不知轻轻点头。 徐真真看向被更夫遗落在地上的铜锣和竹梆子,喃喃道:“吵人睡觉也就算了,这遇上事儿了,还跑得比谁都快,问都没地问了。”半刻钟前,就是这打更人的铜锣落地身穿透雨幕钻入了方不知的耳朵里,她才被大爷拎起来,大半夜的来看个死人。 她又转头看向方不知:“他知道你,你认识他吗?” 方不知蹲了下来,将孙启明的尸身放平,脱下了他那毛裘大衣,道:“很多人都知道我。” 徐真真“呸”了声:“瞧把你牛的。”说着也跟着蹲了下来,即使,从身高而言没什么必要。 孙启明的身上没有什么外伤,但却死不瞑目。他保持着狰狞的姿态,捂住心口,明显是生前遭受过很大的痛苦。 方不知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徐真真道:“三更天,子时整。” 方不知若有所思:“一更人,二更火,三更……” “鬼啊!” 是总算爬起来的店小二。他这一声可以说是撕心裂肺的喊,带着点起了三四间客房的灯。 “咋咋呼呼。”徐真真把店小二瞪了回去:“是鬼杀人?鬼也学会下毒了吗?” 方不知摇了摇头:“孙启明去了他不该去的地方。”他站了起来,在徐真真“你等等我”声中重新走入了客栈,随意捡了张桌子坐下,目光却一直在盯着躲在门后的店小二看。 店小二被看得发毛,无奈讪笑着走了过来:“客官,客官有什么需要,只是这个点厨子都……不,修士大人,您想来点什么,我马上去喊厨子起来给您做。”他已经被吓得满头大汗,手也止不住在哆嗦。 修士死在碧落村这种事,天知道会引来什么大麻烦。而且他跟前这位爷看起来就是个不好惹的,他也不想赚这个钱了,保命还是最要紧的。 方不知从怀中变宝贝似地掏出了一锭金子,把跟进来的徐真真下巴都惊掉了。 他向店小二示意门外孙启明的尸身:“埋了。” 店小二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倒是徐真真大声说道:“好你个方不知,你肯定认识孙启明,要不然怎么会舍得出金子给他下葬?” 方不知不理她,再次对店小二说道:“埋了他的尸身。” 金子的诱惑力,终归是勤勤恳恳的店小二难以抵挡的。之前赔店里的半锭金子,那也是给掌柜的都拿去了,这回可是给他的。 店小二看了一眼方不知,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金子。那光泽、那质感。 送到眼前的钱,谁不要谁是傻子!更别说可以够他马上离开这个破地方。 他一把将其抓过,宝贝地揣在怀里,又试探性地哈腰问道:“那位大人可有家属同门会来认领?” 方不知淡淡地说道:“他无门无派,无亲无属。” 店小二有些欣喜,但还是强装痛心:“好嘞。”没了寻仇的麻烦,他和村子里的人们的小命也就算是保住了。至于是谁杀的人,能置这些神通广大的修士于死地的,肯定也不是一般人。不是一般人,也自就瞧不上他们这些小老百姓。 他刚要走,方不知抬手截道:“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店小二还沉浸在金子的乐呵中:“大人您说。” 方不知道:“今夜的打更人住在哪里?” 雨停了。 湿滑的青石板差点让徐真真摔了个狗啃泥,还是方不知抓住了她的胳膊。 徐真真道:“别以为我会谢谢你。”说着拉紧了方不知的衣袖,她才不会承认她害怕了。 徐真真跟着方不知两年了,也去过很多的地方。但她头一次看见这样古怪的地方。这个村子的夜晚静得出奇,没有人气,更没有鸟兽声,每家每户紧闭门头,黑灯瞎火。按理来说,在三更天,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她运气查探,也只能感受到一片虚无,仿佛只有刚才那间客栈里住着活人,把她的困意都吓没了大半。 这还是碧落村唯一的街道,明明白天还有不少人来往。 冲天炮就要蔫了,方不知是个很心细的人,他直接牵上了徐真真的手。 徐真真的声音都小了很多:“怎么还没到啊。” 他们在去找那个弃锣丢梆的打更人的路上。 “我也是外面来做工的,不太清楚村子里的状况。不过听掌柜的说,更夫都住在村东头那个废庙里。”这是店小二的原话。 方不知拍了拍徐真真的手背:“快到了。” 说罢,两人的视野里出现了一间破庙,意外的是,庙门口还站着一个人。 徐真真握住方不知的手攥得更紧了,方不知安慰道:“是人。” 当两人继续靠近,徐真真看清了那个人的面貌:“是那个醉鬼!”她用手指着,本是不太礼貌的行为,那人瞧见了,反倒笑着和她挥了挥手。 身边站着方不知,就是徐真真的勇气。她壮着胆子问道:“你认识我吗?” 醉鬼此刻大抵是清醒着的:“不认识,不过你不是在和我打招呼吗?” 第一次正眼瞧这个怪人,徐真真才发现他生得极好,眉目俊秀。用眼波流转、顾盼生辉来形容也不为过。但同时存在的,是一种虚假感。好像那眸里的情,是他刻意地装出来一样,让他看起来很不和谐。 徐真真暗忖:‘还是方不知看得顺眼,虽然闷了一些。’ 方不知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醉鬼道:“等你。” 徐真真纳罕,抬头问道:“你不是说你不知道他是谁吗?” 方不知道:“不知道。” 徐真真瘪起嘴,嘀咕道:“又打哑谜。” 醉鬼笑嘻嘻地,没个正经样:“那来认识一下。今年是哪个年头来着……”他掰着手指,从一数到了十:“十一!对。你们好,我是莫十一。” 莫十一伸出的手落了个空。 方不知面色如常,道:“为何等我?又为何一定能等到我?” 莫十一坦然道:“因为我认得长明剑。” 长明剑比方不知成名得还要早。历代主人都是正道翘楚,像作那长明灯,照亮黑暗,惩恶扬善。莫十一不认得方不知,但他认得这柄剑。 他继续说道,咧起了嘴:“所以你一定会来。为什么来?因为黄泉。” 碧落村的天,看不到星星,只有那一轮孤傲的月。它散着诡异的光,居高临下,俯瞰众生。 方不知没有说话。 莫十一摇头晃脑,道:“我劝过那个人,那不是生者该踏足的地方。但他不听劝,去了。我能做到的只有把他的尸身带回来,还给你。” 徐真真皱着眉头:“孙启明?” 莫十一琢磨了阵,道:“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方不知道:“我不认识他。” 莫十一摊手,道:“他说他是为帮你而来。我是个好人,看不得另一个好人魂魄尽散。噢对,他还说了一个名字。” “方不道。” 徐真真拉了拉方不知:“这不是你爹的名字吗?” 方不知盯着莫十一,将徐真真揽到身后,另一只手已握长明剑柄:“既然那不是生者该踏足的地方,但你为何又能全身而退?” 莫十一装模作样地害怕:“因为我厉害。” 虚空之中,御气浮动。两人周身的落叶被向远处吹去,废庙的破瓦咯咯作响,仿佛随时都要因承受不住而坍塌。 徐真真按住自己的衣摆,往方不知的身后更缩了些。 是莫十一首先示好:“我不想和你打。而且,我要做的事,和你一样。” 方不知迟疑了,但他还是收了自己的势。 莫十一将双手背到身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里本是一间土地庙,但小小的土地神,怎么镇得住黄泉。” 方不知往里看,庙中供奉的神像已变得通体漆黑,不仅蒙上了灰垢和蛛网,就连肩膀也塌了大半。 徐真真很擅长察言观色,见二人不再起冲突,她从方不知的身后走了出来:“不对啊,我们是来找更夫的,这里也不像是有人住的地方呐。况且,你说是你把人带出来的……” 莫十一道:“我在游历中学会了一件事,银子这种东西,在人世间可以干许多事。” 方不知打断道:“黄泉在哪?” 莫十一笑而不语,指了指脚下。 倒是徐真真反应得最快,她想到了孙启明的话:“上穷碧落,下黄泉?” 莫十一眯着眼:“小妹子真聪明。”他想要去戳那冲天炮,但被徐真真躲了过去:“你这头发自己梳的?” 徐真真默默地看向方不知。 莫十一捧腹大笑:“想不到你还有这手艺。”跟他的害怕一样,他的快乐也很是夸张。 方不知还是绷住了,尽管他的眉角有些抽搐:“怎么去?” 莫十一的笑收放自如,他一拍衣摆,道:“这碧落村位于群山之底,却偏偏要名比天空。这比的呐,不是咱们活人的天,而是死人的天。所以这黄泉,就在我们的脚底下。至于怎么去,长明剑主心中,不已经有了答案吗?” 方不知道:“我叫方不知。”他抓过徐真真的后领,就要往庙里走去。 莫十一站到了他,拦道:“等等嘛,方不知。我说了,那不是生者该踏足的地方。” 方不知看着他,用眼睛问道。 莫十一打趣道:“你这模样,安上个长舌头,倒挺适合扮作谢必安的。” 方不知又握住了长明剑柄。 莫十一道:“哈哈,真开不起玩笑,闷葫芦。”他伸出食指,点向方不知的眉心,后者倒也不避不闪。 方不知向来信任自己的第六感,他没有从莫十一身上感受到杀气,只觉得一股冷流从眉心流入,充盈了他的身体。接着,他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变了,气若游丝,似有似无。 徐真真看了眼方不知,又看了眼莫十一,期待的眼神不言而喻。 莫十一笑道:“小妹子还是留在这里吧,下面不适合你去。” 方不知道:“我得护好她。”徐真真跟着用力地点头。 莫十一道:“放宽心,方不知,这里比下面安全得多。我想,小姑娘你一定不是害怕一个人呆在这里吧。” 徐真真被戳中了心窝。 夜晚的碧落村处处透着诡异,哪怕到了村子边头,这种诡异感更是有过之二无不及。废庙、枯树和那被污染的神像,还有鬼嚎似的山风,总能让她联想到那些妖魔鬼怪的话本故事。在这个世界,这些故事有着一个共同特点,根据真实事件改编。 她又抓住了方不知的手,但这一次,方不知松开了。 黄泉是个危险的地方,孙启明都能死得那样惨,他没有把握完整护好徐真真。 莫十一在身上摸索,变戏法似地掏出了一块玉佩,递给徐真真,道:“五更天之前我们没有回来,拿着它,去昆仑,找他们的掌门。” 在莫十一看来,方不知很喜欢用眼神我问题。 他乐此不疲地解答道:“他不是我的朋友,但欠我一个人情。” 徐真真失落地接过玉佩,她知道他们的意思,道:“你不是说你很厉害吗?” 莫十一道:“那毕竟是黄泉。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记得别乱跑,林子里有野兽的。” “哦。”徐真真攥着玉佩,不知在嘟囔个啥。 方不知瞥了一眼他们:“走了。” 莫十一嬉皮笑脸:“来啦来啦。” 第3章 徐氏惨案 没有人喜欢黄泉,方不知也一样。 扑天的死气熏得他喘不过气来。 莫十一揣着手,道:“人们崇尚缥缈的神明,总是事出有因。”他在四处张望着:“可是,你说,土地神怎压得住这通往阴曹地府的黄泉路?” 他们刚从人间下来。 方不知蹙眉,道:“为何碧落村仍能长存?” 莫十一悠悠地道:“入夜以后,你看到碧落村的村民了吗?” 方不知沉默半晌,道:“未曾。” 莫十一道:“那日落以前,你可曾看到这村里的青年人?” 不等方不知回答,莫十一继续说道:“虽然他们是普通人,但是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多少都有些知道的,也能想出这应对的法子。” 人世通往黄泉路的交界口,鬼门关,就在碧落村土地庙后头的水潭里。 方不知也是看到那被污浊的神像才有的猜测。 尽管神像已面目全非,但从之上的装束依稀可以辨认出,这不是一位生活在群山之间的土地神。并且,庙宇虽破,仍留下有修缮的痕迹。碧落村的村民为了自己的基业,重金从沿海地区请了一位“功绩显赫”的神明来镇压在他们的眼里兴许是地缚灵之类的存在,确未曾想这位“神明”再次败下阵来。 真正的黄泉没有话本里那般多彩,有的,只是荒芜和死寂。 莫十一道:“对了,你来这里要做什么?” 方不知顿了一下,道:“你不是说你来和我做一样的事?”他突然地发现,他运转不了生者之气,也不能从周身环境中汲取灵力。也就是说,他现在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莫十一被戳破了谎,也倒大方:“不这么说,你怎会信我?又瞪我,又瞪我,方不知,瞪人不好的嘞。” 方不知道:“我来救人。” 若是徐真真在此,一定会笑他方不知终于体会到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滋味。 莫十一道:“救人,救的什么人?什么人值得你堵上你的性命?” 方不知道:“与你无关。” 莫十一道:“方不知,世间生死,皆有命数。横加干涉的话,可是会对你的道途十分不利啊。” 方不知冷声道:“我说了,与你无关。”他的胸口很闷,这里的死气太过压抑,没有带上徐真真无疑是个正确的选择。 莫十一摊手,道:“好人难做呐,就像那孙启明,死得无辜,死得惨嘞。” 方不知的白,在这黄泉里太过明显。两人只不过在此停留片刻,身边就已聚集了三五头幽魂。它们在漂浮着,环着方不知的身体,却又不知因为什么没有靠近莫十一。 幽魂低低地泣着,似有数不尽的冤屈,又有道不明的憾事,漫无目的地徘徊在路上,直到看见方不知的白。 方不知道:“你既有助我下黄泉的本事,为何会坐视孙启明去死?” 莫十一笑道:“我当然也帮他了。我是个好人,自是乐意帮另一个好人。但在这黄泉,更多要靠自己的本事。况且,我并非什么能耐之人,手无缚鸡之力,怎拉得住一头倔牛?”他眨眨眼睛,表示自己的无辜,但方不知不信。 而且,眼下,也由不得他信不信。 他也是走过很多危险的地方的人,但那些地方,与黄泉相比皆是小巫见大巫。他对黄泉所有的认知仅来源于人世间奇异诡谲、不知从何处启传的话本。此次碧落村之行也只是为了寻找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没想到真的能以活人之躯进入这个生者禁忌之地。 方不知打自出生以来就被看为天之骄子,含着金汤匙长大,年纪轻轻就达到了很多修者难以企及的成就,不过他清楚,他还有很多比不过的人。 就像这个古怪的莫十一。 不仅名字是假的,整个人,都像是假的。 莫十一道:“再在这里不动弹,你也会落得和孙启明一样的下场。” 方不知有意识地往前动了一步,可这一步,他却忽得感觉向下坠去,猝不及防,又是在掉不动半点的灵力的情况下。他的心也在瞬间乱了。 但莫十一抓住了他的手腕,犹若救命稻草。 “黄泉路上,别乱走。” 莫十一的手很凉,凉到了骨子里,也刺醒了方不知混乱的思绪。他看着莫十一,从他那漆黑如夜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倒影。刹那间,他茫然了。游荡的幽魂也抓住了这个空隙,啃上了他的肩膀和大腿。 穿心的疼。 莫十一轻轻挥手,蓝色的火焰凭空浮现,疾如旋踵,自下而上吞噬了幽魂,刚出口的哀嚎也跟着淹没于虚无。 方不知想开口,却已经发不出声音。 莫十一也发觉了,只不过他觉得这样很正常。他笑道:“跟我走吧。” 生者禁忌之地,诸邪肆虐。越深入,那源于混沌的悲鸣更彻,直击肺腑。但莫十一似乎丝毫未受到影响。他娴熟地踏着玄妙的步伐,每一步都落在了实处,慢慢地引着方十一前进。 莫十一道:“这路上的魂,都是生死簿上阳寿未尽之人。待到阳寿尽时,自能渡忘川,走奈何,转世再成人。” 逐渐地,他们的眼前出现了如血般艳的彼岸之花,黑暗之中,它如同火焰一般,照亮了方不知眼中的黄泉路,也是这路上唯一的风景,愈发地密集。 莫十一瞧了一眼方不知,道:“你的能耐比孙启明强。他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扛不住了。” 方不知其实也并不好受,刚开始的沉闷已经转为了疼痛,他甚至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气,就如真正的死人。 莫十一道:“喏,忘川河到了。” 方不知顺着莫十一指的方向望去,大片的彼岸花丛后,有一条望不见尽头的河,仿佛有万丈之深。一条长桥横跨了这条河,通向不知去往何处、被迷雾笼罩的对岸。 莫十一泰然自若:“我其实更喜欢叫它奈河,毕竟,奈河上,奈河桥。至于这河对岸呐,是我也过不去的地方喽。” 在话本里,度过了奈何桥,在三生石上刻下今生,再喝了那孟婆汤,就能到达往生。但这样,会忘却今生的记忆。而他要救的这个人,是一个很顽固的人,绝对不会想去忘记。 莫十一还是在自说自话,因为他知道方不知以已经开不了口:“我不读圣贤书,所以两耳能闻窗外事,对于春亭山徐氏一门的事情也略有所知。别看我,我的人脉并不广,我也不知道凶手是谁。”他松开了方不知的手,站在忘川河边,闭上了眼睛:“徐氏一门对你有恩,你是个有恩必报的人,所以才赌这最后的可能,寻找这传说之地。” 方不知看见莫十一在运气流动,他心中诧异:“莫十一究竟是什么来路,竟能操转这死地之气。” 莫十一像是能听得到方不知的心声:“你不需要问问题,也不需要知道答案,你只需要这个结果。” 他的气卷动了一直被他攥在手心的一根发丝。发丝顺气飘起,在忘川河上似有目的地舞动、上升下落,最终竟凭空停在了河面上空的一处。 莫十一道:“找到了,徐闻。你应该能看到他吧。” 在莫十一的眼中,忘川河上飘满了魂魄。发丝落处,浮着一个瘦削的男人,他的轮廓之间和徐真真有几分相似之处。只是七窍流血,死状比那孙启明还要惨上不少。 他仰望着黄泉的天,高举着双手,好像想要去抓住什么。 方不知点了点头。他虽然看得不太清楚,但能辨得大概的外形。 莫十一道:“这忘川河中的魂魄,都是细腻的人。他心中的执念太重了,不肯喝那孟婆汤。所以想要带着那滔天的怨,去往来世复仇。”他收了笑。 莫十一没有太多的爱好,独喜听这人世间的故事,自是不会错过这三十年唯一的一个搅动修真界的漩涡。 春亭山徐氏灭门惨案。 莫十一道:“你救不了他的。自愿投入忘川河的魂魄,连阎罗王都捞不上来。”他很平静地在叙述这件与他无关的事情:“他只能等上千年,熬过这千年的苦,再去投胎做人。” 方不知攥紧了拳头,青筋冒起。 莫十一的语气轻柔:“我知道,你是在往生镜里没有瞧见他,所以才来赌这个可能。但在这亡者之地,所谓修者,哪怕是大乘之仙,也皆如常人。” 世间修仙之人,引自然之生气入体,汲天地之灵力于丹田之海,方可使得那腾云驾雾、千奇百变的术法之道,而在黄泉忘川,只有挣扎与死寂。 方不知的心头很闷,闷到他竟又能开了口:“他必须回去。” 莫十一难得讶异:“你真是个好苗子,就是太固执了些。” 方不知重复道:“我得救他。” 莫十一像是被逗笑了:“你拿什么救?” 方不知真的不知。 莫十一道:“别和我说用你的命。你在外面的成就如何,拿到这里都是没有用的。” 他们的话间,黄泉路上的幽魂又缠上了他们,但很快就被莫十一操使的诡异蓝焰驱离。 “但其实,你想要完成的事,也不一定需要救他。” “滴答……” “噢,对了,以后不要如此轻而易举地相信别人。你得庆幸遇上了我这个好人。” “滴答。” 方不知听见了水声,但忘川河是没有声音的。 “滴答。” 莫十一的脸在他的眼前扭曲,似是被卷入了漩涡。 “滴答。” 还有那彼岸花丛,与忘川河及之上数以万计的魂魄,都在他的眼前旋着。 是黄泉幽魂的蛊术,还是…… “滴答。” 方不知猛得惊醒。 一个生得明眸皓齿、干净清澈的黄杉姑娘站在他的身边,神情关切,道:“阿阮,身体可还好?” 方不知愣了神,他认得少女的脸,却已很久不曾见过。还有这里……方不知环顾周身,轻纱帷幔在微风中浮动,夹杂银铃轻晃。白瓷瓶、古书卷,优雅的桃花香沁入鼻间,还能听见外头清脆的鸟鸣。 他记得,徐真真的长姐徐慧有一个叫做阿阮的侍女。 方不知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一时又失了言语。 从前的徐慧是个很温柔的人,和谁都可以做朋友,对谁都是极好:“不要太勉强自己。要不是哥哥来告诉我,你还真的要把自己烧坏了。” 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响起:“这就是蠢。” 方不知错愕地看向声音的来源,是还年轻气盛的徐闻。 徐闻的脸上充满了嫌弃,和妹妹不同,他曾是个自视甚高,骄到骨子里去的人:“这么看着我做什么?莫不真的烧糊涂了?” 徐慧制止道:“哥哥,别这么说。阿阮,你还是先歇着吧,父亲那边我会替你去说的。” “哼。”徐闻拂袖而去,带走了一阵风。徐慧正要跟上,却被方不知下意识地抓住了衣摆。 “你……” 他有很多问题,却不知道从何问起。 徐慧大抵是误解了,笑着拿开了他的手:“放心,不碍事。无论如何,你的身体都是最重要的。父亲会理解的。” 方不知看着黄杉跨出了门楣。 春亭山原本有一片桃花林,徐氏门人的身上多少也染上桃香。他一直等到闻不到那抹桃香时,才恍惚地站了起来。 他走到了屋里唯一一面的铜镜前,那上面映出了一个少女的影子。 徐氏是江南一代的术法大家,有过很多仆人侍从。方不知独记得她。 因为,徐家灭门惨案发生后,正是这个阿阮……面目全非、鲜血淋漓,吊着最后一口气,攥紧徐家门主的信物倒在了清源剑派的门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徐氏惨案 第4章 探灵溯回 修者间不缺生死相斗,但显有如此骇人的灭门惨案。 如果再有最擅长寻迹辨踪的道人在此也找不出蛛丝马迹,那么被视作是恶鬼杀人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那个血夜,徐氏一门七七四十九口人,以及百余名仆从,同那素雅的宅邸在熊熊大火中湮灭。 方不知赶到的时候,只救下了徐闻和徐真真。但是徐真真因为年纪尚小,又伤到了脑袋,就连自己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所有的医师都说无能为力。至于徐闻,他伤得太重,即使用最珍贵的灵草续着他的命,也只够他醒来后在方不知的手心画下一笔。 纵使有天大能耐的人,也无法从这一笔中寻到什么答案。 但方不知,从来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尤其是他的命是徐家门主徐秉文从鬼门关拉回的情况下。 他找了很久很久的办法,找到了传说中的往生镜,知道了真实存在的黄泉路。但他在往生镜中唯独看不到徐闻的影子。 这时,有人告诉他:“既未往生,就在黄泉。” 既然黄泉之路是真实存在的地方,那么就一定能找到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所以他来了,他来赌这最后的一个可能,还这一命。 世人皆称清源剑派少门主方不知是朵无情的高岭之花,但,道是无情最重情。 要不然,长明剑怎会择他为主? 方不知暗忖:“我这是在幻境之中?”他摸上自己,又或说是阿阮的脸,触感极其地真实。 “不,这是记忆。” “谁!”方不知习惯性地将手伸向长明剑,却落了个空。 一只通白的猫轻巧地从书架上跳下,坐在了方不知的脚边。它姿态慵懒,神情玩味,浑身都是贵气。 方不知看出了那漆黑如夜的眸子:“莫十一?” 白猫口吐人言:“聪明,可惜现在不能奖励给你糖吃。” 方不知现在已懂得了自己过滤莫十一的话:“这是徐闻的记忆,还是阿阮?” 莫十一道:“阿阮,是这个姑娘的名字吗……这当然是徐闻的记忆。至于你为什么会在借阿阮的身,咳,我说这是个意外你信吗?”白猫舔舐着爪子,见方不知要走出这个门,赶忙上前截道:“诶,等等,出了这个门,可就不是这个时间了。” 方不知低头看着白猫:“我能看见的,只有阿阮和徐闻共同存在的场景。” 莫十一道:“对。所以你最好不要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这间屋子,徐闻来过很多次,所以他记得这里,所有的陈设也都依着他的记忆而摆放。 徐氏一门素好风雅,广收人间书画典籍,宅邸里也随处可见大家作品。但徐闻明显志不在此。那些字画在他的记忆里只有模糊的轮廓,包括珍宝架上的古籍,方不知随手捡了几卷,摊开都是一片空白。 已跳上方不知肩膀的莫十一道:“有句话如何说的来着,书到用时方恨少。” 方不知道:“只会出现他记住的东西吗?” 徐氏收藏中,不乏孤本术法秘籍,他觉着有些可惜。 莫十一点了点头:“所以才叫他的记忆,而不是单纯的过去重演。就像是你对于你日夜生活的居所,能记得大概,却无法将每个细节,又或是说不在意的地方深入脑海,直到死亡都不肯忘记。” 方不知道:“那为什么他比徐慧先走一步,徐慧仍能同我继续说话?” 莫十一道:“大抵,是徐慧告诉徐闻了吧,记忆也是会后天补充的。” 即使肩上有着不小的压力,方不知还是看得很仔细。这间屋子,如同惨案发生之前的徐氏一门,平静无波,一切的存在都再合理不过。 莫十一道:“走吧,多加小心。” 莫十一的尾音延长在方不知的身后。他能感受到周围的一切在飞速向后退去。肩上的重量消失了,新的景致也拔地而起。 方不知发现阿阮正跪在一片桃花林中。 徐闻坐在石凳上,面色阴沉:“阿慧,你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程度。” 徐慧焦急地道:“哥哥,阿阮和我一起长大,我相信她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徐闻声色俱厉,道:“阿慧!我和你才姓徐,你怎如此偏向个外人!” 徐慧一着急,也跪了下来:“哥哥,我,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你,你就算不信她,也要相信我。” 徐闻道:“我信你,但不信她,这是两码事。” 徐慧拉着徐闻的袖摆,道:“哥哥,求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父亲,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查清楚的。” 徐闻很无奈,他对妹妹的耳根子向来都很软:“你!哎,好吧,就三日。三日之后,我要看到你的结果。”他扶起了徐慧,走到了方不知的旁边,居高临下,眼神冰冷:“我必定要让罪魁祸首付出应得的代价。” 这看起来是一件大事。 在方不知的眼中,徐闻虽傲,但对待身边的人,表面之上即使嘴硬,在行动上也是极好的。他进了阿阮的身体,能感受得到阿阮背上火辣辣的疼,再看远去的徐闻手里握着的长鞭,不言而喻。 而这件事到最后并没有传出来,徐闻的朋友也没有听他提起过。 方不知暗忖:“这会不会是一个切入口?” 还有不见踪迹的莫十一。 这个古怪的人虽然不正经,但他切切实实怀着一身方不知看不透的本领,似乎能看透一切。 徐闻走远后,徐慧将他搀了起来:“阿阮,这回你可是惹了大祸了。”她蹙着眉,道:“你当真不记得发生什么了?” 方不知摇了摇头。 徐慧叹了一口气:“我可以告诉你,那张舆图对于我们真的很重要。若是落到了有心人的手里,甚至可以倾覆整个徐家。虽说我们一直与人交好,没与他人结什么仇怨,但……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 是个之前不曾有过的线索。 方不知一时心切,问道:“什么舆图?” 徐慧没有回答,她对方不知的话置若罔闻,又或是说,在徐闻的记忆里,阿阮不会问出这样的话。但这印证了一个事实,方不知作为外来者,并不能对这段记忆进行任何的干涉,也不会知道他的借身者阿阮不该知道的事,他只能无力地旁观,旁观悲剧的重演。 徐慧继续道:“你安心罢,我会查出真相的。” 这回的场景转变得更快。 方不知的眼一闭,又一睁,桃花林没入地下,亭台楼阁的零散部件自空中而落,转瞬之间就组建完成。 阿阮也变成了一个旁观者。 徐闻掐着一个小厮打扮模样的男人的喉咙,将他抵在了墙上。 “舆图在哪里!” 方不知能感受得到,阿阮在颤抖,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她在刻意隐忍。 小厮痛苦挣扎着,指向了一块地砖。随即,他被徐闻操气甩到了墙角,珍宝架的木条生长,化为了束缚他的枷锁。 徐闻走到那块地砖旁,重重地一踏,地砖直接碎裂向下塌陷,一副卷轴的身形显现。他大喜,俯身捡起卷轴,确认无误后长舒了一口气。 站在旁边的徐慧道:“哥哥,这下阿阮不用受罚了吧。” 徐闻怒意仍未消,道:“也是她疏忽大意,才被这贼人迷倒。”他看向方不知,后者则是将头压得更低了。 这里是徐闻的记忆,但方不知并不清楚眼前这个徐闻究竟就是过去的徐闻,还是现在这个将自己困住的徐闻。无论如何,被瞧出端倪,都有弊无利。 徐慧挡在了他们之间:“哥哥!” 徐闻道:“罢了,你的侍女你自己管着。没想到到头来竟是父亲的善心遭的贼人,亏得他好吃好喝待着这些东西。这门里上上下下,也该清理清理了。” 记忆是有选择性的,家门遭变是徐闻心里最大的疙瘩,也是困住他的囚牢,他无意识地就会将那一块块碎片串成脉络,形成他认知中的事情全部。虽说有些地方可能会与真相有差,但,这已经是从无到有。 徐闻又走了,在他的眼中,这个阿阮应该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 徐慧看了眼阿阮,眉目间挂满忧愁:“阿阮,不是我不愿告诉你。只是,你从哥哥的反应里便可以看得出来,这件事对于徐家有多重要了吧。希望这舆图还不曾流至外人手中。”她蹲在碎裂的地砖旁,拾起了一块碎片:“父亲一直身怀达则兼济天下之心,没想到却在身边人中出了岔子。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如果没有父亲,他们也许早就丢了性命。” 方不知知道些事。 春亭徐氏不仅是修真界的术法大家,在普通人中也以乐善好施闻名遐迩。在人间饥荒年代,他们带头救济,倾尽产业所收。甚者,有些地方还为徐氏门主造了塑像搬进神庙。 人们说他无事不知,但他想不明白,会是什么让徐氏一门遭此劫难。 场景又变了。 楼阁和徐慧在他的眼前炸为光尘,又飞快地凝结重塑。 白猫出现了。 它高翘着尾巴,亲昵地蹭着他的脚腕,眼中还是莫十一的影子:“他的记忆很乱。” 方不知垂眸,道:“我找不出问题。” 虽然莫十一现在是只猫,但方不知还是可以听得出他在笑:“不要盲自菲薄,也许到现在就没有问题。” 方不知道:“还有多久?” 莫十一道:“那要看徐闻认为还有多久。” 徐闻应声而至。 这一次他看起来很疲惫。 徐慧走上前,替他捏着肩膀:“哥哥,事情如何了?” 徐闻的头很疼:“探子还未回报。阿慧,这件事绝对不能让父亲知道,他刚大病初愈,若再因为刺激患了疾,哪里的灵草都很难再将他救回。” 徐慧点了点头。 “猫,我的猫嘞?” 更稚嫩的徐真真从门外探进了脑袋。她梳着个羊角辫,乖巧可人:“啊,哥哥姐姐好。” 徐慧道:“真真怎么来了?” 徐真真道:“姐姐,我来找小黑。”她四处张望着,看到了蹲在方不知脚旁的白猫,大喜过望,小跑着上前就将它揽入怀中:“小黑,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啦,让我好找,晚上扣你一条小鱼干。” 徐慧道:“真真,你还是想叫它小黑吗?这可是一只白猫。” 徐真真道:“可它的眼睛像夜晚一样黑呀。” 突然,徐闻打岔道:“是吗?”他站起身来,走到徐真真的身边,与那双猫瞳对视晌久,才温柔地揉了揉徐真真的头发:“真真喜欢就好,去吧,哥哥姐姐还有事要说。” 徐真真咯咯地笑着:“好。阿萍做了桃花酥,我就先去啦,哥哥姐姐等一下也一定要来哦,真真会给哥哥姐姐留的。” 徐慧笑道:“一定。” 白猫并没有反抗徐真真带着它蹦跳着离去,方不知也并不忧心,莫十一自是会有本事。提起他注意力的反倒是现在这个时间。 徐秉文曾得过一次很重的病,病到他下不了床,说不了话。徐家遍请天下名医才将徐秉文拉了起来。方不知也去看过徐秉文一次,但却被拒之门外。 他还记得,那时是徐闻拦在了他的面前,道:“家父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不想见任何人,方少门主见谅。” 现在,同样的脸和徐慧并肩而立,道:“阿慧,徐氏一门千年基业,不能毁在我等的手上。” 徐慧道:“阿慧懂得。哥哥也别太过劳累,兴许只是我们多虑了。” 徐闻道:“我是不得不多这个虑,舆图上记载的,可是徐家的命脉。” 方不知思量着:“命脉,莫不是徐氏的珍藏秘宝?” 他又否决了自己的看法。 为财杀人是个很早就被提出的观点。但徐氏宅邸的废墟中疯能看到那些秘术残卷和被烧黑的金银珠宝。而且,就算说徐家真的藏着什么通天的宝贝,仅为一宝,杀尽一百六十人,是连恶鬼道都干不出的事。 徐家的护门阵法被轻易击溃,每一具被找到的徐氏门人残躯生前都遭受过极大的折磨。包括徐秉文本人,他虽志不在成仙,也已结成金丹,几乎没有反抗之力就在那蚀人烈焰中化为灰烬。 不料此时,正对着徐慧讲话的徐闻突然转过了身:“阿阮,你今天有些奇怪。” 第5章 神秘蛊毒 方不知遇到了近来最大的难题。 他低下头,跪在地上,做出一副惶恐的模样。 徐闻道:“可是,好像又该是这样……”他喃喃自语:“你该怕我,因为我罚过你,可是……” 徐慧道:“哥哥!” 徐闻回过了神,好像又恢复了正常:“真真今年多大了?” 徐慧道:“还有三日就满五岁。” 徐闻道:“五岁……也该引气入体,修习术法了。” 徐慧浅浅地叹气:“父亲不会肯的。哥哥那时不在,有所不知。真真降生之时,天现异像,父亲特地请来相师为其占卜,言道她今生若寻仙问道,必定多灾多难。故而父亲从不让她碰那些术法典籍。” 徐闻负手而立,道:“就算她是我等幺妹,她终归也是姓徐,若是无防身本领,才会是多灾多难。” 徐慧笑得勉强:“只要我在一日,必护好真真。” 徐闻将手搭上徐慧的肩膀:“我又何尝不是?你和真真都是我最亲的人,无论如何我都会护得你们的周全。” 徐慧点了点头:“我们都会好好的。” 这像是个诅咒。 方不知闭上眼,脑海中浮现了徐闻弥留之际的场景。 不甘心的人目眦欲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却只来得及落下一横。 方不知睁开了眼。 周身的场景再次变动,悄无声息。 徐闻受伤了。 兴许是因为阿阮已能做到引气入体,方不知也能借气感知。他发现徐闻的灵海已经碎了,还是不可修复的损伤。 徐闻的眼角还有泪痕,徐慧正揽着他,轻轻拍抚着他的背。 看见方不知,徐慧道:“阿阮,你来了,快给我。” 方不知发现自己的手上多了一盘桃花酥。虽然在形状上有些独特,但他闻到了桃花的味道。 徐慧接了过去,拿起一个放在了徐闻的手中:“这是真真特地跟阿萍学的,她呀,希望哥哥能早点好起来。” 徐闻看着手中的桃花酥,心生愧疚:“我不该凶她的,我只是,我只是……” 徐慧道:“真真懂的。所以她才特地叮嘱我要让哥哥吃下这甜甜的桃花酥,这样心里就不苦了,就会好得快些。” 徐闻道:“我已是个废人罢。”他眼中的光不见了:“谈何……好。” 徐慧道:“可你依旧是我们的哥哥。抛开这身灵力,我等亦是凡人。而凡人,同样会讲这兄妹之情。” 徐闻的嘴角勾了勾,最终还是落下。 徐慧看向方不知,道:“阿阮,切记,这事不可对任何人提起,包括父亲。他老人家的身体现在经不起刺激。” 她在等着回答。 方不知沉默半晌,只得别扭地行了个礼,颔首道:“是。” 突然间,徐闻看向了他,不知为什么,是怨气滔天的。如同一头虎,要将他撕碎,阿阮的身体也在本能地害怕。接着,方不知兀地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推力,周身的景致飞速地向前,那二人也离他越来越远,直到缩小成光点崩碎。 他摸到了彼岸花丛。 莫十一幸灾乐祸:“被赶出来啦?” 方不知看着莫十一,看似平静,却又有波澜。 莫十一掩饰地咳了两声,眼神望向别处:“徐秉文是个好人,他会给那些有着身体缺陷的凡人很多机会。所以,阿阮是个哑巴。” 方不知愣了一下,他与阿阮接触不多,知道她的名字也是因为她来求援时,门派弟子在她身上找出的腰牌。现在回想起来,她出现在徐慧身边的时候,确实没有见到过她开口。 莫十一道:“虽说吧,有些不会说话的人才情急之下也能开口,但不会是你那种情况。” 方不知道:“你是……如何看见的?” 莫十一故作神秘,道:“我说过,我是个厉害的人。” 方不知略过了这个问题:“我还没有看完。” 莫十一道:“那里终归是徐闻的记忆。”他看着忘川河中仰望黑夜的魂魄:“你做了不恰当的事,被赶出来也是理所应当。虽然我很厉害,但是我也做不到再送你回去。” “嗯。”方不知不会求人,他只会看得别人心里发毛。 莫十一自是感受到了旁边的视线:“但,又要一个但是,我是个厉害的人。”他蹙着眉,有种把自己也绕歪的意思:“哎,反正,厉害的人总会有办法解决问题。” 方不知道:“什么办法?” 莫十一道:“当然是再进去一回!” 方不知体会到了一种话本中描述的“无语凝噎”的感觉。 莫十一笑道:“别误会,我说做不到的是让你再用阿阮的身体进入他的记忆。但是,对于其他徐闻不熟悉,也同样在徐家山庄被毁前去过那里的人,可就不一定了。” 方不知道:“那些人都已被盘问过。”言下之意就是没有再看的必要。 莫十一摇头,道:“他们是作为客人被邀请进入山庄,不会去到他们不该去的地方。” 方不知似是想到了什么,道:“蟠桃宴。” 莫十一道:“没错,徐秉文好吟诗作赋,每年蟠桃成熟之时,都会广邀凡间文人墨客,来者不拒,共聚山庄。徐闻可能会记得蟠桃宴,但绝对不会对一个角落里的生面孔心生疑虑。” 蟠桃宴是徐氏扎根春亭山以来的传统。每年的蟠桃收获季节,都由徐氏门主主持开宴。春亭蟠桃细糯清甜、汁水丰盈,又受灵力滋润,于凡人而言有健骨强身之奇效,故而年年山庄都要被踏破门槛。 惨案发生三日以前,恰恰就举办了一场蟠桃宴。 莫十一打了个响指。 泥土填平了忘川,高山拔地而起。 方不知倏然想到了曾在古籍上看到的、已然失传的遁梦术,不禁再次思忖:“这莫十一到底师从何门,来自何派……” 这时,一个侍从打扮的人走了过来:“两位可是要赴我徐家蟠桃宴的赏客?” 莫十一笑眯眯地,他没再变作白猫:“久闻蟠桃宴盛名,今日特来一观。” 侍从点了点头,道:“蟠桃宴在即,请随我这边上山吧。” 莫十一作了个辑,道:“多谢仙师带路。” 侍从回礼道:“公子过誉,小的只是徐家仆役,堪才引气入体,称不上什么仙师。公子请。” 比起正经仙家门派,这些一脉相承的家族往往更具人气。这环绕的上山路不仅用石板铺好,还特地修了护栏,路两侧的树木植被也肉眼可见地有经过打理。侍从在前引路,莫十一刚走两步,却发现方不知仍然站在原地。 莫十一道:“走啦闷葫芦,愣着做什么呢?” 方不知摸上自己的脸。 莫十一走了过去,将他揽了过来,附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放心,有给你换一张脸。” 温热的鼻息轻拂过方不知的颈间,让他下意识地将对方推开。 可方不知觉得自己没有用多大的力,但莫十一就是摔了个倒栽葱。 形象在他的眼里似乎是无足轻重的事。只见他拒绝了侍从的帮助,拍拍衣摆站了起来,讪笑道:“别见怪,这会儿是第八年,身体有些不好。” 方不知行走世间,遇到过很多怪人。莫十一不算最怪的那个,却也是最让他无话可说的那个。 若没有这山路,春亭山其实并不好登。其地势险峻,可以说有天险相护。但在修士眼中,所谓天险不如阵法。故而徐家人也大大方方地修了这登山路以供凡人和门下仆役来往。 莫十一感叹道:“真高啊。” 方不知难掩疑惑,压低声音道:“你不曾来过?那又为何会对徐家之事了若指掌?” 莫十一道:“我说了,因为……” 方不知抢先截道:“因为你是个厉害的人。” 莫十一看起来喜出望外:“对啦,你好了解我。” 方不知觉得,他不会再问莫十一任何问题了。 春亭山的风带来了那蟠桃林的香,鸟鸣清脆宛若天籁,流水为其伴奏,树叶沙沙作舞。但在地上人间,它犹若黄泉死寂。 徐氏一门的尸身并非在山庄中发现,而是都“自缢”在了蟠桃林。 连湘西一脉都无从入手的诡谲蛊术让他们的尸身不腐,且难以靠近。 故,直至现在,他们都在那里随风飘荡。 侍从道:“二位,前方便是我徐氏山庄了。请二位在山庄稍憩,之后会有人引二位至蟠桃宴现场。” 方不知向前望去,还是完完整整的徐氏山庄。 莫十一又凑近了他:“记得别遇上你自己。哎,什么眼神嘛,我好歹还是认得你清源剑派的仙鹤辇的。” 方不知道:“嗯。” 莫十一所说的仙鹤辇就停在山庄的门口,辇上虽无过多坠饰,但论用料、做工以及图纹雕刻,都是上乘之品。 方不知不得不承认,两年多前的自己有些张扬,纵使是来赴救命恩人的相邀。 莫十一道:“不过我说呀,当年你就没有发现什么吗?” 侍从将二人引到一处小亭就先行离去。莫十一将半个身子都搭在了美人靠上,甩着根狗尾巴草挑逗池中锦鲤。 方不知淡淡地道:“不曾。” 不同于前几回的混乱模糊,这一次,徐家山庄的景致格外清晰,甚能看清花草上的纹理。 他继续道:“一切都很稀松平常。” 莫十一道:“平常……平常,是啊,平常。”他一扔狗尾巴草,站了起来,自在地伸了个懒腰:“真是平常。” 方不知道:“我没有看见徐闻。” 莫十一道:“是,但是他对这里的记忆很深,也对这场蟠桃宴的记忆很深,包括这清风吹拂,花草鸟鸣。所以我们也能借这个机会真实地存在。”他将手背在了身后,话锋一转:“我喜欢看东西。所以,我去过尸身林,看过那种蛊。” 方不知有些狐疑,道:“那种蛊虫能侵蚀修者的灵力。”就连他都无法靠得太近。 莫十一神秘地笑道:“还是那句话,我是个厉害的人。” 方不知一时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 莫十一道:“那种蛊虫生性阴邪,若它早被植进徐家人的体内,蟠桃宴上你必然会感知得出。并且,与蛊虫接触过的人身上也会残其煞气,长久难消。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它被某些人藏在了这山庄之内。” 方不知喃喃自语:“蟠桃宴后,徐氏一门宣称门主参破新境,需静心修炼,不得外人叨扰,遂开启护山阵,对外再无往来……” 莫十一道:“徐秉文这习惯真不好,自己给别人制造机会。” 方不知若有所思,没有搭理他。 莫十一道:“凭湘西蛊师的本事,虽不能解蛊救人,但应能辨得这种蛊虫的能耐。侵蚀灵力仅是其一,惑人心弦才是关键。逆蛊而行的下场,就是你们硬拉回来的徐闻。”他摊开手心,其上躺着那根本被卷入忘川中的头发:“还有那个小姑娘,徐真真。” 方不知习惯性地摸上已不在腰间的长明剑,声色俱厉:“我奉劝你别打她的主意。” 莫十一笑道:“湘西蛊师都不认得的蛊毒同样奈何不了我,我又何须打这百毒不侵之体的主意?” 第6章 蟠桃盛宴 有关徐真真的这个秘密,徐秉文只告诉给了方不知。 “真真的母亲来自湘西,有些在我们看来怪异的习惯……所以真真自打生下来,体内就带着种蛊虫。这种蛊虫与她共生,能让她百毒不侵。如果说少门主想回了在下的恩情,那么,就请替我护好她吧。”当时的徐秉文好像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提前很久托好了孤。 莫十一道:“虽说百毒不侵之体能抵抗一时,但这就像两个百蛊之王的遭遇,最终还是必有一伤。你带着她云游人间,不仅是为了寻找徐家一案的真相吧。”他的情绪很饱满,甚至可以说有些过了头,抬起手,任凭轻风带走了那根发丝:“如果说,徐真真体内原有的蛊虫败了,那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呐,也要独自踏上这黄泉路了哎。” 方不知撇开了这个话题,道:“徐家山庄不小。” 莫十一也是答非所问:“你听,风的声音。” 方不知愣了一下,凝神调气,指引的风同样在他的眼里实质化。他能感受得到,风的尽头有徐真真的气息。 是刚才的那根发丝。 他不得不承认,莫十一的寻踪术很玄妙。 这是个不知来路的人,也是个确实厉害的人。 莫十一的笑里仿佛有着很多种的意思:“风,能告诉我们很多答案。”他灵巧地向前一跳,魂魄离身,躯体却依然留在原地。纵然变得有些木讷,但还是具备有一个人,或者说一个记忆中的背景板该具有的。而周围路过的宾客问若未闻。 莫十一朝方不知伸出手,道:“我们的时间不多。” 方不知犹豫了:“过去的我,也在这里。” 修者最入门的离身术,即使用得再娴熟,也很容易被人发现。 莫十一只是淡淡地道:“相信我。” 徐家扎根春亭山三百余年,从最开始的简单宅院逐渐扩大成连片的山庄,占据半山,其间结构错综复杂,寻常人很容易迷失。但风为他们指引了一条最快的路径。 方不知觉得,自己大抵也是被惑了心神,否则怎么真的信了这底细不明的莫十一。 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腕,以及之上传来的冰凉触感,他也隐隐约约有了猜测。 莫十一道:“到了。”他抓着方不知,直接穿过了木门。 “这里是……” 方不知认得这里,是他借阿阮的身体第一次醒来的地方。 莫十一道:“风停在这里。” 帷幔轻飘,花香缭绕,可以是装饰,也可以作为掩盖。越显眼的东西越是能转移人的注意力。 莫十一绕开帷幔,飘到了珍宝架前,俯下身子。尽管是魂魄的状态,但他还是能撼得动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白瓷瓶。 风告诉他,这是一个开关。 地面在震动,连带着珍宝架,这个屋子里所有的一切都在动。 刹那间,有什么破碎了。 莫十一笑道:“风继续动了。” 气的感知穿透了本是墙壁的地方。 方不知道:“障眼法?” 莫十一饶有趣味地道:“不,应该是某种阵法。很奇妙,真的很奇妙。”他又抓住了方不知的手腕,带着他继续往前。 珍宝架的后面凭空出现了一间密室。这个密室没有门窗,就夹在看似薄薄的墙壁间,本是一个不可能存在的地方,进入之后,却又和正常的屋子一般大小。 莫十一道:“应该和万宝袋是一个原理。” 方不知道:“那是……” 密室的中心架着一个高台,高台之上赫然是一截断臂。再一看,从那切口流出的血竟是不同常人的黑。 他们站近了些,也看得更清楚了。 那血中密密麻麻的,都是吃人的蛊虫。 莫十一道:“还算幼虫,不过快要长成了,对得上。” 方不知顿了下,道:“断臂的时间不久。” 莫十一道:“说不定,还擦肩而过了。” 他们来的路上遇到了不少徐家的家仆。 方不知细细地回想,道:“那些人的身上没有血气。” 莫十一道:“在打开机关之前,你也感受不到这里的气息。” 方不知道:“徐氏一门没有化神境者。” 莫十一道:“你不是也知道吗,有些功法的巧妙,是可以超越修为境界的。” 方不知道:“不对。” 莫十一道:“什么不对?” 方不知道:“你说这里是徐闻的记忆。” 莫十一笑而不语。 方不知已有了猜测,道:“徐闻来过这里。” 莫十一没有答应他,反而是伸出手去,直接穿过了在吃血的幼蛊。他的神情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不知若有所思,道:“但不对……” 莫十一道:“之前的碎片里,你只能从徐闻和徐慧的对话中判断时间。”他直起了身子:“有时候,言语会非常具有误导性,更别提是在一个人主观的记忆当中。即使心中的执念再深,也多多少少会受到忘川的影响。” 方不知道:“徐闻的气海。” 莫十一轻轻颔首,道:“这种蛊虫,虽然还没有彻底长成。但倘若以血肉之躯直接接触大量的幼蛊,我想那滋味一定不好受。”他摇了摇头,屏气凝神,一缕风从他们进来的方向飘了过来,幼蛊闻声而动,趋之若鹜,灵力仿佛对他们有致命的吸引力,让他们从断臂上爬开,成群结队地去追寻。 那只断臂完整地显露在了他们的眼前。 方不知垂眸,道:“这断臂的切口很整齐。” 对于他来说,也很眼熟。 剑,是剑修的命。 每一柄剑都值得最大的敬重。 “是玄都。” 莫十一道:“嘛,徐闻的佩剑。”他笑得更张扬了:“有意思。” 方不知道:“我救下徐闻的时候,没有看到他的剑,也没有看到他的手。”他闭上眼,回忆着先前见到的碎片里的细节。 徐慧揽着徐闻的那只手,搭的是肩膀。 他没见到徐闻衣袖下的那只手臂有过动作。 莫十一道:“看来他这深重的执念,也是有原由的。”他操纵着那缕风,风吹到哪里,哪些蛊虫就跟到哪里,铺天盖地,让人头皮发麻。 方不知道:“他知道凶手。” 莫十一道:“也许,他就是凶手……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开个玩笑嘛,人生在世总要有点乐趣。不过可以确定,他知道的很多,至少,比我们多。” 方不知迟疑地道:“能问得了他吗?” 莫十一道:“不能,那样只会让你被赶出他的记忆。”他动了动鼻子:“我闻到了桃花香。” 骤不及防,方不知感到自己的魂魄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短暂的黑暗过后,眼前重新明朗,他已身处这春亭山的蟠桃林中。 他们的离身术被撤去了。 雅亭之下,流觞曲水。 莫十一瘫在那美人靠上,面色潮红,双眼迷离,连那白玉盏都有些要抓不住。 他道:“来,张兄,再来!” 他口中的张兄就坐在他们的对面,状况也是好不到哪去:“你个莫八,还真不赖。开宴之后,我们再,再较量!”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一脚踩进了那渠里,直接给莫十一来了个五体投地。 莫十一也左摇右摆地从美人靠上挪到了地上:“张兄怎么还给我行如此大礼。” 方不知有些绷不住了。 在离身术的实行过程中,意识会寄托于魂魄之上自由行动,躯壳能维持本能,依托原有习惯做些简单的动作和应答。然而,一旦躯壳的受影响程度超过某些界限,离身术就会自行散去。 这个答案显而易见。 有人在宴会还未开始前就已醉去。 以及,第八年,莫八…… 方不知看着地上什么都是假的人,缄默不语,俯身抓起酒壶,将里头剩下的桃花酿一饮而尽。 他是个很傲的人。 这份傲气来自于他这身的修为本领,来自于他的剑。 这份傲气让他习惯了俯视,也让正站在三丈之外斜坡底的、两年前的方不知没有往这边望来一眼。 他感到了一种莫大的讽刺。 徐闻也站在那,就在过去的他的旁边。只不过,袖下的胳膊成了机关造物,腰上的玄都是拙劣的仿品。 他以为当初他很爱剑,但却没认出那把玄都。他以为,他能报答好徐家的恩情,却连站在眼皮子底下的徐闻如此明显的不对劲都没有发现。 他有什么资格傲? 莫十一忽然抱上了方不知的小腿,打断了他的思绪:“你!你怎么把我的酒都喝了,我还要和张兄花前月下,不,是吟诗作赋,吟诗作赋呢!” 方不知冷声道:“你的张兄已经听不见了。” 莫十一打了一个嗝,悠悠地转过去,软绵无力地推着甚至打起呼噜来的张兄,飘忽地道:“张兄,你怎么就睡了呢,起来,起来!嗝。我们还要大战三百回合!” 方不知道:“要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吗?” “噗。”莫十一没憋住,笑出了声,“被你发现了。”他站了起来,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随后又坐回了方不知的身边。虽然看上去还不太清醒,但也没了刚才那般糊涂姿态:“不过确实也只能这样。我们的角色是看客,妄图干扰则会破坏整个故事的平衡。” 方不知道:“徐闻的手和剑都没了,但那间密室仍然存在。” 莫十一话不对题,道:“如果不是月余前,望南山将他的机关秘术公之于众,徐闻又戴上了手套,你大抵也认不出那是一条机关手臂。”他往嘴里倒尽了白玉盏里最后一滴酒:“也不会知道,他曾经收过一个徒弟,叫做徐慧。” 方不知手中的酒壶滑落,被莫十一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莫十一道:“你的问题也很简单。他去过那间密室,断了一只手臂在那里,但也没能毁了那里。或者,更准确地来说,他” 方不知道:“时间……对不上。” 莫十一道:“我说过,不要被你先前经历的碎片误导。时间,特别是精细的具体时间,往往是在记忆里最容易被模糊的部分。”他低下头,在果碟上挑拣,选出了一个看起来最饱满的蟠桃:“不尝尝?在外面可吃不到了。” 方不知没理他,望向徐闻的位置:“那样的密室,不是山庄以外的人能够开得出来的。但是徐家的家仆大多确实也只是引气入体的程度,达到筑基之境者屈指可数。再论徐氏宗亲,唯徐门主半步化神。在这之下,便是这徐闻。” 莫十一咬了一口蟠桃,汁水四溢:“真甜。” 方不知瞥了眼,桃香也钻入他的鼻间。他垂眸看着蟠桃碟,却久久未动。 莫十一道:“这天上有王母瑶池蟠桃会,地上有徐家春亭蟠桃宴,妙哉。” 方不知道:“还有他们提到的舆图。”他知道,莫十一虽然看起来不正经,但他会听。 莫十一道:“这依旧很简单。如果一张舆图,记载了徐家山庄的全貌、暗道、密藏,尤其是那护山阵法。那算不算是他们的命脉?”他瘪着嘴:“这种东西,还拿来当传家宝一样供着。” 方不知抬起头,看向莫十一。 莫十一笑道:“我知道,你在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回去了就告诉你,乖。”他又站了起来:“要是这些孩子当初不把这些藏着掖着,也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事了。走吧,入席。宴会开始,就算是背景板,也能往前凑凑。” 第7章 恶鬼道主 莫十一赖在了方不知的身上。 他就像个狗皮膏药似的,推走了也还是会自己贴上来。 因为这个酒鬼,方不知的头很疼。 莫十一嗔怪道:“不解风情!”他的一只手撑着草地,另一只则高举着桃花酿,醇香的酒水顺着壶嘴倒入他的口中,如痴如醉:“这叫融入,懂吗?融入!” 方不知闭上眼,浅酌了一口杯中酒水,道:“宴席快结束了。” 佳肴美酒飞花令,这蟠桃宴一如往常。 当时的他没有发现当中的问题,现在,即使有意去看,除了徐闻,也察觉不到任何的异常之处。 作为门主的徐秉文落座主位。兴许是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他的面色还是有些苍白。徐闻坐在他的左侧,仿制的玄都被取下放在了一边。他的右侧则是徐慧,以及总是按捺不住想要站起来去玩却被一直制止的徐真真。 莫十一摇头晃脑:“嗯,估计呐我们也要被赶出去了。” 方不知放下酒杯,道:“真的没有和徐闻沟通的办法吗?” 莫十一道:“活人和死人之间,终归是隔了一道界限的。” 方不知道:“那继续呆在这里的意义在哪里?” 莫十一笑道:“看戏!” 话语间,一柄剑自虚空而出,凛冽劲风划过,直冲徐秉文而去,情势之急,但徐秉文却不躲不闪,仍镇定自若地坐在原地,视那威胁于无物。 徐真真惊呼:“爹爹!”她要跑过去,还是被徐慧按了下来。 眼看那柄剑就要刺进徐秉文的眉心,却突兀地停了下来,带着浓郁的煞气悬在那,一动不动。 方不知沉下脸,道:“饕餮剑,恶鬼道。” 莫十一还是学着别人做出了些害怕的神色,道:“表演开始了,真可惜你当年退场太早了。” 这是一段快要被方不知遗忘的插曲,发生在当年他因父亲传讯提前离席的之后。 徐闻起身怒斥:“郝享福,你想做什么!” “啧啧啧。”一只脚凭空而现,迈步而前,随后是整具身体。一个长相柔媚的男人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他抬起手,饕餮剑回到了他的手中:“郎君好大的火气。” 与徐闻相反,徐秉文很冷静:“不知郝前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郝享福的姿态优柔,声音也是一样:“我都要心疼老丈人了,生了个这样的东西。” 徐闻道:“谁是你老丈人!” 莫十一低声对方不知说道:“徐家小姐的烂桃花呦,你说,这老娇牛怎么就爱逮着嫩草吃呢。” 修者臻至化神变可驻颜有术,郝享福虽然看起来年轻貌美,却已是成名许久的邪魔外道。一柄饕餮剑,在荒山划出了一个让人忌讳莫深的恶鬼道。 郝享福咯咯地笑着:“阿慧是我娘子,这徐门主,可不就是我老丈人?” 徐真真年幼不知怕:“我姐姐才没有嫁给你!”但马上就被郝享福一个眼神瞪瘪了。 方不知侧身道:“会不会是饕餮剑?” 求娶不成,恼羞成怒。 莫十一道:“你们查过的,不是吗?恶鬼道手上的血债太多了,不差承认这一桩。” 徐秉文拱手作辑:“郝前辈说笑了,小女尚未达婚嫁之龄,徐家也未曾给她筹划此事。” 郝享福道:“哦?果真如此?”他眉目含情,一步步地走近徐慧:“阿慧,你说呢?” 陡然,徐闻持玄都剑移形挡在了徐慧和徐真真的面前,声色俱厉:“郝享福,此乃我徐氏山庄,由不得你胡来!” 方不知有些诧异:“他气海尽碎,竟还能使得术法。” 莫十一道:“你可以理解成回光返照。”他的声音很轻:“他在榨干游离于经脉中的最后一丝灵力。” “用完了,可彻底成废人了呐。” 郝享福用饕餮耍着剑花,调笑道:“小郎君,步子有些不稳的呀,这样可是拿不起玄都剑的。” 徐闻的呼吸沉重,面对郝享福,他承受着莫大的压力:“滚。” 郝享福步步紧逼,徐秉文的脸上也出现了慌乱,但他堪才调息,一口黑血便喷了出来,直直地朝后倒下去,亏得徐真真发现得早,用整个身子吃力地抵住他,才让他没有摔个头破血流。 徐闻分了神,饕餮剑已至颈边。 在这电光火石之际,白光乍现。 “锵。” 火星迸溅,两剑相接,郝享福被打退一丈之远。 方不知道:“清友剑。” 莫十一道:“这戏看得入迷了,竟忘了这宾客里还有算得上人物的角色。你说,她这是去了何处遛弯儿,来得这样迟?” 郝享福神情阴鸷,犹若露出真面目的毒蛇,道:“百花魁,别来坏我好事。” 百花魁笑容可掬,道:“我与阿慧从小相识,从未曾听闻过她倾慕何人,要嫁于何人,是郝前辈不要再说笑了才是。”她示意着徐闻放下玄都:“今日是徐家蟠桃佳宴,在座的客人不乏没有灵力的凡人。若是郝前辈执意要继续做戏,万一再摔个跟头,岂不是在这些凡人之前丢了颜面?又或者说,他们中的某些人恰巧擅长个说书、传诗之类的活儿,将今日发生在此的趣事扬到这天下……” 郝享福沉沉地道:“那便都杀了。” 百花魁的嘴角还是没有放下,她似乎很愉悦:“郝享福,我敬你是前辈。但你别忘了,这里是徐家山庄,不是你恶鬼道。” 莫十一戳了戳方不知:“呐,你感受到了吗?” 沉闷的钟鸣自远方传来。 方不知仰头看去,半空之中,道道用奇特符号书写的符文显现,它们散着金光,接连不断地落下,又隐于地底。在他们的周边,较为轻巧的物件都已经浮起。接着,就连地面也开始颤抖。 徐闻满意地笑道:“百花魁,我想郝前辈是忘了,我们徐氏,是以阵法起家的。” 莫十一道:“首先,郝享福的气力会被一点点抽离。” 他在方不知的耳边低语,而郝享福也应声跌落在地。 莫十一笑得更开心了:“接着,饕餮剑的封印会松动,他用以饲剑的怨魂会想要挣脱而出,为自己报仇。” 饕餮剑上冒出了浓郁的黑气,死亡的气息让剑身周边的草地绿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怨魂吸到了生气,挣断了链条,从剑中爬出,化为人形。他仿佛知道在这大阵之下自己存活不长,也没有什么逃走的想法,反倒是捡起了饕餮剑,直指似乎已经失去反抗能力的郝享福的喉咙。 徐闻幸灾乐祸地笑着,徐慧捂上了徐真真的眼睛…… “最后,怨魂会被碾碎,阵法也会破散。” 方不知错愕道:“什么?”在他看来,眼前的一切该成定局。 “不对。”他暗自思忖,“我竟都要被这记忆的真实性带了进去。” 郝享福并没有死,甚至可以说也没有受什么重伤。 在徐氏案发的次日,他杀上恶鬼道讨要说法的时候,这位饕餮剑的主人正美人在怀,悠闲自在。 “没必要不承认。”那时的郝享福是这么说的,“我是恶人,但不是没有底线的恶人。”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怨魂被郝享福吃掉了,连带被吞噬的还有那压他的阵法。 这是一副很难用言语去形容的场景。 郝享福舔舐了下嘴唇,桀桀地笑道:“味道不错。” 方不知道:“剑即是他,他即是剑。”同为剑修,他的感触很深。 莫十一道:“老实说,他的剑道造诣很高。若不是走得这么一条世俗堕落的道路,或许真有可能破大乘而成仙。”他的话中带着苦味,莫名地有些伤感。 徐闻难以置信:“怎么会,你,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郝享福没有理他,或许在他的眼中,徐闻就像蚂蚁般弱小。他站了起来,看向百花魁:“有件事你必须得明白,现在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岁寒三友,清友剑百花魁,洒泪杖十八公,抱节刀碧虚郎,合之天下无双。 分之…… 百花魁正了神色:“他们就要到了。” 郝享福将饕餮剑收回鞘中,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今天我本就不是来打架的。”他冲徐慧抛了一个媚眼:“只可惜阿慧不能理解我的一片苦心。门中还有事要忙,请恕在下,打道回府了。” 方不知道:“不对。” 莫十一轻轻点着桌子,道:“怎么不对?” 方不知道:“他从来不管他的恶鬼道。” 莫十一道:“兴许是怕了这岁寒三友而找的说辞呢?毕竟这时候,十八公身死道消,碧虚郎入赘还俗的消息还没有传出来。” 方不知用着一种明知故问的眼神看着莫十一,他不相信莫十一会看不出来。 莫十一微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还阳之后,你倒是可以再去找找这位恶鬼道的主人了。” 半步大乘的威压散去后,所有人都好像松了一口气,徐秉文脸上的血色也恢复了几分。 他在徐慧的搀扶下起身,朝在座的宾客作辑:“今日之事,实属徐某招待不周。各位客人受惊了,他日定当再设宴赔罪。” 有一人起身道:“再设宴?徐门主,你们徐家如今可是惹上了恶鬼道。我们来这里是品桃作诗的,不是赴一个送命的鸿门宴!” 徐秉文道:“王掌门此言差矣,我徐家与恶鬼道并不纠葛,各位在此也谈不上什么性命之危。” 王荣道:“好一个没有纠葛。今天在座的各位可是都看到了,那郝享福……呵,这些凡人没有见识我可不管,反正我是不敢来下一次了!” 徐闻呵斥道:“王荣,我徐家还轮不到你踩到头上!” 徐秉文制止了他:“阿闻!” 王荣道:“无知小儿。”他拂袖而去。 莫十一道:“应该要结束了。” 他就像个预言家,话音刚落,所有的一切就开始转变。 熊熊的烈焰突兀出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噬了大片的桃林,空气中弥漫起一股难闻的焦臭味。鲜花化为灰烬,方才还活生生的人,也悬在了那残枝之上。 方不知难掩惊悸。 莫十一同样张大了眼:“居然直接就到了这一幕。” 方不知道:“他的记忆被抹除了?” 不远处,原本还是仪表堂堂的徐闻现在已满身地狼藉,几乎被鲜血浸透。他跪在那里,眼神空洞,在绝望的阴云下一点一点失去生机,任由蛊虫爬满全身。 莫十一道:“大抵,是如此吧。” 谁也没有料到,那会是徐家最后一次的蟠桃宴。 他摩挲着下额,继续道:“走吧,接下来发生的事,你应该都亲眼见过了。” 方不知道:“等等。”他抬手指着一个地方。 莫十一道:“哦?” 挂着徐秉文的那颗树上,站着一个裹在黑袍里的人。只见他俯下身子,从徐秉文的头冠上取下了一根祥云纹发簪。随后,一团浓雾忽然升起,待其散去之后,那人已悄然无踪。 莫十一道:“有意思。” 方不知道:“恶鬼道的术法。” 莫十一道:“那看来,你是更应该去找找那个郝享福了。” 第8章 始乱终弃 还未到五更天,徐真真就因惺忪的睡眼摔了一跤。手里的玉佩也没攥住,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后成功磕到尖石四分五裂。 她正埋怨着玉佩廉价的质量,蹲下去绞尽脑汁想将碎块重新黏上,只见剑光一咻,一个吹胡子瞪眼的白发老头就这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白发老头端着态,居高临下:“小鬼,你从哪里偷来的这玉佩?” 徐真真的冲天炮颤了颤,仿佛蓄势待发:“你把我当什么了!”但她终归还是有所收敛的,跟在方不知身边这些日子告诉她,使剑的家伙,脑袋多多少少有些问题。如今方不知不在她旁边,万一这个糟老头子突然犯病,她是绝对受不住的。 白发老头义正言辞道:“当小偷。” “你!”徐真真一个踉跄,双拳紧握,气愤填膺道,“这是莫...莫...你甭管!反正是有人给我的!”她一时半会儿没有想起来那个拐走方不知的怪家伙的名字。 白发老头迟疑须臾,试探问道:“莫九?” “非也。” 从庙里传来一道声音。 “我现在是莫十一。” 徐真真惊喜道:“方不知!”她噔噔噔地小跑了过去,特地选在莫十一的对侧抓住了方不知的衣摆。 白发老头是副嫌弃的表情,嘴唇抿成了个倒钩。 莫十一下颌一抬,眉一蹙,道:“你这什儿个态度?” “就你看到的态度。”白发老头毫不掩饰地啧嘴,“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方不知在莫十一和白发老头间扫了几眼,朝白发老头拱手作揖:“风前辈。” 没有一个正经仙门出身的剑修不认得这张脸。 昆仑剑派的掌门,当世第一剑仙。 风听竹分给了方不知几眼:“噢,我好像知道你,清源的娃娃。” “还娃娃,人家的爹不比你大?”莫十一噗地笑出了声,伸出的想要去扯风听竹胡子的手被后者用剑鞘打掉,“方不知,别这么看着我,这家伙欠过我一个不小的人情。不然,以咱们剑仙的千金之躯,就算把他的洞府炸了都请不动他的。” 方不知停顿片刻,移开了视线。 风听竹翻了个白眼,鄙夷道:“没事了?没事我就走了。这次也要抵一回账,别抵赖。” 莫十一道:“诶诶诶,那不行,你还什么事都没干呢。”他在四周望了望,随后又像想到什么似的,倏地低下了头,看着躲在方不知旁边的徐真真,笑眯眯地:“你说是吧小真真~这个糟老头子是不是在你摔碎玉佩后嗖地一下就出现啦?” 徐真真一愣,看了眼莫十一,又看了眼被她扫到草堆里的玉佩残躯,显是没有预料到莫十一能这么快发现。但她可是徐真真,就算理不直气也必须壮:“是!他还污蔑我是小偷!” 莫十一对风听竹道:“嗯哼?” 风听竹从唇缝中再次扯出了轻蔑:“呵!” 莫十一接道:“你敢发誓,你没有瞒着任何一个人偷跑来碧落村,来解你那怎么修都戒不掉的酒瘾?”他将手背到身后,得意地扬起头,放轻声音:“尤其是某位姓谢的监察。” “呵!” 伴着良剑出鞘的龙吟,徐真真再次肯定了自己对剑修的“偏见”。就像这个怪得很的糟老头子,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还什么都没说明白呢,就那么着急地御剑离去,瞬息之间就化为了一个小点消失在天际。 方不知看向莫十一。 莫十一挑眉道:“怎的,看上我了?” 方不知又移开了视线。 徐真真探出个脑袋打量着莫十一:“我之前都没听过你。” 莫十一指着风听竹离去的方向,乐道:“你不也没认出他?” “那不一样!”徐真真辩驳道,“毕竟连方不知都说他看不出...” 方不知截道:“此番多谢阁下相助,若无他事,就此别过。他日阁下若至清源,我派当厚礼以待。” 莫十一顿了顿,忽地一手捂着心口,另手对着方不知翘着兰花指,嗔道:“哇,你这个始乱终弃的男人!” 乌鸦扇着翅膀飞过,难听地鸣叫。几双眼睛都默契地眨了眨。 徐真真努力憋得通红,在挨了方不知一记眼刀后,意外泄气,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 方不知的眼角有些抽搐,他在尽力让自己镇静下来,道:“还请阁下慎言。” 莫十一抿弯唇线,微微偏头,身体前倾将双手背后,语气微妙地道:“我们都共过了生死,你怎么说都该对我负责吧。” 在遇见莫十一以前,方不知还不懂得死皮白赖四个字是怎么写的。无论是修者还是普通人,见到他腰上的那柄剑后无一例外都会敬而远之。哪怕是年纪尚小的徐真真,在他面前也会下意识地守着那个度。可以说自他记事起,就不曾遇到过这样的人。 方不知愣道:“你...”他一点儿都处理不来这种情况,但也难以启齿,耳根被莫十一递来的视线烫起点红。 “哈哈哈——”徐真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幸灾乐祸的同时遭遇天降板栗:“哎哟!你干嘛!”她哼哼唧唧地,嘴巴要翘上了天。 而间接导致她挨了这一下的罪魁祸首摇头晃脑,拖腔拖调地道:“你想到哪里去了?” “咳咳咳...”方不知一口气被换好,把自己呛到了。 莫十一坏笑:“不会是那个吧?” “你到底要什么谢礼?”方不知侧过头去,半掩住自己的下脸,又补道,“说人话。” 莫十一直起身子,似笑非笑:“没那么复杂。我只是想让你负责到底,让我看完这出戏而已。” “也就是说!”他继续道,抑扬顿挫,“让我跟着你吧。” 方不知蹙眉看他,心里忖度着后者的目的。仅是片刻的分神,就被莫十一的倏然靠近惊倒了重心。 “哦呦——”笑住了的徐真真嘴巴张得老大。 “当心啊。”莫十一纤细的眼睫下眸里满溢柔情,他的一只手揽住了方不知的腰,几乎整个人都要压了上来。垂落的发丝轻轻挑逗过后者的脸。温热的呼吸间,有种古怪的旖旎。 方不知的呼吸滞了顺,凝回神,下意识地聚气将莫十一推开。 莫十一像是没有防备,踉跄地后退了两步,捂着心口娇怪道:“你就是这样对恩人的?” 方不知竭力持着:“阁下请自重。”随后,他似是觉得这样有不太好,软了些语气:“你真的只是为了这个?” 莫十一自然地反问道:“人的本质不就是爱看戏?”他揣起手来,吊儿郎当:“更何况,我觉得你需要我。” 方不知眯起眼。 莫十一继续道:“你或许很难撬开郝享福的嘴,但如果有我在,你可以省下很多的功夫。” 半晌,方不知道:“你到底是谁。” 莫十一乐呵呵地,没有回答。他将食指中指合并竖起,拇指搭于无名指和小指上。一股泛着蓝光的气凝于他的竖起的指间,与此同时,被徐真真拼到一半的玉佩残片也披上了淡淡的光晕。 随着他的牵引,玉佩边自行重组,边回到了他的手中。 “拿好。”莫十一将玉佩抛向徐真真,后者接得猝不及防,险些自己都要再摔一跤。 徐真真不满道:“你干嘛!” “送你了。”莫十一笑道:“以后遇到危险,砸碎就行,那个怪老头就会像刚才一样出现捞你。不过应该只能再用一次了。” 徐真真嘴上虽道:“他方才都把我当小偷嘞。”但还是老实地将玉佩收好。纵使她不认得刚才那个怪老头,也有听过很多次昆仑剑派的名字。 莫十一伸出的手被冲天炮机警地避开:“下次不会了,他记住你了。”言毕,他又看向方不知。 还从来没有一个人给方不知这样奇怪的感觉,他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去描述。只能肯定一点,莫十一暂且没有恶意,他的能力深不可测,似乎也确实能给他提供帮助。 那年,他一时鲁莽闯进恶鬼道讨要说法,能全身而退,也要亏得郝享福不愿与小辈计较。 方不知淡淡地道,言简意赅:“到从恶鬼道寻完线索为止。” “好!”莫十一答应的速度极快。 徐真真诧异道:“你不是才说你想要看戏看到最后?” 莫十一神秘莫测地一笑,灵巧地跃到徐真真的旁边,俯下身子,故意用手挡着口型,音量却丝毫未减:“先骗一骗,到时候我再给你表演怎么说服木头。” 飞过去的乌鸦又飞了回来。凛冽的气堪比剑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削下了它的羽毛。 徐真真看看莫十一,又看看降了七八度的方不知,在笑与不笑的边缘来回试探。 莫十一无辜地眨眨眼:“可别忘了我也算是你的恩人。” 方不知阖上眼帘,换气吐息,乱舞的气终于平静。 莫十一咧嘴笑道:“这才对嘛。”他打了个哈欠,又舒展地伸了个懒腰:“长夜漫漫,不如我们先回村子里休息休息?” 方不知道:“不行。” 莫十一哇地一声假哭:“为什么!人家也要睡美容觉的。” 方不知没有搭理他,拔剑出鞘,长明在几息间就变大浮空。 若再看不出方不知的意思,莫十一的眼睛也是要白长了:“你这是欺负我没有剑!” 方不知抓住徐真真的腰带,一掂量,直接将后者提了起来。他踏上长明剑身,右脚在前左脚偏后,随后又微微屈膝:“要跟就自己跟上来。” 剑光划过天际,在龙吟的余音里,隐隐夹着声怒骂: “负心汉!” 云朵下,白影呼啸而过,碧落的轮廓在空中一览无余。 徐真真紧紧抓着方不知的腰带:“你真不要他了吗?”她偏头看着地面上越变越小的人,晃得跟个螺旋桨似的冲天炮啪啪地打在方不知的背上。 方不知闭着口,掐诀定住徐真真的发辫。他朝下方望了眼,这个村子绝大多数的地方宛若抹深潭,不闻鸟鸣,不见人气,只有那间招待外人的客栈在沉沉的死寂点起了些光亮。 习以为常地没得到回应,徐真真继续碎道:“这里还真的有够奇怪的。”她停了下,又道:“方不知,你真的下到黄泉去了吗?” 风声凛冽,长明载着二人飞驰,甩开黑暗,来到人间的范畴。 晌久,方不知才嗯了声。 他们停在了离碧落村最近的兖州城外。 方不知将徐真真抱下长明剑,收剑入鞘,自顾自地朝城内走去。徐真真“哎”着小跑跟上,一双眼睛仍直勾勾地盯着方不知。 无形的较量下,方不知败下阵来,再次嗯了声。 徐真真踌躇道:“你找到了?” 方不知道:“可能。”声音还带点涩味。 月光拉长了二人的影子,沉甸甸的。 “在这里?”徐真真仰头道,眸里星光闪动。他们已经走入城中。这个点下,早餐铺子陆续开张,腾腾的热气敷着摊主洋溢的热情。葱油醇、肉馅香,浸得兖州城十米百味。 方不知道:“不。” 徐真真的脑袋随着眉梢而垂下,她瘪了瘪嘴:“那来这里做什么?” “还早。”方不知面色平淡道,“你还在长身体,需要睡眠。” “...” 徐真真难得沉默了。 第9章 一见钟情 方不知没想到,徐真真出门要壶热水的功夫,都能捡只孔雀回来。 莫十一噙着朵花,左手叉腰,右手高倚门框,在他打开房门后,开屏送来了个媚眼。 “...” 门“嘭”地声被关上的同时,外头传来痛苦的呻吟:“残忍呐!” 方不知凝了晌,还是重新打开了木门。莫十一已经将那朵花搭在了耳后,他扬起下颌,勾上足以称得了邪魅的笑:“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活了这么些年,方不知第一次有些忘记风度二字的写法。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将目光投到了半个身子都要探到窗外去的徐真真身上。然后,后者水灵灵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翻了出去。 “哎呦!” 两只脚在窗户边无力地蹬了蹬。 “咋地,大清早就对天地行大礼啊。”莫十一满脸惊奇地走了过去,将徐真真单脚提了起来。 摔成了个花猫脸的徐真真呸呸呸地吐掉了进嘴的泥屑,张牙舞爪:“要你管!放我下来!” 莫十一的唇抿成条没安好心的直线。突然,他打了个响指,那枚刚被送出去的玉佩就从徐真真的身上嗖得一下窜到了他的手心。 “哎!”被放下来的徐真真急地跳了起来“你不是说送我嘛!” 方不知看了过来,微眯起眼:“你又想做什么?” 莫十一扬起抹笑,将左手食指抬起,靠在唇边:“嘘,天机不可泄露。” 话音刚落,他高举的右手一蜷。即使看起来似乎并没有用多大的力,玉佩也已经在顷刻间化为齑粉消散。 徐真真呆住了,方不知的眉心也多了一道拧痕。 莫十一放下右手,终于是逮到机会摇了摇冲天炮。他笑得纯良:“诶嘿。” “呜...” 徐真真看了眼方不知,又看了眼莫十一。她的眼睛眨呀眨,豆大的泪珠也就这么眨了出来:“呜哇——!” 震天动地。 莫十一顿了一下,他张了张口,慌忙地蹲到徐真真的跟前,手在空中无措地舞着,仿佛想要替小姑娘擦掉眼泪,却又被后者坚定地打开。 徐真真哭得更大声了。 方不知的眼神也已经冷到可以杀人:“莫十一。” “听我解释,听我解释。”莫十一语无伦次,他在身上摸索,从怀里咻得掏出一个拳头,“你看。” 莫十一摊开手掌,手心跟变戏法似地赫然出现了一只圆滚滚的雪白尤物。 徐真真瘪着嘴,一抽一抽的,但眼睛也随着小兔子的出现亮了起来。 莫十一的唇角上挑,用另一只手轻轻挠了挠小东西的后颈。随着一声尖细的喷嚏,兔子忽然就用后脚为支撑站了起来。如同红宝石般剔透、和此刻的徐真真有异曲同工之妙的眼睛四处张望,最终也锁定于她的身上。 “咕?” 不等徐真真有所动作,白兔就先行跳到了她的肩上。小东西就像生来就有灵性般,用自己的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徐真真的脸颊。 徐真真僵硬地站在那里,委屈的情绪显而易见地软化了下来。正当他在莫十一的眼神鼓励下想要尝试去摸一摸肩上的小家伙时,只听得又是一声 “嘭” 天外来物带着凛冽的风,精准穿过窗户口,砸倒了茶几,像是赶趟儿来品那壶早上店小二刚送来、尚有余温的茶水似的。只不过可能是由于急过了头,先请自个的衣衫喝上了。 “莫九!” 这位可能是不请自来的客人的眼神也可以杀人。 风听竹沉着脸从地上爬了起来,双眼赤红,似是气得胡子扭曲,血液蹭蹭上头:“你最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他紧扣住茶几的手指关节发白,灵力狂涌,脆弱的木制品在其手下没能撑得过几息就赴向往生。 “诶?”莫十一将双手背后,无辜地眨了眨眼,上半身微微前倾,歪头道,“暗恋我啊?怎么还跟到这了?” “莫九——!”是声歇斯底里的怒吼。 神仙打架,旁人遭殃。 方不知眼疾手快地将徐真真拉到身后,手搭上长明,凝神在后者周身化了道屏障。他的眸光微动,如蓄势的箭绷紧身体。 两股针锋相对的气就像正在撕扯啃咬的虎豹,缠绕争斗,谁也不愿率先垂下高傲的头颅。 直到,风听竹的胡子被吹了跑。 徐真真的下巴差些个就能被惊掉,就连方不知的眼里也难掩错愕。 不止是昆仑剑仙标志性的白胡须,包括那脸上号称岁月刻下的沟壑都渐渐地无形的力量抹平。他松弛的皮肤变得紧致,略微佝偻的背脊又挺了直,最后是从发根处,黑色攀爬而上。 但当事人看起来却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变化。 罪魁祸首笑岔了气,他一挥手,客房中浮空的家具摔了个七零八落。 风听竹没有趁虚而入的意思,他瞥过头,兴许是想习惯性地吹吹胡子,落了空后,整个人突兀地顿在原地:“?” 他用手摸了摸滑溜溜的下颌,嘴唇翕张,有点儿那种被闪电劈傻的模样。 “合着你在这里阴我!” 昆仑剑仙再次发出了一声极不符合形象的怒吼。 莫十一道:“有杀气,撤呼!”几乎是在话音刚落的时候,他就噙着笑意不见了踪影。 “莫九!” 风听竹也紧随其后大变活人。 日上三竿,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向屋内的一地狼藉。 徐真真从方不知的身后探出了头,她怀中揣着的小白兔也学着她的动作:“幻颜术?” 方不知垂眸道:“是。” 徐真真纳罕:“不都说大家喜欢把自己变年轻吗?他怎么还把自己往老了变?” 方不知平淡地避开这个话题:“走了。” 徐真真愣住须臾,哎道:“可是这里怎么办?”她还是很有道德心的。 方不知的语调没有变化:“我去给银子。” 得嘞!算她瞎操心。跟在方不知身边的这两年,徐真真学会的事不多。唯一一件清晰地映在她脑海里的就是谁有银子谁就能当大爷。 在他们下楼以后,鸡飞狗跳完回来的莫十一和风听竹也恰巧揽着走进大堂。前者嬉皮笑脸,后者则活脱副丢了八百两的模样。 “哟,方不知!”莫十一愉快地招手。 方不知收好百宝袋,瞥了他一眼,继续同店小二细声交待。 没得到回应的莫十一架着风听竹走到徐真真的身边:“正式给你介绍一下,他叫风听竹,至于你自己想要怎么叫他的话都可以。” 风听竹呵了声,抱臂把头扭到一边。 徐真真拧巴着脸,像在看傻子。她原本大抵是不打算理会眼前的两人的,但可能是感受到了耷拉在冲天炮旁毛茸茸的重量,勉勉强强挤出一声:“哦。” 莫十一将风听竹推向徐真真,笑道:“来,你先跟他好好交流交流感情。”他与朝这边看过来的方不知四目相对,唇角扬得老高:“我就勉为其难地先去和木头交流交流感情。” 踉跄了两步的风听竹剜去一眼,道:“呵!” 徐真真不知道在用轱辘转的眼珠子打着什么小算盘,表情很是丰富。但在意外地与风听竹对上眼后,突然触发了复读属性,厉声道:“呵!” 风听竹对莫十一的嫌弃还未散,有点懵:“?” 在看到天外飞来的昆仑剑仙那一刻起,方不知的心底对于对方出现的原因其实就有了几分猜测。此去凶险,他能完好无损地走出恶鬼道一次,未必就能有第二次。 当初的单刀赴会,他将徐真真托于清源中的师弟照看。回去以后,不知为何,人人都说一切安好无事发生,小姑娘却抱着他哭了整夜。他不会安慰人,也拗不过打那后徐真真只愿跟在他身边的执意,遂只得将小姑娘带在身边,离开清源后一路寻到了碧落村。 “莫十一。”从客栈的后门来到马厩的方不知停了向来,转向跟在他身后的人。 莫十一揣着手看他。 方不知停顿须臾,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昆仑剑仙久居雪山之巅,不露于人前,甚至于大部分剑派门徒都罕见其真容,几乎只在昆仑三年一度的剑修选拔大典上才会出现。在今日以前,方不知和其他人一样,都以为成名许久的风听竹就是那般翩翩老者形象。 莫十一微笑道:“你好像问了很多次这个问题。” 方不知再道:“你为什么会帮我?” 莫十一摊手道:“你若还是用这种问法,我也只会告诉你与之前相似的答案。春亭山这出戏对于我来说很精彩,我想把它看到结尾。”他抬手将搭在耳后的花朵取下,举到方不知的面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后,花瓣纷然飘起,拂过方不知的脸颊。 “不过,我还有一个答案。” 莫十一半阖眼帘,手指摩挲了两下花梗,后者随即化作尘屑归入泥地。 “想听吗?” 方不知看着莫十一,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莫十一抬眸,笑得真诚:“因为我对你一见钟情。” “咳。”方不知被呛了下,眼睛局促地重新四处寻找目光落点。就在这分神间,一只手揽过了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向下压了压。 莫十一抵着方不知的太阳穴,在他的耳边吹了一口气:“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和我结为道侣?” 也不是太冷的天,方不知硬是僵在了那里。他的嘴唇翕张,半晌都吐不出什么东西。 “嗯哼?”莫十一的尾音缱绻,犹如缭绕的烟。 方不知哑声道:“你...”从他记事起,就没有遇见过这么大胆的人:“请自重!” 莫十一的目光灼灼,也不知在方不知身上燃了多久后,才因为没能添上柴火而熄灭。他松开方不知,将额前的发须撩后:“不逗你了。” 方不知细长眼睫下的眸光闪动。 莫十一继道:“你算个聪明人,应该能明白其中的利弊。” 方不知道:“我信不了你。” 莫十一挑了挑眉:“现在除了我,你还有人可信吗?” 方不知愣在那里,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最后又有些无措地搭上了长明剑柄。他到目前为止的人生里,朋友这个概念还只出现在过一个人的身上。而这个人... 莫十一拍了拍方不知的肩膀,道:“与海洋、与顽石相比,修者的这辈子也很短。心向大道固而无错,但是也不能因此彻底丢弃活的感觉。”他伸了个懒腰,接道:“安下这个心,我绝对值得你的信任。风听竹虽然在大多数时候不靠谱,但对于照顾小孩子,他还是挺在行的。” 他刚说完,一个主人公就坐在另一个主人公的身上被带了过来。 徐真真是泪眼婆娑的模样:“方不知。”她抱着风听竹的发冠,小声道:“你又要丢下我吗?” 方不知的呼吸一滞,下意识答道:“没有。” 最慌的反倒是风听竹,他抓着徐真真的两只裤脚,一颠儿一颠儿的:“你别哭啊,刚才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坚强厉害的小姑娘都不会哭的。” 徐真真呜咽道:“我没哭。”趴在她冲天炮旁的白兔小心翼翼地跳到了她的肩膀上,再次歪下脑袋贴向徐真真的脸颊。后者再次重复道:“我没哭。”冒出半个头的鼻涕泡被强行吸了回去。 方不知垂下眼眸,搭在长明剑柄上的手加大了几分力道。 莫十一道:“小真真,你也是个大孩子了。” 失去记忆以后,徐真真遇到的人虽然都不会和她讲过去的事,但她长着眼睛与耳朵,世界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 她知道她的家人应该是遭遇了很可怕的事情。在与方不知走遍天涯海角的这两年,有时她也会想,为什么会只剩她一个人,为什么她的母亲不能干脆带她一起走...但有时候,她又会惊异于这个世界的广阔与奇妙。 久而久之,在那些因为噩梦而醒来的凌晨。她也学会了自己安静地坐着,消化完情绪之后,再尽可能细致地告诉方不知梦中发生的故事。 徐真真抓紧了风听竹的发冠,犹豫地开口道:“要多久?” 莫十一看了眼方不知,笑道:“不会很久。” 方不知抬头:“两月。” 徐真真红着眼睛答应:“好。”她松开手,重重的擦去脸上的眼泪:“照顾好自己,方不知。” 方不知嗯了声,旋即对风听竹作了个揖:“风前辈,真真就拜托你了。” 风听竹道:“放心吧。”他瞪了眼莫十一:“莫九都和我说过了。他这个人虽然不靠谱,但本事还是有的。” “哇!”莫十一跳脚道,“风挺猪你倒反天罡!” 兴许是顾忌到了肩上坐着的徐真真,风听竹只送来个大白眼:“呵!” 天上的云更低了,好像风雨欲来的模样。 第10章 千机探秘 风声飒飒,方不知的面色和天幕一样沉:“别乱动。” 莫十一的心花都怒放到了脸上,还在那故作耳背:“什么?你在说什么?风太大了我听不见——” 再一次打掉莫十一不安分的手,方不知觉得,如若能掌握倒转光阴之术回到半个时辰以前,那么他一定会毫不犹疑地拒绝莫十一以其没有佩剑为由的同乘之请。 要问其中的所以然,他简直从未见过如此...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长明剑因主人的情绪起伏而颤动,剑身发出嗡鸣。倏然,一道闪电自二人前方数十丈远的云层中劈下。 被分走注意力的方不知还没来得及思考,听得一声“停”,鬼使神差地止住了长明的飞驰。 急刹车会带来什么? 当然是在惯性使然下,一个人的前胸贴上一个人的后背。但这种温热的触感仅维持了瞬,紧接,莫十一就重心不稳地向后倒去,方不知的手下意识地伸到一半,硬生生收了回来,缩到莫十一看不见的地方。 至于那个仿佛什么时候都可以做到惊为天人的家伙则在悬空的时候自己抓住了长明剑柄。他的身子轻盈地一绕,像条滑溜的鱼,又颇有路岐人的风范。重新蹲回剑上后,还神态自若地朝方不知招了招手:“嘿嘿。” “...” 方不知侧过身去,深深地换气吐息,他的右手食指与中指并立竖起,剑身随即光芒若虹。进而,剑锋急转,在空中破出一道银白色的斜线。 “哎哎哎——”莫十一虽然在不顾形象地乱喊,但他的脚就跟粘在长明上似的稳稳当当。 在二人即将撞上地面之际,方不知轻轻一跳,扬手缩剑入鞘。他转过审,双手背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扎实摔了个屁股墩子的莫十一。 莫十一哎呦地叫着,满脸痛苦:“王法何在!天理何在!” 方不知没有说话,抬了些下颌,用眼神示意着他看周围。 路边坐着的小郎君嚼着糖葫芦,胭脂铺前的仙子埋头窃窃私语,油饼摊上的老板不慎被热油烫了着...但他们无一例外,都被莫十一抓走了目光。 聚光灯下,莫十一衣襟一拉,高傲地站了起来:“看什么看,没见过潘郎啊?” 方不知甚至不需要思考,转身就走。 “哎!”莫十一着急忙慌地跟上,变了根发带将被风吹乱的马尾重新扎好,“等等我嘛!” 毗邻兖州的潜州城是湘西一块最大的汉人聚集地,也是这一带为数不多朝廷能掌握实权的地方。但与即使是天子脚下也会有人敢当街造次一个道理,表面的平静后,潜州也涌动着扬河分界以北最汹涌的浪潮。 这里毫无疑问是个火坑,却也遍地藏金,那座闻名修士与普通人间的千机探秘楼就矗立在潜州最繁华的地段。 人人都知道郝享福是恶鬼道主,人人也知道,除了那几个特殊的节点,郝享福也不是那么好找的。 莫十一左顾右盼,看啥都是个新奇样:“我觉得他不该叫这个潜,应该叫那个钱。”他撑着下颌,若有所思,随后又颇为肯定地点了点头。 方不知板正地走着,偏都不带偏一下,更别提搭理莫十一。尽管他将长明剑收入了识海,但只要是长着眼睛的人都能瞧得出来,这尊会行进的雕塑绝对是个剑修。 但走着走着,他有些走不动了。 莫十一拉住方不知的衣袖,眨了眨眼:“去看看?”他的目光投向一间卖西洋玩意的铺子,里头正熙熙攘攘,时不时溢出些惊奇声。 方不知看着莫十一,莫十一也看着方不知。 四目相对半晌后,方不知叹了口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气:“先办正事。” 莫十一喜笑颜开:“好嘞!” 千机探秘楼之于潜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哪怕是第一次到这里,也能一眼在亭台楼阁间发现它的存在。 这实在是座过于醒目的楼,九层的高度足以迫得任何人都要抬头仰望,甚至还要压过四方的城墙一头,足以媲美仙门洞府。又或者从某种程度上说,诸如那靠机械链条拉起的云梯,齿轮滚动运输的流水线,能带给见惯了御剑飞行、隔空取物等术法的人们更深的震撼。 上至宫闱秘闻、仙门爱恨,下至邻里八卦、行踪调查,只要给得够银子,就没有这里不敢接的情报生意。 停于楼前,莫十一学起了方才在西洋铺子中听到的惊奇:“哇哦—” 方不知睨他一眼,大步流星地走入千机探秘楼的正门。但他刚一踏入接待大堂,暗处藏着的眼就透过攒动的人头干扰,齐刷刷集到了他的身上。 有审视,也有诧异。 紧跟其后的莫十一四处张望,仿若未闻。 方不知坦然地对着那些眼睛看了回去。 千机探秘楼能扎在潜州做这个“显眼包”,又能于官字头下挂上牌子,靠的也不仅是这花花的银子。 在那些视线终于看够收走以后,一位一直倚在柜台前打量他们的玉面郎君笑意吟吟地走了过来:“二位贵宾贲临,真是令小楼蓬荜生辉啊~” 站的远时还不大清,靠近后,他身上过于浓烈的脂粉味直接呛得莫十一连连咳嗽,火速拉出了丈余远的距离。 玉面郎君细长的狐狸眼阖起一些,仍持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 方不知沉了点调子:“我找你们楼主。” 玉面郎君挑眉道:“我就是。”在方不知的眼神压力下,短暂地僵持后,他无奈作揖道:“代理楼主。鄙人迟晚,见过方仙师。” 方不知微微颔首:“我找正楼主。” 莫十一遥遥地补道:“让观六路出来接驾!”他这一嗓子有意无意地再一次把大堂中所有人、包括那几道暗地里的视线都喊了过来。 方不知默了晌,道:“我不认得他。” 迟晚淡淡一笑:“观楼主出了躺远门,暂不在楼中。但...”他还没说完,楼内的天井之顶就传来一声惊天巨响。 “轰!” 整栋千机探秘楼仿佛都在颤动。 接踵而至的是机械链条的拉伸,闻名天下的云梯运作场景让每个初见者都会为之侧目。一位还站在中央范围的客人兴许是看呆了眼,闪退不及,被急起的云梯勾了个四脚朝天。 迟晚喃喃道:“他究竟是怎么做到干这一行还这么爱出风头的...” 几乎又是在他话音刚落的下一刻,如雷般洪亮浑厚的嗓音在众人的头顶炸开。 “无知小儿!” 魁梧的汉子搭乘云梯滑下。他紫髯红肤,血气方刚,宛若天降的煞神。 迟晚别了别嘴,对方不知道:“仙师,请。” 站的离云梯更近的莫十一早就先行一步踏了进去。他这敲敲,那看看,最后似乎还想戳上横眉冷眼的汉子脸颊,但被后者呵开。他没有继续动作,故作惋惜地朝方不知招手:“快来,快来。” 方不知停了下,对迟晚再颔首道:“多谢。” 汉子抱臂怒目圆瞪:“磨磨唧唧!” 莫十一呛道:“咋的,你赶着散值啊?” 汉子鄙夷道:“你不允?” 莫十一挑眉道:“哪敢。” 在方不知站上云梯后,汉子不知是摸了何处的机关,云梯又开始迅速上升,脚下的人影也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小。 莫十一倚在栏杆边,半个身子都要探了出去,表情丰富地道:“原来还真的可以做到不用术法就能腾空。” 汉子压着喜色,高扬着下颌:“我千机探秘楼的机关之术天下第一,区区腾空,又有何难?” 云梯很快就到了顶,还剧烈地震了下。方不知伸手揪住了即将要飞出去的莫十一的衣领,在后者顺势想倚上来之际,果断松手闪身到半丈以外。 摔在地上的莫十一仰天长啸:“无情!冷血!” 这一下成功让一直都在端着的汉子笑漏了气,他两步跨做一步,踉踉跄跄地走入千机探秘楼顶层唯一的房间。 方不知默着走在汉子的身后。在莫十一也跟进来以后,又不知是何处的机关启动,带上了敞开的房门。房间的隔音效果极好,门一关,与喧嚷的外头好像是两个世界,只剩下了汉子爽朗的笑声。 “听楼主。”方不知道,“我想知道郝享福的下落。” 他没能得到回应。 好一会儿,笑够了的听八方才直起身子,他擦去眼泪,揭开面皮:“当然,清源少主。” 随着骨骼里传出的咯哒声,长发披落,听八方的结实的身段也开始生得窈窕。他打了一个响指,身上的皮草大衣在腾起的烟雾后化成了件华丽的呕欠,整个人看上去韵味悠长。 “你可认得我这张新脸?”听八方饶有趣味,银饰叮当。 方不知轻轻颔首:“卯努。” 莫十一眯起眼:“谁?” 方不知看了他一眼:“苗寨毒师。” “不愧是清源少主。”听八方满意地道,话锋一转,“不过,你既然想和我们做生意,那么一定会知道我们的规矩。” 第11章 七情六欲 听八方竖起的手指若削葱根。 莫十一一句奸商才脱口到一半,就被方不知的行动震回了嘴里。 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被放在了听八方的书桌上,袋口半敞,里头金光闪烁。 莫十一扶起惊掉的下巴,拍了拍自己的脸:“要钱没用的话可以给我,真的。” 他的样子太真诚。方不知没忍住,咳了声。 听八方从愣中回神,对莫十一道:“我是不是要少了?” 莫十一肯定道:“绝对是。” 听八方笑着摇了摇头:“清源少主是个爽快人。”他拿起钱袋子掂了掂:“不过在那之前,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方不知道:“不能。” 钱袋也在听八方的掌心嗖得下消失,转而道:“正常的人都会劝你不要再找下去。” 莫十一眨了眨眼,指着自己:“我怎么感觉我好像被骂了?” 听八方莞尔一笑:“这是你自己认领的,我可没说。”她继续对方不知道:“虽然说我不是正常人,但看在银子的份上,我也想劝你。” 方不知冷冷道:“他需要一个真相,我们也都需要一个真相。” 听八方又叹了口气,道:“但有时候真相也是很残酷的。” 方不知顿了下,灼灼地看向听八方。 听八方抬手以示无辜:“别这么看我,我是真不知道。当年为了那笔生意,老观都差点折在了里面,我们千机探秘楼纵使有再大的能耐,也不敢再掺和其中喽。” “你这么说的话。”不知什么时候跑到环绕了整个房间的长排书架旁的莫十一若有所思,“我是不是可以合情合理怀疑观六路是看到我家小方要来,怕被他架去查案,所以才一溜烟儿跑没影了呢?”他伸出食指,划过一册又一册千机探秘楼的藏书。 听八方道:“那他就不会特地让我留下等着你了。” 她在书桌旁的机关柜上敲了敲,右上角的一格里弹出面铜镜与木梳。听八方将铜镜取下,摆在书桌上,拿上木梳,拉开椅子自顾自地研究起发辫的编法。兀得,她的动作一停,看向莫十一:“你家小方?” 方不知觉得自己一个头比两个大,他侧过身去,将莫十一即将又要出口的某些惊人话语瞪回:“我只说过我想要知道郝享福的下落,没说我要查那宗案子。” 听八方的身躯一震,她哈哈地笑着,想要拿起木梳环节尴尬,却又恰巧梳到了一个死结。 她一边用力,莫十一在一边给她配音:“哎呀,哎呀,哎呀。”中间还嘶着活灵活现的冷气。 方不知靠近一步:“你们在瞒着我什么?”高岭之花的冻感逼人。 听八方闭上眼,认命般地放下木梳,两手紧握,沉沉地吐出压在心头的郁气。 方不知再近一步:“告诉我。”剑风已然凛冽。 听八方睁开眼,十指相扣撑起下颌,眸底略过让人不寒而栗的光:“郝享福在上京。” 方不知没有说话。 “我能告诉你的就只有这些。”听八方站了起来,将自己送到桌上,双腿交叠,露出的莲足犹若凝脂白玉。她的一只手撑着,另一只手将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本来不该收你这么多,可你既是自愿给了,我也没有退回去的道理。” 方不知还在看着它,剑风未平。 听八方低头把玩着木梳:“清源少主,我知道老观不在,我们千机探秘楼拦不住你。但是,如果都要动真格的话,结果只会是两败俱伤。” 突地,一声“哎”破坏了紧张的氛围。 莫十一喜出望外地从书架上抽出一册有些泛黄的书,朝两人挥了挥:“我找到了!” 听八方的蛾眉蹙起:“那是...”千机探秘楼的藏书似海,纵使都是她整理的,她也一下子想不起来。 莫十一兴冲冲地揣着书小跑了过来,趴到书桌上,快速地翻着。 听八方越看越眼熟,所幸跳下书桌,绕到了莫十一的旁边。两颗脑袋近乎要抵了一起,表情出奇地同步:“哦呦——” 方不知矗在那里,嘴角有些抽搐。 “你看!”像是终于翻到了他想要的那页,莫十一笑嘻嘻地将书怼到了方不知的眼前。 这种情况下,是个人都很难不看上两眼,方不知也不例外。 一目十行是修者的基本功。 于是乎,莫十一水灵灵地看到了一张开始阴阳变化的脸。 他看呆了眼,戳了戳听八方:“你看,他在变色诶!” 同样目睹一切的听八方憋着笑,古怪地问道:“雏儿?” 莫十一嗯了声,挠了挠头:“那是什么?” 方不知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的气息粗重,身躯跟着紧握的拳头颤抖半晌,才从唇缝出挤出他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 “你...你们...厚颜无耻!” 他知道自己冲动了,他知道这个小插曲更像是莫十一给自己送来的台阶,但他就是无法像从前那般接受下来,也是第一次无法理解自己产生的情绪。 当方不知能再度清醒思考时,他已经站在了潜州角楼顶。城墙上巡防的士兵只敢看他一眼,就默契地低头走过。兵革声远,他身后的屋瓦却传来细碎响动。 方不知没有回头,他阖上眼帘,静静地感受风的流动。风吹得他的轮廓锐利,却也是哀伤的。 “方不知。”莫十一双手背后,难得正经。 方不知停了一下,还是转过去看他。 莫十一的声音被风吹的很轻:“你活着是为什么?” 方不知垂下眼眸,凝着脚下经日晒雨打磨损严重的瓦片。 “查出真相以后,你又想要去做什么?” “你说过,你只是个想看完这出戏的人。”方不知抬头道,“所以在这出戏以外的事,与你无关。”他说了很多各自,却也一个字一个字地降度。 莫十一眉眼弯起,靠近方不知的手被其用剑鞘挡住,但他毫不在意地道:“我也说过,我已对你芳心明许。” 方不知看他:“为什么?” 莫十一反问:“你又为什么会想去找出春亭山的真相?” 方不知犹豫片刻,道:“因为他...” 莫十一道:“这是徐闻的理由,不是你的理由。” 方不知沉默了,他的目光败退,缩到别处。兴许是起初的闪电将乌云撕开了一道口子,光从缝中钻了下来,恰巧扎着他。 莫十一另一只手的食指抵住方不知的心口,似笑非笑地问道:“修行之人纵得再自视甚高,练得那再通天的本领,这里也会和普通人一样,都是肉长的。七情由此而生,六欲在此孕育,构成人的存在。” 他收回手,眼睫下的眸光闪烁,续道:“都说超脱世俗,后而成仙。但在我的眼里,丢失自己的后求得的大道,没有丝毫的意义。” 方不知摩挲着长明剑。 “多笑笑,方不知。”莫十一噙着笑意道,“当然,哭也行,怒也行。把这里所想的都说出来。若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会把自己憋坏的。人生苦短,何必要为难自己?” “你说是吧。” 从来没有人和方不知说过这样的话,哪怕方不道也是一样。在方不知的印象里,他唯一能与父亲促膝长谈的话题就只有剑术修习。 这张脸上掠过一抹茫然,也是在这短短一瞬间,黑发骤洒。 看着出现在莫十一手上的发带,方不知惊道:“你!” 莫十一将方不知的发带绑在手腕上,还表演了个单手打蝴蝶结,得意地用这只手挥道:“记住了,这种感觉的名字叫做惊讶。” “莫、十、一!” 莫十一抛去个媚眼:“还有恼羞成怒。” 涌入的阳光将乌云嚼碎,天空重新变得晴朗。两道白影一前一后地飞疾划过潜州的上空,最终化为两个小点,消失在天的尽头。 “这回是真的走了。”观六路四仰八叉地躺在千机探秘楼的尖顶下,面上的愁容淡了些,但仍在唉着气,“可给我吓死了都。” 听八方坐在顶檐,回头调笑道:“老观,你这眼力是长进了,怎个儿胆子却退回去了?” “你是没领略过这帮剑修真要人命的时候。”观六路将自己撑了起来,连连摇头,“都特地避开了,就回来取个东西的功夫,也能这么巧给我碰上,造孽啊造孽。” 听八方啧道:“怂。” 观六路摊手道:“你又不是不了解我。不过话说回来,方不知看的那本是什么书?瞧他那副被吓坏的模样...我记得我们楼里没藏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啊。” “那个啊。”听八方的笑声如同身上的银铃响动般清脆。她站了起来,赤脚踏到观六路的身边,俯身在后者耳边轻轻地说了几个字。 闻言,观六路的瞳孔紧缩,嘴也张得老大,就差在脑门上直接写上难以置信:“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听八方一副很理解他的表情,郑重地拍了拍观六路的肩膀:“人嘛,都有年轻的时候,我理解。” “你理解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七情六欲 第12章 玄清门人 九月廿七,立冬。生气闭蓄,万物收藏。 袅袅炊烟氤氲着黄昏的静谧,夕阳的金辉勾勒出方不知冷冽的身姿。 他笔直地坐着,双手搭于腿上,沉默地看着眼前大快朵颐的莫十一。 “吃啊。”从炖罐中抬头的莫十一弯着眉眼,陶醉地配上肢体动作长叹了声,“啊,唇齿留香,真是人间美味呐。” 方不知的嘴唇翕张,欲言又止。 莫十一侧过身去,将一只手周搭在了木桌上,眉头不经意地上挑:“怎,想我喂你?” “咳...”方不知又呛到了。 从潜州至于上京,约有车马五日之远。但对于可日行千里的修士来说,即使没有传送法阵,也不过是不足一日便可到达的地方。 莫十一絮絮叨叨:“我可同你说,这汤里的当归、人参,可都是上等的滋补之物。江南一带素有补冬习俗,立冬补了冬,来年才能身壮可打虎。” 若不是莫十一半道嗅到了这家食坊里传出的鸡汤香,生拉硬拽将方不知拖了来,他也不会在这个点,坐在食坊二层的窗边遥望上京城。 莫十一更靠前了些,狐疑地道:“我怎么觉得你左耳进右耳出呢?” 方不知没有否认,淡淡地嗯了声。 莫十一连连摇头:“不解风情,不解风情!” 方不知又哦了声,反把莫十一呛着了。 “得嘞得嘞,你是我爷。”莫十一伸了个懒腰。正到最舒服的那个点时,窗外强光突入,他直接被晃得重心不稳,摔了个四脚朝天。 “哪个王八蛋!” 方不知看了他一眼,随后又将目光投向强光的来源。 暮色西沉,刺眼的光芒渐淡后,几道人影自虚空踏出。 方不知道:“玄清门。” “什么?”扒拉着窗户爬起来的莫十一将下颌搭在窗沿上,整张脸都要挤在了一起。 方不知道:“与朝廷关系最紧密的一个仙门。” 来人的领头道袍加身,逍遥巾冠顶,长须飘飘,体态逍遥,但衣上的太极图案与那满到溢出的傲态对比鲜明。他微微扬头,身侧的年轻人会意,踏出问道:“掌柜何在?” 整座食坊鸦雀无声。认出他们的人、不知道他们的人,都紧紧闭着嘴,有甚者僵到忘记呼吸,硬生生把自己憋到通红。兴许是实在受不了,泄了口气后,又惊惧地死命捂上自己的嘴。 年轻人冷声再道:“掌柜何在?” 一层响起声细细的“快去”,一道佝偻的身影从里头被推出。食坊的掌柜踉跄了两步,从头哆嗦到了脚:“仙...仙师,小的,小的见过仙师!”话音未落尽,他就扑通一声跪下,颤抖不停。 领头的那道袍又点了一下头。 年轻人随即动作,嘴角翘起笑意,和颜悦色地上前扶起掌柜:“掌柜的这是做什么?莫不是把我玄清门当做是什么恶人了?” 掌柜的双腿还是在止不住地发抖,听到这话,更是要再次跪下,但被年轻人牢牢锢住。 “掌柜的...”年轻人的声音幽幽的,颇有男鬼气质。不等他说完,掌柜便被这鬼吓破了胆:“不敢,我不敢!” 失禁的气味在空中传开。年轻人怔了下,倏然松开手,难掩嫌弃地后退,却又被领头那道袍的声轻咳震在了原地。一时间,他的脸上各种情绪交杂。 莫十一学着方不知的模样看向他,后者停顿须臾,还是开口道:“那是玄清门的长老,谷清。” 莫十一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其他人呢?” 方不知道:“不知。” 莫十一百聊无赖地用下颌碾着窗沿,忽得转头对他道:“你唤你自己名字作甚?” 方不知的面部肌肉抽了下,把就在嘴边的脏话咽了回去。 楼下食坊的小院里,谷清负手而立,他身旁的另外两个玄清弟子也有样学样,将普通人想象中修士的孤傲狂拽描摹得淋漓尽致。 “看来掌柜的对我们玄清门误会很深。”出头的年轻人垂下眼眸,又掀起轻蔑,缓缓道,“不过,那是掌柜的自由。我们今日冒昧打扰,只是来请掌柜的,以及在座各位帮我等一个小忙。” 他清了清嗓子,从一楼审到了二楼。在与方不知眼神交汇后停了下,脸上闪过丝不自然。 “夕照。”谷清终开尊口,从他嘴里吐出的每个字仿佛都金贵的很。 站在他女修应声而出:“师尊。”她先是对谷清作揖,随后又从袖中抽出一副卷起的画。 年轻人与李夕照对视一眼,他抬起手,后者也随之抖开画卷。 “这是我玄清通缉要犯,罪孽滔天。诸位若有谁见着他,还望速往我门派在各州的据点相告。”年轻人的笑容就好像贴在脸上的画皮,假惺惺的,将其话来又拖腔拖调,阴阳怪气,“我派,将感激不尽。” 从方不知和莫十一的角度看不太清画卷的内容,只能依稀辨得那是个成年男子模样的人像。 “掌柜的?” 匍匐在地的掌柜被这声惊得跳起:“在,在!” 年轻人微扬下颌,从李夕照手中取过画卷,一字一句地道:“收好。哦不,最好挂在你食坊里最显眼的位置。可记下了?” 掌柜喘着粗气,布衫被冷汗浸出了大大小小的印子,他偻着背,将双手举过头顶。 年轻人笑意渐浓,他伸去的手特地停在了掌柜手上方的几寸位置,将画卷轻轻丢在了后者的手中。 莫十一不知什么时候摸到了方不知的这一边,他还是将下颌搭在窗沿上,探出手去拉了拉方不知的衣摆:“那是谁?” 方不知知道莫十一是在问画卷上的的人,他没有火眼金睛,所以也没有理莫十一。但莫十一就跟会不到意似的,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差些个儿就把没有防备的方不知整个人拉下去。 “你!”方不知厉声呵了句。 莫十一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我什么?” 骤然,化神威压至。 二层的桌椅皆被震翻,他们隔扇窗户前趴着的食客也被掀了个倒栽葱。木头的劈裂声、瓷盏炖罐的破碎声混杂,最终归于沉闷。 “道友。” 方不知与谷清对上了眼。 “某乃玄清门客座长老谷清,不知道友莅临,有失远迎。” 兴许是在发现自己的气摄不动方不知后,谷清收手抚上自己的长须。 方不知停了会儿,翻身从窗口轻盈地跃下。他拱手至胸前,身体微微前倾:“清源,方不知。”他的剑本就有名气,再加上这两年春亭山的事,更没有更名改姓的必要。 一直与李夕照并肩,看起来最矮的一个玄清弟子讶异出声:“长明剑主?” 谷清睨了他一眼:“秦渡。” 秦渡慌忙低头道:“师尊,是我失言。”他被李夕照默不作声地往更后面拉了一下。 谷清悠然道:“清源离这可不止千里之遥。方道友既到了这里,可是要往上京去?” 方不知点头道:“是。” “噢...”谷清继续慢条斯理,“那不知某可否有机会,听得方道友到上京来的缘由呢?” 方不知道:“找人。” 谷清道:“找什么人?” 方不知道:“与你们无关的人。” 最开始出头的年轻人怒而拔剑:“你别不识好歹!” 紧接,谷清就呵道:“别山!” 方不知垂眸看向架在他脖颈侧的剑,淡淡地道:“贵派还真擅长对弟子的训教。” 剑在抖,人也在抖。 谷清沉下脸来:“燕别山,不要让我再说第三遍。” 燕别山完全没有了方才装出的气度,他握住剑柄的手青筋凸起,眼底仿佛只装得下方不知一个人。 “燕别山!” 气随声动。可怖的打击力将燕别山连人带剑击飞,他重重地砸向院里唯一一颗大树的枝干上,哇地吐出口鲜血。接着,吱呀的响动传来,又有轰得声巨响,树干被拦腰折断。 燕别山的头一歪,晕了过去,而似想动作的秦渡则被李夕照不动声色地紧紧拉住。 “哦呦。”从楼梯走下来的莫十一扒在门扉旁惊叹。 方不知道:“谷长老,小事而已,不必苛责。” 谷清蜷起摊开的手掌,又将双手背后:“弟子不教,为师者之过也。方道友见笑了。” 方不知以颔首作答。 谷清续道:“既然某与方仙师的道不同,那就于此别过。不过当然,若方道友在上京有需要,可随时前往我玄清门的宅邸。” 他刚欲抬手,就被方不知截道:“谷长老。” 谷清道:“道友还有何事?” 方不知回头看了一眼莫十一,四目相对后,他硬着头皮道:“不知玄清门是在找什么人?” 谷清一顿,抬起右手,掌柜手中的画卷在瞬间飞到了他的手上。他将画卷摊开,展到方不知的面前。 画上的男子约莫而立的年纪,眉眼清秀,右嘴角至颧骨的位置有一道很深的刀疤,身上穿着的也是玄清门弟子服饰。 谷清抚须道:“此人名为云朗,是我派掌门亲传弟子。掌门师兄原对此人寄予厚望,不料却养出了头白眼狼。他不但杀其师兄妹,还夺走我门秘宝。道友若能助我玄清缉拿此人,我玄清上下必将重谢,” 方不知点头道:“若有消息,我会转达。” 谷清施法将画卷重新抛回掌柜身侧:“那,道友,就此别过。”他一挥衣袖,熟悉的强光闪过,包括昏迷的燕别山,玄清派的几人全都不见了踪影。 两个店小二步履匆匆地出来,将他们吓得不轻的掌柜扶了回去。坊内的议论声也开始明目张胆。 莫十一揣着手走到方不知的身边:“那燕别山和你是有什么深仇大怨吗?瞧他那模样,恨不得把你吃了一样,真难得啊。” 方不知道避重就轻:“刚才都听到了?” 莫十一肯定地点头道:“听到了,我耳朵好着呢。他们在找那个叫什么...云朗?你知道这人吗?” 方不知捡起被落在地上的卷轴,递给店小二:“玄清掌门若成均的亲传弟子,五年前论道会的魁首。” 莫十一若有所思:“我好像听说过这个论道会,听起来应该很厉害。哎哎,你去哪里?还没结账呢。” “进城,上京有宵禁。” 今天的夕阳仿佛抗争得格外久,但最终也依旧敌不过夜幕的黑暗。 第13章 骚乱 “哎,方不知,你们清源剑派究竟做的什么产业,怎么在这上京城里都有宅子?” 坐在摇椅上的莫十一晃呀晃,乐得自在。 方不知没理他,继续对着身旁两鬓皆白的老翁道:“都记住了吗?” 老翁弓着背,毕恭毕敬:“郎君请放心,老奴这就安排下去。”他跛了一只脚,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但每每看似要摔倒,却又能巧妙稳住身形。 目睹老翁走后,方不知转头道:“不是清源的。” “嗯?”摇椅停了下来。 “是我母亲家里的产业。” 莫十一瞬间坐直,他瞪大了眼,看方不知的眼神好像就在说,你居然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方不知停了下,续道:“她在我年幼时就因病过世。”他从贡桌旁的布袋中取出三支香,手轻轻一抖,火星子闪过,灰落烟起。 莫十一站了起来:“原来这堂里供的就是你的母亲?”他好奇地看向墙上挂的画像。 画中的女娘端坐于精致玲珑的玫瑰椅上,浮光锦披身,明艳动人。细看方不知的容貌,眉宇间倒真与其有几分相似。 方不知阖上眼帘,双手抬起,举香至眉齐。他低低地喃了些话,随后睁开眼,依次将三支香于香炉中插好。从始至终,他的表情都很淡,看不出什么波动。 “节哀。”莫十一道。 方不知默了晌:“我对她没有一点印象。” 冬夜的风带着些寒意吹过,轻轻拂动莫十一的发丝。他难得没有接过话茬,眼睫轻颤,眸底藏着的情绪意味不明。 方不知道:“我已经让人去打探郝享福的消息,你...” 兀得,随着声尖锐啼鸣,滚滚气浪接踵而至。屋瓦如雨般打落,震天的爆炸声又紧接再起。 几乎在同时,两人都默契地看向了异变横生的地方。 那是朝廷的镇国塔。此刻那里火光冲天,巨大的黑影盘旋其上的云层中。哀嚎、惊惧声不绝于耳,时不时还能从中间听到术法相碰的动静。 提剑而动的方不知被莫十一按下,后者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道:“后生,莫鲁莽。” 他的话音刚落,方不知就感到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旋即,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影子被股莫名力量迅速侵蚀,身体也跟着轻盈了起来。 方不知的瞳孔微张,莫十一的身上好像集齐了他从未见过的术法,每一回都能如此别出心裁。 他们就像直接化为了生魂,又未曾丧失五感,停在了一种介于生死之间的奇特状态。 莫十一神秘地笑道:“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他的手滑至方不知的上臂外侧,向上一提,两人都直接从天井跃上了房顶:“如果不知道怎么走路的话,可以拉着我。” 短暂的犹豫后,方不知试探性地抬起腿,在又感受到那股向上的浮力之际气沉丹田,深深吐息,迈出的脚步从而得以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另一片屋瓦上,只不过重量却轻如鸿毛,堪蹭掉了一点尘土。 莫十一自然地揽过方不知的肩膀,赞道:“后生,你很可以啊。” 方不知看向莫十一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后者会意,眨了眨眼,笑着松了开:“好了,现在可以过去看看了。哎哎哎!你这个人,怎么总是不等我,真淘气。” 上京城的这个夜晚注定得不到宁静。 “快,救火,快!” 配着长刀的官差高舞着手臂。豆大的汗珠额前滚落,火光映衬着他通红的面容:“后面的,快点!” “轰隆。” 镇国塔内,又是一声爆炸响起。站在最高点指挥的官差被气浪吹飞,接力送水的队伍也紧接东倒西歪。倏然,塔顶的云层被轰得吹散,隐藏其后的巨大黑影也显露真身。 那是一只形似丹顶鹤的怪鸟,身青喙白,两翼一足,羽毛上还有着大片如烈焰般地赤色纹路。它每煽动一次翅膀,就能卷起阵狂风,使得本被扑灭的火势再燃,仿佛要彻底点亮这个夜晚。 “毕方...”停在离被镇国塔爆炸波及区域最近的一栋建筑上的方不知怔怔地道。 他瞳孔的倒映里,毕方鸟的身姿夺目。下一刻,只见那白喙张开,巨大的火球在深处的阴暗里凝聚,周边的空间好像也要被旋转的气流扭曲。 猛得,火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镇国塔射去。轰到塔身之时,发出巨响。 莫十一叹道:“这还真是,世所罕见。”他的眉头上挑。 有人大喊:“快逃!” 碎石滚落,离镇国塔近的人们仓皇而逃。玉制塔顶重重砸下,沉闷的声响后,尘土飞扬席卷。 莫十一突然道:“方不知。” 方不知眯起眼:“我看到了。” 矗立的半截塔身中,红光骤现,映得天也似被血浸染。继而,泣鸣声起。一团接着一团的黑雾从红光处涌出,朝毕方鸟飞速袭去。眼力好的人能清晰看到,每团黑雾上,赫然都有着张正在痛苦哀嚎的人脸。 方不知沉声道:“饕餮剑。”兴许是因为实在惊骇,他都有些难以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哎。”莫十一再次将欲动的方不知按住,“别一看到它就丢了你基本的判断能力。” 方不知一顿,攥紧的拳头松开。顺着莫十一的目光望去,上京的宫城方向,几道白光正在朝这里迅疾而来。 “毕方——” 天空的毕方鸟再次尖锐啼鸣,它煽动翅膀,造出两道龙卷。风卷起碎石,将树干连根拔起,狂舞着与冤魂群相撞。绝大多数黑雾散于风中,但还是有寻得缝隙钻入者,接连不断地打在毕方鸟的身上,激得后者愈发愤怒。 “毕方——” 莫十一连连摇头道:“都跑到脸上撒欢了,这群老道也真是耐得住。”他压住方不知的手没有松开:“听我一句劝,先不要掺和这趟浑水。” “可是。”方不知蹙着眉。他们脚下的石狮旁就有个娃娃缩在父亲的尸体边,涕泗纵横,哭到几乎要昏厥过去。 莫十一正经起来的时候的模样与平常就像有着天翻地覆的差别:“信我一回,宫里头还是有个敢逆天而行的老家伙的。若不然,龙椅上的那个凡人也坐不稳他的位置。”他的眉眼本就生得冷峻,不带情绪地说话时,似雪般清淡:“安心看着吧,这出千金难买的好戏。” 眼看更大的火球即将凝成。白光逼近,瞬息间近在咫尺,如同响雷一般的声音再次搅动上京的深潭: “孽畜!胆敢在此造次!” 方不知喃喃道:“这莫不是...” 莫十一若有所思道:“难得有我认得的人,不过我还以为他不会这么轻易挪屁股嘞。” “阵起!” 环绕人身的光淡去,几道白袍身影从中现身。不给人看清他们的机会,更耀眼的光芒骤至。 云层为强光退位,三把巨剑自毕方鸟上方的虚空浮现。即使离剑还有一段距离,光是遥望它,方不知都能感到一股沉重的压迫感。 “一曰。” 龙吟声划过,第一把巨剑被飞速放下。就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按住了毕方鸟,它无法闪避,巨剑也毫不留情面地贯穿它的左翅膀,将它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它庞大的身躯压倒了镇国塔惨败的塔身,也将原先塔里照出的红光彻底泯灭。 “二曰。” 第二把巨剑接踵而至,在毕方的痛苦哀嚎中钉住了它剩下的一只翅膀。这回,甚至没有多余的反应时间,第三把巨剑剑先声动。 “终焉——” 毕方鸟终于低下了它高昂的头颅。 在它眸光暗淡的瞬间,夺目的火焰炸开,在深深的夜幕下昙花一现。 “轰隆。” 上京又归为沉寂。 莫十一摩挲着下颌:“这出戏不简单。” 方不知看向倒地的毕方鸟,它的气若游丝,仿佛随时可以被吹灭。这个种族的先天特性虽然可以让它们浴火重生,但由于其的心脏是上等的入药良方,有助于境界的突破,在各门各派的有意捕杀下,已濒临灭绝。 毕方天生便有灵智,不可能做出这种把自己往火坑里推的行为。 莫十一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我也觉得。哎,这么看我干嘛?” 方不知道:“你认得他们。” 莫十一轻轻摆手,道:“只认得一个。”他指向天上,一直站在最后方的护阵老者:“让我想想,他叫什么来着...哦对,尘泠,应该没有错。” 方不知虽早就听说过宫墙中供奉的几位高手,但他并不知道这个名字。 莫十一道:“你不知道也很正常,这老怪物不知活了多久。” “滴答。”有雨落下。 莫十一的话还没有说完,从天而降的雨滴就凝在了半空。他没有流露出意外的神色,反倒是勾起了嘴角:“看好了,方不知。看得好,你或许能就此突破一直困扰你的境界瓶颈。” 空中不知何时只剩下了尘泠一人。 他缓缓地举起右手,掌心朝下,凝气运作,白光再次于他的手下汇聚。忽得,风呼啸而过,白光抿于虚无。 一切看似无事发生,又若有所动。 “滴答。” 雨珠脱离束缚,淅淅沥沥地拍于焦土上。 方不知惊道:“这可能。” 莫十一笑道:“什么不可能,只是逆天而行而已。”他向前一步,落在石狮上。方才哭泣的娃娃与他的父亲已然双双睁开了眼,他们紧紧相拥,喜极再泣。不远处,一个又一个类似的场景在接连发生。 “如果说人们生来就必须遵循天道的规律,那妄想与天并肩,羽化登仙的修士的每一步,都是在逆天而行。” 人群中,有人先行对天跪道:“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莫十一半阖眼帘,喃喃自语:“也是,这一趟又给那老怪物挣到了不少功德。”他抬头看向屋檐边的方不知,神态又恢复了往常: “还站着干什么?走,过去看看。” 《山海经·西山经》:章莪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而白喙,名曰毕方,其鸣自叫也,见则其邑有譌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骚乱 第14章 雨夜 淅沥的小雨朦胧了上京城。 方不知收回往毕方体内探去的神识,长吐了一口气。 莫十一好奇地俯身凑了过来:“怎么样?” 方不知停了一会儿,伸出根手指将脸侧靠得过近的脑袋点开了些:“很正常。”他重新站起身,目光移向方才天上人影消失的位置。 上一回他感受到这种程度的威压,还是在论道会的主持身上。那个莫十一口中名为尘泠的人,定是已经不止于大乘,甚至有可能离每一个修者梦中所求的飞升瓶颈仅有咫尺之近。 可这样的人,在修者间为何会没有半点传闻?为何又会甘愿受缚于宫墙为人所驱? 他想不明白。 莫十一的手在方不知的眼前晃了晃:“这么出神,在想什么?”他微歪过头,顺着方不知所望的方向看去:“那老怪物已经走得不能再走了。” “当然。”莫十一的话锋一转,突然娇羞道,“作为你的追求者,如果你对他的故事感兴趣,我以后可以慢慢讲给你听。” 他的嗓音之柔,神态之媚,激得方不知衣袖下起了阵鸡皮疙瘩。 方不知的嘴唇张了张,到口边的话最终还是化成一声微不可觉的郁气叹出。 官差在井然有序地清理着碎石残枝,站在镇国塔侧的两人在他们的眼中如同空气。 莫十一道:“其实说起来,那老怪物还算手下留情了。不然这可怜的小鸟哟,连渣都不会剩下。” 细雨飘飘,没得毕方身上的羽毛愈发黯淡,也让方才冤魂袭击留下的痕迹愈发显眼。那几处伤口虽然没有见血,但却冒着浓郁的死气。伤口中心纯粹的黑色还有往外蔓延的趋势,像是在一点点侵蚀宿主的寄生虫。 方不知沉默着走向镇国塔的残骸处。 他走上台阶,跨过断壁,目光紧紧锁于钉于塔中神像脖颈处的半截断剑。 斑驳的月光下,剑的裂口处闪着寒芒。它看起来是那样寻常,却又能给人一种无端的阴森感。 方不知不会认错,这就是郝享福那把由天外陨铁所铸、鲜血浇灌而成的饕餮剑。 莫十一不知何时爬上来断壁,居高临下道:“这还真是,世所罕见。” 方不知再次阖上眼帘,他在心底念诀,调起周身的气动。但无论他找了多少遍,还是没有发现第三个人的痕迹。 莫十一从高处跳下,揣着手走到方不知的身边,用手肘碰了碰他:“哎,方不知,都说剑就是你们剑修的命。你说这郝享福现在是活着还是死着?” 方不知睁开眼,他没有回答,因为他也拿不准这个问题的答案。 据他所知的用剑之人中,郝享福是最特殊的那个。这个众人眼中的邪魔外道以吞噬功法起家,初成金丹后才得剑饕餮。比起惯用的法器,饕餮剑对他来说更像一件封印物,助他压制暂时不能为他所控的魂魄。因而他也比寻常剑修更离不开他的剑。 雨声渐大,眨眼就倾盆而下。 莫十一续道:“我觉得吧,就算还没去见阎罗王,也好不到哪里去。”说完,他颇为肯定自己般点了点头。 方不知道:“这世上能杀他的人很少。” 莫十一眉眼弯起:“但也不是没有。” 残剑似在被钉入神像后被折断的,余下连着剑柄的半截剑身不见踪影。自它插入的神像脖颈处,裂缝沿着神像的躯体延伸,中间还隐有鲜血渗出。 方不知道:“可那些人都应该与他毫无瓜葛。” 莫十一罕见地没有接过方不知的话题。他的手向神像探去,点到后者的眉心。 “咔嚓。” 裂缝在肉眼可见地扩大。没过多久的功夫,石塑的神像外壳全然剥落,露出具早已干枯的尸体。饕餮剑深入他的脖颈,严丝合缝,仿佛已经与其融为一体。 莫十一道:“你觉得他坐化以后,是真的飞升仙界,还是单纯消散?” 残余的断壁不高,但刚好能遮住神像,再加上雷声轰隆,外边清扫的官差并没有注意到镇国塔里的动静。他们也似乎对这里很是忌讳,没有人敢靠近塔周边一丈的范畴。 不等方不知回答,莫十一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该走了,清道夫出场了。” 倏然,钉住毕方的三把巨剑破碎为光点消散。本有聚拢之势的云层再次被气流轰开,连雨幕都被生生斩断。 一道又一道的人影从空中落下。 方不知怔怔地道:“是他们...”他还没有看清,只觉得眼前一晃,再站稳,已然回到了他在上京的宅邸中。 “呼。”莫十一又躺上了摇椅,“怪累人的。” 从这里依然能看到镇国塔方向的异动。庞大的黑影在方不知的注视下逐渐腾空,几道人影围在它周围。闪电劈下,照亮夜空。毕方就好像被一股来自虚空的力量压缩,开始急剧缩小,最终凝为一个白点,被收入其中一道人影的法器当中。 紧接着,镇国塔沉重的玉顶也被引到了空中。由尖端为启,纹路复杂的法阵在所谓清道夫的操控下展开,覆盖了整个镇国塔以及周边地带。无数的碎石残墙被吸到空中拼凑、重组,又缓缓落下归于原位。 事毕以后,人影并没有立刻离去。方不知能清晰地看到,其中一个人身后一直悬浮的法器上开始出现淡黄色的光圈。随着那人的手在空中虚滑了几下后,光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始变大,甚至盖来他们的头顶,在没过整座上京城后迅速降下。 方不知道:“褪忆术。” 莫十一闭着眼,悠然自得:“天亮以后,上京就还是那个上京。” 方不知刚想开口,就听到正门的方向响起磕绊的脚步声。 莫十一坐起叹道:“哟,方不知,你的人不错嘛,这么迅速。” 老翁一瘸一拐地走来,他对方不知作了个揖,随后递上袖中的一卷文书:“郎君交代的事已经查清楚了,郝享福确实在七日以前来过上京,这里记着的是手底下人在四方茶馆碰见他时听到的他与个生人的对话。” 方不知微微颔首,他打开书中的文书,上面的字迹端正,记载的却意外是些家长里短的对话。 老翁道:“阿秦确认过,那人身上配着的就是饕餮剑。他们在茶馆里待了一个时辰左右才告别离开。阿秦怕郝享福发现,本想跟踪与他见面的那个普通人,但拐到公主府附近时被其甩开。” 凑过来的莫十一将下颌抵在方不知的肩上,连连啧嘴:“这人忒坏,怎么还移情别恋呢?” 方不知还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之后还有人看到他吗?” 老翁摇了摇头:“本来有个乞儿说在西市看到了郝享福,但后来我们的人去确认过,只是个身形相似的人。” 方不知合上文书,他的拇指轻轻一按,卷轴便化灰飘地:“玄清门的那件事呢?” 老翁道:“我让人去探过,郎君所说的情况基本属实。玄清门在扬河以北的几个重要州城都发了通缉令,重金悬赏云朗。门内除值守的长老,包括玄清掌门,皆已外出寻人。至于他盗走的秘宝,暂无人知晓。我会让人再去探。” “不必。”方不知道,“去歇息吧,很晚了。” 老翁再作揖道:“是,郎君若还有吩咐,随时唤我。”他弯着身子,退了几步后才转身离开。 “方不知。” 莫十一拉长尾音,有意无意地在方不知耳边吹了口气。后者像才反应过来,整个人一滞,将莫十一推开后局促地掩着自己的右耳垂。 方不知的嗓音沙哑:“干什么?”呼吸也有些粗重。 莫十一眨了眨眼,无辜地道:“没干什么,真的。” 厚重的雨幕盖过心跳。经过千辛万苦,云层也终于给月亮盖上了被子。 方不知别过头,闷声道:“没有上锁的房间你都可以进去休息。” “可我...” 莫十一进一步,方不知就退一步。他只得停住,惋惜地道:“别这么怕我,我又不是什么吃人的怪物,” 方不知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下,从唇齿间轻扯出一声“呵!” 莫十一的眸中闪过点阴谋得逞的精光:“方不知。”转眼,他又像换了张脸:“这潭水很深,你现在往回走还来得及。” 闪电再次划过夜空。 方不知一顿,眯起眼看向他。 莫十一微微笑道:“我不知道真相,但我有着很灵敏的、能嗅到危险的鼻子。” 方不知垂下眼眸:“背后真凶,无非就是人罢。” 莫十一道:“在大乘,亦或是更上境界的人吗?”月下,他的眸底清明无比:“你觉得你对上他们有几分的把握?” 方不知没有说话。在世人眼中,剑修固然能够跃境界而战。但在过高的修为压制下,即使是剑道魁首也会无能为力。 莫十一接道:“即使是这样,你还想找?” 方不知想到了与徐闻的初见,想到了第一次濒临死亡之际向他伸来的那只手,想到了这两年来重新在徐真真脸上展开的笑颜,想到了忘川中的绝望与哀嚎...晌久,他淡淡应道:“嗯。” 出乎方不知的预料,莫十一没有继续劝阻。他的嘴角上扬,自信地笑道: “好,那我陪你找。” 第15章 世俗 方不知是在糖水小贩的叫卖声中醒来的。 他打开窗户,向外望去。昨夜在他眼前坍塌的镇国塔与周边的建筑完好如初,仿佛那滔天的火焰就像一场梦般。晨曦的沐浴下,上京城繁华喧闹一如既往。 早就在外候着的老翁约莫是听到了动静,他走进,端来盆热水:“郎君,请。” 方不知愣神须臾,还是点头致谢。他用手背浅示水温,随后将毛巾沾湿擦拭脸颊。从始至终,老翁都恭敬地站在一侧。 方不知道: “这些琐事大可不必你亲自来,我自己便可。” 老翁垂首躬身道:“主家逝早,我无能报其救命与再造之恩,郎君又久居清源。现如今老奴难得能有机会侍奉郎君,还望郎君成全。” 方不知淡淡地道:“这些年辛苦你打理母亲在上京的产业。” 老翁恍惚了下,颤颤地开口:“本分之内,何谈辛苦。郎君,恕老奴冒昧...不知可有人同郎君说过,郎君应该多笑笑。” 方不知一顿,轻轻摇了摇头。 “郎君笑起来很像主家。”老翁垂下眼帘,自顾自地笑道,“当年我与主家初见时,主家也才同郎君这般大的年纪。” 老翁站在晨光中,是温暖的,也是伤感的:“那时尽管家族内都反对主家北上,但她还是只身来到了这座陌生的州城,老奴也因此才有幸得遇主家。” 他的声音也被岁月催得沧桑:“主家是我见过厉害的女子,即便因身体原因无法走上修行之道,也能凭一己之力在上京站稳脚跟。” 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母亲,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在方不知的人生里都是一片空白。清源山上,从来就没有人会和他提起他的母亲。包括他向父亲询问此事时,后者也总是保持缄默。 “但如果知道主家后来是那样的结局...我宁愿她不曾来过上京,我也宁愿我自己在那个夜晚就独自死去。” 如若不是出山后与老翁的偶遇,他到现在也不会知道,他的母亲就来自清源山下的那座小城。又于缘分的使然下,在千里之外的上京与他父亲相遇。 “我…”老翁回过神,将身子压得更低了,“是老奴冒昧,还请郎君不要放在心上。” “无妨。”方不知的声音有些哑。他放下毛巾,眸光闪烁, “莫十一呢?” 老翁道: “郎君的那位朋友?他天未亮就出去了。” 方不知心不在焉:“嗯。” “郎君今日…” “少主!”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阿秦风风火火地赶来。或许是因为过于慌张,他甚至于没注意到进门的门槛,在被绊倒即将要与地面亲密接触之际,被方不知一把捞住。 “冒冒失失,成何体统!”老翁皱眉训道。 方不知没说话,只是将阿秦扶起。 “多谢少主。”阿秦撑在桌边,上气不接下气。 老翁嫌道:“我是怎么教你的?整理清楚再说话。” 阿秦胡乱地点了点头,平复了好一会儿后才勉强站直身子。他重重地擦去糊住眼的汗珠,难掩激动道:“是那个,那个之前与郝享福见面的人,他再次出现了。我雇的乞儿一同我说看到了他,我便急着赶来告诉少主。” 方不知道: “他现在在何处?带我去。” 阿秦没有立刻接过话茬,他看起来有些难以启齿:“可是…” 老翁正色道:“郎君面前,何必遮掩?” “可是那人现在在暗门子里。”说着,阿秦就羞红了脸。 日上三竿,晴空万里。 车轮吱呀吱呀地转着,从城西穿过闹市,停在了城东这座匾名为望月楼的建筑前。 “少…哦不,郎君。”阿秦伸手将方不知扶下马车,他低声道,“今日雅集会有诸多上京权贵人士到场,他们当中有修士也有普通人。您久居清源,可能对上京的情况不太了解,一会儿我来交涉就行。” 在老翁的坚持下,方不知换上了身石青色锦缎袍子,腰带上缀着枚价值不菲的镂空祥云琉璃扣,外披一件银鼠裘衣。他的面上还扣着张金制面具,从头到脚的贵气浑然天成。 “先生这些年一直宣称您拜得位散修门下,随师在外云游。所以还请您如若非必需的情况,不要露出长明剑。” 方不知将裘衣往下拉了一些:“好。” 眼前的高楼富丽堂皇,仿佛是由金雕玉琢而成。极其细致的工艺刻出的凤凰栩栩如生。半掩的门扉中隐隐传出悠扬悦耳的丝竹声。 阿秦从袖中取出请帖,递给看门的小厮。后者阅后,扯起嗓子喊了声:“霍家霍郎君到——” 方不知怔了下,还是在阿秦的牵引下走进望月楼。 这里宛若与外边的青天白日是两个世界,也是他从未见过的场景。入门以后,别有洞天。朱栏玉砌,画栋雕梁。主廊顶,花灯与绫罗绸缎交绕,曲折延伸至中央舞台。雅座横列两侧,珠帘高挂,灯影摇曳,颇有种纸醉金迷的味道。 他方才所听到的丝竹声便是来自舞台上正在抚琴的女子。 方不知隐隐觉得这地方有些问题,但他暂时说不上来。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自打跨入这里以后,他的身上就多了很多道探究的目光。而阿秦也像变了个人,分外地拘谨,只敢局促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阿秦正要领着方不知落座,他的身后突然吹起阵阴阳怪气:“哟,这位莫不成就是十余年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霍家大郎?” 方不知看了眼左右,除了他与阿秦便再无他人。他转过身,只见来人用扇半遮颜,短眉高挑,眼睛几乎要眯成了一条缝: “怎的?霍郎君可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疾?” 这人的同伴当即附和讥讽道:“就是,都来了这种地方,还戴着面具,装什么清高。” “郑进,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霍家大郎呢?当心霍家人和当初一样背后咬你一口嘞。” 方不知没什么反应,阿秦上前一步,垂首躬身道:“陈大郎,郑三郎。我家郎君方才归京不久,只是暂且水土不服罢了。还望二位郎君莫要揣测。” “是么…”陈端己收扇搭于左手,在走到方不知身边时停了下来:“那可真是糟糕。霍郎君还请多注意身体啊。郑进,我们走,蓝姑娘还在等着我们呢。” 他特地加重了蓝姑娘三个字,带着点显摆的味道,只可惜对错了人。 “是,陈兄。”郑进谄媚道,小跑着跟了上去。 暗地里,阿秦呸了声。 而看着莫名而来又莫名而去的两人,方不知忽然道:“这就是上京城里的人们的交际方式吗?” 阿秦的表情变得五味杂陈:“小人而已,郎君不必理会。他们两家人都曾在主家的手上吃过亏,与我们结怨许久。郎君这边请。” 阿秦在前剥开珠帘。沿着刺绣精致的波斯地毯往上,两人来到了二楼一处临栏位置。 桌椅的两侧有屏风相隔,桌上也早已摆上了瓜果花茶。 方不知盘腿坐下,他看向阿秦,后者则摇了摇头:“郎君,我们普通人的生活里很讲究礼仪规矩。我若随郎君坐下,怕是会惹得郎君受到不该有的瞩目。” 方不知虽然不理解,但还是点了点头。他的目光移向舞台的抚琴女子:“阿秦。” 阿秦道:“嗯?” 方不知停了一会儿:“没事。” 阿秦挠了挠头:“郎君。待会儿你要是看见什么...”他犹犹豫豫着,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方不知右手执杯,品了口茶道:“但说无妨。” 阿秦的耳根子烫烫的,他不好意思地瞥向别处:“那个人会作为雅集的最后嘉宾出现。所以在那以前,郎君无论看到什么,还请...哎,反正,郎君将此看作上京的民间习俗便好。” 方不知面具后的眉头微蹙,他放下茶盏:“好。” 就像一直搬着的大石头终于能落了地,阿秦长舒一口气。他的眉眼舒展开来,还被自己给呛了一下:“那...那...郎君在此就好,我...我先去探探消息!有情况定及时来告知郎君。” 不等方不知回应,阿秦就跑得飞快。这个地方在他眼里好似龙潭虎穴,若再晚上半臾,就能跳出个凶兽将他吞下。 在丝竹声中,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望月楼内的空座逐渐满席。舞台上的女子在又一曲落后也抱琴退场。 转而,一道身着紫云罗裙的倩影登上舞台。 “各位客官,各位客官。” 她形似月牙的柳眉弯弯,描眉入鬓,鬓若云染。其下的桃花目中又有水般柔情。 “小女子婉约见过各位客官。楼主奉诏入宫,特地交代由我来主持今日的望月雅集。” 坐得离舞台最近的蓝衣客人吆喝道:“这不是婉姑娘嘛?后院的事了,得空到前楼来了?”他的话音未落,旁坐就附起些哄笑。 “张郎君约莫是误会了。”婉约面色如常,朱唇轻启:“小女子一直个闲人。可不像张郎君,四处忙着种桃花哩。”她的笑声若银铃。 起头的蓝衣客人青了脸,拍案而起:“你!别不知好歹!” 婉约嫣然一笑:“张郎君许久不曾莅临我望月楼,也许已经忘了我们望月楼的规矩。你在外头招惹桃花我们管不着。但若是想在这闹事...” 绸缎遮蔽的阴影中,两个凶神恶煞的汉子走了出来。 方不知一眼就能看出这两个并不是什么徒有其表的花架子,较矮的那个,已半只脚踏入了金丹。此外,直觉告诉他,上方的花灯后恐怕还有更加难缠的角色。 这座楼恐怕并非他通常认知中的那样简单。 修一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世俗 第16章 寻踪 事实也证明,确是如此。 在那个所谓的张郎君被架出去以后,只听得“嗡”一声。巨大的莲花自藻井绽放。接而,在顶层姑娘的嬉笑声中,缀着点点繁星的帷幔被从绸缎的间隙中放下。其触地以后,藻井的莲花随之谢落。 方不知敛下眼眸,拂去落到茶盏旁的花瓣。 几乎是在再扬起的瞬间,花瓣就散为了金色的光点。他触到光点的手指还传来些许痛感。 方不知低下头,看着左手食指的指尖燃起的火苗,沉默片刻后御气将火苗掐灭,但指腹上仍余下了点焦黑。他向一层看去,那些身怀修为的护卫都默契地站在了绸缎的遮蔽之下,而其他普通人对此没有丝毫的反应。 “相信各位客官花银子进来不是听我废话的。” 婉约发簪上的珍珠轻碰,眼波流转:“所以,我们直接进入第一个环节,赛诗会。今天的诗题,迎冬。” 话毕乐起。琴声细腻如雨露滋润,笛声轻盈如微风徐徐。琵琶在新曲中是当仁不让的主角,它时而委婉如幽泉苍凉、泉水叮咚,时而又高扬如银瓶乍破、刀枪相碰。 由乐声织成的风景画下,神情狂热的人们在帷幔旁浓墨重彩地挥下一笔接着一笔。 “霍郎君。” 方不知嗅到了种截然不同的香。 紧接,一位素衣少女在他的对面坐下。她生得明眸皓齿,似清水脱出的芙蓉,和望月楼的布置格格不入:“霍郎君初到我这望月楼,感觉如何?” 方不知没有说话。 素衣少女倒也不在意,撑着下颌莞尔接道:“唐雾敛。” 方不知停了一会儿:“唐...姑娘是沧州人士?” 唐雾敛微微愣神,旋即蔓上笑意:“不愧是云游多年的霍郎君,果真见多识广。” 她放下手,上身前倾,灼灼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方不知脸上的金制面具:“不过这样也让我更加好奇,郎君的师傅,究竟是何许人也。” 沧州地处偏远,终岁严寒,且灵气早已因近当年鹤衔君斩三尸登仙道之地而枯竭,故而鲜有仙门居此。方不知唯一知道的一家,就是以医术闻名的沧州唐氏。 医修与其他修士的气海不同,境界也通常不能相提并论。但唐雾敛的本事也绝对不一般。 他翻开手掌,左手食指指腹上灼伤已不着痕迹地消失。唐雾敛也没有遮掩,收回自己的气后,眸中笑意更深。 方不知平静地看向对方:“一介散修罢也,不值一提。” 唐雾敛重新坐直:“我可不觉得能教出霍郎君这样出色的天才的人,会是什么寂寂无名的散修。”她歪过头:“不过,若是郎君实在不想说,我一柔弱女子也逼不得郎君。” 她站了起来,随意地倚在栏上:“我也不想遮掩我的来意。我就是好奇,郎君在外多年,怎么一回来,不去像其他商贾子弟那样巡巡自家的商铺,反倒是马不停蹄地就来了我这望月楼?” 在方不知坚持要亲自来望月楼一探之时,老翁就细致地同他交代过这些基本问题。他抿了口茶,缓缓道出了准备好的答案:“在外久闻花魁芳名,今日恰逢雅集,欲来一睹其容。” 出乎他的预料,唐雾敛哑住了。她的嘴唇翕张,顿了好久都没反应过来。 方不知有些不明所以。 他观察过,上京人约是对花情有独钟,男女皆好以鲜艳花朵作为头饰。他觉得自己的话应该没有问题,但与唐雾敛一样,阿秦在听到老翁教他这样的话术后也露出过同样的表情。 “好,好。”唐雾敛掩嘴道,“郎君消息灵通,还真是来得凑巧。打茶围以后,蓝姑娘便会登台献曲。若没有今日那位特别的客人,按照蓝姑娘平日里的秉性,可都是在闭门谢客,不轻易见人呢。” 她拱手后退,神情玩味:“既是如此,不叨扰郎君了,郎君慢用。” 一曲交响恰在唐雾敛离去后唱到尾声。最后一丝琵琶声散尽后,落地的帷幔被陡然收起至高层。 有人着急地跳脚,想要将帷幔扯下:“我还没有写完!” 婉约将垂落的发丝绕到耳后:“这位郎君,我们望月楼的规矩历来如此。您若是觉得楼里闷了,我也可以让人像送张郎君那样送您出去吹吹风。” 跳脚的那人憋红了脸,兴许是因为前者“珠玉在前”,悻悻地回位坐下,只敢闷声对着无辜地笔杆发着脾气。 婉约气淡神闲:“那么,还请各位稍候。姑娘们会从各位的诗作中评出当之不让的魁首,再择取优秀者共同进入下一个打茶围环节。” 笛声再起,几个小厮模样的人将两块鸳鸯屏风搬上了舞台。随后又陆续抬上些桌椅。 娇俏的笑声由高至低,脂粉香愈发浓厚。舞台后方的纱幕被掀开,屏风后多了几道婀娜的倩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们吸引时,阿秦悄无声息地摸了过来。 “郎君。” 阿秦弯着身,眼珠子咕噜转,像是努力着想要为目光划开绸缎的遮掩,送到更上方的楼层去。 “我被那贪婪的小家伙摆了一道。他以为我要找的是我的什么仇人,嫌我给的太少,消息只说了一半。我方才再去追问后他才肯告诉我...” “那个人其实早就已经到了,就在他亲眼看着蓝盈盈将他领入了这望月楼。我猜他现在就在楼顶花魁的房间。” 方不知一怔,暂时顾不得其他古怪之处,立刻想到了先前感受到的来自顶楼的灵力波动。 那个人还在这里。 也就是这么下意识抬头的瞬间,他看到一道人影从空中急速坠下。 “轰——” 装饰的绸缎与花灯被扯下,屏风被砸倒。与此同时,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上方突兀响起一道惊恐的男声:“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神仙饶命,神仙饶命!” “哐哐哐”,像是有重物砸在木板上。 而落在舞台上的那人正是方不知之前见过的郑进。他的身体折成了一个夸张的弧度,口吐白沫,不断抽搐,惊得本在屏风后的姑娘与台下的宾客四散而逃。 方不知眯起眼,他的右手虚握,身体渐绷,目光由下往上。没有了绸缎的遮掩,他能清晰看到五楼的位置此刻有人影晃动。 “献章,不要!” 与慌张的女声一同出现的是坠到舞台上的五楼处的护栏。精细的木雕被气切得粉碎,落到地上后甚至无法辩得原样。 那道跪下的身影仍在楼上颤抖。而随着声轻蔑的呵后,方不知能感受得到,那个人已经从窗户离开。 “郎君!” 慢半拍的阿秦只来得及抓住了件空荡荡的裘衣。 太阳渐往西去,只差几毫便可触上西山。风在急速地后退,方不知与他前方灰影的距离也在不断拉近。 从发现那人有意将他引往城外开始,他就没有隐匿气息,只维持着基本遮蔽身形的法术。终于,在跃过上京城墙后,他落在了一处隐蔽的树林中。 灰影转过身来,他仰头望向树枝上方不知所站的位置,淡淡笑道:“怎么样,我为我们找的这个谈话位置?” 方不知撤去法术,居高临下:“我以为你会和上次一样逃走。”他的声音不带温度,像在对着个死人:“宋献章。” 第一次跟丢以后,阿秦就通过自己的消息来源找出了这个人的名字。他也没有刻意掩盖过自己的身份,一直以公主府的幕僚而居。 “那次是个意外。”宋献章摊手道,“谁能发现出去吃个饭的功夫,身后竟还跟着只蚂蚁?” 方不知冷冷道:“郝享福在哪里?” 宋献章一愣:“看起来蚂蚁还偷听到了不少东西。” 阵风刮过,树叶沙沙作响。 方不知道:“我再问一遍,郝享福在哪里?” 宋献章悠然道:“这位道友,在找求人以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号吧。” 方不知的右手蜷了蜷,一把木剑现于其手。 木剑尖钝,但他的眼神更比剑凌。砭骨的凉意激得宋献章直打寒战。 方不知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宋献章本来还在端着态,听到这话后,突兀转脸赔笑道:“道友莫急嘛,告诉你当然是没有问题的。不过你到时候可要给我作证,我可不是有意要出卖朋友的。” “哎!” 这一剑势落雷霆。在方不知的有意留手下,宋献章堪堪避开,受惯性飞起衣袍被削去半片,身后的大树被竖直劈裂,倒地发出轰响。 宋献章的笑和身体一起僵了晌,喃道:“果然今天就不该去那望月楼,那瞎子算的卦还真准…” 方不知道:“宋献章。下一剑,我不会留手。” 他即是剑,剑即是他。 纵使握的只是把平平无奇的木剑,方不知外露的锋芒也能慑得宋献章身后的枝叶尽落。 宋献章哆嗦了下,只觉得在逼人的剑气下,寒意从头灌到了脚。他硬着头皮笑道:“道友还真是个急性子。不过道友既有如此之能,想必也清楚昨夜上京里发生的事吧。” “老实说,自那日见面以后,我也没有了他的消息。但我知道,无论在哪种情况下,他都不会折了他的饕餮剑。” 第17章 受伤 冬昼短。 是夜,月悬天边,寒风凄凄,若鬼哭狼嚎般穿越林间。 宋献章道:“我知道的真的只有这些。”他俯身拾起被削落的衣摆:“其实我也不是谁都会告诉的。” 两个人虽然隔得不远,但看起来就像只有宋献章在那唱独角戏。 “知道我为什么会告诉你吗?” 宋献章仍在那自问自答:“因为你不像那些自诩清高的老道,我能从你的眼里看到我自己。”他莫名地笑了笑。 方不知俯视着宋献章,面具后也没有什么表情。 宋献章沉默晌久,忽然道:“如果我和你说福哥儿是个好人,你相信吗?”转而,他又备受打击似的低下脑袋:“不信就对了。他还真配不上这个词。” 他的十句终于换来了方不知的一句:“我还会再来找你。” 宋献章微笑道:“如果不拿你的剑对着我,我还是会欢迎的。毕竟平常也没有人会听我说这些。” “以及...”陡然,方不知举剑在虚空中划了一道。霎时间,目光所及之处的树叶纷纷而落。枯枝轻颤,荒凉更显。 树叶飘着飘着,就飘成了雪。落在地上,成了稀稀拉拉的白。 方不知收剑入识海:“你应该去重新学习阵法的布置。” 上京城迎来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老翁站在院里:“郎君。” 方不知“嗯”了声,他刚欲开口,就听到一声惨呼。 老翁拱手道:“郎君不必在意。阿秦犯了错,自该受罚。” 方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 老翁道:“身为侍从,让主家独自冒险,是为大过。” 断断续续传来的呻吟中,方不知的眉心微不可觉地蹙了下:“他没有灵力。” 老翁道:“但不使郎君陷入危险是他的责任。” 方不知没有说话,因为他没闻到血腥味。 老翁续道:“郎君,恕老奴冒昧。老奴知道郎君修为高深,但这上京城的淤泥里,总是蛰伏着许多毒虫蛇蛊。” 方不知垂眸道:“嗯。” 老翁道:“断剑已经被送到宫里。宫里头的人一致也都认为,那位恶鬼道主已经仙逝。” 方不知微微一怔,抬眸看他。 老翁道:“郎君重情重义是良善之德,可这世间太多有心也无能为力之事。” 方不知先道:“夜深了。” 老翁顿了下,低眉道:“是,郎君好好休息。” 夜色凉凉,宅邸幽深。 方不知走过被老翁精心打理过的庭园,一步一步地踏上木梯。他的人比他的影子还要沉,显得很疲倦。在推开房门时,他停了一下。 那扇他白天打开的窗户的檐上坐着个人。 莫十一的声音响起:“方不知。” 他的脸很白,是那种惨白,就像大病了三年。整个人也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坠下去。 方不知看着他,蹙眉道:“你受伤了。” 莫十一的脑袋低着:“嗯。” 晌久,方不知道:“你去了哪里?” 雪落在莫十一的肩头,但没有融化。他扬起抹笑,朝方不知招了招手:“可以过来些么?” 方不知的眼眸微动。 四下里一片寂静。又过了好久,那道沉沉的影子终于动了些,然后被另一道影子所笼住。 今天的月光比往常来得亮,方不知也是第一次认识这样的莫十一。削去那股不和谐的张扬后,眼前的人身上只剩下了平静和纯粹。 莫十一笑了下,手软绵绵地搭上了方不知的肩膀,缓缓地道:“让我抱一会儿,好吗?” 风将雪又带了进来。 “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 莫十一几乎是瘫到了方不知的身上,连环住后者脖颈的手都没有什么力气。就在他要滑落之际,方不知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腰。 扑通,扑通。 不知是谁的心跳得格外快,砰砰地敲着。 莫十一将头埋在方不知的肩上,喃喃道念着方不知的名字。 方不知垂下眼眸,默念催动术法,将窗户关上,月光随之变得斑驳,风雪也被隔绝在外。 温热的鼻息穿过肩颈处的布料熨帖着肌肤,一直传到方不知的心底,他的呼吸也开始有些沉重。 方不知将手贴上莫十一的背脊,控着灵力流动:“你伤得很重。” 莫十一用鼻音发声:“嗯。” 这一声仿佛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双腿再难支撑。思绪飘忽的方不知也在一时间被带了下去。但那种摔在地上的沉闷声反是自他们身后传来。 “我什么都没看到!”阿秦将自己从地上撑了起来,他眨了眨眼,手举得迅速,也在完美诠释什么叫做解释就是掩饰,“我对天发誓!” 四目相对。 阿秦突然把双手都举了起来,胡乱地在空中摸索着:“啊,我怎么看不见了!我怎么瞎了,啊!”他将路走得东倒西歪,还撞到门上磕了下。在历经千辛万苦“逃”出房间后,灰溜烟儿似的跑没了影。 方不知低头看向怀中昏迷的莫十一,耳根子已然红得透彻。 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他好像变得很奇怪,奇怪到他自己都不认识这样的自己。 莫十一的呼吸安详,就好像在沉睡般。方不知将左手环过他的肩颈,右手搂过他的膝弯,打横将莫十一抱了起来。 他身上的温度比清源山上的雪还要凉。 方不知将莫十一放到床榻上,俯身替他脱去长靴,再伸手将蜡烛点燃。 即使是在烛火的暖影下,莫十一的脸也还是很憔悴。 方不知在床边坐下,他阖下眼帘,搭上莫十一的太渊穴。 扑通,扑通。 但只是片刻的功夫,他就骇然地松开了手。 莫十一的灵脉中的灵力可以说是微乎其微,甚至比方引气入体的修士还要不如。 约莫是有鸟儿停在了窗外的屋瓦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我和你说过。” 在他惊异时,莫十一睁开了眼:“我是个厉害的人。厉害的人,和普通人自然也就不一样。” 方不知愣愣道:“这不可能。” 莫十一道:“你见到了,它不就可能了吗?”他还是很虚弱。 方不知抓皱膝上的衣摆,撇过头去,又沉默了晌久:“我该怎么帮你?” 他没能听到回答,床上的人的呼吸不知在何时再次变得平稳。 “叩叩叩。” 方不知站起身来:“进。” 老翁道:“郎君。”他带了个蒙眼医者来:“此人是主家从前的府医,略通医修之道。” 医者两鬓斑白,薄唇轻抿,颇有仙风道骨。其拱手作揖道:“鄙人西门三弯,见过郎君。” 方不知扫了眼,侧身让开:“麻烦先生。” 西门三弯颔首道:“本分之内。”他将背挎的医箱取下,单手拎到床边,拉过椅子坐了下来。 方不知站了会儿,还是和老翁一同退了出去。 对于医修,他接触的很少。但为数不多认识的几个在诊治时都不喜有旁人在场。 夜露含花气。屋瓦、草木、鹅卵石小径上也都裹上了浅浅的银装。 老翁道:“老奴擅作主张,还望郎君莫要怪罪。” 方不知摇了摇头:“多谢。”他有很多想问,但又暂时没有问的心思。 雪下,他们像两尊雕塑。一尊笔直地站着,一尊始终偻着背。直到木门传来的轻轻“吱呀”,他们才从雕塑做回了人。 方不知上前一步:“如何?” 西门三弯挎着医箱:“人已经醒了,没多大碍。”方不知拱起的手被他拦住:“郎君毋需客气。不过郎君的这位朋友的情况鄙人也从未见过...总之,还是因先静养为宜。若有情况,随时唤鄙人。” 方不知道:“多谢先生。” 老翁道:“郎君的朋友既已无碍,老奴也先行告退。西门先生,请。” 西门三弯道:“请。” 看着两人在撒盐空中差可拟的雪中远去,方不知转身推门进屋。 莫十一斜倚在床头,青丝披落,从细长眼睫半掩中隐约透出的眸光潋滟,有些要勾走人心魄的感觉。 方不知的呼吸一滞。 莫十一道:“你找来了个妙人。” 方不知垂下眼眸:“可曾还有哪里不适?” 莫十一道:“有。” 方不知蹙眉道:“哪里?” 莫十一似笑非笑:“你靠近些。” 方不知停了一会儿,还是走上前去。 莫十一轻轻攥过方不知的手腕,将他的手拉到自己衣衫半敞的心口,笑意更浓。他柔声道:“这里。” 方不知只觉得脑海一片混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亏得莫十一的心跳透过他的指尖传来,才撞散了他脑中的迷雾。 “你!”方不知猛得收回手,急促地向后退了几步,红从耳廓染上了面。他试图稳住呼吸,但被捏得泛白的指节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慌乱。 莫十一饶有兴趣地道:“想怎么骂?不是新词的话,我可不接受哦。”他的尾音上扬。 方不知憋了半天,还是憋出个空来。 莫十一道:“还得学。” 方不知道:“呵!” 莫十一道:“这个还是别跟昆仑山上那呆子学,他的水平太差。改天我来教你。” 方不知转身就要走,但莫十一又紧接开口:“哎,方不知。你不想知道我去了哪里吗?” 修修改改错过了十二点,与小粉花失之交臂,泪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受伤 第18章 重演 天已然大亮。 阿秦鬼鬼祟祟地摸到门外,他正要将耳朵贴上去,门就忽然地被打开。 “少主!先生让我来给您送热水。”阿秦倒吸一口冷气,还没看清来人,赶紧就将头低得极下,心虚地道。 方不知淡淡地道:“多谢。”他接过阿秦手里的水盆。 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阿秦颤颤地抬起两只眼皮。他看看方不知,又看看倚在床榻上的莫十一,眼珠子咕噜转。 莫十一慢悠悠地睁开一只眼睨他:“你想看到什么?” “我我我,”阿秦的头顶蹭得下就腾起了气,他的张了张嘴,眨眼间就是副熟透了的模样:“少主,我我我我,我先走了!” “嘭”,门被骤然摔上。 莫十一叹道:“地动山摇呐。” 方不知刚回过头,就看到看着自己的那双眼里仿佛闪着星星。他默了晌,将拿在手里的毛巾以一个完美的弧度准确无误地抛到了莫十一的脸上:“自己擦。” 莫十一捂着毛巾佯装痛哭:“无情!你就是这么对待伤患的吗!” 方不知没理他,垂眸看向水盆旁黯淡无光的断剑。 昨夜他本是要走的,但奈何莫十一抛出的这个饵,他又很难不上钩。 这个胆大包天的人到宫城内走了一遭,在大乘修士的眼皮子底下取走了饕餮断剑。然后带着他看完了这截剑尖脱离主人时的最后记忆。 莫十一道:“想我这身伤,还是为了...” 方不知道:“莫十一。” 莫十一挑眉道:“嗯?” 方不知戴上面具:“好好休息,有事喊阿秦。” 京城繁华,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攘来熙往,鳞次栉比。尤在雪后,别有一番韵味。 “阿娘!” 拿着糖葫芦,哈着热气的小孩一蹦三尺高:“阿娘你看,是山雀!” 正在挑炒米的女子闻言,打下小孩的手,怪道:“糖葫芦都堵不住你的嘴。和你说了多少次,说话时别指人。” 街的对角,方不知拐进小巷:“你说过,不会引人注意的。” 他肩上站着的圆滚滚的银喉长尾山雀歪了下脑袋,口吐人言:“可这也是我能想到变得最小的化形了。”黑珍珠似的眼睛眨了眨,分外地真诚。 方不知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从怀中取出自己的百宝袋,拉开了一道口子。 “不可以!”山雀一惊,扑腾着翅膀,跳到方不知的头上,费力地想将自己钻入后者的乌丝中。 方不知伸手将山雀抓下。 被他握在手里的小东西极力挣扎,肉都要被挤到了脸上,终是因为力量的悬殊而放弃。它泪眼巴巴地:“方不知。” 方不知沉默了晌,将山雀放回肩上:“没有下次,莫十一。” 莫十一雀将眼泪吸了回去,亲昵地蹭了蹭方不知的脸。 方不知僵硬地道:“你若这样,这次也没有。” 黑豆子蔫了下来,不情不愿地往旁边挪了一步:“知道了知道了。” 方不知深吸一口气,抬腿迈步离开。 饕餮剑的最后的记忆碎片,正是自宋献章引他去往的那片枯林开始。 方不知从来不信巧合。他还让阿秦再去找过那个所谓告诉他消息的乞儿。但那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再也寻觅不到他的踪迹。去往他自述的出生地探查也需要时间。 他现在最缺的时间。 在昨晚以后,宋献章也没有了消息。 穿过坊市,方不知用阿秦给的名帖出了城。鼎沸的人声逐渐被他甩在身后,视野里也开始能见到枯林的影子。 一股不详的气息扑面而来,那里似乎还多了种他昨日不曾感受到的阴郁与... 熟悉感。 方不知提快脚步,他撤去遮蔽身形的术法,连易容术都不再维持。兀得漫起迷雾的枯林在他的眼底仿佛与曾经的徐氏山庄的那片桃林重叠。 “方不知。” “方不知!” 方不知停住脚步,他的面色被瘴气熏得苍白。 莫十一道:“先停下来。” 方不知攥紧了拳头,骨骼受到挤压发出硌哒声。 莫十一从方不知的肩头跃下,变回人形:“方不知。”他捧起后者的脸:“看着我。” “看着我。” 方不知没有反应,他的眼底也被迷雾囚着,朦胧一片。 “看着我。”莫十一轻轻地与方不知额头相抵。他阖上眼帘,低低地呢喃。轻风卷起种充满古老感的深沉咒语,他们周围的污浊被迅速吹散。 方不知的眼神渐渐清明:“我...” 莫十一松开手,语气很淡:“这就是你止步不前的原因。看来情况比我想的更严重,你还生了心魔。” 方不知沙哑地道:“嗯。” 莫十一道:“找个时间,我来帮你。” 方不知低着头,没有说话。 莫十一道:“你早该出来走走,不然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他摇了摇头,转身看向近在咫尺的枯林。这里已经变成了一片连光都照不进的地方,漆黑幽闷,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倏然,他的身子晃了下,跌在方不知的怀里的瞬间又变回了山雀。后者的脸上掠过慌乱,他将其接住,捧在手心:“莫十一,你…” 银喉长尾山雀的羽毛不复先前的光鲜,黑豆子般的眼里的神采也较之前暗淡:“你应该需要关注的你自己。” 方不知顿了一下:“刚才是个意外。” 莫十一狐疑道:“真的?” 方不知道:“这里没有那种蛊虫,我能分得清。”他轻柔地把山雀放到怀里,小东西将他的衣襟啄下一点,耷拉出半个脑袋。 莫十一道:“但是依然很像。” 方不知应道:“嗯。”他的食指与中指并起,运气而动。凛冽的剑芒荡开污浊,在他面前扫出了一条道路。 莫十一道:“这阵法倒是有几分巧妙之处,怪不得那群眼界高的老家伙发现不了。” 方不知用从识海中取出的木剑挑起落在地上的一根枯枝,在脱离地面的瞬间,它就化烟消散:“昨夜我到这里来的时候,他还只是个普通的障眼阵法。但现在...”他闭上眼,几息之后又再次睁开:“有两股灵力。” 越往深走,阵法中移步变景之势就愈发明显。但对于修士而言,这是最低级的惑人手段。 再一次看方不知劈开枯树后,莫十一正色道:“方不知。” 方不知道:“嗯。” 入目最粗壮的那棵枯树上,树枝吱呀吱呀地摆着,它的下方悬着道黑影,也随其悠悠地晃动。黑影的死状极惨,七窍流血,又像被野兽撕扯后开膛破肚。带着荆棘的藤条刺穿他的喉咙,绕其面上,将他挂于树枝下。 莫十一道:“那莫不就是...” 方不知一字一句地道:“宋献章。” 莫十一道:“啧啧,真惨呐。” 方不知挥剑将藤条斩落,宋献章的尸体如同短线的木偶般落在地上。他走上前去:“是血尽而亡。” 莫十一补道:“还受了不小的折磨。如此野蛮的术法,也是不多见了。” 方不知顿了一下:“术法?”凝思会神后,他确实并未从宋献章的身上感受到灵力残余,但这在他眼里不符常理。 莫十一仰头看他:“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故事,披着羊皮的狼?” 方不知的嘴唇翕张,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用剑尖翻开些尸体被血模糊的皮肉。此刻的宋献章就像一副空壳,不仅丹田空空如也,五脏六腑也无踪可寻。 莫十一道:“方不知。” 方不知心不在焉地应道:“嗯。” 要做到踏空而行,至少需要有元婴期的境界。这也是方不知下意识将在望月楼察觉到的那股灵力代入宋献章的原因。包括当时他到了这片枯林,感受到的也是相同的波动。 而如今,在细看之下,宋献章的四肢、体态,却全然不像一名元婴期的修士,或者说,根本不是修行之人。 与郝享福交好的宋献章真的是宋献章吗? 如果是第三者后来插入,那又是谁会披着宋献章的皮在作弄他?他所说的那些话,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莫十一道:“那你可还曾听说过一句话,剑修的执念,害人不浅。” 方不知停了一会儿,哑声道:“我想不明白。” 莫十一收拢羽翼,自己往里缩了缩:“所以说,人还得是多出来走走,看看这狡诈计谋,冷暖人情,才能不会这么轻易上当受骗呐。” 方不知低头看向手中的木剑,目光又难免移到地上的尸体。他反问自己:“这是宋献章?” 莫十一替他回答:“这是宋献章。”他斟酌了阵,严谨地补道:“的壳。” 方不知忽得就想到了徐真真。自己才同她信誓旦旦地约期二月不久,一切仿佛就又要回到了两年前下山时的原点。还有那仍在生者禁忌之地挣扎,幽怨滔天不愿赴向往生的徐闻。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双无形大手,总会先他一步毁掉所有的证据。 莫十一道:“方不知。” 方不知道:“嗯。” 莫十一道:“你打算怎么办?” 方不知的手蜷了蜷:“去恶鬼道。”他沉下声色:“一个个问过去,总会有人知道。” 莫十一突然转道:“这回我是真的困了,方不知。”山雀用翅膀遮住了眼睛,彻底缩成个圆滚滚的白球:“我可能会睡一阵,所以我想先劝你…” “跑,以你最快的速度远离这里。” 气在汇聚,大地开始颤动。 轰! 威力巨大的气浪以极其惊人之势震开迷雾的笼罩,枯树残枝更是被直接连根拔起,东倒西歪。 阳光重新洒入。 在方不知的位置能清晰看见,气浪的中心点,出现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 柳永 《望海潮·东南形胜》: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重演 第19章 麻烦 方不知以为那个人会追来。 算起来,他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直面大乘期的恐怖威压。一直束缚他的境界瓶颈也似因此有所松动。 但现在不是他该闭关突破的时候。 离他不远的树下,站着个颧骨高耸的黑脸官差。他旁边的同伴则与其相对,白净秀气,像个未施粉黛的旦角。 黑脸冷笑道:“难得他老人家会提前我们一步从宫里移驾。” 白脸饶有趣味:“你就不怕被他听到?听说大乘期的修士个个二里都是一等一的好,不是那听八方所能比的。” 黑脸道:“我就这贱命一条,要拿便拿,反正待在这破地方早晚都得死。” 白脸道:“你倒是豁达。但你可别忘了,你死了以后,你那凉州的家人也会没了你的俸禄供养,这个世道艰难呐。” 方不知的眼睛眯成一条线。自从发现这两人伊始,他就给自己施了障眼法上了枯树的树桠间。 本能告诉他要走,但理智又促着他留下来。 老翁和他说过这两人身着的服装制氏,应是隶属于所谓掌刺探监察、宫禁宿卫的武德司,就算宫城内的人发现枯林中发生的事,出现的也不应该是他们。 更何况,这是两个普通人。 迷雾在尘泠出现的那一刻就被彻底清散,方圆几里的场景在湛蓝的天空下一览无余。 马蹄声紧接而至。 “吁!” 新来的官差拉紧缰绳,停稳后翻身下马。 黑脸白脸齐声道:“刘大人!” 刘墉颔首道:“你们在这傻着做甚?司使大人让你们过来不是来赏风景的。” 黑脸和白脸对视一眼,白脸上前一步道:“刘大人,是尘仙师在…” “哪有什么尘仙师?” 此话一说,就连方不知也回头望去他来时的方向。 宋献章的尸身仍静静地躺在那里,他周身的枯树以他东侧四五丈的位置为中心向外弯折,雪也被完全融化,留下湿润的土壤。 他着实要庆幸尘泠对他没有杀心,甚至可以说不屑一顾。 刘墉显是注意到了这非自然之力能够造成的场景:“好了,把宋献章的尸体带回去,其他的事情你们就当作没有看到。” 白脸踌躇道:“大人。” 刘墉道:“有话说,别磨叽。” 黑脸抢道:“大人,这回又是那些修士提出的要求?据我了解,宋献章曾入公主殿下府中,公主殿下也对其尤为喜欢。即便如此,那些修士也对其说杀就杀,现在甚至不让其入土为安。这置殿下颜面于何地,皇家颜面于何地!” 刘墉道:“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白脸道:“田耕!” 田耕道:“张稼,你平日里不也这样觉得?别在这里惺惺作态了。” 刘墉攥紧的拳头高举,凝了半晌后又重重落下。他叹了一口沉气:“今日之事我会当作没有听到。田耕,你在凉州还有一家老小,不要意气用事。” 田耕道:“大人!”下一刻,他被张稼拉回。 刘墉负手望向宋献章尸体的方向:“天行有常,因果终会轮回。相信司使,他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虽然方不知见过很多人对修士的“恨”,其中极端者更是不止于口头发泄,但直到现在他也没有真正理解,为何当时那只飞蛾要直扑向火自取灭亡。 再听下去没有多大意义。 他轻点树枝,身子飞起,木剑从识海中跃出,接住他下落的身体。 障眼术法遮蔽了划过天际的剑光。 “少主!” 正在浇花的阿秦看见撤去术法落地的方不知,兴冲冲地招了招手。 方不知道:“帮我找西门先生来。” 阿秦一顿,慌道:“少主,你哪里受伤了?”他绕着方不知转圈,上瞧下瞧。 方不知道:“不是我。”他低下头,缓缓地从怀里抓出白团子。 阿秦讷讷道:“少主,西门先生怕是只会医得人…”在方不知看向他后,他陡得又提起神采:“我这就去!” 方不知捧着熟睡的山雀回到了房间。他想要替莫十一解除化形,但又有些无从下手。 圆滚滚的团子陷在被褥窝里,小小的胸膛起伏着,比他叽喳时要来得喜人得多。 方不知鬼使神差地伸出根手指碰了下他雪白的羽毛,随后又像触电似的迅速收回。 不多时,西门三弯敲开了房门。 “郎君。” 方不知站在床边,垂眸看向山雀。 西门三弯张了张嘴:“这是?” 方不知道:“莫十一。” “他可是又动用了术法?”西门三弯恍然大悟,他也走到床边,摸到柔软的白团子,又哑言半晌。 方不知拱手道:“先生若是为难,只需告诉我他之前的状况便可。” 西门三弯抚须道:“这…怕是说来话长。”他放下手,转头准确地看向方不知:“恕鄙人冒昧,郎君同这位莫郎君是如何相识的?” 方不知停了一会儿:“萍水相逢。” 西门三弯道:“那郎君可知这位莫郎君是何地人士,师出何门?” 方不知摇了摇头,道:“我看不出他的修为境界。”说罢,他突然想到了枯林中宋献章的躯壳。但旋即他就将自己荒唐的想法抛之脑后。 在那个幕后之人脱壳而出以前,他是实打实能感受得到“宋献章”身上的灵力。 西门三弯颔首道:“确是如此。鄙人为莫郎君把脉之时,他的脉象也非修灵之脉,反而与常人别无一二。” 方不知蹙眉道:“但他能御气控灵,踏空而行。” 西门三弯道:“也确是如此。我那时便想得,郎君的同伴,必定不是凡俗之辈。恰巧鄙人也见过个…” “嘭!” 烟雾腾起,雾后有道调侃的声音传来:“背后说人坏话可不好。” 方不知道:“莫十一。” 莫十一约莫只剩下眼珠子和半边唇能动:“在呢。” 西门三弯道:“莫郎君可是复人形了?让鄙人再替您瞧瞧。” 莫十一艰难地笑道:“多谢先生好意,我已无大碍,劳烦先生跑这一趟。” 西门三弯愣了一下,转向方不知。后者看了眼莫十一,对西门三弯道:“我送先生。” 西门三弯淡淡笑道:“我自己就可以,郎君和郎君的朋友无事就好,告辞。” 看着西门三弯挎着医箱下楼远去,方不知重新关上房门。 莫十一道:“方不知。” 方不知没理他。 莫十一道:“你是在担心我吗?” 方不知走到他的旁边,居高临下。 他刚欲开口,莫十一抢先勾起唇角道:“我说过,我是个厉害的人。所以这点小伤对我来说无足挂齿,不过…让你担心了。”他的眉眼忽然软下,撼得方不知的心跳停了一个节拍。 “下次一定和你提前汇报。” 方不知垂落在身侧的手蜷了蜷,僵硬地道:“你要做什么,与我无干。” 莫十一用哭腔唱戏道:“噢!天道啊,一个柔弱病患的心被彻底伤透了!摔在地上,四分五裂!”他转而又道:“但若吾爱卿卿愿再将它拼起,他定能完好如初!” 方不知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莫十一眨了眨眼:“成日里叫你的姓名,我觉着太过于疏远。这是我为你想的昵称,卿卿吾爱,可还满意?” 方不知的耳根子又烫起大片红:“你!” 莫十一笑道:“不知廉耻骂过了,换一个。不会的话我可以教你,叫我莫郎。这个词的’骂人’威力可比你会的词语高得多,能直戳我的心窝子呢。” 方不知一字一句地道:“我不是傻子。” 在莫十一扬起半边眉的同时,房门也被火急火燎地撞开。 阿秦着急忙慌地塞给方不知金面具:“少,少主,快带上,武德司来人了,还有,还有…”他一口气没喘好,猛得开始咳嗽。 方不知脸上的红未褪去,像是得到解脱般戴上面具遮掩:“发生什么事了?” 阿秦双手扶膝盖,指着外头:“宋献章,宋献章死了!武德司说有线人指认少主您是凶手,带人要硬闯进来,先生拦不住,已经到内院里了!”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下,急促的脚步声接踵而至。 “想要见霍郎君一面可真难!”为首的男人气宇轩昂,身形健硕,“在下武德司顾铁铮,奉旨办案!还请霍郎君和我们走一趟!” 阿秦战战兢兢道:“就你们还奉旨办案!我家郎君方回上京,和那什么宋献章素不相识,怎会是杀他的凶犯!定是和我霍家交恶的仇人空口污蔑!亏得你们还穿着这身官袍,不辨是非,不分黑白!” 左铁铮:“人证…” “和这些卑贱的凡人多费口舌做甚?” 自顾铁铮的几个手下后传来声阴阳怪气的声音。官差面面相觑,让开了条路,走出来的人赫然就是方不知之前见过的燕别山。 说来,他和这燕别山也算是老相识。长明剑择主那年,燕别山就势最后两位竞争者中的另外一个。 但现在,燕别山似乎没有认出他的身份。 顾铁铮面色一沉,还是恭敬道:“燕仙师。” 燕别山看起来容光焕发,丝毫没有之前挨了谷清一掌后的狼狈模样:“这什么霍,我大发慈悲地给你两个选择。” “竖着跟我走,或者是横着跟我走。” 一把剑逐渐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我劝你最好快点做出这个选择,因为我的耐心很有限。超出这个时间,我甚至保证不了你是完整地横着,还是七零八碎地横着。不过你大可安心,无论是那种结果,你都暂时死不了。” “但你也很快就会明白,死对于你们这些蝼蚁来说,都是弥足珍贵的解脱。” 气氛陡然凝起。 方不知挡在莫十一身前,连动都未曾动一下。在他的眼里看不到燕别山,唯一需要思索的是如何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从现在这个环境中脱身。 燕别山道:“姓霍的,你别不知好歹!” 剑光闪过,迅疾而又和燕别山一样狠辣浮躁的剑势朝方不知袭去。但后者仅用两根手指就稳稳平下了这翻涌的巨浪。 剑被顺势打落,掉在地上,锵声清脆。 有官差没忍住,笑出声来,被燕别山怒而轰飞。 他的面目狰狞,双眼赤红,一抬手,剑又回到了他的手中。其大笑道:“好,好,你非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我就要让你这尽会使下九流的腌臜手段贱民知道我们玄清门的厉害!” 阿秦骇然,顾铁铮也推着下属退至门外。 燕别山向后两步,重新在剑上蓄起的势仿佛要有滔天之威。每响起一道破空声,就有一道剑影分出。九九八十一息之后,八十二把剑凌空而立齐声嗡鸣。 “放心,我会找人把你拼好的。” 他阴恻恻地笑着。逼仄的房间的,凛冽的剑气四溢。倏地,剑出如龙,掀起方不知的衣摆,吹得帷幔乱舞。 也就在这瞬间,方不知穿过剑海掠到了燕别山的面前。凉风飕飕,他的目光同样地冰冷。 方不知伸出一根手指,点在燕别山的眉心:“你的剑,差的远。” “轰。” 八十二把剑一起炸裂为光点,只剩剑柄落在地上。与此同时,燕别山也直直地向后摔去。他撞破栏杆,狼狈地跌在鹅卵石小径上。 燕别山闷出一口血:“呕。” 顾铁铮大惊,带人蹬蹬地下了楼梯:“燕仙师!” 看了晌久热闹的莫十一不知翘着兰花指,用中指和拇指捏着被剑气割落的帷幔,娇羞地遮面:“不愧是我看上的郎君,真厉害。” 方不知回头看了他一眼,面部肌肉抽了下。 莫十一道:“但是你可又惹上了麻烦。” 方不知道:“我会跟他们去看一看。” 惊魂未定的阿秦道:“少主,万万不可!” 方不知望向熙攘的外头:“他们应该知道些宋献章的事,我需要知道真相。”他又看回莫十一:“如果明日以前我还没…” 莫十一眨了眨眼:“想我去救你?” 方不知停了一下,从唇齿间再次扯出声呵,随后便迎光走去。 莫十一叹了口气,悠悠道:“你们少主一直都是这么口是心非的吗?” 阿秦道:“?” 莫十一道:“哎,没办法,更喜欢了。” 阿秦道:“啊?” 我最近在准备考试,更新不太稳定。12.26后会开始日更直到完本。[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麻烦 第20章 阳谋 摐金伐鼓声顿挫,四根竹竿交叠,富有节奏地上下开合。身着凤凰装的女子踏着灵巧的脚步在竹竿间起舞,体态轻盈,犹若真的要在银铃的晃荡中展翅高飞。 但受师门命令外出寻人的秦渡显是没有了这个欣赏美景的心思:“师兄!” 他着急忙慌,直接踏过桌子,将陶瓷碗碟翻倒一地,几乎是飞到了被武德司的官差抬回来的燕别山身边:“我师兄怎么了!是谁!” 顾铁铮和下属面面相觑,硬着头皮上前道:“秦仙师息怒,此时说来话长。” 方不知淡淡地道:“是我。” 秦渡倏地停在了那里,随后又拧起眉眼:“你怎么敢!” 他的身子一晃,剑现其手,眨眼间就朝方不知刺出三剑,剑剑皆是往要害去的致命杀招。 但他的剑快不过方不知的眼。 在避开最后一剑后,方不知借势跃起,点在了秦渡的手中剑上。 “什么!”秦渡骇然,横剑一扫,整个人竟跟着剑踉了出去,差些个还要踩到担架上躺着的燕别山。 方不知稳稳落地:“你的剑对于你来说,太重。” “一派胡言!”秦渡咬牙,正要再起,被不远处走来的人呵住。 李夕照的眼睛像没有星星的夜空般沉寂。她舍给燕别山一眼,对方不知道:“你废了他。” 方不知道:“我没有。” 李夕照道:“你断了他的剑,这等同于废了他。”她转头对秦渡道:“去找医修来。” 看呆了的顾铁铮忙拱手道:“李仙师放心,我已派人去请了。” 秦渡忿忿道:“可是师姐!” 李夕照道:“听话。” 少年郎低下了高傲的头颅。官差重新将燕别山抬起,顾铁铮道:“去里屋。” 李夕照道:“阿渡,你跟去。” 秦渡瞪了眼方不知,闷闷地道:“噢。” 即使没有了看客,凤凰仍在起舞,金鼓也不敢停歇。日悬当空,但又败于冷意。 李夕照移步至水榭:“阿渡方才筑基不久,师尊为锻炼他对气的操控能力,才特赐他那把由玄铁铸成的剑。”她打了个响指,手中便凭空变出了些鱼食。 方不知道:“玄铁质重,本就不宜为入门者所用,顾此之后失彼。” 李夕照扯起丝笑意,喃喃道:“师尊之命,重于泰山。不过…清源少主倒是好兴致。” 锦鲤争食,鱼尾拍起高高的水花。 李夕照将鱼食撒尽,转头续道:“我虽在修为上比不过师兄弟,却又在别的地方上能略胜一筹。” 方不知敢来,自是也做好了摘下面具的准备。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立竖起,控气流动,将被挤飞上按的锦鲤送回池中。 李夕照道:“想找你来的是师尊。昨日望月楼里,有人看到你随着宋献章而去。” 方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 “我以为你会知道。”李夕照挑起边眉,“罢了,已无关紧要。”她悠悠地叹了口气。 “他死了,死得很惨,被人抽筋拔骨,只剩下副皮囊。或许还有只野鬼穿着他的皮囊招摇过市了好多日。师尊原先要在这里等你,但先才又得到那野鬼的消息,让我和阿渡负责撬开你的嘴。” 李夕照在美人卧上坐下:“只不过现在看来,纵使我和阿渡竭尽全力,定都伤不了你分毫。” 方不知道:“你们和宋献章有瓜葛?” 李夕照道:“我们和披着他的皮囊的那只野鬼有瓜葛。” 方不知道:“云朗。”他只能想到这个答案。 李夕照没反驳,续道:“恕在下冒昧一问,那叛徒和少主您说过什么吗?” 方不知看着李夕照的眼,没有说话。 李夕照莞尔一笑,手轻轻地在眼上拂过,眼球的位置赫然便成了两个空洞:“少主好眼力。”她又一挥手,朦起的烟雾后,黑夜再次出现。 不等方不知开口,只听得鼓掌声起。 “好舞!” 从院门处走来的身形高大的男子声比人先至,大步走过来后叫停了演出:“蓝姑娘,过来。” 人曲皆停。身着凤凰装的蓝盈盈惊了下,手捏衣角,拘谨地走到男子的身边。 男子坐在台阶上,以手撑腮,目光炯炯地看着方不知半晌,忽然大声拍膝笑道:“不一般!果然不一般!” 李夕照道:“这是朝廷武德司司使,谢征。” 谢征铁甲披身,长相豪迈。他从鞘中抽出佩剑:“此剑名为啸泉,长四尺一寸,重一斤十又五两,寒铁铸成,削物如泥。” 他耍了一个剑花,剑锋刮过台阶,留下道深深的痕迹。兀得,他又反手握剑,将剑身直直嵌入地里。 “但我认为,他远不如你来得锋利!” 方不知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谢征朗笑道:“小兄弟谦虚!若换做其他时候,我定要与你好好探讨一番,但现在!”他的眼神陡然变得凌厉:“蓝姑娘。” 一直站在他身侧默不作声的蓝盈盈颤颤道:“在…” 谢征道:“你可看好了,昨日是不是他跟在宋家郎君后头出城的!” 蓝盈盈抿着唇,垂着的眉眼抬起了些:“是,也不是。” 谢征噢了声,站起身来,拍去铁甲上的灰尘:“蓝姑娘可要想好了再说。” 蓝盈盈像朵含羞的花,哪怕只是风吹一下,都能拘着自己:“他们去得太快,我只看清了,那个人带着一张金面具。” 谢征长得很高,高到影子足够将含羞花笼于其下,带着极强的压迫感:“可早晨,姑娘还不是这般说辞。” 蓝盈盈怯生生地道:“司使大人明鉴,我那般,只是因为我近来见过的金面具,只有霍家郎君一人。”她的声音娇柔,越说越小。 李夕照上前一步:“谢司使曾和我等描述过上京城钟鸣鼎之家的奢侈,区区黄金做成的面具,怕在他们眼里,也同清水般易得吧。” 谢征意外道:“李仙师也持有此见?” 李夕照道:“不敢。” 猛地,谢征抽出嵌地的长剑。尘土碎石被带起飞扬,皆被方不知御气挡在了身前。 谢征看着方不知,默然晌久,收剑入鞘后又突兀仰天朗笑:“好,好。”她转头对李夕照道:“李仙师,此事虽是你玄清门所托,但殿下那里我也需要有个交代。可否请仙师暂避,让我单独问问这位霍家郎君?” 李夕照道:“这是司使的地盘,作为主家,司使想做什么我们自然无权过问,只是…” 谢征道:“李仙师大可放心!我能做到这个位置,自是懂得什么时候该以大局为重。” 李夕照拱手道:“那么,司使请。” 她抬步就要离开,被谢征制住:“仙师留在这继续欣赏舞乐即可,不过要烦请霍家郎君跟我走一步。” 方不知看了眼李夕照与蓝盈盈,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本以为武德司会是和官衙一类的地方,但震惊之后的谢征却带他来到了城外的这座别院。 谢征和方不知一前一后的走在崎岖的鹅软石径上。雪还未彻底融化,在阳光的照耀下,这条路散着各色的亮。 七弯八折后,谢征停在了一间屋子前。 “霍家郎君,你可知这是哪里?”他转过身。 方不知用眼神回答,也用眼神询问。这间诡异飘忽、连上空的云都凝固住的屋子毫无疑问是障眼法,但他也是头一回见如此明显的障眼法,简直就像一个等着人跳进去的陷阱。 是生门,还是死门? 谢征的眉峰扬起:“看来霍家郎君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可要随我进去看看?” 方不知停顿须臾,道:“司使想问我什么,在这问便是。”他从不多生好奇心。 谢征笑道:“直白!我喜欢直白的人。其实我知道霍郎君方才回京不久,必不可能和那宋献章有太多交集,也不可能知道披着他的皮囊的就是那玄清门弟子,但…” 方不知道:“司使直言便是。” 谢征道:“我擅自以为,霍郎君想找宋献章,为的是另外一个人。” 说时迟那时快, 不知源自何处的威压“轰”得由虚空而落。花草深陷进泥里。鹅卵石被震起四分五裂,堪比三人高的大树在顷刻间被挤为齑粉。 方不知的瞳孔抖张,竭力凝神,却终是耐不住过于悬殊的修为压制,在因双腿发软就要跪下的前一刻从识海中抽出木剑,才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为什么…”他连牙齿都在颤抖。 谢征微笑道:“我也是被逼无奈。” 方不知的喉咙里涌起一阵腥甜,旋即,温热的液体从唇缝溢出。他的呼吸开始变得如千斤般沉重,耳边所能听到的心跳声也逐渐清晰。 谢征转身对着那诡异的屋子道:“前辈,你看清了吧。” 回应他的是呼呼的风声。 谢征无奈再道:“前辈。” 在又一个呼吸间,方不知身上的压力骤然一轻。他晃了两下,还是靠剑站了稳。与此同时,诡异的屋子也在他眼前凭空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假山流水的静谧景象。 方不知吐出一口暗血,收回木剑后,阖上眼帘,默念着清心诀。 谢征的嘴里似在嘟嘟囔囔,转回来后,一如既往地换上笑脸:“霍郎君见谅,如我方才所言,此举实属被逼无奈。” 方不知睁开眼,冷冷地看着他。 谢征道:“实话实说,不论宋献章或云朗,对官家而言都关紧要,为玄清门提供适当的帮助,只不过是出于礼节的往来罢了。”他叹了口气,再道:“官家宽仁,心系的是天下苍生,故对前几夜在上京发生的事深感痛心,深感悲愤!” 方不知已经猜到了谢征想说什么。 谢征也特地只捡了重点:“武德司既有监察之责,又有护卫之职。我谢征能做到今天这个位置,承蒙圣恩,却让上京之乱的罪魁祸首之一在号称守卫最严密的宫城里被盗走。我要是不抓紧戴罪立功,还不得向官家以死谢罪啊!”他捶胸顿足,痛心疾首。 方不知道:“那又与我何干?” 如若不出他所料,方才的那股威压就是来自宫城内的大乘修士,那间诡异的屋子兴许就是个传送阵法。他要是真的踏入那里,恐怕就是直接进到红墙深处羊入虎口,不会像现在应对一个普通人这样简单。 谢征收了些表情:“怎么没干系?”他的嘴角扬起至一个轻蔑的弧度: “霍郎君,不是想要找郝享福吗?” 通宵睡不着写的,写完了就想发,可能脑袋混乱的时候写的也会比较乱,但以后会在清醒时精修一遍全文。好想拥有一个正常的睡眠作息[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阳谋 第21章 委托 谢征负手笑道:“霍郎君可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虽资质愚钝,年至不惑堪才引气入体。但武德司终归扎根上京多年,在这城里也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方不知明白,现在的否认已经毫无意义:“是又如何?” 谢征挑眉道:“我当然不能拿霍郎君如何。”他蹲下身子,洒土葬花:“老实说,我对郝享福的恶名也略有耳闻。但他在外如何,只要不影响到陛下,不影响到我朝普通百姓,就与我武德司无关。可现在,他的剑都出现在上京,甚至引来了毕方鸟。” 方不知言简意赅:“这也与我没有关系。” 谢征用不知是何地的方言道:“霍郎君莫着急嘛。” 方不知冷冷道:“如果只是这些废话,可以到此为止了。” “非也非也,我还有想说的话。”谢征连连摇头叹气,再次站起身来,拍了拍受伤的土灰“我们来做个交易吧,霍家郎君。” 寒风突起,吹动衣摆发出飒飒声响。周遭的草木方才被大乘之威压得凋零,莫名地有股肃杀之气。 晌久,方不知道:“你没有筹码。” 谢征短促地笑了声,扬眉反问道:“霍郎君怎么知道我没有?” 方不知的眉心蹙起,没有说话。 日向西斜,晕染晚霞,挥下千万丈金色。两个人的影子仿佛都被无限拉长。 谢征背手微笑道:“找到让毕方出现在上京的人。” 是时,方不知的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与盔甲的碰撞声。顾铁铮匆匆赶来,古怪地看了一眼方不知后,朝谢征抱拳行礼。 谢征抬手道:“我跟你说过多少回,单独搁我面前,还遵着那些繁文缛节作甚?东西拿来了吗?” “噢...是。”顾铁铮从腰间的布袋上摸出一块令牌,双手捧上递给谢征。 谢征接过令牌,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那个...燕什么的,如何了?” 顾铁铮的手在刀柄上摩挲,他看了眼方不知,慢吞吞地憋出几个字:“不太妙。” 谢征哦了声,继续问道:“怎么个不太妙法?” 顾铁铮紧扣住刀柄,犹豫半晌,复杂地道:“我形容不了,您还是待会儿自己去看看吧。” 方不知眯起眼:“那只是外伤。”他历来都会掌握好出手的力道。燕别山的能力虽不如他,但修为也至金丹后期,算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他之前那一下,虽造成的效果夸张,但也不至于对一个修士造成重伤。 顾铁铮咬着下嘴唇,看起来有一种想笑又不敢笑的感觉。 谢征故作诧异地一语道破:“不会是被气疯了吧?” 顾铁铮错开与谢征的目光交汇,低下头,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方不知的嘴唇翕张,但没有说话。谢征则毫不掩饰地捧腹大笑:“你说这人,也怪好玩的哈哈。” 缓了一会儿的顾铁铮使劲揉了揉自己的脸,努力将表情掰回严肃:“您就别笑了,他们好像去找那个谷清了,那老头可麻烦了。” 方不知面无表情地拍开谢征趁机搭上自己肩膀的手。 谢征擦去笑出的眼泪,直起腰来:“你先过去吧,我和霍郎君再说几句话就来。” “是。”顾铁铮理顺了气,抱拳离开。宅邸的这个角落又剩下了方不知和谢征两个人。 谢征将令牌递给方不知:“拿着它,我包你在我朝所统之地畅行无阻,所有官衙差役任你调用。”见方不知没有反应,他直接不由分说将令牌塞进后者的手里。 方不知停了一会儿,缓缓道:“我没有答应。” 谢征道:“但我知道你拒绝不了。”他再次咧起嘴角,眸里闪过寒芒:“我喜欢无饵钓鱼,但钓上来以后,会给鱼创造一个条件更好的饲养环境。武德司藏着一个秘密,一个绝对会让你心动的秘密。至于它是什么,我想先卖个关子。霍郎君...哦不...” “方仙师远道而来,我自当...” 突地,剑势迅疾,将暗中朝谢征袭来的冷箭一削为二。箭头中蕴藏的灵力在接触空气的瞬间当即炸开,方不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御气护身,一把将谢征拽到身后。 “轰——” 假山鱼池,无一幸免。这场小范围的爆炸威力惊人。 方不知喃喃道:“魔气...” 烟尘将散未散之时,一道人影兀得从雾中窜出,踏上半塌的围墙,急走逃离。方不知刚要提剑追赶,却被身后的谢征拉住。他回过头,只见谢征正用另一只手擦去嘴角溢出的鲜血,朝他笑道:“莫急。” 他的话音刚落,就有数道人影从宅院内赶来,紧随那疑似罪魁祸首的人而去。 方不知顿住须臾,垂眸看着谢征拉住他袖口的手:“放开。” 谢征长吁一口气,收手笑道:“郎君真的好身手。” 方不知没理谢征,转身看向爆炸源头之处。原本雅致的园林布景此刻被糟蹋得一塌糊涂,被炸飞到岸上的鲤鱼早已没有了求生的力气,其身体的大半也都被股黑气腐蚀,露出森森白骨。他的双眸微眯,才舒展不久的眉头再次锁起,但反观方才命悬一线的谢征,却仍是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像是对于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郎君见笑了。”谢征拍了拍身上的灰。 方不知道:“你知道。” 谢征道:“准确来说是一知半解。不过我可以以武德司司使的名义向郎君保证,这是另一件全然无关的事。” 方不知沉默半晌,抛下了简短的四个字:“好自为之。” 谢征见他抬步往回走,没阻止,也没跟上,笑着挥手喊道:“我等郎君的好消息!” 对于一个天赋平平的普通修士而言。金丹期几乎是其穷极一生兴许都达不到的极限。而若有大宗门的底蕴支撑,加上自身勤加苦修,或许能勉强摸到元婴门槛。至于那再往上,比起一个修为境界的称呼,更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化神、大乘、羽化登仙。 自从灵力枯竭以来,莫说无人能再开天门飞升上界,连达大乘者也屈指可数。且修为能力,都似乎无法再做到古书中那般。 《混元通鉴》记载:昔有大乘仙,其能蔽日月之光,摘星辰于穹宇,转四季于须臾,翻掌间定众生命运。 停在门口,方不知回看这座与上京城中官衙风格迥异的宅邸所在位置。放眼望去,只有一片广阔的原野,而握紧手中的令牌以后,宅邸却能再次出现。 方不知垂眸看着手中的令牌,他的眼睫颤了下,一挥手,令牌就被他收入了识海,宅邸的身影也随之消失不见。 先前他跟着武德司的人来时,全然未曾发现这座宅邸的玄妙。 闭上眼,方不知细细感受着这里残余的波动。可以说是自识字以来,他从未见过如此浑厚的灵力。 尘泠… 他现在有许多疑问,但论轻重缓急排列后,他首先需要去找到一个能解答他最大困惑的人。 上京城的冬天远没有清源山上来的冷。 方不知走回霍府后,月已悬上梅梢头。他披着星霜,身形显得修长而又单薄。 “啊!” 不知眼睛看何处去的阿秦差点直接撞进方不知的怀里,他结巴地道:“少…少主,你..你回来了。” 方不知淡淡地嗯了声,瞥了眼阿秦脸上明显不正常的潮红后,又看向他怀中的酒坛。 察觉到方不知的目光后,阿秦下意识地把酒坛往身后藏去,兴许因为酒坛太沉,他的手一滑溜—— 哐当。 “我的酒!” 比酒香先钻进方不知的鼻间的是莫十一的惨呼。 “少,少主我我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这可能是阿秦跑得最快的一次,连闻讯飞来的莫十一都没能抓住他的衣角。醇香的酒液顺着酒坛的坛口汩汩流出,淌进泥土,醉香了花草。 莫十一抱起挽救回来的余酒,痛哭流涕:“我的酒啊!我的酒啊!” 方不知的眼角抽了两下:“你…”他的话还未能说话,就被莫十一豪爽饮尽坛中余酒的模样给再次沉默。 下一秒,某个醉鬼一把将酒坛甩开。随着酒坛摔在鹅卵石上而发出的清脆声响,他突然地就挂到了方不知的身上,差些就将没有防备的方不知给撂倒。 方不知的耳根子又泛起点红:“你!” 莫十一嬉皮笑脸地将下颌搭在方不知的肩上,冒出句不着调的话:“明年就是第十二年了。” 停顿片刻后,他又抬起头,与方不知近在咫尺地对视,眼底清明无比: “方不知,我不喜欢十二这个数字。” 方不知躲避着莫十一的眼神,脸颊有些烫,像是心不在焉,没有搭话。但纵使如此,莫十一的嘴角也能咧上了天:“你给我取个新名字吧!” 方不知道:“什么?” 他们几乎鼻尖相抵。 “断红流水香难觅,行云一去无踪迹。” 莫十一的眼睛不是那种纯粹的颜色,还带点浅灰,就像黑夜中荡漾着一泓秋水。近看后,更让人深觉其中的寒意。 “决定好了!从今天开始,我叫莫行云!” 方不知的嘴唇翕张,话再次噎在了嘴边。晌久,在莫十一自己从他身上下来以后,方不知问出了句连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的话:“为什么是今天?” 莫十一伸了一个懒腰,笑意更深:“因为我喝到了好酒!心情好!” 方不知垂在身侧的手蜷了下。 莫十一道:“好了。所以趁我心情好,你想要我问些什么?” 方不知:“?” “哎呀。”莫十一挑起眉,挪揄地戳了戳方不知的腰,“你想我的那点小心思都写在脸上了。放心,今夜我知无不言。” 方不知面色一红,竟也开始结巴起来:“我,我没有。” 莫十一故作夸张:“真没有?那我可就走了。这一觉睡去,说不准我也会睡忘什么东西哟。” 他作势就要走开,腰带却突然被牢牢攥住。 见到莫十一回头,方不知侧过脸,闷闷地道:“有…” 菩萨蛮 宋·萧元之 断红流水香难觅。行云一去无踪迹。杨柳漫遮阑。闲愁付远山。 玉筝弹未了。倚柱人空老。青子摘来酸。酸心有几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委托 第22章 月下 “哎!” 在莫行云即将从屋顶掉下去的前一刻,方不知一把抓住他的后领。 莫行云的两条腿垂在空中,软地跟条鱼似的。他仰起头,迷蒙地望向方不知,眸中氤氲着似真似假的醉意。而在这样停顿须臾后,那张被月光柔和、点缀着淡淡胭红的脸上又扬起抹笑:“意外,意外。” 方不知默了晌,将他重新拉上来,没表出什么情绪。 莫行云打了个嗝,将上半身费力地撑起:“所以,关于你想知道的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月明星稀,风卷残云。婆娑的树影好似鬼魅,为在暗中虎视眈眈的妖魔打着掩护。 方不知的眸光微动,背在身后的拳头攥得更紧。他的唇齿轻启,突然转了个话题:“好些了吗?” 莫行云道:“嗯?” 方不知避开莫行云的目光,续道:“你身上的伤。” 遇见莫十…现在的莫行云以来,他真的觉得自己变得很奇怪。他甚至记不清这种奇怪转变的源头,也不理解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就像现在,明明,这是个只要放出灵力感知就能得到答案的问题。 是因为恐惧吗?但他…为什么要恐惧? “方不知!” “!” 看着不知何时又近在咫尺的莫行云的脸,方不知的呼吸一紧,重心倏然不稳,但他正想拔剑时,腰间搭上的力道却提前帮助他稳住了身形。 咚,咚… 莫行云直勾勾地看着方不知,眼里依旧填着笑意。 这不会是恐惧,可..这又是什么? “不专心也就算了,怎么还脸红了呢?不会是被我迷住了吧。” 方不知的瞳孔一缩,呵道:“荒唐!” 长明骤出,打掉了莫行云不安分的手。它的主人从屋顶上一跃而下,以急匆匆的步伐掩盖着内心的慌乱。 燥热感从方不知的耳尖扫到侧脸,又烫红了点脖颈。他没有握着剑鞘的那只手搅着衣摆,走起路来都是局促的。 莫行云着急忙慌地追上:“哎,方不知方不知!”他像只灵巧的燕子,三步并作两步,轻盈地赶上并攥住了方不知的手腕:“不逗你了,说正事,真的说正事。” 方不知停下脚步,生硬地道:“放手。” 莫行云揣手笑道:“别这么严肃嘛,你还是得多笑笑...”他突然停了一下:“哎,这话我是不是说过了?” 方不知没回头,也没走:“这是我的私事,你不必帮我。” 莫行云乐呵呵的:“这么说可就见外了,毕竟我们两都是睡——” “!”正巧路过的阿秦自己绊自己,摔了个狗啃泥。 莫行云挑起眉,叉起腰,俯下身看他:“哟,这不是把我酒摔了的家伙嘛?好巧啊!” 阿秦结巴地道:“我,我,我...”他看了眼方不知,又看了眼莫行云,忽然一拍脑袋:“是先生,先生找我有事,我先走了!” 莫行云直起身子,四指并拢搭在眉骨上,张望着阿秦远去的背影:“我说方不知,你是怎么教的,明明没有什么灵力却可以跑这么快。” 方不知道:“他是我母亲的人,在这次来上京以前,我和他接触得很少。” 莫行云眨了眨眼睛:“所以,你是觉得那个什么谢征会知道你母亲的事。”他用着肯定的语气。 方不知停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又过了几息,他续道:“我想知道她在遇见父亲以前的事。” 莫行云的手撑着下颌,若有所思道:“是有这个可能。”他话锋一转:“不过,你不会觉得这笔买卖太不划算了吗?”但未出口的后半句话被方不知的眼刀瞪了回去。 方不知重复道:“这是我的私事。”可身后的莫行云却突然没了声。他蹙起眉,转过头去,却在猝不及防间双目对视。 方不知倏然转过头,深吸一口气:“放手!” 莫行云瘪着嘴,将方不知的袖口攥得极紧:“不放。” 方不知再道:“放手。” 莫行云同道:“不放。” 方不知闭上眼,努力让自己平静:“你想干什么?” 莫行云道:“想和你在一起。” 方不知顿了一下,道:“你已经和我在一起了。”话音刚落,他就感觉到了不对劲,耳尖又烫了起来。 莫行云的眼底仿佛也映出了星星,他的嘴角上扬,笑意粲然:“这话我爱听。”他的声音轻轻的,就像飘落的梅花瓣:“没有考虑到你对你母亲的感情是我不对,我和你道歉。” 时间似乎都静止了几秒。 方不知的嘴唇翕张,他想说什么的,却只发出些颤抖的气声。 微风拂过,带来莫行云身上的酒香。他们的影子在月下重叠。 莫行云道:“我很厉害的,方不知。” 水潭里的青蛙跳到岸边的石头上,呱呱地叫着。 “我愿意帮你,你也可以依靠我的。” 他们就这样站了很久,直到肩上凝了层霜。 方不知转过身,看向莫行云。 这是他第一次能沉下心与他认真对视。 莫行云的长发乌绸如墨,绝大多数时间都好像是像现在这样随意地散着。他的肤白如玉,唇色薄淡。狭长的双眸嵌于那张轮廓棱角分明,却又有种和谐的柔美的脸上,其中正倒着他的身影。 他又开始能在耳边听到自己的心跳。 莫行云歪过头:“嗯?” 方不知垂下眼帘,转过身。他又思考了很久,最终只憋出一句:“很晚了。” 他身后的莫行云挑了挑眉,挪愉地笑道:“又害羞了?”他故意朝着方不知的眼前凑去,想要故技重施。 方不知淡淡应道:“嗯。” “嗯...”轮到莫行云愣了阵,“哎?!”他张着嘴,与方不知越对视脸越红:“你,你,你...” 留给他的只剩下个方不知的背影。 上京城醒得很早,但方不知醒得更早。 长明之芒划破虚空,撼落昨夜的积雪。剑走如龙,一招一式,翻飞腾转。时而势磅气凌,似有斩破九霄之威,时而轻若游云,可比羽翼拂水。灵力控制之精妙,堪称一绝。 收势之后,风停水平。 莫行云的掌声响震了天,惊得路过的阿秦还以为是哪里在放炮。 “好剑!” 方不知抬头看他:“好在何处?” 莫行云噎了下,随即用两好反击道:“好在人好看!” 方不知沉默着收回眼神,送长明入鞘:“该走了。” 莫行云的嘴唇扬起,意味不明地:“恐怕现在暂时走不了。” “郎君。”老翁从院子的那头走来。他恭敬作揖:“望月楼的唐姑娘和蓝姑娘前来拜访,就在前厅。” 莫行云兴致盎然地倚在栏上,居高临下:“方不知,艳福不浅嘛。”他的脸被笼于阴影中,呼吸微沉,仍带着清浅的笑意。 “不是。”方不知下意识应道。 老翁道:“唐姑娘说,她是带蓝姑娘来道歉的。” “道歉?”莫行云诧异道,眸光跃动,从二楼的栏边翻了下来。他用手肘戳了戳方不知的腰窝,眉宇轻挑:“她们怎么你了?”随后,他恍然大悟,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了,是向武德司告发你那事!” 方不知看向老翁。 老翁道:“老奴也不清楚,只是她们确实带了不少礼来。唐姑娘坚持要见到郎君,老奴劝不走,还望郎君恕罪。” 方不知颔首道:“知道了,我去看看。”他的手一挥,金制面具再现,长明也被收回识海。 “哎?”莫行云拉住他的胳膊,“你真要去?进入章莪的时机错过可又是要等上两日了。” “有法阵。”方不知停顿须臾,又补道,“一起。” 莫行云喜笑颜开:“好嘞。” 晨光熹微,寒意仍是彻骨。 站在画像前的蓝盈盈裹紧了大氅:“楼…” 唐雾敛抬手阻了她的话:“我姓唐。”她在厅中左右踱步,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是什么?”莫行云的声比人先至。 唐雾敛和蓝盈盈只瞧得个白衣人影嗖地一下飞到了她们带来的礼箱旁,毫不见外地打开了其中一个盖子,用拇指和食指夹起一些棕色颗粒,放到鼻边,然后—— “阿湫!” 蓝盈盈慢吞吞地用衣袖掩住下半脸,眼角不自觉上扬。唐雾敛则紧紧抿着嘴,肩膀微微耸动。 莫行云的整张脸都要挤在了一起,他一把揽过与他擦肩而过的方不知的肩膀,怨声指着厅中的两人:“你们,你们带的什么暗器!想要谋害我家小霍,先过我这一关!” 方不知:“?” 唐雾敛噗得一下笑出声来:“那是胡椒,一种调味香辛料。” 莫行云狐疑地眯起眼,他刚要反驳,后腰就覆上块温暖,瞬间就让他哑了声。 方不知走到厅前:“不知二位姑娘此番前来,所谓何事?” 唐雾敛的笑收放自如:“霍郎君。”她拱手续道:“冒昧叨扰。此番,我是带盈盈来与郎君道歉的。” 蓝盈盈意会,莲步轻移,双手交叠于腹前,膝盖相并微屈,低眉颔首:“一时失言,让郎君遭了武德司的刁难,实非本意。今日特备薄礼,来求郎君谅解。” “薄礼?”莫行云又将下颌搭在了方不知的肩上,讲话语调莫名抑扬顿挫,“这可真不少啊。” 蓝盈盈被他看得内心有些发毛:“因为…因为不知道霍郎君的喜好…”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站在一旁的唐雾敛若有所思,她拍了拍蓝盈盈的肩膀,上前一步:“这位郎君。” 莫行云哼了声,呼吸勾得方不知头皮发麻,这才反应过来现在的场景。他暗自将脚往后挪了些,踩上某只靴子的靴面,但莫行云仍纹丝未动。 唐雾敛的笑意加深:“这不就证明了我们是真心前来道歉的吗?” “当然。”她双手背后,发簪的坠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如果你觉得还不够,我还有个更具有诱惑力的礼物。” “有关武德司,给郎君的那份委托。” 第23章 惊变 融雪烹的茶水清冽回甘,韵味悠长,却遇上了四个无心品茶的人。 唐雾敛道:“说出这个礼物前,我有个很简单的小条件,我想与郎君交个朋友。” 莫行云就差坐到方不知身上去了。他特地将桌子拉开,把两张椅子拼到了一起。 即便如此,莫行云也不肯好好坐着,硬是想往方不知的那边挤:“交朋友?交朋友可是要真心实意的,得像我对郎君这样的。”他撑起点身子,凑到方不知的耳边吹了口气,马上又像诡计得逞般蹿回椅上,嬉皮笑脸:“得发自肺腑。” 方不知手中茶盏的水面颤了下,他放下茶盏,抓紧衣袖,看向唐雾敛,目光在她脖颈处的项链上停顿。 唐雾敛道:“看病时是人为数不多松懈的时候,也是秘密容易藏不住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下,轻轻刮茶,续道:“再加上我略懂些医术,所以来找我看病的病人身上藏着的,也通常是一些大秘密。” “我的名号前头不带官字,所以能见到很多谢征见不到的人。郎君真的不想知道吗?” 蓝盈盈补道:“我可以佐证,唐姑娘所说句句属实。我们…” 方不知截道:“为什么?” “盈盈。”唐雾敛转而道,“时候不早了,你该回楼里了。” 蓝盈盈一顿,起身行礼:“是…是…二位郎君,楼中琐事繁多,小女子先行告退。” 莫行云道:“这就走了?不多待会儿。” 唐雾敛道:“有些事不适合她知道。你说是吧,方少主。” 方不知表现得很平静,他又抿了口茶水,没有说话。他身旁的莫行云则是一副和他对比鲜明的模样,夸张地捂住了嘴:“哇,你被发现了方不知。” 唐雾敛道:“所以,你现在应该可以理解了。” 方不知道:“清源离这很远。” 唐雾敛道:“朋友不怕多。” 方不知停了一下,又道:“我代表不了清源。” 唐雾敛微笑道:“只是交个朋友。” 这世上,除了莫行云,仿佛再也找不出来第二个能够在方不知这样的目光下仍能笑得出来的人。 唐雾敛嗖得举起双手,灵动的脸上难得露出些狰狞:“我投降!我不要条件了,我直接告诉你!” 莫行云的双手仅仅捂住肚子,笑得前俯后仰,左摇右晃。 方不知伸出根手指,点开莫行云趁机凑过来的脑袋:“唐姑娘见谅,我的时间不多。” 唐雾敛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想趁着今天开天门的时间进去章莪山。但其实没有那个必要。”她将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咚得放下:“那个人就在上京。” 霎时间,唐雾敛脖颈上挂着的蓝色蝴蝶吊坠散出点点星光。紧接着,那些澄澈的星光开始缓缓上升,飞过唐雾敛的头顶时,它们犹若烟花绽放般炸开,向四面八方散射。一股幽微的灵力也随着光点的四射而呈环形荡漾开来。 随着灵力涌动,空气肉眼可见的泛起涟漪,院墙外的车马声、叫卖声也没于虚无。 霍府的前厅被隔绝成了一个单独的空间。 唐雾敛直勾勾地盯着莫行云看。 莫行云轻捋耳边发丝,一甩头:“怎么?你也被我迷住了?那可不行,我可是有夫之妇。” 方不知刚送到嘴中的茶水差点喷了出来,他攥紧拳头:“不要乱用成语。” 莫行云佯装诧异:“我用错了?你明明这么教我的啊。”他趁机又想伸过去的手再次被方不知一记眼刀剜了回去,悻悻地道撑在茶桌上,扒拉着自己的脸。 “罢了,罢了。如果你真是,我也没有办法。”唐雾敛喃喃自语出了心声,“应该还是我见得少了。” 莫行云歪头道:“少了什么?你这妮子年纪虽小,却能使得这般玄妙的阵法...家传的?不对。”他阖上眼眸,微微仰头,鼻翼动了动。 “徐家阵法。”方不知几乎与他齐声道。二人对视一眼,方不知先道:“你和徐慧是什么关系?” 唐雾敛的眸中闪过迷茫:“徐慧?”她的拇指与食指指节摩挲着蝴蝶翅膀:“这项链还真的来自哪个春亭山徐氏?” 莫行云道:“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敢用它?” 唐雾敛道:“这是我家中长辈赠予我的及笄之礼。它的用法也是那位长辈口授于我。至于它的来源,长辈未曾于我提起。我也曾去打探过这条项链的消息,倒是有人跟我提起过,它应与那个徐氏有关系。只是我到春亭山时,那件事情就已经发生了。” 方不知的掌心已经留下了几道深深的指痕,在莫行云好奇的目光中,他缓缓开口:“真真和我说过,徐慧确实会做一些简易的法器外售。” “这可不像简易法器。”莫行云站起身,走到门边,伸出根手指戳了戳这层将整个前厅都绕住的半透明的结界。阿秦正站在离他不远的外头给花浇水,但饶是他怎样呼喊,声音都好像无法穿过这层结界。甚至于阿秦都若有所觉地往这边望来过一眼后,还是埋头于手中活计。 唐雾敛道:“这个问题我暂时解释不了。” 方不知道:“说你的事。” 莫行云双手抱胸,所幸将那层结界当成了靠墙,也饶有趣味地望向唐雾敛。 深吸一口气后,唐雾敛道:“毕方是个幌子。” 晴空突然打了声霹雳,阴云开始积郁。 “一个掩盖宫墙中更深阴谋的幌子。” 莫行云拈起眼侧的一丝乌发,在骨节分明的指上缠绕了几圈,慵懒地道:“先说好,小妮子。你要分清戏剧与秘密,可别把话本里的什么宫闱秘闻当成真事,然后在这里浪费我们的时间。” 唐雾敛道:“这是二殿下亲口诉于我听的。”她的身躯隐隐颤抖。 方不知道:“继续。” 龙有二子,交缠相斗。他纵使不了解凡人朝廷,在游历的两年间,也多少听过一些那个近乎传遍这片土地的故事。龙椅上的凡人皇帝一度因此成为民间茶余饭后的笑话。 唐雾敛道:“武德司里有我的人,所以我侥幸知道了谢征与方少主您的谈话。他想让你找到让毕方出现在上京的人,只不过是想借你之手,完成用他们的身份办不到的事。” “以及,他们一开始就知道是你来了。” 太子楚承乾,二皇子楚承珏。朝廷曾分立两派,以此二人为首,掀起过一阵不涉仙术的血雨腥风。 唐雾敛续道:“太祖立朝之初,武德司中就秘密招募有擅长探听的高手,他们扎根上京多年,早就在这座皇城布下了天罗地网,任何进出上京的凡人或修士都逃脱不开他们的眼睛。方少主去过千机探秘楼吗?” 方不知停顿须臾,微微颔首。 唐雾敛道:“修士固步自封,而凡人总会在我们看不到的角落突飞猛进。” 莫行云插声道:“唐姑娘,你似乎越绕越远了。” 唐雾敛道:“抱歉,我...”她垂下了头,眼睫轻轻颤着,换了好几口气后,才重新抬起头。只是她的口张到一半,就又凝在了那里。 方不知陡然站起。 风从院里刮来了凛冽的风雪。 阵碎了。 莫行云的后脑勺着地,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向上望的眼珠毫无光泽,像死去的鱼目,面部肌肉还在一抽一抽的。 唐雾敛的面色苍白,瞳孔战栗,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一道裂纹自她项链上的蝴蝶的单边翅膀开始蔓延。 “咔嚓。” 在项链化为齑粉的瞬间,一双白靴也停在了莫行云的脸侧。 方不知每次看见尘泠,他都好像长着不同的模样。从第一次年过耄耋,到上一回的不惑体态,再到现在这般…年似孩提。唯一不变的,只有他身上那古朴深沉的灵力。 莫行云道:“说真的,风听竹该来拜你的师。就他那下三流的易容水平,迟早得露馅。” 尘泠此时不过七八岁的模样,像是从画卷中走出的先童。他的眉目灵秀,额心点着一抹胭脂,嘴唇不染而朱,白皙的脸颊还带着些婴儿肥。使得他在表情上营造出的威严感大打折扣,反倒显得憨态可掬。 尘泠的目光下移:“给我。” 莫行云自顾自地坐了起来,揉着后脑勺:“还有,这样不请自来,是一种非常不受欢迎的行为,知道吗?” 尘泠重复道:“给我。” 方不知皱紧眉宇,眼角的余光中,瓷盏中的茶水在剧烈颤动。 大乘后期,距羽化登仙仅有一步之距。 这一距,还是因为他甘愿溺于宫墙内的某个情障。 而昨夜莫行云只用轻描淡写几句话就向他讲述了从这样的人手下抢到饕餮断剑的经历。 方不知的心头一凛。 莫行云站了起来,懒散地伸展了下身体:“一来就给给给的,还不说给什么,你这人古怪的嘞。”他挪了几步,不着痕迹地挡在尘泠和方不知之间。 尘泠再道:“给我。” 四个瓷盏随着他话音的落下砰得一齐碎裂。 莫行云收起笑意,微抬下颌:“我看过,没有用。”他的声色是方不知前所未见的沉,眸光也若寒潭幽深。 尘泠不曾抬头,也像没听见莫行云在说什么似的,他上前一步,冷冷地道:“最后一次,给我。” 莫行云嗤笑一声:“我如果不想给呢?” 仿佛连风都被吓停了呼吸。 第24章 内讧 “那就战。” 骤然,一股森寒灵力自尘泠的足底迸发,哗得朝四周荡开。 狂风乱舞,桌椅皆被掀飞,琉璃瓷盏四分五裂。唐雾敛被逼得退到了方不知的身侧。 冷气攀上门扉,从薄薄的白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为冰层,闪着凄寒的光。 咔嚓。 是木材的爆裂声。 方不知的衣摆被吹得猎猎舞动,身体如临大敌般紧绷。在第二波灵力来临之际,他的掌心虚握,长明出现其手。凛冽的剑气凝在一点,勉强破开迅猛袭来的冷势,护住了他身后的那幅画像。 尘泠的眼底根本没有他。 方不知回头望了眼画像两侧的狼藉,呼吸沉了几分。 或者说,莫行云替他挡下了绝大部分的...但是就算是这仅余的威压,也足以让人心惊。 莫行云背手而立:“你自己想找死的话,我不介意。”他略作停顿,挑衅笑道:“弑师。” “什么?”唐雾敛打了个寒噤,惊道。 方不知的瞳孔也微微张起。莫行云并没有和他提到过这一点。而随着这一句话的话音落下,刹那间,出乎他的预料,这滔天的冷势忽然收起,冰渣毫无预兆地飞溅。 尘泠总算抬起了头,与莫行云对视道:“你是我徒弟?” 莫行云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似的,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卡在了嗓子眼半晌,憋出另一句话:“又忘了?” 尘泠道:“应该。” “呼——”莫行云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他掸了掸肩上的水,恢复了平常那幅嬉皮笑脸的模样,“早说嘛。” 尘泠:“?” 莫行云没理他,哼起不知名的小曲儿,走到方不知身边,左瞧右瞧,然后满意地点头:“嗯!” 方不知沉默须臾:“你...” 莫行云头一低,眉一弯,唇一压,手再那么一耷拉,最后配上身子的轻轻扭一扭:“怎了?” 唐雾敛瞪大了眼,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 方不知道:“嗯。” 他们这一来一回,就跟打野谜似的。 有些时候,女人的直觉是格外敏锐的。比如现在,唐雾敛看看方不知,又看看莫行云。那复杂的眼神能胜过千言万语。但她终归什么也没说出来。 医者四诊,望居其首。她最擅长的也恰恰就是这个望。 但有人恰恰是怠于这个望。 尘泠似男鬼般幽幽道:“说话。” 莫行云毫不在意:“边儿去边儿去,煞风景的家伙,你还没排到。”他摆了摆手,对方不知道:“我去解决一下?” 方不知道:“嗯。”停了会儿,他又补道:“你…” 莫行云:“你知道的,我是个…” “是个厉害的人。”这话熟到方不知已经能倒背如流。 一旁的唐雾敛欲言又止,脸憋得直冒气。 方不知神态自若,他微微颔首道:“唐姑娘,请随我来。” 莫行云的脸变得很快,他嬉笑着拉开尘泠,给两人让出了一条道:“来来来,我的好师尊,我们来交流一下感情。” 也不怪唐雾敛感到诧异,任谁看到这个方才还杀气凛凛、看起来有毁天灭地的能耐的家伙,在几句话间就能乖顺地被人揽到一边去“亲切交流”,都只会露出这般与她相差无几的表情。 直到走远了来,她还是会忍不住往来的方向瞟去。 方不知已转过头来:“继续说。” 唐雾敛欲言又止:“那...” 方不知淡淡地道:“无妨。” 霍家宅院的设计很巧妙,除了那几间高出院墙的临街屋子,实打实做到了在上京的闹中取到了静,只剩下了梅间传来的几声雀鸣。 方不知白衣飘飘,颇有遗世独立之风。 没有那个古怪的男人在的时候,这张脸给唐雾敛的感觉比沧州的风雪还要来得冷。她缩了缩,刚欲开口… “锵——” 须臾间,长明已然出鞘。 又是几息,已过数百招。 风云色变,剑影绰绰。 “轰——” 剑气所到之处,皆化为齑尘。但又默契地拘于这四方天地。连那墙灰都未曾被蹭落半点。 “方不知!” 莫行云堪堪勾过方不知的腰带后,得以顺势搂住他的腰。 方不知僵了下,咬牙道:“放手。” 莫行云道:“不放。” 就在此时,他们的身边掠过一道风,尘泠朝那人逃离的方向追了上去。 方不知道:“你...” 遽然,莫行云举高双手,一脸无辜相:“放了。” 方不知的话噎在嘴边,他收剑入鞘,拧眉看向二人脚边的尸体。 唐雾敛死了。 这一切发生之快,这可怜的姑娘兴许都未能来得及感受得到痛苦。 而且,她死在他的眼前。 和武德司那时一样的魔气。 莫行云道:“呐,方不知,你知道那什么玄清门里藏着的是什么宝贝吗?”他蹲在尸体旁,左瞧右看。 方不知道:“为何这么问?” “那糟老头子跟我说了些事。”莫行云没抬头,大胆伸出手指戳了戳那张被魔气吸干的面皮,“不过...诶,怎么越来越冷了?” 两双眸子对视,一双如寒冬,一双装无辜,还眨了眨。 “玄清门的掌门叫什么来着?” “...若成均。” 莫行云若有所思,站了起来,望了眼尘泠追去神秘人的方向:“那什么...谷清和他有仇?” 方不知愣了一下,斟酌措辞:“约莫。” 他依稀记得,修真界还是有这么则传闻,化神期的玄清长老一直对仅有元婴期却位高一等的掌门,妒怨滔天。 等等...元婴期。 “宋献章”也是如此巧合地是个元婴。 莫行云忽而展颜道:“合理,合理。” 方不知蹙眉道:“宋献章的身上没有魔气。” 莫行云的手摩挲着下颌,琢磨半晌:“或许是外道的新把戏。”他本应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阿秦的一声足以划破天际的惨叫给呛了回去:“啊,方不知,我好像聋了。” “死...死...死人了...”少年看起来就像是副从来没有见过这场面的模样,跌坐在地上,唇色发白,连话都是颤出来的。 说时迟那时快,方不知闪于阿秦身前,一股灵力顺着他抬起的手指输入阿秦的眉心。 “哎...天怎么黑了?” 扑通。 宅院的废墟里多了个四仰八叉的人。 方不知看向莫行云,语气冷硬:“去找谷清。” 莫行云道:“哎,我说你这榆木脑袋,就不能绕个弯吗?你差些个儿就要打废人家两个徒弟,还指望能从他嘴里问出这些腌臜事?” 方不知抿唇不语,甩去一记眼刀。 莫行云缩了缩脖子,满脸无辜。 方不知按在剑柄上的手收紧了些,撇过头:“找蓝姑娘。” 莫行云夸张地行了个四不像之礼,抑扬顿挫:“甘效犬马之劳。” 方不知好像已经习惯被噎到,他转过身就要离开。 莫行云拦道:“你就这么走了?你家可都被拆了,还有这...”他踢了踢阿秦的靴子,但后者显是睡得香极了,吧唧着嘴,在美梦中遨游。 方不知回头才要说些什么,老翁不知从何处幽然出现,低眉作揖:“此处交予老奴便好。” 像是又有哪根弦搭错似的,莫行云兀得敛了笑意,毫不掩饰地直盯着老翁看。 冬风拂过,卷起阵阵凉意。 废墟中的氛围格外地冷,老翁也将头压得更低了。 方不知蹙眉道:“莫行云。” 他第一次没能得到回应。 两人的衣袍的阴影都拉得很长,长到似乎能藏下许多秘密。 方不知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他不再看那古怪的两人,轻飘了句:“走了。”然后便径直离开。 而他这么一走后,风又动了。 “哎,方不知,等等我!” 上京的繁华依旧,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望月楼前,莫行云背着手从一个水洼蹦到另一个水洼,嘴里嘟囔着学得四不像的上京儿歌。方不知则抱臂斜倚在护栏边上。 他的思绪现在就像一团乱麻,那双金面具背后的眸子里难掩困惑。 近来发生的事,有太多为什么了。 “吱呀。” 望月楼的大门被推开了一条小缝。 婉约从门内探出头来,眼珠子咕噜转的模样古灵精怪,声音不知怎地又放地特别轻:“蓝姑娘今日身体抱恙,不便见客,霍家郎君还是请回吧。” “怎?”莫行云歪过头,“早晨还活蹦乱跳,现就躺下了?” 婉约眨眨眼:“今年的日头凉,敲石都难得火。咱姑娘的身子孱弱,还望郎君见谅。” 莫行云叹了口气:“这可真。” 方不知颇有先见之明般地截道:“多有叨扰,告辞。” 雨势渐凶,空气中蒙起层潮雾。闪电撕裂苍穹,冬雷震颤上京。 方不知的手再次搭上了剑柄。 “某本敬清源剑派之名。” 人虽未动,气却在动。树木被气劈裂,砖石被震得粉碎。 “一而再,再而三对道友的无礼行径忍让,但道友却视我门之尊严于不顾。” 化神期的深厚灵力让谷清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可以穿过沉重的雨幕。 方不知的指尖泛白,面上仍未改色:“人不是我杀的。” “呵。”谷清抖擞衣袖,将手背至身后,眼底的杀意浓烈,“道友若想愚弄某,这般拙劣的谎言,可是远远不够。” “轰——” 又是一声霹雳。 莫行云叉腰道:“喂,臭道士,不带你这样诬赖人的。” 谷清再次冷笑了声:“诬赖?你告诉我,这叫诬赖!” 在他的尾音骤然拔高的同时,苍穹被闪电照亮。 谷清身后的镇国塔上,一道人影被钉在那里。他的发冠散乱,喉咙上插着一把木剑,头颅与双手都无力地垂着,死得不能再死。 那是方不知的剑。 就在不到半刻前,有人从他的手边窃走了这把木剑,造就了现在这明目张胆的陷害。 李夕照踟蹰道:“师尊...”她还未曾说完,就被谷清狠戾地打断:“住口!” 紧随话音的落下,太极袖下灵力打出,身躯孱弱的姑娘被打陷进镇国塔的墙面中,猛吐出一口鲜血。 “孽障,罔顾为师的教导!” 方不知眉间的皱眉更深:“谷长老。” 莫行云道:“欸欸欸,臭道士,你咋嫩个不讲理呢?都说了是有小贼窃剑栽赃。你家徒弟平日里飞扬跋扈,指不准在外头树了多少仇家,可不能就赖上我家...” 两双眸子对视,一双在另一双的眼刀下败下阵来。 “好好好,我闭嘴。”莫行云做作地捂住自己的嘴,满脸写着真诚。 谷清一字一句,杀意愈浓:“别山三岁学剑,九岁筑基,二十岁结丹,乃我门之翘楚。某曾对其寄予厚望,盼其能承长明遗志,接玄清之大业,但他最终却败于你手。” “方不知。” 他踏前一步。化神威压彻底荡开。 “拿某徒命来!” 孟郊《苦寒吟》:“天寒色青苍,北风叫枯桑。厚冰无裂文,短日有冷光。敲石不得火,壮阴正夺阳。调苦竟何言,冻吟成此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内讧 第25章 心结 剑即剑修,剑修即剑。 对于剑修来说,剑就是他的命。 哪怕这把剑他已不再使用,哪怕这把剑只是以槐树木随意地削磨成。 剑修丢剑,没有理由,只有不该。 只不过,若说这把剑是他人软磨硬泡借去赏玩,再被人窃走,则就另当别论。 “方不知,小心!” 堪堪侧身避过爆炸后,方不知横剑斩断贴来的符咒。下一呼吸间,他又迅速凝气瞬步移到三丈之外。 玄清门海纳百家,术法万千。虽无精者却胜在变化。 也就在方不知落地之时,白光乍现,一道太极图案自其脚下显现。 剑是剑修的命,也是剑修最大的缺点。 “你以剑辱某徒,某就以剑送你赴黄泉!” 谷清的声音开始在方不知的耳边变得悠远。天地色变,浓墨的黑色吞噬一切。 长明剑似是感受到了主人的心绪波动,它嗡鸣着,又似是想提醒什么。 “我好痛啊...” 剑气斩散袭来的黑影,可它们很快又在阳精之上凝聚成了人形。 “我好痛啊...” 低沉嘶哑的男声中带着诡异的熟悉,人形的轮廓逐渐清明,面部凹陷凸起,留出了五官的位置。 “我好痛啊...方不知!” 随着这不知从何处起的声调抖升,无数桃花瓣凭空显现,漫天飞舞。 方不知没有动,整个人崩得极紧。 谷清要杀他,本可以不用这样麻烦。兴许是顾及到了上京城里的人物,兴许是又有什么其他原因。 修为之间的差距固如天堑,但方不知不认为自己没有一战之力。 只是现在... 倏然,灰白的桃花瓣纷纷炸开,同样被剥夺色彩的桃树于四周八卦位拔地而起。 又在这眨眼之间,他眼前的人影赫然化成了徐闻的模样。那周遭的桃树上,也挂满了徐家人及侍从的尸体。 发冠散乱、双臂皆失的徐秉文,死死攥住颈绳、到最后一刻都还在挣扎的徐慧,方不知每望向一处,目光所及便又长出数不清的桃林。再有阳鱼眼上的... 徐闻的眼眶深陷,黑洞中流出在这个单调的世界异常醒目的深紫色毒血。他就像具被线牵引的人偶,骨骼僵硬,咯哒咯哒,有种莫名的幽怨。 长明的剑身嗡得更厉害了,但方不知仍没有动。他的嘴唇几乎要抿成一条直线,细密的汗珠从鬓角渗出。 “为什么...” 徐闻每说一句,哀嚎遍野。 “为什么你没有救我?” 阴阳鱼仿佛开始有了生命,天地好像都在一起旋转。 方不知的气息在颤:“不...” 他该出剑的,可他的心早就乱了。 就像这么久以来,遇见的每个人都在劝他该放下了。罪魁祸首既然能瞒过所有人造下这桩惨案,那他的能力,自是母庸置疑,查到最后是鸿毛碰泰山,也未尝没有这个可能。 就在方不知的思绪一团乱麻的时候,兀得,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别胡说,我不是答应陪你一起找了吗?” 方不知猛地回头,身体比理智先动。 “锵——” 是两把剑的碰撞。 才在阳精上的徐闻不知何时迫近他身。 方不知教过徐闻用剑。再论剑的品相,玄都也远不能和长明媲美。 这座大阵约莫也是清楚这一点,才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所有人的剑都已经快到肉眼再难看得清。哪怕一个金丹修士在此运气动灵,也只能追到半点残影。 一棵又一棵的桃树开始燃烧。 “破。” 此刻,长明的光芒盛到了极致。它是君临黑夜的明星,是万千花朵汇集也难比拟的存在。“徐闻”一个接着一个化为花朵灭于火海,只剩最后一人,无力地仰面倒于阳鱼眼上。 所有的一切都被停止。 方不知垂着眼帘,平静地看着徐闻。他的脸上虽然一如既往没有什么鲜活的表情,但此刻看起来也是格外地沉。 “从今起,你就是我徐家,你就是我徐闻的朋友。” 已经忘了是多久以前,这个倒在地上的人还会说,还会笑的时候,对他这样说过。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记不清了。 他好像说过什么,却好像什么也没说。 自打记事以来,方不知的生活里就只有剑。 寒来暑往,星移斗转。 他和剑相伴近二十载,却鲜能叫得出清源内其他弟子的名字。 一切要从春亭山开始,一切也要从... 方不知堪才发现,原来他早就已经走出来了。 长明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冥冥之中,也似乎有什么枷锁被斩断。 方不知落入了一个带着淡淡檀香味的怀抱。 他问:“为什么?” 那双手环过他的腰肢,那个人也将下颌搭在他的肩上。 莫行云低低地道:“一见钟情。” 方不知停顿须臾,还是道:“不可能。” 莫行云闷笑道:“为什么不可能?” 方不知张了张口,踟蹰过后,道:“我...有哪里…”一话未尽,脸侧骤贴上的柔软让他滞在那里:“你…” “你哪里都好。” 方不知听见了有水滴落,莫行云的声音开始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轻。 “睡吧。” 世界再陷混沌。 这兴许是他睡过最安稳的一觉,他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不用想。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斜斜地洒入,方不知的眼皮动了动,睁了开来。他撑起身子,盘腿而坐,手诀结印,深深吐息。 灵在脉络中流转,气沉丹田,松而不懈。 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盈。 长明自他的灵识中而出,环绕着他飞行,像是在庆贺般嗡鸣作响。 “破了…”方不知缓缓睁开眼,长明随之入鞘。 果然,两年来寸步未进的境界,在这个意想不到的时候… “方不知!” 莫行云大大咧咧地撞开门,捧着一堆红果子,边走边掉:“来来来,这果子可甜了。”他在方不知的身边坐下,将果子洒在床榻上,捡起其中最大最圆的那个,用袖口胡乱擦了擦,递到方不知的嘴边。 不知不觉间,他们离得格外近。 方不知垂着眼眸,纤细的眼睫半掩下的眸光闪烁,他虽默不作声,却也伸手接过了这颗果子。 莫行云乐呵呵地:“尝尝,可甜了。” 方不知看着果子,心不在焉:“莫行云。” 莫行云道:“嗯?” 方不知本是想张口的,临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近在咫尺的温热鼻息勾起那柔软的记忆,让他的耳根烫起了很多红。 “谢谢。” 莫行云道:“什么?” 方不知抬起头,两人的眼波撞进一起。 “谢谢你。” 他大抵是醉了,从饮下那碗碧落青梅开始,一醉不醒。 “少主!”虚掩的门再次被撞开,阿秦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他还未站稳,就迎来了莫行云的一记眼刀:“你最好有事。”后者颇为愤愤地道。 阿秦下意识地后退,目光闪动,哑了半天堪堪憋出几个字:“我...我...” 方不知下榻穿鞋,将果子顺手放在了桌上:“何事?” 阿秦看看莫行云,又看看方不知,特地挪到了一个方不知能将莫行云挡住的角度,咽了咽口水,别扭作揖道:“武德司的那些人又来了,点名想找少主。” 方不知蹙起眉,没有说话。 倒是莫行云先开口道:“去吧。”他坐在床榻上,一条腿盘着,一条腿曲起,右手随意地搭在那条曲起的腿的膝盖上:“约莫有人想找你坦白了。” 天空是清浅的灰色,太阳躲在片云后窥视大地。 莫行云没有跟来,走到院中,方不知远远地就看见了谢征那魁梧的身影。 “仙师。”八尺高的汉子转过身来,抱拳问候道。 方不知迟疑道:“你...”他醒来后虽未曾问过时间,但据节气推算,至多不过十日,可眼前的汉子就像苍老了数十载。 紫髯变白须,不再初见时的意气风发,那身光亮的盔甲也变为了单调的粗布衫。 方不知道:“你的剑在何处?” 谢征道:“断了。” 方不知道:“为何而断?” 谢征不自觉地摸上原先佩剑的位置,眼底的落寞一闪而过:“我亲手...将它折断。”他强撑起些笑:“仙师宽宏,助我等一臂之力。我此番前来,也是来完成与仙师的约定。” “有关霍家的事...” 世间握剑之人,皆有所求。或为至道,或为执念,或为守护。显而易见,属于谢征的那道光已然熄灭。 方不知兀得想起了唐雾敛所说的话。 谢征追求的那道光兴许就是来自宫墙内的权力虚名之争。 云不知何时积得更厚,才停不久的风雨又有欲来之势。 谢征的声音嘶哑,在他缓缓的讲述中,霍家宅邸供奉的画像上的形象似乎变得更加鲜活。 一个依靠独自闯荡,在这座吃人京城里站稳脚跟的女子。 恍惚间,方不知似是看到了画中人走进庭院,朝他温柔笑着。 默然半晌,方不知微微颔首道:“多谢。” 谢征道:“仙师客气。其实我所知道的这些事说起来也不过琐碎家常。当初欺瞒仙师,实乃我之过。” 一个锋利张扬的人,究竟是要经历什么才会在短短几日内变成这副模样? 谢征的事固与他无干,但方不知还是难免会惋惜一柄好剑。 他兀得道:“你不该折了它。” 谢征苦笑道:“但它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如我一样。”他仰天长叹,像是叹出了心中无限愁绪,而后再抱拳道:“就此别过,仙师。” 方不知没有拦,他目送着这个八尺高的汉子转身离去。谢征曾经能撑起盔甲的肩膀此刻显得分外单薄,但脚步,却比穿着十余斤的玄铁时还要来得沉重。 他在赴往死亡。 “仙师。” 在拐角,谢征停了下来,突然道:“小心你的身边人。” 方不知迟疑道:“什么?” “方不知。” 他的思绪被打断时,恰巧有阵风刮过。 云层被拨开,从裂痕中射进阳光。树丛沙沙舞动,风里卷来泥土的味道。 莫行云的身影被笼于屋瓦的阴暗之下,抱着双臂,平静地投来目光:“知道他为什么折了他的剑吗?” 他兴许已经在那站了很久,兴许适才出来,没靠近,也没走出阴影,用着最波澜不惊的声音诉说着足以惊天动地大事: “皇帝死了,尘泠...也死了。” 第26章 万鬼渊 方不知昏迷了三日,而上京城也在这三日内天翻地覆。 不仅是他曾以为的,可能绝大部分的修士都会以为,大乘仙的陨落该是轰天裂地。 但是没有所谓天象异变,没有什么强者间的绝世斗争,尘泠只是在那四方的宫墙内坦然地自己走向死亡。 莫行云也是在用最平静的语气诉说着这件事,他十指交叉撑着下颌,歪头问道:“在想什么?” 方不知没搭理他,只是垂眸看着清透的茶面。他的手指笼着冰凉的杯壁,思绪涣散。 莫行云舒舒服服伸了一个懒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呐。”他长叹道。 方不知道:“你说他差一步就可以飞升。” 莫行云道:“是啊,但是他把自己捆在了宫城之内。” 方不知道:“为什么?” 莫行云似笑非笑:“这个问题我不是回答过你很多次吗?” 方不知一愣,偏过视线,抿嘴不语。 话本里将殉情描述为最古老的传闻,神话宣扬这种深情。但也许谁都无法将它与一位翻手就能让风云色变的仙人联想到一起。 可他又的的确确是因一个人而死。 哪怕这个人是俗世间最富有权势之人,可他到底也只是一个凡人。 莫行云道:“皇帝换人了,造反的也被收拾干净了,玄清门...” 方不知将茶当酒,一饮而尽:“我已传信父亲,若是他们愿意,可去清源继续修习。” 恰逢此时,楼下的秦渡恶狠狠喊道:“谁要他可怜!” 李夕照紧随其后训道:“阿渡,不可无礼。” 莫行云歪出半个身子,打趣道:“哟,都这时候了,小娃娃还挺横。” 李夕照作揖赔礼:“师弟无知,还望二位恕罪。” 秦渡跺脚道:“师姐!你怎么还替他们说话,燕师兄,还有师尊,不都是...” “秦渡!”李夕照难得厉声呵道。 秦渡肉眼可见蔫了下来,但还是持着副愤愤的表情,嘴要瘪上天:“师姐...” 方不知仍坐在原地,再添了盏茶:“那孩子年纪尚小,心性不稳,你莫要再逗弄他了。”一语音落,他习惯性地在等待莫行云不着边际的玩笑话,但几声吱呀的木板响后,两只指节分明的手捏上了他的脸。 “?”方不知瞪大了些眼。 莫行云忍俊不禁:“我说,一口一个孩子的,你也才没大他多少吧。” 方不知道:“松...松手!” 莫行云捏得起劲,就在方不知终于想起来要伸手擒住他时,灵巧地跳开。 方不知咬牙切齿:“莫行云!” 莫行云朗笑道:“不愧是我家小知,动起怒来都是这样得可爱。” “你!”方不知别过头去,整个人都是僵的,紧握着桌沿的手指尖泛白,心里想什么仿佛都透在了脸上。 莫行云嬉皮笑脸地在方不知身边坐下,还特地往那边挤了挤:“方不知。” 方不知没有动,自顾自地面壁。 莫行云道:“谷清及大皇子一党已然伏诛,饕餮剑出现在那塔里的原因无处可循。既然若成均说他从宋献章的残魂中看到了郝享福要去万鬼渊...你的生辰要到了吧?”他的话转折之奇,引得方不知都不由侧目。 “你...从何得知?” 方不知迟疑须臾,随后一挥衣袖。 阿秦跟着门板一起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哎呦叫唤:“少...少主。” 莫行云自恋道:“还用得问别人?本君神机妙算,掐指一挥便可算得。” 方不知倏得站起。 阿秦看起来心虚得紧,顾不得被撞红的鼻梁,高举双手爬了起来:“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少主,我发誓。” 方不知深深呼吸。 炊烟袅袅,鸟儿翠鸣。 “先生在何处?”他问。 阿秦眨了眨眼:“啊?什么先生?少主是在找西门先生吗?” 方不知皱眉道:“阿秦。” 阿秦有些不明所以,眼珠子咕噜转,从武德司猜到望月楼。他像是意识到什么,越猜声音越小,最后本在揉着鼻子的手下移捂住了自己的嘴。 莫行云挑眉道:“有趣。” 方不知眉宇间地皱痕更深,他瞬步移到阿秦面前,伸出根手指再次点上后者的额心。 灵在流动,万物的呼吸在这个瞬间变慢。 晌久,方不知重新睁开眼,他走到桌边,面无表情地拿起茶盏。 方不知拿得很紧,手背上都起了青筋。 仅是几息之后,琉璃盏在他的手里四分五裂。青绿的茶水浸湿了他的指节,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 莫行云沉声道:“方不知。” 方不知再次深深地呼吸,他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又默然许久后,沙哑地道:“阿秦,打理好这里。” 阿秦茫然道:“少...少主,是出什么事了吗?” 回应他的只有一道划破天际的剑光。 风在呼啸。 呼啸过后,迎来凄迷的夜。 犹若招魂恶鬼的树影阴森,其间传来的细声虫鸣,才让人觉出几分尚在人世间的实感。 万鬼渊,顾名思义,万鬼的坟墓。 传闻在上古时期,妖魔二族为祸世间,仙家大能集八方之力,于此斩灭七妖八魔,另有小鬼尸体数以万计。 它们常年沉于潭底,淤出一股生灵不愿靠近的阴气,故而此地方圆二十里也荒无人烟。 境界拔升后,方不知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对长明的掌控能力更上一层楼。 他从剑上跃下,足尖轻轻点地,收剑入鞘,握剑的手却有些颤抖。 到底还是太急了。 这也不是他在思绪清明的时候该做出的行为。 按理来说,如从前,在每精进一个小境界时,他都会选择闭关一段时间,稳扎稳打。但现在,他不想再等。 那个人,那个他至今都还不知道姓甚名谁、来自何方、又有何求的人,每一次都能抢在他的前面,甚至于到现在他才发现,那个人竟早就明目张胆出现在他的身边,欺骗他、逗弄他...拿他的母亲取乐。 世人都他手中之剑最是无情,却不知他其实是尚未懂情。 “呵...”方不知自嘲地笑了出来,喉里一阵腥甜。他抬眸直视着前方,眼神要冷过这个寒夜。 无论那个人是谁。 “轰——” 灌木荆棘被铲平,挡路的大树轰然倒地。 但忽然,一个人攥住了他的手腕。 方不知咽下口里的血,咬牙道:“放手。” 那人没动。 方不知再道:“放手。” 对方还是没有动。 剑光闪烁,长明出鞘,锋利的剑尖划破莫行云的颈侧,绽开一朵血花。 方不知闷声道:“莫行云。”他整个人似乎都在抖。 莫行云垂眸道:“我帮你解开心结,不是为了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他的声音是悲悯的,眼底情绪又是晦暗不明的。一头乌发披下,犹若人间谪仙。 方不知难得失声:“放手!” 这句话后,两人谁都没有再动。 月光照着夜的凉。 一只癞蛤蟆跳上岩石,咕、咕地叫着。 晌久,长明脱手后,莫行云借势将方不知搂进了怀里。 他将他紧紧地抱住,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两颗心贴在一起。 “莫行云...” “嗯,我在。” 夜色渐浓,弯月高悬,映着两人交紧的身影。 又是很久,方不知缓缓道:“放开。” 莫行云笑了笑,后退一步,俯身替方不知捡起了长明剑,后者收剑入鞘,不自觉地将视线移到一旁。 “是我心急了。” 莫行云摊手笑道:“人之常情,方不知,你也开始越来越像人了。” 方不知:“?” 莫行云立刻抬手道:“我可以对天发誓!我这绝对是在夸你!”他挤眉弄眼宣示着自己的无辜。 方不知没什么表情,他转过身去,看着远处树影遮挡间露出的些许湖面:“这里的阴气太重,气息很容易就被掩盖。之前恶鬼道在那湖中立过一个祭坛…” “等等。”莫行云打断道:“你是说你要在这阴气最重的子夜,潜到那阴气最重的湖里去?” 方不知停住了,再次与莫行云错开视线:“最近的镇子很远。” 莫行云道:“但这里不就有客栈吗?” 方不知怔了下:“客栈?” 莫行云指道:“你瞧。” 什么样的人会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开一间客栈? 很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会是一个好人。 这间客栈往夸张了去说,就是照着阴曹地府的模样雕出来的,连那守着柜台的店小二都穿得黑不溜秋,差个高帽和长舌头就可以扮作那范无咎。 见人来,他也不动,丝毫没有揽客的意思,病恹恹地倚在那神游。 堂上的客人也是稀少,只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穿得还一模一样的人坐在角落里,木讷而又笔直。 “方不知。”莫行云用胳膊肘戳了戳方不知的腰窝,挪愉道“你说他们是人是鬼?是鬼的话,吃人还吐不吐骨头?” 他没有压低声音,很容易就能落入别人的耳朵里。可那两人偏偏又像没有听到似的,不曾有一星半点的反应。 莫行云点头肯定道:“绝对是鬼。”随后,他又在那自顾自补充:“吃人还要扒皮的讲究鬼。” 他这话说得不无道理。单从外表上看,那两人与这阴曹地府可以说格格不入,一人一身刺绣精致的丝愁袍子,发冠梳理得也是整整齐齐,角度都没偏分毫。 最重要的是,他们不会呼吸。 方不知平淡地一语道破:“药傀。” 第27章 傀儡师 后厨的帘子被掀开,走进来个人。 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 男人的眼睛不歪,眉有些斜。鼻梁骨不高也不低,嘴唇不厚也不薄。 乍一看,你可能会觉得这样的长相似曾相识。又一看,你会觉得他就是某个早市上卖馄饨的摊主,但也带着点街边马夫的影子。 他实在是太普通了,身上没有任何的记忆点。 但往往正是这样的人,却能比杀人不眨眼的高手还要来得危险。 他们是天生的刺客。 男人朝这里看来一眼,又钻进后厨。 遽然,柜台那的病秧子被插上了发条,咯哒咯哒地走了过来。他的肢体极为僵硬,远看蔫蔫的表情,近了就跟纸糊似的,过分地白,也过分地怪。 莫行云挑了挑眉。 病秧子道:“二位客官远道而来,咱是打尖还是住店?”他的声音比外表来的要有人样,抑扬顿挫的,活像个真的店小二。 方不知默然半晌,道:“借宿。” 适才走进后厨的男人十有**就是这些药傀的主人。 此等炼制之术阴邪,早就为正道所不容。如今放眼普天之下,能与它联系到一起的就只有 恶鬼道。 打过来起,病秧子脸上的表情就没变过。他那脑袋一顿一顿的,随时都像是要掉下来:“天字房两间——” 配合上这太人的语调,着实令人瘆得慌。 二楼的黑暗里似乎传来些应答声,但听起来异常幽远。 病秧子道:“二位请移步,楼上有人会带二位去客房。” 也是从踏入这里开始,方不知眉宇间的皱痕就没浅下来过。 莫行云动了动鼻子:“嗯?怎么有股炖肉的香味?”他觅着香味,就想直接往后厨去。 “这位客官请留步,后厨荤腥之地,怕是会脏了客官的衣裳。这味道约莫是我家掌柜的在炖肉,客官若感兴趣,咱待会儿让人送一些到客官的房间。”病秧子的吐字清晰流畅,但说起这样长的话来,嘴的张合却肉眼可见跟不上话语的速度。 方不知和莫行云对视一眼。 莫行云道:“行,记得给我挑快最大的来。噢,还有,不要芫荽。” 方不知道:“你不吃芫荽?”脱口而出这个问题后,他自己都怔了下。 莫行云眨了眨眼:“只是不喜欢它和炖肉搭配。” 像是抠搜的阴差不肯拨款修缮,这阴曹地府的阶梯每一步踏上都能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白蚁咬空了几小段的栏杆,木头朽成了腐烂的深色,与放在别的地方是煞风景的霉斑颇为相衬。 莫行云挠了挠肩胛骨:“怎的感觉背后这么刺挠呢?”他们刚好到了二楼,向下看去时,无论是那又回到柜台边的病秧子,还是另边角落的双胞胎,此刻全都直勾勾地盯着二人。 “这还真是...” “二位客官。” 黑暗里走来第四个药傀。 这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女孩子。垂桂髻上点缀着槐花装饰,上襦下裙,俏皮而又不失可爱。但本该是她的灵魂的眼睛也是空洞洞的,毫无生气,使得整个人也显得分外的怪。 “请跟我来。” 女孩子讲起话来反倒没有楼下那病秧子的灵气,生生硬硬的,也不管他们有没有跟来,转身就往更里面走去。 莫行云道:“感觉越来越有趣了。” 方不知看他一眼,随后跟上药傀的脚步:“小心为上。” 吱呀,吱呀。 走廊两侧的房门无一不是紧紧闭着,没有烛火的光影,也没有活人的呼吸,静得可怕。 莫行云好奇地四处张望,而方不知的手始终搭在剑柄上。 终于,药傀停在了其中一扇门前。 她咯哒咯哒地再次转过来,抬手道:“这是第一间房。” 莫行云抢道:“我们只要这一间。” 药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再次重复道:“这是第一间房。” 廊道幽深,黑夜中隐约有无数窥伺的眼睛。 “这是第一间房。” 药傀的声音第三次响起时,这里似乎变得更暗了。 方不知道:“你在这里,我跟她去。”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牌,塞到了莫行云的手里。 莫行云夸张地道:“定情信物?” 方不知呛了下,正想说些什么,药傀适时道:“客官,请跟我来。” 这个客栈毫无疑问存在着问题,但对于方不知来说,什么样的问题都比不上他身后的莫行云将嗓一提,让身一扭,挥手对他道:“纵使郎君要弃奴家而去,让奴家独守空闺,奴家也依然会守好这个家等着郎君的。” 绝大多数的傀儡师都能做到与傀儡共通五感。 寂静被木头的咔嚓声打破,是药傀踩塌了地板。 方不知的拳头握得极紧,原本流畅的步伐现在甚至要僵过药傀。 莫行云该是早早就超过了荒唐的境界,简直是何其荒唐。 “客官。” 终于,在转过拐角后,药傀停住了。 “这是第二间房。” 方不知微微颔首。他放出感知,这扇房门后和廊道一样,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药傀木讷地作揖道:“客官早些休息,有事随时叫我。” 方不知并没有真的接触过傀儡术。 这种秘法虽和蜀中机关出于同源,但它自诞生起,就注定与机关术走向不同的命运。 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正是药傀皆是以活人炼制而成。 在理智尚存、心脏尚动的时候,抽其筋骨,生生碾碎灵魂,于其脑中种下蛊虫后,浸没于五毒浓液七七四十九日,最终得以容颜不老,百毒不侵。 眼前的女孩子,不过看着比徐真真大四五岁的年纪。 收回落于离去的药傀身上的视线后,方不知伸手推开了雕花房门。 吱呀。 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郁的潮湿发霉的气味。 房间很大,方正有度。角落里摆着张红木拔步床榻,床帐一边垂着,一边用红绳系着,被褥被叠得整整齐齐。 窗棂间透进的斑驳月光洒在看起来灰尘仆仆的地毯上,水墨屏风半拉着,后头是个木制浴桶和衣架。其余杂饰家具,也不过个正常客栈的模样。 但兴许是因为那个傀儡师,方不知还是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他是谁? 他有什么目的? 他和那个人…是否又有关系? 忽然,他闻到了肉香。 方不知看向门口,淡淡地道:“进。” 轻掩的门扉被一只很普通的手推开。 男人端着个碗走了进来,碗里是香味四溢的肉汤。 方不知看着他,他也在看着方不知。 “你是谁?”方不知先开口道。 男人道:“谁也不是。”他在八仙桌上放下肉汤,拉了把太师椅坐下:“但有人让我在这等你。” 方不知居高临下,神色平静:“郝享福在哪里?” 沉默,又是死一般的沉默。 晌久,男人道:“不重要。” 方不知停了一会儿,肯定道:“他确实死了。” 男人离开这个话题,自顾自低着头道:“汤要凉了,你要喝汤吗?本来是有肉的,但是都被你的朋友拿走了。” 方不知道:“…” 男人道:“这很好喝。” 若莫行云在这里,他一定会嘲弄两人是茶壶里煮饺子,有嘴道不出。但是现在这里只有两个什么也不说的人,所以也只有这能令人窒息的沉默。 在这出默戏的结局,男人略逊一筹。 他缓缓道:“他对徐家姑娘是真心的,但徐家姑娘不领他的情。” 方不知道:“没人会领恶鬼道的情。” 男人道:“所以,即使他特地让我在这等你,你现在也不会领他的情?” 方不知冷冷道:“不领。” 男人道:“那倘若你不领,我就不告诉你呢?” 方不知言简意赅:“你打不过我。” 男人一顿,忽而拍腿朗笑:“不愧是长明剑认定的主人。”他的笑在一片静中很刺耳,甚至还带起回声:“是,我是打不过你。但这是我的地盘,我还有很多的朋友,我可以耗到...” 男人剩下的话卡在了嘴边,因为长明已然架在了他的颈侧。 “我见过很多人,论无趣,你绝对有争魁首之力。” 方不知冷冷道:“告诉我。” 男人并起两根手指,将迫近的长明推开。但就算只是这样柔软的触碰,他的指腹就留下了一道血痕。可又只是眨眼的功夫,那道血痕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不知皱了皱眉。 男人道:“恶鬼道的名声是臭,在你们这群惺惺作态的正道君子面前也确是无恶不作。但我们对于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向来都是实话实说。” 方不知道:“无理强辩。” 两年前的那天,郝享福也是对他这么说的。 可结果呢? 还是与恶鬼道脱不了干系。 男人摊手道:“这确实是真相。不过...”他话锋一转:“教主曾查到过一件事。” 突然,窗棂外掠过道影子。 那道影子闪得极快,但男人似乎习以为常,他抬起盛着肉汤的碗,对着半开的门扉道:“既然这个耍剑的瞧不上我的汤,那就给你喝吧。” 火星迸溅。只听“夺”地一声,从门外打来的一把飞刀被方不知打进了房梁中。 “你这话说得,怎么跟施舍我一样?” 一个女声男相的怪人紧随其后走了进来。 她,或者是他的声音纤细,要柔过秦淮的歌姬,却偏偏有着极为雄健威武的外貌。碧目紫髯,威风凛凛,给人十足的震慑力:“许七,他就是教主等着的那个人?” 男人扶额,无奈叹道:“我藏了这么久的名字,竟被你这样说出来了。” 怪人毫不在意,一屁股墩子坐上八仙桌,端起肉汤就咕嘟而尽:“怕什么?就你这张脸还有这个随意的名字,转头就被人忘记了。”边说着,他闭上眼,摇头晃脑回味着肉汤的滋味:“啊——就是这种感觉。” 说话间,适才被钉入房梁的飞刀嗡鸣,震落灰尘。又是“嗖”地一声,它飞回了主人的手中。 锋利光亮的刀面映出方不知眯起的眼。 怪人的手指修长,关节处有着很多的老茧。飞刀在他的指间灵活跃动,重新睁开的碧色眼眸则是饶有趣味地看着方不知:“耍剑的,一人跑到这狼穴里来,不带怕吗?我们这些人可都不是什么好人。” 许七道:“得了,顾浮衣,你还是把嘴闭上吧,听得我直泛恶心。” “哦?”顾浮衣也没动怒,八尺高的雄壮汉子,就这么直接坐上了许七的大腿,惹得后者大惊失色,还不等他多有反应,又直接用那肌肉发达的粗胳膊勾过他的胳膊,柔声细语道:“这么说,当初被我唱的小曲儿迷得七荤八素,家底子都透给我的人又是谁呢?” 方不知没握剑的那只垂在身侧的手蜷了下。 他能忍道现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要多亏了莫行云。 许七憋红脸,吐字艰难:“王八犊子,给...给我放开..耽误了教主的吩咐,唯你是问。” 顾浮衣闻言,轻哼了声,翻了个大白眼后不情不愿地将许七松开,抱臂站起:“你也就拿教主压我这点能耐了。” 许七嫌恶道:“回头再收拾你。”他站起,理了理衣裳:“随我来吧。我带你去看教主想要给你看的东西。” 夜,波澜渐起。 第28章 深潭下 岁暮天寒,滴水成冰。 这个冬天比往常都要来得冷。 有很多不幸会发生,有很多人会死去。但也有很多人,会在凄寒中得到救赎。 走廊上传来噔噔的脚步声,像是从人间照进阴曹地府的光。 “哎呦,我的乖乖。”顾浮衣将适才起就一直把玩的飞刀插回腰间,张开手臂,把迎面朝他跑来的女孩高高举起:“怎个这么晚了还不睡呢?瞧这小脸冻的,走,叔叔带你回家。”他将女孩向上托了托,龇个大牙傻乐。 “娘亲说叔叔今天会来,我就一直在等叔叔。”女孩的嗓音稚嫩,不过五六岁的模样,梳着两个羊角辫,脸蛋红扑扑的,眨巴个眼睛,看起来和顾浮衣很是亲近。 顾浮衣兴致盎然地刮了下女孩的鼻子:“小笨蛋,要等就在在家里等啊,跑外头来受冻。”他转头对许七道:“喂,姓许的,我先带这孩子回去了。” 女孩懵懵的:“许叔叔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许七微笑道:“小鱼乖,许叔叔还有要紧的事情要去做,忙完了就来找你。” 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天亮以后许叔叔一定要来噢,这个大哥哥也可以来。”她洋溢的笑容让方不知始料未及,微微一顿后,移开了视线。 顾浮衣朗笑道:“抓紧咯,叔叔要带小鱼飞咯。” 呼—— 风吹了过来。两人的身影化为烟尘随风一道飘走。 方不知的瞳孔紧缩,眼前的场景仿佛与在徐闻记忆中看到的那一幕重叠。 难不成就是这个顾浮衣? 虽说他的体型与那个黑衣人相去甚远,但...这世间多的是掩饰身形的术法。 “她叫小鱼,是顾浮衣从万鬼渊里就出来的孩子。”许七道,“住在青城镇上。” 方不知迟迟道:“万鬼渊...不可能有人。” 许七轻哼一声,讥诮道:“呵,不可能有人。那小鱼大抵是从石头缝里绷住来的。来或不来,取决于你,长明剑主。教主只要求我把话带到,而不是让你必须听到。” 几息间,他已走出了几丈远。 方不知的左手背后,指尖在虚无中划过。 明月清冷,独挂天边。万里一片暗沉,几无杂色。又或许,那些不纯粹之物借势蛰伏于黑暗之中。 路从客栈门口延伸至树林中,曲折穿绕,最后到于真正的万鬼渊边。 所谓之豁然开朗。 崖边的风在呼啸,冷冽如刀。 它不止割在人的脸上,更是将那入眼的那五方仿佛自天地诞生之初就矗立在此的石碑啃噬得痕迹斑驳。 许七在崖边站立,风扯得他的布衫胡乱翻飞:“到了。” 古籍中有载,这五座石碑是在当年那场灾祸后留下的封印,用以镇压万千鬼妖的魂魄。 而这石碑之下,就是真正的万鬼渊。 底的深潭雾气缭绕不见,充斥着腐烂的气息。崖边偶有碎石滚落,等不及回声,就被那浓烈的黑暗所吞噬。 “长明剑主。” 许七转身背手,抬眸笑道:“如果你准备好颠覆你的世界。” 除了风声,就只有风声,生命在这里就像是没有丝毫的立足之地。 方不知道:“你…” “让我来看看你们这些正道人士的胆量吧。” 他眼睁睁地看着许七轻点足尖,飞身一跃而下。 方不知缓步上前,将长明收入识海,将灵力汇聚指尖,划过眼眸。原本深邃的瞳孔渐起微光。他站在如獠牙般的岩石尖端,平静地向下望去。 走过黄泉路后,这种他从前无比厌恶的地方也不过如此。 黑夜中的白很惹目。 被风高吹起的衣摆在空中划出一道银白的弧线,最终在潭面荡起圈无声的涟漪。 许七就在方不知的不远处。见到方不知,他的唇角勾起笑,犹如条灵活的鱼,调整身位朝更深处游去。 万鬼渊中常年积淤,视野极差。 很快,本就微弱的月光被落在身后。除了那双清透的眼,方不知周遭的一切都被黑暗所吞噬。一些传闻中所谓万鬼渊底封印的冤魂哀嚎也隐隐传入他的耳中。 许七游刃有余地领着路,就像这里只是普通的一方深潭。 直到,二人都踏上潭底的废墟。 “那些人都是怎么称呼这里的?”波纹自许七的身上荡开,带来他的声音。这很像个自问自答,但话音散后,许七就杵在了那里。 方不知也没说话,眉间的皮肤拧起些弧度。 在今夜以前,他都以为这里该是尸骨横陈、怨灵肆虐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过分平和。 从崖边感受到的压迫仿佛都是试图吓退人们的幻象。 一直以来,万鬼渊一役都被视为人与妖魔斗争史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在那传言中,二族修士倾巢而出,所到之处血流成河寸草不生,后于此被设阵尽数斩落。 最终,柳乘歌引东海之水填平沟壑,联手八派掌门立碑封印。自此人间再无妖魔。 等等... 方不知眯起眼。 兴许是因为水的浸泡,许七的脸边卷起了些角。后者倒也没顾忌什么,淡淡一笑后,捏住那处起角,就这么将整张面皮撕了下来。 那张普通的脸突兀地被死水托举而起,又从边角开始逐渐化为气泡,没于黑暗中消去。 许七的新脸很年轻,嵌在他现在的身体上有种诡异的荒诞感,脸与身体交接的脖颈上还有这明显的撕痕。他俯身取起些淤泥,在指尖揉散,苦涩道:“万鬼渊,只是万鬼渊而已。” 方不知停顿须臾,提灵聚力,将声音传出:“你来过这里。”他从许七的眼中读出了种怀念。 方不知将两指并起,送出一团光,短暂地照亮了这个黑暗的世界。 纵使沉于万鬼渊底多年,这座镇子仍保留得相当完好,甚至于一砖一石都未曾有腐蚀的痕迹。简朴的房屋错落有致,石板街延伸到视野的尽头,一颗近乎参天的枯树立于那方。 光落于枯枝头,一闪、一闪。 许七道:“我来自这里。” 方不知:“你是妖。” 许七道:“我是。“他如履平地般沿着石板街向前走去:“可又有谁定下了人与妖不能共存的规矩?” 方不知沉默半晌,道:“妖吃人。” 许七笑道:“可人亦吃肉。” 方不知:“诡辩。” 许七停在临街的一幢二层小楼旁,手指触上墙面的一处坑洞:“还请长明剑主赐教。” 方不知:“愚痴众生堕畜生道本就是为还债而来。凡人杀牲畜饱腹,是为生存。尔等妖魔啖人血肉,灭人魂魄,使人永堕幽冥而不得超生,此举实为戕害。二者不可等同。” 许七道:“人有善恶之分,妖又何尝不是?若以貌取人,以类定罪,这世间...”叹息未尽,浓烈的杀意接踵而至。光芒闪过,灵力带动水流冲击,卷起的气泡朦胧了他的身影: “我其实从来不喜解释。若不是教主吩咐,在你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我拼上这条性命也要让你死在这里。” 方不知平静地道:“你若只是要说这些,那我要走了。” 郝享福其人,性情古怪,无恶不作。哪怕在上京接触过宋献章,方不知也没有改变这个看法。 当初他提剑闯入那座宫殿。傲慢的恶鬼道主美人在怀,以人骨杯饮酒,尖酸讥讽他的不自量力。这世间大抵除了郝享福,谁都有可能突然醒悟为自己积攒福德。 许七冷笑道:“长明剑主,这个夜还很长。”他一直搭在坑洞的手指兀地嵌入,用力一撕。这幢小楼赫然如同他刚才般换了副面皮。 灰败的墙面重展色彩,袅袅炊烟反常腾起。 水带来柴火饭的醇香。 “七哥哥!”凭空而现的小孩从屋内奔出,热情地跑向许七。但是接过他的却是另一双手。 另一个许七笑容洋溢:“瞧瞧这是谁,我们的蹴鞠高手。” 两道人影虽是栩栩如生,但却都只有一面,像是被画出来般。 小孩的神态刻画得很到位,眉毛一耸,嘴一抿,脸上浮起红晕:“七哥哥怎么也取笑我。” 屋内传来声音,是个妇人:“阿蛮,是谁来了?” 小孩回头喊道:“是七哥哥来看我了!”随后,他又拉起那个许七的手,想要带他往屋里去:“七哥哥留下来一起吃饭吧,今天阿娘做了我最喜欢吃的红烧肉。你知道阿娘的手艺的,四哥哥想吃还不能吃嘞!” 那个许七屈指在阿蛮的头上轻轻敲了下,展颜道:“就知道诱惑你四哥哥。调皮!不过既然是咱们的小阿蛮盛情邀请,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在那以前...”他望向墙上的那处坑洞,手就这么在虚无中起笔。几息之后,它就被修补得像是从来都未曾存在过一样。 阿蛮惊叹,拽住那个许七的衣摆蹦得老高:“我也要学我也要学!七哥哥教我画!” “阿蛮。” 屋内的妇人呵斥道。悉悉索索的声音开始逐渐变大。 方不知喃喃道:“不可能。” 许七没说话,似是已经沉浸其中。 屋瓦的阴影下,一道高大的身影走,或是说挪了出来。 这应该是个女人,一个长得非常美丽的女人。 她的长发飘飘,及至腰间,媚眼如丝,惑人心弦。嘴角边的美人痣像是点睛之笔。不需要金银的坠饰,也不需华丽的绸缎。她生来就被赋予了美丽。 但,那纤细的腰肢下,却覆着青绿色的鳞片。 蛇尾的支撑让罗夫人看起来比其他人都要高。 而阿蛮毫无疑问是人。 那个许七习以为常,笑道:“夫人做的红烧肉可真香,我一进镇子就被这香味勾来了嘞。” 罗夫人嫣然一笑:“正巧,今个儿我也多做了些,七郎君若是不嫌弃,进来一起用便是。” “不成!”阿蛮忽得耍起性子,“七哥哥要吃阿娘做的红烧肉,就必须先教我画画!” 那个许七调侃道:“哟,捣蛋鬼刚还想请我进去吃肉呢,现在就赖皮了?” “阿蛮。”罗夫人语重心长道,“和你说了多少次,你是人,也尚未引气入体,学不了这些灵术。待你长大开始修行了,阿娘自会教你。”她伸出手揉了揉阿蛮的头发。 那个许七直接将阿蛮抱起,道:“七哥哥也答应阿蛮,等阿蛮开始修行以后,就教阿蛮画画好不好?” 小孩子脾性来的快,去得也快,就这么三言两语被哄回了开心:“好!阿蛮会努力的!还有...还有,红烧肉阿蛮可以分给七哥哥吃,烧鸡,烧鸡七哥哥不许和我抢!” “噢?如果我偏要抢呢?” 阿蛮怔了一下:“啊?不,不可以!”豆大的泪珠说掉就掉。 罗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蛇尾也跟着轻轻摆动。 许七朗笑道:“罗夫人,咱们留这小爱哭鬼在这继续哭吧,我要去把他最爱的烧鸡吃光喽。”说罢,他消失于阴影之中。 “我没哭!不许抢我的烧鸡——!” 阿蛮的急切呼喊被水流无限地拉长,一阵气泡翻涌以后,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像南柯一梦, 淹没于黑暗。 第29章 共栖镇 “罗夫人是蛇妖。”许七道,“她没有给自己取过凡人的名字。罗是当初从蜈蚣手下救下她的猎人的姓氏。” “因为后来被人发现救了妖族,那个猎人一家都被赶出了他们的村子,走到哪里都被同类白眼相对。阿蛮三岁生日那天,他们一家子都被伙邪修抓出作了炼丹药材。而这孩子因为生来缺陷,被嫌弃呆傻会坏了药效。于是...那伙人打断了阿蛮的手脚,将他丢到荒野喂狼。” 他将手背后,继续沿着石板街走去。 “兴许是这孩子身上盛着某种气运,撑到了罗夫人察觉不对赶来的时候,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罗夫人于心不忍,把他带在身边养着。” 许七擅长绘画,也擅长讲故事。 方不知最后看了眼那幢二层小楼,随后沉默着跟了上去。 人和妖真的能够共存吗? 他这样问自己。 眼前的石板街看起来很短,但真正走上的时候,似乎又变得格外长。 万鬼渊靠近南方,这个被埋没的镇子的建筑布局也很像那些江南小镇,与那些口口相传中的妖魔住所大相径庭。 亦或是说... 许七像是能读心,睨道:“信或不信,全凭剑主。” 行至半途,又撕出一张画卷被许七撕出。 “阿萍姑娘,来两碗馄饨!不要放葱!” “好嘞!”阿萍从柴火灶后探出个脑袋,烟熏得她的脸颊灰扑扑的,笑起来时还有颗缺了半角的虎牙。“在这里吃吗狐大哥?” “对头!” 豪迈声音的主人长得意外清秀:“七兄弟,咱可和你说,阿萍姑娘做的馄饨可是咱镇上一绝,咱在青丘的时候啥都不念,独念着这一口。” 又一个许七坐在狐妖的旁边,笑道:“我也是早有耳闻。” “狐大哥可别抬举我了,我哪有那么厉害。”阿萍在腾腾热气中忙碌着。不一会儿,漏瓢装上来几个饱满的胖家伙。在轻轻沥水后,它们被她装入碗中,原汤那么一浇灌,紫菜、虾米那么一撒,滋养得油光透亮,那叫一个馋人。 但当没了灶台的遮挡之后,她的裙摆之下却是一片空荡。 阿萍没有端过来的意思。坐在狐妖旁边的许七刚要起身,却被狐妖抓住胳膊。 后者道:“欸,七兄弟,莫急。” 阿萍见状,莫名羞涩一笑。紧接,不过巴掌大的纸人从她的口袋里鱼贯而出。它们嘿咻嘿咻地爬上灶台,分工协作,两碗馄饨就这么被它们端了起来。其中模样画的最细致的纸人吹了口气,灶台和木桌之间凝出了一道无形的桥。 完事以后,那个最细致的纸人爬上阿萍的肩膀,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 狐妖打招呼道:“哟,张兄弟,今天状态不错。”他伸出的手看似用力,却也只压低了些纸人的发髻。 所有的纸人约莫是有口不能言。离他近的这些没什么反应,放下馄饨后就又嘿咻嘿咻沿着原路返回。倒是站在阿萍肩上的那个抬起下巴,双手抱胸,简直要拽上了天。 阿萍腼腆道:“狐大哥见谅,张晚就这破脾性。” 纸人闻言,不满地跺了跺脚。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狐妖,恼怒得表情惟妙惟肖。 许七若有所思:“是四哥?” 阿萍点了点头:“是四郎君。前些时日张晚跟我闹,一不留神他就跌到了柴火堆里,烧没了半张脸。我急得要命,得亏四郎君刚巧回来,给张晚画了张新脸。”言罢,她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狐妖边嚼着馄饨,边道:“不乖啊,张兄弟,怎么尽给萍姑娘添麻烦。” 纸人刚想反驳,阿萍就伸手将他小心翼翼捧在了掌心,笑道:“虽然有时候确实气得紧,但转头想想也不过就那么一回事。他还能在我身边就已经是万幸。要是真的生死两隔,连恼他的机会都没有了...”她的声音是苦的。但说出来时脸上的笑却是甜的。 画卷的时间也在这个甜甜的笑中凝住。 随后淹没于深潭。 “她叫阿萍。那些纸人,都是她的心上人。”许七继续往前走着,“阿萍在山上采药的时候,意外被修士的斗争波及,整座山都压在她的腿上。张晚本想去请修士救人,最后却被打得只剩这残缺的一魂一魄。” “这个可怜的姑娘,一点一点用石头砸断了自己的双腿,爬了整整三天三夜,才遇到了四哥。” 每走到一处,许七似乎都能说出一个故事。 他在这里画了数不清的画,也记录下来自天南地北的人与妖。 “阿蛮总爱找阿慎踢蹴鞠,可偏偏阿慎一心向着读书,总说自己长大以后要去参加那什么科举,当上大官以后回来建设镇子。但他扭不过阿蛮。于是每次出来,他都会算好时间,让他的父亲来提他。可他的父亲也常常会被阿蛮说服,甚至加入其中。三个人玩得忘乎所以。到最后还是得罗夫人出马。” “经营那家胭脂铺的是几只花妖,她们尤爱钻研些奇特的香料。有一回不知怎的,烧着了整间铺子,惊得对面这家食坊的掌柜赤鱬直接就要现出原形往里头冲。还好四哥发现只是香料的致幻效果,把他拦下。不然要是经这一遭变化,赤鱬定是要元气大伤歇上个几天,他那一家老小嗷嗷待哺可就惨了。后来虽然赤鱬没有计较,但四哥也给花妖姐妹立下规矩,研究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之前得先向他上报,这里也就再也没有发生过这种闹剧。” “那些木架是逢年过节时燃放烟火所用。镇上常驻的戏班每年也会在外头学回些新奇亮眼的节目回来。孩子们在旁边玩着霸王鞭和地老鼠,其他的人在听曲、共舞。子夜交时,天空会绽放出最绚丽的花朵。离开这里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么美的烟火...” 参天的枯树犹若点缀着繁星。 树身上被浓墨龙飞凤舞抹下三个字 ——共栖镇 许七张开手,仰天道:“这最后一幅画。” 刹时间,火光漫天。 在清源山上时,方不知从未见过火,也不曾感受到过这般灼热的温度。 那里的一切都是冷的。 可是山下却比山上还要冷得百倍、千倍。 四处都在落着燃烧的陨石。 木柴燃得噼啪作响。哀嚎、惨呼不绝于耳。 花妖抱团而泣。 赤鱬燃尽了自己,却如飞蛾扑火。 罗夫人化出本体,将哭泣的阿蛮护在怀间... 天空都被这种绝望染成了红色。 方不知:“这...”视线所及,他的瞳孔微张,眼底的错愕跟随这个仿佛身处末日的世界颤动:“怎么会...” 只见那枯树里传来悉索的动静。再定睛一瞧,它根本不是什么树。从树枝到干根,密密麻麻的,竟全是吃人的蛊虫! 方不知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他怎么也忘不了,在黄泉之下的所见所闻。 就是这种蛊虫,连湘西蛊师都认不出的...春亭惨案的元凶。 顷刻间,参天枯树赫然解体,如潮水般的蛊虫倾泻而出,四散向小镇的各方。 它们不惧火焰,铺天盖地,将那些垂死挣扎的生命连骨带肉吞下。所到之处,就只剩下燃烧的声音。 而在那九霄之上,仙人高坐,漠不关心地旁观着这场惨剧。 许七紧握着双拳,指甲几近嵌进肉里:“他们放了这场火。”他嗤笑着,又狰狞着面容嘶吼道:“他们放了这场火!” 兴许是在这漫长而又孤单的岁月中,许七早就枯干了眼泪。唯余的就只有这浓烈至深的悲愤。 他的心乱了,无法再展开画卷。 火焰与蛊虫虽一齐消失,但残存的余温仿佛还在灼烧着这片深渊。 晌久,许七平复了些,苦道:“抱歉。” 方不知:“这幅画里,没有你。”他淡淡地看了许七一眼以后,又将目光转到这棵枯树上。这确实只是一棵树,至少从现在看是这样。但若刚才的那一切都是过去的影像,蛊虫到底又是从何而来? 许七道:“因为这一幅,不是我的画。”画卷在他手中凝为实体,他痴痴地看着:“我们结拜七人,我化形的时间最短,排在第七。我的四哥和我族出同源,兄弟中,我和他的关系也最为紧密。那天,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子让我昏迷,醒来时,我已在青城镇上的客栈。” “他一定是汇聚了毕生修为才保住了这幅画。他一定是想让我找到凶手为大家报仇。但...但他们太厉害了,我...我...” 许七抽泣着,说话都变成了气声,还呛到了几口水。 “我,我打不过...也没有人愿意信我...他们说,万鬼渊,灭妖魔...护得人间久安。但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啊?阿慎说...他要考功名,当大官,给共栖镇一个堂堂正正的位置。哪怕是生来吃人的妖怪,都在改变着自己...为什么连一个活着的机会都要剥夺?大家都只是想要好好生活啊...” 说着说着,他又笑了,笑得很难看。 方不知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从一方面,他连人都未曾安慰过,更别说妖。 从另一方面,或许到了许七这般境地,能作用的慰藉就只有血债血偿。 再次平复后,许七将画卷递给方不知,却别过头不愿意看他:“教主让我…把它给你。” “这棵桃树,是当年我们兄弟七人亲手种下,以灵力喂育,得以长成参天。我不知道它为何会在四哥的画卷中变成那幅模样。”许七喃喃道。 “教主历经万难,用饕餮的灵力饲出了一只不知从何处得来的蛊苗,现在被我放在药人的身体里。他说...把蛊虫给你,你就会去完成一件很有意思的大事。没有教主庇佑,我活不到今天,我就算搭上我这条命,我也该去完成教主交待我的一切。但...” 树上的光芒瞬散。 方不知在虚无中一攥,紧握长明在手。 有什么在破土而出... “我也有私心,我也想替自己活一回。” 黑暗中传来怨魂的哀嚎,回响着百年来被压抑的冤屈。 遽然,一只惨白的手从石板缝中挤出。 它近乎被挤成了一个平面,但随着骨头的咯哒、咯哒,这只手又逐渐地充盈。 紧接着是头颅、身体,还有放眼望去数不清的药人。 “所以,来给我的家人陪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