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大佬穿越成太医》
1. 第 1 章
伏夏的午后,空气像在开水里滚过一遍,闷热中透着令人鼻塞的潮湿。
毒日头直把人往屋里赶,村口只剩三两套着白背心的老头坐在树阴底下,一边啃着手里的西瓜皮,一边支起脖子张望远处的一块荒地。
视线尽头,扭曲的热浪里杵着两个刑警打扮的高大背影,一米八大长腿,衬得背梁骨尤为挺拔。
半晌没瞧见什么动静,老大爷一摇扇子,跟旁边接耳:“这两个娃,怕是又要摸到天黑了——现在的年轻人,也不容易哟。”
“谢哥,你真觉得被害人已经被抛尸在了这里?”
与此同时,在齐腰高的野草丛里穿梭的年轻警官,也正汗流浃背地看向同行的法医前辈。
高达40℃的室外气温下,挂在脸上的口罩才没两分钟就能拧出一把水,更不用提裹在身上厚厚的黑色现勘服。
“也许。”湿透的蓝色无纺布勾勒出平静的表情,对方眼睛一眨不眨地低着,“这里以前是化工厂偷排废水的地方,土壤里的有毒物质比你点的拼好饭外卖还多,附近没有建筑物或大型树木遮阳,位置上还是败运势的大凶之穴——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来一个人,整个片区没有比这更好的抛尸位点了。”
“……你们干法医的,还学算命啊?”
“这叫犯罪心理学。”谢行鼻尖忽然一动,“你闻到什么没?”
被他一提醒,年轻警官也立刻注意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腐败味道。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严肃了表情:“走,去看看。”
一路追寻过去,臭味的源头很快出现在眼前。
——一处被废弃已久,长满野生植株的排污水道。随着洞口被小心翼翼地清理出来,苍蝇、灰尘混着阵阵臭鸡蛋似的浓烈味道,一股脑地从深处涌来。
“唉哟我去。”一声带着回音的惊呼响起,“谢哥,你看!”
谢行绕过蹲在洞口的后辈,拿手电筒往里探了探,目光倏然停住。
薄弱光束的尽头,赫然是一具看不清面目的人类尸体。
浸泡在污秽中的躯体异样地肿胀,腹部更是高高隆起,险些撑破扣紧的外衣。整具尸体宛如被吹胀了的气球人,仅凭肉眼甚至无法判断其性别年龄。
“……崽种,真够缺德的。”
这一瞥,已足够让两人猜出来龙去脉。年轻警官慢慢吐出一口气,抹了把汗往旁边打量去:“这案子总算有突破了,我这就叫……等会——谢哥!”
不等他伸手拉住,一旁的男人已捞起工具箱,麻利地戴上防毒面罩和手套,绑上保护绳踩进泥泞。
“尸体的腐败程度很重,再不捞起来,肠子都要被细菌吃完了。”
谢行举高了手电筒,顶着阵阵的恶臭,猫着腰向被抛在黑暗中的被害人走去。
手头压着的失踪案已整整一个月没有进展,直觉告诉他,现在是真相离他们最近的一刻。
“……那你当心。”毕竟是经验丰富的老法医,背后的人白叮嘱一句,熟门熟路地掏出记录仪,将镜头对准那模糊的背影。
焦点刚刚对上,屏幕上的谢行却忽然顿住步伐。
“怎么了?”年轻的警官不由抬起目光。
——砰!!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带着浓烈腐臭气味的气流与炸碎的不明黏液,伴着巨大的炸响声,在一瞬间将他往后猛地推去!
咔嚓。从他手里飞出去的记录仪,亮起的屏幕裂出数道碎痕,定格在上面的背影最后闪了一闪,消失在彻底熄灭的亮光中。
“嘶……我靠。”
半晌才从骤变中找回意识,年轻警官顾不得一身沾满的腥臭,一骨碌从地上挣起来,梗着脖子冲陷入黑暗的水道大喊——
“……谢行,谢行!”
谢行猛然睁开眼睛。
视野骤然亮起,一线白茫茫的天光生疼地刺着眼眶。眯缝着眼皮适应半晌,才看清头顶老旧的横梁和一片片漏光的青瓦。
“这都日上三竿了,还睡呢?再落下几天课业,我可不管你了。”
带了抹调侃笑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谢行撑着手臂起身,不出意外在大敞的窗户外瞧见张格外眉飞色舞的脸。
对方纹丝没有扰人清梦的自觉,大剌剌趴在窗格上,伸手往里一丢:“喏,邹师傅讲难经的手记,兄弟够意思吧?”
接过那本沾着新鲜墨味的书册,谢行顺手揉了揉还有些发胀的脑袋。
梦境最后的一幕仍恍惚浮现在眼前。
——尸爆,常发生在大型动物如鲸鱼、河马等的尸体中。细菌产生的发酵气体在尸体中不断增压,爆发的那一瞬间,其杀伤力不逊于任何点燃的热武器。
在人类这个量级的躯体中,这种事故的发生极为罕见。而他自己,如无意外,将不幸成为首个因此登上科学杂志的头条人物。
他的意识却没有湮灭,再次睁眼时,已经闯入了这个被称为大雍的陌生时代。
巧合的是,被他借尸还魂的这位,同样姓谢名行。
而他醒来的地方,刚好也是一片被树丛遮蔽的偏僻山坡。根据现场滑行的混乱足迹和散落的药草不难判断,谢家这和他同名同姓的倒霉小子,很可能是在摘草药时不幸失足遇难,才让他这游魂钻了空子。
“……喂,你小子还没睡醒啊?”
佯怒的一声质问,终于把谢行飘远的思绪拉回眼前现实。
他目光默然扫过眼前四壁萧然乏善可陈的土屋,慢慢定格在那张写着不满的面孔上。
这位略显聒噪的青年,算是原主的同窗,兼从小一起打光屁股的邻居家孩子,名字没记错的话,叫李元孟。
谢行掂了掂手里的册子:“多谢。”
李元孟丝毫没察觉到面前的人已经换了芯子,十足欣慰地拍拍对方肩膀:“咱哥俩还客气啥?快些起来,我正有些没明白的,还要向你讨教。”
敌不住他再三催促,谢行趿拉鞋子,起身去给他开门。
说是讨教,李元孟却拉了他并排坐下,自书匣里取出一本厚厚的古籍,哗啦啦翻到其中一页。
“邹师傅近来讲了《难经》第三十。所谓清者为荣,浊者为卫,意思就是……”
冗长的知识在大脑里光滑穿过,谢行兴致缺缺翻着手里的书页,盘算的却是另外一码事。
留在这里修养的日子里,他基本已经把小谢行的生平摸了大概——原主和李元孟,出生于比邻的两家破落户,同样因为家道中落不得不放弃正经读书的路子,改而投奔本地这家同仁医署修习医术。
言而总之,他如今的身份是医署生徒,也就是传说中的最强牛马后备役,医学生。
众所周知,医与法医,一字之差,工作性质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谢兄,你听明白了吗?”
一旁的李元孟,正讲得口干舌燥,一转眼瞅见他这幅心不在焉的模样,蓦地横生出一股恨铁不成钢的郁闷。
他腮帮子鼓了鼓,加重语气:“昨儿师傅还交代过,过不了几日京中的助教先生就要来淮州选考,若是错过这次机会,可又得等三年。”
谢行一仰脖子,把书盖在脸上:“我们家祖训有言,小考小玩,大考大玩,不考不玩。”
李元孟皱起眉,像是不认识他一样:“谢兄,当初你我立志在前,要一同进入太医署,为天下第一流的名医。言之既出,岂能如此懈怠?”
谢行从书缝里瞥这一本正经的呆子一眼:“为什么非要从医不可?”
李元孟怔了怔。
“当然是……”
他嘴唇动了动,正有话说,忽然被一阵突兀高亢的哭嚎打断——
“就是吃了你们这儿开的药,人立时就不好了!我儿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我和你们拼命!”
声音从前头院子传来,正是医署开门迎客的地方。
似是有人拦了拦,却根本压不住对方声调,不仅没安抚住人,反引来更多围观的吵嚷。
“不都说同仁堂医术高明么,这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呢?怕是开错了药,药傻了!”
“造孽啊!这么小的娃娃,天可怜见……”
切嘈的讨论不断传来,李元孟再坐不住,起身撂下手头的书本,匆匆交代句“你先歇着”,便大跑着向外奔去。
医署的前堂已被一片鼎沸的人声包围。
站在最中间的黝黑大汉,怒目圆瞪,眼红得几乎滋血,嘴里仍不住往外喷出唾沫星子——
“乡亲们,我刘五从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可这家同仁医署,他们,他们实在是谋财害命!”
人群中顿时传来一阵唏嘘。
看到这一幕,李元孟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赶紧拉住正试图解释的同门,低声问:“怎么回事?”
“他家孩子是许先生早上看过的,开了些治咳疾的药就抱了回去,这会却说孩子吃药后便不好了。”对方脸色白得更是不敢看,“两位先生晌午过后便去了州府里陪客,已经差了人去请,可……”
车马一来一回,起码也得两三刻功夫。
李元孟焦急转过目光,很快注意到刘五背后站着的细瘦妇人。女子一身农妇打扮,怀里抱着个五六岁大小的男童,正泣不成声摸着孩子的脸颊。
她臂膀里的小小孩童,脸色惨白双眼直瞪,整个人如中邪了似的呆滞痴傻,任旁人怎么指指点点,都没有半点反应。
他当机立断:“拿药方给我看看。”
话一出口,一张被捏皱的宣纸马上被送到手里。李元孟快速浏览一遍,表情慢慢镇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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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刘阿叔,这药方里都是清热化痰的良药,且顾虑孩子体弱,都用的不足一半的量,绝不会……”
话还没说完,便收到一个凶狠恫吓的眼神:“药分明是从这里开的,难道你们还不认账?”
李元孟赶紧摇摇头:“现在要紧的不是这个,眼下孩子神志悬忧,得知道病症究竟因何而起,才能对症处之。”
“胡扯!”
这番平心静气的解释,丝毫没有换回对方的信任。刘五脖颈粗红,已全然失了理智:“他是我儿子,我和他娘吃什么用什么,他都跟着一起,除了你们这儿开的汤药,旁的什么也没有!你们要救不回我儿子,我们一家就是死,也要和你们拼命!”
这番激切的声讨一出口,本来稍被平息的众怒,像被泼了一桶油,指点的声音很快重新扑了回来。
李元孟手心冷汗直冒,看着那妇人怀中一味吃吃咂嘴的孩子,心中的决断一时摇摆起来。
面色苍白,神志不清,这分明是厥症。按理说,许师傅开的方剂药性温和,剂量更极为斟酌,哪怕治不好病,也不可能将孩子害成这样。
可若再耽搁下去,只怕更加贻误治疗的时机。
正当他脑中一团乱麻时,背后忽然插来似有好奇的一声——
“你确定他没有吃过有毒的食物,比如野生蘑菇,过夜饭,没炒熟的豆角?”
李元孟眨眨眼睛,惊醒般看着来人:“谢兄?”
不止是他,乱糟糟的局面里,谁也没注意到那道不知何时混入人群的削薄身影。
不待回答,谢行径直走到刘五媳妇身边,目光掠过孩子恹恹的面孔,忽然定格在正不停抚摸他脸颊的手指上。
属于年轻妇人的手,却显得异常红肿粗糙。常年的操劳使得其指节变得粗大,皮肤布满皲裂,大部分指头都被磨得光秃秃的,只有大拇指甲留略长了几厘米,方便做精细活计。
“我刚才已经说了,孩子是跟我们吃饭的,你说的那些,碰都没碰过!”见又来一个,刘五回过神来,声音更振,“我老刘没读过书,也不是那种拿孩子讹钱的下作人!”
谢行连一句啰嗦都欠奉,抬眸看向身前的妇人,有些突兀地问出一句:“你们今天是不是煮了白果吃?”
刘五媳妇手上动作微微一怔,回想了下,老实地点了点头。
“那又怎么样?”听他说起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刘五愈发来了脾气,“我娘子亲手做的,我们全家都吃了,还能有毒不成?”
谢行目露了然。
“你们这么疼孩子,一定给他煮了许多白果吧?”
刘五不明所以地盯着他:“……煮了足一两,可他胃口不好,只哄着吃了十来粒,饭也没进两口。”
“那就对了。”面前冷静得格格不入的年轻人,给出一个出人意料的结论,“他很可能是食物中毒了。”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脸上都有些不敢相信之色。
“胡说八道!”围观的一众里,也马上钻出唱反调的声音,“白果也能有毒?那是止咳化痰的好宝贝,你们这些医夫子难道还不晓得?”
“承蒙指教。”谢行不愠不怒地打量回去,“不过,是药三分毒,这句话我总没说错吧?”
对方愣了一愣,犹不服气:“照你说的,白果都成了毒药,那怎么他们家大人吃了没事?”
“所谓大人有大量,小孩有小量,两者怎么能相比?”
那人果然被一口噎住:“……”
这,这话是这意思吗?
周围仍有议论之声,谢行不再搭理那些聒噪的口舌,垂下的视线逐渐变得严肃。
白果,也即银杏,最常引起中毒的日常食物之一。
这种药食兼用的果实,的确具备一定的养生功效,因而自古便广受人民群众的追捧。然而其天然含有的微毒,过量摄入便可能引起严重的中毒反应,尤其对于老人儿童这样的体弱者,只需十颗就可能引起神经症状。
无数次食物中毒的鉴定经验告诉他,危险往往就藏在盲目的推崇中。
“谢兄说的正是。”一旁,呆立李元孟也终于迟迟反应过来,帮忙补充道,“银杏入药,原不止化痰止咳之效,亦足够消毒杀虫,药性本就猛烈。若一气用下许多,反而会自损元气,何况还是这么小的孩子。”
听了半晌,刘五夫妇也隐约明白了些许,二人看着彼此,眼中的怀疑不由慢慢转为懊悔。
片刻,男人往前挪了挪步伐,眼睛紧紧盯着那沉着不语的面庞,试图抓住最后一线希望:“既然你说是中毒,那,那该怎么才能救人?”
“……”
谢行垂首望着懵懵懂懂的孩子,眉头拧紧。
虽然但是——
他是法医,只懂鉴定,不会救人。
2. 第 2 章
见对方半晌不语,刘五只当他为刚才的事不快,咬咬牙先低了头:“先前,先前是我们不对,我和孩子娘是急昏了头,你们都是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可千万别跟我们这些粗人一般计较。”
刘五媳妇也跟着抹泪:“都是我不好,我要知道白果会害了他,打死我也不会煮白果汤。狗儿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娘也不想活了……”
见她如此自责,旁边的人少不得你一言我一语安慰起来。一时间哭的哭劝的劝,围观的人群越挤越多,眼神跃跃,都等着看这出好戏如何收台。
乱哄哄的声音交杂在耳畔,谢行头也不抬,沉默地摸索下颌。
解剖经验告诉他,人类胃排空的时间是四至六小时。
按照刘五的描述,孩子吃下白果应该还没有多久,大部分含有神经毒素的果实都还在胃液里泡着。
急救的第一步,无疑是阻止危害的继续。
一瞬的思绪在嘈杂中贯穿脑海,谢行放下手掌,向后扬声:“煮些浓盐水来,给他灌下催吐,最好再弄点泻药。”
李元孟愣了一愣,马上心领神会,吩咐向还傻愣在一边的其他生徒:“快照谢兄说的做,药房里有现成的大承气汤,也去温一碗来,备着清肠。”
这头交代完,又向刘五道:“这里不是施治的地方,快先将孩子抱进去。”
夫妻两人安敢再说什么,赶紧收拾起愧悔的心情,搂着孩子在一众注目里跟了进去。
不出片刻,两盏热气腾腾的大碗便被端进了房间。
李元孟先端起透明清亮的那碗,拿手指试了试水温后,方小心翼翼撬开孩子的嘴一气灌进去。
一大钵浓盐水进肚,小家伙顿时难受起来,仰着脖子在他娘怀里左扭右扭,巴掌大的小脸快皱成个包子。
刘五夫妇又是心疼又是急,正低头哄着,却见孩子忽然僵住动作,只剩嘴巴欲张,要吐不吐的样子。
“……嗝!”
皱巴巴的小脸涨得通红,半晌只憋出个格外响亮的饱嗝。
刘五急得直挠头:“先生,他怎么没吐出来?”
“被毒傻了。”谢行弯腰看着,忽然伸手钳住孩子下巴,趁他还没反应过来,干脆利落地往口腔深部的咽后壁点了一下。
“唔……”被这么一刺激,刘狗儿的反应顿时大了起来,肚皮起伏两下,眼看就要作呕。还不等他嗓子眼完全打开,谢行眼疾手快,直接掐着后脖把那脑袋朝旁边按了下去。
接着只听哗啦一声,一大滩混着食物残渣的浓盐水,伴着令人头皮酸爽的味道,瞬间涌了出来。
小家伙趴在阿娘的臂弯里,痛痛快快地吐了一地。
“狗儿,狗儿……”夫妇两个手忙脚乱地抱着哇哇大吐的孩子,一旁的生徒也赶紧递上清水给擦嘴。
“咳,咳咳。”酣畅淋漓地吐了一遭,刘狗儿木呆呆的脸上总算有了点表情,黑黝黝的眼珠子左右转了转,仿佛在试图分辨自己在哪里。
“阿爹……阿娘?”
听到熟悉的呼唤,刘五眼圈一红,偷偷抿了下眼泪,挤出个笑脸:“狗儿别怕,吐出来就好了,爹和娘都在这呢。”
见此情景,李元孟也终于长舒一口气,正准备去拿笤帚收拾脏兮兮的地板,却见一旁的谢行蹲在地板上,正用汤匙一丝不苟地扒拉那堆充斥着酸臭味道的呕吐物。
片刻,十来粒还冒着胃酸泡沫的碎果仁被他刨成一堆,隔着手帕挨个捏去。
谢行目不转睛研究着面前的东西,鼻尖几乎凑了过去,似乎还打算闻一闻。
李元孟向来不知道他还有这种独特的癖好,正不知该不该出声,却听这人若有所思道:“致毒物可以确定是白果了。”
“狗儿,爹的好狗儿,你知道自己在哪儿吗?”旁边,刘五也正弯着腰逗孩子出声。
被一群大人围住的刘狗儿望望这个,看看那个,害怕地缩进母亲怀里,只有气无力地喊了声阿娘。
刘五媳妇收紧手臂,在儿子背上轻轻拍着安抚,神情犹然不安:“先生,您看狗儿,他怎么还是没精打采的?”
“毒素的代谢需要时间。”这个问题,谢行也只能给出一个笼统的回答,“或者,可以再试试灌肠清除一部分已经下行的毒素。”
刘五连连点头:“就听先生的。”
李元孟赶紧把另一碗汤药端上:“先拿大承气汤试试吧。”
众人应声行动起来,正要准备给孩子灌肠,却听掩上的房门吱呀一响,一道清朗的声音随着几行不徐不疾的步风从门外传来。
“且慢。”
众人惊异地回头望去,只见外头两个看门的小书童正将木门拉开,爽朗盈面的凉风中,并排走来三道步履沉迈的身影。
左右两位鹤发青衫的老者,都已过花甲之年,望之依然矍铄硬朗,正是创办同仁医署的邹平、许立二老。
与他们并肩而立的,却是位相较之下年轻许多的医夫子,看起来不过四十上下,发髻梳得极为妥帖,一袭罩纱的白衣更是打理得一尘不染,没叫秋风吹皱分毫。
见到迟迟归来的老师,李元孟顿时如释重负:“邹师傅、许师傅。还有这位是……”
他的目光落在那陌生的医者身上,观其气度,便知定是不逊于两位师傅的人物。然而,淮州府里什么时候出过这样的神仙?
那人无暇作答,阔步穿过涌动的好奇视线,止步在谢行身侧。
他微俯下身,目光扫过被从秽物中挑拣出来的白果碎片,随即转向缩在母亲怀里,脸色刷白的刘狗儿。
“他可是服了过量白果中毒?”
这病的玄机,竟叫这位陌生的先生一语道破,刘五夫妇不由暗自惊叹,面上更是尊敬:“是,正是,不晓得先生还有什么主意没有?”
白衣夫子往前两步,手指在狗儿细瘦的腕上悬停片刻,很快松开:“继续灌肠,另加些甘草汤进去。”
说着,他已分袍坐下,在书案前提笔流利地写了起来:“这一方有解毒之效,需用文火煎熬,两碗水收成一碗,早晚各饮一次,用足三日。”
一旁袖子都已经挽起的李元孟,正打算按谢行说的拿泻药灌肠清毒,忽然被横插了一手,也不知该不该照做,只得硬着头皮看向自己的师傅。
邹平刚在书童的搀扶下迈过门槛,见状颔了颔首:“救人要紧,快去。”
李元孟不敢耽搁,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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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过去接下药方,令小师弟拿去拣药。自己则亲自动手,用混了甘草的大承气汤把狗儿的屁股洗了个干干净净。
一番折腾下来,狗儿神志果然醒转不少,却也累得够呛,不多时便呵欠连天,乖乖贴在阿娘身上睡了过去。
剩下夫妻两个,总算从心急如焚的紧张里缓过一口气,这才回想起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不由对着红了脸。
“邹先生,许先生,我,我们实在是……”
虽没亲眼目睹事情的首尾,但看着满地狼藉,再兼一路的听闻,许立早已猜出发生了什么。他抬手示意二人不必再说,眼神之中并无深责:“你二人是年少夫妻,紧张幼子,这是人之常情。只是有时关心则乱,反而会误了要事,以后可不许这么胡闹了。”
这番语重心长的话,听得刘五更是愧悔难当,双膝一弯就要往地上跪去,被再三拦住才算作罢。
他又看了看坐在案前的白衣夫子,见他衣着不凡,一时不敢胡乱开口称呼。倒是刘五媳妇细声问起:“这位先生,莫非是官医署里的大夫?不知官人是何姓名,日后我们夫妻二人点灯祈福,也好知道恩人们的名字。”
对方倒并未摆出架子,起身道:“我姓徐,单字一个舒字。三日过后,若孩子仍不转好,再来官医署中找我便是。”
“徐……舒?”小两口还没反应过来,却是李元孟第一个脱口而出,“圣手徐鹤来?”
徐鹤来罢了罢手:“不敢当。”
李元孟嘴唇张闭两下,忽然紧张得连话都不会说了,一双眼睛瞪得笔直,舌根都在哆嗦:“谢行,你快掐掐我……嘶!”
谢行眨眨眼:“你叫我掐的。”
“……是真的!”李元孟疼得泪花闪动,嘴角却一点点翘起来。
见身旁这人还神在在的不知所谓,他歪过脑袋,贴着谢行耳根悄悄道:“你脑袋被摔傻了?他可是徐鹤来徐太医!我以前还以为他已经七老八十了呢,没想到这么年轻。”
太医啊……谢行抠了抠手心。
就是电视剧里动不动要被拉去砍头的知名炮灰角色?
“先生谦虚了。”邹平与许立对视一眼,经风历雨,自然不似年轻人浮躁,“这孩子能够得救,还得多谢徐先生仗义出手,指点迷津。”
这样的客气话,徐鹤来显然已经听过不少,不甚为之所动:“救死扶伤,乃是医家本职。再说指点迷津,徐某更愧不敢受。”
他目光转动,挨次掠过面前一张张紧张不已的年轻面孔,心平气和地问起:“不知在某之前,是哪位先分辨出病症的?”
原以为事情已经善了,谢行正打算回屋躺去养养精神,倒没料到这位徐圣手还颇有好奇心。
还不等他想好托词,侧腰处,却被谁冷不丁掐了一把。
猝不及防的疼痛逼得他霎时倒抽一口凉气,谢行不禁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李元孟!
对方偏不知趣,咧出一口大白牙:“先生问你呢,别走神。”
“是你?”
不用他再多帮忙,徐鹤来已经注意到这阵显眼的动静,目光跟着转来,眼神中这才隐隐浮现出一点兴致。
“你是如何做出判断的?”
3. 第 3 章
一瞬间,齐刷刷的目光包围过来,谢行刚准备拔开的脚不得不定在了原地。
“是过敏。”他坦然地扬起脑袋,本来也没打算卖关子。
徐鹤来似乎并不讶异于这个舶来的词汇:“哦?如何见得?”
谢行指了指刘五媳妇垂在一旁的手:“这位夫人,她手指的皮肤泛红,伴有肿胀脱屑,是典型的过敏反应,触碰过生白果的皮肤很容易出现这种表现。最直接的证据就是——她大拇指甲里有白果皮的碎屑。”
被点名的刘五媳妇茫然地举起右手,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自己的手指也又麻又痒,皮肤都红了一大截。
对着指甲细看,果然藏着零星几丝剥白果皮时嵌进去的碎屑。
——万万没有想到,这不起眼的一点细节,竟成了为她孩子找到病因的关键线索。
不止是她,包括邹平与许立在内的诸人都下意识地面露惊讶之色。徐鹤来亦微微颔首:“你很细心。”
谢行摸了摸鼻子:“……习惯而已。”
许是看出他的不甚在意,徐鹤来不再着意追问,转而向邹、许二老道:“既然孩子已经得救,天色不早,晚辈也该告辞了。”
虽然闻名天下,这位徐太医却丝毫不矜不傲,反是温文有礼。在场的生徒们暗暗看着,钦佩中更生一重敬重。
“先生一路舟车劳顿,就不多留了。”
邹平与许立亦亲自送到门口,目送徐鹤来登上来时的马车,直到车轮慢悠悠消失在长街尽头。
眼瞧日头歪斜,刘五夫妇便也千恩万谢地领着孩子回了家。待到四下无人,李元孟再憋不住激动,径直拉住正准备回房的谢行:“谢兄,谢兄!”
谢行耳朵都被他吵得嗡嗡的:“又怎么了?”
见他脑子还没转过弯,李元孟忍不住给出提示:“你不觉得奇怪么,徐太医是何等人物,怎么会出现在咱们这穷乡僻壤?”
说到这里,他忽然压低了声音:“我猜,他便是这回来淮州选考的助教先生。”
谢行却丝毫没有表现出他预想中的惊诧:“那又如何?”
对方这副若无其事的淡定,倒显得自己太一惊一乍。李元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语气仍有些羡慕:“你难道没看出来?徐太医今日对你颇青眼有加,来日考场相见,他定不会忘记提拔你的!”
“算了吧。”谢行抱手在胸,懒懒打量着医署外失望而归的围观人群,“今日的事还不够教训?”
事实证明,医生从古至今都是份高危职业,难得一日安生。
李元孟可不这么认为:“等你我当上太医,自然不会再有这样的人缠着。”
谢行轻嗤一声:“那可未必,人就是人,除生死以外,又有什么分别?”
非要说的话,和这些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尚可理论,真遇上有阶级差异的王公贵族,只怕在解释之前脑袋就已经先掉了。
李元孟哑然张了张嘴,盯着那风轻云淡的面孔,心中隐隐浮现出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你们这两个臭小子。”
还不等他想清楚这股莫名的违和感从何而来,斜旁忽然伸出一把长长的戒尺,一人一下,清脆响亮地敲在脑门。
李元孟唉哟一声抱住脑袋:“师傅!您干嘛?”
邹平握着戒尺背手站定,板着张脸看向两个徒弟:“别以为在先生面前现了眼,就有本事混进太医署。你们肚子里有几分货,当老夫看不出来?有空闲言碎语,不如把书看熟些。”
戒尺在前,谁敢顶撞?两人对视一眼,老实低了头:“先生教训的是。”
听见学生挨训,一旁的许立也慢慢走了过来,瞧着很给他老人家长脸的两个学生,唇角的笑容不禁深了几分:“邹兄此话不然,他们虽然学识尚浅,但处事灵活,融会贯通,我看啊,早晚有日会赶超你我二人。”
邹平哼道:“你少给他们助势。”
许立哪里看不穿他的心思,也不揭穿,只哈哈而笑:“能调教出这样的学生,你我也算脸上有光。”
说着,向鹌鹑似的二人使了个眼色:“明日休沐,你们不归家去,还赖在这里做什么?”
得了这句话,两人如蒙大赦,赶紧埋着脑袋,飞也似的逃出两位先生的视线。
谢家和李家同在淮州城西,路途说远不远,走来也得一二时辰,怕是要赶不上宵禁。两人商量了下,索性凑钱合租了一辆驴车。
天阔云广,晚霞斜飞。
被鞭子催动的老驴载着一身轻松的两个青年,追着正往山下落的太阳,慢悠悠向城的另一头而去。
*
城西,谢氏宅邸。
曾显赫一时的淮州谢家,原本坐拥几进几出的深宅大院,自打老谢官人退隐官场,后代的子孙谁也没混出个名堂,短短十几年光景,家道便一落到了底。至于今时今日,只剩个指甲盖大的小院,凑活挤下小谢官人一家三口。
此事说来,也算一桩令人唏嘘的街巷传闻。
小谢官人谢为虽勉强还挂着个无品的闲职,却是连衙门口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了,成日关上大门,对着一座青铜的旧炉子捣鼓仙丹妙药。
暖橘色的火苗从丹炉下头溢出来,照上他念念有词的虔诚面孔。这幅乌烟瘴气的画面,出现在自家夫人面前,无疑显得碍眼又碍事。
“成天修什么道,炼什么丹,也没见你捣鼓出什么金丹。”一笤帚扫过去,扬起一阵乱飞的浮尘,谢夫人愈发来了气,手劲越使越大。
“败光一个老谢家还不算,连我的嫁妆都给你补窟窿眼了。一天天就知道对这个破炉子,你知道今儿个一斗米都要多少钱了?要不是为着儿子,我早去官府跟你和离了!”
声音振振响在头顶,谢官人照旧盘在蒲垫上,屁股都没挪一下:“妇人之见,你懂什么。”
这话不高不低,偏叫谢夫人听了个正着。
她把笤帚一立,横眉冷竖:“官人又有什么高见?”
谢为仍闭着眼:“自秦一统,汉唐宋元,世代皆有明君枭雄。可即便是他们,天下之物唾手可得,却始终有一样是得不到的,夫人可知道是什么?”
谢夫人听得白眼直翻:“反正不是你那破炉子。”
“错啦。”谢为徐徐吐息,“世上最难得的只有四个字——长生不老。”
“做你的春秋大梦。”谢夫人唾了一句,正要骂下去,忽然听着从门口传来的一句“我回来了”,脸上顿时云开见日,也不管沉浸在自己世界的谢为,掷下扫把就往门口奔去。
谢行一只脚才刚踏进家门,就被那股浓烈而劣质的香味呛得咳嗽不停。这气味的成分实在难以鉴定,集合了一堆不知名却说不准致命的化学物质,让身体从鼻腔到肺管子一路拉起高危警报。
听他咳得厉害,谢夫人赶紧把背后的房门一关,拿笤帚抵死了。
“儿啊,没事吧?都是你爹,又在那装神弄鬼。”说着,她快步走去拉住刚缓过劲的谢行,上下左右仔细看了一圈,“怎么又瘦了,我就说该在家中好好养伤吧,快给娘看看,屁股上的痂掉了没?”
谢行尴尬地拉住屁帘躲开:“都掉了,没留疤,您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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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谢夫人佯怒地捶他一下:“这孩子,还跟娘害臊。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小时候哪里没看过?”
谢行讪笑着只管往屋里退。
虽然阴差阳错占了谢家孩子的遗体,他的脸皮到底还没厚到让人家娘扒了裤衩看屁股蛋子。
“对了,瞧娘这记性,你一定还没吃饭吧?”谢夫人只当他别扭,也没往心里去,擦着手往厨房去,“娘这就给你煮碗猪肝面,你最爱吃的。”
热气腾腾的面条很快出锅,不仅铺着绿油油的白菜叶和满满的猪肝臊子,底下还藏了个完整的荷包蛋。
谢行也的确饿了,三两下就把一大碗面扫荡干净,连一滴汤都没有剩下。
这幅馋样,叫谢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好一阵没做这个了,娘的手艺还成吧!儿啊,吃饱了没有?没吃饱,娘再去给你下一碗。”
谢行摸了摸撑饱的肚皮,诚实地摇摇头:“不用了,谢谢娘。”
“唉哟,跟你娘还说什么谢?”谢夫人嗔笑一声,埋头收着碗筷,“等我老了,就该你给我做面了。”
谢行默然看着面前忙碌而幸福的身影,半晌,点了点头。
吃饱喝足,天不一会就黑了。
习惯了熬夜加班的不规律生活,忽然进入古人这种日落而息的生活模式,一时半会反而不太适应。
枕着手臂躺在硬木榻上,谢行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像领居家棚里的老黄牛一样,在漫漫长夜里反刍目前已知的所有信息。
根据这些日子的观察,他现在所身处的大雍,同样拥有上千年的历史,虽然和他在课本中学到的有所不同,但在大体上仍保持着类似的兴衰历程。
谢行合理地猜测——如果不是实现了机械飞升,那么,他大概是落入了某个平行于过去的另一个分支宇宙。
他最在意的还不是这个。
假如这个时空的科技树仍在按既定轨道延伸,照目前的历史进程推算,过不了多久,一台烧着煤炭喷着蒸汽的庞然大物就将驶入人们的视线,从此引发一场足以改变世界的巨大变革。
所以,命够长的话,这辈子他还有机会重新摸一把电子显微镜吗?
豆大的烛火明暗交接地照上床头,正漫无目的地瞎琢磨着,谢行的目光忽然被旁边墙壁上的某处吸引。
比谢官人年纪还大几轮的老墙,早就斑驳得不成样子,他原本也没仔细看过。这会闲来无事,才注意到里面竟间杂着许多石子划过的痕迹。
仔细看去,刻却不是什么地图秘笈,而是一排简笔画似的花草树叶。
再往下,还能看见紧挨着几个小字。
芷、蒿、芩、芥……
令人眼熟的形状和名字,终于触发了谢行脑子里植物学的知识储备。
——这些简陋的壁画,其实都是生活中常见草本植物的“素描”。
也许是年少的小谢行在采药时见过,苦于没有纸笔,于是将它们用石子一一记录在自己枕旁。
每一笔,都是一个少年学子对理想的热爱。
谢行慢慢用拇指摩挲上去。
“抱歉了,小兄弟。”他低声说。
既然继承了这具身体,小谢行的父母、师长、友人,他必会尽所能地善待。
然而,今后的路在他脚下,要走向何处,还得由他自己说了算。
片刻,谢行收回手,不做留恋地移开目光。
晚风吹拂的秋夜,一条银河划开广阔宇宙。窗外的屋檐下,铺着青石板往外延伸的巷道,也被撒满淡淡的辉光。
4. 第 4 章
次日清晨,谢行在鸡鸣声中早早起了床。
他今日有事要出门,简单理好床铺后,便在院子里的井里打了盆凉水,弯下腰两把搓掉困意。
木盆里还剩了一半水,晃荡的波纹中映出和他年轻时一个模子刻出的脸庞。
却也有些不同——十八九岁的年纪,眼尾的弧度都扬着向上的生气,蓬勃的青春打眼底里透出来,将一双黑眸染得明亮而鲜活。
此外,不知是否巧合,原本右眉间的一颗小痣在这张脸上被挪到了左边。若非这点细微的差别,谢行当真会怀疑自己的前辈子是一场庄周梦蝶。
定定看了一会,他抹掉水珠,顺手给院子里谢夫人种的瓜藤泼了层水,向着朝阳迈出门槛。
晨风吹拂的街口,集市早早聚了头一拨人,吆喝声跟着接二连三地响起。走在路上,身旁忽地窜过一群踩着竹马的小孩,一股风似的在左右闪过,还不忘回头哇啦啦做个鬼脸。
旁边出摊卖豆腐脑的老翁,刚好被蹭了一下,裤脚都险些被卷进去,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哪家的小龟孙?给我腿撞断了,叫你们爹妈赔钱!”
谢行闻声回头瞥去,这才看清这些孩子们踩着的玩意。除了纸糊的马头,脚踏的木板下还还带着拳头大的四个木轮,比起传统竹马,更像现代小朋友玩儿的滑板车。
小龟孙们可不管别人死活,远远朝他吐舌,无法无天地大喊:“你叫捕快抓我们呀,略略略。”
吵吵嚷嚷里,两旁的街市逐渐热闹起来。谢行无暇欣赏各色招展挂起的手工玩意,沿着最宽的大道转了好一阵,最后在一张挂着“吴氏药市”牌匾的铺面前停了下来。
这就是他今天的目的地,也是小谢行以前常来帮工的地方。
在同仁医署里,学徒也算半个劳动力,因此不仅不收束庸,甚至还会提供免费的食宿。可为了给家里贴补些,还是学子的小谢行,自懂事来就主动承担起了养家的一部分责任,代替不靠谱的爹出门做些零工。
而谢行此来,除了赚口饭钱,也想顺道扩展下眼界,看看有没有什么其他就业的机会。
未免第一回打工就迟到,他刻意早早出了门。没想到药市大门还关着,里头不时传来乒乓响动,大约是伙计还在捣腾准备。
正打算上前问问,隔旁几步开外的地方,一道蜷缩的身影吸引了谢行的注意力。
他眯了眯眼定睛看去,见是个衣衫不整的中年男子,怀里抱着个酒坛子,正歪身斜靠在缝着个硕大酒字的布幌下。
这人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醉倒在那儿的,乱蓬蓬的头发盖着脸,半晌瞧不见呼吸起伏的弧度。
谢行的职业本能瞬间作祟,忍不住挪开步伐,弯腰小心往那醉汉的颈动脉处探去:“先生?先……”
手指还没挨上对方皮肤,那醉汉忽然把眼一睁,猝不及防将他手腕拿住。
谢行眼皮一跳,反应更快,直接一手擒拿将他手腕拧了半圈,砰地压在背后的门板上。
嘎嘣一声,骨骼摩擦的声音清晰传来。
醉汉仿佛呆了一瞬,散着酒气的脸猛然扭曲,后知后觉地发出痛吟:“嘶……快撒手!痛痛痛……”
谢行嫌弃地皱了皱鼻子。
这人真应该感谢他是在这个时空遇到自己,不然高低也得判个袭警,蹲几天号子。
教训点到即止,他也不打算再多纠缠。刚松了手,对方却忽然一把抓住他袖口,把他刚直起的腰又拉了下来。
谢行眯了眯眼,正要二次警告,却见那男子刚才还歪着的嘴角逐渐翘起,反倒露出个讳莫如深的笑容。
接着,便听他神神秘秘道:“小混……小侠士,我看你舌红、苔薄、脉如弦,这是肝火旺啊。要不要来一贴老夫的下火秘方?不贵,只要这个数。”
说着,另一只没有遭殃的手搓了搓,比出两根手指。
谢行顿时无言。
二两银子?
他也得有钱给对方骗。
“哟,谢小子来啦。”正当此时,背后不远的门板忽然被嘎一声拉开,接着便听药市里的伙计头子口齿麻溜地招喊,“怎么也不知道敲敲门?快进来搭把手,马上就开市了!”
谢行转头应了声好,打量着眼前酒肉味熏天,拉扯着他不放的江湖骗子,挑了挑眉。
他俯身贴耳过去,也勾勾手:“我观阁下色荏、面白、脉短促,这是酒后失心,我也有一剂良方,方里的药材还不要钱。”
男子眨了眨眼,当真被勾起了好奇心:“什么药,不要钱?”
谢行搓搓手指,学他比出个二。
“……好啊,你小子。”俨然被激起了胜负欲,男子果断松了手,在怀里摸摸索索,掏出了什么扔给他。
谢行不客气地接过,低头一瞧,还真是钱。
不过不是二两银子,是两文铜板。
总归意外收获到手,他撇下这人,径直转身往药铺里头走。
对方踉跄着起身:“别走啊,方子呢?”
谢行头也不回,指了指路边的天井:“无他,一盆凉水浇头,包醒。”
“你……嗝!”醉汉还要再争个高下,口里的话却被一股上涌的酒气盖过。半晌,他终于撑起晃晃悠悠的身子,视线定格在谢行进了药市的身影上,唇角挤出一声哼笑。
“混小子,咱们走着瞧。”
背后若有若无的嘀咕声,谢行压根分不出神去搭理。吴氏药市生意兴旺,不止有拿着药方登门配药的,偶尔也有从城外赶来的农民背着竹篓来卖药,这会刚开市,正是最忙的时候。
正前后忙活着,后面库房门口,一前一后出来了二人。前面年纪稍长那位,穿一袭墨色缎子衣袍,身上一大串钥匙叮呤咣当,正是药市老板吴得隆。
吴老板刚盘完库,大步流星地走来,正要问伙计要账本,忽而瞥见站在高案后熟悉的面孔,脸上顿时换了副和颜悦色的表情:“原来是谢行贤侄,许久不见,身子可大安了?”
说着,他顺势伸手拍拍对方肩膀,亲切地叮嘱:“若有哪里不便宜的,只管告诉我,千万不可强撑着。”
两家往上三代都数不出一点亲,这番关心自然是客套的成分居多,谢行礼貌地点点头:“晚辈一切都好,劳您老人家挂心。”
简单寒暄两句,他很快回到被打岔的工作,手指在面前的算盘上一打:“茯苓一钱,十八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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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不卑不亢的气度,倒让吴得隆暗暗赏识。他接了伙计递来的账本,正翻开一页,忽然听见两声急促的脚步声,一抬头,一个竹篾编的背篓就被哐地放在了案台上。
“老板,你们这儿收药材吗?”扶着背篓站在案前的大汉,瞧着很是面生,气喘吁吁地卸了货便直奔主题,“都是自家晾出的好木耳,急着用钱,便宜卖给你们了。”
听得便宜二字,吴得隆眼神一动,却不露在脸上,只含蓄而笑:“木耳么?我们家有专门的货源,不怎么缺。”
对方还未领会到他意图,一听这话,登时着了急:“我们家的木耳都是野猪林子里摘来的好东西,今年才晾好的,没搀一点陈货,要不你再看看?”
说着,他伸手往背篓深处一掏,随手拈出一朵递过去,以证所言不假。
吴得隆接过那木耳,对着天光仔细鉴了几眼,欣赏地点点头:“嗯,色黑味沉,货倒是好货,也不是不能收。不过价钱么……”
大汉眉头彻底纠在一起,这回算是听懂了。他紧咬着牙,焦虑地深吸几口气,最终一拍案板拿了主意:“你给别人什么价,给我六成便是,要再少一星,可就不干了!”
“好,阁下果然是痛快人。”一大清早就被砸了个天降的便宜,吴得隆顿气舒胸展,嘴角的弧度都压不下去了,忙向旁边招手,“谢行,你快来帮这位兄台点一点货,有多少我全要了!算算多少钱,我再添一分利。”
听他这样一说,大汉才稍展愁眉,拿草帽扇着热汗淋漓的脸,斜靠在案台上等那年轻人清点木耳。
刚算完手头一笔钱,听到吴老板的招呼,谢行马上走了过来。待看清眼前的事物后,他却没有立即开始算账,反是先提起了刚才的话:“这位兄台,你说这木耳是从野生树林里收来的?”
大汉理所当然地点点头,瞧他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玩笑:“木耳不在林子里摘,难道在石头缝里去摘?”
谢行不置可否地抬眸:“那你是怎么能判断出摘下的就是木耳?”
对方微微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小兄弟,看你白白净净的,没下田进过林子吧?这不是黑木耳,还能是什么?”
“这可不好说。”谢行抬手抚了抚下巴,“到底是不是,得鉴定一下才知道。”
放在案台上的黑色菌株,其外形性状质地甚至气味,都无一不和普通的木耳如出一辙,看上去全然没有一丝杀伤力。
但生长在天然树林中的野生木耳,可远不止人们熟悉的食用黑木耳一种。
法医的生存法则之一——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任何菌类。
“哦?”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听完二人的交谈,吴得隆倒没嫌弃这临时伙计的多事,反而也被这话挑起了好奇,“这要怎么鉴定?”
谢行目露思索。
野生菌类的鉴别,最不可信的就是肉眼。除了在显微镜下直接辨别内部解剖特征,有时甚至需要动用到光学设备,而这个时代显然还不具备这些条件。
但只是做个排除法的话,问题的难度就大大下降了。
“很简单。”他说,“只要一碗碱水就够了。”
5. 第 5 章
……就这样?
吴得隆投来的目光中不由掺了几分纳罕。
以碱水洗去药食材中细微的毒性,这是烹饪里常用的法子,说来算不上新鲜。谢家这小子,话倒是撂得出口,有没有真本事还值得商榷。
至于着急拿木耳换钱的那汉子,本就有些等得不耐烦了,闻言不由压着火气乜他一眼:“试就试,还能试出什么花样不成?”
谢行丝毫不介意他夹着不满的视线:“没有最好。”
“那就拿碱水来。”
吴得隆一声招呼,不出半刻,一个大碗就被伙计从后厨捧来,端端正正地搁在了案台上。
谢行将水碗周围的账本算盘都清走,手里只留了张抹布,隔着皮肤从背篓里随机拈了一朵干木耳出来,将之缓缓浸入刚兑好的碱水中。
皱巴巴的干货一沾水,很快吸取了水分充盈起来,显出原本圆润如耳的饱满轮廓,看上去与普通的新鲜木耳无甚差别。
周围一片无声的注视,就连正抽不开身的伙计们也忙里偷闲地支出个脑袋,好奇这出小小的插曲将会如何收场。
下一瞬,却见大汉正不耐烦的脸色陡然变得铁青。
吴得隆亦倏地站直了背:“这,这是……”
——众目睽睽下,那朵看似平平无奇的“木耳”,竟从周身慢慢晕染出一层墨汁一般近乎黑褐的颜色,将原本清澈的碱水搅得异常浑浊。
与普通杂质截然不同的浓黑,无疑昭示出其危险的本质。
惊诧之中,不知是谁惊叫了声“有毒啊”,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视线,明晃晃的怀疑聚在同一张脸上。
带来木耳的大汉本人更是呆若木鸡,一时之间甚至不知该如何解释:“我……这些真的是我在树林里捡来的……我发誓我没扯谎!”
到底是吴得隆率先镇定下来,他抬手命诸人先莫动作,看向正俯身进一步观察的谢行:“贤侄,你看这究竟是什么?”
这看似平平无奇的“木耳”,竟连他这个内行都险些被骗了过去。
“如果是我认识的那一种的话。”谢行目光凝住,刚才还算有的几分兴致已全数换为警惕,“这应该是有毒的细木耳,一旦误食,很可能会中毒身亡。”
周围登时传来一片倒抽凉气之声,这位年轻人的表情告诉他们,这绝不是在玩笑。
实际上,就连谢行本人此前也没预料到,摆在眼前的,竟真的是他仅在文献中见识过的致命毒菇。
——细木耳,学名叶状耳盘菌,一种仅凭人眼几乎不能与食用木耳鉴别的有毒菌。不仅是外形,其习性、分布与生长季节几乎都与普通木耳一模一样,故而即便在盛产毒蘑菇的云南,过去因误食叶状耳盘菌而丧命的案例也不在少数。
要识别它们,却仅需要一碗热水或碱溶液。
看上去如毒药一般的汁水,其实大部分只是析出的黑褐色素,并不是真正的致命成分。正相反,这种普通木耳不具备的特殊现象,是自然留给药食客最后的温馨提示。
记载着这些知识的纸页在脑海中飞速翻过,谢行的眼睛在不知不觉又凑近了些。
不管怎么说,能近距离观察到传闻中的叶状耳盘菌,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抽中了头等大奖,这样的机会可不会太多。
和他的半惊半喜不同,一旁看着的吴得隆却只觉得一阵阵的背脊发寒——
若不是谢行插了一手,这篓毒蘑菇一旦入了库房,将来还不知道会引出多大的祸害!
对面的汉子更是冷汗涔涔。
“掌柜的,我只是个乡下人,当真不知道这是毒木耳啊!”他猛地抓住桌案的边角,磕磕巴巴地解释,“你老人家开开恩,可千万别报官抓我。”
吴得隆神情慢慢平复下来,见他一脸后怕不似作伪,倒也没急着喊抓喊拿,却问一旁的谢行:“你觉得呢?”
谢行的注意力这才短暂地从那朵带毒的细木耳上挪开,转向正紧张吞着口水的汉子。
对方毕竟没有主观的恶意,且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后果,想要立案恐怕都有些勉强。
再说,他也并没有为难人的爱好。
然而教育一顿是免不了的:“这两种木耳的确很难分辨,尤其是野生菌种,就算是看起来眼熟的也未必无毒,以后不要再乱摘蘑菇木耳这些东西了。”
对方连连点头:“小人记着了。”
事情算是轻轻放下,吴得隆亦暗暗松了一口气,借坡下驴道:“既然是一出乌龙,那就到此为止,算是引以为戒吧。”
此事毕竟是因他一时起了贪小便宜的心思而起,真闹到官府上去,讨索不成,丢的怕也只是药市的声誉。
想到此处,他一时也有些犯难:“至于这筐细木耳么……”
汉子擦了把额上的汗,赶紧把竹篓重新背起来:“我这就拿回去埋了!”
说着,一只脚已经迈过了门槛,还不等他离开众人视线,却听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匆忙的“等等”。
那汉子硬着头皮回过头去,却见喊住他的年轻人正站在那位药市老板面前,似乎正在和他打着什么商量。
“……你说,要我先支几天的薪水?”另一边,听到这个略显冒昧的要求,吴得隆的表情亦显得有些意外。
谢行点点头。
吴得隆眼珠上下一动,仿佛在推算什么一般,很快笑着答应:“既然贤侄你难得开了口,老夫也不做吝啬人。老顾,去取一吊钱来,也不必留借据了。”
一吊钱,足够雇一个临时工来做十来日了。
这一番大方的表示,看得旁边的伙计们直咋舌。
作为商人,他们家老板虽称不上一毛不拔,肚子里也没少装心眼子,今天竟变得如此慷慨,难道真中了蘑菇毒?
顾账房犹豫地看了自家老板一眼,确认他不是在和那小子客套,这才拿钥匙去账房亲自取了钱来。
“多谢吴老板。”谢行倒也真不推托,收下这笔远超预期的收入,却并没有把它装进自己的钱袋子里。
“这位兄台。”他这才迈步走向正不知所措的汉子,将那贯铜板,连带早上从醉汉手里诈来的两枚,一起塞进对方怀里。
“钱不多,先应应急吧。”
“你,我……”汉子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怀里抱着沉甸甸的铜钱,一时激动得舌根打结,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行朝西边指了指:“等你哪日有了钱,再回城西谢家还我就是了。”
对方眼圈一红,哽咽片刻,重重地点头答应:“一定。”
待他终于踏上轻松的步伐回家,谢行重新回到案台前,望着那渐行的背影,唇角亦不觉扬起。
“吴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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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与此同时,铺子里的另一边,刚刚给他支前的顾账房,正接着对帐的机会,悄悄问出心中的疑惑。
“老顾,这就你不懂了。”吴得隆自然晓得他问的是什么,嘴角笑意不减,反越发深长。
“一来么,这么多人看着,我舍小钱而得名声,赚也。二来,也是给他一个面子。”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顾账房又打量了几眼站在案台前的年轻人。
怎么瞧,都不像老板的亲戚呐?
吴得隆呵呵一笑,并不多做解释,只眯缝双眼:“你以为他会一辈子这么又穷又白?且瞧着吧!”
令人焦头烂额的忙碌间,一日很快在手心溜走。因已提前支了工钱出去,谢行回到家的时候仍是两手空空,只带回一副快说哑了的嗓子。
半夜,他再次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仔细算了笔帐。
这一天满打满算做足了六个时辰,药市里的其他临工得了五十至七十文每日不等,长工则各自获得至少一百文,按这个进度,想获得独立的经济支持至少还得熬十年八年。
这还是没有任何治病救急之类的大额支出的情况下。
现实比想象中还值得悲观,要摆脱窘境,恐怕还得另找一条路子。
经历了一整天的疲惫,睡意光顾得格外早。在眼皮彻底闭上之前,谢行意识模糊地盯着那面刻着草药名字的墙,如是想着。
*
短暂的假期过后,谢行一早被住在隔壁的李元孟叫醒,提起行囊再次回到同仁医署。
书房的凳子都还没坐热,一个重磅的消息就兜头砸了过来。
“我就说嘛,那徐太医果真是来主持选考的!”
激动的声音,不用看也知道是谁,谢行正泛着早困,也懒得去打击他的积极性。
李同学口中反反复复念叨的所谓选考,是这个时代的医学人才的选拔制度之一。
在大雍,一个医学生想要进入官办的医署,除了达官贵族的直接察举,最通常的途径便是从普通生徒做起,经历三年一轮选考成为正式的医科生员,继而在太医署中接受更高层次的教育。
而这备受期待的选考,还只是万里征程第一步。入选之后,学生们须得熬下五至十年不等的漫长学习周期,并经历大大小小几十次严格的考核,唯有留到最后最拔尖的一拨,才有资格成为拥有朝廷编制的正式官医。
当然,假如在其中任一环节不幸遭遇淘汰,那就只能回到民间做个普通大夫或者彻底改行。
故而尽管医科学员的人数和竞争的激烈性都远比不上文科科举,但能通过层层筛选,最后风光入仕的也都是千里挑一的人才。
谢行摸着脑袋掂量,自觉没那个本事。
毕竟他连毛笔字都是拣小时候的功夫凑合用用,至于枕头底下那几本厚厚的中医古籍,他横看竖看,连断句在哪里都找不出来。
见他俨然又要摆出消极怠工的架势,李元孟用力将他仰着的脑袋扶起来,一本正经地教训:“只剩半月时间了,谢兄,从现在起,你可不许再说丧气话了。”
“好好好。”谢行敷衍地答应一句,随手抽起一本书,挡在面门前。
——总归考上太医署是艰难重重,那即便名落孙山,也怪不了他吧?
6. 第 6 章
选考的时间一定下来,医署里的日子顿时变得紧巴巴的——一日两餐倒是没少一点,只不过连休沐带放风都被邹先生一句话免了,六旬老汉秉烛夜战,恨不能把书卷一点点揉碎了塞进弟子的脑袋里。
如是十来日,终于熬到了选考的第一场。
天都还没亮,谢行就被李元孟从被窝里拖了出来,顶着乌漆嘛黑的夜色赶赴考场。
“对了谢兄,你的公验没忘吧?”
临出发际,李元孟再三检查着自己的行装,还不忘提醒看上去还没从睡梦中走出来的同窗。
和隔壁正儿八经的科举考试略有不同,医科选考通常分两场进行。第一场考的是文试,也就是理论考试,纸笔文具都由考场提供,唯一必备的就是准入考场的公验。
谢行低头摸了摸包袱,忍着困意点点头:“放心吧,都在呢。”
亲眼督着他收好入考凭证,李元孟才稍微感觉踏实些,又催促道:“咱们快走吧,别误了时辰。”
谢行不紧不慢跟上他步伐,瞧着那绷得紧紧的背影,顿时有种送孩子去高考的错觉。
两人怀着不同的心思踏出医署大门,不过半个时辰,黑漆漆的考场衙门就出现在了眼前。开场的时辰还没到,朦胧的晨光下,只见乌泱泱的考生已占了半条街,麻雀似的簌簌挤在吹刮的秋风里。
李元孟不禁小声感叹:“这么多人呐。”
谢行左右环顾一周,也没想到参加医科人才选拔的年轻人竟还不少。
他没有李元孟压力大,纯属凑个热闹,倒也没什么可紧张的。瞅着距离开考还有一段时间,谢行干脆从行囊里取出一块捎带的干粮饼子,准备先把叽里咕噜的肚子填饱。
“……各位仁兄,借过,借过!”
一口饭还没进嘴,斜旁忽然窜出道匆匆忙忙的身影,无头苍蝇似的跌撞在人群中。
匆忙的避让里,不知是谁胳膊一扬,谢行手里的玉米饼被打了个正着,啪一声落在了地上。
谢行:“……”
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饿死又遇冒失鬼。
不等他开口控诉,旁边等得心烦意燥的考生已替他发出抱怨的声音:“没瞧见有人吗?横什么横!”
被劈头骂住,毛躁的肇事者赶紧停下脚步,伸着一张布满迷茫的脸,也不晓得是在和谁道歉:“这位兄台,真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一边说着,他一边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笨重木框眼镜,放大的双眼透着厚厚的镜片用力眨着,还在辨认受害者的方位。
看着这青年晕晕乎乎的样子,谢行实在生不出气,反而对他脸上的时兴玩意起了兴趣:“你这是……”
玻璃眼镜?
“你说这个吗?”青年闻声转过脑袋,指了指横在镜片上惨烈的一道裂痕,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清早出门被门槛绊了一跤,磕碎了。”
光看那镜片的厚度,保底也是个高度近视眼,难怪连路都不会走了。
仔细一看,下面那张文弱面孔也被摔了个鼻青脸肿,看上去并不比那副稀罕的眼镜走运多少。
谢行体谅地闭上了嘴,自个捡起落在地上的玉米饼子,擦擦灰重新塞进嘴里。
对方却还在原地懊悔:“不想冲撞了诸位兄台,真是该死,该死。”
“原来如此。”见他仍一副雾里看花的迷离眼神,一旁的李元孟忍不住操起心,“你这样,还能看清路吗?”
“说实话,不太能。”青年承认得倒是大大方方。
他又抓抓腮帮子,无比小声而诚恳地请求:“待会能否劳烦两位兄台捎我几步,把我带进考场?只要让我进去就行,绝不再拖累你们。”
李元孟和谢行对视一眼:“这事好说,不过阁下的身体……”
举手之劳倒也无须吝啬,然而对方这幅尊荣,真的还能坚持到考试结束吗?
“二位放心,我打小倒霉惯了,这回都算摔得轻的。我要就这样回家,让我爹知道了,才要打死我呢!”青年眼皮眨巴了半天,眼里总算有了焦点。
见两人齐齐盯着自己,他这才想起介绍:“对了,我姓吴,单名一个恙字,不知二位兄长如何称呼?”
“我姓李,他姓谢。”李元孟简单介绍过二人身份,不待详谈,便听晨钟悠悠一荡,考场的大门被从里向两侧慢慢拉开。一线曙光,从中亮起,向苦等许久的考生张开光明的前路。
“要开始了。”李元孟深呼吸一口气,攥紧拳头,眼中的激动不言而喻。
谢行也打个呵欠,拉上旁边还茫然寻着方向的吴恙,大踏步跟着人流向前迈去。
进了考场,三人被分在不同的区域,比天井大不了多少的一个个隔间,就是这场考试的主阵地。
古代科考环境的艰苦,谢行多少在影视资料中见识过,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幸运的是,医科选考仅有一场文试,不用像隔壁文科的选拔一样在考场住下,也因此免去了跟屎尿屁一起过夜的烦恼。
而根据往届惯例,光第一场笔试就足够筛掉九成的考生。所以不出意外的话,对付完这场就能打道回家。
坐在四面漏风的小棚屋里,谢行咬着笔杆,十分轻松地打量着眼前的试卷。
——霍乱者,如此辩证取治。
这是本次的考题。
虽然没认真学几天,谢行也看得出来,这道题属于偏难题,至少没出现在先生押的题纲里面。
换言之,那些古籍里的文文绉绉,他一个字也不会写。
但要直接交白卷,只怕邹平知道了会气得抽他一顿板子。
霍乱么……
盯着考卷上熟悉的疾病名字,谢行摘下毛笔,趴在桌案上,一笔一画慢慢地书写起来。
……
漫长的六个时辰过去,考场鸣鼓收卷。谢行撑着酸痛的腰出了考场,在门口等了半天,才在最后一拨离场的考生中看到垂头夹在里头的李元孟。
一场考试下来,本来挺拔的小树苗霎时蔫成了霜打的茄子,挑灯夜战熬出的乌黑眼圈都往外散着丧气。
回荡在考场周围的,也是一阵长吁短叹的哀吟。
“……怎么偏生考这个!”
“谁说不是呢?今年的题目,也太刁钻了些。”
“唉,之前就听说出题的沈老脾气古怪,果然……”
背得全没考,考的都不会,这种痛苦,谢行没有经历过,但表示十分理解。
见小师弟沉默地走来,他拍拍对方肩膀:“走,我把驴车雇好了,赶紧回去补觉吧。”
李元孟呆滞地点点头,走出两步,忽然怔住:“……你怎么不问我答得如何?”
“你答得不少,但过程不算顺利,中间几次停笔,指头都要挠破了。”
见对方眼睛倏地睁大,谢行挑眉打量过去,抬手往他嘴角一点:“证据就是,你嘴角有好几道墨水的痕迹。据我所知,师弟你并没有异食癖。所以唯一的解释是你在作答中途不断停下,冥思苦想到毛笔都干了,再要写下去时就得重新舔开笔尖,才在脸上留下痕迹。”
李元孟赶紧取出手巾擦了擦脸,一看,巾面上果然沾上了团淡淡的墨痕。
“……这都能被你注意到。”他不得不佩服,看对方一脸笃定自信,语气未免又有些发苦,“那你早早离场,还有心情雇车补觉,必定是答得极满意了。”
“呃。”谢行心虚地挪开视线,“驴在叫了,咱们快走吧。”
从凌晨考到傍晚,李元孟也实在熬干了精气神,跟着上了车,不一会就睡得不省人事了。倒是谢行自己,勉强涂了几笔就在考场打起了瞌睡,下车的时候精神也差不多活泛了回来。
路过医署前街口的布告处,他慢悠悠停下步伐,站在贴满的纸片下看了许久。
和现代的市区一样,这种最引人注目的地方,除了官方的告示还有不少蹭热度的小广告,包括最新的开张、租房、招聘等等信息。所以一有时间,谢行就会在各大布告处转转。
在同仁医署里的生活固然简单纯粹,但毕竟没有收入来源,不能作为长久之计。而像药市伙计之类不设门槛的工作,投入的回报比就更不能看了。
无钱寸步难为,此事古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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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
这番沉痛的感悟,身边的李元孟自然半点也没察觉,见他半晌没有挪步,不由纳闷:“谢兄,你瞧什么呢?”
“随便看看。”谢行收回目光,心底慢慢有了成算。
连着关注了不少时日,结果和预想的一样,他的老本行法医在这个时代就业前景十分有限,至少现在的淮州衙门并不缺一名仵作。
看来,想要得到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还得往外再寻找出路。
暮色冥冥,晚风如潮。谢行闭了闭眼,踩着大步往前走去。
*
是夜,官医署中,灯盏通明。
几个身披夫子白衣的年长者,围坐在一张宽阔的书案旁,正聚精会神地阅览本次医科文试的答卷。
灯芯慢慢被烧到尽头,其中一位忽然站起身来:“诸公请看。”
他拿出一张试卷递向周围传阅,满脸遮不住的欣赏之色:“此子答题切意,引经据典,尤其是引自《伤寒论》的部分,简直滴水不漏,足见对医经之烂熟。我看,可评为甲等之流。”
此话一出,顿时激起一阵议论。另一位夫子拈起试卷,一看也点头称是:“不错,行云流水,分毫不乱,可谓胸有沟壑,下笔如神。我同意张老高见,这位考生一看便是可塑之才……徐太医,您瞧。”
他双手托起这张令人满意的答卷,亲自递给坐在灯下的年轻夫子。
徐鹤来接过来认真揽视一遍,并不见太多惊喜,只微微颔首:“是勤学苦读之人。”
剩余几人看过,也都赞不绝口,商议过后,决定将这本拟为甲等第一。剩余试卷,也被挨次评阅,按照甲乙丙三等及不通一等定好了名次。
一番功夫下来,天色已泛起了新白。正当要封卷时,却听一阵意外的脚步声突兀靠近,随着大门砰地被推开,一道凛冽的冷风登时灌了进来。
“诸公秉烛阅卷,恪尽职守,实在辛苦了。”
面上朗朗笑着,来人阔步穿过一众惊诧的视线,接着便十分不客气地抬起屁股,大剌剌往堆着试卷的桌案上一歪。
考场周围都有重兵把守,现下能进入的必是钦点的要员,故而众人谁也没有率先吭声。待看清这人面孔,几位淮州官医险些掉了下巴:“沈太医,您,您怎么来了?”
来的竟不是别人,正是督查西南诸州选考事务的太医署助教沈常山。
在这位前辈面前,纵是徐鹤来也得起身作揖:“沈公,何劳亲临。”
“瞧你这话说的。”沈常山半歪不倒坐着,抬手示意众人自便,“江公既让我总揽淮云蓟一干州府巡考,我自不能做个甩手掌柜。这些……就是淮州选考的试卷?”
徐鹤来点点头:“是,都已拟好名次。”
“哦?”沈常山直起了背脊,颇有兴致地翻阅起一旁的甲等试卷,看着看着,嘴角的弧度却慢慢垂了下来。
接着,只见他又挨次翻开乙等、丙等的几本试卷,全程却仍是一语不发。
最后,甚至开始看起那一大摞被批为不通的。
见状,众官医心里顿时七上八下,不时悄悄交换起目光。
难道这上百份的试卷,竟没有一本能让这位京城而来的太医大人满意?
可话又说回来,能在太医署中坐稳一把交椅的,眼界自然比旁人高些。
正当众人暗自嘀咕时,却见这位沈老助教神情忽然一变,眼角夹起几分笑意:“都说淮州人杰地灵,果然让老夫找到沧海遗珠。”
徐鹤来目光一跳:“沈公说的是……”
沈常山兀自哼笑两声,抬手向亦正纳罕的众名官医勾了勾:“来来,你们也都瞧瞧。”
交上来的这些答卷,都在官医们手中被传阅了一次,除了几张被评为甲等,其余并无太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好文。在场批卷的,也都是本府官医署年资颇高的博士与助教,故而听他如此一说,也不禁暗自起了好奇。
于是齐齐凑过脑袋一看。
只见平整崭新的纸张上只寥寥写了几行,开篇明义,赫然是四个大字——
屎、尿、屁、也。
7. 第 7 章
见此粗鄙语句,官医们纷纷倒抽一口凉气。
这张答卷,他们也是有印象的,明显字数偏少,而笔迹欠美观,故而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搪塞敷衍,也因此被几位考官默契地判为不通之流。
如今沈常山单独拿出来理论,莫非这里头还另有文章?
众人面面相觑,怀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往下看去。
只见紧跟在屎尿屁后的,同样是四个大字。
——粪口相传。
短短两行,接连惊掉了一众医夫子的下巴。
而在骇人听闻的观点后,则是对这种“粪”的详细描述,具体到它如何稀烂如洗米水一般,又怎样腥臭令人作呕,其行文倒不失生动形象,甚至隐约能看出些许兴奋难抑,末了,还附了半张相当写实的草图。
“……”在场的学究们围着看了半晌,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评价。
诡异的半晌沉默过去,到底有人捺不住疑惑,小声替众人开了口:“恕下官多言,这位考生所答与医经实在背道而驰。这……有些形容也勉强算贴切详实,但为何以……以屎尿屁也开篇,又何所谓粪口相传,难道……”
还会有人主动去吃别人的屎不成?
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话,说出口都叫人羞臊,那人停顿片刻,到底没好意思直抒胸臆:“……实在不知所云。”
沈常山却当真没听懂似的,一板一眼地问:“那你说,他哪里说错了?”
面前的人顿时语塞。
不应该问哪里说对了吗?
“既然你说不出来,那就由老夫来问吧。”沈常山把手一背,神情便添了几分正经。
他不徐不疾环顾一周,这才抛出问题:“照诸君看,究竟何为霍乱?”
还以要被如何为难,听到这里,方才质疑的那名医官顿时松了口气,清了清嗓道:“内经有云,清浊相干,乱于肠胃,则为霍乱。”①
“浊者,从何而来?”
“张圣人曰,寒热杂合,混乱于中。热气上逆故吐,寒气下注故利。所以病症原起于寒热之气,表现为清浊乱肠。”②
“好。”沈常山点点头,并不点评,只一味追问,“那么躯体又为何会生出寒热?”
对方明显愣了愣。
再这么刨根问底下去,只怕要究去五行起源。沈助教连番发问,目的显然不是为了听他讲经。
他与同僚对视一眼,实在摸不清这位督查是什么路数,索性把这个问题又踢了回去:“学生愚钝,还望沈公赐教。”
“切磋学问而已,谈不上什么赐教。”沈常山摆摆手,十分随意地在旁边一把圈椅上坐下,当真闲话家常般讲起,“其实老夫方才那样问你,是的确有所不解——圣人先师所记载的霍乱症状,无非就是上吐下泻,那这又和普通的腹症有何区别?”
他刻意停顿片刻,目光划过一张张深思的面孔,接着笑道:“实不相瞒,那些清浊寒热之论,老夫自年少读书时便铭记于心,可始终没能解答我最开始提的那个问题。”
“直至我奉朝廷之命周游外邦,到了身毒,也就是咱们老百姓说的天竺国,亲眼见识到了泛滥成灾的霍乱,才算明白。”
说到此处,沈常山搭下眼帘,扫了眼桌案上厚厚摞起的试卷。
他不作声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在天竺国的城都中,常有得霍乱者。那些病患不单单只是上呕下泻,有时还会出现四肢麻痹,饮食不得,最后甚至被活活折磨致死。一旦病发,幸存者往往十中无一,故所以,当地人畏霍乱胜于虎也。而在我们国邦平日所见的病患,其实大多都只是普通腹症,不过有些症状急重,就被误传为霍乱罢了。”
官医们竖着耳朵听他娓娓道来,站了半晌,总算觉出点意思。
看来此次选考看似刁难的出题,用意竟不在于立足医经,反而是要推翻圣人先贤的论症,重新定义病症?
再深推之,向来严肃重要的选拔考试,竟被赋予了如此一番革旧开新的意义,其用心不可谓不良苦。
然虽如此,这番言论也实在闻所未闻,众人尝试进行消化的同时,免不了生出更多疑问。
便有人大胆追问:“那为何只有天竺人常患霍乱?”
且这又和那张考卷有什么关联?
看着那欲言又止的面孔,沈常山挑了挑眉,提醒道:“你们大约也知道,天竺有条大河贯穿,他们国人傍河岸而居,靠水吃水,方得以生生不息。”
诸人都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却仍有些不解。
难道霍乱和那条大河还有什么特别的渊源?
见状,沈常山哈哈一笑,终于揭晓谜底:“这就是症结所在。那些天竺人最不讲究,上游拉屎撒尿,下游的人喝水做饭,你们说这能不病吗?”
周围正准备虚心受教的一众老少官医,不由纷纷愣在原地。
……话糙理不糙,可这话也太糙了。
一旁默立许久的徐鹤来,到了此刻也终于开口:“沈公说的正是。霍乱亦是由外界的病邪引起,其邪从口而入,以粪便泄出,所以上游的病人污染了水源,下游的人便跟着遭殃。久而久之,霍乱肆虐不绝,最终顺着整条河域形成重疫。”
“嗯,还是徐太医说得清楚明白。”沈常山欣赏地点点头,视线随即一转,投向那张被冷落许久的不通试卷。
“不过,在我沈某人看来,也还稍逊一筹。”
咚的一声,他指节敲下,正正落在那几笔看似潦草的答案上——
“还是粪口相传这四个字,言简意赅,最得老夫心意。”
*
“……你说什么?去哪?”
三日后的清晨,谢府一家三口正难得地围在一个桌上吃饭。
突然听到儿子提出离开淮州城的想法,谢夫人举在手里的筷子一时愣住,夹起的咸菜啪一声落回碗里。
“我想去周边的州县看看。”趁着两位长辈都在,谢行索性直接说出了心中的想法,“淮州地界小,大家都拼了头往城里挤,没什么好的空缺。往别处走走,说不定还能找到一门营生。”
他没有明说要做什么,但言外之意,显然不准备继续呆在同仁医署继续从医。
谢夫人很快醒过神来,倒也没忙着阻拦,只是有些意外:“可你不是正参加选考吗?”
对此,谢行倒很坦然:“娘,我算了算,一个淮州统共也就选出两个生元进京,我怕是考不上,还不如早些出门务工,好贴补家用。”
之前他在医署半工半读地呆着,一为休养伤势,二也是借机了解这个陌生的时代。现在医科选拔的文试已经结束,不出意外他很快就会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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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汰,接下来总得开始考虑如何赚钱。
远的不说,药市那里他都还欠着吴老板一吊钱。虽然对方当时着意强调不留借据,并没有立刻催还的意思,但谢行深知人情债比金贵的道理,也没打算赖账。
要谋生计,想一步登天重新做回高级司法机构的法医,显然不太现实。不过仵作在古代并不受人待见,因此常有空缺,往外走走,兴许还能在周边碰上缺人的衙门。
谢夫人闻言又是一怔,倒没想到他担心的是这个,赶紧掐了把在旁无动于衷嚼着腮帮子的谢为:“你还吃!要不是你这个当爹的没出息,咱们儿子也不至于中途改道。人邹先生都说可惜,他要是再进学几年,肯定能考上秀才。”
“夫人此话谬……嗝!谬矣。”谢为喉咙一梗,艰难地咽下喉咙里的半拉馒头,咳了咳又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众人往之,而我独不往,才是正道。”
见他又是这番掩耳盗铃的模样,谢夫人实在懒得和他吵架,一把将谢官人手中的饭碗端走。
“那就修你的正道,别像我们凡人一样吃吃喝喝。”
望着夫人绝情离开的背影,谢为唇角嗫嚅,砸吧砸吧饭食的滋味,硬撑着没有张口挽留。
一旁的谢行两三口把饭吃完,顺手也把桌上两碟小菜收了。
“诶,你们娘俩……”谢为眼睛都瞪直了。
谢行没搭理这个可有可无的便宜爹,起身去厨房帮谢夫人洗碗。
“儿啊。”只剩母子两个,谢夫人心不在焉地拿抹布擦着碗,又提起刚才那话,“你……真打定主意了?”
谢行点点头:“总不能一辈子让你们养着。”
那位谢官人的话,虽有空谈的嫌疑,他倒不完全反对。至少对谢行来说,从医固然使人痛苦,要去背那些四书五经参加科考,出头的难度和考上院士也没什么差别。
“好,儿子长大了,会心疼娘了。”谢夫人低头思忖片刻,不再抱怨夫君,也没细问他选考的事,匆匆涮干净碗筷,说了声你等会,自顾自地走出了门。
没想到谢母这么快就接受了这个看似不着调的决定,谢行松了口气,留在厨房里乖乖收拾卫生。
“……谢兄,谢兄!”
刚把洗过的碗擦干,便听见一道嘹亮无比的喊叫,夹在又快又急脚步声里,远远打门口闯进来。
谢行一头雾水地撩开厨房的门帘。
却见是李元孟站在院子前的门口,正顺道去开门的谢夫人说着什么。
朝阳东升,照在他难掩笑容的一张脸上,灿烂得简直耀眼。
谢行约莫猜到些什么,刚想走出去道贺,却听咚一声,被谢夫人抱在怀里的一个盒子忽然滑了手,直直砸在地面上。
待谢行再靠近些,便见她背影微微晃了晃,连带声音都有些颤抖:“李小子,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李元孟春风满面的,语气都格外轻快:“夫人没听清么?我是说已经放了文试的榜了。”
他赶着来报信,显然已是得了好消息。一时间,谢夫人只觉得心跳擂擂在耳,无比忐忑而期待地望着对面的年轻人。
见状,李元孟先是朝还不明所以的谢行挤了挤眉毛,接着才又转过脑袋,咧出一口讨喜的白牙。
“谢兄可是拔了头筹呢!”
8. 第 8 章
早市街头,喜气洋洋的大红色榜单刚贴上布告栏,便被翘首已久的医科生徒们围得水泄不通。
摩肩擦踵的拥挤里,不断有人踮着脚往前凑,眼巴巴在上面寻着自己的名字。
榜上有名的,自然立时笑逐颜开,奔走相告这个喜讯;不幸落榜者,脸色就被衬得灰败得多,接连唉声叹气地离开伤心地。
好不容易穿过来来往往的人潮,谢行站定在布告前,再三拧了拧眼皮,确认自己没有看花眼。
金字榜首,赫然是他的大名。
“我就说没骗你吧,你看!”落在他身后一步的李元孟,还不忘举着手臂比划,生怕他看不见那烫眼的大字似的。
听着他激动不已的声音,谢行实在不知该作何表情。
作为执业多年的法医,他坚持对自己写出的每一个字负责到底,哪怕信马由缰的几笔,也都不是随便胡诌的。
问题是——在这个连疫苗都没普及的时代,科学和胡说八道看上去应该不会有太大差别。
更何况那一手临时抱佛脚的毛笔字,就连他自己都不忍心看第二遍。
除非判卷老师是吴又可那样超时代的医学神人,否则谢行实在想不出他被提名榜首的理由。
怀着复杂的心情,他又往下扫了两眼,很快便看到了屈居第四的李元孟。
出人意料的是,榜单上同样位于甲等一流的,竟还有那个摔坏了眼镜的倒霉青年吴恙。
“我,我中了?”
正当谢行瞄完榜单,打算抽身离开时,一道隐约有些熟悉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语调颇不可思议,似乎也很诧异自己的中选。
谢行眉心一动,转过眼眸,果不其然在咫尺处看见一张架在玻璃眼镜下的迷糊面孔。
崭新的镜片换上去,人立刻显得斯文顺眼多了,可惜眼神看上去还是不大聪明,青年整个脑袋直挺挺地从谢行肩膀上探出,却丝毫没察觉到旁边就是帮助过自己的二人。
还是李元孟先开口招呼:“恭喜恭喜。吴兄,几日不见,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
被点到名,对方这才注意到两位给自己导盲过的好心人,忙是转身作揖:“同喜同喜。还未多谢二位兄台,若非两位相助,恐怕某连考场的门都摸不着呢!”
提到此事,李元孟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了,你那天不是摔坏了眼镜吗?”
连路都看不清的情况下,不仅坚持考完了全场,甚至还在其他视力健全的考生中杀出重围。
难道面前这位才是隐藏的高人?
“实不相瞒,我原也以为自己没戏了,只怕家里应付不过去,才硬着头皮进场的。”吴恙嘿嘿一笑,语气坦荡得不像炫耀,“没想到考的竟刚好是我前一天看过的霍乱篇,我把记住的都写上去了,兴许是先生看我写得多,才勉强给的甲等。”
此话一出,瞬间引来一圈咬牙切齿的眼刀。
考试嘛,自古少不了脚踩狗屎的幸运儿,这人却偏偏一副真诚无辜的语气,简直是明晃晃把仇恨往自己身上拉。
如有实质的怨气从四周包绕而来,总算让青年先知先觉了一次。
“我……我家里还有急事,就先走一步了!”
趁还没被围殴,吴恙赶紧赔着笑往外退了退,在人群外向无言注视着自己的二人挥挥手,用夸张的口型道——
再会!
吴恙一走,谢行和李元孟也没功夫再多逗留,马不停蹄地回到同仁医署报喜。
医署的两位师傅显然已得了讯,二人来时,正笑吟吟说着此事。这会听两个小兔崽子亲口证实了好消息,邹平反轻咳一声收敛起笑意,只轻轻嗯了声:“臭小子,总算没让老夫丢人。”
“何止不丢人。”许立朗朗而笑,颇欣慰地拍拍两名学生的肩膀,忍不住瞟了自家师兄一眼,“这次甲等二十人,咱们医署便独占了两席,您老人家还有什么可不足的?”
被这话戳到心坎,邹平掩饰地咳嗽两声,脸上仍板得正经:“别以为文试名次排前,你们就一定能中选。历年来多的是在实试中失手的,万不可骄纵误事。”
话虽这样说着,唇角的弧度到底比寻常翘高了一度,如何也压不下去。
两个小的可不敢因此造次,只乖乖点头:“是。”
托附近的车夫后给家里捎去消息,谢行便和李元孟留在医署里准备七日后第二门的实试。
所谓实试,也是医科选考和普通科举最不相同的地方。
谢行也是来到时代才知道,和现代影视剧中呈现的刻板印象不同,古代的传统医疗可不是简单的开开药方、扎扎针灸而已。
早在千年前的唐朝,传统中医学就已经详细分支出了内科、外科、眼科等等五花八门不同的二级学科,最顶尖的医学家们,除了过硬的基础功外,往往都有至少一门拿得出手的专长。
而到了大雍一朝,这种先进的传统不仅被延续下来,还直接影响到了最基本的考试制度。
以太医署为代表的高等学府,在选拔人才之初就设立了实地考试这一关卡。每届选考,都会有经验丰富的太医助教作为主考官,不远千里亲自到各地监察,以文试设立门槛,再对入选的生徒一一进行实战考核,从中挑出最合适的苗子输送至最高学府培养。
这样笔面结合的考察形式,既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考试的公平性,同时也避免了把学生们教成手残的书呆子。从设计的思路上讲,已经很接近现代的医学人才选拔模式。
眼下,正待选的二人中,李元孟是早就等着这一天,自然摩拳擦掌,干劲十足。
至于谢行,继续参考的理由也很简单。
无他,所有入选实试的考生,官府会为其报销二两银子的差旅费,以确保贫困学子也能顺利参考。
要知道,在这个工业还未起步的时代,一个勤恳的农民一个月也未必能挣上一两银子。
在切实的生计问题面前,任何一秒犹豫都是对金钱的不尊重。
反正传统医学所推崇的针刺点穴、辨症号脉等一干技能,谢行是一个也不会。
之前的意外,兴许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让他侥幸体会了一把金榜题名的滋味。
——同样的运气,总不能再来第二回了吧?
几日后,在两位师傅的谆谆嘱托中,谢行再次和同伴一起踏上前往考场的路。
考场衙门仍是设在淮州官医署中,验明身份后,便有专门的人员引路,将两人带至候考的屋子。
谢行和李元孟算是来得早的,后面陆续又有十来名入选的生徒到场,直至开考前一刻,所有的考生几乎都已经到齐。
“时辰已到,还差一名考子未至,是叫……”引导的考官对着人头点过花名册,正要说出那个缺考的名字,便听大门外有谁高声喊了句等等,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跟着跌撞靠近。
片刻,最后一名姗姗来迟的考生终于赶到。
“抱歉,抱歉,我雇的驴车半途撂了蹄子,呼……”停下狂奔的脚步时,青年脸上还冒着腾腾的热汗,在透明的玻璃镜片上糊出两圈厚厚的白雾。
他猛灌一口气,才算缓过劲来,继续态度诚恳地道歉:“让各位,各位先生和兄台久等了,真是罪过。”
“……”谢行和李元孟对视一眼,丝毫不感到意外,甚至莫名生出几分敬佩。
“行了行了。”查看过吴恙拿出的公验后,考官也没有为难,“念在尚未鸣鼓,准你进场。”
话音刚刚落下,便听鼓声一荡,宣告了考试正式开始。
在场的考生被分为十组,两两成对,按名次先后进入守备森严的内考场。
谢行和另一名学生首先被点名入场,一进去,便看到几名稍有年纪的官医危襟正坐,神情严肃地注视着两个并肩进来的年轻人。
坐在最中间的,则是从十三州之隔的京师专程赶来监考的太医徐鹤来。
人贵事忙的圣手御医,似乎已经忘记了前次的相遇,压根没有多分给谢行一个眼神。
隔在考官与考生中间的,则是一张铺着白布的宽阔硬桌。桌面上摆着足有一米长的针布三条,依次排出金针、毫针、火针、梅花针等等不同品类的针具,供考生挑选使用。
一看到这架势,谢行就知道为什么要分为两人一组了。
这是要考最基础的针刺取穴,让同组考生互相当对方的模特。
果然,二两银子也不是那么好赚的。
就在谢行琢磨着规则时,便听坐在最边的考官先点了另一位考生的名,接着就抛出了本场的第一道考题——
“若有患以肺热咳嗽来,该当如何取经施针?”
被点到名的,同样是位年轻的生徒。他深呼吸一口气,思忖片刻,谨慎地给出回答:“当选太阴肺经之尺泽,以清宣肺气,泻火降逆,配伍太渊、经渠二穴平喘止咳,其病自愈。”
一番流利对答,听得几名考官连连点头。
谢行也十分满意于对手的表现。
虽然对方的回答他听不懂半点,但能把人体经脉背得如此熟练,可见一定是个学霸。
主考官徐鹤来倒是神情淡定,只微微颔首,示意那名考生对旁边的谢行施针。
“这位仁兄,有劳。”
那名考生客气地一伸手,请谢行落座,接着便挽起他的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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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到胳膊上。
谢行随即配合地伸出手臂。
赚钱嘛,少不得挨点皮肉之苦,不寒碜。
他很快做好了心理建设,眼角随意一扫,却见旁边的学霸同学站在针布前,不知是否太过紧张,手指竟有些微微的颤抖,半天才选定了一枚细细的银针。
谢行忽然有些后悔了。
……这孩子,应该没问题吧?
他忍不住又瞥了眼考官席。
有大名鼎鼎的徐圣手坐镇,总不至于出什么篓子吧??
正当不祥的预感迸发时,那考生终于转过身来,一手按住谢行的手臂,一手慢慢垂下银针。
“先取尺泽,尺泽在肘……”
他口中轻声背诵着穴道方位,手中的针却在缓缓下降的过程中不知不觉歪了一丝。
这看似不起眼的一点偏斜,被谢行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
不妙。
尺泽穴的位置在哪里,他实则也不清楚,但解剖经验告诉他,这一针歪去的位置,不偏不倚,刚好会刺中走行在前臂,对人体至关重要的正中神经。
眼看针尖离皮肤越来越近,坐在考官席上的徐鹤来及其他夫子们却只沉默旁观,丝毫没有开口阻拦的意思。
谢行口舌发干,第一次感觉职业生涯被一个没出道的学生威胁到。
“咳,咳……”他故意咳嗽两下,试图稍微改变两人的位置。
然而对方一心一眼只有那找歪了的尺泽穴,不仅没有领悟到他的暗示,反而较劲似的更加用力,把那只不安的手腕按得更紧。
这书呆子!
划着危险银芒的针尖慢慢压下,眼看自己的手臂马上就要遭殃,谢行眼皮猛地一跳,再管不得对方死活,用攒着的一股力气奋然抽回手腕。
压根没料到他会突然挣扎,对面的人措手不及地摇晃两下,手上的银针栽葱似的扎进桌布。
兴许是紧张过度,他几乎呆滞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你,你躲什么啊?”
不躲,这只手都要被你废了!
谢行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
不怕神一样的考题,就怕猪一样的对手!
他脑瓜子都被气得嗡嗡响,那考生却还不明所以,茫然无措地看向几位监考的先生:“这……”
徐鹤来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说下去,目光从他身上转开,却问一旁的谢行:“你为何不愿让他施针?”
此事谢行也正有一肚子话说。
想了想即将到手的二两银子,他还是忍下怨言,委婉表示:“恩师曾教导过,取穴不可伤害经脉。方才这位仁兄取穴的位置,可能会致手臂残疾,学生一时慌了神,就……”
一边说着,他一边抬眸观察几位考官的反应。
却见几名考官彼此对视一眼,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谢行嗓子一顿,忽然明白过来。
他不再说,徐鹤来却微微颔首:“没错,针能救人,亦能伤人。而你熟识经络,能知其害,避其害,有观全局的眼光,这一点已经胜过旁人无数。”
他接着看向呆站在旁边的另一名考生,语气更加严肃:“你谙熟穴位,可见平日是下了功夫。只是学会落针并不是难事,懂得何时收手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医者,明白了吗?”
被徐鹤来语重心长地点拨,那考生这才意识到自己险些犯下的致命错误,脸色慢慢涨成猪肝色。
“……学生受教。”
向几位考官行过一揖后,他又转向旁边闭上嘴的谢行,不无歉疚地低头:“方才惊吓了兄台,实在是我之过错,还要多谢兄台指正,使我不至铸成达大错。”
不至于,兄弟。
谢行后悔不迭地想。
——徐鹤来堂堂一国御医,哪里会看不出这点疏漏,分明是想借机试一试他的深浅。
结果被误打误撞扣上一顶大帽子,一时半会还揭不下来。
徐鹤来已作出点评,其他考官自然没有任何异议,一阵低声的商议后,宣布了第一门考核结束。
“两位可以先去后堂小歇片刻了。”接下来还有其他考生要进来作答,两人便被引去另一个房间休息。
到这里,实试其实只进行了一半。按往届的惯例,接下来还会有一道实地辨症的题目。
生无可恋地坐在候考的椅子上,谢行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可要说被有意针对,以他毫不起眼的出身过往而言,未免太有自负之嫌。
抛下那点捉影的念头,谢行放松地望向窗外蔚蓝的晴空。
正所谓再一再二不再三。
老天爷总不至于让他连续中三次彩票吧?
9. 第 9 章
约莫两个时辰后,所有答完了第一门试题的考生才再次齐聚一堂。
考场内不许攀谈,故而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出声聊天,谢行和李元孟的座位隔了好几张椅子,更是想抛个眼神都难。不过看他表情还算轻松,就知道这种题目果然是难不倒他的。
倒是那位冒冒失失的吴同学,刚巧就坐在谢行对面的位置,身子还算规规矩矩挺着,一对镜片下的眼珠却不停左右转着,片刻也不得消停。
气氛总体仍是紧张沉闷,一时无事可做,谢行只好百无聊赖地瞧着窗外树枝上的鸟儿,权当积累古代生活观察素材。
这毫不起眼的一幕,正好落在不远处的一双眼睛中。
“原来是他。”端详片刻,那人忽然开口,“此子虽然天资过人,然而志不在此,沈公还是别再捉弄他了。”
“是么?”在他身旁站立之人,眼眸若有所思地一转,瞟向这位一贯老成持重的后辈,“徐太医如何知道?”
徐鹤来缓缓收回目光,语气之中既无赞赏也无贬低:“他那篇文章,虽有破格出众之处,却太狂放自负。若非沈公您爱惜人才,恐怕他这样的人早在文试就被淘汰了。”
恃才而傲物,是医家之大忌。
这也是他一开始对那篇石破天惊的霍乱论视而不见的原因。
“徐太医,你还没回答老夫。”他口中爱惜人才的沈太医,却没有对那位谢家小郎君做出点评,反而又问了一次,“我是说,你如何知道他志不在此?”
徐鹤来也没有任何改口的意思:“他若有心上进,文试时就不会那么潦草敷衍了。”
“话不能这么说。”瞧着那道在考堂中分外格格不入的身影,沈常山挑了挑眉,十分讲道理地分辩,“若换了老夫,遇上这种刁滑的题目,肯定也想刁难回去,看看那出题的老儿到底有几分真本事。”
“……”徐鹤来唇角微动,欲言又止。
——那出题的老儿,不就是您老人家自个儿么?
见他果然无话可说,沈常山也不再去逗弄,只道:“再看看好了。”
这一回,轮到对方发问:“看什么?”
窗下的年轻人,对这番讨论自己的对话毫无察觉,正打着呵欠懒懒伸展着上半身。
沈常山微微翘起唇角,视线久久定格住。
“就看他,究竟想选什么道。”
*
半个时辰后,考场再次鸣鼓。
又是被第一个点到名,谢行恍然从瞌睡中惊醒过来,拖着麻木的屁股进了第二门实案辨症的考场。
这回的考场直接是官医署中的一间病人房,后方简单设了桌椅,坐在其中间的仍是那位不苟言笑的徐太医,左右考官也都是才见过的面孔,均是神情正肃,眼神锐利。
目光往下一扫,谢行刚跨进门槛的脚忽然停住。
早在文试出榜当日,邹、许两位先生就已经详细和他们剖析过实试的考法。实案辨症主要是对具体病例的实地分析,为求严格,往往会挑选出一些真正求医的病人,来配合考生望闻问切。
而此刻,泰然盘腿坐在草席上的“病人”,一身粗布麻衣、赤腿草履,乍一看就是个普通农夫,歪着唇角的面孔却分明眼熟得很。
……可不就是当日在药市门口跟谢行敲诈不成的醉汉?
还真是冤家路窄。
换了个身份,对方这回倒没沾酒气,虽然衣着邋遢,至少人是清醒的。
两人起冲突已经是快一个月前的事,这人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自己当时酒后犯下的事,倒是主动打起招呼:“哟,这就是给我看病的小郎君呐?”
谢行没有马上搭话,转眸看了眼坐在对面的考官。
徐鹤来只是公事公办地点点头:“患以恙来,请断其疾。”
听不出任何提示,谢行转回目光,不露心声地看向坐在病席上的老熟人:“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对方倒是大大方方:“我行三,旁人都叫我沈三,看你小子和我投缘,叫我一声三叔也成。”
谢行跳过这隐约意有所指的话,接着一板一眼地问:“阁下身上有何不适?”
“我浑身没劲,脸色发白,心跳得还特别快。”嘴里一边说着,“沈三”一边夸张地将胸口一捂,表情做作地皱了皱眉,“既往用过的方子都不好,还请郎君细看看。”
闻言,谢行眼皮倏地一跳。
这些话,都是当日他回敬对方的,此刻被一一抛了回来,果然是还记着仇。
正合他意。
“劳请把手给我看看。”他佯作不觉,若无其事地向沈三伸出手。
对方也大剌剌摊出两只手,十分配合地任他翻看。
考试到这里,几位考官都还保持着冷眼旁观,正好,谢行也想探探这位沈三的虚实。
低头一瞥,一种强烈的违和感便立刻涌了上来。
——这人虽然衣着邋遢随意,但双手皮肉平整,骨骼均匀,绝非从事重体力劳动者。
谢行心念一动,随即举起对方五指,对着阳光照去。
果然,手指上大多都没有茧,指甲缝里甚至连一丝泥都看不到。
再仔细观察,其大拇指、食指与中指的指腹被一条不起眼的细痕贯穿,似乎是长期受某种尖锐物品挤压所致。
如果将之从上到下对齐……
谢行毫不客气地摆弄着对方手指,固定到某个姿势后,他动作一停,猛然抬起眼眸。
被他大大方方拿捏着的沈三,眼神似笑非笑,也正直勾勾看着他。
谢行的视线冷静垂下。
摆在面前的,俨然是个施针的手势。
这个人,毫无疑问,是位医者。
而他能堂而皇之地以病人身份混入纪律森严的考场,足见其地位不同寻常,甚至可能在淮州主考官徐鹤来之上。
他自称沈三,沈三……沈常山!
如果这个推断成立,之前所感觉到的种种异样,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谢行惊讶之余,仍有几分纳闷。
毕竟,如此大费周章地折腾,如果只是为了高高捧起再下他一马,以报当日戏弄之仇,那这位官医老爷未免也太小气了。
“小郎君。”沈三偏在这时出声,“我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呐?”
思绪在一瞬间收回,谢行不徐不疾地再次抬眸,坦荡与之对视。
“阁下的病,乃是起自心气亏虚。”
“哦?”对方似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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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料到这个回答,“此话何解?”
谢行仍是慢条斯理地道:“阁下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身上的症状只不过是表象,其根源却是因为心气不足,所以导致心神不定、心悸气短、心胸憋闷。您看,我说的对吗?”
他二人旁若无人地一问一答,听得边上几位考官面面相觑。
所谓辨症,最最基本便是望闻问切,而这位谢姓考生不过进行了其中两样,且刚才分明没有垂腕诊脉,怎么就信誓旦旦地得出结论了?
再者说,就仅凭几句话,也远远不足以令人信服。
可按理说,能走到这里的考生,应该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考官中几位年轻的,尚不知道他在打什么谜语,还在没头没脑地琢磨,而稍有年资者,却已反应过来,暗暗倒抽一口凉气。
这哪里是在诊病论断,分明是在借病暗喻,意指坐在病席上的沈常山他老人家心胸狭隘!
本以为沈太医亲自作为病人示例,只是他一时心血来潮,古怪脾气使然。没想到这位考生,竟轻而易举识破了他的身份,甚至还有功夫嘲讽两句。
然而被戳着脊梁骨的沈常山本人,却丝毫不被触怒般,反一本正经地问:“照郎君所言,心气亏虚,又该如何解?”
早猜到他会有此问,谢行微微一笑,化解了那股争锋相对之感:“民间有句古话,眼不见,心不烦,这话有其道理。其实阁下只要把烦心的人与事抛之脑后,自然心宽气徐,病邪退散。”
这话一出,沈常山先是一愣,随即竟不可自遏地抚掌大笑起来。
“哈哈哈……”他先是深深颔首,接着又摇摇头,眼神竟有几分说不出的欣赏,“咱们民间都传沈常山是怪医,可我看,小郎君你比他还厉害呢!”
此话一出,本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官医们眼神更加费解了。
这演的,又是哪一出?
“看来这就是你的答案了。”坐观至此,徐鹤来终于出言,“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谢行谦虚地起身退步:“学生想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而他的言外之意,沈常山应该也听得明白。
他还没闲命去得罪一个朝廷命官,而到了这个地步,对方再要和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斤斤计较,也未免太失格调。
不如各退一步,走回各自的阳关道。
至于这场考试,谢行并不认为自己的表现足够得到徐太医的赏识。
医科选考往小了说是一门考试,往大了说也是和基础民生息息相关的,不管这位沈太医如何作梗,有徐鹤来这样秉性正直的人主持大局,必然也不会许他胡闹到哪里去。
果然,他说完这句话,徐鹤来便没有再多追问。
谢行毫无留恋地退出考场。
眼看漫长的一天就要结束,连步履都轻松了不少。
谁知大门刚刚被他打开,便见一道披着白色官医服制的身影忽然从门外转角处闯来,不打招呼地从他身边擦了过去。
谢行下意识地顿住脚步。
“沈公、徐公。”
夹着焦急的声音,不做遮掩地从背后传来。
“方才城南送来一位垂危病患,可否请二位移步一看?”
10. 第 10 章
此话一出,里面的考官们顿时坐不住了。
谢行眼角的余光瞥到徐鹤来抽身而起,开门见山地问:“现下病人在何处,是什么情况?”
“回禀先生,病人乃是外省的一位周举人,年方二十六,现下人就在署中。”刚才闯入考场的官医一边简略说明情况,一边向外引路。
“据送来的人说,徐举人本歇在客栈里,无缘无故腹痛了一宿,期间不断上吐下泻,不时拉出漆黑的粪便,如此不过几个时辰,人就已经晕厥过去。那店小二怕闹出人命,才赶紧送来了。”
如此年轻且有功名在身,难怪官医署会如此紧张。
谢行对这位病人的特殊身份倒无甚兴趣,真正吸引他注意力的,却是那医官后面的几句话。
腹痛时泄出漆黑的粪便,假如不是来自于食物或药物的染色,剩下的可能性几乎只有一个。
——消化道出血。
进展极快的急腹症,伴随高度可疑的出血,一瞬间,无数种可能的情况闪过谢行脑海。
穿孔,破裂,还是肿瘤?
毫无疑问,无论是其中哪一种,都能在短时间内要人性命。
果然,一听到那官医所描述的症状,徐鹤来亦马上加快了步伐,径直把空落落的考场甩在身后。
方才还扮演着病人的沈常山,也抖擞起一身破烂的衣裳,大步流星地穿过谢行视线。
“……事发突然,还请诸位考生稍安勿躁。”
片刻后,这出小小的插曲便被掐头去尾地传达到其他候考的生徒耳中。
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谁也不敢轻言抱怨,众人只好回到椅子上,耐着焦躁继续等待下去。
而谢行自己,尽管已经应付完考试,也必须等到其他考生完试后统一离场。
“你们说,能这么大动排场的,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等待的间隙里,终于有人忍不住低头接耳,悄悄讨论起那位中断了考试的病人。
各种各样的猜测都有,但最多被怀疑的,还是官府里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
“谢兄,谢兄!”就连李元孟也悄悄探来脑袋,对着他耳朵八卦,“你方才不是在那边吗,有没有听着什么?”
谢行含糊地耸耸肩。
不管是临床医生还是法医,不能泄露患者隐私,基础的职业道德是共通的。
再者,那位官医竟敢冒扰乱考场的罪名越级禀告,恐怕也是因为病人的情况实在不太妙。
他虽然没直接开口,脸上的表情已却隐隐说明了什么,李元孟于是悻悻收回好奇心:“算了,等就等吧。”
约莫两刻功夫后,重新开考的鼓声才再次敲响。
剩下的十九名考生按次序一轮一轮地进去,待到最后一位慢悠悠走出来的时候,谢行的肚子都已经饿得咕咕乱叫了。
监考的官医,却偏还不放人走。
“诸位暂且留步,徐太医还有话要说。”
话音刚落,便见以徐鹤来为首的一众考官从门外匆匆赶来,停步在众考生面前。
考试已经结束,按理说考官不应再回头出现。在场的生徒们不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猜不到对方的来意。
就在诸人暗自揣测时,却听徐鹤来主动开口:“大家久等了。”
他目光扫过正忐忑不安的年轻人们,唇角微展,和缓了一贯的庄肃:“选考关系重大,原不该有延搁。不过我相信,今日之事,换了在座的各位,也都不会愿意袖手旁观。只是事发突然,误了考场时辰,还望诸位见谅。”
此话一出,正硬着头皮准备听训的学生们不由纷纷愣在原地,一时半会竟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自古有程门立雪以侯师长的典故,却从未听过哪位前辈主动放下身段,和小了一轮的晚辈亲自道歉的。
破天荒的头一遭,瞬间令学生们积攒的怨气一扫而空。
很快,一个更加出人意料的惊喜就接着砸了过来。
徐鹤来话才说完,一位书童打扮的少年,抱着一摞高高堆叠的书册,便从门外走了进来。
“这是都是江公所书《辨症论》刻本,徐太医今日特地赠予诸位。”
厚重的书籍一本本被交到生徒们手上,都是市面上见不到精致品相。接到如此珍贵的赠礼,众人更是无不折服,恨不能马上伏地抱住徐太医的大腿。
接到书后,谢行也拿起来掂了掂。
厚厚的一本新书,做工十分考究,崭新的纸面上海散发着油松墨淡淡的香味。
放在市面上,至少能抵一两银子吧?
他正心情不错地盘算着收获,一阵意外的脚步声却在此时匆匆从门口闯入,打破了这一瞬的和谐。
抬头一看,竟还是之前那火急火燎来搬救兵的官医。
他面色严肃地走到徐鹤来身边,贴上对方耳朵说了句什么,接着便见徐鹤来神情一变,竟连一句道辞的话也来不及说,转身就往刚才来的方向大步折去。
见他匆匆就走,在场众人不禁暗自猜测起来。
“看来那病人很是棘手。”不知是谁低声议论了句。
跟着就有人发声:“方才徐太医也说了,我等为医者,绝不可以冷眼旁观。”
此话一出,立刻引来一阵赞同的附和。
“我等虽没有徐公的医术,也该效其心气。”
“说的好!我也愿往。”
听着这些年轻气盛的声音,谢行都替徐鹤来感到头疼。
别说他根本不短人手,就算要帮忙,恐怕也轮不到他们这些外来的学生。
“走。”见其他人都积极表态,李元孟也一把拎住正准备开溜的谢行,“咱们也去看看,兴许还能帮上什么忙。”
谢行踉跄两步,来不及脱身,便被他一股脑拉到那间病人房外。
好歹碍着官府的规矩,考生们不敢真正造次,只好堆在门外随时听候差遣。
先一步回到房间中的官医们,此刻大抵也没功夫来管这些跟来的小尾巴,倒映在窗户上的背影不时交错,无声传递出凝重的气氛。
谢行被挤得直贴在墙根上,可以清晰听见里面的所有对话。
“我们之前已按您的吩咐为徐举人覆了热奄包,其腹痛症状也的确见好了些。可他才一好转,就说还有文章要写,非起身不可,结果,结果只走出两步,便又晕倒下去。”
汇报情况的,正是两次来请的那位官医,说着说着,他声音也越来越低,显然对自己的失误十分懊恼。
“热奄包?”谢行原本心不在焉,听到这里不免也起了好奇,于是问李元孟,“师弟,你知道是什么吗?”
“就是药包的一种。”李元孟也只知道个大概,“但用来止痛的是哪一种,我也不是很清楚。”
“是用花椒、透骨草、威灵仙、细辛这几味药,放进足量大青盐里,包起来贴敷在患处。”接话的,却是不知何时挤来一块的吴恙。
他推了推眼镜,使劲往里面瞄着:“我每次挨打后就用那玩意,挺管用的。”
谢行心下了然。
和他想得一样,面对未知病因的急症,传统的中医师的第一选择果然是稳妥的外用药物治疗。
从那位官医的描述看,徐鹤来的处置并非没有效果。但面对极其凶险的急腹症,这种保守的疗法,恐怕也只能起到延缓症状的效果。
甚至,在面对一部分太有自我主张的病人时,这种缓解可能还会起到意外的反作用。
想到这里,谢行也跟着抬起脖颈,借着窗格的缝隙往里窥看。
以他的视角,正好可以清晰地看见周举人被扒开了外衣的肚子。
贴在上面的热奄包被慢慢揭开,接下来出现的一幕,令谢行视线倏然定格。
只见那文弱瘦削的身体上,整个腹部竟明显地隆了起来,被隔旁伸出的手轻轻一摁,便立刻紧张地绷成木板一般。
已经人事不省的周举人,仿佛受到极大的刺激,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谢行目光的焦点,慢慢停驻在那诡异隆起的肚皮上。
急性的腹痛,可疑的黑便,还有出现在眼前经典的体征,所有信息似乎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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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暗示着同一种可能。
“肠道纠缠其内,以至气血瘀滞,逐渐坏死,殃及全身。”徐鹤来冷静的口吻,和谢行脑海中贯穿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不约而同地指向同一个答案。
——肠扭转。
如其所名,因各种原因导致的肠道扭转坏死,使患者产生剧烈疼痛,甚至出血休克的一种急性疾病。
一般来说,仅有轻症的扭转,的确存在恢复正常的可能性,然而一旦肠道开始扭曲坏死,死亡的风险将呈指数级增高。
这样的案例,谢行亲手解剖过不少,经验不可谓不丰富。
令人心惊的回答,亦令房间内外同时安静下来。
很快便有人问:“敢问徐公,此种情况,又该如何施治?”
片刻紧绷的沉默后,只听徐鹤来一字一句道:“剖开腹部,截断死肠。”
他的语气丝毫不假玩笑。
震惊的表情,在听到这话的一瞬间,同时掠过所有人的面庞。
不仅是身旁还没出师的年轻学生们,就连谢行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开腹、手术、在这个时代?
要知道,就算是工业起步较早的欧洲国家,能够完成安全的开腹手术也是十九世纪的事情了。至少在他来到这里的几个月里,还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先例。
“谢兄,李兄,你们见过这种法子吗?”吴恙好奇地左右瞅瞅。
“……从未。”李元孟小弧度地摇摇头,“不过,我听说徐太医曾为京中夫人剖腹取子,母子俱全,因此才得了金刀圣手的名号,可……”
传闻毕竟只是传闻罢了。
当真要剖开一个人的肚腹,切断他的肠道,这样的疗法听起来不像医术,更似酷刑。
此时此刻的病房内,站在病人面前的官医们,错愕同样不亚于旁听的后辈们。
“徐公所言有理,只是……”几个年长的学究彼此对视一眼,措辞片刻,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
毕竟,他们也从未尝试过这种骇人听闻的治法。
从医的行当里,虽然早就有了专门的外科,但那也大多不过削除腐肉、缝合伤口一类的常规操作。而徐鹤来所说的剖腹截肠,其出格程度,俨然和当年华佗刮骨疗毒、凿颅去血一般了。
徐太医的判断,他们自然不敢加以怀疑,可真要推而行之,未免又太过冒险。
几人犹豫地来回交换眼神,最终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抱臂站在一旁的沈常山。
被众人齐刷刷望着,沈常山终于迟迟回过神一般,这才过问:“徐舒,你真有把握?”
“此法只能说是九死一生。”徐鹤来神色凝然,谈及正事,丝毫没有秉持对前辈该有的客套,“然则不医者,十死无生。”
“都听见他说的了?”沈常山扫视一周,像是也拿不定主意似的,皱着眉头问,“你们说说,到底是医还是不医啊?”
没想到问题又被抛了回来,几个官医大眼瞪小眼地,实在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学生们愚笨,您就别卖关子了。”又是半晌胶着的沉默,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人命关天,何况此人还是进京赶考的举子,此事,还请您老人家拿个定夺。”
“呆子。”见他们如此迟钝不开窍,沈常山不禁气极反笑,眉梢讥讽地一挑,“亏你们还去考试别人,九和十都不会比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余下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病症已到了命悬一线,再畏首畏尾,也不过是误人性命。
醒悟到这一点,淮州府的官医们也终于抛下犹豫,马上开始调度准备。
“快替备好房间,还有柳叶刀,麻沸散,布帛热水,都要新的。”
就在此时,却听徐鹤来再次开口:“且慢。”
正积极动身的众人,闻言不由停下脚步,全心等候他的差遣。
门外的生徒们,亦纷纷竖起耳朵,听他说完接下来的话——
“手术需要至少二人协力,所以还需一名有经验的医者,担任我的助手。”
11. 第 11 章
此言一出,才刚吃下定心丸的一众官医,不由齐齐哑在原地,一时无人应声。
——实在不是他们临危怯场,只是淮州地偏人远,徐鹤来口中的剖腹断肠之术,他们以往连见都没见过,又如何敢一同操刀呢?
想到这里,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一人身上。
这位沈助教,比徐太医更加年长,资历更在其之上,让他为人副手虽然是有些屈尊,但在病人的性命面前,想必这位不拘一格的大师绝不会袖手旁观。
谁知对方却马上摆摆手:“你们可别看着老夫,老夫还有别的事要做。”
说罢,他竟当真在众目睽睽下推门而出,无视学生们难以置信的目光,大摇大摆地拍拍屁股走了。
“懦夫。”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李元孟忍不住小声呸了一句。
其余生徒,虽没直接骂出声,眼神里也没藏着什么好话。
身为天下医者的表率,话倒是说得响亮,结果到紧要关头却第一个打了退堂鼓。这样的人竟也能为人师长,简直令人不齿。
一片无言的谴责中,只剩一个不知趣的吴恙,还在探头探脑地追问:“他去做什么?”
“吃酒去了吧。”谢行不负责任地猜测。
回想起这位助教太医宿醉街头的黑历史,对方做出什么离奇的事,似乎也都变得合理了起来。
此时此刻,被抛在当场的官医们也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彼此,不知该说什么好。
上司这般不靠谱的行径,徐鹤来却司空见惯一般,并没做出任何挽留。
见无人敢应,他于是退而求次地问:“你们当中,可有擅长解剖者?”
这次,马上有位年资较长者步出人群:“张某不才,早年在太医署江院判门下拜学过,曾和他老人家一道解剖过不少尸首。”
真要说的话,他还算是这位徐太医的师兄。对方看上去却并不怎么热络,追根究底地问:“不少是多少?”
张官医颔首回想道:“约有十具之数。”
听到这个回答,谢行身边的李元孟马上惊叹地张了张嘴:“谢行,你听见了吗?”
他在同仁医署求学三载,都还没亲手摸过解尸的小刀呢。
从京城回来的人,见识果然和他们这些乡巴佬不一样。
他自顾自地喃喃:“怪道邹先生非要逼我们进取呢。”
对此,谢行点点头表示理解。
毕竟,解剖在古人眼中原本就是悖天理、没人性的残酷手段,其罪恶程度大约仅次于掘人坟墓挫骨扬灰。在这种舆论环境下,能有实地解剖的经验的,都绝对算得上锐意进取的先驱者。
不止生徒们,其余同僚们也都肃然向张官医投去敬佩的目光。
徐鹤来却想也不想,断然道:“差得太远了。”
“你……”张官医到底也是本地有声望的名医,肯出这个头已是为了救人着想,结果竟被一个晚生当众驳下面子,难免有些不服气。
他不由冷了声音:“难道阁下还有更好的人选?”
闻言,其他官医们亦用眼神暗暗附和。
毕竟,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还有什么挑拣的余地?还是赶紧开始手术,快些救人才是。
被无声催促着,徐鹤来却仍无一丝退让的态度,只冷冷反问:“若是躺在这里的是各位自己,还敢让张先生在肚子里动刀吗?”
“这……”代入到自己身上,答案似乎就不那么确定了。
见情况僵住,蹲在门口的李元孟也跟着纠结起来:“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谢兄,你说还……谢行?!”。
他猛一抬头,才发现旁边的谢行不知何时已经起身走出,毫无眼力见地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只有解剖经验,没上过手术台的,可以吗?”开口的瞬间,他马上便成为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年轻人,徐鹤来很快收起惊讶,只以冷锐的眼神打量过去,仿佛要剖开那镇定自若的表情,称量那底下有几分真本事。
“你的经验又有多少?”他给出的,仍是同样的问题。
“两百具尸体。”一个令人不敢相信的数字,稀松平常地从那年轻人口中说出。
“胡闹!”方才那位张官医,闻言立刻呵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竟敢在这里逞能瞎说。”
别说是小小的淮州城,就算是京城衙门,一两年内也未必能刨出这么多尸首供学生解剖。
这考生信口就说出二百之数,分明是来哗众取宠的。
质疑的眼光从四面八方投来,谢行没有打算回答,直接走到已经昏睡不醒的徐举人身边,屈膝蹲在他侧旁。
就在张官医打算喊人撵走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时,却见他忽然抬起手,隔空放在徐举人肚皮上方的位置。
“腹部,以膈为顶。胃在膈之下,胆在肝之右,脾贴膈,胰平腰,肾占后腹,小肠局中,大肠四周成框。”
一连串脏器的名称,从他口中行云流水地说出。
每说到一处,他的手指便精准地指向具体的位置,接着马上移开。
那双淡定的眼睛,仿佛能穿过皮肤,轻而易举地看清人体五脏六腑的构造
直至挨次指出所有脏器的位置,谢行停下手势,指向隐约浮现在病人肚皮上某处虬结的形状。
“这里,是一处肠型,也就是肠道的轮廓,出现在体表,证明里面已经存在梗阻。”他扬眉直视站在面前的白衣夫子,毫不留情面地提醒对方,“再犹豫下去,恐怕九死也变成十死。”
这也是他不再旁观的唯一理由。
闻言,与他四目相对的徐鹤来,眼中的质疑慢慢被一种不可思议的惊讶所代替。
一刻前还坐在考官位置上的先生们,更是良久说不出话。
“李兄。”见到这一幕,吴恙把险些跌下的眼镜按了回去,不禁瞠目,“他这么厉害,怎么不早说?”
李元孟:“……”
别说吴恙,连他都想揪着谢行的衣领问问,什么时候修炼出来的本领,竟然瞒着不告诉他这个好兄弟!
两人面面相对间,忽然听得一阵交杂的议论声,接着便见刚才被徐鹤来拒绝的张官医领着同僚率先走了出来,神情说不出复杂。
很快,谢行也很快出现在门口。
“你们先回去吧。”他看上去并没有解释的打算。
李元孟明显还没从冲击中反应过来:“那你……”
“徐太医让我协助手术。”
谢行转头望了望乌金西坠的天空,不由叹了口气。
这班,看来得加到天黑了。
“师弟,麻烦你跟我娘说声,不用留我的饭了。”
*
有徐鹤来上下调度,不过片刻功夫,已经不省人事的周举人就被抬进了一间单独隔开的小屋。
被几个面色严肃的官医们监督着洗完手后,谢行也被放了进去。
第一次见识到这个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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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的手术室,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最先映入视线的,就是一台铺着白布、齐腰高度的手术床,占据了整个屋子最中心的位置。就要接受手术的周举人本人,已经被换上干净的病人服,稳稳当当躺在上面。
周围则空出一圈,只在半米外留有一架用来摆放工具的高脚木桌,桌面同样铺着干净的布帛,摆放着两个显眼的大铜盆,里面盛放的都是被高温消烧过的各色刀具,在开启之前也都用白布蒙住,以隔绝充满病邪的空气。
地面几乎一尘不染,整个房间弥散着浓烈的酒精消毒后的味道。
而出乎谢行意料的是,这间看似简陋的手术室,竟奢侈地用了一整面玻璃嵌在窗户中,以保证密闭情况下仍有充分的光线能够进入。
封闭隔离的空间,清洁明亮的环境,再加上一定程度的无菌意识,藏在古朴建筑中的这间小屋,实际上已经初步具备了现代手术室的雏形。
目光转动间,接着便见隔旁的屏风后慢慢踱出一道身影,定睛一看,正是提出手术的徐鹤来本人。
与他之前不同,原本那套飘逸的官服已换成了厚实干净的白色大衣,头发则全部束入一顶紧扎在脑门的帽子里,甚至连脸上都蒙上了一面白布。
这造型,固然有些僵硬,但多少也有几分外科医生的模样了。
不用对方提点,谢行有样学样地钻进屏风后,也拎起一件干净的外衣往身上套。
穿着的过程中,他还是能明显感觉到这种“手术衣”的不足,尽管也被蒸煮消毒过,但其形制和普通的大衣差别不大,并没有完全达到完全隔离无菌区域的标准。
现在显然不是提出改良意见的好时机,他只能尽量收紧衣带,最大程度地保证自己的身体被包裹住。
等谢行也完成准备的时候,徐鹤来已经站到了手术台前。
他垂着双目,眼神凝然认真,正再次谨慎地用手掌检查着病人腹部的情况。
捱到现在,病人整体的反应已经不像之前那么大,然而被那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按,他整个肚皮还是肉眼可见地绷紧了起来。
谢行走到主刀者对面的位置,注视着对方手上的动作,忽然意识到这里少了一样至关重要的物品——
“徐先生。”他不得不提醒,“不用给病人灌麻沸散吗?”
听到这个突兀的提问,徐鹤来只轻飘飘地看他一眼:“他以腹症来,再以麻沸散灌入肠胃,你想让人死在这里吗?”
“……”谢行难得被人呛得说不出话。
毕竟,他只擅长给死人解剖,这些活人身上才会产生的矛盾,他还真是头一回遇上。
可问题是——
如果不对病人进行麻醉,如此高的腹部张力下,只怕一刀子下去,肠道马上就会被挤出来。
正当谢行思索着如何解决这个两难的问题时,外面已经关上的门,却忽然被谁不打招呼地推开。
紧跟着闯入的,是一道无比熟悉的调侃声。
“哎,你们这些年轻人,一个个都这么着急,也不知道等等老夫。”
谢行豁然回首。
出现在眼前的,竟赫然是之前早就扬长而去的沈常山。
他此刻已换了身干净行装,一改刚才的邋遢模样,洗漱过后,就连脸色看着都正经多了。
而最吸引谢行眼球的,却是沈常山握在手心的某样东西。
他眯缝眼睛,目光的焦点慢慢定格。
那是——一卷针布。
12.第 12 章
对前辈的去而复返,徐鹤来却一点也没表现出惊讶的样子,甚至连一句客套都欠奉:“沈公既然答应过,便一定会来,学生不过先行一步而已。”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沈常山眉头一竖,可不认账,“你小子非要剑走偏锋,可别把老夫也架上炉子。”
他嘴上虽然否认着,身体却熟门熟路地钻进屏风后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便见沈常山从头到脚也都换上手术的行头,捏着那卷针布走了过来。
“晚生见过沈公。”毕竟是长辈,虽然没想到还会再见,谢行还是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对方却摆摆手,笑容意味深长:“也不是第一回见了,还客气什么呐。”
……这话倒也没说错。
毕竟不客气的事都已经做过了,彼此在对方心中的印象都绝不会是什么良师益友。
谢行索性省略其他废话,而沈常山也没有再寒暄的意思。
与徐鹤来交换过一个眼神,他随即将手中针布展开,手指流利划过一排插在上面的银针,最后落定在一枚细而韧的长针上。
谢行的眼神不由一定。
还不等他意识到这位沈太医究竟要做什么,便见他接着抬高手腕,炬炬目光在沉沉如睡的周官人身上巡视一周,很快锁定了目标。
他手中长针首先施在靠近手掌虎口、内腕和腕上的位置,接着是小腿外侧膝下三寸、六寸处。
每次针落,沈常山都会凝神地细细探动针身,如在汲取着什么。
待这数针施下,他额上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水,却仍未停手,最后抽出一支较短的银针,慢慢压进病人头顶的位置。
谢行的视线追随他手指而动,瞳孔缓缓聚缩。
几个月的耳濡目染,多少让他见识过传统医学的针法,而沈常山选取的穴位,无一不是保命镇神的大穴。
在这个没有静脉针,也没有精研药的时代,这人竟然是打算以针刺进行麻醉!
对方随后响起的声音,很快印证了这个近乎不可能的猜测:“我已在他神门、百会、合谷、内关、足三里、上巨虚取穴,以镇其神志、压其痛楚。不过……”
沈常山表情一顿,像是耗尽力气般,喘了口气才接出下一句:“最多也只能奏半个时辰之效。”
“足够了。”回答他的,是徐鹤来一贯冷静的语气。
谢行则选择保留意见。
这套理论实在太冲破他的认知体系,是否真的像沈常山说得那么玄妙,还需要病患本人给出回答。
须臾功夫,在三双眼睛齐刷刷的注视下,周举人虚弱而紧张的呼吸竟真的慢慢平顺下来,紧绷的腹部也稍微有了松弛的趋势。
沈常山马上抬眸示意徐鹤来:“时间不多,速战速决。”
徐鹤来微一颔首,转身在置物的架子上取出几样精铁的器具和一叠干净的布帛,依次排布在手术台旁。
这个时代的手术器械,无非钩、镊、针、刀一类的形制,好在保养得光滑崭新,看上去也凑合能用。
最吸引谢行注意力的,还是被握在徐鹤来自己手中一把形似柳叶的小刀。
之前淮州府的官医们提及的时候,他就暗暗有些在意,然而令他有些失望的是,他们口中的柳叶刀并非真正高精尖的手术刀,只不过是拥有薄锐刀片的细长刀具,取其形象命名而已。
不过换个角度来说,这把“柳叶刀”和现代产物之间的差别也无非是材质的硬度和精度,具体能起到什么效果,还得看操纵它的人。
谢行微微眯缝眼睛,注视着徐鹤来骨节浮现的手背。
只见他很快在病人腹部的右上方选定切口位置,以食指压住刀背,余下四指握紧刀柄,腕部发力,慢慢割开隆起的皮肤。
一道沁着血珠的伤痕随即出现在刀刃下。
不待吩咐,谢行十分自觉地递上布巾,利落地把手术野擦干净。
徐鹤来无声地抬眸看他一眼,似乎也没料到自己的助手能表现得如此机灵。不过眼下没有闲聊的时间,他很快垂下目光,再次将全身心集中在眼前的手术上。
依次切开皮肉和张在下面的一层腹膜后,安静无声的手术室中,只闻轻微一声噗的气流涌出,随之袭来的便是一股强烈恶臭的味道。
谢行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果然。
腹腔被打开后,术前的种种猜测终于得到了验证。
和他与徐鹤来判断的一样,右上部分的小肠已经完全扭曲地堆积起来,肠壁颜色明显暗红发黑,甚至已经开始出现了类似腐烂的花斑样改变。
包裹在肠体表面、将之悬吊固定的肠系膜也跟着180°地扭曲起来,穿行在其中原本负责供养的血管,也因此被截断了血流,呈现出肿胀淤血的痕迹。
看上去,整段肠道和搅乱的麻绳也没什么区别,早就丧失了复原的可能性。这种情况下,再将其保留也没什么意义。
一边尽心尽力用钩子拉开腹壁,给主刀医生创造更好的手术视野,谢行一边在心中慢慢做出推断。
“只能切除肠道了。”尝试将扭曲的小肠整理归位后,徐鹤来也做出了同样的决定。
“嗯。”沈常山垂腕压在周举人手上,默默盯着全局,偶尔吭声表示同意。
让谢行稍微感到意味的是,选择切肠后,这位徐太医并没有立刻下刀,反而挑起两根长线,先将连在两侧的血管分别结扎住。
他对这位圣手大师的印象,立刻又有了改观。
在绝大多数官医都还没摸过人的活体内脏时,对方已经自行摸索出先断血供、再离断器官的基础手术原则,至少在意识上已经远超这个时代的极限,甚至可以说胜过绝大部分第一次上台的单蠢大学生。
谢行也因此微微松了口气,安心扮演起学生的角色,配合地辅助穿针扎线的工作。
正埋头苦干着,忽然见对面的徐鹤来抬起头:“你去外邦游学过吗?”
“……”看来是器械用得太顺手,被对方瞧出了端倪。
谢行佯装无所察觉,含糊道:“……算是吧。”
严格来说,他不仅是外国人,还是外宇宙人呢。
对方闻言只又垂下眼帘,似乎也没有追问的兴趣。
两头血管结扎离断后,徐鹤来才又拿起小刀,不带犹豫地切断整段坏死肠道。
谢行颇欣赏地观赏着他利落的手法,帮忙递送器械的过程中,顺便扫了眼被切下的那部分人体组织。
被摘离的小肠部分长度约莫50厘米左右,堆积在一起相当骇人眼球,然而他很清楚,这个数字实际上并没有触及人体能够承受的生理极限。
能将手术精准地控制在安全范围内,证明这已经不是对方第一次操作类似的手术。
而他接下来的动作,更验证了谢行的结论。
坏死部分切除后,下一步需要做的,就是将剩下的两边断端吻合起来,重新拼接成完好的一条小肠。
面对彻底断开的小肠,徐鹤来并没有简单粗糙地将断口缝在一起了事,而是细致地将肠壁边缘分为内外两层,分别细密地以针线缝合。
最后拉拢丝线时,原本不相连的两段肠体便对合得严丝合缝。
其纯熟的手法,别说是作为古人,就算是换了一般水平的法医或者外科医生,仅仅利用这种级别的手术工具,也未必就能做得更好。
谢行越看越觉得不虚此行。
原本以为是三个臭皮匠凑成诸葛亮,没想到主刀的水平意外地可靠,也算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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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过了回眼瘾。
“只剩半刻时间了。”结扎好断口的丝线一被剪断,就听见旁边的沈常山出声提醒。
徐鹤来点头以应,再次检查过断口处的缝合无误后,缓缓直起背脊:“准备关合腹部。”
“等等。”
这回,配合他许久的谢行却突然出声。
徐鹤来抬起眼眸,没有因为他的干涉而愠怒,只以眼神问——你还有什么问题?
“还没有找出病因。”回答他的,却是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一句话。
“嘶……”闻言,默然围观全场的沈常山马上露出纳罕的表情,“徐太医不是已经说了么?病因就是肠子扭在里头,烂死了。”
“这只是症状,或者说表因。”手术台上是真正的一寸光阴一寸金,谢行没时间和他打马虎眼,直接将问题的关键点出——
“问题是,病人为什么会出现肠扭转?”
如果让教科书来回答,答案大抵是——青壮年男性,饭后立刻进行剧烈运动,或姿势体位突然改变,常常是其诱因。
然而这位周官人身形瘦弱,肌肉菲薄,一看就是典型的书呆,很难想象他挥舞四肢拼命运动的样子。
且发病时间为深夜,这并不符合古人的饮食和活动时间。
再加上他是赶考途中一个人旅居客栈,店小二也未提及任何花边新闻,所以另一种运动的可能性也可以暂时忽略。
约莫是和他产生同样的联想,徐鹤来的眼神也略迟疑了一瞬,不过他并没有因此停下动作。
“这件事,还是等病人清醒以后再问吧。”
这个回答却并不是谢行想要听到的。
“徐助教,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有因必有果。”他不依不饶地继续道,“倒过来,也可以说有果必有因。”
作为专业从事刑事案件的法医,谢行从不相信无缘无故这四个字。
就像这世上的犯罪动机千奇百怪,人体的一切表现,都必然有其决定因素。
“那又如何?”徐鹤来头也不抬,语气依然强硬,“为了满足一己好奇,而置病人生命安全不顾,这就是你想做的事吗?”
“先生说过,开腹断肠,是九死一生。”谢行也并不因这番嘲讽而翻脸,反而把对方的话又重新提了出来。
他注视着对方一动不动的眼睛:“一次是九死,那两次、三次呢?”
听到这句话,徐鹤来持刀的手终于停在半空。
“你的意思是……”
“如果不找出那个病因,再有发作时,先生能保证次次都能及时出手吗?”
有些没大没小的反问,从谢行口中说出,却并不含冷嘲热讽的意思。
相反,他眼神始终保持着相当的冷静与清醒。
一旁的沈常山有趣地挑了挑眉,像等着看好戏一般,没有出声干涉。
几乎一瞬窒息的沉默后,徐鹤来放下手中的器械,终于软化了态度:“你想怎么做?”
“继续探查。”谢行毫不犹豫,“一无所获,也胜过百密一疏。”
徐鹤来眼神微微一动。
“诶诶。”不待他回应,旁边的沈常山立刻皱了皱眉,抢先呼喊,“使不得,使不得,老夫的针气就要耗尽了!”
听他这么一说,谢行又低头看了看那几处穴道上的银针,横看竖看,也没看出来有什么针气窜动。
不过,一个小时的开腹手术,对着这间并不算完全合格的手术室而言,也的确快到了极限。
这一点,徐鹤来显然也正在考虑,抉择中眉头深深拧紧。
见他陷入两难止境,谢行再次瞟了眼他手中的小刀,终于忍不住开口。
“如果先生觉得来不及的话,我可以帮忙。”
13.第 13 章
这句话里的帮忙,和之前谢行站出来主动要求担任助手的时候,显然不是同一个意思。
徐鹤来不由得抬起眼眸,认真看向那张年轻的面庞。
站在眼前的青年,目光锋利,神情敏锐,全然找不出一丝冒犯前辈的自觉。
那眼神中笃定的信念感,却分明让徐鹤来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只有半刻时间。”他没有直接接受或拒绝刚才谢行的提议,只是再次严肃强调,“你确定足够?”
“确实不太够。”谢行倒也没有逞能的意思,他很快把目光转向一旁大汗淋漓的沈常山,理所当然地开口,“沈老能想办法再延迟半刻吗?”
沈常山豁地瞪大眼睛:“不行不行,眼下针气已然耗竭,就是神仙来了也多不了一分一秒!”
“那有没有不耗针气的办法?”对方竟还理直气壮地追问。
沈常山哑然张了张嘴。
他原本好好在旁看戏,怎么忽然间被一个小辈支使起来了?
“沈老,他说的没错。”徐鹤来竟也跟着帮腔,“或许可以用……”
“罢了罢了。”台上俨然形成二对一的局势,沈常山赶紧打断他,认命地叹了口气,“遇上你们两个小鬼,算老夫倒霉。”
嘴里抱怨着,他手上却已抽出几枚一寸半长的毫针,夹持在指腹间微微捻转。
接着,便见他展开病人已经扎上针的手臂小腿,斜下手中毫针,分别在其腕踝的位置贴着皮肤快速而浅地刺入一圈。
谢行一眨不眨地看着这番操作。
原来还真有办法呐。
不过,看着病人被扎满银针的手腕足踝,难免使人代为脚底发麻。
“这是腕踝针。”徐鹤来不徐不疾的声音,直接回答了他眼神里藏不住的好奇,“此套针法不需得气,亦不必运针,却能奏镇痛之效,足够稍稍延长时间。”
但也只是那么半刻罢了。
剩下总共不过一刻时辰,他实在无法想象,该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限里完成一次腹内探查。
“……行了。”最后一针施完,沈常山撑着已经透支过度的身体,咬牙瞪向两个不知尊老的后辈,“这套针法至多再能维持一刻,再要胡闹,老夫可不来了。”
“晚辈知道了。”谢行也不和他客气,转眼看向站在对面的徐鹤来,斟酌着措辞,“徐助教……”
才刚一开口,对方似乎已经知道他打算说什么,抬手便将刀柄递了过来。
“……多谢前辈。”
谢行微微垂眸,接过那把轻而薄的小刀,掂在手中随意地往上抛了抛。
徐鹤来紧紧盯着他漫不经心的动作,眼神忽然一定。
只见他将手腕一转,竟倒转了刀锋,反手以一种十分任性的握笔手势捏紧刀柄,毫不犹豫地向充满着脏器的腹腔探去。
不待旁边的两人看清手势,那柄柳叶似的小刀已经深入缓缓蠕动的肠道之间。
尖细的刀片如入水的鱼一般,灵活敏捷地钻行在重要脏器空隙之间,精准避开了所有穿行的血管、筋肉与骨骼,贴着重重叠叠的肠壁,一路向上分剥而去。
徐鹤来瞳孔骤缩,生平第一次体会到难以置信的感觉。
这种豪放大胆的手法,即便是在他所周游过的海外邦国,也从未见有人敢用,且用得如此娴熟自在。
原本为他所用的柳叶小刀,仿佛天生为对方所打造一般,在这一刻被运用得出神入化。
就在他暗自惊诧时,那行云流水的手势却忽然一顿,好像发现了什么。
接着,便见谢行再一次反转小刀,换回圆钝的刀柄,从肠道堆叠的缝隙中慢慢往里探去。
刀柄在钝性分离的过程中似乎触及到了什么,很快也停了下来。
“这是……”目睹着接下来的一幕,旁观的二人不由同时凝住目光。
只见谢行放下了柳叶刀,以双手探入,慢慢将方才感受的异常结构往外拖拽出来,暴露在开口的手术野中。
至此,三人才算彻底看清——
那是一片包裹着上方肠体的系膜。
和刚才看到的坏死部分不同,健康的肠系膜呈现带褶皱的扇形,触之柔软而光滑,其内分布着正常的血管和脂滴。
谢行停下手,压低了视线。
肠系膜这种结构,如其所名,主要功能是将肠道固定在该有的位置上,其存在完全是为了保护与供养大小肠,而并非真正独立的器官。
但这片原本负责维系小肠起始段的系膜,却突兀地夹了一块淡粉色的柔软物质在其中。
这块“肿物”,乍一看还没有小孩拳头大,且不与小肠直接连接,而是夹藏在系膜中间,所以刚才并没有直接被注意到。
即便是谢行自己,其实也没有料到问题竟然出在与病灶节段不相干的一截肠系膜里。
关键线索出现,他立刻在脑海中推演出发病的全过程。
昨夜,周举人和平时一样按时躺下入睡。
一个辗转,又或者是寻常的起夜后,位置较高的系膜肿块偶然压到了下面的肠道,由此引发了一次急性的肠扭转。
或者是因为已经经历过类似的情况,他本人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直至晕厥被送至官医署。
而他第二次的骤然起身,则加重了这次扭转,使得肠道彻底缺血、坏死,自己也不得不躺上手术台。
这场祸殃看似来得莫名其妙,实则有迹可循。
然而,仍有一处疑惑,挥之不去地充斥在整个推理的过程中。
——这块看上去温和无害的“肿物”,究竟是什么?
憩室,脓腔,还是……肿瘤?
正当谢行思忖着这个问题时,一根穿好线的针,直接被递到他面前。
他有些疑惑地抬眸。
徐鹤来已恢复了淡定的眼睛直直看着他,意思再明显不过。
切除病灶。
由他继续动手。
谢行的牙不由在口罩下龇了龇。
怎么说呢……
从有心跳呼吸会出血应激的活体中切除器官,实则不在他经验范围内。
不过这块肠系膜中的肿物界限清晰,完全独立,除了有细微的血管和周围连接,并没有对其他脏器形成侵犯。
——难度不大,可以试试。
时间不等人,谢行省去推脱,按印象中的做法,有模有样地结扎起肿块周围的血管,再剥开系膜,小心翼翼地将其切取下来。
看着他忽然谨慎起来的手法,徐鹤来眉梢挑起,与旁边的沈常山默契对视一眼。
这个身怀绝技的学生,似乎更擅长简单粗暴的解剖,而生疏于手术治疗本身。
不过,这也正好证明他此前说过的话并不掺假。
二人快速交换过一个眼神,接着便见谢行如释重负地用镊子夹起已经切下的肿块,放在一旁的白布上。
他随即操起手术刀,丝毫不拖泥带水,直接将这块淡粉色的肿块从中间一刀剖开。
三人的视线再次聚焦在同一点上。
呈现在眼前的,却是与肿块表面同样色泽质地的内里,切面上还分布着细细的纤维与颗粒状的小结节。
比起异常的病灶,它看上去更接近于某种正常的人体器官。
“这是……胰腺?”徐鹤来的声音不掩惊讶。
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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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探查的过程中,他分明看见病人的胰腺完好在位,且与这块组织没有任何相连的部分。
一个人,难道可以长出两个胰腺吗?
可非要将之定义为第二个胰腺的话,它无疑又显得太小,且形状并不规则。
“算是吧。”回答他的,是谢行淡然自若的声音。
“确切来说,是异位胰腺,也可以称之为迷路胰腺或副胰。”
对面的年轻人,似乎并不与他一样感到意外,像是早已见惯不惊。
“迷路?”沈常山嘴里重复这个词,倒是觉得很有意思,“那就是生错位置的胰腺咯?”
“这么说也没错。”谢行点点头,一边把这段肠体归位,一边尽量简洁地向二人解释。
“这是一种天然的畸形,也就是从娘胎中带出来的,出现的几率大约是千分之二。不过,大部分都不会引起症状就是了。”
当然,像周举人这样的倒霉蛋也不是没有。
徐鹤来闻言深长了目光,微妙地注视着那块寻常又非常的异位胰腺:“我解尸数百,从未见过这种情况。”
哪怕只有千分之二的概率,以他的经验,也不至于闻所未闻。
“这种畸变一般是长在胃上的,像他这样的,也是极少数。”谢行抬抬眉,表示理解。
别说是徐鹤来没见过,就算是在解剖学已经相当成熟的二十一世纪,这种稀罕的个体案例也至少值一张杂志版面。
说着,他已经把腹腔内的脏器都归回了原本的位置。
见两位前辈都没有接手的意思,他只好接着埋头,继续一层层缝合被剖开的腹膜、肌肉和表层皮肤。
待终于完成手头的工作,谢行长长吐出一口气,正要说话,抬头却见两位前辈齐齐盯着自己,仿佛在端详一尊稀罕的大佛。
谢行垂眼看了看已经缝好的肚皮,眼皮一跳,有些自悔。
如果说一开始站出来是为了救人,到了这一步,他承认自己是手痒难耐了。
正当他打算替自己辩驳一二时,却听徐鹤来先一步开口,单刀直入地问:“你当真只解剖过二百尸首?”
“嗯……”谢行佯装疲惫地转了转酸软的脖颈,在点头与摇头之间选择了模糊立场。
这也不算撒了什么弥天大谎。
——只不过是省略了一个零而已。
明摆着的含糊其辞,听得徐鹤来眉头直蹙。
正要追问,却忽然听见手术台面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
“嘶……”
迟来的疼痛,终于将周举人从沉睡中唤醒。他眼皮轻轻一跳,正竭力试图睁开眼睛。
“时辰到了。”
垂腕诊脉片刻,沈常山收起作壁上观的姿态,以飞快的手速抽回扎在周举人身上的银针。
“病人马上就要苏醒了。”见状,谢行赶紧借坡下驴地道,“晚辈还是先送他回病人房吧。”
徐鹤来垂眸看了眼正要从蒙昧中醒来的周举人,权衡后点了点头。
谢行比任何时候都卖力地奔前跑后,亲手将病人推出手术室。
“我说的如何?”
只剩两人的房间中,沈常山微微而笑,忽然发问。
徐鹤来只久久凝望着视线尽头的那抹背影。
“他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半晌,他才做出回应。
看着他难得不吝欣赏的眼神,沈常山却笑着摇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
“您的意思是……”
“你说,他志不在此。”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沈常山唇角翘得更高,语气压不住深深的笑意——
“老夫看他,可是乐不可支得很呐!”
14.第 14 章
好不容易有了脱身的机会,谢行头也不回,送完病人后马上转向官医署大门,赶在宵禁前回了家。
次日清晨,他是被一阵喧天的锣鼓声吵醒的。
鞭炮、礼花夹着来来往往的人声,从隔壁李宅的大门里传出来,无比清晰地震响在耳边。
“……恭喜李公、李夫人,令郎中了生员啦!”
直到吃早饭的时候,那敲锣打鼓的声音还没消停下来,震得桌板都有些轻微的抖动。
谢行原本睡得晚,醒得又早,困意挥之不去,便埋着头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挑着饭吃。
许是嫌桌上太冷清,谢官人端起碗吃饭,很没有眼力见地开了话头:“功名利禄,迷人心窍,不听也罢。”
谢夫人正百味陈杂着,当即瞪他一眼:“吃你的饭罢。”
谢行倒不觉得有什么。
毕竟,医科生员在地方州府的待遇是类比文科秀才的,不仅可以见官不跪,同时还能享受免除徭役赋税等实际上的优待。更不用说这也算是一条进入仕途、平步青云的路子,即便最后不能顺利升任御医,回到老家也都是抢手的香饽饽,不愁找不到好出路。
他的两位师傅以及官医署的张官医等人,都是这类出身,在当地也算混得有名有堂。
所以家里孩子有能考上生员的,本身就是值得放上三天鞭炮的大喜事,而知道入选的是李元孟,谢行这个半路朋友也由衷替他感到高兴。
至于自己的成绩,谢行也差不多能猜到——
如果他也一同入选,李元孟肯定早就巴巴赶来报喜了,不会到现在都不上门。
如此说来,他和沈常山那点纠葛也算从此一笔勾销了吧?
这边谢行正愉快地盘算着,见他心不在焉的模样,谢夫人却只当他还在神伤,不由又白了谢官人一眼。
“不过你爹说的也没错,考上考不上的也没什么了不起,高低咱还挣了二两银子呢!”
一边若无其事说着,谢夫人一边往嘴里塞了块馒头,斜着眼悄悄观察儿子的反应。
这话倒提醒了谢行。
昨晚溜得太快,连银子都还没支呢。
估摸着官府也不至于赖他一个学生的账,谢行不怎么着急,准备待午后人少时再去一趟,免得又撞上那位特立独行的太医先生。
吃完饭,他像往常一样帮着洗碗。
见他心情似乎还不错,谢夫人才算略微松了口气。
“碗筷就交给娘吧。”她把谢行推出厨房,转身从角落里提出篮什么,交到谢行手中。
“去送给小李郎吧,就当娘的一点心意。”
谢行低头一看,装在竹篮里的,是满满当当十来枚上好的红鸡蛋。
上头还盖着块红纱布,显得格外喜气。
怕他误会似的,谢夫人赶紧补充:“娘知道你们打小就要好,也该贺贺人家。那孩子是个热心肠子的,品性也好,哪怕往后不在一处了,也别断了来往。”
话里没有任何教他攀附的意思。
毕竟是看着长大的隔壁家小孩,这一时争了出息,她虽多少有些眼热,也未尝不是打心眼里感到欣慰。
谢行倒还没想到这一茬,回忆起这几个月来与李元孟的相处,心中多少也有些滋味杂陈。
这是一个车也慢、马也慢的时代,人生的分叉路上一别,从此或许就是天涯陌路。
提着那篮满载着复杂心情的红鸡蛋,谢行第一次主动叩响了李家的大门。
这会里头的热闹还没散,空气中弥布着炮仗的硝味,红色的纸皮撒了一地,穿着扎眼大红衣衫的报喜信人们也都还没走,正坐在里头堂屋中喝茶。
李夫人大约是没料到好消息来得这么快,边是忙前忙后地招呼登门道贺的邻居们,边用眼神拼命催自家那位赶紧把藏的银子拿出来,好封个红包打发等着的信人。
李元孟则被他娘顺手拎着,挨个接受那些认识不认识的姑婆叔爷的观赏。
猛然一看到出现在门口的谢行,他已经笑得僵硬的嘴角顿时局促地抿下,眼神也透着不知该说什么的无措。
谢行大大方方地上前:“恭喜恭喜,这是我娘托我带给你的,祝贺你如愿所偿。”
说罢,他把鸡蛋篮往对方怀里一塞,趁着对方手不得空直接扯了扯他脸皮:“还是笑笑吧,让我娘瞧见了,还以为你嫌弃她给的蛋。”
听他语气轻松不似作伪,李元孟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当真呵呵傻笑起来。
笑了两下,他又端正了表情,认真道:“我不过先行一步,三年之后,可该你喊我师兄了。”
知道这种话不过是宽慰兼鼓励,谢行也不想扫他的兴,便以一笑应付过去。
意思已经带到,他也不打算久留,又往里走了两步,和正无暇分身的李夫人也道了声恭喜,便准备打道回府。
脚才迈开一步,后面忽然传来声匆忙的“且慢”。
接着便见领头的信人从堂屋里跑出来,三两步绕到谢行身前,在他脸上打量了一圈。
“这位小郎君,可是谢行谢郎?”
谢行回以一个疑惑的眼神:“……阁下认识我?”
他怎么不记得之前见过此人。
“原本是不认识的,不过今天就认识了。”对方老道地打个哈哈,说着探出张笑脸,喜气洋洋地道,“巧了不是,我们正要去府上道喜呢!”
谢行不由一怔。
听出信人话外的意思,李元孟也颇感意外地走过来,语气透着不甚确定的惊喜:“你刚才不是说选考出了生员两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
“那位呢,确实不是谢郎。”信人连着摆摆手,故意先卖弄回关子,眼角瞟到李夫人捏着红包走来的身影,这才满意地揭晓谜底——
“谢郎你呀,可是由咱们十三州医署督查,沈常山沈助教他老人家直接举荐的!”
咚一声,李元孟手中的鸡蛋篮直接落了地。
他忙是弯腰去捡,再抬头时,却见刚才还杵在面前的谢行已经不见了身影,只余一道匆匆的步风刮过脸庞。
“多谢夫人赏赐,您老人家往后还多喜多福呢!”
身旁,那信人也不客气地笑纳了李夫人塞来的大红包。说完套话,他便高高扬手示意兄弟们跟上,熟练地奔向下一站。
“走啰,咱们接着打鼓接着吹!”
另说谢夫人这头,才刚收拾了锅碗,一出厨房便见谢行步履生风地跨进院门,没过一会,竟看到刚才在隔壁奏得响亮热闹的信人也跟进门,对着她把那套讨喜的话又原模原样说了一遍。
谢夫人且惊且喜,还没来得及收拾好大起大落的心情,转头却见谢行匆匆趿拉上鞋子,躲开一众围观的邻里,打后门直接溜上了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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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啊,你要去哪?”她赶紧追出去。
“我去去就回。”谢行扬手示意她没事,忽然想起件极重要的事,又匆匆回头补了句——
“先别给他们红包!”
仓促地出门后,谢行忍痛花钱雇了辆最快的马车,一路疾驰,不过两刻功夫,便又一次回到官医署的大门口。
望着那森严的铁红大门,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走得太急,甚至连证明身份的公验都忘了带。
正当他犹豫要不要直接叩门时,却见门房里探出个脑袋,主动问起:“你是哪个?来做什么的?”
谢行按下急切,沉声上前道:“在下姓谢名行,是之前选考的学生,前来支领回乡的盘缠,还望阁下稍加通融。”
“哦。”对方倒是很好说话,“既然如此,我帮你通报一声。”
片刻过后,谢行便被领到了署中的账房内。
在里头理事的,刚好是那场延迟的考试后替徐鹤来派书的生徒,倒还认识他,只是纳罕:“原来是郎君,你昨个走得也太急了,怎么连银钱都落下了?”
此事一言难尽,谢行也只好含糊其辞:“是我忘了,还请小先生帮忙支取。”
一句小先生叫得对方眉顺眼畅,那生徒爽快道了声等等,不多时便带着封好的银两折了回来,手里还多了一张签字画押用的单据。
“喏,这是五两银子,你看准了就按个印,我也好交差。”
“五两?”谢行眼神微动,拆开封条后一瞧,果然是有两枚银锭,底下分别錾着官银二两和三两的字眼。
见他似有不解,生徒斜着眼解释道:“其中二两是官府拨的,还有三两,是徐太医专门酬答你的。”
谢行手里掂着第一回见到的崭新官银,暗自有些惊讶。
和电视剧里通货膨般随随便便就有的百八十两赏金赏银不同,在正儿八经的古代,五两银子差不多是一户普通人家一季度的收支额度,绝不算一笔小数目。
他委实没料到,那位徐太医还颇尊重助手的劳动付出。
更没想到对方会选择以最直白的金钱来回报,且一出手就这么大方。
——原来当太医的,都这么有钱?
那沈常山还要借醉敲诈,未免也太贪财了。
“你究竟看好了没?”正暗自琢磨着,便听见对面隐约有些不耐烦的声音。
谢行抬眸看了眼对方的脸色,也不急着作答,只埋头签下自己的名字,接着将那两枚官银中小的那个取出,裹在纸片里一齐递了过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
生徒有些犹豫地抬眸看了看他。
“多谢阁下通融奔波。”谢行微微而笑,神情纯良无比,“没想到徐太医亲自赠银,某实在受宠若惊,能否再劳烦小先生通传一二,让我可以当面呈谢?”
二两白花花的银子沉甸甸压在纸中,也一并堵住了对方送客的话。
“看你也算知书明理的人。”生徒轻咳一声,快速从他手中抄下沉甸甸的纸包,接着瞟来一眼,“罢了,我再帮你跑一回便是。”
又是片刻功夫,谢行终于等到他再次折回,带来意料中的回答。
“徐太医让我转告,他在西面书房等你。”
谢行总算松了口气,于是揣好剩下的三两银子,顺着对方指的路拐出门,赶去见他这回真正要拜访的人。
15.第 15 章
往官医署西面走,刚好要路过一排病人居所。谢行边走边顺眼瞟着,正巧在尽头一间门内看见了被扶坐起来的周举人。
毕竟是肚子上挨了一刀,他脸上看着仍有几分血气不足的虚弱,人倒是老实多了,这回竟没再闹着要走。
可见事教人一次就会,谁也拿不出第二条命出来折腾。
谢行也就放下了心。
话又说回来,自己亲手缝过的身体不仅没变得冷僵,反而喘着气活了回去,这种新奇的体验也算职业生涯头一回。
正胡乱想着,绕过最后这间病人房,生徒所指路的书房便出现在了眼前。
屋门没有锁闭,徐鹤来背影端然地坐在桌案前,眉目低垂,奋笔不停,似乎正忙着写方。
谢行站在门口,悄悄踮着脚望了望。
……果然,医生写字的潦草程度和职业水平是呈线性相关的。
如果说邹先生的笔迹已经是狂野飞舞,那这位徐太医的手记只能说自带加密,他横看竖看,也看不出这写的是哪国文字。
“看够了吗?”
正当他瞄得起劲时,便听徐鹤来头也不抬地掷来一句。
谢行当然不会傻到去问他怎么注意到自己的,马上乖乖收敛了目光:“先生事务繁忙,学生不敢打扰,原想在门口一瞻便好,没想到还是惊动了先生。”
“是么?”这种卖乖讨巧的话,徐鹤来显然不怎么当真,却也没有直接揭穿。
他放下手里的笔,徐徐起身,转过去看着不期而至的青年:“听说,你有话要当面告诉我?”
谢行点点头:“学生是来感谢先生的。”
对方若有所思地打量过来:“为了那三两银子?”
“不止是。”谢行低眉而笑,做足诚恳模样,“学生更要谢先生栽培教育之恩。”
徐鹤来似乎也没想到他破费打点就只为了拍两句马屁,眼中的兴趣瞬间淡了不少:“你是沈公亲自举荐给太医署的,并非由选考入围,该谢的人并不是我。”
谢行却摇摇头:“某正要感谢先生严正公允,没有让学生直接入选。”
“哦?”此话一出,那道正要挪开的视线果然堪堪停住。
徐鹤来难得露出好奇之色:“自古只有酬知遇、谢伯乐的,怎么你倒与别人不同?”
谢行微微一笑,等的就是这句。
他抬手抓了抓脑袋,做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不怕您笑话,学生自启蒙来,每逢考试都名列前茅,不是榜首也是前几甲。我原以为自己必中无疑,没想到楼外有楼山外有山,经此一试,才明白什么叫坐井观天。”
说到这里,语气愈发失落:“学生技不如人,输了也心甘情愿,只是没想到竟蒙沈公破格推举……可学生知道自己资质平庸,原本就落于人后,等到了太医署那种人才济济的地方,恐怕也只能做个吊车尾了。”
说白了就是一句话——宁做鸡头,不为凤尾。
这番拐弯抹角,既是变相和沈常山撇开关系,剖明自己不知情的立场,同时也委婉表达了拒绝之意。
徐鹤来听了半晌,却只慢慢吐出一句:“技不如人,可以再学。”
谢行当即否认:“学生愚钝,天资不足,更缺悟性,只怕赶着八匹马都追不上。”
都说到这个地步,对方还要不明白,就是在装傻了。
“看来,你是铁了心不想做太医署的学生了。”徐鹤来倒不因此动怒,反是一脸早有预料的淡定,“能听听理由吗?”
既然他都已经挑明,谢行索性也敞开天窗说亮话:“在下平生所爱,不过分尸剖骨,实在没有仁爱之心,更做不到悬壶济世。要我行医治病,恐怕也是误人性命。”
“那你昨夜为什么要帮忙救人?”徐鹤来又问。
这个问题么,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路遇不平,拔刀相助,这是他身为司法人员的职业本能。
只不过拔的是手术刀罢了。
“先生就当我好管闲事吧。”谢行干脆实话实说。
“好管闲事也得有本事才行。”徐鹤来对这番回答不置可否,反而又提起他刚才的话,“至于你说的仁爱之心、悬壶济世……”
他玩味地重复一遍,却道:“或许圣人先师可堪此言,可惜当世者能做到的恐怕寥寥无几,至少徐某没有那么高的志向。”
这话与其说是自谦,倒不如说从一开始就对他的说法不甚赞同。
谢行眼神一顿:“还请先生指教。”
徐鹤来却不开口,转身重新入座,提起那支未干的毛笔。
谢行上道地跟过去,默默杵在背后,盯着他平直的肩膀。
这回徐鹤来写得很慢,笔画四方端正,所以就连谢行也能轻而易举看懂。
展开的白纸上,新添了八个字。
——不求济世,但求济人。
“某为医之初,恩师江公曾以此话相赠。你既然无心求学,我教无可教,也只有这句话可以相送。”
说罢,徐鹤来收起意味深长的目光,这才给出谢行最开始想讨的回答。
“至于何去何从,你自己斟酌便是,太医署绝不强人所难。”
……何去何从么。
回去的路上,徐鹤来的话仍不时回响在谢行耳边。
他对那套咬文嚼字的大师箴言没什么兴趣,更懒得去琢磨其中深意,唯独疑心最后那句——应该不是威胁的意思吧?
总归太医署不是传说中的东厂西厂,至少不会在物理层面上出手。
正悄悄在心底琢磨着,身下的马车陡然一停,将他乱飞的思绪震了回来。
“客官,到了!”车夫高声提醒。
谢行赶紧交钱下了马车,往前走了两步,停在一间客来客往的铺子面前。
日正中午,阳光将挂在铺面上的牌匾照得熠熠生辉,正是他之前来过的吴氏药市。
谢行才刚进门,马上就伙计头子眼尖地瞧见。
“哟,生员老爷来啦。”对方笑吟吟迎过来,刻意拔高了音量,以显示自己消息灵通,“恭喜恭喜,那句古话怎么说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这句老爷却喊得谢行鸡皮疙瘩直冒。
他专程过来,当然不是为了上演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烂俗把戏,只不过是因为还欠着吴老板一吊钱,得先把债务清零。
“这可真是巧了。”听他说完来意,药市的顾账房不由失笑,“吴公也有个远房侄儿也高中了,这会他已经道贺去了。你要实在着急,我先立收账的字据如何?”
谢行倒不在意这个:“不用那么麻烦,您收了账,替我转告一声就是。”
这笔欠账,原本就没有打借据,自然也就不必要收据。
他之所以先来这里,一方面是为了还钱,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早点将整块官银兑成散碎铜板。
要知道,在冶炼技术有限的古代,银的购买力远高于铜,揣着银子的风险也更高一些,换成铜板,至少不用那么担心被贼惦记。
顾账房却不知道这些想法,只见他心眼诚实,且无半点小人得势之态,倒暗暗有些佩服吴得隆看人的眼光。
他也就不再多话:“行,您跟我来。”
顺利清完旧账,等谢行揣着重重几贯铜板回到谢家的时候,已经是晌午过后。热闹了一整个早上,报喜的信人总算是走了,只剩谢夫人自个儿满心欢喜地扫着一地纸皮。
“娘。”谢行径直走过去,将还热乎的一包铜钱递过去,“这是我刚从官府支来的盘缠,还是先交给你保管吧。”
谢夫人脸上笑容一怔,没想到儿子一大早出门就是为了这个。
她心头有些酸,也有些热。
“你啊,每次不管得了大钱小钱,都说给我保管,知道的说你孝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个吃铜子儿的母老虎呢。”谢夫人擦了擦手,却没有接钱,反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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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回推了推。
“都要及冠的人了,总得学着自己理账,以后成家立了业,别学你爹做甩掌柜,叫人家笑话。”
“……那叫超然物外!”隔旁门缝里立刻钻出谢官人反驳的一句。
“你清高,你还管我说话作甚?”谢夫人反唇相讥一句,接着转回脑袋,悄悄说道,“隔壁李嫂子才刚打听过,选上了生员,官府还给贴补进京的盘缠。你仔细收好,别叫旁人知道,这叫财不外露。”
官府对人才的补贴充,其量也就几两银子,固然不能算小钱,但用财来形容,可见他们家的实际经济水平。
谢行也正打算和她商量这件事。
还没开口,就先被他娘拉进了里屋。
“来,儿子,娘有东西给你。”谢夫人关上门,神神秘秘地从床底下摸索出什么,吹了吹落在上头的灰。
是个红皮的木头盒子,挂着把铜锁,颜色旧得有些年头。谢行隐约有印象,那天他第一次透露出远行的想法时,谢夫人去拿的好像就是这个。
“这是娘这些年悄悄攒下的体己,你爹都不知道。”谢夫人得意洋洋地往外瞄了一眼,接着便把它往谢行怀里塞去,“你先拿去,这两天去置办点料子好的衣裳靴子,还有文房四宝。以后去了京城,别叫人家笑话是乡巴佬。”
“不用不用,娘,我都这么大人了,哪能再花你的私房钱。”没想到他娘都已经展望到了这一步,谢行下意识就要推辞。
再说,他也没有置办行头的必要。
“我其实……”
谢行张了张嘴,正想说出实话,声音忽然哑在嗓子里。
他看见伸在面前的那双手,上面爬满了粗糙的纹路。
纤细修长的手指,也被长年累月的辛劳侵蚀,变成枯瘦的一根根死木。
二十年前,谢家尚且还算书香官宦之家,能婚配的也想必都是门当户对的家族。
这双手,也是翻过书,抚过琴的。
谢行心情复杂地抬起头,却见谢夫人也正定定瞧着自己,眼神莫不欣慰。
他推拒的手不由慢慢松了松。
“好啦,你自己看着喜欢的买去,娘也忙去了。”
如办完一件大事,谢夫人拍拍手上的灰,哼着小曲迈出门去。
是夜,谢行对着那面刻满草木的用功墙,许久未眠。
*
“这是本届三名生员呈递上来的公验,都已和当地里正再三验过,绝没有弄虚作假的。”
几日后,官医署,西书房。
徐鹤来垂眸看着呈递在面前的文书。
作为三年一届的重要人才选拔,选考不仅要筛出资质最优秀的学生,同时还要求其背景干净、底细清楚、没有刑法案底。故而即便考前已经筛过一次,为求谨慎,他还是命官医署再次查验这些生员的身份资料与试卷笔迹,以免遗漏其他隐情。
令他没想到的是,之前专程上门表态的谢行,其名字竟赫然仍在其列。
不仅乖乖配合了调查,甚至还积极地支领了五两进京的盘缠。
“……徐公?”
等待他回话的官医,正忐忑于上首的沉默,却见徐鹤来唇角慢慢勾起,半晌,竟露出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与此同时,城西谢家。
“阿——啾!”
才刚起床的谢行,正被谢夫人催促着收拾行李,鼻尖忽然一痒,打出个响亮的喷嚏。
“着凉啦?”谢夫人忙里偷闲地关心一句。
“没事的,娘。”谢行揉了揉鼻尖,估摸着,大约是有人在背后骂他。
他不甚在意地继续叠衣,顺便又扫了眼墙壁上原主留下的痕迹。
没办法。
许下的话,得做到啊。
再说了——
他只婉拒了改行学医,原本也没打算拒绝一趟免费安全的顺风车。
毕竟,要论择业机会嘛,哪里能比首都更多呢?
16.第 16 章
十月将末,桂花谢尽,秋风里凛凛夹了几分刺骨的冷意。淮州地处西南,这时候气温还不算太低,空气却过分湿润,潮冷不时从脚脖子钻进衣裳里,酸爽的感觉直渗进骨里。
生员名单复核过后,选考便算是尘埃落定。主考官先一步回京复命,不过几日过后,由太医署签发的文牒便送来了淮州。
趁着还没入冬,收拾好行装,谢行便和李元孟一起动身入京。
临行当日,他被迫起了个大早,站在驿站前的寒风里,和赶来送行的谢父谢母话别。
“儿啊,这是娘早上刚烙的饼子,你路上要是饿了就吃,能放三五天的。”马车上的行囊已经装得满满当当,谢夫人仍嫌不足,又把一包还温热的大饼塞进了进去。
絮絮交代一通,她回过头,看了眼远远站在驿站外的谢官人:“你不是说有话要给咱儿子说吗?还杵那干嘛,过来呀。”
谢为却不搭腔,抬起袖袍往前招了招,示意谢行过去。
谢夫人没好气地啧了声:“又装神弄鬼的。”
谢官人仍是不吭声,等谢行不明所以地走到身边,才从借着袖袍的遮掩,从怀里取出一枚锦囊,郑重其事地交过去。
“这是你爹我集二十年功力炼制的还魂仙丹,保可转祸为福起死回生。不过仅此一枚,世上再无二样,连你娘都不晓得,今日就给你小子了。你须记得——不到危急关头,万不可打开。”
讳莫如深的一席话,听得谢行唇角直抽。
还魂仙丹这种名字,一听就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药物,一想到家里那股乌烟瘴气的味道,这玩意的成分就更加显得可疑了。
留在他手里总比谢官人自己吃了强,考虑到这一点,谢行还是把锦囊收下了:“谢谢爹,儿子知道了。”
回到驿站前,他马上就把手里的东西塞进最下的行囊里压严实了。
压箱底吃灰去吧。
这边谢、李两家父母刚刚和儿子话别完,远远便见医署里的邹平、许立两位先生从一辆刚停下的马车中下来,在几个小生徒的陪同下走了过来。
李元孟忙拉着谢行去迎。
看着双双考取生员的两个学生,许立自是不掩笑容,却不提别的,只细细叮嘱:“这回一去十三州,路途遥远,务必按时进餐,保重好身子。”
邹老先生则仍是一张臭脸:“老夫只一句话——进了太医署后,若犯下什么规条,可别称是我教的。”
意思犯错可以,可别说出为师的名字。
谢行和李元孟对视一眼,忍着笑道:“学生明白。”
时辰不早,二人随即启程。
在众人依依远望的目光中,车夫吆一声催动马鞭,随着马蹄声哒哒响起,两个青年就此踏上远游的路。
一路北上,沿途风景褪去南国的温润秀美,换了另一种险峻纵横的风光。到了腊月中旬,官道已经被白雪覆盖,顶着刀尖般吹刮过来的朔风,两人终于在年前赶到了望京城外的驿站。
一国之都,天子脚下,气度自然不同。
光是城门的阁楼,就有上中下三层,重檐歇山的屋顶前后展开,朱红墙漆、琉璃绿瓦辉映在皑皑雪间,往下,每层楼的外廊皆竖着雍字旌旗,在劲风中猎猎吹展,于阔大的气势中又添一股威严。
这番景象,别说是第一次从小地方出来的李元孟,就连谢行这个见惯高楼大厦的现代人,也不由在这座古都城的面前感受到了一丝丝震撼。
这会天色不早,两人从驿站进了城,便先在城西找了间最便宜的客栈住下,决定放下行李吃点东西,等明早再去太医署报道。
没想到,进京后的第一顿晌午,谢行就被首都的物价上了一课。
两人统共点了两个馍馍、一叠花生米、一碗蛋羹,结果一结账,竟然要五十文铜钱。
要知道,在淮州一带,一斗米也不过二三十文!
难得出来一趟,谢行原本还打算去逛逛首都的街市,现在一看,他们唯一消费得起的娱乐活动恐怕就是上楼睡觉了。
“咱们还是先去休息吧。”李元孟也是一样的想法,唯有祈祷,“等进了太医署,应该会管饭的吧?”
“……应该吧。”谢行也在思索这个问题。
还好有个太医署兜底,不然赚钱之路未半,他先崩殂在皇城脚下了。
两人兴致同时被一盆冷水泼下,付完钱便准备上楼回房,谁知刚一转身,便听高处传来一声惊喜的招呼。
“谢兄,李……!”
楼梯上的人,谢行还没看清是谁,便见他脚下忽然踩滑了一步,整个人随之以不可控的滑坡之势从最上一级台阶往下跌滚。
乒、乓、砰——咚。
惨不忍听的动静中,有什么东西一起飞出台阶,骨碌碌地滚到了谢行脚下。
谢行低头一看,竟是好几个密封住的竹筒,听声音,里面都是装了内容物的。
他随手捡起脚边的两个,拿在手里才发现上面已经用纸条做好了标记,分别写着“灶心土”、“陈芥菜卤”。
……还有人随身带着土特产?
正好奇着,便听旁边的李元孟惊诧道:“吴兄?!”
谢行抬眸一瞧。
歪七扭八瘫坐在楼梯脚的倒霉蛋,脸上斜斜挂了副差点摔脱的木框玻璃眼镜,不是吴恙,却又是谁?
看着意外出现在眼前的面孔,记忆中某道不起眼的线索倏然划过谢行脑海。
他脱口而出:“你就是吴得隆的侄儿?”
“嘿,嘿嘿。”吴恙摸着头讪讪笑了笑,扶正了险些殒命的眼镜,拍拍屁股站了起来,“谢兄如何知道的?难道是他老人家告诉你的?”
谢行一时哑然。
原来顾账房口中吴老板高中了的侄儿确有其人,甚至还是个熟人。
“这么巧,竟在这里见到吴兄。”一旁的李元孟却很不意外般,主动上前寒暄,“之前还在想能一起进京就好了,不想仁兄先行一步,还好遇上了。”
说着,他才想起某件重要的事,扭头看向谢行。
“诶,我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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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吗?另一位中选的生员,就是吴兄。”
“……”一早知道自己不是选考入围,谢行就没有再关心过后面的放榜,谁知竟然是这个冒失鬼。
“都是凑巧罢了!”吴恙不好意思地埋着头,收拾好自己身上,又去捡刚才滚在地上的竹筒罐。
谢行也把顺手拾起的两个递过去,已经不奇怪他是怎么入选的了,只是纳闷:“你还带着这么多土产?”
这么大老远的,也不嫌累?
吴恙道了声谢,解释道:“你们也知道了,我这人打小就常摔倒磕碰,这些不是吃的,都是治病的偏方药材,我娘怕我照顾不好自己,才专门用竹筒封好,给我带上。”
这不,马上就派上用场了。
把这些药罐收好后,他熟练地掰开其中一筒,蘸了点在手上,往刚才摔破皮的地方擦去。
李元孟看着都觉得疼,想起之前的事,更想不通了:“那她也舍得让你出远门?”
一般磕着碰着也就罢了,要是像之前那样跌了眼镜,连路都看不清,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可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呢。
他这么一问,谢行也觉得奇怪。
按这个时代的发展水平看,能随时更换玻璃眼镜的吴恙同学,家里至少也是小富水平。
——都这么有钱了,还学医干嘛?
这么想,倒不是因为他本人对医科的偏见。只是因为这条艰辛的出路,大部分时候还是贫民或普通人家子弟的选择,以吴恙这种家庭条件,一般来说首选的应该是读书科考。
“唉,这都是我爹的主意。”吴恙擦了擦手,说来也叹起气,“实不相瞒,我爹一开始也打算让我去考科举,可我们家世世为商,哪里有那个门路?更何况,我们家那点钱放在京城,恐怕连填一填那些王公贵族家的地缝都不够。”
如此说来,富商也有富商家的烦恼。
“那你爹是要你从医入仕?”谢行猜。
可这条路难度看起来似乎更大。
“倒也不是。”吴恙倒不加隐瞒,坦白道,“我爹说了,就当出来见见世面,等我以后继承家业,南来北往的也好有个说嘴。”
敢情是学不好就回家继承万贯家财。
谢行那点同情的表情瞬间收了回去。
难得他乡遇故知,三人正一来一往说着话,却猛地听见一声沉重的鼓声,从不远处的某个街巷地方传来。
谢行往外看了一眼。
天光亮堂着,还远没到敲响暮鼓的时辰。且听声音,也不像平常的鼓声。
“这是……”李元孟同样注意到这不合时宜的鼓声,于是疑惑地往店外探了几步。
“又在敲了,就不能消停半天吗!”
谢行和吴恙才跟了上去,就听外头街道上有人抱怨了一声,似乎已经不是第一回遇上这种情况。
“算了,算了。”旁边,跟着有人劝道,“听说是有冤情,也怪可怜的。”
所以——这是击鼓鸣冤?
谢行的眼睛瞬间放大了。
17.第 17 章
午市街口,商人行客络绎不绝。
被那沉重的鼓声吸引,来往的路人纷纷驻足,探着脑袋去看又出了什么新鲜事。
只见逐渐被围堵起来的大鼓前,正站着位荆钗布衣、身形瘦削的女子,看其装束,大概是结过婚的妇人,年纪不算大,脸色却憔悴得吓人。
她一边拼着力气抡起鼓槌,一边在鼓声的间隙中沙哑喊着:“贫女有冤,贫女要诉!”
“这申是什么冤呐?”围观的人越聚越多,见这女子不停叫冤,不由窃窃讨论起来。
旁边街坊上的商户,却都司空见惯般抱臂站在一旁,等她停下歇气的时候才劝上几句:“柳二嫂子,你的苦处咱们都是知道的。可官府都已经结案了,正所谓民不与官斗,我劝你啊,还是赶紧把你丈夫下葬,入土为安了罢!”
一听这话,女子当即收了眼泪,愤然回首:“结案?可我连他究竟如何过世的都不晓得!就算是草底下的一根命,也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就没了啊!”
见她激动难忍,街坊们只好不予表态地摇一摇头,谁也不敢上前再劝。
站在人后观望的谢行三人,听到这里不由对视一眼,也各自在心中纳罕。
看这情况,是有冤案?
——这位柳二嫂子敲的,可不是寻常起热闹的乐鼓,而是威严竖在官府外的登闻鼓。
所谓的登闻鼓,也就是老百姓所津津乐道的鸣冤鼓。
大雍一朝沿袭魏晋以来的传统,在州县及以上等级的衙门外均设有登闻鼓。民众如有冤情或急案,可以亲自擂鼓使上知闻。而值守的官员一旦听到鼓声,就得马上来了解情况,敢有不应或阻拦的,一律视为渎职。
当然,这鼓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敲的,假如被发现是在捣乱或诬告,那罪名可就大了去了。
像淮州那样天高皇帝远的小地方,这些制度往往执行得很不彻底,官府的登闻鼓也早就荒废生草。然而在京城这样满地权贵的地界,这些能直接敲进天子耳朵里的大鼓,其存在可就不止流于表面形式了。
听街坊的口气,柳二嫂子也不是第一回敲鼓,没有被安上扰乱公务的罪名,证明她口中的冤情不算作假,至少其丈夫的死亡确有其事。
“……那她丈夫到底是怎么死的?”
谢行还在竖着耳朵旁听,一旁的吴恙不知何时已经和人小声攀谈起来,很快就提到了这个关键问题。
“唉,说来,她也是个可怜人。”日日听着她擂鼓喊冤的邻居,对其故事简直熟能成背,一被问到也忍不住说道起来。
“她和她那口子啊,原是咱们坊里卖豆腐的,本来都是和善的人。那日不知怎的和人起了口角,她官人——就是柳二,一时情急动了两下手,结果反而给那闹事的龟孙用碗砸中了头,脑门当场就豁开这么大一条口子。”
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他忍不住瘪了嘴啧啧两句,拃开手指和周围的人比划示意:“就这么长,血呼啦差的,骇死人了!”
人群中顿时传来一阵唏嘘。
“那动手的,也真是个黑心肠子。”有人忍不住骂起来。
“就为了几句争执便要害人性命,这皇城下还有没有法度了!”更有帮着声讨的。
一时间众声沸扬,作为苦主的柳二嫂子本人却恍若未闻,只咬紧了唇角,等攒够力气继续擂鼓。
却也有人提出疑问:“照此说来,对方是在青天白日下伤人致死,又不缺人证,怎么会成冤案呢?”
此话一出,议论的声音顿时停了一停,众人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刚才说嘴那人,眼神都在猜测——
恐怕,伤人的是个无法无天的权贵子弟。
“这正是古怪所在。”马上就要说到关键,那人却又换了副清官难断的口吻。
他瞥了瞥双眼通红的柳二嫂子,小心地放轻了声音:“其实那日,柳二虽然脑袋被砸出个血窟窿,但人并没有怎样,还是自己走去医署包扎的哩……后头又有人送了十两银子过来,这桩官司就算结了。”
听到这番转折,本还激愤的路人不由面面相觑起来。
看来,事情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柳二家的邻居偏在这时候省起口水:“后头的事,我也说不明白。只知道他好好地治着伤,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
他跳开那个扎心的死字,表情同样不掩疑惑:“出事前,我还在路上碰到过他,当时确是能走能动的,头上的疤痂都掉得差不多了。我还以为他没事了呢,谁晓得……唉。”
这么说来,柳二的死亡和那次无妄之灾间,至少也隔了半个月以上。
吴恙听得极为投入,脱口便问:“那官府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提到诉讼上,对方也不敢乱说,只含糊结论,“仵作验过尸首,说恐怕是急病猝死,找不出个究竟。”
“怎么会找不出?”这话一出,忍耐许久的柳二嫂子终于承受不住,蓦地拔高了声音。
她强忍着悲痛反驳:“好好的人,怎么会无端端没了?他才三十二啊……”
三十来岁,才刚成立家业;夫妻俩勤勤恳恳,原本是该有份踏实的日子过。
众人闻言皆是一默。
竖耳旁听了许久的谢行,脑海中也正描绘着一幅画像——
一位正值壮年的男性,常年从事稳定的小本买卖,作息规律,劳动量充足,身体应该是结实而健康的。
当然,也不能因此就武断地排除急性疾病的可能。
好好的人、无端端没了,这恐怕是最令医生头痛的一句形容,对于要鉴定死因的法医而言同样充满了挑战。
谢行慢慢摸了摸下巴,本能地试图破译找不出的那部分真相。
到底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必然的因果?
正当他打算出声询问更多细节时,忽见得长街尽头一道疾俊的马影飞扬,眨眼便闪略到面前。
马蹄分拨开热闹的人群,噔一声高高落下,直接停在在柳二嫂子面前。
骑在马背上的,是个身着锦衣、腰系玉带的年轻男子,脚下踏着的一双黑色官靴,直接道明了他的身份。
见到面前这番景象,他似乎也很头疼:“柳二嫂,又是你敲鼓?”
柳二嫂子显然也认识对方,丝毫不怵,梗直了脖子倔强地重复:“你们一日不给我个交代,我就一日日敲下去,哪怕拼上我这条命,也不能让他糊里糊涂就进阴司。”
闻言,那锦衣青年垂眸扫视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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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围观众人隐有愤慨之意,若有所思地翻身下了马。
他又往前走了两步,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径直开口:“你官人是十月十一和人起的口角,当日便送去医署救治验伤,当时并无性命之忧,于是你们议定了赔付十两银子不再起诉,都有字据为证。你认不认这事?”
“当时是这样,可……”
男子说得极快,柳二嫂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下一句堵住——
“可等到十一月十四日,柳二再去医署开药的时候,不知为何忽然倒地不起,很快便人事不清。那医署的夫子施救无用,立刻请了太医署的先生来瞧,只可惜晚了一步,还是没能回天。”
他有条有理地说来,看似与她分辩,其实是在和围观的路人解释。
全然置身事外的冷静语气,却更令面前的柳二嫂脸色发白。
锦衣青年并不打算她反驳的机会,口齿清晰地连声道来:“当时有郑太医在场,验明是病死无误。你因不在现场,不信证词,非要起诉伤人者和医署夫子,认定是蓄意报复,杀人后快。报官立案后,乃是由本府仵作验尸,死者确无中毒迹象,也没有其他外伤,仅有内脏淤血。”
他微微一顿,眼神中亦夹着几分无奈:“纵然病因不明,但此案已明确排除凶杀嫌疑,事实清楚,无其他证人证据补充。本府官员亦体谅你丧夫之痛,已命当初伤人者补偿丧葬费用,对你无凭无据敲鼓喊冤的事不曾追究。也望你早日走出悲痛,还是将逝者下葬为安。”
一番清晰有力的陈述,直接推翻了此前柳二嫂子的说辞,呈现出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版本。
从头到尾听完事情全貌,刚才还替柳二嫂发声的人们,眼神也便慢慢起了微妙的变化。
按这位官差说的,两件事间隔了足有一个来月,确实不好说有没有关联。
反倒是柳二嫂子先拿了私了的赔偿,反过头又不依不饶闹着要为死者伸冤,难免有以尸讹诈的嫌疑。
隐隐被众人目光所怀疑,柳二嫂子全然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喃喃道:“我……我不要那十两银子,也不要什么丧葬费,只要你们明明白白告诉我,人到底是怎么没的。”
话题又回到了原点,那锦衣官员只好又公事公办地复述一次:“太医与仵作均已验过,乃是急病猝死,无谋伤嫌疑。
知道自己说不过他,柳二嫂子绝望地将眼一闭,流下两行滚烫的眼泪。
她放下脸面撒泼打滚,名声性命都不顾得,难道就只能讨到这样一个不清不楚的说法?
“我,我……”
“既然尸首没有下葬,现在又停在哪里,可否让我也看看?”
正当柳二嫂子无力争辩时,一道之前没有听过的声音,忽然突兀地从沉默的人群中响起。
她怔怔睁开眼睛。
被泪水模糊的视野中,一道笔直的身影向她走了过来。
惊诧的不止是当事人,已经准备抽身走人的锦衣官员,也不由慢了脚步,向那贸然出声的青年投去谨慎目光:“阁下是……”
“在下不才,只是太医署中一名生员。”谢行停下步伐,朝这位执法人员礼貌性地颔了颔首,坦白亮明身份。
“恩师乃沈常山沈公。”
18.第 18 章
这话一出,对面还没说什么,谢行身边的李元孟先惊呆了眼珠子。
还能这样?
虽说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可沈太医只不过是督考过他们,这关系未免攀得太远了些吧!
谢行却格外理直气壮。
撇开两人的瓜葛不谈,他本来就是由沈常山亲自“察举”的人才,自称是他的门人还真不为过。
且临行前邹先生专门交代了,闯祸时可万万不能说出他的名字。
四舍五入,他目前有且仅有这么一位沈师傅,打他的旗号乃是天经地义。
而沈常山再怎么说也算太医署里有名有姓的人物,同在皇城为官,对方不至于连这点面子都不给他徒弟吧?
果然,听到这话,对面的锦衣官员眼神便微微一动。
沈常山沈大太医,他当然认识。
——此人一贯恶名在外,性情顽劣,行事乖张,教出的徒弟倒也是好管闲事之流。
不过若让这女子继续在街头喊冤,他也难向主子交差。假如能借此人暂且引她离开,倒不失为一个平息骚乱的办法。
想到这里,锦衣青年没有直接回绝,转而伸出手:“可否拿公验一看?”
这是要核实他的身份。
谢行配合地从贴身的钱袋里取出身份证明交过去。
对方接过公验,低头认真查对一番,确认他不是招摇撞骗,这才礼貌性地客气了下:“既是沈公高徒,替我向他老人家问好吧。”
谢行从善如流接过话:“还未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顾铭征,是今日当值的守鼓官。”锦衣青年一句话带过自己的身份,马上又重新提起之前的事情,口风仍是小心翼翼的,“刚才是你说要查看尸首?这恐怕,不是太医署职权所在吧?”
谢行早知道他会这么说,微微一笑:“方才听阁下所言,本案牵涉到太医署人员,既然如此,我等便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闻言,顾铭征往后他身后探了探目光。
……这个等所指的,就是一只呆头鹅,和一个四眼田鸡?
看来只不过是几个不知天高地厚,就敢打抱不平的学生罢了。
他心中暗暗有了定论,一旁的柳二嫂子却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不管不顾地高声应道:“贫女的丈夫还没有下葬,就停灵在家中,郎君若愿帮忙查明真相,跟我一往便是!”
顾铭征皱了皱眉,正准备将这几人打发走,忽然听那为首的年轻人压低声音道:“其实阁下不是今日的守鼓官,而是代人行事吧?”
他不由一愣。
这人和自己分明是头一回见面,居然马上就看出了端倪,难道真是太医署指派过来的?
顾铭征又看了眼情绪过激的柳二嫂,权衡片刻,决定姑且先把眼前的局面应付过去。
“嗯……这不要紧,咱们还是先去看看尸首吧。”
疏散围观群众后,一行四人便跟着柳二嫂子去往她家灵堂。
李元孟亦步亦趋走在谢行身边,趁这空当小声问出疑惑:“谢兄,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值守的那个?”
“很简单。”谢行目光落在那挺拔威严的背影上,“顾大人策马而来,证明他一开始并不在附近,所以大概率也不当值。而他专程过来,又对案情了如指掌,就只有一种可能——他原本就是与本案审理相关的司法官员。”
甚至,可能还与当初的伤人者存在不可说的某些关系。
后面这句纯属直觉的主观推测,谢行并没有说出口。
事实上,在这个案件中,官府做出的判决也并非没有依据。
当事人的死亡毕竟是在受伤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如果不能证明两个事件之间的因果关系,恐怕很难武断地责任归咎于首次伤害。
然而,柳二嫂子有一句话没有说错——
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事。
哪怕尸首已被盖棺,官府也已定论,他也要让死者吐出真相。
柳家就在这条街后,几步便到了。
大白天的,摆成灵堂的屋子里连一盆炭火也没有,一进去,阴森森的冷风夹着飘飞的纸钱扑面而来,那股寒意登时便渗进心底。
李元孟不免有些手脚发凉,嘴上连声说着节哀安息,拉上吴恙在门口鞠了两躬才敢进去。
看到这幅冷冰冰的场景,谢行的第一反应却是先松了口气。
望京位于黄河以北,自入冬来气温早早降到了零度以下,在这种干冷的气候下,只要不专门升温保暖,尸体很可能还保存着较好的状态。
果然,当柳二媳妇亲手推开棺材板时,已经死亡近半月的尸体就像被放进了冰柜似的,除了蔓延在皮肤上的尸斑外,整体还没有出现太深的腐败痕迹。
谢行视线快速扫去,最先注意到的是尸体右眼旁一道蜈蚣似的疤痕。
这道已经愈合的外伤口子约有五公分长,位置、时期和大小都和之前听到的描述一致。
这道疤痕旁边,还有一道比较新的切口,看起来是为了验尸用的,只草草用粗线缝了回去。
再往下看,死者口鼻周围的皮肤上都干结着粉红色的分泌物——这是典型的急性心衰表现,也侧面印证了猝死的说法。
头颅以下,脖颈一周都完好无损,躯体四肢则已经有过解剖的痕迹,但为了给家属一具“全尸”,刀口也全被仵作挨个挨个缝了起来。
这一瞥收获的信息量不少,但要推理出真正的死因,证据还远远不够充足。
“柳二嫂。”谢行环顾一周,开门见山地道,“你家里有刀吗?最好是细刃的那种。”
意识到他想做什么,顾铭征赶紧拦了拦:“死者为大,还是先别急着动刀吧。”
他利用这几个年轻学生,不过是为了应付柳二嫂,可没打算真的节外生枝。
谢行却一本正经地反问:“顾大人,你知道为什么仵作验尸一定要开膛吗?”
这问题没头没尾的,顾铭征只觉得莫名其妙:“……当然是为了找出真相。”
“没错。”谢行认可地点点头,“只有掏心掏肺的,才是真话。”
“……”顾铭征额角突地一抽。
北方呼地刮过,站在门口的李元孟和吴恙也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好冷的一语双关。
“您看看,这把可以吗?”就在顾铭征无言以对的时候,柳二嫂子已经小跑着从隔壁房间回来,向谢行递出一把剔骨头肉用的小尖刀。
“够用了。”不待顾铭征首肯,谢行抄过刀柄,直接下手挑开了尸体右眼旁的缝线。
几人的目光同时凝了过去。
只见被打开的头皮下,首先出现的,竟赫然是一块方方正正、颜色灰白的脑髓。
仔细看去,才发现原来是头骨被人为切下了一小块,所以直接露出了本该被保护着的脑子。
不设防地目击到如此刺激的场面,李元孟扯着吴恙的袖子猛一俯身,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是谁干的啊?”吴恙一边伸手扶着他,一边伸长了脖子,镜片后的眼睛使劲眨着,倒很好奇。
“这是仵作打开的骨窗。”谢行淡定地往后瞟了一眼,用手势示意他照顾下李元孟,自己则纹丝没有惊讶的意思。
非要说有什么让他意外的话,也是这个时代的法医前辈,他们甚至已经认识到了脑出血这种危险的疾病,一开始就有意识地往这方面去查证。
结果显然与预想的不太一致。
不仅脑组织本身完好无损,周围亦没有任何血肿的痕迹。
谢行又检查起与之相对的左侧颅骨,不出意料地看见另一个切开剖验过的骨窗,里面同样没有任何异样。
暴力的直接位点与对冲位都没有形成脑出血,在他看来也是最大可能的病因,竟然第一个就被排除了。
“你怎么看?”见他一语不发,顾铭征试探地问了声。
谢行握紧了刀柄,头也不抬:“继续看。”
说罢,他又将刀尖朝向尸首胸口的位置。
一旁的柳二嫂子别过脑袋,不忍看到接下来的画面。
顾铭征这回倒没有急着阻拦。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老练的手法,眼神多了些审视的意味。
毕竟普通人碰到这种场景,不像后头那位吐出来就算不错了,而这个自称太医署生员的年轻人,怎么倒比他这个办案的还有干劲?
被复杂的目光打量着,谢行本人却压根无所察觉,眼里只有出现在长长刀口后的心肝脾肾。
有前人铺垫,就省略了最琐碎的步骤,他直接用刀尖戳开已经被剖开过一回的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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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器,挨个挨个寻找着任何可能与死因相关的蛛丝马迹——
双侧肺叶充满淤血,气管内堆积着泡沫样的液体,和在口鼻处看到的一样。
肝、脾、肾表面都有点片状的出血,但也都不存在直接致死的损伤。
膀胱里还有未排出的残余尿液。
这些体征,都完美地符合了猝死的表现,但又不足以直接解释死因。
谢行最后将视线移向摆在中间的心脏。
属于壮年劳动者的心脏,在这个年龄略显得肥大了些,负责主要泵血的左心室壁也厚于常人,这证明死者生前应该长期患有高血压。
他仔细地翻看,却也无法找出更多心源性猝死的证据。
“看完了吗?”见谢行沉然不语地停下了刀,顾铭征一方面暗暗放下了心,另一方面也不由得对这位年轻人有些刮目相看。
他本来专办刑案,和仵作打过不少交道,是不是老手一眼便知。
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小生员,竟比许多从事外科的医夫还能干不少。
“还没有。”正暗暗思量间,顾铭征听到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他低头看了一眼,不由奇怪:“死者全身上下不是都被已经你打开看过了?哪里还有……”
“这里。”谢行刀尖一指,截断他的话。
顾铭征定睛一看。
对方所示意的位置,居然是死者靠在棺材板上的背脊!
他简直怀疑对方是在开玩笑:“……你想剖开他的脊骨不成?”
要知道,人的脊柱就像房屋的主墙一样,那可是相当坚硬。别说当时柳二压根就没有摔着或碰着背脊,假若真伤着里头的脊髓,人不立死也得瘫痪了,又怎么可能好好地走去医署?
他虽然不是仵作或医者,好歹也破过不少命案,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没错。”谢行知道他在想什么,并不准备反驳,却也没打算因此收手。
职业生涯的经验告诉他,排除掉所有可疑,剩下未被揭露的,就必然是真相。
“柳二嫂。”谢行略过准备发表意见的顾铭征,选择直接向家属征求意见,“你愿意让我进一步解剖吗?”
柳二嫂也完全没想到会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忽然听他问起自己,本来就紧张的心情更加沉重起来。
“一定要再……”再让他挨一刀吗?
她嗫嚅着开口,有些不忍地红了眼眶。
“一定,夫人。”谢行毫不犹豫地回应。
他轻快地眨了眨眼,向已经接近心理极限的柳二嫂子递出一个冷静而坚决的眼神:“我向你保证——一定找出真相。”
柳二嫂怔然站在原地,许久。
漫长的沉默后,如有某种无声无形的东西崩塌瓦解,她终于哽咽出来:“就……就照你说的吧,反正也不多这一刀。”
谢行点点头,向后瞥去。
“我也来帮忙。”李元孟心领神会地迈步上前。
吴恙赶紧扶好眼镜跟上:“那我也……不过,我们这是要干嘛?”
“你帮忙搭把手就行。”谢行给李元孟递了个眼神,一人一边,合力将仰躺着的尸首翻过来。
“……胡闹!”见他们当真要动手剖尸,顾铭征不敢再坐视不理,当即严肃了面孔。
正要抽刀阻止,袖角却被谁往后拽了拽。
“就这最后一次。”女子忍痛的哀求跟着传来,“求你了,老爷,他,他就这一辈子啊……”
些微的颤抖,从攥着他衣衫的手指,清晰地传至心头。
顾铭征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握紧的手又慢慢松开。
没人阻拦,三个年轻人更是胆大包天,很快将还没缝回去的尸首翻转了个面。
为首的谢行,竟就抄着那把剃猪肉用的尖刀,直接下手将其背脊后的皮肉切开。
碰上坚硬的骨面,他丝毫不加犹豫,更加用力地压下手腕。
嘎嘣的一声,骨骼破碎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肃杀的空气中,一截脊柱便这么被蛮横地撬开。
接下来,从其断面中暴露出的一幕,却令顾铭征震惊地放大了瞳孔。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结构,脊髓。
而与以前看到过的情况不同,在其灰白颜色的表面,密密麻麻,竟赫然布着数不尽的血点!
19.第 19 章
“这是……”
站在尸首左右的李元孟和吴恙,眼睛同时不可思议地睁大。
他们虽然不像顾铭征一样见识过各种凶案尸首,好歹也吃过猪脊骨、羊蝎子之类的肉食,正常情况下,即便是被宰杀的动物,脊骨里头的髓也没见变成这样的。
两人下意识对视一眼。
看来柳二娘说的还真没错,这世上就没有“无端端”的事!
可这一切,又是如何造成的?
“……髓中有血。”顾铭征很快冷静下来,回顾整个事件,立刻便察觉到了异样。
他转头看向同样震惊不已的女子:“柳娘子,你之前在公堂上不是说被砸了脑袋后,他再没有摔倒或受伤过么?”
“真的没有。”柳二娘回过神来,还是坚决否认,“要说是骗人,就叫牛头马面把我的命也索走!”
“这就奇怪了。”顾铭征没有急着和她争辩,若有所思地转回目光,“假如死者的脊背没有再受过伤害,又怎么会内伤出血?”
“阁下这个问题,还是让死者自己来回答吧。”谢行压低的视线中不掩兴奋。
其实,顾铭征刚才的怀疑并不算完全无凭无据。
一般情况下,作为人体第二大神经中枢的脊髓一旦受到损伤,患者当场就可能会出现身体无力、感觉麻木甚至大小便失禁这类严重后果,且症状进展速度往往很快,短至数分钟,至多不过几天,就会明显表现出来,绝不会时隔一月才骤然发作。
如果柳二娘子没有撒谎的话,这个案例可就相当有意思了。
他微微眯缝了眼睛,沿着已经裂开的骨骼,继续用刀尖将脊柱向上剖开。
随着骨渣一点点掉落,被完全打开的脊柱内部彻底曝光在视野当中。
一眨不眨围观着这一幕的几人,脸上的惊讶却有增无减。
只见充斥在脊髓周围,触目惊心的,竟然全都是血的凝块!
其中大部分都已经凝固,颜色也相对发暗,和火锅店里卖的成品猪血颇为相似。也有少量还算鲜艳的血点,间杂在陈旧的血凝块中,还没有彻底变化性质。
新旧交杂的淤积血块,满满当当地拥堵在细长的脊柱里面,紧紧包绕着原本处于其中的脊髓,造成肉眼可见的压迫。
注视着这在整个解剖学界中也极为罕见的画面,谢行俯下的背脊慢慢直起,眼神亦变得凝重。
这就是受害者真正的死因,就藏在这截被太医和仵作都忽略了的人体结构中。
——脊髓出血。
大量积血的压迫,直接导致了脊髓休克,在短时间内造成了死亡。
一目了然的解剖结果,令人意外之余,也更加让顾铭征感到不解。
他还是想不通那个问题:“死者后来既然再没受过伤,这脊柱骨里头又怎么会凭空冒出这些血块?”
办案十年,他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诡异的情况!
这也正是本案最大的疑点,谢行没有马上给出解释,反而看向还没缓过劲来的柳二娘子:“死者之前受伤后用的药方,你还能找到吗?”
柳二娘先是愣了愣,忽然想起什么般,猛地小步跑开。
她很快再次回到谢行面前,气都来不及喘匀,先递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草纸:“之前,之前他就是吃的这个药方。”
谢行接过药方,把它递给旁边的李元孟和吴恙:“麻烦你们看看,这里面有没有活血化瘀的药?”
李元孟凑近脑袋,认真地一排排看去:“嗯……有川穹、没药、鸡藤血,这些药都可以消散血瘀。”
都是治疗跌打外伤常用的药材,乍一看也没什么不妥。
吴恙按着眼镜,也附和地点点头:“这用的药可还挺猛。”
闻言,谢行眼中最后的一丝疑惑也被擦去。
间隔了一个月的头外伤、承受着高血压的心脏、迟迟发作的脊髓出血、死者生前所用的药物。
看似毫不相干的零碎线索,被呈现在眼前的解剖结果串联起来,拼凑出一个充满了偶然与遗憾的真相。
一切豁然开朗,谢行这才开口回答之前顾铭征提出的疑问:“顾大人难道忘了?死者并不是没有遭遇过暴力外伤。没错,早在最开始的那次冲突中,他的脊髓就已经因为间接冲击产生了出血。”
不待对方反问,他话锋一转,径直给出另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结论:“但在当时,出血很快被止住了。”
顾铭征下意识看向他手里的药方:“你是说因为吃了医署开的药?”
谢行摇摇头,眼神复杂地看向正紧张如等着宣判的柳二娘子:“不,是被他自己救了。”
“他自己?”这下别说是顾铭征,就连李元孟和吴恙也听不明白了。
谁还能自己把手伸进骨头里压着止血不成?
谢行也不卖关子:“这是因为,最开始的时候脊髓出血量并不算大,而当时形成的血凝块正好压迫住了出血点,起到了暂时止血的效果。”
这也是死者为什么一开始完全“能走能动”,丝毫没有出现其他症状的原因。
跟着谢行的思路,李元孟很快联想到:“照你这么说,反而是因为用了活血化瘀的药,化去了这些血块,他才……”
要是这样,可真是庸医误人了!
“这可能是一部分原因。”谢行谨慎地用词,接着指了指刚才被取出搁置的心脏,“你们看,死者的心脏比旁人大,心肌更加厚实,这证明他身体平时血行的阻力就很大,也就是所谓的肝阳上亢。”
为了更有力泵血而代偿变大的心脏,反向证明了其主人生前高血压的隐藏病史。
而这,就是出血的最大帮凶!
“所以——死者是在受伤当场就产生了脊髓出血,又因为出血点被血肿压迫,暂时得以缓解。”谢行以客观的语气最后定论,“很可惜,在他步行去医署之后,因为血压的升高,全身的血流比平时更加急快,于是冲破了原来的血肿块,造成第二次更大的出血。”
向几人解释的同时,被害者的画像再次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
还是那个质朴、年轻的汉子,十一月十四日的早晨,他在和妻子交代过去向后,便像受伤前一样步履轻快地出了门。
去医署这段路上,也许是舍不得花钱雇车,也许是打算散散心,他独自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到了复诊开药的医署。
走得太急,有些气血直冲脑门的头晕感觉,但他也不是第一回出现这种情况,未免妻子担心,从来没有说过。
而看见他脑袋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得七七八八,医署的大夫也没有深想,照旧给他开了副治疗外伤的药,嘱咐他自己拿回家煎熬,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些药物在患者身体深处引发了怎样的微妙变化。
终于,就在汉子准备回家的时候,在他体内持续了整整一个月的平衡陡然崩塌。
突破了临界点的出血,在一瞬间充斥整个脊柱,直接剥夺了这具身体的神经指挥。
等妻子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只有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和一段任谁听了也无法接受的解释。
真相没有太多诡谲,却仍是那么残酷。
柳二娘在原地怔愣片刻,失去力气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再忍不住地失声痛哭。
“你啊……怎么偏偏就遇上了这样的事。”她摸着曾经至亲的人已经冰冷的躯壳,泪水不断涌出,“你说,为什么老天就这么不待见咱们呢?”
“……斯人已逝,还请节哀。”见此情状,顾铭征的脸上也不由多了几分同情,“此案,我会再向上首回报的,争取能重启调查,改写卷宗。”
他顿了一顿,还是将公务尽到:“无论如何,此案中并无有心杀人者,官府会尽量为你做出公允的改判,也还望你切莫太过伤心,早日将逝者下葬安息。”
说完,他又看向站在一旁神情复杂的三人,客客气气地道:“今日还要多谢几位小兄弟协助查案,不过你们无令解尸,按律也该惩处,未免耽误前程,此事还是不要张扬的好。”
“好。”谢行拦了拦有些想驳斥的李元孟,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只要贵府可以秉公重审,给死者和家属公允的判决赔偿。”
顾铭征微一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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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某以官职保证,绝不包瞒。”
得到这句承诺,谢行朝两个同伴勾勾手,示意可以走了。
作为曾经的法医,他对顾铭征的顾虑完全可以理解。碰上这种违背常识的案例,法曹审理起来难免有错漏,而在已经拍板定案的前提下,对方能退一步委婉地认下过失,且主动提出重启再审,已经算很有法治精神了。
真相已经水落石出,剩下的法律程序,还是让司法机构自己去履行吧。
“谢郎君,等等!”
正当谢行几人准备离开时,却忽然被背后的柳二娘子喊住。
她勉强撑着棺材站起来,布满泪痕的脸上满是真挚。
“……多谢你。”她哽咽地说,“好歹让我知道,他不是背着冤案枉死的,他这辈子啊……”
话到这里,柳二娘吸了吸鼻子,强自露出一个笑容:“没什么出息,也没本事,就是个打豆腐的粗人。可左邻右舍的,咱们从没被谁怨过。大家都说,都说他是个好人。”
谢行想起,之前的确是听证人说起,他们夫妻都是很和善的人。
他认真看着对方:“以后若有需要帮忙的,只管来太医署找我,谢某绝不推辞。”
柳二娘双手捧着脸,用力地点点头。
终于踏出小巷的时候,迎面掠过一阵刺骨的寒风。
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昏黑下来,深沉的夜幕中落下茫茫的雪。笼罩在洁白中的望京城,一格格窗户间接连亮起温暖的烛光。
“……谢兄?”吴恙低头看着路,突然撞上不知何时停下脚步的谢行,懵然地抬起脑袋,“你在看什么呢?”
谢行指了指头顶:“看天。”
“天?”李元孟跟着仰头,纳闷地抓抓脑袋。
这大雪天的,连颗星星也没有,还能看出什么天文奇象不成?
正要发问,却听旁边扑通一声,地面接着传来吴恙的惨叫:“唉哟,快扶我一把!”
谢行无奈地收回目光,一把捞起一跟头栽进雪野的倒霉青年:“……你以后还是别跟着我们乱跑了。”
摔碎了,他可赔不起。
“多谢,多谢。”吴恙扭着腰站起来,强忍疼痛,咧出一口白牙,“我没事的,你就放心吧!再说,不跟着谢兄你,哪里能见到这等奇案!”
闻言,谢行回眸看了眼伫立在万家灯火中的小小房屋。
白雪如挽纱般,很快覆去乌黑。
老天是否公允,作为死过一回的人,他实在很难评价。
他也仅仅是有些遗憾——
如果当时死者没有着急回家,而是留在了医署观察休息,或者接诊的大夫足够有经验,没有直接选择活血化瘀的药物。
或许那个致命的巧合,就会成为扭转一个小小家庭命运的幸运。
“行了,咱们还是先回去吧。”很快,谢行便收回目光,和李元孟拖着一瘸一拐的吴恙往回走去。
明天就是正式去太医署报道的日子了。
还好那位顾大人看上去也不打算声张此事。
所以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应该大概也许……不会被沈常山知道了吧?
次日清晨,三人结伴去往位于皇城外不远的太医署。
和宫斗剧里异想天开的设定不同,全是外男的朝廷机构是不可能设在后宫的,太医署也同样遵照此原则,在承担着京城权贵日常医疗的同时,每日派遣太医去宫中轮值,其余时间,则类同于一个高级的首都医院,兼有普通医疗与教学的功能。
望着伫立在眼前森严的最高医学学府,谢行不禁在心中长叹一声。
还是走到了这里。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提前退学,但考虑到京城寸土寸金造就的可怕物价,姑且决定再蹭几天吃住。
“你就是淮州来的谢行?”谁知才一亮出公验,迎接他们的官医便突然将目光转向谢行。
“正好,沈公他老人家在等着你呐。”
听到这话,谢行心中顿时咯噔一声。
虽说皇城脚下无秘密,可才一夜过去,事情也不至于暴露得这么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