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停之前》
1. 重逢
2025.02|晋江文学城
卡路西法
酒吧的塔罗师说景澄今晚会遇到正缘,景澄表示不信,但请了对方一杯酒。
几小时后,她把两年不见的养兄推倒在迈巴赫后座,并且咬破了他的嘴唇。
-
酒吧,灯影缭乱,四处燥热,景澄半倚着散座,懒洋洋地看着周围人狂欢。
她形单影只,隔壁桌的人眼见她婉拒了好几个搭讪者,还是起了邀请的心思。
“嗨,要一起玩吗?”
主动攀谈的是个男生,年纪和她差不多,男大的清爽打扮。
景澄眨了眨眼睛。
男生又道:“我会算塔罗,很灵的。比如,我知道你是留学生,今天才刚回国。”
手机屏幕闪过双时区的时间,景澄看着他眼神从游移变得笃定,觉得有些意思,遂加入了他们。
男生熟练地洗牌摆阵,周围的人都很捧场,兴致勃勃地围了上来。
“好了,来抽吧。”
“权杖国王、命运之轮,这张是圣杯逆位……”他依次打开景澄抽取的牌。
“这个呢。”景澄的手指点了点牌面,上面画着对天地坦荡的女人与男人,“夏娃与亚当?后面还有个发型很棒的天使。”
男生眼中得意:“倒置的恋人牌。”
他自信满满地得出结论:“你今晚会遇到正缘。”
景澄支着胳膊,一张脸在灯下有半明半暗的昳丽轮廓。
她笑道:“给个提示?”
男生立刻道:“那个乐队的吉他手怎么样?”
这家小有名气的酒吧叫Silver,每周都有乐队来演出,男生说的吉他手今晚和景澄要过联系方式,但景澄不想给,几杯酒的功夫就忘了那人的门纲目科属。
她幽幽吐槽:“乐队的雄性生物,台上台下完全分支在两个物种。”
男生心想,还好我是个朴实无华的神棍。他继续使用排除法:“之前穿拉夫劳伦针织衫的精英男呢。投行选手很热门哦。”
景澄:“你说那个‘海本海硕资深VC美股指数动荡你好特别你和我见过的女孩都不一样’?”
她回忆时略歪着头,眉眼里流淌着柔软暧昧的灯光。
男生的呼吸滞了一瞬,今夜一见钟情的女孩是十足的美人相。
一双猫似的眼睛,瞳仁像乌沉沉的水银,眼尾狭长上扬。皮肤是均匀清透的蜜色,面颊梨涡明显,笑起来时,所有的凛冽融化在了浅浅的凹痕里,变成令人亲近的明艳来。
一侧,有人笑着提议:“真不拐走块蛋糕当夜宵嘛。”
景澄说:“人口拐卖是犯法的。”
那女生再接再厉,想给朋友助攻:“可我看,有好几条尾巴还想围着你转悠。”
景澄轻咦了声,干脆从卡座里站了起来。
她一本正经地转了个圈,姿态轻敏,像慧黠的兽:“哪有尾巴?建国后不许成精,我们也没有在演聊斋。”
明明一直笑盈盈的,却感觉那双梨涡一点也不走心。男生想起承转合到自己身上,景澄招手,把侍者唤了过来。
“一起试试Silver的秋季酒单?”她回过身,眼睛弯弯,“据说是这儿的特色。”
酒很快送了过来,颜色各异的液体里碎芒熠熠,升腾的气泡折射着缭乱的灯光。
男生温声细语地提醒景澄:“有几杯度数还挺高,你喝的时候要注意点儿。”
景澄礼貌地道谢:“我知道。确保能自己回家是种美德。”
音乐的高潮一迭又一迭,醉意则悄悄跟着味觉一起翻涌,对侧的男生好似叹了口气,景澄没太留心。
两年前,她仓促地去了美国,两年后,又被她如今的监护人谢筠要求回国度过间隔年。
“澄澄,回国后先找哥哥,我和他交代过了,他会照顾你的。”
景澄脑袋晕沉,心道“亲爱的妈妈,我当时出国就是想躲开哥哥的”。
-
景澄的少女心觉醒于一个春梦,开天辟地般的幻境中,引导她走向快乐的人是年长她六岁的哥哥。十八岁的景澄从梦中惊醒,伏在马桶上吐了整整半个小时,心脏都快吐出来。
可就算吐了出来,它也依然砰砰地跳,拍击出剧烈的声响,宛如劈开春夜的惊雷。
对自己的良知仍有期待,景澄毫不犹豫地背着包就跑到美国。
恰逢疫情来势汹汹,整个世界都停摆,她理所当然无法回国,再到2022年初,新冠卷土重来,竟然有两年都没再和贺明霁见面。
时间果真是魔药。景澄撑着脸想,她的心脏也开始为了别的漂亮男生加速,且不管她和谁约会,都不会被送上审判异端的绞刑架。
两年未归,不差这一晚,景澄发誓自己不会尴尬,只是尚还有点心虚罢了。
她和萍水相逢的酒搭子们道别,起身时轻晃了下。
男生犹不甘:“你喝醉了?看来美德没能遵守。”
怎么可能。我的道德相当高水平且稳定好不好,哪怕我哥在梦里被我骑着腹……打住。
我都自己醒了过来诶!
景澄哼了声,终于露出点与生俱来的嚣张来。
她倾身,垂着眼睛笑,手机屏幕在男生的眼前亮起:“马上十二点,你的占卜失灵了。”
“再见~”
她步子轻盈地离开,连姓名也没留下。
穿过幢幢的人影,出了酒吧,迎面是初秋的风。
景澄后知后觉,自己身上附了许多香水味,甜的冷的辣的,和酒精一块酿出靡靡的气息。
假如贺明霁在场——景澄撇撇嘴,以他那个挑剔毒舌还洁癖的性格,保管会先把她扔进长江游一圈,再把她挂跨江大桥吹三天好散味,他则沉声冷淡地问“知道错了吗王妃”,哦不对,是——“妹妹”。
如此才会接纳她踏入家门。
毕竟,他是哥哥嘛。
这认知根深蒂固二十年,且将永垂不朽。连同她对贺明霁复杂的其余感受。
-
深夜,宜泽仍灯火通明,景澄站在路旁打车。
远离了酒吧,她放任醉意带来的晕眩感,景澄眯着眼睛,也就忽略了某个没接到的来电。
黑色的哔哔专车接单很快,地图上堵车的标志醒目,看来还要等一段时间。
周围蓝色黄色的共享单车停了几排,景澄略有不舍地移开目光:“醉驾,不行。”
秋夜的风吹着,酒精带来的热意渐渐褪去,吊带热裤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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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温,景澄把头发拢起,细致地披在裸露的锁骨上。
她踩着路沿石,有一下没一下地踮脚打发时间,头发像海草一样轻轻浮动,终于慢吞吞地恢复了快乐。
思绪也开始散漫起来,就像今晚喝过的酒一样,不停地冒着泡泡。
引擎声划破夜色,黑色的车身割开城市的光影,缓缓停在景澄身侧。
如果景澄没在夜风中变成海草,她就该注意到车牌并非渐变绿,车头还有两个“M”交叠为山的形状。
但海草飘飘荡荡转身,只觉心情又好了几分。
她心想,比APP预估的时间快不少,国内的效率真是首屈一指的高!
不待她上前,车门率先推开。
景澄被风吹得快宕机了,她咕哝着谢谢,扑到后座,用最后的意志报出手机尾号。
车内的温度适宜,景澄再次感慨服务业的贴心,将大腿冰凉的自己团成团。
然后她感受到一个温暖的热源。
真是贴心得过分了。
景澄摸了过去,冷冰冰的膝盖轻贴着这个……这个触感很奇怪的热源。
并不算很柔软,也不是金属。它有很清晰的骨骼感、但给人的触觉也还不错,表面挺有弹性……景澄的爪子继续向前探,怀着好奇心,用上了点力气。
然后她迅速被反扣住手腕无情扔开。
景澄失落不已,抬头就打算找取暖器的麻烦,眼里却撞来一个人形轮廓——
不对,真的是人。甚至在动物学上属于雄性。
男人抿唇,微张着掌心,显然对她感到不满。
他垂眸看向她,神情清冷疏离。
“景澄。”一顿,语气立刻严厉了几分,“你学会喝酒了?”
什么打车软件,怎么还暴露她隐私?景澄扛着头晕目眩支起身子,全然忘记自己的昵称是串乱码。
她理直气壮地瞪了回去。
车后座的灯光低淡,映出张端正清隽的脸。刚刚推开的距离算不得远,以至于景澄看得到他眼下睫毛的痕影、鼻梁一侧淡色的小痣。
她思绪混乱,脑子里闪过神棍小伙的占卜。
“拐走。”
“蛋糕。”
“夜宵。”
过十二点了吗?宇宙的预示居然灵验了。这儿也不愧是宜泽最热门的酒吧街,上车点随机刷新的夜场陪局都长这么带劲。
但精心养护的良知及时占据上峰。
景澄盯着这个衣着考究精致的俊美男人。
一番缜密思考后,她绷起了脸:“你好,这位蛋糕,我打的不是拼车。”
……
贺明霁眉头轻皱。两年没见面,打招呼方式还挺特别。
喝得烂醉,一双猫似的眼睛瞪过来,里面明晃晃写着“快滚”。
他将座椅的温控开关打开:“你的意思是,我应该下去?”
“请。”景澄言简意赅。
贺明霁笑了下,嗓音平静至冷淡:“难怪不回国,原来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妹妹。”
他俯下身,手臂直接越过景澄的身体。
男人俊美的面孔放大在醉鬼面前。
景澄不由打了个颤。
对方温热的呼吸洒在了她的肩膀上。
2. 骗子
景澄微微歪头,浸泡在摇滚乐、朗姆酒、蛋糕里的大脑这会儿已经变作浆糊,身下座椅传来体贴的温度,瓦解了她本就留存不多的理智,以至于她都没听明白贺明霁话里的意思。
她只是晕晕乎乎地想,夜场做陪局的都这么自信么?虽然这张脸确实出类拔萃,不过也没有到她非得知道尊姓大名的地步吧?
于是,她一本正经地请教:“那我得叫您哥哥呀?”
“嗯。叙旧的话,等你酒醒了再……”
很淡的木质香将景澄包裹,像有只无形的手,诱使着她抬起了头。
她眼神明亮,嘴角弧度恶劣,直接扯住了贺明霁的领带,顺带将他的兄长心肠也扯了个七零八落。
银色的领针从她指间勾落,贺明霁一个不察,被迫带着向下,他不得不撑住车座椅,维持了许久的姿态竟有点狼狈。
冰凉的手指握着年轻男人的后颈,惊起悚然的知觉。女孩的声音羽毛似的浮起,亲昵又轻浮。
“哥哥,我觉得这个搭讪方式有点老土。”
光线昏沉,她锋利的美貌比霓虹还晃人眼睛,嘴角的梨涡又生得太恰到好处,笑起来时,令贺明霁陌生的眉毛锁得更深了。
他冷声道:“你未免喝得太多了。”
景澄点头,宽和地安抚待宰羔羊,手指则用上更大的力气,迫使贺明霁全神贯注:“是很多,我尝了酒吧的秋季酒单。白朗姆酒里有淡奶油、柠檬汁和……苹果酱。总之现在,我觉得我能再吃下一块蛋糕了。”
“醉话也真的多。”
车窗外,酒吧街喧哗不休,午夜已过,年轻男女盛装匆匆赶来。
夜色正浓,黑色的迈巴赫太惹眼,甚至有人想过来敲一敲它的车窗。贺明霁严于律己,长到二十六岁,鲜少来这种地方。
片刻沉默之后,他微微侧过脸,不再看她:“你说得对,确实是我上错了车。”
“诶?”
下一秒,景澄被人不容置疑地按回原本的位置,整个人随之向后陷落。原来之前的热源是对方的手掌——干燥的指尖擦过她的脸颊,安全带被用力扣响,西服外套窸窣着抽起,将她整个笼罩。
车门重新打开,贺明霁长腿一跨,直接下了车,车后座顿时就只剩下呆住的醉鬼和微苦的淡香。
“怎么跑了,不是说能拐带蛋糕么?”关门声响起,景澄眼前一片漆黑,她蒙着外套,很哀伤地“呱”了一声,“果然会失灵……”
车外,贺明霁烦躁地松了松手腕。
“李瑜。”
驾驶位上,贺明霁的助理麻溜跳了下来,语气恭敬:“贺总。”
贺明霁:“先买一份解酒药到我家里。”
“好。”
助理李瑜关切道:“景澄小姐是醉得很厉害吗?”
“安全起见。”
贺明霁没直接回答,他不耐地轻扯了下自己的领口,沾染到的酒味终于在风里散去。
李瑜这才注意到老板的衬衫乱糟糟的,领带也皱了,像被人蹂躏过一番——妹妹如果是熊孩子的话,杀伤力那是相当大。
车内响起手机铃声,叮叮当当像原始人敲陶盆,大概来自景澄预定的网约车。
贺明霁不指望醉鬼还能和司机说清当下情况,他折身回返。
隔着车窗,能看到景澄这会儿已经蒙着脸睡了过去——不知道是醉酒还是笨晕了头。
手机壳后的硅胶小猫一屁股扎进了座椅里,他把小猫拔出来,接通电话,又在间隙中对助理道:“李瑜,你自己叫车回去。”
“是?”李瑜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不得不提醒,“但您刚出差回来,坐了五个小时的飞机又连续开了两个会。”
贺明霁眉眼低垂,将小猫放到扶手箱里,以免它再次被胡乱卡住。
“路上已经休息过了。”外套盖住了景澄的脸,看得到一点由呼吸带来的起落,他伸手,稍微扯出一点空隙,“再者,她打的不是拼车。”
李瑜一愣:“啊?”
贺明霁拉开驾驶位的车门:“也算你加班,三倍。”
李瑜撤回疑惑,稍息立正敬礼,深情目送连号车牌的离开。
-
绿灯亮起,黑色的迈巴赫驶离十字路口,将城市的繁华灯影抛之于后。
夏园在宜泽市的副中心带,是座年份颇新的别墅区,占地如公园,容积率也不高,宛若高楼大厦中长出的碧云。
暗金的金属大门缓缓打开,又驶过婆娑的行道树与人工湖,贺明霁将车停在车库。
后座,昏睡过去的人依然安静,贺明霁俯身去看,又闻到了酒精的气息。
他垂眸,神情冷淡。
“景澄。”
没反应。
再叫一声。
对方被吵醒,不耐烦地把头埋得更深了。
嫌吵也要继续。
如果喝醉的是他的朋友,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将人薅下车,扔进电梯就算功德圆满感动宜泽。但喝醉的是“妹妹”这一物种,就没办法采取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了。
贺明霁说:“到酒店了。”
景澄挥着手臂,晕头转向地坐了起来,一颗头炸得像板栗球。她裹着西服外套,缓了几秒,慢吞吞揉脸醒神:“谢谢师傅。”
贺师傅不语,只一味扶住车门顶,看着她躬身钻出来。
连哄带骗,终于把人提溜到了空置的客房。
李瑜预定的解酒药比他们更早到家,贺明霁下楼,去院子外把药拿了进来,又倒了一杯温水。
卧室的门没关,之前他只盯着景澄进了房间,没想到人直接伏在床的边缘睡着了,西服外套和小猫都随意扔在了被子上。
贺明霁再一次皱眉,他敲了敲胡桃木色的门扇:“客房服务。”
景澄半抬着脸,含糊道:“请进。”
贺明霁这才走了进去。
景澄仍然维持伏着床沿的姿势,只是侧过脸看了看进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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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明霁把水杯和解酒药放到了床头柜上。
景澄软着神情,好奇问道:“蛋糕蛋糕,你怎么还在这儿?”
贺明霁忽悠醉鬼:“我在酒店兼职前台。这是下半夜的工作。”
“那你有加班费吗?”
“从你的酒钱里扣。”他伸手拉着景澄从地上起来,“能自己喝吗?”
景澄目光温吞地看着他,摇头解释:“我不能的,我今晚已经喝太多了。”
睡了一路,这会儿她的头发已经不听话的翘了起来,有几缕格外卷曲的,恰好勾勒在了眼角。客房的灯有着很朦胧温柔的光晕,浓墨重彩的美丽变得透明,唯有一双眼睛潮湿光润,让贺明霁觉得棘手的妹妹现在看起来柔软又乖巧。
还是满口的醉话。贺明霁心道,实际上他兼职的是保姆。
“只喝一口,然后把这个吃下去,你就可以睡觉了。”
景澄反应了几秒,忽然笑了起来,眼神亮晶晶地望着贺明霁:“一定要吗?”
贺明霁毫不犹疑:“当然。”
-
这位夜场陪局的衣服还没换下,仍是那件光鲜的纯色衬衫,领带没来得及重新系好,领针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袖口挽了起来,露出的一截手臂有清晰流畅的肌肉线条和淡色的青筋。
今晚我喝的酒里到底掺了多少料?景澄只觉得悠长的余韵潮汐似的在大脑里起伏。
她向蛋糕兄强调:“可我不想吃这个。”
贺明霁眼里蕴着疑惑,清晰的冷感削弱了许多。
景澄大胆地接住他的目光——原来不用跑到美国,宜泽就有神奇魔药。还管什么春梦什么哥哥……
“什么?”
温热的液体溅湿衬衫,玻璃杯坠地,拼接地毯上晕染开大片的深色,刚刚他以为的醉鬼迅速地压着他往下,骑坐在了他的小腹,翻过身时,白色吊带滑落肩头,卷发勾缠在锁骨凹陷处。
景澄偏着头,居高临下:“蛋糕。我可以吃吗?”
梨涡又出现了,笑意明晃晃的,恶劣得张牙舞爪。
如果这时候还不明白“蛋糕”是什么,贺明霁就该被打回去重读九年义务教育。怒意顷刻升起,他不和醉鬼计较,可哪怕喝醉了、将他当做夜场陪局,又怎么能任性到这种地步!
他厉着声音呵斥:“景澄!滚下来!”
手掐住了景澄的腰,想将人直接推开,又在触摸到那侧的皮肤时被烫到。再往前,女孩的大腿也紧贴着他,冰凉的脚背蹭过他西裤下紧绷的腿腹。贺明霁这才晕眩地注意到,景澄的肌肤如今晒成了蜜色,看起来像会化开一样。
在他短暂的犹豫之间,景澄蛮横且用力地揉开他的下嘴唇。像是不满他的回答,她低头,身体力行地给出惩罚。贺明霁愕然睁大眼睛,唇上碾过尖利的疼痛,湿热的柔软充盈口腔,激开汹涌的异样。
贺明霁后知后觉地陷入暴躁当中——那个破酒单的苹果酱加得真他吗多。
3. 您哥
压迫着传递来的热意很清晰,她的指腹柔软却又暗藏薄茧,带来惊人的触感。
贺明霁强制自己冷静,情况很糟,但天塌了也该是他身上的小混蛋先顶着。
……调整呼吸。
湿热的空气。
白朗姆酒。
苹果果酱。
贺明霁立刻狼狈地屏住气,捏着对方的下颚将之迅速推开。体型和体力上的差距终究存在,贺明霁得到喘息的空隙,手上动作丝毫不迟疑。
两人的上位瞬间被逆转,贺明霁把地上的人拎起来,扔上被子,床垫的弹簧发出沉闷的声响,几乎令人心惊。
她耳侧金色的三角耳坠随着下落的动作扬起,擦过他的手背。那坠子上刻了某种部落的祝福图腾,贺明霁突兀想起景澄的某条朋友圈,知道耳环是她在哥伦比亚旅行时购得的。
金属冰凉的触感和掌心的灼热呼吸对比鲜明,他进一步强制给自己降温。
手居然抖了下,他的眼睫搭着,也不合时宜地颤了下。
景澄陷落在柔软的被子里,醉鬼没反应过来。那双猫似的眼睛瞳色分明,里头好像闪过了柔软的水光。
贺明霁的声音低了下来,压着狼狈的喘息,是故作温和的僵硬。
“我当作意外,你也得是。”
景澄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所以忘了吧。作为哥哥,我绝不揍你。”
房间里,新风系统安静地运作循环,袖口、胸口都是漉漉的水痕,纯白的布料紧紧贴着潮热的肌肤,透明的液体顺着他的锁骨流向更深处。
贺明霁的太阳穴又跳了起来。
无可奈何,他重新看向两年不见的景澄。
她抿了抿嘴角,眼中有水光轻轻漾起,捂出的绯红从脸颊蔓延到鼻尖眼角。
醉意中的人既不清醒,也情绪脆弱,景澄干脆埋进扭着脸埋进那件西服里,乌发倾覆如瀑,盖住脸上的神情,只露出半截修长光洁的脖颈来。
“骗子……原来是骗子。”
这是毫无理由的控诉。贺明霁的太阳穴跳得更厉害了。
他强自冷静地想,他是该打电话给律师让他结束夏威夷蜜月假期游回宜泽,还是联系在雨林工作的母亲,与其研究几百万年来的生命演变不如告诉他如何安慰醉鬼妹妹。
但贺明霁最终只是吸气又呼气,忽略唇舌间的令他目眩气闷的酒精味,然后不太自然地拍拍对方炸毛的发顶。
“我为什么要骗你……嘶,松口!景澄!”
虎口阵痛,景澄向他展示牙科医生赞美过的原生好牙,不待他有什么反应,景澄反扣住他的手臂,长腿一扫,气势汹汹杀向某个位置。
贺明霁险之又险地躲开,只被她踹到膝盖。
他迅速握紧景澄的双腕,而后扯下自己还没恢复原位的领带吗。
任景澄挣扎反抗,他冷着脸,绕过她沁红的手腕,打了个结实的交叉结。
两个人都不演了,各自占据床的一端,相看两厌地对峙着。
经此搏斗,景澄的醉意早就天翻地覆,大概是她的面孔与身份太有迷惑性,三分的委屈也被贺明霁当作十分。
贺明霁被气了个实在,脑子里的晕眩感也变得更强。他盯着虎口的咬痕看了几秒,水痕里浸着淡淡的红线,他嫌弃地挪开目光。
西双版纳的雨林里,是否有个野人家庭在二十年前丢失了孩子,任她蒙昧地进入人类社会?
“报复心这么强。当哥哥的不和野人计较,没必要。”
贺明霁冷着脸,却还记得初衷,他拿过床头柜上的蓝色药片,按开铝箔的动作粗暴了许多。
手很熟练地握紧了景澄的脚踝,以防止她再踢来家祠震动的一脚,捏着药片的手则抵开她的嘴唇,将药片压在了她的舌尖上。
说是不计较,但贺明霁拧着眉,垂眸时也不掩晦暗。
景澄眼泪汪汪地瞪他:“唔!”
贺明霁轻呵了声:“还是毒死你好了。”
指腹在她的脖子上下压了几个来回,贺明霁确认景澄只能被迫吞咽,他撤开手,用床头的纸巾一点点碾过潮湿的指节。
蛋糕在脑海中扭曲重组,景澄恍惚地眨了眨眼睛,对方薄红的英俊面孔变作一颗鲜艳的毒苹果。她涣散的眸子聚拢又再次流泻,脑袋终于也向一侧偏了偏,栽倒在那件外套上,一副认命的哀戚模样。
贺明霁的同情心早已下了十八层地狱。
他冷着脸,解开领带,扯过凌乱的被子,将体力告罄的景澄裹成一个蚕蛹。
景澄又很轻地呜了声,小猫似的可怜。
——老虎,食肉目,也在猫科。
贺明霁不想再次体验景阳冈的凶险,他可滴酒未沾。尽管残留的苹果味依然存在感突出,他只作没听到那低低的呜咽,坚决地关上了灯。
站定数分钟,确认卧室完全安静之后,贺明霁往走廊尽处走,走了几步,他忽然反应过来,电梯在相反方向。
心脏没预兆地突突了几下,震感强烈。
年中的体检报告显示他一切机能都健康有力,贺明霁捏紧被蹂躏得几近报废的领带,将之扔进垃圾桶里。
-
阳光和蝉鸣一道穿过落地窗,透过薄纱,映出浅淡的枝叶轮廓。
景澄费劲地睁开眼,窗外一片绿色,绿得令她茫然。
一觉睡到板块完成漂移?她确信自己短租的青旅外没有这种风景。
困意顿时消散,景澄弹射起床,只蛄蛹了一下,就徒然倒在陌生的西装外套上。
整张脸都栽进纹理精巧的面料里,依稀还能嗅到微苦的木质香。
很熟悉。从前总能在一个人身上闻到。景澄晃了下神,咕噜噜贴着床滚过半圈,成功从茧里拱出来,披头散发地跳到了地毯上。
阳光落在她泛红的脚踝,她无心在意,急切地推开了落地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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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宽阔的碧色迎面而来,窗外原来有一棵高大的白花泡桐。泡桐树下,草地蔓延至红墙,纷纷的乌桕和阔叶樟都在墙外铺陈开。
景澄撑在白石栏杆上,忍不住化作土拨鼠:“啊!”
衣服和四肢都完整,腰部无创伤,昨夜的记忆终止于黑色网约车,还有一个上错车的年轻男人——一个非常英俊、鼻梁有痣的年轻男人。
过去的两年,景澄从不刻意去回想起关于哥哥贺明霁的具体细节。
时间久了,心理暗示的效果相当好。好得她喝醉后没认出自己的哥哥,还自信地让他滚下车。
她捂住脸哀嚎:“妈!”
惊起树上几只小鸟,景澄迅速闪回房间,找到正充电的手机。
最近的来电是她预约的网约车。
她歪靠在露台继续检查,眉头渐渐严肃地拢起来。这通电话之前,另有一道来电,备注名为“哥哥”。出国的两年,她和他时有简短的通话,均是兄妹间的温情友善的关心。
景澄盯着来电时间推断,那会儿她在锐评拉夫劳伦男,理所当然错过接听。
她转而点进微信。
小组成员还在刷屏,没走出“你回国了谁来做pre”的忧伤,她看了选题几秒,想起正事,连忙继续下滑。大中华留子群里,没用完的十三香都能进入二级市场火热交易,再往下,记不清脸的某个华裔学长私发她纽约宝藏餐厅的地址,照片超绝不经意露出跑车的钥匙……
景澄跳过又跳过,连连看似的消除所有红点。
顿住指尖。
【贺明霁】:我还在出差,晚上才能来接你,别乱跑,先找家酒店休息。记得吃晚饭。
【向你转账50000.00】
过了几个小时,他又发过来一个地址,赫然就是Silver。
她大意了,在朋友圈po了乐队演出。
两年没见,第一面怎会如此差劲!景澄忍不住刺挠发尾,手法暴躁。
算了,往好了想,起码没给他惹出别的麻烦来。
景澄不为难自己。
她对着院子里清新的草色放空。白石小径蔓延到水池,有几片泡桐叶在水波中晃荡。
她长而卷曲的乌发也如水草,没规律的轻盈飘舞。然而景澄的心脏并没有那么的从容,它闷闷跳动着,两年前沉寂的春雷劈完,居然还剩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后遗症。
视线里忽然出现道高峻身影。
宽肩窄腰,衬衫颜色犹似桐花花冠,在晨风中鼓起柔和的弧度。八月并非桐花的花期,景澄心知肚明,却依然产生这样的联想。
察觉出头顶有束灼灼的目光,这道身影转过来,带出张冷淡清俊的脸。他抬头,乌黑的瞳孔中没太多情绪,是副拒人千里的样子。
“您好?”景澄迟疑几秒,态度毕恭毕敬。
“您哥。”贺明霁放下手里的洒水壶,声音也像浸过水一样,透着清晰的凉。
4. 约法三章
“久别重逢”不在景澄的计划表上,她撑着扶手,语气若无其事:“那,您吉祥?”
“没大没小。”
景澄的指尖轻抚过栏杆边缘,微蜷成拳。她笑眯眯地改口,露出排整齐的白牙:“哥哥,好久不见。”
贺明霁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差了起来。
景澄略感疑惑,她酒品不错吧?康奈尔的路灯可以为她作证。
不过她哥哥挑剔且有洁癖,假如她吐了、把他给弄脏的话,她现在挂在跨江大桥上。
总之疑罪从无,景澄神情镇定。
好在,那缕类似不快的情绪从贺明霁的脸上飞速消失。八月初的清晨,阳光以很轻柔的姿态降落,给院子里的年轻男人也镀上一圈绒绒的光边。
景澄暗自腹诽,现在看着面善起来了。
面善的贺明霁恢复修养:“早上好。洗漱后到一楼来吃早饭。”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几秒,景澄也随之望去,自己昨晚都没换衣服,这会儿赤足踩着露台边缘,头发则在风中乱舞,从他的视角来看,想必很惊悚。
果然,贺明霁忍不住出言提醒她:“衣帽间里有我之前买的睡衣和拖鞋,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先换上。”
“好的,谢谢哥哥。”
景澄踏着光洁的实木地板转身,身影隐没在了窗帘之后。
-
客卧很宽敞,衣帽间和浴室相连,如贺明霁所言,里面有新的睡衣和拖鞋——以及未开封的一次性内衣,包装上印着某个线上商超的LOGO。
景澄冷静吐槽:“别都是男款的。”
洗漱完毕,她对着镜子,将潮湿的头发向耳后拢了拢,睡衣袖子立马耷耷地落到了手肘上,大半截手臂都暴露在了空气中。
景澄身高171,穿上睡衣后还有不少余裕,她甩了甩垂落的袖口,真不合身。
“所以,他和以前一样,不喜欢留人在家做客。”景澄的思绪不自觉飘到很久前。
可能是她高一的时候。
同学来家里做课外作业,有个男生低血糖晕倒了,想借用她房间的沙发休息片刻,贺明霁恰好下实验回家。
尽管男生一再表示他这是老毛病,没有大问题,躺会儿就好,她哥哥还是热心地拨了120,用担架把男生送到了医院。
然后大晚上拆了沙发套扔进洗衣机,理由是“低血糖会传染”——景澄从那天领悟,贺明霁的洁癖范围以他的房间为中心,辐射全家。
她叹了口气,打量着睡衣,这完全就是贺明霁的尺寸,可以想见,等她走了,这身衣服会是什么结局。
“咦,昨天什么时候磕着了。”
默哀三秒后,景澄举起手腕,一道窄青分外显眼。
她终于对自己的酒品也开始产生动摇。
记也记不起来,她下楼,去找贺明霁报道。
旋转楼梯和走廊相连,通高的空间自上而下,景澄循着食物的香味飘到餐厅,她好奇地辨认食材,流理台上,陈列着已经洗好的蔬果,颜色清新,一旁,火腿经过预处理,已经切成了均匀薄片。
“哥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景澄清了清嗓子。
大量事实表明,刚回家的孩子通常会下意识好好表现自己,和家长一同呈现出短暂的“天伦之乐”的氛围。景澄遵从这一自然规律,务求守护好这个家。
身旁的人俯身时,发间犹带湿漉漉的水汽。
贺明霁又闻到了那股淡而清甜的苹果味。
他敛起眸中的不适应,而后不动声色地与景澄隔开点距离。
景澄便只看到他的手指晃过眼前,拿起鸡蛋,利落敲开,卧在了火腿上,鸡蛋冒出滋滋的声音,和火腿一道混杂出食物强烈的香气来。
贺明霁专心致志地观察着蛋清的凝固:“不用,再等我一会儿。洗过手了?”
“嗯——嗯?”景澄身形一顿,她乖声道,“哥哥,洗下这个吧。”
贺明霁终于转过脸,和她对上目光。
妹妹从一旁的果蔬篮里精准地掏出一根黄瓜。
关心道:“你嘴唇破了,秋天容易上火。黄瓜性凉,可以清热消肿。”
一张脸纯良真挚,说的话让贺明霁想为自己报警。
他沉声道:“好。”
接了过来,又让景澄再洗一次手。
景澄从善如流地在岛台边落座,也终于有空隙观察贺明霁的住所。
虽然没来过这,却有种熟悉感:连续的白墙,干燥柔亮的木地板,足以容纳大束阳光的深褐色落地窗。
窗外,泡桐树下垒着花池,陶土红的粗糙肌理被草叶垂盖住。
这里很像她和谢筠、贺明霁曾经在宜泽共同生活过的第一个家。宜泽变革不断,宜大家属院也纳入了城市规划更新,就像昨天老街的酒吧一样。
是巧合?现在装修流行怀旧?景澄不自觉地晃着腿,看向贺明霁的身影。
贺明霁正在将黄瓜切成厚薄均匀的片状,铺在烤过的面包上。一道柳叶似的白光擦过他低垂的眼睛,是他手里的刀反射过斜照来的太阳。
贺明霁:“在看什么?”
景澄被抓了个正着,她收回目光,抿着梨涡笑得灿烂:“我有点饿了,想快点吃到早餐。”
贺明霁的手微顿,面不改色地拿过几枚番茄。
-
餐盘放到了大理石的桌面,发出清脆的低响。
刚刚说得确实也不算假话,从闻到食物香味的那刻起,景澄的胃部就开始强烈抗议昨夜受够了酒精的虐待,急需要被热食填满。将蔬菜和火腿一块儿送进嘴巴里后,她卷了卷煎蛋,一口就吞了进去。
台面上推过来一杯热牛奶,景澄心满意足地填饱自己,再看贺明霁,他端着杯热美式坐到了另一边,并没有分享早餐。
景澄后知后觉,原来一个鸡蛋是她的,另一个鸡蛋也是她的。她捧着牛奶啜饮,不禁联想起从前考试时常写的作文素材。啊,这个人就是娘……
把番茄和烤面包片也送入獠牙,景澄结束这顿早餐。
“吃好了吗?”贺明霁放下手里的白色瓷杯。
景澄一派乖觉:“嗯。”
贺明霁点点头:“你的行李我已经让人去拿了。我从妈妈那知道你申请了间隔年。是学业有压力?”
来了!
久别重逢必备的谈心环节。
景澄坐得端正了些:“谢谢哥哥。学习顺利,我给你看过成绩单的。”
全A,接近满绩。贺明霁知道景澄成绩一向很好,不然,她两年前也不会拿到offer走得那么的顺畅。
没听到妹妹继续讲明原因,贺明霁也没再问——她的主观能动性一以贯之地强。
他颔首,慢声道:“妈妈希望这期间你住在宜泽,由我照看,兼当你的监护人。所以,有些事情需要和你提前商量。”
景澄肃容:“我也有事情想和哥哥商量。”
贺明霁直截了当:“你想继续自己住外面是不是?不行。”
景澄立刻辩驳:“哥哥,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贺明霁坦然地嗯了声,表示对她控诉的认同。
沉默了几秒,景澄慢吞吞道:“我们生活习惯会有冲突。你看,昨天晚上就很麻烦哥哥了。”
贺明霁不为所动——半个小时前,李瑜到了景澄住的青旅。近机场的雅间,六人合宿,公共浴室。
李瑜一惊一乍:“景澄小姐的行李居然只有一个登山包这让打货车来的我相当尴尬。”
贺明霁对青旅没有意见,但他无法放任妹妹再次背着登山包勇闯天涯。
那和两年前有什么差别。
“家属院已经没了,你住在别的地方,我们都不会放心的。而且昨晚,”
景澄抿着唇,专注地等待他的话,潋滟的眼睛微微上抬,太像在谨慎试探的猫。
贺明霁气定神闲:“我不希望再发生类似昨晚的事情。”
“昨晚我上错车?那是意外。你车的颜色和我打的车是一样的。而且你也没拒绝我,我才一错再错。论理,哥哥也有不对。”
贺明霁不沿着她的话自证:“你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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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没想过要确认车牌号。”
景澄:好狠心的人。妈妈,我被早晨的光蒙蔽了。
她按住岛台,心存最后一点希望:“那哥哥,我只是住在这就行了吗?”
“当然不是。景澄,作为哥哥,我不过多干涉你的生活方式。但既然妈妈有要求,我也有必须要尽到责任,不如约法三章。而且,我的要求并不严苛,你可以先听一下。”
“首先,十二点前必须回家,其次,不可以再去夜店和酒吧。”
景澄长这么大还没见识过门禁,再说疫情不是都结束了吗!她疑惑且震惊地看着两年没见的贺明霁,确定兄长仍是原装。
她又捂了捂耳朵,脑子里没有水声,刚刚也并非洗澡后耳朵进水的幻听。
景澄放下交叠的双腿,踩在高脚椅的边缘:“哥哥,我已经二十岁了,我可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二十岁。
贺明霁一哂。也不过是勉强到法定婚龄的年纪,可法律的底线不等同于“必要”,该管的还是要管。
他轻描淡写地“嗯”了声:“我也要对你负责,不是吗?昨天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我没法交待。夜场鱼龙混杂。”
景澄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理亏,她想了想,继续争取:“请放心,这两年我成长了不少,如果有极端情况的话,我会给犯罪分子手动绝育的。我在学校还选修了女子格斗课。”
为了保持成熟稳定的形象,景澄没有立刻给兄长表演如何锁喉。
而贺明霁沉默地搭着眼睫。
始作俑者忘了个干净,可他已经提前领教过野人充沛的武德了。
那双腿修长且有力,压着他时,流畅有力的肌肉线条绷紧,一看就知道有在好好锻炼。
如果景澄要给谁做绝育,大概只是一膝盖的事情。
但作为差点被绝育的人,对此赞美也大可不必。
他的手指下意识轻敲着桌面,食指微动,牵扯出一点痛感来。只是轻微的痛,存在感却过于强烈。就是嘴唇泛红的伤口。
贺明霁不大自然地垂眸,目光扫过虎口的咬痕。过了一夜,已经看不出牙齿的痕迹了,几缕深重的血色渗出来,凝固成皮肤下的淤印。
贺明霁将手微微朝身前拢起,动作幅度极小,然后重新看向怒意蓬勃的景澄:“我觉得还是杜绝任何可能为好。最后一条是,绝对不能喝醉。”
“只有这些,别的都随你。”贺明霁平静地征求景澄的意见,“或许,你还有补充条款?”
“果然是约法‘三’章。”景澄点头,撑着冰凉的岛台站直了。硬邦邦的大理石像极了变作监狱长的哥哥,因此,她拿爪子泄愤般用力按了下。
贺明霁端坐在对面,手指又悄然勾过白色瓷杯,虎口的血痕隐没在杯身后。
景澄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她现在的注意力都在贺明霁无情的俊脸上:“哥哥,我的补充是,以上要求,我都不接受。”
开什么玩笑。说是和她商量,规矩却提前定下了一二三条。
心里最后一丝不自在也消散,她自认是独立的成年人,无需兄长再代行监护权。
既然谈不妥,景澄扭头就打算上楼走人。先打个电话给青旅的老板娘,不要把她的行李给过来取东西的人,然后拨给妈妈,她可以自己……
嘭——
左脚踩着右脚的裤腿,188的男人穿的睡衣并不体谅她四肢的尺寸,景澄怒中无心,就这么摔跪在地上。
还好有地毯铺在楼梯口,不至于撞伤她金子般的膝盖。痛意传导,景澄悲从中来,紧紧攥住一把毛茸茸生闷气。
贺明霁闻声就要过来,但景澄已经迅速地爬了起来,她将腰背绷得笔直,圆润的后脑勺上写满独立自强。
贺明霁弯起唇角,又很快掩住,适当展露出关心:“没事吧?家里其实有电梯,在客厅。”
“谢谢哥哥。”
景澄咬牙切齿地转过身来,比了个国际通用的友好手势。
贺明霁挑眉:“……”
脾气一会儿软一会儿冲,合着还是个鸳鸯锅。
5. 始作俑者
电梯上升,眨眼就停在二楼。景澄又觉得自己笨,居然非要提着酸疼的膝盖穿过整个客厅。
还不如蹭蹭蹭爬楼梯显得更有气势。
人在愤怒时容易盲目,做出错误的决定很正常,不必苛责自己。景澄放缓呼吸,让理智再度回笼,但进卧室时还是忍不住狠跺了下。
卧室里,其实除了手机也没什么要拿的,她连充电器都是贺明霁昨晚亲情提供的。
景澄龇着牙,脱掉并不合身的睡裤,洗澡时换下的吊带已经穿不了,牛仔裤倒还能再凑合一下,她干脆抽出腰带,直接系在睡衣外面。
宽大的睡衣变成了一条衬衫裙,乍一看还挺像回事——起码走在外面,不会被当做公园打太极的景大爷了。
景大爷收拾完自己,底气也足了不少。她蹬蹬地跑下楼,生龙活虎地重回贺明霁视线。
贺明霁也准备出门了,周一事多,他还要去公司。
作为哥哥,他大度地开口:“我助理把行李拿到公司了,晚上我再带给你。”
景澄抱着手臂斜眼看他:“那是我重要的旅行伙伴!哥哥,挟持人质乃恐怖分子所为。”
行吧,会错意了,此狸去意已决。
不合身的睡衣扣不到脖子以上,锁骨露出半截,弧度瘦削清晰,如果再加上体积巨大的登山包,贺明霁确信,谢筠一定会指责他放任妹妹流入丐帮。
他淡声道:“景澄,就算不想留在宜泽,起码也正正经经和哥哥吃一顿晚饭。这是礼貌。你觉得呢。”
景澄的气势弱了点,她辩驳:“那会儿我出国,你给我打电话,说你尊重我的求学选择。”
贺明霁:“嗯,也尊重你一声不吭的来和走。”
十点,阳光落满了大幅的落地窗,树影浮动,水池的波光泛了进来,粼粼晃荡,轻盈地映在贺明霁平静而俊朗的脸上。
景澄跑出国时,她的哥哥贺明霁大学毕业不久,早已创业,气质仍然像校园漫里的主角,笔笔勾勒都俊秀青涩。
虽然他性格挑剔,惯常毒舌,却依然很容易得人偏爱,景澄分析过她莫名其妙的春梦,最后证得自己的肤浅。
人是意志脆弱的生物,对她而言,美色或许比美德更具诱惑。
后来,又从谢筠口中得知,贺明霁创业成功、哪怕没有接手贺氏,也在董事会占据了高位,偶尔刷过财经版块,他意气风发,已是另一番沉静锐利的模样,甚至让景澄隐约陌生。
出国,谈过恋爱不缺舞伴也戳破过七七四十九位妙龄少男的心,心动于她司空见惯,一场旧梦凭什么让她避如蛇蝎?
明明都冲进了下水道里!
景澄:“我知道了,那到时候你发地址给我。”
然后九十度鞠躬,声音驯良:“我确实有做错的地方,对不起,哥哥。”
贺明霁似笑非笑:“我记得你本科不是在日本读的。”
景澄有理有据:“父子自然一脉相承。”又换回商量的语气,“白天我先自己逛逛?”
贺明霁要出发了,确实没时间和她对演完一段相声。
他道:“你打算去哪,我送你,这儿光靠走,要半小时才能到门口。”
“没有想好,把我放门口就行,这儿打车方便吧?”
“可以。”
景澄对夏园的占地面积暂时没有实感,和贺明霁握手言和了,就没拒绝他的安排,两个人一道出发,在罗马神庙式的小区正门分道扬镳。
黑色的迈巴赫驶离,借着反光镜,贺明霁仍能看见有道身影在树底下边等待边转圈圈。
这几年他和景澄只有电话联系,但她的变化并不算太多。
晒黑了点,个子长高了点,力气大了很多点。
这次见面过于仓促。
他是在出差时接到的消息。
母亲说:“明霁,澄澄要回国休息一年,你知不知道?”
他不知道。
但他说:“嗯,我会去接她的。”
就这么在出差间隙临时准备起来,只是家里从不留客,他也始终独身,未曾有预留异性衣服的一天。
贺明霁搭着方向盘思索,明天可以陪景澄去买。附近商场新开了家户外用品店,冲锋衣总比睡衣更适合勇闯天涯。不过,那个品牌近年用户下沉——感觉他会被生龙活虎牙尖嘴利的景澄嘲笑是“出门不穿鸟,一天路白走”的油腻中年。
-
宜泽依托江水而建,跨江大桥连接寸土寸金的两岸,超高层建筑如雨后春笋,滨江中心带的宜泽之星更是全国闻名。贺明霁的齐光游戏原本只是个小型的独立工作室,成立于一六年,从大学宿舍起步,一路高歌猛进。到如今六年整,其名下超高层办公楼也如宜泽之星一般,成为了江畔的崭新地标。
十点四十八分,贺明霁将车泊至地库,一路电梯,直接到了五十一楼的会议室。
出差一周,会议准备已由秘书办同步完成,贺明霁在路上听完了前期汇报,从李瑜手里接过会议的主导权。
大清早就负重一万斤的李瑜松了口气,退回到旁听席。
他边做记录,边意识到老板昨晚——不,今天,大概率凌晨才睡。
解酒药送达时就一点了。
然幕布下,贺明霁丝毫不见萎靡,他神情清明,就连怼人也措辞讲究逻辑严密对仗工整。
李瑜默默地抖了抖,尽职尽责地记录会议要点。
“李瑜。”
步出会议室,贺明霁叫住风风火火去干事业的李助理。
李瑜刹车,聆听老板嘱咐。
贺明霁:“景澄的行李放哪儿了。”
几位高管也略停了下。
三倍工资的李助理立马汇报:“您之前让我带到公司,现在行李在我工位上供着了,我过会儿给您送过去。”
“不用。”贺明霁道,“重要人质,我亲自接为好。”
“啊?好的。”
李瑜迷惑了几秒,其余人也迷惑了几秒。
电梯抵达,贺总先行一步,徒留一群好奇蘑菇。
开发二部的总监梁翊合低声打听:“景澄小姐?这是明霁哥的谁啊?怎么连东西都是你特地拿到公司的。”
梁翊合比贺明霁小几岁,从小就认识。梁贺两家关系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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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毕业时,梁翊合就卷着行李来宜泽投奔他明霁哥,自诩肱骨近臣,没想到近臣还能不知景澄。
梁翊合不问还好,李瑜咬牙切齿:“家事国事天下事通通与您无关。梁总监,小的都说了,那个包特别特别特别重要吧!你还嫌弃我上来后电梯超载!”
梁翊合笑嘻嘻地往后躲:“你把包留电梯就行了,人可以圆润地团出去啊!”
一顿乱拳下,二人被褚秘书强行拖进电梯。
-
在网上搜了篇点赞最高的宜泽一日游攻略后,景澄开始随机踩雷,势要在晚饭前完成新的人生体验。
宜泽对她来说绝不陌生,但也称不上很亲密。她的整个童年是在云南度过的,当时,谢筠和景兰都就职于中科院版纳某研究所。
后来,景兰因病逝世,年幼的她并无别的至亲,最终寄养到了谢筠身边。谢筠工作当时有调动,于是带她回到宜泽。
宜泽是谢筠的故乡,但不是景澄的,热带生物景小澄刚搬到这座城市时,连快递地址要填哪路哪弄都没搞懂。
“以后地址写‘宜大路69弄3号’,不然还要跑去驿站。”
贺明霁见她日日翘首以盼,遂在问出原因后穿过两条弄堂,把景澄的快递拿回了家。
“买这么多,缺什么吗?”纸箱不大且轻,贺明霁把拿着快递就想溜的她拎回来,“景澄,你没学人在网上刷单吧?零花钱不够?”
“够够够!一天能买三屉蟹粉小笼包!”她面红耳赤,“而且,我在云南的时候,普法喇叭一直有在听的好不好!学校可上心了,我不会被骗的。”
贺明霁:“那就好。大夏天拿快递不容易,按市场价,跑腿费五元一个。”
为了迎接极可能马上到来的生理期,十三岁的景澄本着探究心,网购了数个品牌多种类型的经期用品——她当时觉得丢人,闷头就掏钱。
等揉出张五十塞贺明霁手里,他挑着眼睛笑,:“还说不会被骗?哪有哥哥要妹妹钱的。”
景澄愣愣地看着他昧下她的零花钱。
说辞冠冕堂皇:“快递箱可以给门卫大爷,纸壳市场价一斤四毛,这次不要再被骗了,妹妹。”
景澄狂点头,她跑回房间,独自把卫生巾的使用方法摸清,逐字拜读生理书,又和出差的谢筠女士煲电饭粥,就妇女卫生与健康展开双边会谈。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毫无征兆的夏日,贺明霁绷着脸,摁住蹦蹦跶跶出校门的她,把他的外套脱了下来,围在她的校服下摆。
面部温度急速升高。
而贺明霁若无其事地说“我把车开过来点”。
回家后,景澄在浴室里泡了一小时,成功将自己整个人都焖成红虾。
贺明霁出门跑步去了,把温水和甜点都放在餐桌上。
窗外,晾衣杆伸向斜照的夕阳,洗好了的衣服在风中轻晃。
贺明霁有时让景澄咬牙切齿。
当她和他都很年少时。
可多年后,他又如弄堂的爬山虎,缠绕进她十八岁的春夜。
让她淋下一场潮湿的意乱。
6. 过去
但景澄现在无心回忆往昔,宜泽市的敞篷双层巴士九月就停运,当务之急是把巴士当做旅程第一站。
初秋的白天,气温居高不下,最佳的观赏时间在晚上七点,因而没排太久队,景澄就上了二层,甚至顺利地坐到了第一排。
“喔唷。”第一排还坐了个有些年纪的爷叔,扣着衬衫打领带,太阳帽绑在下巴上,墨镜后带着打量,“外地的?华侨朋友?华裔?”
睡衣的质感很好,但质感再好也是居家穿的,对老爷叔而言这打扮未免过于随意。他一眼认出上面刺绣的英文LOGO,估摸这穿搭是某抖天天说的“国外人均超绝松弛感”。
景澄忍笑,学着ABC的口音边说边比划:“是。宜泽歪瑞good。”
老爷叔一脸与有荣焉。
敞篷巴士沿着滨江大道环形行驶,两岸的景色都能观赏到。
老爷叔给景澄介绍:“这边是滨江西,建筑都是一百多年前就建起来的,有的是英国人的洋行,有的是美国侨民俱乐部,这个是日本人建的……”
他斜眼看景澄:“你现在算哪儿的?”
景澄语气诚恳:“永远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老爷叔满意了,继续给她当解说。
风吹着,树影从头顶穿越,记忆里这些建筑似乎恢弘得永垂不朽,疫情之后,仍然坚定地矗立在江岸。
穿过赤红的滨江大桥,西岸的高楼大厦映入眼帘。
“这边发展太快了,本来宜泽之星最高,结果新建的更骇人。金融中心、宜泽银行,还有这个——”老爷叔摘下墨镜,指着那参天铺陈的玻璃幕墙。阳光烁烁,看不清顶上的文字。
景澄顺着他的声音仰头,抿出双梨涡来:“齐光游戏。”
“游戏公司能盖这么高楼?以前这可都是证券、酒店。我跟你说,九零年的时候……”
敞篷巴士抵达终点太子庙,景澄和老爷叔挥挥手,汇入来往的人潮中。
太子庙算知名景点,白天也热闹,有灯会在提前准备,打着阳伞的人来来往往。说是“庙”,实则围着它建了条古街,商业化多年,建筑翻新又做旧,与景澄的印象里几乎没差别。
几年没来,再逛逛也有意思,可惜她只记住了太子庙的热闹,没记住太子庙的凶险。
“一共是1680元,欢迎下次惠顾。”装潢复古的礼品店,收银员声音甜美,说着口很地道的宜泽本地话,景澄只听懂了个“八”,举着二维码开开心心地付完了款。
等已经出了门,才发现价格和她之前看到的对不上。
景澄只好又举着手机回来,问:“是价格算错了吗?这只水晶小黑猫,我记得标价是168元。”
这家店生意寥寥,店员甜甜地回复客人:“没错,是1680呢!”
景澄自忖没有老花眼,也早就醒了酒,她快步回到摆放小猫的橱窗。
“就是168……啊?”景澄眨了眨眼睛,总是神采飞扬的脸上出现了极其呆滞的表情。
她捏了捏掌心,终于发现“8”的后面有漫长的空格和一个模糊的“0”。
讲着半吊子的西语都能和南美土著砍价,在埃及也可以找到最实惠可靠的导游和骆驼,没想到居然在生活过的城市被坑了。
景澄折回身找店员理论:“你们的标价有误导性,乍一看都以为是168。”
店员:“我那会儿都说了价格了啊,再说离柜概不负责的。”
景澄撑着柜台:“你故意说的宜泽话,我没有听懂。”
她个子高挑,冷脸看人时很是杀气腾腾。然而到底年纪轻,店员不以为意,游客来来往往,太子庙从来就不做回头客生意。
她继续讲着宜泽话,声音软曼:“那你说我到底有没有说的嘛。”
景澄握拳,景澄咬牙,景澄脑子里闪过一百场在灯塔国观看过的自由之战。
景澄最终选择告诉她:“你不退款的话,我要报警。”
店员理直气壮:“警察哪有空管这正当做生意的。要报出去报,别影响我们营业。”
她底气很足的看着景澄拨电话。
两个人又隔空对峙了一会儿。
报完了警,景澄也不走,谁多看了哪个商品一眼,她就飘过去朗读出价格,字正腔圆声情并茂,堪比董卿主持春晚。
店里的商品琳琅满目,价格模糊的居然比比皆是,本就稀疏的客人更是越发寥寥。
店员这下真急了,“哇啦哇啦”地就冲了过来,一头蓬松的红棕色卷发就像炸开的蘑菇云一样。
景澄抓住她的手腕:“警察也不会管正当逛店。”
“怎么还打架!分开!都给我分开!”一声怒喝急匆匆地响起,两个警察从店门口看热闹的人群里挤出来。
还不等景澄开口,店员阿姨先委屈起来,一股脑儿地抛出指责,可惜除了“瓦特”之外,景澄基本都没有听懂。
瓦特改良了蒸汽机。她神游到第一次工业革命。
一通噼里啪啦,蘑菇云彻底完成爆炸后的半衰期,为首的女警察见店员说完,将目光投向一旁的景澄。
“小妹妹,你也来说一下。”
这位警察个子很高,以至于让景澄从自己身上品味出一点鸵鸟依人的意味来。
她不常有这种感受,全世界的男孩们都爱虚报身高,实际上当她换了双中跟的小皮鞋,就会有人露出苦恼的目光。上一次感觉自己被这么俯视还是在……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去了?谁的肩线更加宽阔,也垂着双眼睛严肃地看她……
她敛起思绪,条理清晰地把事情客观陈述完毕,末了,又矜持羞涩地补充一句:“我是学生。”
警察了然:“来旅游的?”
“是的,警察姐姐。”
“以后长点儿心。当然,太子庙也不全都这样,宜泽更不是都这样。”
最终店员不情不愿地退了款,景澄下载了反诈APP,事情算告一段落。
出了店门,能看到已经有小小的彩灯沿街亮了起来,阳光也开始相对柔软的姿态降落在太子庙的飞檐之上。景澄心里有点失落,美好的下午就这么浪费掉了,是不是更说明留在宜泽是错误?封建迷信要不得,她哪有什么正缘,倒是先体会到了一把金钱虐恋。
“在模仿狮身人面像?”
她在唯物唯心之间反复横跳,一道熟悉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贺明霁本只是从街口路过,远远看到有人迎着落日,肃穆地蹲着,两只手安静地搭在膝头。
景澄眼睛睁大了些,贺明霁怎么又刷新在不可能的地点。
她声音带上一丝习惯性地委屈:“哥哥。”
贺明霁有些意外的挑眉,又听得景澄惊呼:“你跟踪我!我这次可还没有发朋友圈。”
贺明霁立马恢复扑克脸。
“对,我在早餐里放了个AirTag。”他面无表情地说。
景澄的游魂却这样落回了身体。不远处的齐光大厦还在闪闪发光,静下心来,甚至听得到一点江涛拍岸的声音。
她的眼睛弯成小月牙:“那真是让哥哥破费了。”
贺明霁冷笑了下,把白色塑料袋递给她,袋子里是某个很知名的跌打损伤喷雾。
“您上班上出工伤了?”景澄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资本家,毕竟她刚刚才经历一场价格欺诈。
资本本资的贺明霁看了看手表:“四点就下班的我应该不会有工伤。倒是你,膝盖不痛?”
景澄低头,惊愕地嗦了口空气。
膝盖当时掷地有声,过了大半天,已经酝酿出了两团乌紫色的淤痕。
但早上两个人谈崩了,要去公司的贺明霁也没多留心,提着景澄的登山包回办公室时,贺明霁才意识到“人质”对景小澄膝盖的负荷。
遂让李瑜把剩下的事情都排到了明天,贺明霁提前离开齐光,地图搜索到离公司最近的药店。
他拆开纸盒,把两瓶喷剂都拿了出来:“先喷小瓶,再喷大瓶。”
景澄握着瓶身,却又只是叹气,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还需要术前准备?”贺明霁不明所以。
“需要。”景澄把黑猫的来龙去脉又给兄长讲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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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惋惜地咕哝,“我其实挺想要的,拉不下脸……”
贺明霁不解风情:“因为它给你上了宝贵的一课?”
景澄一脸深沉:“因为我喜欢第一眼就想要的东西。”
贺明霁瞟了眼面前的玻璃窗。
橱柜上的黑猫身体圆墩,脸上装饰着描金的对称花纹,但做工不算精致,工艺也一般。
他点评:“义乌猫。”
景澄触景伤情:“也许义乌有五千只和它一模一样的摆件,但只有它是我独一无二的小猫。”
贺明霁:“。”
景澄:“算了,士可杀不可辱。当然,可不是说我受辱。我现在再进去买走它,不就和犯罪分子返回凶案现场一样么?别刺激到店员阿姨了。”
她说得慷慨凛然,可眼睛却诚实地展露留恋。
“说得真对,把药喷了。”贺明霁无情地作出最终指令。
一分钟后,礼品店再度迎来了生意,店员控制着反射弧,只收取了正常价格——店员深谙识人之道,在太子庙,在宜泽光辉伟大的市中心,这种脸看起来比手上的江诗丹顿还贵的精英男一定熟练运用12315,同时极可能有个夏威夷度假中的疯批律师团。
贺明霁很快地重新出现在景澄面前。
景澄仍然维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她仰着脸,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满是期待。
贺明霁错开她的目光,去看她的膝盖。
药乖乖喷了,随意糊作一团。
他的眉头很轻地皱了下,把水晶小猫递给了景澄。
景澄珍惜地接过猫:“这次多少钱买的?”
“168。”
景澄眉开眼笑:“感谢有形的手调节市场,人民公仆为人民呐。”
贺明霁轻嗤。
因为有洁癖的缘故,所以对小动物一向敬而远之。没有柔软的心肠,自然也不觉得这只猫有什么好。
何况,安德森黑猫经大英博物馆运营,早就变成一个泛滥的周边,从材质到造型都已是司空见惯,在义乌说要16.8,也许老板还会感谢冤大头让他含泪怒赚。
他望着如获至宝的景澄,平静道:“你那几次恋爱也是这样?”
“什么?”
景澄的呼吸停了一秒,然后新鲜空气迅速重新参与肺部循环。她有些警惕,反问道:“恋爱?哼哼,这种出其不意的审讯手段我可是不上当的。”
“两次。都是第一眼就看中的?”贺明霁轻描淡写地补上细节。
昨夜失眠,贺明霁清楚地回忆起妹妹朋友圈的情侣合照,们。
“无师自通”并不适用于接吻,必然有什么练习对象。尽管那个错误的接吻蛮横且横冲直撞,但不可否认,她比他熟练很多——
她在国外开始恋爱。
第一位男嘉宾俊秀阴郁,苍白如欧洲古堡的魔法生物,另一位则是开朗轻浮的金发碧眼男。
他们的出现前后大约隔了半年。其中,金发碧眼男一百零八天前还在景澄的旅行照里,景澄看南美洲大鹦鹉,他看景澄,眼神黏如蜜糖。
他们都和黑猫摆件一样,不过是精心包装的普通货色,没让贺明霁从中品出什么特别,不过,她都喜欢。
从哥哥的立场来说,妹妹到了这个年纪,谈恋爱很正常。这也说明她在社交圈中融入良好,更不再是很多年前连快递地址都搞不清楚的小女孩了。
景澄闻声,戳了戳水晶黑猫圆润而饱满的屁股。
她看向自己面前的水泥地,身侧之人本就高峻的身影被夕阳拉得更长,变作无边的模糊轮廓。
景澄很快收回目光,声音漫不经心,好一个视爱情为粪土的洒脱美少女:“那不是一回事儿。而且,也不是两次。”
贺明霁不做八卦烦人的哥哥,选择不继续细问:“现在去吃晚饭?正好我车就停外面。”
他俯下身来,一手接过药,又将手臂伸到景澄面前:“走吗。”
景澄眸光微闪,挽住他的手臂用力一蹬:“好啊。”
贺明霁的身形丝毫不动,他垂着眼,沉稳地夸赞:“好幼稚啊。”
7. 不公平
没过太久,贺明霁把车开到太子庙的出口。
尽管颜色相同,景澄注意到这不是早上那辆,是台底盘更低一些的奥迪RS7,因此她膝盖都不需要怎么抬,很轻易地就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安全带。”贺明霁把药放到扶手箱。
景澄:“知道知道。对了,我的包呢,哥哥。”
“后面。时间仓促,没来得及给它买儿童安全座椅。”
几乎有半人高的登山包稳坐在后面,和景澄一样由安全带进行了加固。
景澄放下心来。
贺明霁开着车,汇入晚高峰前的车流:“去吃一家新开的私房菜,老板是宜泽本地人,我来过几次,觉得还不错。”
景澄消耗了一天,这会儿也觉得饿了:“宜泽菜啊。会不会做很甜?”
“不会。不过可以再和厨师打声招呼。”
夕阳落进车窗,乌紫的膝盖上金橘闪烁,梧桐树渐渐和红墙相连,最后接入一幢独栋的洋房里。
院落隔出天然的幽静,并不显眼的黑色店招上,只有简单的“廿秋”二字。
侍者迎上来,客气地称贺明霁为“贺先生”,见到他身旁的还带了一人,有些意想不到,但马上也笑眯眯地引她往前。
洋房室内的氛围同样偏低暗,并不像一般餐厅追求人气,原本的客厅以屏风隔开,放了两张独立的餐桌,再往上,包间里摆着漂亮的杜鹃盆栽,裁剪成了圆润的球形。
侍者带着人落座,看了看贺明霁,将菜单递给了景澄:“基本都是时令菜,根据当天食材会略有不同。”
景澄:“东坡肉、桂花糖藕和……菊花鱼片汤,哇,用的嘉泽园的菊花?”她好奇地望向侍者,侍者正要解释,对面的贺明霁闻声:“想什么呢。只是同一品种,嘉泽园现在是市政公园,它的菊花属于国家财产。”
景澄“哦”了声,说道:“那就这几样吧。”
侍者迅速记了下来。
贺明霁:“再加一道蟹粉狮子头,一屉小笼包。”
侍者应好:“前几天到了绍兴的老花雕,二位要试一下吗?”
在景澄的眼睛亮起来前,贺明霁拒绝得很直接。
等待的空隙里,房间变得安静,不同于家里的那一顿早餐,这里既没有开放的空间,也没有明亮的阳光,作为一个私人用餐场所,它无疑完美地顾及到了客人隐私。
但这样的空间里,可以感受的就只有装修食物和——一起用餐的人。
我的老天奶,这气氛太正式了。景澄暗自腹诽。
灯光是低淡的暖橙色,落在贺明霁高挺的鼻梁上,柔和了他整张脸的轮廓——贺明霁属于那种不笑时拒人千里、笑时温润的长相。
他长睫下映出了两道浓密的弧影,盖住了瞳色偏浅的眼睛。
景澄忽然想,逃避是一种漫长的脱敏手段,报道上借别人之眼所看到的“贺明霁”更是令她觉得陌生——可她居然觉得眼前这一幕很熟悉,是不是少女时代的春心觉醒时,她已经大不敬地在心里描摹过很多遍了?就像上课偷看、放学要跟在后面的青春期小屁孩,以至于“哥哥”其实比自己所以为要记忆深刻。
服用过的恋爱和北美洲妙龄少男隐隐又有失效的前兆,景澄“噌”地站起来。
壁龛里的杜鹃好似晃了下。
贺明霁在倒茶,他抬起眼睫,习惯性地对妹妹的动静作出回应:“怎么了。”
“哥哥,洗手间在哪儿。”
“包间就有。”
景澄的眼睛闪烁了下,这份犹豫被贺明霁捕捉到。
贺明霁淡声:“景澄,别告诉我你打算解救人质然后从这顿饭跑路。”
景澄确实有那么一点冲动,她对自己刚刚的晃神感到警觉,这是良知与理智所带来的条件反射。
但她下意识地对这张脸说:“没有。也不是很想去洗手间了。”
青年的唇角幅度不显的向上扬起:“很好,请坐。”
景澄恢复镇定:“当然。”
侍者恰好敲门传菜,先上的菊花鱼片汤,廿秋的厨师如贺明霁所言,将宜泽菜做得非常好,时令的鲜和食物的香都兼顾到了。
景澄是个吃饭很投入的人,刚刚内心唱作俱佳的尴尬被她再次吞进肚子,反正只是一顿饭而已,老老实实吃完怎么了。她哥就是长得很不赖,古人不是说“秀色可餐”吗?先前的晃神当作餐前甜点即可。
这样一想,胃口更棒了。
喝茶的贺明霁问道:“还要再加一份吗?”
景澄嚼嚼,慢条斯理地摇头。
贺明霁“嗯”了声,又道:“回去好好休息一晚,明天我送你去机场。”
景澄点头,又表示自己还没买好票,等会到家再看。
见面。并不仓促地正式告别。这顿饭是家人之间必须的仪式感,晚餐在友好祥和的氛围里结束。
景澄在离开前去了洗手间,这次不需要找任何理由了,她和贺明霁显然对分别达成了共识。
外面忽然响起一道隐约熟悉的声音。
“小贺,这次点的菜和之前都不一样。哟,还都吃完了。”老人寒暄。
“基本都是我妹妹点的。”
“妹妹?我还以为你是带谢老师来了,你在宜泽不是也没别的家人吗?对喽,谢老师这几年都在云南搞科研。”
贺明霁顿了顿,尔后,景澄熟知的那种礼貌平静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妹妹刚回国,顺便来宜泽看我。”
“你是有个在美国留学的妹妹,以前,她就很爱吃我家老店的小笼包。”
“可惜老店改成酒吧了,她昨天特地去过。”
景澄悄悄将水流关小了些。
“哈哈哈,以后让她直接来我这儿,也是老主顾。”
景澄想,明天就要走了,目的地暂无,归期暂不定。
但贺明霁含着笑说:“好。”
景澄抿了抿唇角,梨涡也变成扁扁的小凹痕,被她反复忽略的名为“内疚”的情绪终于冒头,让她正视。
本质绝非反感贺明霁的管束,贺明霁是很好的哥哥——哪怕两年不见,他还是会在深夜来接她,给她买药,甚至记得和她一起吃过的店,又在店铺歇业之后,体贴地带她吃到了她曾喜欢的味道。
景澄小小地叹了口气。
那段不清醒的梦境被马桶冲走,下水道连通大海,每天都要带走很多哀愁。
所以,是不是不公平?
你对他来说明明只是家人。
八月初,冷水的温度不刺手,哗哗流经掌心,景澄不自觉地洗得很用心,细致到拖延。
门外声音渐渐小了,她关掉水,拉开门。
“这是苏老师傅,以前那家小笼包店就是他开的。”贺明霁转过身,给她做介绍。
景澄笑容满面:“您做的菜和以前一样好吃!”
苏老师傅如其名的衰老,但他对景澄有印象,以前白得和小笼包似的,现在快晒成小蒸笼了,年轻真是好,见光就长,个子居然窜了这么多。
“大姑娘了。好吃就常来。”苏老师傅哈哈笑,“带个男朋友来。你哥说是……控糖!对,每次都吃不了多少。”
景澄正要附和一下老人家的热情,贺明霁淡声道:“没事,她一个人就挺能吃。”
“好得很,难怪这两年长这么高。”
静谧的月色笼罩着廿秋的庭院,两个人和送客的老人家告别,一块踏过白石板上荧荧的条形光。
停车的后院还需绕路,洋房看似气派,用地限制颇多。
景澄连跳过两块石板,到第八块的时候,她问:“哥哥,你怎么找到这家店的啊?”
“感动了?觉得早上不该和哥哥对着干了?”
景澄瞪他:“那叫争取自己的正当权益。”
贺明霁勾起嘴角:“这么看,‘和你吃饭’也是我作为哥哥争取的正当权益。”
景澄不满:“说得本人是个坏蛋似的。”
“在那家店改成酒吧前,我自己又去过几次,苏师傅的女儿告诉我,她想给自己父亲再开家私房菜馆,没那么累,也让老人家有念想。”
回答完景澄的问题,贺明霁若有所思,神情在月亮底下显得异乎寻常的温和,连阴阳怪气的攻击性都低了点:“我今天慎重考虑过了。我需要给我妹妹配个生活助理,配个私厨,配个司机、随队医生,还有摄像,好记录她旅行中的八十一难和朝圣者的灵魂。这样,我肯定就不是个坏蛋哥哥了,对吗?”
景澄:对什么对……我已对着水龙头忏悔。
她有些出神。
那时出国得很仓促。朝夕相处的兄长入梦而来,景澄十八岁,道德观非黑即白,不容任何模糊地带,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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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的恐惧心盖过了一切。
无法也不能和任何人讨论梦境,做贼心虚,瞒过创业忙碌的贺明霁,她以惊人的效率抵达美国。
作为和景澄一起生活的哥哥,他是在半个月后才知道真相的。
越洋的通话里,贺明霁得出结论:“所以不是提前来看环境。景澄,你已经决定在这儿度过接下来的四年、或者更久。”
电流声让他平静的声音变得稍低沉了些,贴着耳朵,竟又让景澄想起她的春梦。
梦里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拥抱,好像那种紧紧要将对方嵌进自己身体的姿势有什么生命的永恒隐喻一样。“贺明霁”的声音趋于破碎、沙哑,“他”的嘴唇抵着自己敏感的后颈,身体的共振让景澄觉得“他”的喘息都震耳欲聋。
她握紧手机,梗着声音倒出腹稿:“对啊我已经和妈妈说好了她很支持我读这个专业所以别的学校我也不浪费时间再去看了而且有两位教授还是妈妈们从前的同事她们都还蛮照顾我的哥哥你放心吧我会继续好好学习的!”
手机另一端,贺明霁好像笑了声:“声音挺有活力,看来一个人也过得不错。”
他的话显然是在夸赞,所以心虚中的景澄笃定自己没有听错那若有若无的淡笑:“我独立啦!”
贺明霁又说:“作为哥哥,我也支持你。”
“谢谢哥哥。”
“好,再见。”
景澄心仍惴惴,贺明霁已经摁断通话。
美国和宜泽有整整十三个小时的时差,景澄在午后接到了来自宜泽深夜的电话,时间和空间完美粉饰了春夜不伦犯罪现场。
贺明霁一无所知她沉默离家的由来,以为这是迟来的叛逆期、和差着六岁所以不那么能考虑到旁人(其实只有他)心情的冲动。
他搭着眼睫看向两年后的妹妹,目光隐含审视。月亮底下,她的额发有绒绒的短卷,就像是爬山虎柔软的触须。
景澄抱着胳膊,夸张地抖了下:“哇,你还说不怪我!我可真担心你舔下自己的嘴唇就英年早逝,刑侦一来发现这还是场完美自杀。”
她蹦回到贺明霁面前,一脚踩在他颀长的影子上,笑眯眯地抿出梨涡:“你可是我哥哥,所以,我不会要求你为了我一定要怎么样。但是,明天我还要来这吃晚饭。后天也是。”
贺明霁抬手,推开院门。初秋的月亮下,他的语气又恢复了平淡,并不再严厉:“对老人家体谅点,妹妹。”
“我们俩一起来的。”景澄理直气壮。
“也是。”
“对了,Silver还有演出。”
“这个再说。”
“演出在下个月。”
是愿意留在宜泽的意思。贺明霁面不改色:“除非我来接你。”
“这个再说。”景澄学他说话,梨涡明晃晃的,故意气人。
贺明霁听出来了:“行啊,可以复议。”
他脚步一顿,忽拉住蹦蹦跳跳的景澄,润秀的眼中攒出笑来。喉结很轻地滚动了下,他清晰的声音也藏着笑:“那么,欢迎回家?妹妹。”
景澄被迫定在石板路上,温热的触感传来,沿着手腕,迅速过电般向上蔓延,她下意识狂眨眼睛,嘴唇张了张,想说什么白烂话儿,好把这不知为何煽情起来的肉麻气氛驱散。
好在,贺明霁在说完后很快地松开了她,手腕上的热意瞬间被夜风带走。
福至心灵般,景澄果断回握住贺明霁的手,像国家元首会晤一样,庄重而用力地晃了三下:“嗯呐!嗯呐!”
-
夜色全然的笼罩宜泽,夏园正式迎来新的业主,景澄窝在被子里敲备忘录。
【亲爱的妈妈:
我又到宜泽了。两年来,这里的变化很多,敞篷的双层巴士要停运了(我今天立刻去坐了一次),包子铺变成了酒吧(秋季酒单没有可推荐的),谢筠妈妈带我和哥哥住过的家属院也要改成商业街了(火热开发中)。但我依然在这儿找到了记忆中的人和事,那就是——太子庙的店员和礼品店!(你以前和谢筠妈妈来宜泽的时候,也吃过这样的亏吗?)
晚安。
您最最可爱的,
景澄】
二进制的经纬无法连通人死后的意识世界,但已经是景澄跳动人生中的保留习惯。保存退出,她抱着手机入睡,结束正式回家的第一天。
8. 咬痕
“六点我会到家接你吃晚饭,之后再一起去商场。”
做好早餐,贺明霁注意到妹妹从睡衣换成了南美风情彩虹长裙,乌黑卷发落在蜜色肩膀上,有点儿像皮克斯动画里的某个人物。
景澄不解:“去商场干什么?我的冲锋衣绝对可以坚持到宜泽的初冬。”
“为了某人不再穿着我的睡衣摔跤。”贺明霁放下手里的美式,轻描淡写,“白天再看看家里缺什么,一起买回来。餐盘放洗碗机,换过的衣服拿到家务间,十点半会有家政过来,不用额外付费,对方姓崔,小区旁边有几家餐厅不错,外卖地址我待会儿发给你,还有……”
景澄举着牛奶敬他:“还有,不要给陌生人开门,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贺明霁:“对,好好看家。”
家很大,大得连做十个后空翻都翻不出客厅。
景澄大致估计,算上院子,占地约500平,桐花树、陶土花坛还有室内装潢与当初的家属院相似,但规模完全不是那座带小阁楼的弄堂窄户可以相比的。
家属院是宜大二十几年前建的老房子,本来就不算宽敞,好在每层采光都不错,景澄喜欢晒太阳,对此适应良好。
“贺明霁,属于对活动空间需求较高的灵长目。”
贺明霁让她随便逛逛,她干脆就沿着楼梯爬上爬下,进一步了解了房子的布局。
半地下室做了车库和健身室,一层只有餐厅、客厅,和一间会客室,二层的房间基本装修一致,没被细分出太多功能,也都空空荡荡,看起来只有保洁会定期进行关心。
三层——三层就是贺明霁的卧室和书房了。
景澄在楼梯口顿住步伐,忽然想起来了小时候读的“蓝胡子国王”。虽然贺明霁并没有娶过多位妻子,但她还是礼貌地没有再上前。
她快快乐乐地跑下楼,拉着躺椅抱着平板去院子里光合作用。
-
“接下来的时间不用考试,没有旅行,孤寡多年的哥哥贺明霁疑似需要家人的关心。虽然他不说,但是我懂。”自然纪录片看了十几分钟,景澄的思绪不自觉跑偏到贺明霁说的“责任”上,他看重兄妹关系,认定自己是他的责任,她相应地展露配合,也是履行责任,“就苟到过年?不知道妈妈今年回不回宜泽,如果不回,我就去西双版纳找她,反正贺明霁每次过年都是回京市老宅的。”
想到谢筠,她撒开平板,拨通视频通话,那边过了会儿才接通。
景澄:“妈妈妈妈!”
谢筠:“澄澄澄澄!”
景澄咧着白牙笑,凑近些看屏幕:“你现在在雨林里吗?”
谢筠的身后有很多阔叶热带植物,阳光稀疏地穿过枝叶间隙,穿着灰褐色工装的女人两鬓略有斑白,一双眼睛神采奕奕:“对,五分钟前这里还在下雨,现在已经天晴了。”
“是要进去找你上次说的树蛙?”
“是啊。”谢筠仍在步行,溪水声虫鸣声都传到屏幕这端,“见到哥哥了么?”
“当然见到啦。前天哥哥就来接我了,他个子又长高了,身体健康,心理阳光,请您放心。”
谢筠:“我不放心的可不是他。再说二十六岁了还有得长么?”
“男人至死是少年,河东河西三十年。”景澄枕着脸答话,脸颊肉在胳膊上挤成小小的圆丘。
谢筠笑起来:“那你呢,澄澄。已经满二十岁了,是不是也会沉稳点儿?”
景澄知道谢筠在暗示哪件事情,她不太开心地辩解:“我也并不全错。谁想到北美大金毛,呃……就是Alex,他那颗脑袋里除了太平洋就没有装别的了。”
景澄回国的直接原因就来自这只大金毛。
由于旅行晒得太黑的缘故,她被这位白人青年误以为是南美洲政治动荡的受害者。为了替自己州议员的父亲拉到有色人种的选票,也为了展示议员家庭的国际视野和人文关怀,Alex不顾阶级差,对出身第三世界的少女展开热烈追求,并最终被少女投入学校外的小河,随着春季的虹鳟鱼洄游而上。
不知为何,他最后并没有报警,但他那位出身纽约正黄旗的父亲大发雷霆,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邮件投诉景澄。种族歧视与暴力都不为学校认同,景澄和金毛最终各自喜提一年gap。
学校还建议他们最好看一下心理医生。
“妈妈可没说你做错了。”景澄同学的家长则不以为然,“只是有点冲动。比如,你为什么不先带他去亚马逊雨林玩一下?”
“给南半球食人鱼换换北纬40°的风味吗?”景澄乐不可支,“然后我就背上通缉令,从此变成航海王?”
“那可太棒了,妈妈再友情赞助你一个草帽。”
“再见了妈妈今晚我就要远航~”
镜头外,响起其他人的笑声。问过景澄意见,谢筠转了镜头,研究所的阿姨叔叔们就出现在眼前。景澄笑嘻嘻地打过招呼,又收获一堆无原则的赞美。
没聊太久,他们都有工作,谢筠末了补充:“你哥哥不知道这件事,不用担心你的光辉形象。被骗不算大事,以后还是不要太冲动,在宜泽开开心心的啊宝贝。”
景澄乖巧答“是”。
贺明霁上次连她前任的物种都没问,不可能知道。
而且,除了那个非主观的梦之外,她没在现实中越雷池一步。
应该吧?
泡吧喝醉。瑕不掩瑜。
原地摔跤。人无完人。
景澄和谢筠道别,在树底下抓狂地翻了个面。
傍晚到家后,贺明霁明显感觉景澄又黑了一个度。
“……”
像家里长辈盘的核桃一样,他妹妹迟早会变成那种闪闪发光的炒糖色。
“哥哥,下午好。”
他弯唇,声音轻淡:“饿不饿?问过苏老师傅了,廿秋今天的菜单也不错。”
核桃咕噜噜爬起来,快乐地进屋换好了鞋。
“我们走吧!”核桃又快乐地跑回院子。
贺明霁略一挑眉,哪怕是晒成赤道土著,当然也随景澄乐意。
他的底线其实比景澄想象的要低得多,因为清澈的女大学生澄没有意识到,贺明霁真的把和她的第一顿早餐当成了正式谈判——
抛出苛刻的约法三章,二十岁的、独立生活经验丰富的妹妹理所当然厌恶束缚。
她只带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登山包回来,谁看了都知道她没打算留下来。
贺明霁早在两年前就认识到了妹妹的洒脱。因此,他在“谈判”后又表现出了退让。
她很聪明,会捕捉到的这份退让的。
谈判最棘手的不是被拒绝,是对方根本就不愿意谈。当景澄因为内疚答应一起吃晚饭的时候,贺明霁确认,“留下”是能谈的,或许妹妹会“要价”,这很合理,他没真打算用不平等条约束缚她。
想去玩,他有投资几家朋友的静吧club会所。
想喝酒,别墅的地下室有空间改成酒窖。
要晚归,报备一声让他去接就好。
所以,除了喝醉后变成笨蛋,再把他(或者别人)摁倒跨坐,其余的都能妥协。
贺明霁的底线是,景澄不再默不作声地离开两年就好。
很多年来,一起长大、他最亲近的、就只有这个不同姓氏的、也毫无血缘的妹妹。
这件事情,六岁时,期待着胖白球叫出哥哥的那一刻就注定了。
-
老洋房的梧桐沿着城市干道生长,商场镂空的金属外立面也被树干掩映,贺明霁把车停在了廿秋,饭后消食,所以他们是走过来的。
虽然景澄觉得喝茶修仙的贺明霁没有消食必要。
她溜溜达达地和贺明霁走一块儿,听到他问:“要不要也去拍个照?”
“嗯?”
景澄顺着他的声音看过去,中秋节还有一个多月,商场的前广场已经升起一颗巨型玻璃球,足有七米高,模仿月相亮起了半边的银色弧光。
浅水倒映成两弯,围着打卡的人还挺多,情侣小孩老人,穿着打扮精致的扛着大炮打光板的更有,总之一派热闹。
景澄眨了眨眼睛,她的老哥哥,她一个人在宜泽这两年没有任何亲人陪伴的老哥哥。
景澄认为自己不能拒绝。
她的目光四下搜寻,迅速锁定一个空位,拽着贺明霁就冲了过去。
金属的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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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被柔软的掌心挤压,隔着衬衫,碾过骨骼,贺明霁没反应过来,就被景澄塞到月亮底下摆好。
“这位置不错,你再往后面退退。”
“什么?”
景澄已经走开,举着手机蹲下:“唔……这样也可以吧。哥哥,你把袖口解开,挽起来一点,但不要过手肘。”
“……哦,好的。”
其实,不是自己想拍照。贺明霁无言。
只是白天在公司茶水间听到秘书们聊天,说宜泽每逢中秋,商场都争奇斗艳,“华臻中心”的营销部买来无数水晶,定制出一轮价值百万的月亮,现场看特别震撼。
——也许好奇心旺盛的景澄也会想打个卡,好继续丰富她喋喋不休的朋友圈。
周围的人投来目光,看着这个俊朗如画报的年轻男人不太自然地解开纽扣,捏着手腕松转几下,又被另一个女孩喝止,摆弄出其他姿势。
“下巴稍微抬起来一点,看这儿,哥哥哥看我看我。”景澄一无所知贺明霁的心情,她认真地调整拍摄参数,屏幕里,年轻男人的脸从模糊到清晰。
他的额发在风里晃了晃,有几缕拂过眉心,完整露出一双栗棕色的温柔眼睛。
不说话的时候,贺明霁的英俊是攻击性很低的。
他配合地任由景澄远距离摆布,目光隔着数米的距离看了过来。
喧哗的广场一下子变成陪衬,景澄呆住,竟然产生一种被贺明霁深情注视的错觉。
人,不应该,至少不能。
景澄很轻地抽了口气,转而谴责起遥远的北美洲。是在国外这两年被洋人审美霸凌太久吗?怎么才回国几天,对着她哥这张端正和清俊都过于突出的脸能够一而再再而三的走神。
……早就过去了,她都吃老纽约西餐治好了!
终于,贺明霁提醒:“再拍久一点,别人要不乐意了。”
并非不习惯被人注目,开会、被采访都能自如,但当游客拍纪念照还是头一次,且这颗“超级月亮”是商场营销的噱头,想也知道来打卡的网红游人更是不少。
贺明霁甚至被人悄悄翻了白眼。
“嘁,又是同行,拍这么久,给商场钱了么……帅是真帅,装也是真装。你看,那个表真的假的伐?”
他确实在风里站很久了,连手腕被她握出的紧|窒感都荡然无存。
计算着时间绝对够景澄拍出数张照片后,贺明霁快步走了过来。
景澄仍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自省,丝毫没察觉镜头里的有双长腿越来越近,直到深灰西裤变成画面模糊的一团。
手机猝不及防被抽走,男人随意翻了下,一张大腿特写,一张放大数倍的他自己的脸,毫无光影处理,他的头逆着橙橙的“月亮”,就像加了神圣特效的观音大士一样。
然后,就是Silver的秋季酒单。
这就是他妹妹整整十分钟的拍照成果。
他垂着眼,没说话,长眉微微扬起,等待她的解释。
景澄漂亮的眸子里都是无辜,又露出那双可口的梨涡。她笑容乖巧,想从贺明霁的手里拿回手机,却忽然一顿。
几秒之后,她神情真诚地关心:“哥哥,这是什么?”
贺明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右手虎口,咬出的血痕尚未完全褪去,这会儿恰好压着秋季酒单的照片。
贺明霁皮肤很白,连手都是温润的象牙色,因此这道淤痕其实很显眼,从皮下淤血的吸收情况来看,是两三天前才产生的。
日期新鲜。
但她怎么现在才注意到。
心脏不知为何跳得快起来,像是柯南在熟人局突遇命案一样。景澄再度关切:“哥哥,你的手受伤了,是被什么咬了吗?”
贺明霁只潦草扫了眼,快速回答:“猫。”
“野猫?有做清创和疫苗吗?还在七十二小时内的话,我就不会失去我的哥哥。”景澄又说。
“没关系,现在是家猫。”贺明霁收回手,慢条斯理地落下衣袖,将纽扣也重新系好,“公司养的。”
“这样,没事就好。”景澄笑了起来,梨涡却很快地消失,她重新站回到贺明霁身边,“我们走吧。”
9. 前任
比起广场,华臻室内的顾客并不多,灯火依然照如白昼,明亮到目眩似乎也算种奢侈。
“二位晚上好。”
还没步入商店,导购已经先迎了上来。
景澄:“你好,我想买些日常的衣服,麻烦帮我介绍一下。”
导购彬彬有礼地应好,引他们往VIP室走,另有人端着点心过来,认出了“贺先生”。
“我在外面等你。”贺明霁坐在沙发上,随意拿起一本时装画册。
景澄微笑点头,从导购手中接过衣服。
更衣室的门迅速合上。
这家店的法文名称和四轮马车logo堪称经典,景澄浑不在意,她将衣服放在一边,笑意荡然无存。
那是牙印。
人类咬出来的。
从咬合痕迹来看,99.99%是一个成年女性。
像过敏一样。心脏从那一眼开始跳得很快,和她理智的大脑完全达不成默契。
景澄伸手拿起一条长裙,白紫色的,材质光滑细腻,颜色近似贺明霁昨天早上穿的衬衫。白花泡桐明净温和,咬痕却深重如朱砂,她昨天早晨时有看到吗?
没有。她在和哥哥就人身自由进行对峙。
脑海里的声音喋喋不休。是什么人,在什么情境下,给她的哥哥留下了一个暧昧的咬痕?
景澄慢吞吞地解开自己的长裙。
这条来自南美洲某个集市的裙子并没有使用拉链,而是两片手工织布相扣而成,解开腋下的蝴蝶结,裙子散落,肩带也跟着滑了下去。
她下意识俯身去捞垂曳的长裙,灵光乍现。
就是这样居高临下的身位。这样贺明霁才好伸出手,捏住——景澄凝着目光,翻过手背,拇指与食指张开——或钳制住对方的下颚,然后被对方轻易地咬到虎口。
不过,这样做有什么含义吗?景澄皱了皱眉,反正她不喜欢被这样对待——假如那个女孩咬到了贺明霁,是不是会扬起下巴,挑衅似的看向他?
还是说这其实是熟男熟女的调情?
只在那个遥远的梦里,景澄看过贺明霁的失控。“他”把她压倒在阁楼的书桌上,墨水笔在她校服下摆洇开刺眼的污迹,他们算到一半的天体题不再需要解答——
原来现实的他真的有此隐秘一面。
那个女孩呢?是贺明霁喜欢的人?那她喜欢贺明霁吗?他们……
更衣室的温度适宜,景澄忽而冷汗涔涔。
她直起身来,看向镜子里的赤身衤果体、神情惊惶的自己。
像是见不得人的念头也赤衤果见光一样,有那么几分钟,她的脑海里都是呼啸而来的幻想,整个人却僵直在原地。
“不对。这很正常,运动是物质存在的方式。我跑到国外,恋爱分手回国,难道贺……哥哥就突破物理学规律处在绝对静止吗?”景澄强制自己恢复理智,“他肯定会恋爱结婚让我坐主桌再领着一个小孩叫我小姑姑并且问压岁钱准备好了吗……没错,这可太正常了。”
“就像,我有一天,也会这样一样?”镜子里的女孩唇瓣开合,潋滟的眸子中闪过疑惑。
翻篇了?
两年诶。
景澄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唇角,这里干净光洁,没有任何破开的红肿。
她强制清空脑子里的黄色废料,吐出结论:“哥玩很大,我很八卦。”
她把那条白紫色的长裙换上,长裙背后设计成了花冠筒的形状,拉链撕开,她清晰的脊骨宛如被剖出的修长花蕊。
景澄伸手,拉链重新合上,发出无比清晰的咬合声。
披散的长发卡入拉链末端,景澄吃痛地轻呼了声。
“您好?”导购等候在门外。
“抱歉。”景澄推开门,她背过身,长颈低垂,声音闷闷的,“我的头发被拉链卡住了,可以帮我一下吗?”
等候室的沙发上,贺明霁抬眼看了过来,景澄侧着脸,拜托导购来帮她。
“好的,您的头稍微再低一些。您是模特吗?身材比例很好。”导购笑语盈盈,“这条裙子真适合您。”
“是吗?”听得到景澄的声音又立刻恢复了活力。
导购牵住她的手,柔声建议:“裙摆的设计用了点心思,您转个圈试试?”
导购垫脚,尽力将景澄的手高举,景澄依言,白紫的裙摆旋开,绚丽的色彩顷刻流淌而出。她轻盈站定,背影犹如一株不蔓不枝的花。
“是很好看,谢谢你。”
然后景澄又重新回到了试衣间。
贺明霁垂着眼,画册翻过一页,停住。
一般孩子试了衣服不得到家长面前走一圈么?他在育儿方面也算十八年老手了,要是流入月嫂市场是很难被下户的。
另一个一直等在旁边的导购注意到了:“贺先生,这件礼服是我们本季的设计师款,您是我们最重要的客户,有优先购买权。我有荣幸先给您介绍一下吗?”
画册里,是一抹灼灼的赤红,艳丽远胜掌间咬痕。蒙脸的模特高挑,肌肤蜜色,那长裙自颈部至腰身钉着层次变化丰富的珍珠,脊背却刻意留出大片镂空。
贺明霁不假思索地拒绝:“不必了。”
紧闭的试衣间,能听到导购隔着门与景澄低语,好像在讨论腰带要怎么系才最好看。
年轻男人搭着眼睫,手指无意识地碾过长裙的底端,就像碾过一枚倒垂的花瓣。
两个小时后,试衣全部结束,装衣服的纸袋纸盒足够家属院看门大爷翘首以盼,以超过八毛一斤的价格重金求购。
如果这是一个抽卡换装游戏,景澄确认自己一个月都抽不到重复配件。
商场派车将他们送回了廿秋,后备箱被塞满犹不够,后座也摆满了购物袋。
景澄坐回到副驾驶,看着贺明霁的手搭在方向盘上。
他的手很好看,干净的白,骨节修长清晰,又不缺乏力量感。指甲则修成温和的圆钝轮廓,如此对比,那咬痕真是刺眼。
贺明霁边打方向盘边看路况,余光注意到她的神情,问道:“没电了?”
“用脑过度。”景澄懒洋洋地接话。
“那直接回家,还缺什么,明天买了再让人送过来。”
景澄点点头,略有些散乱的乌发跟着晃荡:“谢谢哥哥。”
“嗯。”
“对了哥哥,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话题跳跃得毫无道理,副驾驶的人眼巴巴地看他,贺明霁不明所以,“别想教育我‘副驾驶有特殊意义’,所以你打算和包装袋挤一挤。”
景澄把目光从方向盘移开。
她垂着乌长羽睫,幽幽地想,没有?莫非她哥拿的还是现在挺流行的先做后爱剧本吗?艺术果真来源于生活并且可以暴揍生活。
但景澄没有继续讨论下去的欲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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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亢奋过又冷静下来的大脑极其疲惫,同时空荡得不想容纳任何思考。
所以也很困,梨涡更是冒不出来。她侧过身,留给贺明霁一个圆润的后脑勺,答非所问:“晚安。”
贺明霁习惯了景澄的脑回路,他空出一只手,把她那侧的灯光调暗。
车里放着低沉的外文歌,是某部美国老电影*的配乐。
“……ThatGodhimselfdidmakeusintocorrespondingshapes
Likepuzzlepiecesfromtheclay
Andtrueitmayseemlikeastretch
Butit''sthoughtslikethisthatcatch
Mytroubledheadwhenyou''reaway……”
(译:上帝亲手将我们塑造成相配的形状,如同粘土中的拼图碎片一般契合,这或许听起来有些夸张,但在你不在时,这样的念头萦绕着我烦乱的思绪。)
电影的情节没有旋律深刻,只记得是个小镇青年回到久违的故乡,重新认识了家人、又遇到个心爱的女孩。
“居然会问我有没有女朋友,以前明明不好奇这种事。因为我问了她恋爱的问题?”贺明霁陷入思索。
他在男女情感上一贯地没有需求,这主要得益于父母间乱麻似的纠葛,而长辈处理纠葛的终极手段是一生不相见。不过,要是真有结婚的人,他当然会告诉景澄,不必景澄特地来问——毕竟他不会集邮似的在朋友圈留下义乌猫的照片。
但刻薄的话说太多,肯定惹景澄炸毛。他眉心很轻地皱了下,转瞬又觉得妹妹炸毛时好笑大过威慑。
夜间仍堵车,红绿灯融化在城市的霓虹当中,歌单换过数十首,景澄睡意沉沉,贺明霁将车平稳地开回夏园。
“到家了。”
他解开安全带,侧过身去,而某个睡眠质量很好的人倚着座椅,头发盖住半张脸,只露出下巴一截精巧的弧。
贺明霁将她的座椅调低了些,又看了看车内始终适宜的温度。
“不下去么?干脆睡车上好了。反正你当背包客的时候,甚至和猴子一块合租过。”他莞尔。
贺明霁心知,这个世界是无法丈量的广阔,他却从景澄的朋友圈瞥得惊艳的边角,他创业后几乎扎根宜泽,所见的风景不过是出差城市相似的摩天大楼。两个人一起长大,生活轨迹却截然不同。
座椅底下忽然响起连续的消息提示声,熟睡的人仍没有醒来的打算,贺明霁俯身,毫不意外地找到了她再次被卡住的手机。
没备注的国外号码。
“你终于看清Alex了,那心里是不是还可能再有我?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愿意和他一起吃晚餐……和你分开的每一天,我对着镜子计算比较,这张脸和刚认识你的时候没有发生任何不同。可是你不再看向我了。”
“Alex就是个月匈大无脑的金发傻白甜,连入学都要靠父母在校友会的赞助。平时高高在上,哭起来像没发育完毕的草履虫,明明是帆船队的队长,结果连学校外的排水渠都爬不上来。他以为只要湿淋淋地站在水里哭泣,你就会说原谅他。”
“不提他了,令人倒胃口。景澄,我想申请中国的大学生交换项目,你觉得怎么样?准确地说,我想申请见你。岑扬。”
10. 败犬
岑扬?中文名字。
是更早之前的那个华裔青年。
贺明霁垂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牙齿倒是无意识地碾了下。
反诈骗APP迅速把异国来讯吞掉,但由于阅读速度太快,景澄前任的无能狂怒还是迅速进入了贺明霁的脑子。
北美大金毛已经沦为败犬,华裔斯莱特林仍在阴暗爬行。
这才是他的妹妹回国的原因?受到了感情上的伤害?难以置信,那只一脸蠢相的金毛怎么骗得到景澄。
贺明霁的心中生出了微末的燥意。
不爽没心没肺的妹妹也会有难过的时候,又隐隐后悔,太子庙外,不该问她。
总而言之,叛逆期要慎重对待。
他把手机塞进景澄手里,景澄的爪子被推开,终于醒了过来。
“哥哥,到家了吗?”景澄抬起脸,因着困意,闷闷的声音竟然有点儿像在撒娇。
贺明霁面不改色。
妹妹对哥哥撒娇,天经地义。他心中轻嗤,妹妹对大金毛或者斯莱特林撒娇?天理难容。
他仍低垂着那双温润的眼睛,一手撑着座椅的顶端,一手把景澄的安全带解开。
柔和的灯光底下,他展露出一个明净的笑,眼神认真,里头只映着个披头散发的凌乱倒影。
距离太近,景澄再次嗅到了曾伴她酒醉入眠的气息——清苦而干燥的乌木味,也许其中还有天竺葵,额,或者是柑橘?困意仍在作祟,景澄觉得自己脑袋很沉,引以为傲的意志力隐隐也有再度滑坡的迹象。
年轻男人则用手臂支起一方狭窄空间,声音极其的柔和,简直像在哄骗小孩了:“嗯,我们是到家了。景澄,我刚刚想,你一个人在家里觉得无聊的话,要不要来齐光看看?”
有灯光落在了他的嘴唇上。从景澄的角度,能看到他漂亮的唇形上有细碎水泽,一小点一小点,像闪烁的星星。
景澄睁大眼睛,渐渐清醒,她大声反驳:“为什么要压迫我?”
贺明霁笑意更深:“为了让你还没毕业就有三年工作经验?”
景澄更加惊恐:“贺明霁!哥!这还是人话吗!”
贺明霁闷声笑了起来,落在景澄耳朵里却是她熟悉的恶劣,以至于有点儿恍惚,这是十九二十岁时的更年轻的哥哥。
“看猫。”贺明霁鲜少笑这么用力,当老板后总要端着点,再端着点。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脸上都呈现出淡淡的绯色,又因为面白,看起来有种轻浮风流的俊秀。
这异样的气质很少出现在他身上,却并不违和。
他弯着眼睛耐心解释:“不会真抓你打工。我在公司的那只猫很可爱。”
景澄点头,还有点迟钝感。
贺明霁莞尔:“那就下周一。我让人先准备一下,好不好?”
准备猫粮,猫砂,猫。
“好……?”
“行,就这么说定了,妹妹。”贺明霁的尾音轻快,他打开车门,微凉的空气争先恐后涌入,刚刚低淡的灯光都散去了。
他去车后,景澄也下了车等他,贺明霁遂给景澄也塞了两个纸袋,里面装着新的睡衣和拖鞋。
他习惯性地叮嘱:“别熬夜。”
夜色如墨,她已睡完了一轮,晨光却晴朗地落满了中央公园,纽约此时不过九点。
贺明霁一脸温良地想,既然连她休息的时间都考虑不到,就别伪装深情地爬到这来。
-
衣帽间轻易被填满,热情的导购还送了景澄一个婴儿蓝的小马公仔。房间里七零八落地摆着她的其他物品,诸如防晒霜、帽子、笔记本和护照,这儿不再空荡,像是有人生活过很久一样。
景澄裹着浴巾出来,看了看标签都没拆的新睡衣,又看了看明显属于另一人的尺码,鬼使神差般地,把手伸向了更宽大的那一件。
熟悉的淡香味再次袭来,嗅觉在那时就被强行打开,景澄揪着睡衣埋脸,无声尖叫。
她再次默念:人,不应该,至少不能。
“说话就说话,离那么近就算了,还一直在笑。脸是这么用的吗?真是为老不尊没大没小没有礼貌。”
景澄感觉呼吸有点不畅了,热意上涌到脸,像是一种过敏反应,她骂骂咧咧,情绪却一直在降温。过了几分钟,她松开手,深吸一口新鲜空气,踩着拖鞋走出去。
整个人在床上柔软地陷落,摆成了一个不甚优雅的“大”字,景澄裹着松散了的浴巾,又发了几秒呆。
“他公司真的有猫?”她盯着米白色的天花板,“是察觉到了,所以想挽回一下形象吧。”
她把自己的手抬起来,仔细端详,目光从虎口渐渐滑至手腕。
如果是猫咬的,会有两个格外深的圆形凹痕,再者,猫的牙齿要比人齿小很多,但从贺明霁手上的痕迹来看,轮廓根本不是兽类的尖牙。伴随着咬合的动作,猫还会用上爪子,去挠、去蹬,可贺明霁的手背手腕都光洁白皙,再没有任何的红痕。
“真笨啊贺明霁。有没有想过我都成年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再者,人的性癖是自由的嘛。”景澄翻身,从一侧捞来手机,“之前上课有看过猫的颅骨解剖结构图,课件我记得存邮箱了,人头骨不知道有没有资料,可以进一步对比下牙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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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
她看了几页,渐渐入了神,心想着贺明霁被谁咬都与她无关,只要符合防疫规定就好。
她干脆坐起来打开笔记本,一鼓作气摁着鼠标读完了整篇资料,以至于睡梦里都是旋转的猫猫头。
-
周一早晨,齐光的办公室很热闹。
“李助理,楼上动静不小,是要空降什么大佛吗?”同事甲凑了过来,看李瑜在指挥工人搬家具。
同事乙也好奇:“我问过人事总了,她说没有人员变动。”
李瑜:“是贺总的妹妹要来公司。”
“妹妹?”同事甲乙震惊,“妹听说过啊。”
梁翊合拨开层层人脑壳,挤到李瑜面前:“之前贺家大伯还想把他儿子塞市场部,不是被明霁哥直接拒绝了嘛。”
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妹妹,梁翊合心里迅速过了遍,确定贺家没有可作“贺明霁妹妹”的女孩。
“他还说‘相信贺崧能开辟欧洲业务还是相信海狸在西伯利亚操纵土豆期货’,贺崧脸都绿了。这位妹妹哪来的,可曾念过什么书?”
李瑜拿鼻孔哼他:“弹吉他把大脑褶皱弹成棉花了。”
梁翊合大怒,个人爱好又被李瑜蛐蛐,但好奇心驱使他只是怒了一下:“说啊说啊,小鱼哥。”
李瑜作出重要指示:“景澄小姐和贺崧那种外人不一样。她是贺总的亲妹妹,至亲,家人。”
他把最后几个字着重强调,又道:“算是谢老师的孩子,贺总作为哥哥照顾得也多。前几年她在国外念书。”
谢筠女士。
难怪京市没人清楚,她属于贺家的不可说。梁翊合旋即道:“明霁哥比你还年轻三岁,怎么把他说成个单身老父亲一样。他妹妹年纪多大啊?”
“二十岁左右。”
“呆鱼,这叫青梅竹马,不叫父慈子孝。”梁翊合追问,“那她会去哪个岗位?正好暑假,刷刷简历确实不错。”
李瑜沉吟:“这个贺总倒没交待。我问过景澄小姐的专业,比较擅长什么……”
梁翊合等待着他的回答,李瑜却闭了嘴。
贺总说,景澄的本科是动物科学,主观能动性强,在动物绝育手术方面小有心得。
“叮”的一声,左侧的专属电梯抵达本层。
门开了,他们齐齐看过去,出来的却不是齐光的大boss。
一个高挑的身影跳了出来。
女孩穿着件蓝色卫衣,乌发挽起,有几绺垂至下颌,勾出张昳丽面孔。
她扫了眼好奇蘑菇们,兴冲冲地打招呼:“嗨,在说我吗?”
11. 反悔
她有双梨涡,笑眼弯弯,连语调都是直白的好奇,明艳的攻击性就化成了率性可爱。
李瑜立马恢复正经,朝景澄伸出手:“景澄小姐,我是李瑜,贺总的助理。”
“你好,叫我名字就成。”景澄落落大方地回握,“哥哥有事情,说让你先带我转转。”
“好的,景澄。请跟我来。”
景澄抬脚,无意对上某个惊讶的目光,她的笑意和眼神都坦荡,反倒让新染了头红毛的梁大蘑菇不好意思起来。
-
“齐光大厦高333米,共有69层,完全由贺总持有产权,所以理论上你想去哪儿都行。不过,齐光游戏只占据了一二楼、三十五层及以上,余下则由不同公司承租,还有一层作为共创工作室,齐光免费提供给了宜大的学生。”李瑜尽职尽责地介绍,“贺总的办公室在68楼。我们先去……”
上升的失重感中伴随着一丝目眩,沿江、乃至大半个宜泽的景象都尽收眼底。景澄手里的电梯卡转了两个圈,她问:“李助理,从这儿是不是能看到宜大家属院?”
高楼大厦之后,一样有细长的弄堂和不过七层的小楼。
李瑜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那是以前宜大分给教师住的。他道:“我其实不确定,但肯定能看到宜泽大学的钟楼。”
景澄点点头,她应该没有看错。某片遥远的一闪而过的红色,和夏园的屋顶如出一辙。
以前没发现她的哥哥有点念旧。
不过,以前的贺明霁太过年轻,也没什么可念的。
“这儿就是贺总的办公室了。”
68楼很安静,除开行政职能,剩下的都是贺明霁的私有空间。
李瑜替她开门,然后猛吸一口26摄氏度的冷气。
“喵啊啊喵嗷呜——”
一团残影四处弹射,从贺明霁的书架降落到办公椅。
李瑜没想到初见时老实巴交的小猫是个两面派,心底直叫“祖宗”,他连忙冲进去,却抓了个空。
祖宗灵活地跳到了新买的猫爬架上,居高临下,还不忘炸着尾巴哈气。
李瑜深深地感觉到险恶。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景澄动容称赞:“好勇敢的小猫。”
李瑜:“?”
“这就是哥哥养的猫啊?”景澄往前走了几步,见猫的尾巴往下垂了些,就止住了动作。
“对。”李瑜点头。
虽然昨天才把这位祖宗接过来。
——身为贺明霁的助理,李瑜工作内容更偏生活职能。三天前的晚上,他在泡澡时接到了大BOSS的电话。
隔着听筒,贺明霁声音有几分冷淡:“李瑜,有个非常重要的事情,这周日前要办好。”
李瑜从水中惊坐起,高保湿面膜坠落。他屏着气答话:“您说。”
“我记得,公司的公益基金一直在资助流浪动物救助站。”贺明霁的声音又和缓了些,“我打算领养一只猫,你提前和救助站沟通一下领养条件,另外,我列了一份养猫所需的物品清单,也需要救助站的工作人员给出建议。”
李瑜在贺明霁身边工作了三年,帮他处理过大大小小的事宜,诸如项目计划的推行、对家发财树的暗杀、贺家甲乙丙长辈的节礼……总之红白皆顾冷热咸宜。
这样的指令,实乃头一回。
“好的,我明天上午就去联系,公司确实一直在资助宜泽的几家救助站。对了,您对猫的品种有要求吗?”
那边没什么犹豫,答案早就想好。
“选一只狸花吧。”
李瑜很快就把事情办妥,贺明霁因此在周日拥有了一只猫。
一只碧眼如翡但鼻子爪子都黢黑的狸花小姑娘。
“那它叫什么名字?”
面前的女孩侧脸看向他,李瑜发现她的眼睛也和猫似的,又大又亮。
李瑜一脸镇定地在心里尖叫,名字还没来得及取啊!旺财?多多?面包?馒头?他穷尽大脑,转出一堆小区里散步常听到的名字。
“咪咪。”身后响起道声音,李瑜松了口气。
“贺总,您忙完了。”
“嗯,你先回秘书室。”
“是。”
门被李瑜轻轻掩上,还能听到女孩揶揄:“怎么小猫都这个名。”
-
景澄走得离猫爬架更近了些,蹑手蹑脚,声音也跟做贼似的:“咪咪咪咪。”
一旁,贺明霁面不改色,平静地与这只狸花对视。
猫歪着头,试探性地“喵”了声,像是回应。
贺明霁的眼神一松。
陌生而宽阔的空间出现了一个同类,这让小猫的危机感小了不少。当这只一米七一的巨猫走到它面前,把无毛的爪子搭在猫爬架上时,它甚至慈悲地伸出肉垫,在她爪背上踩了一下。
这手感——景澄的喉间溢出满足的呜声,一把就抱起了小猫,亲亲热热地贴了上去。
“宝宝,小乖,好咪咪,姐姐……不,姑姑贴贴!”
贺明霁:“……”
卫衣和百褶裙是上周一起买的,耳环还是之前那对,梨涡仍醒目。怎么看都是他原装的妹妹——尽管她的声带正发出一种陌生甜腻的声音,几乎令他有几秒异样的悚然。
“我未婚未育,你不用给自己抬辈分。”贺明霁纠正景澄。
景澄抱着猫,脸颊和它圆滚滚的脑袋贴一起:“但是哥哥,宠物是占据子女宫的。”
“那么,猫也有父母双全的权利。”
虽然母亲是动物学家,妹妹的本科也是相关方向,但贺明霁并不想对着一只猫自称“爸爸”,他的择偶范围暂时限定在灵长目人科人属,如果有后代,也会在智人的谱系上孕育。
“过于保守。”景澄义正言辞。
贺明霁提醒:“我们似乎都是单亲家庭。”
“太负责了。”景澄从善如流。
她又低头,亲昵地蹭了下猫耳朵。那对妙脆角似的尖尖抖了下,恰好戳在了景澄的梨涡上。
“可怜的小宝宝,那我当你妈妈吧。”景澄猛吸一口,眼睛都快幻化成桃心了,“我要给你最幸福的一生!”
贺明霁有点无语,却又勾了勾唇角,他心情极好地看着景澄,放任她的注意力全都落在猫上。
明亮的阳光穿过智能化幕墙,充盈地落满办公室。
贺明霁拥有了这座大厦、拥有了夏园的独栋别墅后,都没有过名叫景澄的来客。
68楼通常只有到访的生意伙伴、前来商议的同事、或者偶几个麻烦的贺家人。
所以,他并不知道阳光会以陪衬般的姿态落在景澄身上,她笨蛋似的,发光的头发被猫爪子勾着啃,还笑得有种奇异的温柔。
温柔?
用来形容景澄?
形容五岁时拽着他去捞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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蚪养出一缸子□□的妹妹,十岁时趁校霸蹲坑扔炮仗(没有碳基生命受伤)的妹妹,十八岁一声不吭远走他乡的妹妹,又或者是喝醉了、一身蛮力、野人似的咬他踹他的妹妹。
阳光明亮。
色彩心理效应表明,视网膜神经节细胞对亮度的变化敏感,高对比环境能够激活大脑视觉皮层,从而使人获得愉悦感。
同样,有考古数据显示,旧石器时代,日照充足区的人类存活率会显著地提高。
参考心理学和进化适应机制,可知趋光是他作为人类的本能。
贺明霁判定阳光令他产生了错觉。
“咪咪,和舅舅打招呼。”景澄把猫举到他面前来。
贺明霁嫌弃:“多大个人了,还玩过家家。”
景澄眸光一闪:“你提前适应下?总有这么一天。”
“等你真有那么天再说。”
景澄低头看小猫,唉声叹气:“这长辈不认你,怎么敢的。”
“非得加辈分?它随你,叫我哥哥。”贺明霁只好从景澄手里接过猫,他的手臂僵硬,动作尽可能自然,结果正式得像狮子王捧出新生的辛巴一般。
“叫你哥哥,那叫我什么。噫!别叉人家胳肢窝,你得用手托住它的后爪和屁股。”
“姐姐。”贺明霁以看笨蛋的目光看她。
“哎。”景澄眉开眼笑,“你也好乖。”
一条柔软的猫尾巴扫过贺明霁的手臂,几缕柔软的乌发拂过贺明霁的下巴。
他凉声道:“该把你的嘴修正为zip格式。小时候你可是抓着我问能不能住你家做你哥哥的。”
“小时候的事情怎么记这么清楚。那会儿我看别人家小朋友多得和葫芦娃似的,我才有想要个哥哥丰容一下家里嘛。”
小猫正执着地啃咬着贺明霁的手指,就好像男人削玉般的骨节是磨牙玩具。
锐利的尖牙太小巧,所以毫无杀伤力,碾过指尖虎口,只留下小小的凹痕和清亮的潮湿。
贺明霁将屈起的手指轻轻抽出,闻言嗤笑,眉眼恣意:“丰容,挺别致。当我是来自大自然的馈赠?”
景澄目光轻动,突兀地觉得、在她跳动的心脏上也有只小猫正在趴着啃咬,细细密密的疼不如说似痒。
呼吸缓了下来,刚刚的试探毫无波澜,就像一滴水落入大海。
但她再次涌起冲动,想求证两年前没胆量去求证的可能——今天天气太好了,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僭越一次,也会被神明原谅。
“那我能反悔吗?”
贺明霁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你别做我哥哥了。”女孩一脸真诚,声音听起来又有点心虚的谦逊。
那做什么。真做你和斯莱特林的孩子的舅舅?混血种可不那么被宽容。
青年润秀的眼尾微扬,嘴角依然挂着常有的轻笑,眸光却像片尖锐冰冷的碎玻璃:“我不打算反悔。想都别想,妹妹。”
声音准确清晰地落入了景澄的耳朵。
心里泛起早就准备好的叹息。
她抿出梨涡,从贺明霁手中接过小猫:“是是是,我的哥哥。”
小猫立刻亲热地搭过来,只是还没学会收指甲,爪子轻轻在景澄手背勾出皮沫,翻出道细长的血珠。
景澄快速咬住猫猫头,把手藏到它柔软的肚皮下。
她笑得很灿烂,声音笃定:“一直都是。”
12. 哥哥就是哥哥
指间的水痕已经干了,虽然猫很可爱,但贺明霁对口水的忍耐度很低,他想要用冷水仔细把双手冲一遍。
他“嗯”了声,翻过这一篇:“我的书房和办公室是连一起的,咪咪的生活用品都在里面。外面有露台,种了很多植物,你可以和它去那儿玩。”
景澄:“那我们什么时候带它回家住?”
“它已经在这住习惯了。”贺明霁停顿了下,给出可行性建议,“家里没养过猫,过段时间,东西都准备齐了再说吧。你最近可以常来陪它,先培养感情。”
“这是当然!”景澄弯腰,把小猫放了下来,“对了,我的指纹能开露台的门吗?就是你之前让人事给我录着进公司的。”
“可以。书房的指纹锁也一样。”
“好,你去忙吧。”
景澄动作轻盈地转身,快速地找到了指纹锁的位置,摁下,玻璃门开了,她和小猫一起跳到外面的阳光里。
-
盥洗室。
挤上消毒洗手液,反复揉搓三遍。
贺明霁低头看时间,十五分钟后要和开发部的人碰面,完全足够他发作洁癖了——至于提醒景澄涂下碘伏?有七成的概率被她吐槽“小题大做”,还有三成则是“好的”然后当耳旁风飘过。
“意思是,你别做我哥哥了。”
这话也能当耳旁风吗?
贺明霁垂着眼,揉搓第四遍。
展开指间,用力碾过每一寸潮湿的指节,皮肤泛出红,细腻的白沫带着体温。
“叛逆期这么长?”他数过二十秒,看着水流淌过掌心,城市的下水道通往污水厂,经处理后,这些白沫都会排入长江。
他心底的烦躁没像那首歌里唱的一样被带走。
“生日也没几天了,怎么都该像成熟的大人。”洗手的动作下意识焦燥,袖口被沾湿了,手臂也撑出略暴力的弧度来,贺明霁并不在意被打湿的贵金属袖扣,他打算洗第五遍,“她不知道问这种话,当哥哥的也会……”
“伤心!”
盥洗室外,响起开发部某个同事甲的声音:“失恋啦?表情好难看。还是项目不顺?【荆棘之匣】的研发挺顺利啊。”
贺明霁动作一顿,盥洗室旁是开发部的茶水间。
他不觉看向镜子,眉毛鼻子眼,实事求是的说,长相综合了父母的优点,不可能凑出个难看。
他没出去,体贴地不惊吓下属的茶歇时光,同时也出于对项目的关心——【荆棘之匣】是齐光今年的重点。
贺明霁第六次按下挤压泵。
揉搓。揉搓。
金属勺撞到杯壁,发出轻响。
同事乙苦着脸,倒了600ml椰汁,又加入致死量的芋泥疯狂搅拌:“我当然要伤心。引擎研发没问题,我们梁总监的红毛喜庆得和提前庆国庆一样,是剧情卡住了!”
“不是吧。”同事甲语调轻松,“【荆棘之匣】背景不是赛博废土么?这还不好写剧情?科幻题材那么多,写起来不是手拿把掐。”
“掐个头!之前Z厂那个同题材的游戏公测,降智剧情都被骂上热搜了,公关直接发大疯摆烂。”同事乙端着杯子吸溜,“游戏自由度很高,相应的,我们就限制了【主角】的身份:一个被哥哥带着逃亡的实验体。兄妹相依为命,在地下城艰难度日,等待着不可名状的命运降临呜呜呜……”
“哟,养父文学,爽。”
“……别打断我情绪。哥哥把她养大,她却发现哥哥在替仇人做事,两人随即分道扬镳。”
“嚯,爱恨一体两面。磕。”
“兄妹、兄妹啊!滚!”
同事乙怒了,很快又冷静下来:“这设定是有一咪咪带感,但总觉得俗套了,你懂吗。新纪元废土,科技大爆炸,带来前所未有的变革,人却彻底沦为货物。世界够坏了,哥哥居然也是坏的。”
“不滚,不懂。”同事甲语调轻松,“你也说是废土世界了,哥哥带着主角逃跑,独自把主角养大,还要求他是朵纯白茉莉花不是很扯么。再说她和哥哥分开很正常啊。孩子长大了,本来就是要离开家的,她不可能绕着她和哥哥的小世界打转。兄妹情不祭天,难道要在未来城玩双人成行?”
同事乙犹豫:“但哥哥一直是个好哥哥,其实也不错吧?”
“我的意思是,那么大的世界,不要纠结两个人的小感情。你要知道,不管哥哥是好是坏,她只要长大了,就会离开温暖的巢。秋天打猎春天繁衍,自然界的动物都这样,何况人。哥哥只是她人生的一部分,还有星辰大海等着我们的女主角踏足呐!”
甲一番慷慨陈词,同事乙恍然,连忙炫完椰汁,以表达对她的崇高敬意。
两个人很快离开茶水间,余音仍落在这里,伴着安静的水流缓缓消失。
“……”贺明霁面无表情地关掉水龙头,“现在,流行这种剧情?”
他的思绪也随白沫漂远。
“妹妹”这一生物,他是在六岁时领取到的。
活蹦乱跳,能吃,爱笑,擅爬树。
每年放假,他都会想理由来见谢筠——顺带见见她。
有时候是寒假,有时候是暑假,不过也有连续的三年,并不被长辈允许来西双版纳。
国境以南,日照漫长,植物疯长,三年没见面,景澄的个子还是那么一点。
这年是2014,景兰阿姨病逝,景澄十一岁,比雨林里的野芋高不了多少。葬礼上,一群从未见过的亲戚鬣狗似的赶来,她小小一只,龇牙咧嘴,像是炸毛的狮子。
如果不是他把她强行带走,贺明霁确信,景澄会抄着花圈砸向她某个所谓的“小舅”。
“嘶,松口,是哥哥。贺明霁。不能就忘了吧。”
他扛着景澄跑出来。
把她放下,弯腰到和她一样的高度,掰开她的掌心,贺明霁不出所料地看到了掐出的血痕。
她游魂似的,眼眶也和血痕的一样通红。
过了好一会儿,景澄如梦初醒,她摇头,哑着声音:“哥哥,谢阿姨还在帮我办妈妈的葬礼,她一个人在那……”
“妈妈”两个字说出来,迅速触到她脆弱的神经,景澄张着干涩的嘴唇,最后却咬紧了牙,只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
“就是你谢阿姨让我带你先出来的,而且,她也不是一个人。她把研究所的人全叫过来了,那些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你都认识的。”贺明霁语气故作轻松,眼底却攒不出一点儿笑意。
说不出“没关系”,贺明霁伸手,僵硬轻抚着她的发顶。
她眼泪簌簌地落,没有一点哭声。
贺明霁又翻出手帕,沉默着递给她,像是在担心惊动什么。
景澄埋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沙哑声音,然后渐渐尖锐,最后变作嚎啕大哭。
崩溃不能自抑的哀嚎声,阳光听得到,山风听得到,研究所旁的草木听得到,只有长眠于此的景兰听不到。
贺明霁这年则已十六,他其实比景澄更早经历了父母分别,但稍微幸运一些的是,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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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他被带离谢筠的身边,要相见必须经过重重允许,可无论如何,谢筠仍然在这世上的某一处爱着他。
泪水从手帕底下汇集着滴落,坠至他手背时,洇开一片冰冷。
“景澄,哥哥会一直在的。”他学着谢筠当年哄他。
“明霁,不论如何,妈妈会一直在的。”
云来云散,风起风息,灼灼的烈阳变作垂坠的落日,景澄紧紧被贺明霁拢在怀中,泪水里还有纸钱燃尽的气息,她垂着模糊的眼睛回答:“以前,妈妈也总这么说。”
“研究所里,一起玩的孩子都有父母,我去上学,班上的同学也都有父母。植物园保卫处的大黄狗,它爸妈是李奶奶养的那对土松,大黄还会去李奶奶家走亲戚……我问妈妈,怎么只有我没爸爸。”
“妈妈说,大多数的不一定就是必要的。‘爱’也并不由很多人拼凑而得,每个人的爱独立存在,而她能给我她最完整的爱。她会一直陪着我,我觉得没爸爸也没关系,毕竟我只是好奇,不是孤单。”声音如被砂纸滚擦而过,“现在,我怎么也没妈妈了?”
她年少强韧的心脏被贯穿一个豁口,眼泪灌了进去,香灰填了进去,苦涩枯槁的泥泞糊不出完好如初的血肉。
贺明霁只能以自己作为新承诺的坐标轴:“我会一直大你六岁,我会一直是你的哥哥,我绝对不会消失不见。”
“向你保证,我做得到。”
-
童年的决定足以贯彻终生,但正如刚刚同事甲的演讲一样。
他是他,景澄是景澄。
妹妹长大了,星辰大海里漂泊着岑扬或者岑牛岑马岑猫。
随便什么东西,反正肯定是“哥哥”以外的东西。
这是自然规律的必然。
分别又伴随着相遇,会有全新的、全然不同的爱,继续填补豁口,滋养她的血肉。
所以,才会觉得不需要这个哥哥了。
二十岁时是。
十八岁时,或许也是。
贺明霁抽出纸巾擦手,依旧仔细,依旧暴力。
又半是嘲讽地想,这段黏糊到近乎脆弱的内心独白绝不可作【荆棘之匣】的参考,来写进那位反派哥的人物小传。
五分钟后,开发部。
梁翊合迫切想和贺明霁介绍自研引擎的新突破,好为自己的季度奖金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贺明霁是技术出身,齐光的自研引擎CoreMatrix就是他在大学带着人做出第一代的。
但现下贺明霁不为所动,反倒看向了【荆棘之匣】的主笔:“朱璧,说下你对剧情的看法。”
朱璧一个激灵:“好的。”
虽然剧情并不完善,但熟练的社畜知道扬长避短,她巧妙跳过诸如“兄妹”的细节,把最精彩的部分拿出来重点展示,内部对【荆棘之匣】激情很高,高光剧情扛住了数次头脑风暴。
“以上是我们的最新成果,贺总。”
贺明霁坐在电脑前,屏幕冷光,映得他挺拔清俊的眉眼也有种无机质的冷冽。
他听得认真,偶尔颔首,最后却用词直白:“人物本身都梳理不清楚,故事的原点要落在哪。”
朱璧:嘤。
但令她松了口气的是,贺明霁并未抓着剧情不放,齐光的人都知道,大BOSS不干涉框架内的自由创作,今天提问大概率是临时起意。
果然,贺明霁看向一旁的梁翊合:“该你了。”
火烧云又腾的燃起来,梁翊合拍了两下袖子:“嗻。”
13. 需要
开发部的小插曲轻轻翻过,68楼无从得知,露台晒太阳的时间过得飞快,几瓶喝完的三得利被捏得东倒西歪,景澄盘着腿,腿上盘着猫,面前则放了一台笔记本。
屏幕上挂着英文网页,整理过的pdf分了两个文件夹,思维导图某个节点标红。
小猫仰着脸,好奇地看了会儿,就把爪子给伸了过来。
文档里瞬间出现一长串乱码。
景澄捏住爪子帮猫揣好。小猫似懂非懂,毛茸茸的头顶在太阳底下油光发亮。
“这是AAFP哪年的发表的,内容都过时了。”景澄薅着小猫,一篇文献被扔开,她不自觉低头,整个人都快埋进了电脑里——她专心想事情的时候就这样,试图连眼睛都用来思考。
膝盖上的小猫被某团柔软压住,“呜”一声跳开。景澄敏捷地把它捞回来,苦口婆心:“咪咪啊咪咪,难道我能替你读书吗?”
贺明霁刚出来便听到这番言论。
他拿起气泡酒的罐身:“咪咪既不需要上学,也不需要考公。还有,不是说不喝酒?”
“酒精含量很低很低,再说,李瑜让我去秘书办茶水间拿的,说明这在公司规章制度允许的范围内。”景澄义正言辞地替自己脱罪,然后把笔记本举到贺明霁面前,“有的小猫都会后空翻了,哥哥,我们家咪咪当然也不能落后。”
贺明霁接过笔记本。
屏幕上:
【猫咪巡回训练可行性计划——基于动物行为学理论和实证研究制定】
“这就是你说的‘幸福的一生’。”贺明霁总算知道她这几天在干什么了。
办公时看向窗外,他精力充沛的妹妹从伞座换到花坛又换到草地,蹲着趴着倒立,但无论人在哪,何种姿势,笔记本都没离远过。
她的肌肤也经由太阳加工,达到稳定的清透蜜色,停止再向炒糖色发展。
这点令贺明霁满意,因为谢筠是不忍女儿加入丐帮的,无论被动还是主观。
景澄诚实道:“我最近刷到好多小猫巡回视频,根据几个博主的经验教了下,消耗完一袋冻干,咪咪的体重增加了50g。”
贺明霁坐到景澄身侧,点着触摸板继续往下读:“所以没教会。”
景澄立马化身童模宝妈:“但是我们家小猫是很聪明的,它只是需要一个过程。巡回学习时长平均在六到十周之间,现在才几天,还在打基础的时候。”
“夏园在全宜泽最卷的学区,看来你得加把劲了。”贺明霁没错过她眼里的认真,在那张照片里,她也是以这种浓烈的眼神看南美洲大鹦鹉的。
“齐光的AILab在训练大模型,你可以借此可视化分析实时行为数据。”他看向景澄,慢条斯理地抛出邀请,“需要吗?”
齐光的游戏收割全球,商业触角则伸向了相关多个领域。
景澄眼睛亮了亮:“有点意思。但这样我的学术产出算什么。”
贺明霁富有耐心地微笑:“什么?”
景澄捏紧拳头,准确被她哥抓到,她悻悻地把拳头放到嘴边,清咳了声:“用在哪?”
“这里。你已经做了量化分析,之后可以再进一步,动态地调整训练策略。”
景澄凑近去看,贺明霁不由得道:“真不用去医院测一下视力?你从初中开始就这样了。”
“不用不用。”景澄摇头,“我都习惯了,再说也没近视。”
贺明霁单手半撑着脸,也略弯了脊背,他将“数据采集”标记出来。
阳光把身侧的人晒得暖烘烘的,干燥柔软的发顶变成毛绒的金色,就像是新烤出来的可颂面包。
贺明霁轻晃了几下光标,又索然地静止。
景澄很快找到位置,她唔了声,道:“这样就把巡回训练复杂化了,哥哥。”
为此打算写篇论文的人有资格这么吐槽么?
贺明霁一哂:“我以为我在为你的技术创新分做贡献,妹妹。”
景澄不大服气地拿起了咪咪的玩具毛球:“但步子迈太大就会扯到裆。”
三枚小球在手里轮番抛接,其中一个脱手飞了出去,一道抛物线后,骨碌碌地滚到花坛边缘。
趴着的小狸花无动于衷。
景澄拿脚尖轻踢了下兄长,像是泄愤。帆布鞋与手工皮鞋有截然不同的光泽,修长的小腿腹蹭到了一点儿墨黑的裤脚,没留下任何痕迹。
她软了音调,语气开始变得认命:“亲爱的哥哥,请帮这个可怜的学术卡拉米捡一下,谢谢。”
贺明霁眉梢微扬,配合地走到花坛边,他弯下腰,裁剪得体的西服屈起褶皱,他很快回到景澄的面前。
“表现很好,请交给姐姐。”肆意的笑响了起来,景澄一点不见萎靡了,“训练次数一,时长七秒四八,巡回路径完整。”
顶着贺明霁凉下来的眼神,她双手合十声音真挚:“你看,不接入ai大模型也可以通过诱导式训练实现巡回,何必做太多。”
贺明霁捏了下弹性颇佳的小球,力度不轻不重:“所以,刚刚撒娇是为了骗我吗,妹妹。”
景澄眼中闪过一丝不自在:“本实验不存在伦理争议,训练过程中没有猫受到伤害。”
“嗯。”贺明霁撩起薄而润秀的眼皮看她,平静地表示认同,“学会了。奖励呢?”
“什么?”景澄向日葵似的看贺明霁。
“我的。”贺明霁进一步提醒满脸明媚的妹妹。
景澄立刻去拿猫条,然而手腕被提了起来,贺明霁对此早有预料,他凉声道:“我可不是猫。”
景澄只好看向他,她弯起嘴角,梨涡里都噙满真诚:“对对对,你是我哥,是人类进化史上的一颗明猪!”
掌心处传来脉搏的跳动,频率快得很明显。
戏弄他,这么得意?
贺明霁干脆地放开她:“奖励先留着。”
“真狡猾。”景澄不大满意,“我有补充条款:奖励必须在我能力范围内,不践踏道德与法律的底线,不违背我做人的基本原则。同时,你要确保我不会因非主观意愿的原因遭受损失或伤害,如出现不可抗力,我有理由不达到你的预期。”
贺明霁莞尔:“当然。”
“那就好。对了,你工作忙完了?”景澄快乐地合上笔记本。
“到下午茶的时间了。”
景澄眼睛亮了亮:“李瑜和我说今天有不少我爱吃的。”
贺明霁挑眉:“走吧。”
-
67楼是秘书办,还有一个专门的空中餐吧,齐光有几千名员工,公共食堂仅作日常用餐一途,下午茶在各部门内部设置,因此每个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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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选择都大不相同。
景澄目前只体验了秘书办的,李助理此人精致非常,连带着下午茶都安排得极其用心,会照顾到所有人的口味。
餐吧的自动门打开,里面人已经很齐整了。李瑜朝景澄挥手,另一只手里端着冰淇淋。
“快来快来,要化了。”
“怪谁怪谁。”景澄扭过脸。
贺明霁才不背黑锅:“跑快点,现在吃还不用插吸管。”
“哼。”景澄交闪噌地到了李瑜面前。
李瑜受宠若惊:“这个是QD的夏日限定款,马上就下市了,我想着你之前还在国外,肯定没来得及吃这个。
景澄咬了口雪顶,终于感觉加速的心跳得到了制冷:“里面是不是加了布朗尼?还有芭乐碎和青提汁。”
她眉开眼笑:“谢谢你啊,李瑜。”
李瑜:“说什么谢。只是想不到景澄小姐您在美食评鉴方面也造诣颇深。”
景澄摆摆手,漂亮的猫儿眼里满是严肃:“谬赞谬赞。人生难得一知己。”
时年二十八的李助理被这句话牵动了古早回忆,居然捧着另一杯冰淇淋唱了起来:“千古知音最难觅,山青青,水碧碧~~”
咦,对上电波了!景澄兴冲冲地打起节拍:“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歌词是不记得的,但是旋律完全不出错,甚至有几分清亮悠扬的动听。
餐吧里,秘书办的女孩子们笑了起来,褚萤每次处理李瑜和梁翊合的互啄都很暴躁,她叹气:“哎,终于有人能接上李助理的脑回路了。”
贺明霁先是也笑了下。云南山川自在,研究所里不少人都会点边民歌舞,母亲曾说景兰阿姨是其中翘楚。从前附近寨子举办篝火晚会,她一晚收的花多到能开花店。景澄耳濡目染,终于也算得上文舞双全。
但这满是年代感的歌曲大概率来自八零年代,距离景澄的出生起码隔了二十年。
贺明霁拿起杯咖啡,他望向高音上不去的李瑜,思绪游移,今天的浅烘格外酸。
“哥,你怎么早上喝这个,下午也喝这个。”景澄嗅到了熟悉的气味,她停止打节拍,快乐地转了过来。
贺明霁不露痕迹地收回目光:“晚上就不。”
“是,你晚上喝茶。”景澄哼笑了声,关心这位神仙,“男性一般建议三十五岁开始控糖,事实上可以提早,但我觉得你还不到要如此严苛要求自己的地步。”
“不过,严格点儿也不错。”景澄面露沉吟,立马又改了口。
贺明霁无法透过妹妹的外表看到其脑内的某色废料。
他解释:“冰淇淋里有酒,我不喜欢。”
景澄装作没听出哥哥的不满,殷勤道:“还有其他味道,我去给你拿一个,怎么样?”
“这是奖励?”
“天哪,我怎么没想到!”
贺明霁端着咖啡,慢条斯理地喝着,说话时刻意活泼了音调:“那谢谢你啊,景澄。”
“……”
好熟悉的台词。景澄朝贺明霁做了个鬼脸,耳根却有点热:“幼不幼稚,又学我说话。哪怕修仙,也救不了你这张抹了鹤顶红的嘴。”
贺明霁哦了声:“我不用。自己吃去吧。”
他的余光略过比自己还要年长几岁的李瑜,淡淡审视。
14. 你好
李瑜并不知道,时年二十九的自己在老板眼里和中年危机已至没有区别。
他拿打包盒仔细挑了点甜品,塞到景·知音·澄手里,语气和蔼可亲:“这些我都觉得不错,你待会带上去,可以在学习的时候吃。”
景澄捧心口:“天哪,李秘书。我都好久没有听过这种话了。留学时,舍友只会破门而入说‘亲爱的景复习辛苦了要不要来点Adderall’。”
李瑜表情管理失控,瞪大眼睛看向一脸纯良的景澄:“等一下?那好像是管制类精神药物!”
景澄叹气:“多年以后,面对李助理,我准会回想起舍友带我见识……”
脑袋被轻拍了下。
景澄愤然回过头,贺明霁接过打包盒,毫无愧悔:“别忽悠李瑜,他已经打算上报市精卫中心了。你留学时一直独居,哪来的舍友。”
景澄眨着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在外面住。”
贺明霁淡淡地看了眼她,没说话。
公寓是贺明霁一次性付完的账单。
景澄的良心浅痛了下,她转移话题:“请放心李助理,我会继续诚实地学习的,谢谢你的小点心!”
李瑜虚弱摆手:“再见,我确实是要多点心……”
直到出电梯的时候,景澄还有点心虚,态度格外恭敬:“哥哥,请。”
贺明霁将手抵在门边上,一脸冷艳地示意她先出去:“看来李瑜和你确实合拍,在饮食上。”
“千古知音最~~”
贺明霁勾唇:“很遗憾,你哥哥可不会唱和声。”
景澄好了伤疤忘了疼:“可是,你和李助理年纪没差多少,不听李谷一吗?三岁一代沟这么夸张?”
“怎么夸张了。李瑜二十九,四舍五入三十,严谨点说,我和他有1.333个代沟,你们则刚好是三个。”
景澄震惊了:“你怎么不四舍五入你自己!如果齐光的研发预算也采取这种计算方式,我就要去桥洞下找你了,哥哥。”
“我有最终解释权。”
“哇,好大的哥威。”
贺明霁将打包盒放在办公室的茶几上,小狸花好奇地踱步而来。
“又没大没小。”他轻抵开小狸花翕动的鼻尖,平心静气地和妹妹分析,“不管怎么样,代际差异是客观事实。时间久了,你会发现你们相似的地方其实少得可怜。再说,才见过几次就能算是知音?伯牙可是能为钟子期碎琴。”
景澄拆开一次性纸叉:“有理有据,鞭辟入里。虽然不能碎琴,但可以碎芭乐。”一顿,她抿出梨涡,眼眸微弯,带着狡黠,“年龄差没这么刻板吧。哥哥,差九岁不行,那六岁呢?
贺明霁看了眼她,露出思索的神情,几乎让景澄觉得他能够猜到什么。
但春梦了无痕,最优秀的警犬也追踪不到两年前的夜晚。
她摆出期待的表情来。
贺明霁竟然皱了皱眉:“没差别。”
景澄:“哦。”
她叉起一枚融化的雪媚娘,大口且用力的咀嚼,像在和糯米糍搏斗一样。
-
景澄由此得出一个新的结论。
她哥哥竟然很在意年龄。
这给她带来新的挫败感。
她该琢磨出来的,当初连夜跑路纯粹是独角戏。
哪怕她心有不轨,贺明霁也会站在马里亚纳海沟的另一端,笑眯眯告诉她:“数学的循环没有尽头,不论如何都越不过去的。”
至傍晚,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贺明霁临下班还有个会议。
景澄被反复无常的结论短暂绑架,捡起颗玩具球,模仿某人的行为,捏了下,然后索然地扔远。红色的毛球就飞到了玻璃幕墙边缘,撞击,反弹,下坠,如一枚必然从伊甸园落到亚当手中的苹果。
中空的low-e超白玻并不会因此碎裂,咪咪追了过去,拿爪子推了几下毛球,就无趣地走开了。
景澄忍不住叹息。她仰面倒在办公椅上,思绪驳杂,像被那枚苹果击倒,她坠出伊甸的云层,随波逐流地旋转。
头顶的白色灯光也跟着旋转,让她眼前出现彩色斑点,在这万花筒般的漩涡中,天使循光而落。“他”遵循西斯廷教堂天顶的圣画,半身白袍、半身裸露,俯身、低头、伸手向下,漂亮的线条起伏,绷紧了肌肉的弧度。
“他”的面孔端正而清俊,垂目时冷淡,然而掌心一样是温热的,好似他与她之间没有什么分别。
他的无名指与中指按了下来,轻轻贴住挣颤的脉搏。
景澄的眼睫也挣颤了下,如同掉入漩涡眼的蝴蝶。
……
“靠靠靠……”她猛然从漩涡里清醒,忍不住爆出国粹,“我时差还没倒过来吗!”
咪咪跳到她肩膀上,歪着头看她。
景澄呼出口热气,安详脸:“好孩子没听到。让我静静。”
咪咪一爪子拍她脸上:“喵?”
景澄大声宣布:“好了我冷静好了!”
门外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景澄镇静地掐着时间走过去,拉开门,居然是贺明霁的秘书。
“褚萤姐,哥哥他不在。”
褚萤笑:“我知道,我是来找你的。你看,这会儿都六点了,要不要下楼去散会儿步?顺便吃点什么。贺总还在和欧洲分部开会,要比预想中久一点。”
她蹲下来逗咪咪。咪咪近来在办公室住熟了,露台也开发完毕,早没了第一天的狂暴。它蹭了下褚萤的掌心,很快又骄傲地绕到了景澄身后。
景澄光顾着头晕了,没看到贺明霁让她今天自己去吃晚饭的消息。
“好啊。”她推着咪咪的屁股,往里头赶了几步,然后迅速关上门。
褚萤看得新鲜:“谁都没想到贺总会在公司养猫呢。”
景澄也没想到,她了解贺明霁的洁癖。来的第一天就发现了,办公室甚至没什么猫毛。
不过最近几天明显多了些,估计是因为咪咪长大了,到了换毛期。她要买个空气净化器回来,避免她哥哥给自己拨打120。
“咪咪来的时候多大?”景澄随口好奇。
褚萤一愣,继而道:“刚断奶吧,小小的一团。”
电梯向下,晚霞急速下坠,景澄闻言有些可惜:“那我应该早点来的。小奶猫可是最佳赏味期,便宜我哥了。”
褚萤笑:“嗯,贺总是挺高兴的。”
-
下午茶的有效期没过,两个人在食堂各拿了个三明治,碰到秘书办另外的几个人,干脆约到一起去散步。
齐光大厦虽算临江,实际上退让了江水蓝线将近120米。除却齐光大厦,其他鳞次栉比的高楼同样如此,整个滨江带都被市政用心规划,以维护宜泽的天际线,并留出适合市民游览的景观视野。
穿过齐光楼下的广场,高木隔出绿化带,再往前走,稍低的乔木、灌木和花草错落生长,掩映住蜿蜒的小径,一路到江畔。
八月,天黑得还没有那么快,景观灯已经亮了起来,两岸都是融化的暮色。
说是下班时间,其实游戏行业的压力普遍存在,以至于楼下散步,秘书办话题还是不自觉扯到了公司项目上。
褚萤注意到景澄闪烁的目光,柔声道:“吓到大学生了?打工人的生活很幻灭吧?哪怕下班都忍不住围着那几件事打转。不过放心,齐光的工资也开得挺梦幻的。”
景澄灵光一闪。
她把三明治的包装袋扔进垃圾桶,顺带接过褚萤手里的:“褚萤姐,我听你们提到齐光的AILab了。最近我在训练咪咪巡回,哥哥和我说可以在AI的辅助下把动物的行为数据可视化。”
褚萤:“我记得你本科是动物科学。”
景澄点点头,进一步提问:“今天下午,我检索了一些文献和当下的技术突破。所以,我很好奇齐光的大模型可不可以通过深度强化学习,构建一个情感系统,分析人……动物的情感变化类型?”
“也是给猫用吗?”
“是的。能和我介绍一下吗,褚萤姐。”
她眼睛亮晶晶的,声音真诚,褚萤总觉得面前是只plus版的狸花在活跃。
她道:“我不负责AILab,不过【荆棘之匣】的部分NPC接入了AI,已经能通过玩家反馈来调整回复策略了,经过强化学习后,还可以根据玩家的操作改变游戏难度,提升玩家体验。”
景澄消化了下,再次提问:“这种应用需要大量交互数据,训练也复杂,不是一夕之功,如果仅仅只是想通过强化学习来分析一只猫的情感变化呢?”
“难度不高。我对【荆棘之匣】还算了解,之前也参与过AILab的项目。”
一朵火烧云在暮色里飘了过来,辣眼的红发底下是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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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容灿烂的脸。
青年浓眉,眼瞳乌黑,眼眶偏圆,看人时毫无攻击性,又像只颜色绚丽的好奇鹦鹉。
他的声音存在感太强,景澄骤然被打断思路,眉梢微抬了下。
褚萤扶额,梁翊合摆摆手,示意褚秘书长让他自己solo。
对上景澄的目光,他立刻把演练过的自我介绍倒出来:“18119990414白羊座老家京市宜泽有房父母有退休金会游泳九价已打可以结扎跟女方住。”
掷地有声。
然后是沉默。
和着滔滔江声的沉默。
……
褚萤深吸了一口气,和秘书办的人对视的瞬间,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想跑”两个字。
梁翊合眨巴着眼睛,屏息,脸渐渐和头发趋于同色,快要背过气了。
终于,景澄虚握住他的爪子,晃了下:“你好。这是你的工号和花名?都挺特别。”
褚萤:噗。
火烧云哽了几秒,轻声说:“嗨,你好。梁翊合,我的名字。”
又存着点希望地补充,:“上次在Silver我和你见过。我是那个吉他手。”
-
梁翊合是个不那么符合刻板印象的工科生。他的求学之路相当顺利,而音乐之路则守恒的坎坷,在酒吧唱了两年,目前的知名度也只是“吉他弹得还成的黄/绿/蓝/红毛”。
但梁翊合相信命运守恒定律:当他从此处失去什么,必然会在彼处得到回馈。
所以在酒吧没要到联系方式就不显得可惜。
“开发部一直有AILab的研究员驻组。我大学时明霁哥叫我参加过CoreMatrix使用Python配合开发AI模块的项目。”他的声音在江水声中渐渐清晰,“当时明霁哥很看好AI的前景,齐光挺早就开始部署了,要让友商吃上热乎的。哦,我们和明霁哥母校的人工智能中心也有合作。”
“明霁哥?”景澄背过手,眼神好奇。
梁翊合都被她看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女孩的眼尾扬起,带出天然的妩丽。酒吧那次,梁翊合一下就注意到了她,也许当时的发色不对,总之连话都没能说上。
他欢快道:“是啊是啊,我和哥算发小,他比我大一点儿,两家就隔着一条街,小初高都一个学校,说是竹马竹马也不为过呐。”
景澄准确指出:“大三岁。”
梁翊合更欢快了——自我介绍真成功,看看,人都记住他生日了。
戒指就拿奶奶那颗鸽子蛋去定制!
“对啊对啊,后来我高二去搞数竞了,明霁哥又保送到了宜大。要是那会儿我也来宜泽,没准还能早点认识你。他都没和我提过他有妹妹,哎,我们都有一个哥名字叫明霁!”梁翊合观察着景澄的神情,发现女孩始终是在笑着的。
“真巧啊,哥哥也没有和我说过你这个弟弟。”
梁翊合觉得有哪不对,但注意力又很快陷进她的梨涡。
“在Silver的时候,不是见过了吗?”景澄指了指梁翊合的头发:“蓝色的。”
梁翊合的心脏瞬间变得软乎,他想,如果他有双翅膀,现在应该已经扑棱出了螺旋桨般的声音。
一旁,褚萤不忍卒看地捂住了眼。
-
“再有这种情况,我不如派只土拨鼠去当欧洲分部的主管。”
会议上发现好几个漏洞,虽然最终有解决方案,但任谁都能听出贺明霁情绪不怎么好。
李瑜走在他身侧,道:“我会继续关注那边的进展。”
贺明霁点头,压下眉心倦色。
七点,乌沉沉的夜晚还在路上,金紫的余晖落满长廊,他停住脚步,嗓音平和了许多:“我记得,梁翊合今年是本命年?”
李瑜迷茫,刚刚开会没提到开发二部,贺总怎么关心起此獠了。
他顺着贺明霁的目光俯瞰而去,嘴角轻轻抽搐,这头显眼的红发,和吃鸡时的打击点位有什么差别!感谢和平年代吧梁翊合!
李瑜:“是,年会那会儿他非要cos嫦娥,说血脉在召唤。”
贺明霁垂眸:“所以梁翊合二十三了。”
李瑜羡慕:“差点儿就零零后呢。这么说和景澄年龄差不多,还挺凑巧。”
巧吗?
贺明霁睨了眼助理,平静地收回目光。
15. 被留下的
一周的时间过得飞快。
又到下午,贺明霁停下手头的工作,轻轻握着手腕活动了几圈。表盘上,银色指针指向四点。
露台内外都静悄悄的,他从办公桌一侧拿起手机,解锁,点进置顶。
【贺明霁】:人呢。
语气略生硬。考虑到景澄仍处于反复无常的叛逆期,他又补充。
【贺明霁】:再不回来,冰淇淋又要化了,妹妹^^
但是没有得到回复。
一周前景澄还在研究让咪咪学会巡回,前天她改了主意,在开发二部申请了一个临时工位,和自己发誓“绝不会影响大家伙儿工作”。
贺明霁不需要这种誓。
他等待着回复,忽想起大学时兼修过的商学院课程,市场营销学的老师向他们介绍“巴德尔·迈因霍夫现象”。
这一现象也被称为频率错觉,即当人们首次注意到某个事物后,会感觉这个事物开始频繁出现,就好像无处不在。但事实上,它出现频率并没有增加,只是因为人们注意到了,所以才会感觉它变得频繁。
贺明霁并不是从任何一件商品上体会到这一心理效应,也不是创业后自行体悟。
在他自己还是个孩子时,景澄同样是个小不点。西双版纳万物丰饶,贺明霁首先认识的新生物就是“妹妹”。
注意到了,便觉得她无处不在。
贺明霁不热衷复盘既往人生,但潜意识里,“景澄”确实就是他最关注的唯一坐标。
和父亲关系不亲近,母亲则有她热爱并要奋斗一生的事业,他关注的天平倾向何处简直无需思考。
因此,当景澄从办公室消失片刻,“无处不在”就像2020年的某个深夜般立刻出现漏洞。
屏幕上端,灵动岛一片漆黑,仿佛意识中的漏洞开始具象化了。
【对方正在输入中……】
【景澄】:照片.jpg
【景澄】:我在吃了~将将将!生姜折耳根口味的冰淇淋!
【景澄】:哥哥,你还记得之前研究所的小芳姐会给我们做凉拌折耳根吗?也会放生姜~
贺明霁的眉头下意识皱了起来,感知到清晰的难耐,不过并不是因为他吃不惯折耳根。
他伸手,摸索了下,从眼角取下一缕猫毛。
咪咪蹲在书架上,歪着头看他:“喵嗷?”
贺明霁温声:“不是对你有意见,小猫。”
他抽出张湿巾擦手,顺带将猫毛也裹带走。
生姜折耳根的冰淇淋勉强算眉清目秀,就是照片一角,还有个刺眼的红毛。
合上手机,贺明霁独自乘电梯下楼。他下意识地站到了右侧,镜面金属仍然光洁,映着他一个人的倒影。
空中餐吧,贺明霁如常,只打算给自己拿杯咖啡。
景澄吐槽他修仙,面对精心挑选的食物总是无动于衷,一日三餐都精准控制碳水摄入。不过,下午茶是员工福利,他要是在这吃得比李瑜还欢乐,福利就会被扭曲风味,虽然贺明霁自忖不算难相处的上司,但这方面高位者最忌讳自作多情。
“贺总,今天景澄怎么没来。”李瑜端着餐盘四处分发小蛋糕,见贺明霁来了,不由得出声关切。
贺明霁看了眼李瑜,和助理汇报妹妹的行程:“在开发二部吃折耳根冰淇淋。”
李瑜的脸迅速扭曲:“梁翊合那种把豆汁儿当水喝的奇葩在我们南方就是异端,一定是他的错!”
贺明霁若有所思:“确实。”
李瑜放下餐盘。
“正好我五点要去营销那边找Cythia,会路过研发二部。”他拾起精挑细选过的冰淇淋,“顺便带点儿给我的知音,让她知道什么味道才是正道!”
我的?
今天的浅烘依然风味怪异,贺明霁考虑是否要提醒李瑜。
李瑜忽被打工之神附身,他捧着三个冰淇淋,谦卑请教:“对了贺总,景澄她比较喜欢什么口味的?”
贺明霁微垂着眼,目光扫过助理真诚的脸庞。
景澄的一大优点是不挑食,这点与他截然相反。
他道:“都给她拿上吧。”一顿,旋即很快完成思索,“除了这杯有苹果酱的。”
“好嘞。”李瑜手脚麻利,打包盒蹭蹭扫荡。
那杯苹果味的冰淇淋就这么被剩下。
淡黄的果酱浇在了雪顶上,鲜红的苹果糖则切成了均匀的小块,裹着点点洁白的糖霜。
这次的,还会是酸的吗?
贺明霁伸手,手指尖已经碰到了潮湿冰冷的杯壁。
他搭着眼睫,短暂地停顿了一两秒,然后撤开,只勾起一抹湿润的水痕。
贺明霁的手安静地垂回到身侧,他悄悄并拢了拇指和无名指,
碾磨、打转,水痕来不及包裹、淌过,很快就变得温热、干涸。
咖啡又没有喝完,他比平时离开得更早,将餐吧留给了秘书办的同事们。
李瑜甚至还如只蜜蜂般在勤劳地穿梭着。
回到办公室,贺明霁没有立刻进入工作状态。
尽管只喝了一点儿咖啡,但神经格外亢奋。贺明霁感觉脑海里都是跳跃着的思绪。
这感觉并不好受,他先为自己接了杯温水。
咖啡/因的代谢没那么快,文件都在电脑上,iPad的屏幕也亮了起来。贺明霁错开眼神,他拔出钢笔的笔帽,将笔记本随意翻开到某页空白。
他写:
李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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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翊合。
太阳穴跳得慢了些,因为他找到了精神上的症结。
挨个画圈,在他们的名字上又写出“景澄”。
由羊和金毛可证得,妹妹的桃花相当灿烂——她的异性缘实际可以追溯到高中那个装作低血糖晕倒的呆瓜男同学身上。
不同的是,高中时代的桃花可以被他粗暴掐去,如今景澄已成年,聪慧,独立,游刃有余。
已恋爱过。
他不必再响应教育局的号召从中作梗了。
贺明霁先审视起了李瑜。
这条鱼脾气很好,算是老好人,心细,责任感强,工作能力也很强。
就是——对于景澄来说年纪太大了点。四舍五入不是差十岁吗,男人相对女人老得更快,由此可得,十岁的年龄差可以当二十岁看。
一个大自己妹妹二十岁的男人。
谁能容忍,妹妹半生的幸福提前埋进黄土。
“抱歉,李瑜,我会给你再加一份商业养老保险的。”贺明霁松了口气,直接划掉这条老鲤鱼。
他转而“看向”梁翊合。
二十三岁的傻红甜。
年纪倒没差多少。
这是由于梁小鸟跳级、竞赛、提前毕业的缘故,但妹妹按部就班的升学,高中毕业又去了国外,和梁翊合应该没什么校园共同话题。
至于家庭。
梁翊合母亲是京市某副厅级干部,梁父则是京戏教授,他们感情颇好。
没得挑剔。贺明霁垂着眼继续思索。
整个梁家却不是什么气氛融洽的家族。
钢笔不规律地敲在纸面上,贺明霁无意八卦,梁家小叔娶了自己侄子的未婚妻,叔侄矛盾人尽皆知。
乌糟糟的家族氛围显然不适合咪咪小朋友启蒙,孟母在古代都知道要三迁,遑论公元2022年。
再者景澄南方长大,适应不来京市的气候和饮食。
不合适。
也划掉。
全都不合适。
全都都划掉。
当钢笔的墨痕洇染开,彻底盖住他们的名字时,贺明霁感觉到咖啡/因的代谢在此刻终于完成,他又恢复了冷静的情绪。
说来说去,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妹妹去和别人匹配。
这种事情实际上都需尊重景澄的选择。
如果对方不错,他就祝福,准备贺礼和律师。
如果对方不合适,就要练习如何潇洒甩出支票,让对方随便填有多远滚多远。
如果对方太差劲——且不说感情你情我愿。贺明霁淡淡地想,他充其量只能把对方灌进水泥然后沉入长江。
站在哥哥的立场,可以做的就只有这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了,不是吗?
16. 开门
周六清晨,阳光洒满庭院。
“夏园一期21号,景卫国先生是吗?您的快递,请来门口签收一下。”
“我马上下来!”
“……好的呢,景女士。”
景澄大清早掐着点,如愿在第一时间拿到了她的快递。
包裹尺寸不小,重量也可观,她走路的动作都比平时谨慎端庄了不少。
花坛里草叶动摇,一枚花褐色的橄榄球弹射出现,景澄灵敏躲开,又俯身摸了摸小狸花的脑袋:“真棒。”
——周五临下班,贺明霁说咪咪的房间装修好了,咪咪也和她熟悉了,不如这周末开始就带回家住,省得它和保洁面面相觑。
景澄欣然纳谏,她见咪咪第一面就预谋甜蜜的同居了。
小猫软绵地叫着,尾巴轻巧地盘到了她的小腿腹上,这种时候如果还能走动道就没资格自称猫奴,景澄腾出手抱起咪咪,顺势一起上了躺椅。
她捏住咪咪的前脚,把它的爪子挤了出来,在两端的胶带上各戳一下。
“谢谢啦。”景澄顺利地扯开快递包装,掏空里三层外三层的防震膜,终于把一个双手大小的盒子取了出来。
桐花树下,一人一猫凑着脑袋共同研究包装。
“国际快递。”有人晨跑回来,“美国发来的?”
“料事如神了,我亲爱的哥哥。你今天也是跑的十公里吗?喘成这样,太菜。”
“明天一起?不想跑步,小区还有网球场。”
“下战书是小学男生干的事情,但我接受。”
贺明霁笑了声,让呼吸平缓了些,晨风带走衣服上的微潮,他走到桐花树下。
“买了什么。”
“生物项圈。用来做动物观测的。”
“我记得宜大动物医学院也有这类产品。”
“问过妈妈,宜大实验室款式暂时没那么多。”
“适合小猫的也没有?”
当然有。景澄面不改色。
但她越洋购得的项圈敏感度极其高,且参考她的颈部尺寸定制。
有点心虚地垂着眼,目光默默从贺明霁身上挪开。
……又挪回来。
年轻男人在她面前单膝跪着,视线与坐着的她平齐。
因为要跑步,所以他今天穿了件白色的无袖背心,黑色运动短裤,额发潮湿而散乱,和西装革履时很不一样。年上感被削弱了,整个人的气质像凛冽又不失温润的郁竹,甚至有那么点遥远的青涩。
阳光底下,他的眉骨清晰流畅,睫毛投射出上弦月似的痕影。
喘息声早已经平复,他颈部的青筋仍清晰起伏,透明的水痕缓缓滑至领口下。
这领口真白。
景澄捏着漆黑的项圈,梨涡越发可口。
詹姆斯兰格说生理反应是先于情绪的,古人说,君子是论迹不论心的……但这都是不对的!
景澄悚然,顾不上唾弃自己,她连忙转移注意力:“宜大实验室没有,所以我拜托在美国的小伙伴给我寄了过来。有了它,之后就可以获取数据、搭建一个采集系统了,我想做多模态数据分析,采集图像、音频、生理信号这些。梁翊合说他能帮我弄出预训练模型,到时候和AI协同处理,效率会高不少。”
说到后面,情绪也越发高涨,阳光从眼睫毛滑落到了她漂亮的眼睛里,留下熠熠的弧光。
贺明霁仍维持着半蹲的姿势,一字不漏地听完了景澄的话:“效率起码可以提升三倍。”
“这个他倒是没和我打包票。”
“但我可以和你打包票。”
“什么?”
“梁翊合是计算机专业,我也是。宜大和京大排名都在头部,梁翊合拿过的那块竞赛金牌我也有,你哥哥也是保送生,不是吗。说到工作经验,我还比他多三年。”
景澄讶然:“从大二就开始工作的哥哥,这是你的竞选宣言吗?”
贺明霁“嗯”了声,眼睛里蕴着笑:“小景同学需要助理吗?你高中那会儿,我还帮你做过语文抄写。”
这笑容让景澄产生了熟悉感,但并不是因为贺明霁提到了高中的时候。而是在半个多月以前,在一个与此刻截然不同的夜晚,贺明霁从驾驶位上侧过身,也是这样对她笑着的。
景澄如临大敌——她的二度情感危机就是这么进一步加剧的,她埋在贺明霁的睡衣里无声尖叫,就像村里从没拉过小手没亲过小嘴的老光棍一样。
她确实还没有亲过谁的小嘴。
就此打住。
联想令不同时空的嗅觉开始互通,清晨,桐花树下,草木之间似乎也有同样温润微苦的气息。
她必须拒绝这一枚诱饵。
景澄抿抿唇,气势很足地指向贺明霁:“对,因为字迹和家长签字的笔迹一样,然后我被老师留校双倍罚抄了!”
贺明霁伸手,虚虚扶住猛然窜起的妹妹:“花坛硬度够你膝盖再青半个月。”
景澄立刻原地蹦哒了下,朝贺明霁露出嚣张的小梨涡:“总之哥哥你有前科,而我已经有梁翊合帮忙了。”
“说了小心点。”贺明霁也站了起来,他从景澄手里接过生物项圈,垂眸打量,不是他从前在版纳研究所看过的款式,“虽然我曾有失误,但由此可以大胆推定,容错率也提高了。我的专业知识并没有丢。再者,我想我应该比梁翊合更了解你主修的学科,他可没陪你看过动物世界。”
真是循循善诱。
阳光已经向高天而去了,所有的光明都清晰降落在两个人的脸上。
有的错误一旦犯下是要上绞刑架的。
景澄觉得喉咙有点儿紧,说话的速度不自觉加快了起来:“我们常说,要给年轻人机会。”
“机会。”贺明霁轻声重复了下,“给年轻人?”
“对啊。梁翊合他99年的呀,年龄和我差不多,当然是年轻人。再说你不是挺忙的嘛,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开会。”
“正经公司谁一天到晚开会,有时候是见投资人,有时候也要兼任一下产品经理,还有时候是去楼下倒猫砂了——梁翊合和我连三岁都没差。”
景澄理直气壮:“联合国将青年定义为年龄在15至24岁之间的人群。”又强调似的补充,“哥哥。”
贺明霁感觉膝盖中了一箭,他微笑着道:“看来我的中年危机来得很早。”
“您可误会了,我没这个意思。”景澄的笑容很真诚,眼梢中神采飞扬。
景澄肚子里是有点儿坏水晃荡的。
哥哥贺明霁对年龄相当在意,并以此划定清晰的界限,对他来说,差九岁不行,差六岁也不行。虽然此人的爱情终究和她无关,但她戳个回旋镖爽一爽怎么啦?
两人的界限岂止是年龄,还有那相伴多年却又空中楼阁的兄妹关系。
他们之间并不存在牢不可破的纽带。
她要是说出曾有过的动心,因为没血缘,这点子青梅竹马的兄妹情分就都烟消云散了。
但无法控制的,景澄察觉到自己在刚刚的挑衅中产生了一丝奇异的快意:就好像那鸿沟里另生出一道裂痕,从中钻出的是她的种子、她的枝桠、她的根系,可以撼动一点天堑。
“好了,项圈还我,我等会儿就要上楼试一下。”景澄咧咧嘴,语调轻快。
“真是儿大不由娘。”
景澄:“?”
“一定要找梁翊合?”贺明霁垂眸摩挲着项圈,手指轻巧,勾压住项圈定制而出的弧度,“一点机会都不给哥哥。”
桐花摇动,日光也摇动,景澄微眯着眼睛,一股子牛劲从脚底板拔地而起。
下一秒,小腿肌肉绷紧,她咬牙切齿地扑了过去,咪咪机敏地跳开,远离两个人类的战场。
贺明霁对景澄的武德早有预料,虽然牙印已经没了。他错开身,仗着人高手长,避开一记平A。
人有错手景有失蹄,愤怒的人因惯性没能站稳,在空气里晃得打趔趄。
一旁的浅水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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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着粼粼的波光,贺明霁反应很快,伸手就要拉住景澄,同时眼中闪过懊恼。
然后他重蹈了那个夜晚的覆辙。
刚刚还在晃荡的景澄神奇地踩定在边缘,趁机向分神的贺明霁再次伸手。
力的相互作用下,桐花和日光晃得更加剧烈了,两个大只的灵长类一前一后摔了下去。“嘭”的一声,直接触底。
水珠溅射到景澄呆愣的脸上,浇头的凉意将她冷却。
但并没有预想中的痛感,只是腰椎处坠地时震感强烈。
等一下……这个地。
并不坚硬,也不冰冷,它韧中带柔、无比温热——哪怕隔着浮动的水波。
这片马赛克地砖,是肌肉做的么?
多老土的剧情。景澄绝望地想。
她摔倒了,但同时被接住了,因而没直接磕到池底,反而“水淋淋”地骑坐在了他的小腹上。两个人目前还维持着落水后的静止,胸口隔着两拳的距离,彼此僵硬。
按照绿江的套路,这会儿该碰到一个不可描述之物;如果在某po展开,接下来要小心扫*警上门;要是在男频,那她哥哥大概要羞红了脸说“小生心慕女侠已久”了。
她摁住心里乱窜的天雷,心道,可景澄,你又不是小说女主角,再说,你最近的睡前读物不是《鸟类行为图鉴》么。
她慢吞吞地垂下头,而水珠从发间淌落,有的坠到了水里,有的坠到了贺明霁的薄红的脸上。
他乌黑的眼睫也都沾了水,湿漉漉地贴着肌肤,本就微乱的头发这会儿凌乱得不堪,勾在眼底,贴着眉尾……一枚水珠将坠未坠,停在他鼻梁左侧的小痣上。
她视力太好,还是距离太近?近得她注意到了水珠里颤抖的阳光。
她镇定地开口:“哥哥,你有错在先。”
贺明霁默然回望,然后也镇定地回复:“但妹妹,你不觉得自己人品有点差劲吗?”
景澄柔声反驳:“世界以痛吻我,我当然以怨报怨。”
贺明霁点点头:“可我却还记得要接住你。妹妹,中年人的身体是很脆弱的。”
“哦。”
隔着布料和水流,一样能渡来温度,热力学三定律失效了,景澄被烫得打了个哆嗦,手忽然按在了贺明霁的腰腹上。
白色背心浸了水,浮出点肌肤的颜色,每一块的轮廓都很分明,能走出清晰的水痕,她烧糊涂了一般、用力抓了下贺明霁的腹肌,爽朗道:“谦虚了是不?哥哥,您练得很不错,结实的冻豆腐!没想到您不光修仙,还锻体了。哈哈。”
有异样如水淌过,糟糕地贴紧贺明霁的感官,让他的知觉也变得潮湿。
他木着脸,嗓音沉静彬彬有礼:“……我可以把我的健身方案分享给你。”
景澄的声带转得比脑子快:“不用了,我一直有锻炼,成果也还不错,谢谢哥哥。”
贺明霁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继而有点狼狈地转过脸去:“嗯,我知道。”
景澄又尬笑了两声,以为这是兄长随口敷衍的附和。
实际上,这是诚实地赞同。
重逢的夜晚,贺明霁就已经知道了。
八月,日光灼灼,清浅的水池仿佛在升温,终于,贺明霁往后退了退,两只手撑在水里,冷静疏离地:“先起来。项圈是防水的吗,抱歉。”
“嗯嗯。”景澄乖巧应是。
叮咚。
两个人悚然一惊,贺明霁下意识把景澄搂了回来,甚至压低了声音地和她说“没事。
他俊秀的眉目沥着水,有种油画般的光泽。
景澄知道这是来自兄长的惯性安抚。但是——她的手隐忍地握成了拳,压在了贺明霁微微充血的胸上。
105。她很有余裕地估出大致尺寸。
“明霁哥,你电话打没声儿,是在忙吗?”智能门铃里传来道欢快的声音,“那景澄可不可以来接我一下,保安说我不是业主,也没允许,不可以进来。我带了早餐!给你们!”
17. 情书
景澄脑子里一半是“这是我哥这是意外”,一半则是“但这个展开也很抓马啊喂”。
心虚。心猿意马。心有色鬼。
竟然产生了一种被捉奸的感觉,门铃里友情出场的正是突然下班回家的丈夫……
再次打住,你要毁了这个家吗景澄!梁翊合明明是来抢三胎名额的!
景澄吭哧吭哧地想站起来:“我去接他。”
“这样去?”
她被按住。
腰上温度灼灼,蕴藏的力道毫无掩饰。
景澄忍不住扭动了下腰,想挣开:“哥哥,你看起来要比我糟糕多了。
贺明霁力气收了些,手却没松:“那也是我去。你先回房间,刚刚摔到没有?”
“应该没。我不痛。”
贺明霁并不相信,他曲起腿,一顿,脸颊的弧度绷得笔直冷硬。他在起身的同时端着景澄的胳肢窝,将人直接提了起来。
“哥你干嘛!”景澄深觉丢人,失控地尖叫。
“和条泥鳅似的,我又不是要犁的田。”
景澄被放到了水池边,贺明霁搭着潮湿的眼睫,握住她的小腿。
“刚刚是不是脚背先压下去的?”他按住腿骨,稍微用上了点力道,但没再有别的动作,“膝盖顶到池底了没。”
景澄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贺明霁平静承受太阳底下的降雨。
“好像,这儿是有一点。”景澄迟疑着,在手指再次按下前盖棺定论,“就是这儿,不用检查了,听我说谢谢你我能上去喷云南白药吗?”
贺明霁眼神微动,水池里仍有未歇的涟漪。
“嗯,不用走OA等批复了。”
景澄瞪了眼他,小猫见已经停战,又哒哒地踱了回来。景澄眼疾手快地抱起小猫,很大声地谴责:“没义气的小东西。”
犹豫了下,她再次看向贺明霁,刻意严肃了语气:“真要这样出去么贺总?路人拍到的话估计哪天你会被你游玩家做成梗图哦,就像某茶叶蛋一样。”
“我看你像个蛋。”
笨蛋。
贺明霁慢慢抹去脸上的水痕,“我换个衣服就行了。你记得洗个澡,别着凉。”
景澄点头。
秋蝉燥鸣,控诉九月仍然直逼40度的宜泽。
梁翊合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依然雀跃:“明霁哥咯咯咯咯哒~”
“……好了。”贺明霁叹气,“我去接梁翊合,不然他又找我念经。”
景澄拿着项圈头顶着猫晃晃悠悠离开,一脚两脚,水迹在白石板上洇开。
身后忽响起贺明霁沉沉的声音。
“知道你看谁都觉得是好人,也什么都不爱经心,但落汤鸡似的在外面走,万一被拍到放网上,取笑我的远远不会比你的多,这个世界的许多人对女性并不算宽容。所以,在相同的前置条件下,我这副样子出去更合适。”
景澄脚步停下,隔了几秒,她回过身来。
额发湿漉漉地贴着她的脸颊,白日晴朗,她姣好的面孔上勾勒着一种难言的光晕。
贺明霁在她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狼狈的形容,他扯了扯嘴角,罕见地有几分局促。
“不许和哥哥反驳。也别提自己一膝盖就可以做绝育,暴力是能伤人,流言更能伤人。”贺明霁眸色晦暗,缓慢地喘出口热气,“当然,我不是说梁翊合不好,他和我认识很久了,人确实不坏,心眼还没草履虫多。我也不是预设小区里的住户不好。只是……你什么时候都得好好的。景澄,我要确保这件事。”
景澄咧嘴,笑眯眯道:“知道了知道了,哥哥最好。”
“快走。”贺明霁神情一松,又恢复嫌弃脸。
景澄晃了几下,姿态有几分扭曲地恢复平稳,然后步子便迅速加快。
她走到廊下,举着猫道:“我也不是什么事都不放心上的!”
阳光底下,水痕转瞬都干涸,了无踪迹。
-
“你总算来接我了,我的哥,我难得来看你诶。”
保安室,梁翊合吸溜着豆浆,顺手给门卫小哥递了个煎饼果子,门卫小哥摆摆手,表示这不合规定。
“来看我?怎么平时不见你来68楼汇报。”贺明霁帮梁翊合签字。
梁翊合被豆浆呛到了,惊天动地地咳了半分钟后,他强行挽尊:“我那不是……公私分明!好了好了……我今天来其实是想找景澄的。”
贺明霁早就注意到桌子上堆满了各种包装的早点,他道:“没有折耳根吗。”
“什么什么,她早上也爱吃这个吗!”
梁翊合大惊,见贺明霁不理他,连忙也跟着他一块走出去。
夏园占地夸张,贺明霁只匆匆换了身干爽的衣服,就开车到大门口接他的发小。
拉开车门,他把往副驾驶拐的梁翊合直接塞到后座。
“我给她做过早饭了,她估计吃不下你带的这些。”
梁翊合拎着一堆汤汤水水,闻言更加来劲:“那可以当下午茶、做夜宵。”
贺明霁一哂:“你要是敢浪费食物的话,我就劝齐姨把你再送回乡下喂几个月猪。”
梁齐齐,梁翊合的母亲,任职于京市农业厅。
梁翊合安分了点。
驶过林荫道,右转就能抵达。贺明霁搭着方向盘往左开:“所以,周末你来这做什么。”
“八卦不?控制欲太强的家长会被讨厌哦。”梁翊合嘴巴没把门,被贺明霁瞥了眼,遂老老实实改了口,“今天不上班,乐队不排练,我不就出来溜达一下嘛。我和景澄,目前还挺聊得来的,嘿嘿。”
“闲着的话,为什么不加个班奉献剩余价值。”贺明霁语带关心。
梁翊合:“!”
他戳着塑料袋,憋了小半天才道:“之前听景澄说完那个情感监测模型的事,我琢磨了几天,觉得能从几个地方优化。往小了说这只是她的一次学术实验,往大了说这是我们AILab的一次应用实践!跨学科的合作要在齐光交融,新时代的篇章要在宜泽书写——”
“嗯,初筛,手动处理置信度偏低的样本……就取80%。再通过大量交互继续分析我的猫的情感模式,做归纳,引入Ai深度学习,好应对更多情况下猫的变化。比如意外落水,比如抓到一只草履虫。”
迈巴赫穿过景观带,又驶过露天网球场。
梁翊合发出尖锐爆鸣:“我还没想这么多!啊啊啊你没有告诉景澄吧。”
贺明霁的声音像空调送来的风:“都说了。她已经可以单干了。”
梁翊合委屈脸,头顶的火烧云耷拉了下来:“可是我还想要展示自己来着,上次她都没有记住我。”
“是吗。你们在江边不是聊了很久。”
“咦!景澄和你说这个啦。我的自我介绍真完美。”梁翊合又精神了起来,笑得春光灿烂,“我不是那天认识她的。是快一个月前的事情了。我在Silver演出,就是宜泽很有名一家酒吧。哦,忘了你从不出去喝酒。她那天似乎心情不太好,可能时差没倒过来?我没和她说上话,不过,除了一个算命的,谁都没和她说上话。”
“算命?算她命里带水么?”贺明霁轻点方向盘,夏园要被兜完一圈了,“她回家那天喝了不少。”
“没。塔罗师是清纯男大,不是男模换皮。”梁翊合又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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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显得他不够正经,“哥,我只是去唱歌哒。”
贺明霁笑了声:“嗯,你有个梦想嘛。”
梁翊合咕哝:“你知道就好。但是……你怎么把景澄藏这么深?难怪以前到放假反而找不到你人。哎,那梁屿、我小叔、李暮汀他们是不是也都不认识景澄。要是我们这群发小就我不知道,我可要闹了。”
柏油路上终于冒出地库的指示牌。
贺明霁看向不远处白花泡桐的树冠:“她只是我的妹妹,不是贺家的女儿。”
“也是。”梁翊合习惯了他与贺家的疏离,“哎,你这个小区真是地广人稀,总算到了。”
-
景澄泡了个澡,又把头发仔仔细细地吹干,抱着衣服去了家务间,再陪小猫在它房间玩了一会儿,才隐隐约约听到外面的引擎声。
门框里,梁翊合举着两个大袋子开心地朝着她蹦了起来,景澄有点儿想笑,面前很快出现她哥哥。
他的头发已经干了,但有好几撮散乱地飞了起来,景澄这下是真的笑了出来。
“现在好像不是吃早餐的时间?”她和梁翊合打招呼。
梁翊合见她走了过来,反倒开始知道不好意思了:“嗯嗯,是这样的。我没想到小区这么大,折腾一会儿就中午了。”
“去餐厅坐吧。”贺明霁自然而然地从梁翊合手里接过包装袋,“倒是你,饿不饿。我拿去热几份。”
景澄眨眨眼睛,看到梁翊合变得更开心了。
“谢谢哥。嘿嘿,好像是有一点。”
她溜溜达达到贺明霁旁边,贺明霁在解袋子,她就打开了微波炉的门,又拿了几个餐盘过来。
贺明霁略觉意外:“平时也没见你这么积极。”
“梁翊合是客人哇。”
梁翊合乖巧地坐着,双手端正地摆在餐桌上,闻声受宠若惊:“哪里哪里。我和哥亲兄弟似的,不用这么客气的,景澄。”
景澄回过身朝梁翊合笑了笑,梨涡浅浅:“应该的。”
贺明霁将打包的食物略过,选了几份放进微波炉加热。
景澄在旁边搭着爪子控诉:“哥哥,我还什么都没干。”
“你也去……”火烧云在余光里快乐的晃悠,他道,“去冰箱拿点水果。昨天崔姨送了西瓜和桃子过来。”
崔姨是贺明霁雇佣的家政,不过并不住家。
微波炉勤勤恳恳地工作,贺明霁宛如水果忍者,刀在案板切得咚咚当当,景澄终于也没什么能搭上手的了,只好坐到餐桌边和梁翊合聊起天来。
梁翊合确实不讨厌。
但景澄是个领地意识很强的人,梁翊合的亲近让她感到一点……失落。
她以为云南、宜泽就是贺明霁生活的重心。
现在,面对梁翊合滔滔不绝的描述,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游戏玩家,本来以为在玩单机大世界,结果有另外一张她不知道的地图,能瞭望到她宇宙里的宝物。
“我高中哪有什么人追。”贺明霁端着餐盘过来,“别给人女生造谣。”
梁翊合嘟哝:“那是你以为,她们情书塞到我那,要我回家给你,结果李暮汀和我妈告状,非说我早恋,同时谈三个!我妈打了我三小时,情书全拿院子堆肥了。还有那个、那个谁——”
贺明霁把一块西瓜堵进梁翊合嘴里。
景澄:“谁?”
贺明霁的眼神竟闪烁了下,他淡声道:“没有的事。”
然后一块红瓤大西瓜也到了景澄手里。
贺明霁搭着眼睫,将她稀稀落落的衣袖挽起来:“等下又弄湿了。”
景澄“哦”了声,把另一条胳膊也伸过去。
18. 我想吃你
景澄洗完澡,换了件露肩膀的针织毛衣,针脚轻盈,衣袖上故作镂空,全是蝴蝶结。
贺明霁依然耐心地帮她将袖口挽起,卷了几下,见最末端的蝴蝶结散了,他很快系出个一模一样的来。
景澄很满意,她开心道:“我之前在楼上自己研究了一会儿,愣是没有系成。谢谢哥哥。”
她在这种细腻的事情上没什么天分,对她来说,打蝴蝶结和组装家具是同等级别的挑战。
她向贺明霁展示自己修长的手指,贺明霁“嗯”了声,抽出张纸巾来,眉风不动,裹住她手上淅淅沥沥的淡红色汁水。
“用不上谢。从前一放假,我就得早起给你梳头发,绑上三百个蝴蝶结。”
景澄笃定道:“我那是为了锻炼你。”
“那我没去考个二级运动员是不是可惜了?”
景澄笑了起来,一双腿在桌子底下晃荡。
她七八岁的时候,头发总是从早到晚都乱飞——景兰和谢筠均不擅打扮小姑娘,更不幸的是,云南本地的女孩似乎人人都有巧手,她再心大,也会羡慕她们堆花般的发式。
贺明霁来版纳度过假期,牵着满是期待的她,去请教那些姐姐阿姨,要如何梳出四股麻花辫交编、足以戳满彩色夹子的发型。
哥哥会算奥数题,会拼复杂的模型,学校的陶艺课做个花瓶,瓶身也能做到完美对称。
但他在这方面遇到了困难。
贺明霁摁着迫不及待想照镜子的自己,要她别乱动,马上就可以了。又说她的头发像密密的网。
他的手指穿梭其中,始终不得其所。
那个时候,她年纪虽然不大,然而已经很擅长卖乖撒娇达到目的。
坐在椅子上踢着腿,嘴巴里念念有词:“好了没好了没……哥你扎得好紧!”
贺明霁于是轻轻地捏了下她的揪揪。
她听到他礼貌地去问身旁的大人:“小芳姐姐,是先把右边这股从上面穿过去再勾起来然后并到一起吗?”
……
现在她二十岁了,出国后,头发特地烫过,吹干了就会蓬松的卷起,也不再需要他把蝴蝶结与辫子排列组合七十二次了。
……或许可以一起探讨别的排列组合。比如——景澄熟练地给自己摁下终止键。
梁翊合叹为观止,看到贺明霁擦完了,也迫不及待地也伸出手来:“嚯,明霁哥,这西瓜汁儿可真多。”
贺明霁递给他纸巾盒:“我像是八爪鱼吗梁翊合。”
梁翊合不乐意:“那我也叫你哥啊,你要一视同仁……为什么要区别对待!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光明!”
景澄本来在叉桃子吃了,闻声拍案而起:“不可能!我哥根正苗红牢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绝不是你口中的邪恶势力。”
梁翊合没出息地恍惚了下。
景澄长发飞舞气势汹汹,漂亮的眼睛含着怒气也潋滟,瞪视他的时候,里面都是他火红的倒影。
……你包帅的啊梁翊合。
“景澄,我必须和你说道说道。”梁翊合又燃了起来,“明霁哥和我都出生在妇幼院同一间病房,但他从来不切水果给我吃,来找他写作业必须先焚香沐浴,进他书房不能先迈左脚,我妈揍我他最多保我一条全尸,也许等到年节祭拜,他给我烧的是减脂餐和维生素!”
“小学我喜欢胡同尾的姑娘,那姑娘说她要学习,结果天天约明霁哥打网球,六年级我跳级想和他同班,结果他提前签约走了,等到高中,我们之间已经有一层可悲的厚壁障了,寒暑假完全见不到人了,从我妈那知道他竞赛又拿牌了他保送到宜大了他成优秀校友了!”
说着说着,梁翊合真情实感上了。
过往二十几年,“隔壁小贺”都是笼罩在他头顶的阴影。
他泪盈于睫,可怜兮兮地望向景澄。颤音和小红酥不是说,觉得一个男人可怜是沦陷的开始。
一侧,听完控诉的贺明霁将水果推到了梁翊合面前:“这样能稍微弥补你的不幸吗?”
说得口干舌燥的梁翊合:“……勉勉强强吧。”
“那我还算幸运,没毁掉你的一生。”贺明霁点点头,继续道,“要求你焚香沐浴是因为你每次都是上完足球课过来;胡同尾的姑娘当时二十五岁,是在役的网球运动员且恰好愿意短暂当我教练,再者时年六岁的你距离求偶期还很远;齐姨揍你是因为你偷摸拿钠想玩天女散花,最后却炸飞了她养了十四年的锦鲤;就算我不提前签约我们也没法同班,因为你只跳到了初二;寒暑假我来宜泽和云南都天经地义。至于竞赛、保送,是个人做出的人生选择,且我们这群同龄的人恰好全被安放在这条必由之路上,除了李暮汀的大脑褶皱实在太过光滑之外——我希望相同的控诉你也向你的小叔梁砚声提过,他和我一直同班。”
“我哪敢啊,他可是凭一己之力干翻我们全家老小的狠人。”梁翊合嘟哝,很快又道,“那为什么我进你书房不可以先迈左脚!”
贺明霁笑了笑:“因为我当时确实心情不好。”
景澄简直想给她哥鼓掌了。
“怎么一直不吃。”贺明霁侧过脸来。
“刚刚光顾着听了,忘了。”
“不得不提醒你,桃子的表面已经出现氧化,会影响口感。”
景澄举着桃肉的手悬在半空,她连忙去看,冰镇过的桃子渗出水珠,果肉边缘果然有淡淡的糖斑。
她遗憾地瘪瘪嘴。
贺明霁忽而倾身过来。
他的额发低垂,仍有些凌乱,有几缕拂过了挺秀的鼻梁,唇齿则精准衔住了那枚被忽略的桃肉。
很淡的木质香混杂着清甜的桃子味,一同洒落在景澄手上。
原来微微绷紧的两腮鼓起,轻微的咀嚼声中,贺明霁喉结滚动。
他温和地给妹妹结论:“放太久,不好吃了。”
景澄看着那道上下轻耸的硬骨。随着吞咽,它又停在喉间,被下颚的阴影覆住半边。
她的手滞了几秒,才往后撤回,瓷盘撞出清脆的颤音,她的掌心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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淌过甜口的潮湿。
景澄忽觉口中生津,桃子的甜味与条件反射产生勾结。
“不会这么快吧。”景澄轻飘飘地叉了块桃子肉。
贺明霁看她鼓起的腮帮:“怎么样?”
景澄舔了舔嘴唇,凛然指责:“明明还是很好吃。”
“那也算稍微弥补了哥哥的不幸了。”贺明霁站起来,“你今天在Silver真的没有排练?梁翊合。”
梁翊合呆了几秒:“有的。有的。”
贺明霁微笑,对景澄道:“我去送他。”
-
景澄则在玄关处和两人道别。
切好的桃子还剩半碟,桃核挖空后、果肉的颜色越发加深,氧化出来的糖斑已经渐渐地变成了茶色。
景澄本来想把这些碗碟都先收拾到厨房,又顿住了动作。
贺明霁倾身来咬的时候,眼睛被额发遮住了,只露出一点温润的轮廓。光线半明半寐,他的瞳孔也近似糖斑的颜色。
他注视着她的指尖,目光平静了无杂质。
景澄的虎口开始延迟发烫,她不自觉又捏起一块桃肉。
思索一会儿,景澄慢吞吞地低下头,然后再次张开唇,将它也用衔咬的方式含到口中。
她用温凉的鼻尖好奇地蹭了下虎口,呼吸再次洒落,湿润的热意让她回味到十分钟以前。
景澄咀嚼着果肉,感受着它在口中化作软热的蜜水。
家里现在只有她一个人,感官自然而然可以被她放大了。
“真就只把我当妹妹。”
景澄终于发出诚实的抱怨来。
当她心里跑过一千匹野马时,贺明霁会冷静地将她从水里“端”起,像广东人对待的落汤鸡一样,嘱咐一定要用热水冲洗。
所以也能自然而然地就着她的手,以帮自己妹妹清理湿垃圾的态度咬走那块桃肉。
对于贺明霁来说,自己是独立在两性之外的全新物种。一个初见时圆润的胖白球、必须让他在童年迈着短腿追着喂饭的小混蛋、初潮翻车的呆瓜——也就注定了在贺明霁眼中,自己哪怕二十岁了,还是和他最早的认知相同。
景澄决定不再继续深思。联想得太多,对肾气不好,而她最近刷到了很多养生经验的分享。
手机铃声在这时响了起来。
景澄接通,恭敬道:“哥哥,怎么啦。”
贺明霁的声音在另一端道:“忘记和你说了,我会直接送梁翊合去Silver,所以要晚点到家。”
景澄点点头,又想起他看不到,立刻补了个“好”。
“冰箱里有崔姨买的食材,你看看晚上想吃什么,我回来给你做。”
景澄打开冰箱,里面放着茭白、芦笋之类的时令蔬菜,切好的牛腩和鸭丁单独装在最下面一层,贺明霁说,没买水产,如果想吃海鲜,他让人做好直接送到家里来。
景澄幽幽叹了口气,舌尖蓦地涌上真心话。
我有点儿想吃你,你也给做吗?
哥哥。
19. 共生与依恋
这话当然没说出口,景澄不想迈巴赫失控撞树登上今日热搜。
景澄耸耸肩,和兄长道:“想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卤鸭……”
贺明霁说:“好嘞。”
而后沉稳地挂掉了电话。
景澄在餐厅里静止了几分钟,将碗碟全都收拾完,又抛开洗碗机,认认真真手洗了三遍。
她试图用劳动来清除冗杂的思绪,这一天远没到结束的时刻,她还有很多时间看书、和猫玩、或者跑上十公里证明自己恐怖如斯的身体素质。
但景澄终于意兴索然起来。
她不得不承认,心理暗示完全没有用。
犹如根深蒂固的本能,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把目光都落在了兄长的身上,甚至还小气地和梁翊合计较。
她以为自己独立了,成熟了,可过去的两年,她并不承认的情愫还是会在朝夕相处后迅速复生,就像时间毫无意义一样。
仅仅是因为他朝她伸出手了。给她买药了。给她做各种他自己并不热衷的可口食物了。和她说冷笑话了。等她回家了。又送她礼物了。哄她开心了。抱着她一起摔倒也不生气,永远记得她那些琐碎的往事,无数次地对她笑。
……仅仅是因为,过去二十年贺明霁都是这样的。
难以抗衡。
景澄回到房间,抱着翻睡出肚皮的小猫,在它柔软温暖的毛毛里自言自语:“景澄同志的思想是很容易滑坡的,她被贺明霁的糖衣炮弹腐蚀太多年,有妥协性和软弱性了。”
小猫半梦半醒地喵了声,景澄把脸埋得更深,虔诚祷告:“伟大的猫猫神,我想当我自己的嫂子,要几年功德?”
小猫不可能回答,贺明霁也不可能回答。
地毯一角,那枚用以观测的项圈静静躺着,景澄把它捞过来,调整了下尺寸,戴上。
红外相机可以捕捉到神情的波动,辅以算法能进一步跟踪推测她的情绪。康奈尔的实验室选择将其用于人的心理健康领域,说研究猫完全是她的学术谎言。
景澄唾弃自己几秒,惆怅地枕着手臂。
下午的阳光穿过落地窗,照在猫房灰棕的地板上。
暖融融的光景里,她渐渐陷入到柔软的云中。
她被全然地包裹住。仿佛有所预料似的,她拂开云堆,从中抓住令她目眩神驰的“天使”。
不管高天之上更有何等神佛,这是她的梦,不需赎罪忏悔。
景澄如是想着,就伸出手,先把他的脖子给勾住了,然后屈起手腕,用指尖摩挲他薄而低温的耳廓。
他的额头与她相抵,也伸手托住了她,亲昵又顺从,就像他有和她相同的期待一样。
景澄开心地蹭着他的身体,轻嗅他柔软微潮的唇瓣。
“你吃了我的桃子。”她严肃道。
贺明霁不说话。
景澄也想象不出来他该说什么,她的梦也有局限,又或者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在起作用。
她拿鼻尖蹭了下贺明霁的唇角。
“哎,你不总是有求必应吗。”景澄眼巴巴地望着他。
贺明霁把她抱到了自己的身上,彼此紧紧挨着,让她的脚背压在他的大腿上。他还是没有回答,而是咬住了景澄的嘴唇,细致耐心地把湿润的甜意还给她。
瞬间。四肢紧绷,尾椎骨酥麻,已经到了云中,还觉得能够飞得更高、更高。
景澄摁着他的胸口,控制着呼吸,吸吮。她的手忍不住下滑,落进他的掌心。早就被擦干的手指嵌入对方的指缝,渐渐洇开湿意。
亲吻是无师自通的,景澄大方地展示天分,陷进更深的欢愉中。她控制着呼吸,也控制着他的反应,同样也被他的节奏带到时不时的晕眩中。
她迷迷蒙蒙地想,口腔离心脏更近,或许亲吻比其余的方式更触及灵魂。在窒息般地越线的时候,自己的灵魂和他的完成了交换,从今往后,会有一缕永远在彼此的身体纠缠,结成另一种红线。
亲了很长一会儿,景澄忍不住抬起脸和他对视,最好别露出什么被恶心或者被雷劈的表情,上帝都缄默着呢。
景澄轻轻喘息,看到他的眼睛在日光中无比剔透,简直要把伊甸的圣晖也盖过去,可他脸颊是潮红的,鼻头也因为漫长的亲吻捂出点绯色来,整个人都沉溺在她引导的欲望中。
景澄紧紧地倚在他肩上,搭着头,和他拥在一起。
她听不到他的心跳,知道这是自己构建的幻想。
她小声地说:“哥哥。”
“贺明霁。”
我真的要完蛋了。
-
通话结束时,迈巴赫已开到了主干道上。
“这么快?”梁翊合蔫了吧唧,“V12的发动机真不赖。”
贺明霁说:“去Silver还是送你到家。”
梁翊合怏怏的:“您都发话了,就去Silver呗,我要和乐队的人说齐光CEO是我司机。”
贺明霁:“劳务费从你工资里扣。”
他轻车熟路地拐弯。
一路都不需要导航,酒吧没改造前是他给景澄买早餐的地方,后来又带着她从这回来,贺明霁对道路早已熟悉。
坐后面的梁翊合瘫成个融化的大字。
难过的一天。他上午以为自己是坐着南瓜马车的灰小伙,贺明霁是成全他的仙男教父,景澄公主在城堡里等他一舞。
结果公主与教父关系太亲密了,亲密又自然。
他插不进来。
梁翊合深沉地叹息。
荔枝而言,该为贺明霁高兴,有一个可爱可亲的妹妹,真正的家人。
毕竟贺家就那样——贺明霁的父亲贺凛与谢筠阿姨分开后,待他越发严苛冷淡,堂兄贺崧是纯傻X,成天只知道和他争输赢,在贺氏,想挤走本就属于他的位置,至于其他贺家叔伯,大多也是面热心冷之辈。
不然贺明霁何以定居宜泽,两地相隔1200公里,他只回京市看新年的雪花。
可心里的沉重感依然存在感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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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翊合盯着贺明霁的后脑勺,缓缓开口:“明霁哥,你听说过依恋理论吗?在多重心理防御机制和情感啥啥的共同作用下,对某人形成强烈依恋。”
贺明霁:“情感代偿。”
梁翊合:“嗯嗯。把依恋都转移到某人身上后,虽然获得了安全港,但也会带来新的心理问题。等这人有了交往对象啦人生伴侣啦,那你就会很脆弱,产生被抛弃的创伤。”
贺明霁:“我?”
梁翊合忙道:“哥,第二人称比较有代入感。”
放在身前的手指来回晃,梁翊合紧张地戳着皮质座椅。后视镜里,贺明霁神情平静,并没有因他突兀的话有任何波澜。
“梁翊合,别拿你求偶期的脑子来提醒我。”他一针见血道。
“就知道你看得出来。你这人,从进化出这张恶毒的嘴之后,就注定在青史上会遗臭万年了。哎,你真不觉得你对景澄关注过度了点吗?”
“她是我妹妹。我对觊觎他的红毛不爽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
梁翊合委屈地嘤嘤:“谁是红毛……下次我骑鬼火来你家。”
“市区禁摩,你的车派出所一定很喜欢。”贺明霁等待着信号灯,又觉得梁翊合的心理分析实在缺德,他继续道,“景澄从出生起就和我认识,她先学会叫‘妈妈’,然后就是‘哥哥’。我照顾了她很多年,自然知道兄妹的界限。至于贺家家事,困扰不了我。我其实从来没觉得童年不幸家庭缺失,甚至可以说,我这种人,算得上极其幸运了。”
“喂喂,有点儿欠打嗷。”
下午的阳光仍然明亮,远不到日暮融金的时刻,贺明霁的半张脸在这样的光里,双眸都被煨照成柔软的蜂蜜色,他平静道:“在西双版纳的时候,景澄和我曾在村寨尽处看到一棵巨大的榕树。”
“那棵榕树缠绕在荒废了的佛寺上,它的气生根包裹着佛寺的重檐,穿扎过红瓦、帕萨、莲花须弥座,绞缠早已褪色的长幡。佛寺的位置高而险峻,临着江,它原本是要塌毁的,所以被无能为力的村民放弃,而榕树没长对位置,也迟早要在生长的过程中坠落下去。”
“但景澄和我看到它们的时候,它们已经共生了三百年了。碑刻都腐朽,榕树与佛寺,分不清是谁在支撑谁。”
“我和她就是这样的关系。”
她的枝叶向上,阳光月光都落下,飞鸟可以栖息,停留数不胜数的春天,果实可以坠落,没入江涛,成全游鱼的饱餐。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并不影响依赖她的旧佛寺。
而他永远不会发生改变,去挪动梁柱,改变三百年的平衡。
只要她存在、生长,他在这个世界上就有依托。
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可靠的亲人、家人,他怎么可能如梁翊合假设,荒诞地越过?
绿灯倒数,亮起通行的符号来。
……
终于,梁翊合不甘不愿地再次开口:“那我把这玩意儿染成绿的呢?”
贺明霁说:“滚下车。我要回家做饭。”
20. 幽中渎月
景澄从温暖的云堆里逐渐醒了过来,头很沉重,手臂也是。
她平静地维持着当前的姿势,任体内奇异的感觉慢慢流失。等待的过程中,她半眯着眼睛,窗帘缝隙漏进来几缕斜阳,它们在亚麻地毯上融化成蜂蜜似的小河……梦里的潮水未褪,兄长的温度是真实的,以至于现在她也觉得掌心灼热,还记得对方起伏的身体轮廓。
房间内外都静悄悄地,她的身体突兀地颤了下,而后惊醒了怀里的猫。
……
开门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贺明霁的影子先于他本人漫过橡木地板。
体内仍有暗潮涌动,景澄做贼心虚地转过脸,屏着呼吸,选择与土地神面面相觑。
“在这睡着了……咪咪,你怎么不给姐姐盖被子。”
……什么鬼啊贺明霁,之前不是你说咪咪不用上学吗?盖被子是小猫需要的技能吗?景澄默默向地板吐槽。
脚步声越来越近,能感觉到对方蹲在了自己的身侧。景澄犹豫要如何醒来,体贴的咪咪已经一爪子挥了过来。
好的,谢谢。
“醒了?”贺明霁噙着笑问。
“唔。”景澄懒懒应了声,再度转过脸来,逆光里,兄长的轮廓边缘被虚化,看起来并不真实,就像犹在云中。
景澄细细地仰望了他几秒,心下一动。
她慢吞吞地伸出手,贺明霁照顾她已成习惯,以为她想要被拉起,于是配合地俯下身来。
舒展的长臂缠绕而过,掌心扣在对方敏感的颈后,景澄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勾起手腕,如何用力。
“我手麻了,半边身子也是。”她立刻在贺明霁耳朵旁边念叨,声音闷闷的,仍然犯困一样,“哥哥。”
景澄常在贺明霁面前演戏,每次都是为了捉弄他,也每次都能骗到。这会儿她理直气壮,贺明霁不做他想。
“谁让你睡在地上,我是不是要说一声活该?”贺明霁只略略顿了下,手握成拳,扶住景澄的肩膀。因为知道半身麻痹后会有刺痛,贺明霁将身子带得更低了些,方便景澄支撑。
景澄闻声抱怨:“哥哥,你不觉得你好冷酷好无情好残忍吗?”
“我如果真的好冷酷好无情好残忍,你现在应该还在地上拍写真。”
“哦。”景澄的声音又低了下来,脸颊枕在手臂上,稍微凑近了些,“那哥哥,你好香?”
贺明霁将脖子往一侧偏了偏:“嗯,十三香。晚饭已经做好了。”
景澄被这个回答哽住了,磨着牙道:“我的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
“都没有。这里面的保护动物足够我判两年了,还有,教唆和食用一样量刑。”
景澄无趣地“哦”了声,把自己并不麻痹的胳膊慢悠悠滑了下来。贺明霁终于能够调整自己僵硬的姿态了,面前的景澄沉吟:“你不是保护动物。”
“我不是保护动物就能……”贺明霁眸光闪烁,骤然没了声音。
“就能?”景澄笑了起来,她重复他吞没了的话,撑着他的手臂坐直了,她好整以暇地与他对视,梨涡酿出甜蜜的凹痕来。
在她的身后,夕阳正在融化着坠落,晚风穿过窗隙游走,将她的鬓发带起柔软的弧度来。妹妹的双手不知何时搭在了他的手腕,戳了戳他的腕骨,眼神光润专注。
贺明霁心生疑窦,如果给不了她一个完美的回答,她的眼睛会立刻失去神采吗?
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半明半暗的房间内,贺明霁的喉结微微滚动:“睡蒙了。”
“我是你哥哥,不是能吃的任何食物。”他伸手,捏紧妹妹的脸颊,语调平静得像警告,“不可以认错,知道吗?”
他稍稍用上了力气,景澄忍不住眨了下眼睛,刚刚攒出来的梨涡荡然无存。她抓住贺明霁的手腕,气冲冲地甩开:“知道了!我又不是笨蛋。”
贺明霁轻笑了声:“不是就好。”
景澄站了起来,斗嘴失败后的恼羞成怒。
她故意用力地踩着橡木地板离开,影子自贺明霁的身上跳跃、消失。
贺明霁被抛诸身后,他注视着流逝的漫长身影,同样流逝的还有颈侧吐息的温度。
房间犹如一座宇宙,有人像是侥幸的流星,刚刚从恒星的引力捕获中逃离。
梁翊合的话忽地闪现,贺明霁愣了几秒,眼底的笑意消隐不见。
-
晚饭做的仔姜煎鸭和芦笋炒牛肉,又凉拌了一碗秋葵。
贺明霁照常只吃半碗饭。虽然吃得少,但他没有提前离席的习惯,景澄虽然不挑食,多少还是有偏好,贺明霁几番留意,记得清楚——比如蔬菜可以吃但非必须吃,清炒的没有凉拌的喜欢,白灼的最懒得动筷子,爱吃生大概是国外两年多出来的习惯。
他从书房拿了平板过来,仍旧坐在餐桌边等景澄吃完。
景澄好奇:“哥哥,周六也有工作吗?”
“差不多。”贺明霁面不改色地打开搜索框,输入“依恋理论”,联想出来六万多个相关词条。
景澄把芦笋清空:“真辛苦。”
“我只是付出了时间,就获得了千百倍的收获。”
“这是典型的画饼的谎言。”
“这个人不但画饼,还给你做一日三餐,妹妹。”
景澄自然而然地通过收拾餐具来转移话题,本次斗嘴再次宣告失败。
八点多的时候,兄妹俩各自回了房间。
睡了一整个下午,景澄毫无困意,一个人倒在床上,脑海里又会浮现出日暮时的梦境。
他和贺明霁有一模一样的脸,却又顺从、有求必应,无论她说出多么大逆不道的话,摁着他提出什么要求,他都只是低下头,垂着那双温润多情的眼睛,一遍又一遍配合。
但现实里的哥哥绝对不会如此,景澄在这一天已经反复验证过无数遍了。
她心里有一团火在烧,可贺明霁只能看到飘出来的PM2.5。
景澄难耐地滚了几圈,冲进浴室,放水,将自己充分浸泡,直至能够把整个自己都潜入水中。她会潜水,能完成至少4分钟的静态呼吸憋气,肺部的氧气越来越少,火却没有熄灭。
她气喘吁吁地从水中仰起脸,浴室的灯朦朦胧胧,照着她年轻蓬勃的身体,火焰在腹中升腾,被水包裹也不见示弱。
景澄靠着浴缸坐了起来,她尽可能均匀地呼吸,胸前起伏着,有水珠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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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垂着湿漉漉的脖颈,伸出略有颤抖的手。
指尖因浮力而不受控制,她飘忽而去,钳握住火中一栗,深深地碾压。
欢愉顷刻而至,景澄咬着声音,贺明霁一贯都是直接电梯回房间休息,不可能在夜晚经过她的房间。想起这一点,她悄然松开喉间,柔靡的声音霎时间滚落水中,荡漾出更剧烈的回响。
滔天的巨浪之中,景澄如溺水者般扬起头,忽而想起了两年前的春夜。那个时候恐惧、内疚,而今心脏仍在胸腔鼓噪,景澄聆听它如听雷鸣,她任其劈开自己最诚实的欲念,然后看到真相:
她喜欢。
她想要。
-
“依恋理论”由来已久,贺明霁此前从没想过自己会和它有什么关联。
承认对景澄关注,但远没到“过度”的程度。
他也关心公司股价、游戏营收、实验室进度……这些都是数字。只有景澄是活生生的,会说会笑会闹腾和卖乖,和他的生活紧密关联。时间往前更多年,他按部就班的念书,接受贺家苛刻的规则,也接受来自亲人的算计。这些无机、无趣、无意义的事物已经占据他很多年,他把剩下的时间放在景澄那儿,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百科词条延伸到学术网站,贺明霁下载了几篇国内外的权威论文,打算今晚读完。
头顶响起刺挠的声音,小猫跳上二楼栏杆,试图把光滑的栏杆当做猫抓板。
和贺明霁对上目光,小猫在栏杆上趴了下来,圆滚滚的屁股翘起,一条尾巴响尾蛇似的拍。
贺明霁读懂了它的挑衅。
放下平板,他往二楼走,脚步放得很缓。
这一层有三个房间,第一间属于景澄,第二间给了猫,不出意外,最后一间会改成景澄的书房——下次装修的时候要把栏杆改一下,之前没注意过,咪咪会跳上来。
他无声地靠近小猫,按照景澄教过的姿势,将它慢慢抱起。
漫漫的走道上,漂泊来鲛人的声音,壁灯光线低淡柔和,像是海上的月亮。贺明霁不熟练的抱猫姿势骤然僵硬。他站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犹如踏着不断下沉的甲板。
妖异的低泣如潮水将他包围,如果心念微动,就会被拖入水底,骨血变成贝类的养料,结成一颗畸形的巴洛克。贺明霁沉默着,缓慢捂住小猫的耳朵。
一夜好眠,景澄的火山进入了休眠期。
早上七点,她生龙活虎地醒过来,乍然弄明白自己的真心,就和突然开到一个很意外的礼物一样,景澄心情很好。
今天要和贺明霁一块儿运动,完美的一天!
下楼后却没看到贺明霁也没看到小猫,景澄疑惑地“咦”了声,抬脚往院子里走。
阳光明亮,桐花树在晨风中摇曳,房子的一侧,晾晒平台也用红砖砌成的矮墙半围着,小猫在晾好的睡衣底下伸爪子。
“怎么在晾衣服,家政不是十点的时候会过来吗?”景澄过来的时候,贺明霁正把洗好了的床单拿起来。
贺明霁没看她,打算把床单对叠着挂起,景澄见此立刻道:“哥哥,我帮你一起。”
“谢谢。”贺明霁迅速而敏捷地将床单晾好,“不用。”
21. 动心起念
晨风将床单扬起一角,轻飘到景澄面前。小猫在底下伸爪子,贺明霁面不改色地把这一角捞回来。
景澄垫了垫脚尖,挪到兄长身边:“我们……”
“梁……”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景澄心情好,看什么都亮堂,一个巧合也觉得是天意。她两眼弯弯:“哥哥,你要说什么?”
“梁翊合下周五在Silver有演出。昨天你睡得太早,我忘记要和你说了。”
景澄在脑内回想了一下上次看过的演出,遗憾的是,她真的只记住梁翊合当时是个蓝色蘑菇。
“那你去不去呀?”
“我?”贺明霁摇头,“他可不需要一个五音不全的观众。而且,我周一要出差,至少七天。”
这么久!景澄磨了磨后槽牙,脑袋里满是“祈求天地放过一双恋人”,她难掩失落:“这么突然,之前怎么都没有听你提过。”
“昨晚看了报表后决定的。”贺明霁道,“我不能真派一只土拨鼠去欧洲分部。”
景澄很想嘲笑一下她哥哥的冷笑话,但心情已经拐了个大弯:“但是哥哥,你之前不是说,去酒吧可以,必须你来接。这算不算说话不算话?”
贺明霁早有理由:“之前是我考虑不周。你都二十岁了,我不可能真的给你施加太多束缚。梁翊合有句话说得对,控制欲太强的家长会被讨厌。”
景澄哼了声:“那梁翊合有没有告诉你,言而无信的哥哥同样会被讨厌。”
“抱歉。”贺明霁眸光微闪。
他从晾晒台走下来,小猫跟着他走了几步,停下,又绕到景澄的脚边,好奇地嗅闻空气里的硝烟。
贺明霁道:“我让李瑜来接你,梁翊合也会开车。”一顿,“机车你应该会喜欢。”
景澄不满:“什么叫‘我应该会喜欢’,哥哥,你为什么不猜猜我一定会喜欢的。”
“一定”两个字咬音用力,景澄伸手拦住他,微昂着脸。
贺明霁不得不和妹妹对视。
她猫似的眼睛瞪着他,噙着明晃晃的怒气,又好像盛了熠熠的秋光——夜色深处,她只是落一点眼泪,就把秋水都搅皱,贺明霁无比想要她展颜,只好半跪着,膝盖碾过她身下的白色床单,细致地哄,又被她握紧,向下,翻覆出激烈的水波,一同陷落至更深更深的漩涡。
不应有梦。
贺明霁平静着呼吸,自然而然地牵出一个笑来:“在概率学上,这不是必然事件。”
生活中的事情大多充满不确定。
贺明霁会临时出差,会打脸自己的“约法三章”,对他来说,必然的是万有引力、牛顿定律,太阳东升西落,是“景澄”恒等于“妹妹”。
景澄心里的火又烧了起来。
她眯了眯眼睛,痛快地结束话题:“我知道了。那哥哥,今天还打球吗?”
贺明霁松了口气:“嗯。”
-
九点半,两个人一道出了门。夏园有三个相当专业的网球场,提供装备和教练,预约制。九月的上午,气温仍不低,来球场打球的人不多,贺明霁选了林荫最大的一处室外球场。
深蓝色的场地在阳光底下被严谨分割,一网之隔,两个人开始对拉。
景澄十三岁开始学打网球,当时她转到宜泽的初中,每个班的体育课都不一样。她所在的班级恰好选了这项观赏性与对抗性都很高的运动。
那时景澄个子还没抽条,但体能已经很好,体育老师说像只小牛,虽然没什么技巧,胜在力大无穷,班上不少男生也没法和景澄隔网对抗成平手。
贺明霁看到本月坏掉的第三个球拍后,成了妹妹的陪练。
因此,二十几个回合后,贺明霁发现她的打法和以前很不一样。
“我都两年没和哥哥打球了,当然要学点战术。”景澄停下来喝水。有几滴透明的液体从嘴角淌落,沿着她长颈上的汗,一道儿滑进她的锁骨窝里。
贺明霁错开目光:“难怪技术不降反升——别喝这么急。”
“当然没下降。”景澄轻巧地转了个圈,坦然向兄长炫耀。网球裙的百褶之下,她大腿的肌肉并不夸张,但是修长而流畅,手臂、腰身更是柔韧有力,除却171的身高打网球略欠缺了些,景澄整体的身体素质相当优秀。
“在康奈尔的时候,我有个帆船队的朋友,她同时也是专业的网球运动员。”景澄笑眯眯地看着贺明霁,“我应该和你提过的,哥哥?”
“是吗。”
语言博大精深,贺明霁无从得知这个TA是he还是she,又或者是it。
几周前被他无意看到的短信开始播放。
“Alex……帆船队月匈大无脑的金发傻白甜……他以为只要在水里哭泣,你就会原谅他……”
贺明霁的喉咙不由紧缩,泛起不易察的异样来,他拿起水,以指节抵开瓶盖:“再来。”
景澄说:“来!”
第二回合开始。
贺明霁抛球,挥拍,两个人再次开始对拉,越发熟悉对方的风格——对景澄来说这是旧事重提,对贺明霁来说则是新的观测与学习。
日头渐高,球网的影子不再细长,地面浮起热浪。
黄绿色的网球裹着风声,狠狠砸在了边线上。景澄反手一记抽杀,隔着球网,遥遥地,她朝贺明霁笑。
这笑容贺明霁最近很是熟悉,他的妹妹要挑事的时候就爱这么笑:眼尾先扬起,像把锋利小巧的银钩,乌长的眼睫底下清光烁烁,不带一点坏心思,再把梨涡抿出来,一派真心蜜意。
上一次她这么笑的时候,和自己一块摔进了水里,再上一次,把他摁着咬破了虎口——网球裹着风声用力砸在边线上。
贺明霁敛眸,重新发球。
球场上,击球声来回不息,嘭地连续响起,糅杂球鞋踩地的尖声。贺明霁一度很熟悉景澄的打法,她是他手把手教的,垫步、抛球、引拍、截击……攻守兼备,正手击球点靠前,反手防守时喜欢弹跳切削来破坏对手节奏,击球节奏快,步法移动很灵活——也许得益于小时候逗狗然后害他一起被狗追着咬的经历。
贺明霁接过一记正手,手腕部传来轻微的震动。
现在是和以前大不相同的打法。
网球撞击拍弦,极高的球速带来尖锐的攻击性,他跟随景澄的节奏快速回击,握拍的手背暴起青筋。
这两年另有人陪她练习。
蝉鸣焦躁不休,被不断的对拉切碎。对面,景澄快步移动、上网,一记高吊球凌空而来,贺明霁跃起,球拍在日光底下划出弧线。
扣杀,球擦过景澄白色的百褶裙边,被她的涟漪旋过,压着底线、狠狠砸下。磨损严重的网球轻轻弹跳着,骨碌碌滚到景澄的脚边,停留在她潮湿的阴影里。
贺明霁突兀地觉得,那击球声也像他的心跳。
他扔开球拍,直接越过球网,大步走到景澄面前:“还在生我早上的气吗。”
景澄的手臂酸痛得惊人,已经将近脱力了。
没赢。贺明霁比她高了整整十七公分,在身高上就占尽了优势,力量和技巧都兼备——但打得很爽,那团火足以被暴汗浇灭,又确保能被她哥哥看到。
她手指发软,球拍被贺明霁立刻拿到了手里。
他的整张脸都浸在水中。
景澄露出笑来,笑意真挚灿烂:“没有了。”
贺明霁精准捕捉到了景澄的时态表达,他垂眸看她,轻耸的喉结上有汗滴落,淌过因充血而过分清楚的青筋,贺明霁皮肤太白,一旦有所波动,就丝毫不能掩藏。
“言而无信,是我不对。”年轻男人声音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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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出差也确实是临时的决定。”
错得离谱。
作为哥哥,听见一墙之隔的低吟,就做了一场荒诞至极的梦,就算梦境不可控,正常的生理也允许梦境发生,但主角是景澄,就是在亵渎这十数年来的感情。一天之前,他是怎么和好友说“我知道兄妹之间的界限”的?
贺明霁在清晨惊醒,立刻定下去巴黎出差的机票,答应她的事情又顺理成章的完不成。
他虚虚地握住景澄的护腕,领着她坐到了休息椅上。
树荫倾覆,景澄手里立刻被塞上水杯。
“还有力气打开吗?”贺明霁问。
“肯定可以啊。缓一会儿就马上都是力气。”景澄好奇地看着他蹲下。
贺明霁搭着眼睫,静声道:“打个球,还把脚踝擦伤了。”
脚踝曾在某次扑球时擦过地面,又在景澄惊人的斗志下迅速抬起,配合她的动作打回一个短球。
景澄无所谓地跺了两下脚:“没感觉呀。我的肾上腺素,超牛!”
系成蝴蝶结的鞋带在贺明霁眼前飞,贺明霁手指蜷了下,松开,没阻止活蹦乱跳的妹妹。
阳光将硬地炙烤,贺明霁发出沉沉的叹息:“再这样下去,我真要反思,我能不能当好你的监护人了,你回宜泽也才一个多月,不是磕到那里,就是弄伤这里。”
“我不需要监护人,哥哥,我已经二十岁了。”景澄纠正。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进行过探讨。”贺明霁记得网球场的休息室里备了基础的药物,他站起身,很快地将药拿了回来。
碘伏消毒。贺明霁用棉签一点点拭去脚踝的污印,眉梢则一直不明显地蹙着。
景澄想起了什么,将脚往后一缩,这下就真被贺明霁给按住。
“别乱动。我都没嫌弃,你还嫌弃起来了。”贺明霁轻叱。
景澄嘟哝:“你不是有洁癖嘛。”
是有洁癖——但在▆▃▌的时候,好像怎么弄脏都可以。
起心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
贺明霁心生对自己的嘲弄,他的手一顿,过了几秒,才重新找到发声位置:“不懂变通的人是笨蛋。”
景澄小小声、但很快速地回嘴:“说谁呢说谁呢。”
贺明霁莞尔,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她的脚踝上:“以前我和你说,我答应你的事情都会做到。你还记不记得?”
景澄眨了眨眼睛,点头。
“今天的事情不会再有下次。而我答应你的依然一直有效,我向你保证,它会和地球公转一样是必然事件。”
“生气了,发泄出来也好,但我更希望你直接地告诉我,好吗。”
贺明霁说到最后时,是抬头看着她的。因是单膝半跪的姿势,两个人之间,她的目光反倒在上位,碍于身高,景澄很少能从这个角度看兄长的眼睛。
他润秀温和的眼睛上抬,哪还见平时不经心的冷淡,里面明明白白,都是她的倒影。
二十年来,景澄足够了解贺明霁,知道他的原则、品行,知道挑剔下藏着体贴,也知道他自有完整成熟的三观,不可踏破的底线。
他真心地爱家人,爱自己的妹妹。
在一定的程度上,可以等同于他就是爱我,“景澄”。
景澄知道要求证的唯一解很难,是十万八千里、不见云和月的坎途。
但她不是取真经的信徒,西行也不是为了庄严佛净土。
昨晚的意乱情迷就够她入十八层地狱了。论迹论心,她想要的就只是贺明霁。
“好啊。”景澄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笑意明快,“哥哥,下次我肯定赢你,我保证,这也是必然事件!”
徐徐图之,循循善诱。
可怜可敬的小贺师父,一生行善积德,舍下菩提心,也感化不了要吃他的妖孽。
22. 界限
白日的争吵如蝉鸣,有那么几个瞬间极其刺耳,放在漫长的秋日,又无比寻常,最终全融化在了太阳底下。
晚上八点,景澄主动敲响了贺明霁的房间。
贺明霁给她开门的时候,面上很意外。
“我在收拾行李,这会儿怎么来了。”
景澄刚洗过澡,身上犹带水汽,换了身棉质的米色睡衣,长袖长裤,和球场上旋飞的百褶裙截然不同。
贺明霁居然从妹妹的脸上读到了“纯良”二字。
“你都说了明天出差。有一周都见不到你,我会很——”景澄抿出梨涡来,盈盈一笑,“无聊的。”
“那又是我的错了?”贺明霁轻呵,“进来吧,但我可没空和你演对口相声。”
他错开身,给景澄让出路来,待到转身的时候,他握着门把手,将之向后更大的推开。
虽然这栋房子不会有第三个人出现,可若是咪咪路过,房间内它也能一览无余。
和景澄共同生活起,贺明霁的房间其实从没对景澄设防过。
一开始是因为年纪都很小,一年又只能见那么一两次。
景澄有数不清的话要和他说,数不清的祸得一起去闯(背锅)。景兰阿姨把她送到家里来,大人们在客厅聊天,他就带着景澄一块儿收拾出一张新的小床来。
后来,景澄跟随他母亲离开云南,初到宜泽,人生地不熟,谢筠的科研工作实在太忙,因此,贺明霁大学从没选择过住校,自那时起,他正式包揽她全部的生活。
十八岁之后,景澄跑到国外,身体力行地斩断了这份关联。
贺明霁将之归结为长大、迟来的叛逆期,并不知道景澄现在想重新地续起来。
以另一种形式。
景澄扫了眼地上的行李箱,问道:“哥哥,要帮忙吗。”
“不用,我还没老到要妹妹来照顾。”贺明霁出差频繁,差旅所需都是固定买好的,定期更换,私人物品则习惯自己来收拾。
景澄坐在他的床尾,稍往下用力,慢悠悠把自己陷下去。
贺明霁再次意识到自己有个精力很旺盛的妹妹了:“去衣帽间帮我拿三条领带吧。在第左边柜子的第二层,旁边有个抽屉,里面放了手帕,给我拿那条灰色的。”
“好嘞。”景澄快速回弹,蹦蹦跳跳地去了衣帽间。
贺明霁的卧室和她房间有一样的布局、尺寸、装修风格,所以刚进来时,景澄其实有一瞬间晃神,以为鬼打墙了。
领带整齐地叠在盒子里,景澄隔着门问:“那领带要什么颜色的?”
贺明霁说都可以。
景澄仔细看了会儿,配色花纹还挺多,不过西装似乎拿的都是黑灰的。
“咦,这是?”
门外响起脚步声,有人快速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看到景澄手里拿着的四方小块之后,贺明霁的眼睫毛抖了下。
“你怎么……”贺明霁的唇角略僵,他转而换了语气,“放下。”
景澄无辜:“那我还需要举起手来吗,长官?”
深灰的男士平角内裤,白色的边缘上则印着一串英文logo,景澄牢记兄长之前的吩咐,只是不慎拿错了对象。
衣帽间的光线是低淡的暖橙色,柔和的披在她的身上,给她的脸颊镀上绒绒的光边。白天,她紧握球拍、杀气腾腾地打正反手,这会儿则捻着指尖挑起贺明霁内裤的两边。她乌长的卷发乖顺地垂在两肩,一双漂亮的眼睛盛满真诚,
贺明霁迅速走到景澄面前,把内裤夺到手里、塞进抽屉,合上。
“我看错了,哥哥。”
“我知道,显而易见。”
“手帕原来在上面一个抽屉呀。”
“嗯,我自己来拿。”
“你耳朵好红。”景澄冷不丁地说。
贺明霁被气笑了,低头看向自己的妹妹:“是,这个倒没被你看错。”
“是害羞吗?”景澄笑嘻嘻地扬起脸,甚至小小地垫了下脚尖,语气无所谓,“这又没什么,我之前还在国外的时候,摸都摸过了。”
内心的羞恼一瞬间就降了温,骤然而然从景澄口中听到她具体的私生活。是贺明霁完全没料想过的事情。
不悦。贺明霁喉间有轻微的紧缩,声音略显滞涩:“那我要夸一夸你见多识广了吗?摸过……景澄,这种事情,不用告诉哥哥。”
说话间,两个人的距离不知何时变得很近。
衣帽间被贺明霁常用的香水气味所包裹,那种干燥清苦的气息里夹杂着外来的馨香,充盈地浮动在景澄的周身。
贺明霁想,他极不适应这种近似苹果清甜的味道。
他敛住眸中的晦暗,沉默地拿起那几条领带。景澄选了完全不同的款式,恰好都是他平时戴得多的,要在平常,只夸一句还远远不够。
他又自己拿过手帕,转身往卧室走,景澄跟在他身后,他走快了几步,停下来,低声解释:“我还有很多东西要收拾。”
蝉鸣声隔着窗,焦躁地拉长了音调。
贺明霁检查行李箱是否有遗漏。护照、阅读器、湿纸巾、数据线、西装、衬衫、领带……内裤,三条,都是深灰色,颜色怎么这么刺眼。
他把衬衫展开,强迫症似的,务求重新叠成完全对称的形状。景澄似乎自知失言,坐在他的床尾,不说话也不走。
贺明霁的脊背弯了些,无声叹息,静静地说服自己:
和她置什么气。她早就成年了,有享受伴侣的权力。这不是自己早就知道并且接受的事情吗?明天就要出差,难道要让她整整一周都独自品味糟糕的冷战吗?哪有这么当哥哥的。
“巴黎后年是夏奥,应该有不少纪念品在售了。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贺明霁在一片寂静中开口。
过了数十秒,那道他熟悉的声音才接过话来,缓缓地:“我想要贺明霁立刻不生气,也可以吗。”
心中的弦原本绷紧,张至极限,又骤然在景澄的声音里卸掉所有力气。
贺明霁回过身,快步走到了她面前。她看着自己,眼睫下是一片月牙似的翳影。
“又没大没小。”贺明霁轻吸了口气,语气变得有些沉,“我只是很意外,景澄。按理说,我是你哥哥,你不应该和我说这样隐私的话题。你和谁交往、发展出更亲密的关系,我都不会因此生气。我之前说过,我唯一想要的是你得好好的,注意安全即可。”
景澄略微歪头,细细端详着贺明霁,衣帽间里,耳廓上曾浮出的热红都已经荡然无存。他的神情诚恳又平和,还是她无懈可击的兄长。
景澄弯了弯眼睛,露出笑来:“你说什么呢?我摸的是学校公猫的原始袋。对猫来说,那是裤衩子般的存在。”
……
误会。
笨蛋是我。
那根弦现在被拿了起来,一个长得很像景澄的小恶魔挥着它,把他的心脏勒成粽子,用上很大的力气,最后却又轻飘飘的松开。
贺明霁一下子松懈了,血液重新流经周身,带来鼓噪的温暖。
贺明霁微笑起来:“真可惜,我以为你会很喜欢巴奥的吉祥物,那顶弗里吉亚帽挺有意思的。”
然而妹妹居然没有手舞足蹈地控诉他。
景澄深沉地点头,缓声:“生气了,发泄出来也好,但我更希望你直接地告诉我,好吗。哥哥?”
贺明霁的太阳穴跳了下,为这无比熟悉的话,他沉稳道:“如果骗我的人并不总是同一个,我会更加相信你。”
“好吧,我得承认,今晚来找你也不是怕你出差之后我就会很无聊。”
“果然。”
“是因为我觉得我会想你。”景澄展露出灿烂真挚的笑容。
贺明霁一怔,垂眸。
她只要这样,噙着梨涡、抬着眼睛看向谁的时候,就显得无比真心实意。
……但如果真舍不得分别,会想念他,十八岁的时候怎么会沉默着一走了之,之后的日常、旅行、恋爱,全部都作为个人形象的经营,公开在人人能看见的朋友圈。
两年间,他断续窥见异国的晚霞、陌生餐厅的吊灯、她身旁面目各异的同龄青年。交往过的,爱慕她的。
兄妹的身份注定如此,只是疏远来得太早了些。
可她又回到了宜泽,住到他们的家里,坐在他的床上,穿着亲昵可爱的棉质睡衣,一双腿轻轻晃荡,脚踝露出半点愈合的伤口。
并不是很讲道理的他的妹妹。
贺明霁笑了起来:“嗯,我听到了。”
四面八方的灯光将他们包围,贺明霁的影子突然倾覆下来。景澄还未来得及看到贺明霁眼底晃动的碎光,他的体温便覆上她的眼帘。
贺明霁的手臂环得很松,就像小时候给她量身高一样,卷尺只能虚虚拢着,不然收力时会蹭破她哪处的皮肤。
他温热的掌心悬在景澄的背脊上方,虚虚贴着她的睡衣,她看不见的地方,贺明霁的身体绷紧,肩胛骨随着呼吸起伏,仿佛在跟什么看不见的弦角力。
兄妹的界限。
礼节性的拥抱一触即离。贺明霁甚至屏住了呼吸,没闻到一点淡淡的馨香。
“在家太无聊就多出去玩,我会给你带很多礼物。”
景澄的手臂滞了片刻,悻悻然地拂过他的衣角,放回身侧:“知道了知道了,那你要一路平安注意安全。”
这在界限之中。
贺明霁快速道:“嗯,我就收拾完了,等下还能陪你再聊会天。”
-
周一,贺明霁在清晨出发。
巴黎和宜泽隔了整整七个时区,他之前机票买得急,压根就没考虑时差,甚至助理也是隔天才得知消息——李瑜私下确认过,欧洲分部真的没有被土拨鼠占领。
景澄起来送贺明霁,只送到院子门口,就被贺明霁以“早餐凉了不好吃”给提回去,又说李瑜会来接。于是家里很快就只剩景澄一个人。
转眼到周六,梁翊合在朋友圈昭告天下,有大明星要来Silver演出,一生爱凑热闹的李瑜得知是他本人后,在底下骂了整整三百字。
景澄看得直乐。
看来李助理不打算捧场,景澄去邀请了褚萤,褚萤表示自己和183清纯男大有约,她得趁老板出差多多享受别人的青春——且比起摇滚乐她更偏爱另一个唱爵士的混血青年。
行吧。
很有义气的景女侠去花店包了一束向日葵,傍晚时风风火火地赶到Silver。
宜泽人民爱热闹,再小众的店都能有人慧眼。Silver这类环境不错又有噱头的酒吧,生意一直好得不得了。
穿过缭乱的红男绿女,景澄这次特地开的卡座,对着舞台正中,务求给梁翊合最真诚的牌面。
一道人影闪了过来:“晚上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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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澄:“不拼桌,谢谢。”
梁翊合的哭声惊天动地:“景澄,是我啊!”
景澄这才抬起了头,看清人后顿时乐了:“梁翊合,你怎么又染头发了,我都没认出来。”
那头炸眼的火烧云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乌黑的短发,也没有烫什么造型,只吹成三七分,发尾略有些蓬起,配着梁翊合狗狗似的眼睛,让他看起来满是天真的乖驯。
景澄抚掌:“没想到你喜欢这种纯情可爱的造型。”
梁翊合小声道:“NoNo……比起可爱我更喜欢可爱的女孩。”
“什么?”酒吧里鼓点密集,景澄没听清。
“没什么。这花是送给我的啊?”梁翊合早就看到了桌上的向日葵,这会儿才矜持地开口,“景澄,你知不知道向日葵的花语是什么。”
“知道呀。”景澄将一盘瓜子儿也推到梁翊合面前,Silver的酒虽然调得一般般,但小食味道都不错,“吃嘛嘛香嘛。”
梁翊合呆了呆,顺着她笑盈盈的目光,抓了把瓜子儿到手里,咬开:“哎,还真是。”
心里想,哎,还真是可爱。
周遭喧嚣,摇晃的音乐里,交谈声越来越密集。
梁翊合悄悄看了眼时间,放下心来,又道:对了,明霁哥不是出差呢吗,你那个情感观测弄得怎么样了?”
景澄拿瓜子儿的手一顿,敏锐地反问:“问这个做什么。”
梁翊合哼唧:“上周我去你们家,明霁哥说他已经和你沟通过下一步怎么弄了,他还优化了协同标注的体系,做了模型架构的创新,我本来说……”
“梁翊合!你怎么在这!”
斜刺里忽而扑过来三四位好汉,摁着梁翊合的胳膊就是一个擒拿:“不是说好再在后台排练一会儿吗,落下兄弟伙不管,跑来这蹭无知少女的卡了?”
“真是该死啊。”还有人附和着啧声。
“好汉且慢,我是这位人质的朋友。”景澄拿向日葵戳了戳梁翊合,梁翊合蔫了吧唧地栽倒在卡座里,飘逸的三七分深深耷拉了下去。
那三个青年立刻眉开眼笑,松开了可怜的小梁同学:“失敬失敬,敢问女侠是?”
“景澄。”
年轻的男孩们彼此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目光,把心如死灰的梁翊合重新拔了出来。
梁翊合吭哧解释:“这几个是我乐队的朋友,鼓手、键盘和贝斯。”
年纪都和梁翊合差不太多,打扮时尚,但学生气质仍明显,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早就知道景澄一样。
“哇,终于有机会认识你了,上个月我们是不是也在Silver见过?”
景澄托着腮,没计较被打断的话。
毕竟他们看起来和梁翊合关系很好,而梁翊合现在也是她的朋友。
景澄把瓜子和果盘热情地推到了他们面前。
一堆人一块磕磕磕,磕出一堆小山来,乐队的男生很自来熟,话里话外都往梁翊合身上引,梁翊合忍无可忍,猛灌了一杯特调润嗓子:“我马上就要上去啦!过会儿再来找你。”
景澄挥挥手,目送他们离开,而后很快地移开视线。
酒吧依然热闹,伴随着乐队的登场,甚至引发了一个小高潮。
梁翊合换造型的念头虽不知从何而起,但这张纯情的校园初恋脸暴露在灯光下,立刻引发了女孩子们的叫好。
景澄心下揶揄,今夜之后,小梁同学想必不再是“那个吉他弹得还成的红毛”了。
舞池里摇晃着震耳欲聋的欢呼,可渐渐的,景澄脑子里都是梁翊合之前戛然而止的话。
她哥哥向梁翊合撒了一个她完全不知道的谎。
为什么要这样呢?
鼓点燥热,一下下应和着景澄的心跳,四下的热闹就越发令人索然。
那天晚上,她敲开贺明霁的房间门,拐弯抹角的试探对方,但确实也说了真心话,贺明霁不在,她做什么都挺无聊的。
就像算数学题没找到最优解,喝可乐气泡全跑光,西瓜最中间那一块被人提前挖走,蓝牙耳机丢了一个——虽然没什么大的影响,但就是觉得不太得意。
暴力的网球只消解了愤怒,“贺明霁不在”的无聊更像气溶胶,避无可避。
她一个人窝在卡座里,略过偶尔飘来的搭讪声。
那个突兀的用以告别的拥抱。
不是梦中予取予求的姿态,没有欲望,也不是想嵌入彼此的身体,索取更多的高,潮。
那只是一个纯粹的温情的拥抱,带着兄长的安抚与关心,然而却让她所有的感官都觉得索然,只回味偶然拂过的体温。
原来明确的喜欢会带来明确的煎熬。
景澄幽幽地想,如果不能将兄长拆吃入腹,她很久都要饿着肚子了——
“抱歉,请让一让。”
密不透气的人潮中,秋夜的风自玻璃门外涌来。
低沉温和的声音也像风一样,拨开冗冗的灯光。
年轻男人穿了件白衬衫,系着她随意挑选的蓝黑纹领带,深灰色的西服则搭在了臂弯上。他越开重重的人群,准确地走到了她面前。
“我没赶上梁翊合唱的第一首吗?”
贺明霁朝她笑,景澄茫然地眨了下眼睛,人潮忽变成流动的模糊的光影。
“不过,肯定赶得上接你回家。”
23. 直觉
景澄是用直觉驱使自己的生物,一直处于“想要——设法得到”的行为模式中。好运眷顾这位年轻人,大多时候她都能得偿所愿。也因如此,景澄粗大的神经迄今二十年,很少产生浪漫的幻想,“想要贺明霁”则属于流星经天般的意外灵感。
所以前一秒还在脑内的人下一秒出现,笑着和她说“接你回家”的时候,景澄觉得自己被点化了,一颗得谒如来的心脏突突地跳,缭乱的灯光好像变成了疯长的草木,歌声被消解成无数片呼啸的风,时间停在了眼前,一百年以后,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景澄飞快地坐起来,伏在卡座边缘:“你怎么就回来了!”
“事情提前处理完了,礼物也买好了。”贺明霁变戏法似的,从外套底下拿出个红色的弗里吉亚帽,扣在了景澄的头上。
景澄拿手捏着帽子的下沿玩,眼睛亮晶晶地:“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个好哥哥~”
贺明霁轻拍了下景澄的脑袋:“要我站这儿听你唱完?”
“我要是开演唱会,队能排到西直门好不好。”景澄顶着蓝精灵同款红帽子反驳。
“那我真荣幸。”
贺明霁坐到景澄身边,目光扫过瓜子皮和空置了的果盘,料想并不是一个人的分量。
半圆形的小舞台上,乐队年轻的男生满场蹦蹦跳跳,梁翊合在灯光底下,笑得像朵葵花。
音乐的分贝很高,几乎能贯穿耳膜,不算流通的空气里混杂着浓烈的香水味、酒精味,勾兑成与世隔绝的幻景。
景澄回过神来:“我忘记你讨厌太吵闹的地方了。”
“没有很讨厌。”贺明霁看了眼她,“只是觉得,这里也没什么特别的。所以无法理解你的喜欢。”
贺明霁很少喝酒,也警惕酒醉失控的感觉。社交上,没有和萍水相逢的人寻欢作乐的必要。加之有洁癖,超距离的亲密一向不在他的容忍范围内。
景澄帮他要了一杯冰水:“也不能算是喜欢。哥哥,我还是出国后去的酒吧,这当然并非我突然变异。那会儿不是碰上疫情了么,学院是线上授课,我没来得及认识什么朋友,就先被关了几个月——语言毫无机会练习。”
贺明霁意外地看向景澄:“这么辛苦,为什么之前不肯告诉我和妈妈。你甚至和妈妈说她的同事接了你去乡下庄园,看照片的时候,我还以为……”
年轻男人敛眸,声音不自觉漫出远途的疲惫来:“我还以为你过得很开心。”
既然有千里走单骑的勇气,就也有自己一力承受的决心。初到国外的那段日子,苦涩得要嚼碎冰糖才能咽下,但自尊和愧疚不允许她再向兄长展示脆弱。
景澄眼神闪烁,遂拿肩膀撞了贺明霁一下——对方身形丝毫不晃。景澄难为情地鼓了鼓脸颊:“不要在意这种细节!再说疫情早就结束了,你先听我说完。”
“人生地不熟的,普通留学生的消遣其实很少。酒吧这种地方,人来人往,我一个都不认识,也不需要认识,端着杯酒,就可以抓着对方狂练口语。”
景澄微抬着脸。
周围是嘈杂拥挤的,只有中心的卡座仅仅允许两个人进入。
她身上的清甜悬停在小小的空间里,隔绝了贺明霁其余的注意力。
因为用着轻松的语气,所以景澄说话的音量并不高,贺明霁下意识地俯下身去听,不自觉地紧盯着她张合的嘴唇。
“不开心的事情都留在了酒里,就像短暂脱下了外套。等到酒醒了,我再重新穿上、离开。外套还是那件外套,里面装的东西却少了。”
霓虹恰到好处地落在了她的唇上,流淌如果冻的质地。
配着她专注的、盈盈的目光,有点儿细小惆怅的语气,贺明霁竟错觉景澄是在仰着脸撒娇索吻。
喉结滚动,吞咽的声音盖过了喧嚣的背景音,贺明霁的指节沿着杯身缓慢地收紧,直到冰冷的凝结水湿透他的掌心。
……她今晚没有喝醉。
贺明霁瞳孔紧缩,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脊背同时已经爬出了冷汗。他搭着眼睫,牵起一个笑来:“就像蝉蜕一样。但我妹妹要比蝉聪明,还战胜了存在主义的危机。真了不起。”
……而你在说什么蠢话。
贺明霁抬起手腕,冰水滑过滞涩的喉间,为了补救,他继续道:“梁翊合要唱完了。”
“啊?哦!”景澄眼中闪过失落。
女孩抄起向日葵,宛如路见不平就拔刀的女侠,梁翊合兴奋得要跳下来找她,一旁的贝斯手赶忙窜过来,摁住他命运的后脑勺。
她轻盈地跃到舞台上。
万众瞩目。
飞扬的发梢割开卡座里危险的氛围,贺明霁静静望向灯光璀璨的舞台。
他是想安慰她的。
就像不想让她失望于“不能来接你”,所以一落地巴黎就高周转的工作,和叽里咕噜的法国佬开会,处理冗杂的问题、不美妙的研报,然后提前两天回到国内。
可他居然也想亲吻她。
拇指揉开她的唇瓣,细致耐心的亲吻,好像只要这样,他就能将她曾经的寂寞怅然都吞吃入腹。
……界限。
贺明霁在阴影中缓慢松开脊背的支撑,露出一点疲倦来。
-
梁翊合冒着快乐的气泡,忍不住拿脸颊蹭了下向日葵的花盘。
花瓣柔软而冰凉,他的脸则在发烫。
花香氤氲,梁翊合美滋滋地想,那天在夏园实际上存在些许错觉,原来他才是公主!
表演结束,他立刻奔向卡座。
“怎么样怎么样!”
景澄十分捧场:“真正的五男一。”
贺明霁也道:“挺好的,今年年会保送。”
“卧槽,你们这说的。”梁翊合抱着花开始扭捏。
一旁,乐队的人憋笑:“路人言论不代表ENJOY的官方立场,我们只是朴实无华的文艺工作者。”
ENJOY是他们乐队的名字。
梁翊合选择忽略不和谐的噪音。他兴致盎然:“接下来去哪儿玩,隔壁JINJIANG续摊儿?我和老板很熟。JINJIANG的人要少很多,胜在气氛文艺。”
梁翊合盘算好了,到时候他抱着吉他,坐在吧台的高脚椅上,来首深情的民谣,由此完全奠定自己美好的形象。
而他对面的贺明霁一天都没合过眼了。
贺明霁偏头,询问景澄的意见:“你觉得呢。”
景澄略思索,摆摆手说算了。
“我哥要回家倒时差。”她语气严肃。
贺明霁笑着答“好”。
梁翊合看看他俩,只好遗憾地应声:“行叭,那我送送你们。”
梁公主提着花就要走,却再次被朋友扼住后脑勺。
只停顿了这么几秒钟,酒吧的人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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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瞬吞没景澄的背影。
梁翊合大声:“你们干什么!”
贝斯的声音更大:“梁翊合,我真是看错你了!你怎么可以当小三!”
鼓手也附和:“一见钟情固然可贵,道德底线不可践踏!”
“什么鬼?”梁翊合懵住了,“我怎么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键盘手看不下去了,拦在梁翊合面前:“有你们这么当朋友的吗?是,别人当三纯纯下贱,但梁子是别人吗?朋友当三那绝对倾城之恋呐。梁子,我支持你,就是别被发现了嗷。她对象看着冷冷淡淡的,俊秀斯文,瞧他手臂上的那青筋,嚯!哪吒看了都想抽出来翻花绳儿。”
梁翊合抓狂:“贺明霁是景澄的哥哥,你们刚没听见吗,我也叫她哥哥哥哥啊!”
几个朋友倒吸一口凉气:“嘶,那不是小情侣的情趣么?玩角色扮演都这样我天真的翊合妹妹。”
梁翊合受不了了:“我跟傻子说不清楚!”
-
巴黎直飞宜泽需要十五个小时,再从郊区的机场过来酒吧,红绿灯要等上七十八个。
贺明霁没让随行的助理跟着,他风尘仆仆赶来,然后从后备箱的礼物里找出一顶帽子。
景澄果然很喜欢,到了酒吧外也戴着。一路上蹦了好几下,就是为了感受帽尖垂晃的感觉。
她走了几步,回过头来,问道:“车停哪儿了?”
贺明霁说:“在前面,酒吧的车位已经停满了。”
“哇,那就有更多人能看到我的帽子了。”景澄又蹦蹦跳跳地哼起歌来,贺明霁听了会儿,还是蓝精灵,只是先前替换的“哥哥”已经改了回来。
他走在景澄的身后,她的影子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像是跳舞时狡黠的舞伴。
贺明霁微不可闻地笑了下。
真说起来,他人生唯一一个的舞伴就是景澄——从前在云南生活的时候,他们一起参加过彝族的火把节。
火塘噼啪作响,烤洋芋的香气弥漫在木烟里。
研究所最可爱的景小朋友收到条绣花腰带,十分得意,要求贺明霁帮她系上,贺明霁不留神勒紧了,景澄就在他手底下直扭腰。
大人们踩着民歌的调子,当地的小男生自告奋勇来教景澄怎么跳,却被景澄赶走。
她也像今天这样,蹦蹦跳跳的。
拽着不太情愿的他,汇入沸腾的人潮。
其实当时两个人纯跟着转圈了。贺明霁晕头转向,看她被人踩到脚,就把她直接拎了起来,景澄嫌丢人,头顶的银饰晃得沙沙作响。
……
宜泽的深夜,重型机车轰鸣,擦过人行道边缘疾驰。
贺明霁迅速回过神来,一把拽过景澄的手腕,摁着她躲开的同时,也往怀里带。
改装过的引擎在背后炸响,景澄骤然间没回过神,栽在贺明霁的肩膀上。
她被紧紧地揽着,头顶只有对方沉沉的呼吸声。
……
跑出来的梁翊合停住脚步。
他抱着手里的向日葵,不再向前,浑身的血液似乎静止。
认识贺明霁二十三年,没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焦灼的表情。
梁翊合愣愣望着年轻男人以身体包裹住的小红帽,耳边回响起那个下午的交谈。
悬崖上,榕树和旧寺庙,不知是谁在支撑着谁。
现在,有一道松动的裂隙出现了。
24. 试探
呼啸而过的重机车早就远去。景澄第一反应是追上去拍照上交市交警支队,然而根本就没有窜起来的时机,她被贺明霁直接箍到了身边。
迎面而来的热意。
熟悉的气息将景澄整个儿包裹,帽子盖住了她的半张脸。
身上的力道还在收紧,简直让景澄误以为自己是什么易碎品,又或者是一块可以无限抻开的面团。
她漫上天灵盖的热血迅速沸腾。
当然不是因为惊魂初定。
她将前后的事情飞快串在一起,梁翊合没说完的话,提前回家的哥哥,他现在的过度反应,完全可证贺明霁很在意她的事情。
不止是哥哥。
大脑快速完成求解,景澄恶向胆边生,直接回抱住对方宽阔温暖的背。
手用上很大的力气,身体则控制着轻微的颤抖。她低头,紧紧地将脸蛋枕在对方处于黄油块硬度的胸肌上。
用力眨眼,舌尖抵住上颚倒吸气,景澄的哽咽声和眼泪一块儿涌了出来,洇开在贺明霁的衣领下。
她不正常的状态很快被贺明霁注意到,贺明霁似乎很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作为更舒缓的安抚。
“在哭?刚刚吓到了?”贺明霁有些意外。
景澄心里有一百只蓝精灵在跳踢踏舞。
她没回答兄长的话,手攀到了他的颈后,指间轻扫过他薄薄的肌肤。
缓慢地打了个圈,像叶片拂过湖面。
贺明霁身子一僵。
“被吓到”的人靠得更紧了,实际上两人的间隙也早就到了无可压缩的地步。
景澄心如擂鼓,亢奋与紧张并存。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再接再厉,抬头闷闷地应了声,柔软的嘴唇擦过贺明霁绷紧的下颌。
……有点儿凉。哪怕舟车劳顿也依然清理了胡茬,所以让人觉得很好亲。
景澄默数五秒,往后撤,撑着贺明霁的手臂站稳,迅速扭过脸去,一副觉得丢人的样子。
……话又说回来,没能举报这种深夜飙车的册佬确实丢人!她咬着后槽牙怨念。
始终关注景澄的贺明霁没错过这一幕。他智商回笼,空出只手,捏住了景澄鼓鼓的脸颊肉,然后不留情面地掰到了自己面前。
她来不及调整表情,脸上哪里有半点害怕。
只是,眼泪居然多得像一汪泉,淌落在澄明的秋月下。哪怕是假的,也不能说不动人。
她尴尬地想扬起嘴角,贺明霁直接给按了下来。
“总骗我,这不好玩。”他有些气闷。
——那辆重机车理论上完全不会撞到景澄,不然它现在该挂在前方的梧桐树上了,贺明霁仅仅只是出于本能想隔绝任何危险,所以反应很快地攥住了妹妹的手腕。
长时间的差旅疲劳一定影响了他的前额叶与杏仁核,才让他今天多次失态。
其实,也并不只是今天。
贺明霁终于意识到了。
“哎呀,窝自素想给里盆汤。”(我只是想给你捧场。)景澄大着眼睛找补。她被捏住了脸,宛如金鱼,吐出的字都变成泡泡。
“如果这盆汤没烫到我肩上,我是不是还要感激你的体贴?”贺明霁沉默了会儿,用力掸开衬衫的褶皱。
上面有水渍洇开,很浅的樱桃色唇印蹭在领口下。
他眉梢微压。
景澄眼神闪烁了下,伸手用指尖揉开他皱着的眉头,哄人的话张口就来:“对不起对不起,哥哥。”
“但你现在总可以放心了,你妹妹并没有被吓到,她非常活蹦乱跳,还能祸害你很多很多年。”
景澄笑得理直气壮,梨涡盈盈,眼神光润。
贺明霁一顿,平静地请教她:“能有多少年?”
景澄眨了眨眼睛,声音软了下来:“你想有多久?”
好像自己说多久她都能答应似的。
可他妹妹长这么大,感兴趣的东西层出不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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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明霁一哂。
何况对他来说,时间是永恒的概念,但时间里的人不是。
就像三个人也曾坐在一张餐桌上,孩子仰着脸,似懂非懂听父母回忆蜜月旅行,相爱时盛大的烟火。
……
家庭四分五裂后,一个意外的礼物降落在贺明霁的手心。
“我要你一直做我哥哥,好吗。”
他小心翼翼,视作掌珍。
“先别动,发绳要什么颜色?”
“我才不吃折耳根。你说出朵花它也不好吃,只能……yue……一口。”
“别网购等快递了,我今天没课,直接给你买回家。”
“对,握好球拍,蹬地转髋,重心往右,不是往我。”
他做得不算糟糕吧。
然后——
“哥哥,我决定就在康奈尔念本科了,不用担心我。不过这几年应该没时间回来啦!我会很想你和妈妈的。”
“我喜欢一眼就看中的。”
“恋爱?不是两次。”
“我的意思是,别做我哥哥了。”
贺明霁闭了闭眼睛。
景澄的手还在自己脸上作怪,宛如手法娴熟的小提琴手。明明她恋爱过,二十年来,也不缺“被喜欢”,她对异性间的亲昵真的无知无觉吗?
如果她也……
什么叫“也”。
贺明霁清醒过来。
界限之外的可能性,无外乎肉,欲、情欲。
激情下的爱情和婚姻都有尽头,誓言不以一个人的意志为不转移的锚点,任意一方想结束,它就立马消散。
“放心,这辈子我都是你哥哥,想怎么祸害都行。”贺明霁垂着眼,将景澄的红色帽檐拉下来,他笑着揶揄,“所以打算在这当多久的信号灯?妹妹。”
她如星的双目被遮盖住了,贺明霁只能看到她撇下的嘴角。
但她很快就会开心起来的。贺明霁知道。
25. 论迹
景澄把帽子抬了起来,欺骗性的眼泪早就在绒面上蹭光了,她走在贺明霁的身后,忍不住用力踩了脚他移动的影子。
贺明霁走了几步,转过身来,好整以暇地等待她,微微挑着眉,用眼神催促。
他的眼睛一贯符合书中描述的桃花眼,眼尾稍长,但眼皮偏薄,瞳色偏浅,所以不笑时过于冷淡,动情时里头的光晕格外明显。
景澄想,或许她该把那枚项圈戴到贺明霁的脖子上,让他好好看清楚自己刚才说话时的表情。
哪怕不依靠代码运算,没有红外相机的连续观测,景澄也确信,她在贺明霁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是一个漫长如流星经天的瞬间。
一个他不想承认的瞬间。
……
“是有哪不满意吗?”有人在身旁问,“贺小姐?”
景澄回过神来,纠正对方:“没呢。还有,我姓景。”
“啊,抱歉。”夏园的物业管家一脸真挚,“贺先生说您是他妹妹,所以我以为您也姓贺。”
“我随母姓,哥哥随父姓。”景澄惆怅地望向二楼,没有心情和陌生人解释太多。
“难怪。”
客厅里,能听到二楼家具不断挪动的动静。
前天,贺明霁突然给她看了书房和客厅的几个改造方案,在她和设计师沟通完后,方案定稿,施工队很快由物业对接进来。
咪咪跟着看热闹,趴在她膝盖上。景澄拿右手的食指在它头顶刮了几下,好几天前,她就是用这根手指去试探贺明霁后颈温度的。
小狸花大喇喇地打呼,给她最直白的反馈,一点也不像另一个人。
从Silver回来之后,贺明霁的态度没有任何不同,早饭依然一起吃,菜谱每天都不同,傍晚一起去打球。
再就是说要给她装修书房,挑空处栏杆的设计他一直不满意,干脆一起换掉。
景澄就这么在客厅定了两天,看着工人们有条不紊地忙碌。
书房主要是添置软装,栏杆则加了一层高透的玻璃栏板。夏园的物业管家每天都来报道,她起到镇宅的作用。
这和景澄想的不一样。她以为事情会按照经典小说的冲突安排,他亲手养大的玫瑰扎破了他的手啦,他逃,她追,他痛苦挣扎但插翅难飞啦。
但贺明霁沉稳地、自然地翻过了这一页,将景澄的试探拍平成一枚薄薄的书签,没留下任何注解。
不回答也是一种拒绝。景澄懂得这个道理。
“对了,景小姐,这个给您。”物业管家递过来一个精致的礼盒,景澄疑惑地看了眼他。
物业管家笑着解释:“里面是一套茶具和月饼。每年中秋节我们都会给业主准备礼物,因为您今年新搬过来,我们还格外准备了一组香薰。提前祝您和贺先生中秋快乐,阖家团圆。”
……
“中秋?我不打算回京市,你又不是不知道,阖家团圆在贺家是伪命题。一堆人唱戏,没意思透了。”
齐光大厦,68楼。梁翊合端着冰淇淋馅的月饼,在办公室张望。见贺明霁手里还有文件,他抻着脖子往里走了几步。
没在露台瞄到某个跳脱的背影。
“她这周在家里。”贺明霁继续道。
“喔。来来,明霁哥,这是我们开发部发的过节礼物,还有台无人机,我猜你肯定不喜欢那个,就把最最新鲜的月饼拿给了你。”
自己的心思横竖在贺明霁面前藏不住,梁翊合一屁股坐下来。这副底气颇足的模样,惹得贺明霁瞥来意外的一眼。
“我还给你发工资,没见你也拿一半给我。”
梁翊合哼哼了声,慢条斯理地打开月饼盒,又给自己打了杯咖啡,问:
“那你今年中秋什么安排。”
“放假。”
“大哥,这是国家的安排。”
贺明霁一目十行,拿笔划出几道潦草的线:“随景澄。”
梁翊合终于听到了重点,喝咖啡的动作更慢了些。
他矜持道:“随她?”
“当哥哥的不得充分尊重妹妹的意见吗?家庭内部总要民主自由。再者家里装修刚结束,这几天没必要住。”
哥哥,妹妹。梁翊合在心里重复。他尽可能不露痕迹地打量贺明霁,试图从他脸上再看到那天的松动。
——但除了对自己的无语外,并没有任何值得大书特书的情绪了。
“你们打算一起出去玩?”他又问。
“嗯。你在暗示我邀请你吗?这也要民主表决。”
梁翊合差点噎住。
贺明霁撩起眼睛,将他浑身的丧气都看得一清二楚。
但他最近控制不住自己的攻击性,景澄绝不知道他内里有多刻薄。梁翊合的心思太明显,而贺明霁已经自省过多次,不免就对他的试探感到条件反射的厌倦。
“我才不用你邀请。要邀请也得是景澄……哼!而且中秋我也有事情的好不好。”梁翊合戳月饼,“我小叔和我嫂子——又忘了,现在是我小婶婶——不是马上要举行婚礼了吗,我得回家看看。”
“看被锁到农庄上的梁屿?防止他随时从猪圈越狱,然后在梁砚声和禾珈的婚礼上发疯?”
“你这话说得,好像梁屿是什么有害物种似的。”梁翊合顿了顿,“那,他和禾珈本来青梅竹马的。以前梁屿就老爱念叨‘小禾妹禾小妹’,嘚瑟他俩打娘胎就有的婚约。结果禾珈嫁给了我们小叔,梁屿能不跑回国发疯吗。禾珈对他来说,又不止是妹妹。”
贺明霁垂着眼,研报上某项开支的数字并不合理,因而看起来碍眼之至。
数字有解,他可以自如地处理,并不该让他困扰太多时间。
贺明霁和梁屿、梁砚声都认识多年,对叔侄俩和禾珈的情感争端也早有耳闻。他想,果然咪咪是不能去到梁家的,孟母三迁实在苦心孤诣。
这世界上的感情问题无外乎就是爱的诞生与消亡,所有的过程都指向唯一的解,只存在过程长短的问题。有的燃烧太快,有的却能细水长流许多年。
发小梁屿蠢且自负,仗着进可攻退可守的竹马身份,和人玩什么两小无猜的兄妹游戏,最后恋人不是恋人,亲人不是亲人。
贺明霁合上笔帽,嗓音平静地给梁屿下诊断书:“他要一直像说的那样只把禾珈当妹妹,什么事也不会有。”
论迹不论心,论心世间无完人,立志行事总由得他。
已经是临近下班的时间,玻璃幕墙外是瑰丽的落日。大片的云霞流淌而来,映照在了贺明霁清俊的脸上。
他评判发小时微耷着眼睛,眉尾也稍稍向下,有半边脸还被鼻梁的阴影所模糊,和漫天的浓墨重彩比起来,他冷淡得像被漂过一遍色,然后贴在了油画般的图层。
梁翊合想,梁屿会发疯,会破口大骂,会对小叔的生意和小叔的生命痛下黑手。贺明霁不同。他更像是一台语言模块比较冷幽默、从不行差踏错的机器。偏轨道概率不可能等于0,但那只是数字运算时偶然的失神。
梁翊合数日的困扰得以提交修复,于是,他掰了半块冰淇淋月饼,欢乐地递给贺明霁,领会到洁癖哥拒绝的眼神,小梁同学呲着大牙更乐呵了。
-
贺明霁回家的时候,景澄正坐在院子里吃月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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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中秋,天心月明,兄妹俩对视一眼,平静地点头问好。
“哥哥,装修今天上午弄完了。”景澄坐在花坛上,一双腿斜斜地擦过草叶。
露珠滑过,她低头看了看,把腿放了下来。
贺明霁坐到她旁边,问:“物业送过来的?”
“嗯,流心奶黄和芝士。”景澄觉得味道还不错,她拿塑料叉戳了块,“要不要尝一口,哥哥。”
她嘴角有一点儿细小的碎屑,并不像露水一样被她所察觉。
景澄笑眯眯地把月饼塞进嘴巴里:“一块等于1.5碗米饭。”
贺明霁的手撑在了陶土贴砖上,肩膀很小幅度地向前倾了倾。停顿。
他姿态放松地道:“但接下来几天可没时间打球。”
景澄侧过脸看他。
“你又要出差吗?”
“中秋了,妹妹。”她唇角的碎屑在刚刚被卷带走,贺明霁看得分明。
他无奈地道:“全国都放假,你不想出去玩几天吗?还是说要当人工甲醛净化器。”
景澄嘴角冒出梨涡,她笑盈盈道:“好啊。我这几天蹲家里都有些腻了。”
“我就知道。”贺明霁微笑。
“去看看你的书房?”他从景澄手里接过月饼盒,盖起来。
八枚,她只吃完了刚刚那一个。
“我来带路我来带路。”景澄三步并两地蹿到贺明霁身前,轻盈跳过石板。
“不过哥哥,你想好去哪儿玩了吗?只有三天,能去的地方也不多,周边都挺挤。”
“齐光68楼的空中花园?只需驾车半小时,临空雅座没有游客。”
“那你应该邀请工作而非我。”景澄推开门,入目是柔和的木色,高大的散尾竹和龙血树倚在书柜旁。她跑到窗下,撑着桌板雀跃地小跳起来,贺明霁隐约能望见白花泡桐寂静的倒影。
“去邻省的庾山怎么样?那里有个我投资的度假山庄,目前没有对外营业。庾山风景很好,九月时山花红叶都有,还有座天然温泉。我们可以住几天。”
宜泽的秋天在酷热之中度过,在副热带高压的控制下,九月的气温也高过纽约和伊萨卡,连哥伦比亚的雨林都比这座城市气候宜人。
景澄立马被勾起兴趣:“山上应该气温低不少吧。十几度?”
贺明霁点头,景澄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大概是去挑选她配色多成彩虹的冲锋衣了。
贺明霁检视着书房的装修。
设计师满足了景澄的全部需求,物业推荐的装修公司也同样高效专业,所以妹妹很满意。
他走到空荡的书柜下,植物是景澄今天自己买的,只随意放了几棵,整个房间立刻就生动起来。
咪咪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进了房间,盘在书柜上睡得四仰八叉。
“看来你也喜欢这儿。”贺明霁保持礼貌,没有摸它摊开的毛茸茸的原始袋。
“哥哥,哥哥哥。”景澄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
走廊的壁灯仍然低淡如月亮,又是夜晚,几乎相同的时间。贺明霁站定在景澄的门外。
门是虚掩的,隔着缝隙,一窄窕窕的白紫色自她肩上流泻,花苞似的长裙勾勒出她的腰身。
她常年锻炼,骨肉匀停,哪一寸都生得好,耸腰时,弧线优美的腿腹就会紧压着他的掌心,漂亮的人鱼线则颤动起伏——
现在,她扶着门框,毫不设防地对上他的目光,露出有些难为情的笑:“哥哥,拉链又卡住了,你能帮我一下吗?”
贺明霁搭着眼睫。
鲛人的歌声像海潮般涌来,将走道的月光吞没。
26. 过来
在贺明霁有动作前,景澄迅速把门拉开。
发尾和裙摆都被气流带起,翻飞出柔软的涟漪,景澄微抬着脸,往贺明霁的面前迈了一步。
她微微倾身,锁骨窝里的头发也随之晃了晃,清晰的阴影落在贺明霁眼中。
“哥哥?”她催促,理直气壮地望着他。
贺明霁的手指很轻地动了动。他道:“上一次不是穿得上吗。”这次甚至都没有头发被卡住。
景澄眨了眨眼睛:“一个月了。体重有波动很正常。”
“但根据你的运动量,不会存在这种情况。”
他的眼神从容平静,人则倚在门框,抱着手臂。
景澄笑:“哥哥,你怎么比我还清楚。”
“因为……”
贺明霁没了声音——景澄转了过去,背对他。
“你看。”景澄奉上直白的目光。
她偏过头,肩膀带起了蝴蝶骨的起伏,衤果着光洁修长的脊背。
再曲起食指,按上腰后的拉链,果然卡住了。手臂的阴影覆盖住腰窝,腰臀之间的脊骨微动,宛如延生的花枝。
景澄弯了弯眼睛,有点儿得意,就像好胜心得到满足。
“真的拉不上去。我这次没有骗你。”
贺明霁看不到的地方,景澄的另一只手无声揪住细腻的绸面,手背、腰下悄悄都爬起了战栗的小点。
这颗妄为的心脏还是跳得很快的,但景澄还是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兄长。
——不想成为猎物也没关系,因为狩猎者会步步紧逼。羔羊并非生而注定被引诱、捕捉,是野心勃勃的猎人先盯上无辜的他,才设下一个又一个圈套。
贺明霁一言不发,低头,突然攥紧景澄的手腕,力道大得近乎粗暴。
“那就站好。”
他的体温飘浮到景澄的肌肤上。
贺明霁生了张不笑就冷淡的脸,但身上哪儿热气都很足。景澄心虚间晃神,开始毫无科学依据的揣测,她哥哥或许是被道德和理智不完全驯化的隐性S,现在被任性缺德的妹妹气得包不住,就露出少见的强势。
他的指节若有似无地压在她的腰窝,勾起攀升的知觉。
景澄无比好奇贺明霁现在的表情,但脸刚侧了侧,便被他不留情地掰了回去。
“别动。”
景澄一愣。
他的声音沉得像呵斥。
景澄抿了抿嘴角,拉链滑动,声音贴着她的骨骼传导,最后利落地落在蝴蝶骨上。
-
她的身体完全被自己的影子所覆盖。
贺明霁得出显而易见的判断。
他觉得身体里有什么地方被这个想法所击中了,一种危险的快意扎进心脏。
他平静着声音,开口:“景澄,以山上的温度,你没有穿这条裙子的机会。”
“酒店里可以,拍照时也可以。”景澄说,“就算爬的是玉龙雪山,我也要在西风里出片。”
“真了不起。”贺明霁的声音依然平静。
景澄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意味:“哥哥,你在生气。”
“为什么要生气?因为不想帮我呀?”她的梨涡又冒了出来,眼带狡黠,笑得有些顽劣,“还是我穿这条裙子不好看?”
毫无因果关联的诽谤。
贺明霁想,真是长大了,从前也牙尖嘴利张牙舞爪,但再作弄胡闹,怎么会和他说这些胡话。
试探撩拨,非要碎开兄妹间的安全壳,好让他吐露出最真实的理由:景澄,你的哥哥对你有肮脏的占有欲,他听见你哭泣又欢愉的声音,然后便反复梦见你。他梦见如何吞咽你的泪水,如何把你的手腕折过头顶,如何贯穿你身体里的潮汐。
多下贱呢,贺明霁。妹妹好奇心重不懂事,当哥哥就妄想能发疯。
贺明霁扯着嘴角,攒出个轻淡的笑。
他握住景澄的手腕,反客为主地踏入她的房间:“来。那天不是买了不少的裙子?不如都试一下,一件一件选,我会一直儿在这。”
“随时帮你。”他强调。
喉咙不自觉紧缩,吞咽都变得有点儿困难,景澄得到意料外的反馈,不由愕然睁大了眼睛。
贺明霁笑意更深了些,静静询问:“妹妹?”
景澄看了他几秒,他仍在等她,她轻吸了口气。
“好啊。”
房间的木地板似乎在短短几分钟内风化腐朽了,景澄踩在上面,没法再轻盈地跑跳了。
有一枚危险的、唾手可得的鲜艳果实从中结了出来。
她做好了长久引诱兄长的准备,可贺明霁忽然就转变了态度,以至于令她感到无比不真实。
贺明霁走到了沙发旁,姿态从容。见景澄眸光闪烁,他松开她的手腕,揶揄轻笑:“是想和我一起坐?那还怎么换衣服。”
他缓声:“去吧,我等你。”
景澄的呼吸快了起来,还有点摸不清头脑的茫然——她应该是要很开心很开心的,毕竟现在她哥哥简直可太像是“色令智昏”了。
但很奇怪。
她从贺明霁的笑里察觉到一种令她不安的失控。
景澄晕乎乎地钻进衣帽间。满目琳琅,长的、短的、抹胸、吊带、风琴褶、阔摆……那回在试衣间待了两个小时,买到的衣服足以填满三个夏天。
贺明霁当时也是坐在沙发上等她,手里拿着画册,目不斜视,直到去付款的时候才看过来,问“就这些吗”。
她一边挑选,一边背过手,捏着银质的拉链往下,裙子褪到脚踝,蜷成朵落败了的泡桐花。
景澄又拿起条淡青的挂脖鱼尾裙,不是很隆重的款式,特别之处是它的后背有细细的金属链,蛛网似的延展开,点了一颗又一颗水晶。
她对镜自看,灯光落在她的锁骨、腰身、修长笔直的大腿。镜中的身体年轻、健康、有力,尽可以配上一切美好的形容。
鼓噪的心跳渐缓,景澄再度理直气壮了起来,贺明霁喜欢她简直是天经地义。
衣料剥开簌簌的声响,她将碎发拢到耳后,在镜子前轻盈地转了个圈,鱼尾泛起如潮水,闪烁着月亮般的光华。
嗯,天经地义!
景澄重新推开衣帽间。
贺明霁靠在沙发上,见妹妹神情雀跃,他朝她抬手:“这么久,我还以为又有什么小麻烦。”
“过来。”
房间明亮。他端正清俊的脸上晃过手臂的投影,或许是这样,所以哪怕噙着笑,也让人觉得遥远。深陷的沙发好似一个漩涡,景澄心下再次闪过疑惑。
开弓没有回头箭。而且,引诱兄长不是原本就是她的目的吗?
“才没有麻烦,只是很难选……”
话语戛然地中止,还没站定,贺明霁伸手,径自将她揽到身前。
景澄整个人踉跄至他随意敞开着的大腿间,膝盖险些压到梦中那根乳酪法棍。
“哥——?”
贺明霁应下她破碎的声音。
他撩起眼睛看她,明明身居下位,眼神却高高在上,蕴着打量:“确实。这次连拉链都没有了。”
声音低哑,手随之落在她的腰间。他干燥温热的指腹有薄茧,刮过肌肤,在腰后留下粗粝微痒的知觉。
金属链被揉出细细的呻吟,莹润冰凉的水晶像露水淌过贺明霁的掌心。
景澄愕然地发现,那双她熟悉的桃花眼里映了细碎的灯光,却又像压抑了什么混乱的事物。
她从这样近乎审视的目光感觉到一丝危险——
她不是无知无觉的天真少女,酒吧里打发时间,国外的派对,她总能在一些人身上察觉到类似的目光,或喜或痴都是掩饰,包裹着蓬勃无比的食欲。
贺明霁突然就变成了那些人似的,目光灼灼,写满浓欲望。
她做得过火了吗?景澄不由得对情和欲的关系产生了迷惑,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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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觉地有些排斥。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诡异的糟糕感,然后略显慌张地按住了贺明霁的手臂,用力,想推走他的束缚,好甩开内心无所适从的感觉。
景澄看着他,很大声地说:“哥哥,我要去换别的衣服。”
刚刚还紧紧揽住自己的力度便立刻消失,贺明霁垂着眼,拿过搭在沙发的西装外套,起身。
熟悉的气息将景澄包裹,贺明霁将西装披在妹妹衤果露的光洁的肩膀上,动作耐心而温和。
违和感荡然无存,景澄后退的动作停了下来,她不解地看向贺明霁。
贺明霁搭着眼睫,眉目间重新泛起暖意。
他微笑着说:“不要再继续试了,景澄。在一个哥哥眼里,他用心养大的亲妹妹,怎么样都最好看。”
他将景澄被压入领口中的发梢细致地拨了出来,耐心叮嘱:“还有,山上确实要更冷,记得带外套。”
景澄紧咬着下唇,面颊的梨涡消隐不见。
空气中响起一声了然的喟叹。
“你刚刚感觉到了恶心,对吗。”
就像突兀地进入了她的房间一样,贺明霁干净利落地离开,只给她留下一句晚安。
很轻的“嘭”声,门扇合上。
景澄孤零零地站在沙发前,空气里还残留着叹息的余音,冷淡清苦的木质香萦绕不散。
过了好几分钟,她抿着嘴唇,将西装、鱼尾裙全部脱了下来。
“真把我当笨蛋呢贺明霁,演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儿。”她把衣服和自己都用力地扔到沙发上。
他什么都知道。
他什么都不肯知道。
-
一派安宁中,中秋假期悄然而至。
山庄的负责人再次和贺明霁确定行程安排,他和景澄这次要住上五天。贺明霁下楼的时候,刚跟负责人沟通完。
客厅里放景澄的行李箱,是不久前贺明霁又让人从华臻送过来的,印着橘色的几何图案,和她某条南美风情的彩虹裙极其合适。
他抬起拉杆,打算把行李箱一并拿到车上。
景澄则在和崔姨聊天。咪咪假期要暂时交给崔姨来照顾,小猫显然也看了出来,十分亲昵地扒拉着崔姨的头发。
“要去庾山呀,庾山风景是真的漂亮,这会儿肯定一半红一半翠。山上不单有温泉,还藏了个很漂亮的湖,湖水蓝汪汪的。”崔姨年轻时在邻省生活工作过,对庾山的风光格外清楚,见景澄穿着短袖短裤,又关心道,“山里还是有点冷的,特别是那湖周围,雾气到中午都不散的。拿了厚外套没?”
“带了的,崔姨。”景澄声音清脆,“有两件冲锋衣,长裤也有。”
“那就好。多看看风景,小姐,别只爬山,旅游要轻轻松松才算享受。”
“放心,崔姨。庾山最高也才八百米,肯定不会只爬山啦。”
“裙子有没有放几条?庾山九月开着木槿和马兰头,哎,我刷那些短视频,现在小姑娘好流行手里夹着朵花拍照,拍出来都好看得很。爬山休息时要贺先生给你也拍一些。”
贺明霁闻声看向景澄。
她每次出门旅行,照片多得可以剪成视频。但他拍照的技术颇一般,书房放了几个别人送的相机,不知道临时抱佛脚是否有用。
景澄:“呀,这个我给忘记了。”
“那多可惜哟。”
“算了算了。反正在哥哥眼里,我怎么样都好看。”景澄扭过脸,朝他露出双梨涡,“我们要出发了?”
贺明霁点点头,景澄就亲了口小猫,不舍地把它交给崔姨。
崔姨笑道:“你们两兄妹感情真好。”
贺明霁一贯会客套应下,很多人都这么和他说。
景澄走过来,从他手里自然地接过行李箱,先于他回答:“对呀。”
他聪明敏锐的妹妹,眉眼间一派坦然,如他所愿地退回了那道界限后。
27. 腹肌
贺明霁想了想,把自己的行李箱也递给了景澄。
景澄看着那个同款行李箱,面露疑惑。
贺明霁温和地说:“兄妹俩关系真好。”一顿,又换上询问的语气,重复,“对呀?”
景澄:“!”
瞪了他一眼,景澄破功,气冲冲地拎着两个行李箱往院子里跑了。
“贺明霁你也是个笨蛋!”
声音之大,连崔姨和咪咪都侧目。
贺明霁失笑,隔了几秒,却又微不可察地应了声,算作承认。
景澄没看到。
她健步如飞,用奥运标枪手的姿势将行李箱扔进后备箱,结果在原地打了半个圈才堪堪站稳。
崔姨笑着道:“贺先生,快去吧。去晚一点小姐就消气了。”
贺明霁点头:“崔姨,这几天咪咪麻烦你照顾了。”
“哎,我晓得的,你们俩只管放心去玩。”
庾山距离宜泽并不远,三百公里的车程,平常四个小时就可以抵达。恰逢中秋,路上必有拥堵,但因为景澄正好完全没去过邻省,所以贺明霁还是选择了自驾。
果然,一出了宜泽,景澄的手机就被车窗外的景色吸引。
高架下,连绵的小山包裹着田野,九月,水稻即将成熟,橙金的稻穗旁,秀丽的碧树亭亭如盖,有的叶片已经泛黄。田边多水泽,芦苇如雪花飘荡,红色的土地庙、金顶的宗祠偶然错落于其中。
宗祠前居然还有祭祀的人。
景澄伏在车窗上,身子往外探去,不知不觉看完了从入场到集体祭拜的全部流程,甚至隐隐约约还听到了几句声如洪钟的祭文。
景澄大为震惊:“哥哥,你是不是好久没动过了。”
“是我们。”贺明霁看向前方,过于强烈的光线下,隐隐有红光闪烁,“前面有个交通意外。你要不要睡一会儿?”
景澄搂着抱枕,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我一睡就睡到下午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睡眠质量多棒。”
“那不正好。快到了我再叫你,庾山前面有条江,江上的日落很漂亮。”
“比我们小时候有一次看过的还漂亮?”景澄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也在江上,江边还有棵榕树有座破庙,你记不记得?”
贺明霁摇头:“云南有很多江。”
“妈妈她们要去雨林实地考察的那一次,所以故意把我俩留都在考察地附近的村子里了。”
“准确地说是把你放村民家里,我只是负责看守你,好避免你跑进雨林和野人家庭认祖归宗。”
“哥哥,我成为酋长的第一件事是把你吊起来打。”
贺明霁语气寡淡:“你说什么。”
景澄倒打一耙:“你明明就记得!”
地图上的红色逐渐变长,贺明霁转移话题:“真不睡么?显示要堵上一个小时。”
“我睡着了,你万一开车犯困就没人和你说话了。”
“不知道刚刚是谁想把我吊起来打。”
“好难猜啊。反正我就是这么善良。”景澄打了个呵欠,慢吞吞道,“哥哥,你妹妹的心灵和外表一样美丽,可你压根儿看不到。”
这语气有点埋怨,景澄忍不住期待地抬起了眼睛。身旁的兄长侧着脸,额发、鼻梁至嘴唇边缘,都有浅淡的光晕游走,最后收束在工笔钩折的下颌线。
看了二十年的人,仍旧能让她鬼迷心窍。心里的小恶魔依然在蹦蹦跳跳,可是也不能跳出景澄纵径十四厘米的心脏——贺明霁是不允许这件事情发生的。
察觉到景澄在看他,贺明霁眼睛里的光也动了下,指尖则不规律地敲着方向盘。
他说:“不会比我和你在罗梭江上看过的好看。”
景澄幽幽叹了口气。
就知道贺明霁又要翻过那一页、把她拍平。几番试探下来,她已经可以确认,作为哥哥,他拒绝回答关于她的具体感受,就像那天晚上的交锋以她的慌张为结局一样。
妹妹就是妹妹,不会涉及任何掺杂两性的评价,外表、内心,都被贺明霁放进固定的模板里,贺明霁也不会做哥哥之外的事情。
景澄意兴索然地收回目光:“哥哥,你一下子就把我的期待值降低了。”
贺明霁笑了声,不置可否。
-
拥堵比预计中要更快解决,之后的路途都畅通无阻。
他们在下午四点抵达庾山。
行驶过贺明霁所说的那条江,还没到日落的时刻,青山倒映,江上一片粼粼的碎银,远不足以说壮阔,但另有一番旖旎秀美的风情。
景澄又拍了几张风景照:“也有不少人打算上山诶,哥哥,不是说山庄没有对外开放吗?”
山脚下有不少游客,年龄大多在二十出头的样子,应该都是中秋节出来玩的大学生。景澄还看到不少五星红旗和社团的旗帜。
贺明霁正在调导航,山庄的负责人提前告诉过他说,另有一条单独的山道上去。他抽空道:“因为山庄可以是私产,但是庾山绝对不可以是。”
景澄哼了声:“我就随口问问,本人政治觉悟很高的好不好。”
“嗯,宜大附中高三一班的优秀团员景澄同学,马上你就可以下车,拥抱大好河山了。”
迈巴赫穿过婆娑的树影,蜿蜒过数个深深的曲折,终于看到了一点飞起的屋檐。
山庄仿的宋式古建,百米外还设了一个八角亭,一棵巨大的松树衬在一旁,贺明霁将车稳稳停下,有个年轻男人已经先等在了亭下。
“李暮汀,我在京市一起长大的朋友,现在是这座山庄的经理。”
有点熟悉的名字,景澄总觉得在哪儿听过。
“你好,景澄。”李暮汀伸出手,眨着眼睛笑,“很高兴见到你,我比你哥还大一岁,叫我暮哥就成。”
景澄想起来了。
这是哥哥另一个“大脑褶皱过于光滑”的发小。
年轻男人高且瘦,小麦色皮肤,半长黑发,穿了件淡茶色的亚麻衬衫,鼻梁上架着副偏大的金丝眼镜,耷拉着的眼睛懒洋洋的,半隐在镜片后。
她友好地回握,又听李暮汀道:“往前就是步行的山道了,车交给这边的工作人员就行。行李在后备箱吗?也可以让他们带到大堂。房间我都给你们准备好了,开车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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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久,不如先去休息一会儿,我还从日本带了厨子过来,食材也是新鲜空运的,九月吃刺身正合适。”
四下风声簌簌,脚边能看到崔姨说的马兰头的紫色小花。景澄举手打报告:“谢谢暮哥。我刚刚约到了爬山的搭子,过会儿一起看落日。”她的尾音咬得轻快了些,眼角的余光扫过贺明霁。
贺明霁脱口而出:“现在?在哪儿找的?”
李暮汀潦草懒散的眉毛迅速扬起。
“喏,说是宜大登山社的,在小红酥发了帖子,庾山落日打卡四缺一。”
“又不是打麻将。”贺明霁看了眼景澄的手机屏幕,皱眉,“三个人玩斗地主不是正好。”
顶着自拍的【jingle】问:你们是打算走西线?还缺人吗?我在西线山腰这。
【AAA大润发杀鱼小林】迅速回复:姐缺缺缺!这是我们仨的学生证请过目请放心!
说话冒着股傻气,头像却是一张去头的半身光裸腹肌照,白色背心要咬在嘴巴里。
练得一般。
贺明霁的眉梢迅速平稳下来,他把手机还给景澄:“西线十点封山,在那之前回来。”
景澄长长地“哦”了声:“那你先和暮……”
贺明霁友善提示好友的名字:“李暮汀。”
景澄不满:“我记住了呀。”
贺明霁微笑,顺毛之。
他打开后备箱:“汇合后和我说一声,到了山顶共享一个定位过来。”
景澄拿脚尖碾着地上彩色的落叶:“哥哥,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和我一起去。”
“落日可以拍给哥哥看。”贺明霁把行李箱放在八角亭的美人靠上,打开,“行李我帮你放房间,今天下午我正好有一个临时的线上会。你自己注意安全就行。”
他从中找到景澄的冲锋衣和充电宝,又把微微弄乱的衣服理好。他象牙白的手指拂过某个叠起来的柔软的黑色蕾丝小方块,停都没停一秒,只面不改色地拿了件短袖盖住,便从容地合上了行李箱。
“我绝育的技术你知道的。”景澄把冲锋衣胡乱穿上,朝二人挥手,“哥,李大哥,那我去前面等他们啦。”
她踩着松针小跑离开,荧光橙的帽子晃出活泼的弧度,就好像刚刚委屈的表情只是二人的错觉。
“李大哥……怎么感觉下一秒我就得下地犁三亩田呢。咱妹妹一溜烟可没影儿了啊,年轻人,就是精力旺盛。”李暮汀拍了拍贺明霁的肩膀,笑得没个正形,“贺总,您哪来的工作?以前去西双版纳作业是不带的,手机是懒得插卡的。现在反倒工作生活混一块儿?”
“你妹?”贺明霁不冷不热地睨了他一眼,李暮汀忍不住推了下眼镜腿,语气兴奋起来。
“真凶。梁翊合没说错。”
“说什么。”
“说你把妹妹看得和眼珠子一样,难怪谢筠阿姨放心让你拉扯大她。”
“闭嘴吧。”贺明霁甩开李暮汀的爪子,“从山庄的安保里抽两个人出来。”
李暮汀站直身子:“怎么?”
“让他们沿着西线上去,也看看日落。”贺明霁淡声道。
28. 当妹控
景澄和【AAA大润发杀鱼小林】交换了联系方式,很快就被拉到了微信群里。沿着山道,景澄没走多久便抵达了他分享的位置。
汇合点是块后天做旧的石碑,景澄俯身,发现上面刻了宋画,想必是山庄建设时的手笔。
庾山虽然不高,但占地面积并不算小。其南北因景观优越,很早就被成熟地开发完毕,西线相对来说较少有人关注。得益于近几年文旅投资兴起,几番宣传,才终于成了另一个热门目的地。
一道影子映了下来,在她身边左右摇晃。
“嗨,请问你是jingle吗?我是,呃……”
“叫我景澄就行。”景澄拍了拍膝盖,站起来,“AAA大润发杀鱼小林?”
背着登山包的男生瞬间就耳朵红了,忍辱负重地点点头。
他身后一阵狂笑,两个脑袋探了出来。
男生咬牙切齿:“这二位分别是纯情小奶狗,狂野大母猴。”
被喊出网名的大学生发出尖锐爆鸣。
景澄双手插兜,严肃着脸:“我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一通玩笑,气氛就热络了不少,四个人结伴同行。
石碑已在山腰处,距离登顶剩400米。景澄很久没有爬山,但修整了一天,精力实在旺盛。她是装备最少的,速度却是最快。
踩过枯草、乱石,能听得到沙沙的虫鸣,随着海拔上升,周围的树木逐渐以落叶阔叶居多,橙碧深红沿着山体流动,山风和雾气都漂浮在周身,带走外套上最后一点儿残留的木质香。
健步如飞中也许也存在着一点儿发泄的意味,毕竟贺明霁始终对她无动于衷,连那片柔软的黑色蕾丝也不能令他惊讶。
试探没有用,引诱被反杀,他心知肚明却又不肯承认,那还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给她哥哥喂下春*药然后关进不OOXX就无法出来的房间……景澄握着坚硬的石柱往上,想象这是贺明霁的——好吧,冷冰冰的,并不能类比。
总之她报复般地用力握紧,一次跨过三个台阶,继续往山上飞。
“哎……景澄,有点快了,那个!那个!”
后头飘来断断续续的喘气声,景澄回过身,才发现自己爬得太入迷,几个人都被她落下了一段距离。
她往下走了几级:“抱歉。”
“不用不用。就是你这个配速也太高了,下山的时候容易难受。”
景澄倒是没有过这种体验,好歹她小时候也是漫山遍野里长大的。
她点点头,伸手,把真名叫“小侯”的狂野大母猴同学拉上来:“我放慢一点儿。”
小侯开心地抱住她的手臂:“别听他俩瞎说,你连汗都没流呢。”
十几步台阶外,两个男生吱哇抗议,景澄从善如流地捂住耳朵,对小侯笑眯眯道:“那我听你的。”
“嘿嘿,我俩一起吧,我保证跟得上你。”
景澄还是把速度放慢了些,边爬边和小侯闲聊,这才得知宜大登山社是今年创立的,由于宜泽没有超过200米的山,同学们的入社热情都很低。
小侯扶着铁索比划:“明年我和纯情小奶狗大三实习,登山社估计就要解散了。没事儿,不在乎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
景澄虚扶着她,笑出双梨涡来:“那我今天也算是见证历史啦。”
小侯狂点头,直接忽略了身后队友的哀嚎。
越往上走,底下的山林就越发模糊,连山庄都只能看到一点青色的屋顶了,太阳以缓慢的速度沉没到雾气里,漫出淡金的波光来。
时不时有下山的人碰到她们,边喘气边说“就快到了”,树林里突然钻出两个黑衣迷彩裤的大叔,也默默加入到了队伍中。
爬到崩溃的小林被俩大叔一左一右架着手臂,面条似的抬了上来。
景澄心想,那肌肉果真练得不太行。话到嘴边,却变成揶揄的“这俩大叔人还怪好的嘞”。
小侯读懂了景澄的吐槽,咯咯地笑了起来。
-
“贺总,您的工作内容是……偷窥妹妹的朋友圈?”山庄三楼的凉亭里,李暮汀在煮茶。
火苗舔舐着紫陶壶底,发出轻微的滋滋声。他轻敲着茶则,没个正形儿,目光顺着水汽飘到贺明霁的手机上。
照片里,六个人站成一排,政治觉悟很高的景澄同学挥着红旗,背对晚霞,一派波澜壮阔。山风把她的头发丝吹得乱七八糟的,一张脸则笑得光辉灿烂。
“哟,这不是老高和老路么,让他俩尾随,结果完美融入咱妹妹的气氛组了哇。”李暮汀顿时乐了,黑衣迷彩裤的两个大叔对着镜头比心,还站到了最中间,恰好把景澄和爬山搭子分到了两边。
“不是偷窥,不是你妹。”贺明霁声音淡淡。
朋友圈发的是合照,给他的却只有一张辽阔的林海夕阳。
明明有时候狡猾得像狐狸,这种时候却又没心没肺。贺明霁搭着眼睫,心知这也没什么可计较的。
他给景澄的朋友圈点赞,几秒钟后,顶上刷出三四个小红点。
贺明霁记得,这是有共同好友才会出现的提示。
【梁翊合】:那人,那山,那狗/心碎.jpg
【李瑜】:知音,庾山山上有特产的茶叶茶酥一定要尝尝看!
【褚萤】:宝宝,你是一只香香软软的小蛋糕QvQ
贺明霁:“……”
怎么连褚秘书都在凑热闹。
“哈哈哈,当妹控没前途啊!”李暮汀挥着茶则,手被贺明霁握住又扔开。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李暮汀老实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上好的茶叶落进紫砂壶,清冽的茶香四下氤氲开来,李暮汀闲闲道:“不过你怎么不一起去?我可不信你开这么点时间车就会累。和个老人似的,这一下午就光在这晒太阳吹风了。”
“因为当妹控没前途。”贺明霁摁灭手机屏幕,靠回竹制的躺椅,目光所及之处,已能看到弥漫开的浅色山岚。
他算了下朋友圈的发布时间,猜测景澄这会儿应该已经原路返回了。
“你这算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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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李暮汀倒了盏茶放到贺明霁的面前,语重心长,“要像梁砚声那样,听禾珈喊了他十几年小叔,可等到梁屿一出事,他就把禾珈拢到了自己手心。这才叫可怕的控制欲。”
贺明霁没接话,李暮汀也习惯了。
这人就这样,道德感奇高,对大多数事情兴致缺缺。说起来,他们这群发小里一扒拉,居然只有梁翊合一个家庭美满的正常人,不能不让人唏嘘。
李暮汀摇摇头,抿了口茶。
身旁的人忽然问:“他很喜欢禾珈吗?”
“或许是?梁屿从小到大要什么,梁砚声是不给的?但梁屿这次却被他打进了医院,好了也不准回家。”
原来是在医院而非猪圈,看来梁家还是很讲究的。贺明霁点点头,又问:“那禾珈也喜欢他?”
鲜少八卦的人说出这话,真让李暮汀有些惊讶了。他搜索着自己的记忆、亲友的描述,最后耸耸肩:“喜欢吧。再说梁砚声也没什么不好的,梁家数他最有本事,几乎算是说一不二了,连梁翊合这种纯天然无添加的傻白甜都怕他。”
风把竹帘掀起,遥遥的,有笑声传来。夕阳落在山庄前坪,一道熟悉的身影突然跳出树影和雾气,准确无误地踩到了发光的地砖上。
她的发梢也染上余晖,起跃时宛若星星点点的火苗。
贺明霁眼角微弯,而后道:“如果没那么喜欢,那她总有一天会后悔吧。”
“谁知道呢。”李暮汀说,“被梁砚声那家伙盯上,就像小虫子掉进蜘蛛网似的,越挣扎就纠缠得越紧。除了喜欢,也没别的选择了。等她后悔的时候,早就逃不了啦。”
暮色里,景澄的影子变得很长,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很快的,又有几个人走了过来,他们的影子交织到一块。
景澄摸了摸一个女生的头,被女生笑嘻嘻地回抱住,附耳说什么悄悄话。两个男生站在稍后面一些的地方,一个被另一个用力推搡,两个安保悄然隐没了身影。
贺明霁定定地看着景澄。
夕阳正以非常偏爱的方式,恰巧将最后一点光芒尽数照在她的脸上。她比他小上六岁,年轻得过分,有昳丽的容貌、健康的体魄、可贵的智慧,从头发丝到指甲盖都十分美好。
如果造物的神明真的存在,那祂的伟力一定尽数赋予到了他妹妹的身上。
长久以来贺明霁都是如此笃信的。
所以他希望她就这么好下去。
而不是一时意乱,对自己的哥哥产生好奇,情愫燃尽,满载对他的失望离开。
梁砚声手段用尽,他又能比这个疯子高明多少?
尽管人有时是被激素控制的动物,就像一道花枝似的脊背、几声哭泣般的低吟便让他彻夜无眠,手抖得宛如一个毛头小子。
但贺明霁冷静得偏颇地认为,意乱情迷中的挣扎不重要。
她现在在自己身边,享受年少而自由的假期,和自己吵几句马上又能和好,再不会像两年前那样什么都不说的离开他。
……维持现状是最正确的选择。
29. 失控
一起爬了山,革命友情迅速建设了起来。
“还想晚上和你去别的地方逛逛的,没想到你要住山上呀。”
“等回了宜泽也能再约着出来玩。”景澄点进群聊,给小侯发了一个好友申请,“请求同意?”
“同意同意!”小侯可太喜欢景澄笑眯眯说话时露出的梨涡了,临到分别,终于没忍住戳了两下。
不远处,纯情小奶狗使劲推队友,“你也去搭个话,扭捏什么啊,白长这么高个儿了!之前被人家发私信时不是说她长得好像你的天菜吗。”
“你看我像不像颗菜。我没脸了,爬山的时候被她甩那么长一段路就算了,我还因为岔气,是让俩大叔给抬上去的……说起来那俩大叔呢。”
小林四下张望,热心路人早就没了影儿,纯情小奶狗见此,一巴掌呼到他后脑勺上:“不许转移话题!快去!”
小林清了清嗓子,打算支棱起来,景澄忽然转过身。
“我哥哥来了。”
她挥挥手,语调雀跃,眼睛弯成漂亮的月牙,小林心下失落,不自觉顺着她的声音看过去。
并不对外开放的山庄雕梁画栋,有人披着暮色而来。
小林觉得这张脸有点面熟,应该在哪见过,但他确定不是网红或者演员。是在财经杂志的版面上?
……这荒郊野岭的,不至于吧。
庭院更深处,能望见一些模糊的轮廓,许多相同的黑衣,迷彩裤,差不多的身高和魁梧的体型,和路上碰到的两个大叔如出一辙。
小林错愕的打量重新落在年轻男人身上。
他似乎不经意地抬起了头,然后准确无误地对上了自己的目光。
小林意识到对方至少比自己高半个头,但压迫感并非来自身高差——当他掀起眼帘看过来时,仍是笑的,甚至还微微俯下了身子,好把景澄的话听得更清楚,但他的眼神冷冽,像淬洗过秋夜的月光一样。
“……淦啊,我想起来了。”
这是齐光游戏的CEO,姓贺。去年宜大开学,他作为优秀校友出席过。
在学院领导慈爱的目光中,这位年轻得有些过分的贺总给学院捐了五千万,用作奖学金和实验室的建设。
小奶狗疑惑:“什么?”
顶着他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小林无论如何都不打算再过去了。
-
“下午玩得开心吗?”颔首致意,算和景澄刚认识的几人打过招呼,贺明霁重新把注意力转向妹妹。
“开心啊。越往上面景色越不一样,我还和小侯约了回宜泽再见面。”景澄和他一起往回走。
贺明霁接过她的外套,帽子里沾了几片落叶,他将之拂下,声音带着些好奇:“小侯?”
“嗯。怎么有这么巧的事情,她还算你的学妹。小侯是宜大商学院的,而你正好辅修了商学学位。”
“学妹。”贺明霁重复了下,笑道,“庾山离宜泽不远,宜大的学生来这边玩也正常。其余几个人呢,也是宜大的学生?”
“笨啊贺明霁,不是说过是登山社的么。下午开会开忘了?”景澄瞪他。
“抱歉,是有点。”贺明霁理所当然地点头,“谢谢你没大没小的体谅。”
景澄哼笑了声,眼尾弯起狡黠的弧:“不过那个大高个儿不太靠谱,爬一半就不行了。还是好心人帮忙抬上去的。一开始他居然说我速度太快不行。”
语气得意,要是她像家里的狸花一样有条毛茸茸的尾巴,这会儿应该要翘得很高很高了。
贺明霁眉梢微抬,放在身侧的手掌轻动了下。
“好心人得提醒你。”他说,“你的头发里有片落叶。”
景澄停住脚步,无所谓地甩了甩脑袋:“哪呢。”
落叶无动于衷,她干脆扯住他的袖口,仰起脸,声音轻快:“你帮我,哥哥。”
贺明霁垂下眼来,长睫也阖成落叶般柔软的剪影。
他轻握住她纠缠在一块儿的发尾,屈着指节,细致地帮她轻拨开,语气有点嫌弃:“差点让我以为是从哪钻来的野人。”
一枚红叶安静、迟缓地从他的指端坠落。
景澄眨了眨眼睛,忽地弯下腰,伸手把叶片捞住,不由分说地按回他的掌心。
“哥哥,这可是我特地带给你的礼物。”
贺明霁一怔。
她纤长的指尖在夜风里也干燥温暖,是山间的雾气化在了他的手中,才有湿漉柔软的气息流淌而过,留下一点若有似无的水痕。
“哟,咱日理万机的贺总接到妹妹啦。”长廊尽处,李暮汀喜滋滋地等在那,金丝眼镜在灯下反射着模糊的光。
他笑容满面地倚着白墙,“一起去吃晚饭?庾山特色的温泉料理。”
景澄重新站直,往身后小小地退了步:“好啊。”
那点柔软迅速地消散了,贺明霁无声地合上手指,只来得及把这枚红叶完全包裹住。
-
沿着长廊,过两进院落,经一座三层的观景楼,山庄的布局仿照明清士大夫的私家园林。青瓦底下,一道月洞门后是郁郁的松竹,有朦胧的水汽从松竹深处升腾起。
半露天的私汤设计得精巧异常,一半在假山秀木的包围中,一半则延伸进了卷棚顶的小轩里。
淋过澡,换上泳衣,景澄连浴袍都懒得披,山间夜冷,温泉便显得格外宜人,她踩着边缘,只拿脚尖试了下温度,就自在地沉入了水底。
水面泛起涟漪,温热的起伏轻拍到了贺明霁身前,他往后靠,目光向上抬起。
私汤足够的大,可以两端占据,中间还垂着棵红枫,恰到好处地隔绝了一部分视线,贺明霁只看到枝叶后朦胧的天心月。
李暮汀的声音响起:“这地方选得不错吧。”
月色下浮出双潮湿光润的眼睛,贺明霁听到那双眼睛的主人问:“在这建山庄,是你和我哥哥一起想的吗?”
“他那工作强度,哪有时间管这些。看地选址设计开标,连动工仪式的挖掘机我都开了几铲子。天不怜我,我本来因为懒得管家里的杂事才跑庾山的,结果生生给干成包工头了。”
语气多少有些自得。李暮汀说是要躲个清闲,其实在庾山用了不少的心思。
他从屏风后绕出来,也泡到了温泉里。
景澄从水底坐直了,一双长臂搭在岸边白石上:“我哥哥不可能是甩手掌柜。”
“景澄啊,当兄控也一样没前途。你对你哥哥未免滤镜太重了,他……”
贺明霁睨了眼李暮汀,李暮汀勾唇,话锋一转:“确实起到了一个签字付款的作用。”
景澄枕着手臂笑了起来,目光轻飘向疏疏密密的红枫后。
贺明霁斜倚在池边,手肘随意搭起,垂在岸边的左臂肌肉线条流畅。水波沿着他的胸口轻拍,造成一种小幅起伏的视觉差来——景澄心道,滤镜太重吗?明明是事实吧。
抛开她近来的鬼迷心窍,贺明霁一直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他事无巨细地照顾她,领着她长大。再加上那让她束手无策的理性枷锁,他都快能提名“感动中国”了。
但他不敢动她。
景澄眸光闪烁了瞬,慢悠悠地沉到水中。
几个人泡了有一会儿,移门外传来响动声,服务员在小轩里把矮案摆上,将前菜先端了上来。
小轩里烧着炭火,噼啪的声响中,李暮汀如数家珍:“虽然庾山长不了松茸,但是蒸松茸的陶土壶是我自己个儿在山上做出来的。哦,我们用的这个碗也是。”
贺明霁旁边空了个位置,景澄坐下来,拿起非线性造型的陶碗,仔细端详,道:“这就是工匠精神?”
李暮汀牙疼:“景澄,你这张嘴怎么随了你哥哥。”
贺明霁略一挑眉:“不然?”
李暮汀接连吃瘪,花容失色。
菜一道一道送了上来,都是时令的食材。从滋贺县的和牛到庾山湖的秋蟹,从紫海胆到牡丹虾,哪怕是一颗用南瓜和鲑鱼肉揉出来的丸子,李暮汀也如数家珍,能说出个二五四六来。
景澄戳着碗里的哈密瓜,里面躺着几块清酒果冻。
贺明霁余光微动,他侧过身,低头问道:“不喜欢吃这道甜品吗?”
景澄说:“有酒。”
贺明霁十分意外:“我还以为约法三章只是基于兄妹关系的仪式感,仅仅满足一下在你眼中我作为哥哥的管教欲。抱歉,没想到我的妹妹在严格遵守。”
景澄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当时是那么觉得的。”
“因为某人摔了一跤还不忘冲我比一个中指。”
贺明霁如此说着,思绪有一瞬游移。
刚回国的时候,景澄应该是抗拒他这个哥哥的,毕竟她直接背了个登山包回来,甚至不愿留在家里住。时间追溯到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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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他被景澄的叛逆期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是现在——贺明霁搭着眼睫,她突如其来的喜欢同样让他不知所措。
贺明霁莫名觉得朦胧的雾气淡了,倏地从中品出点心惊肉跳的意味。
喉咙有点梗塞,秋蟹扒开了壳,没可能划破他的食管。
“我才没那么记仇。”景澄端起一旁的瓷盏,这不是李暮汀手工诚制的,它来自国内某个古老的窑厂,颜色温润器型流畅,对称的美感里尽是秩序。
透明的清酒染上炭火的颜色,景澄笑眯眯道:“这一次我能喝吗?”
明知故问。
贺明霁轻声说:“当然可以,我在这儿。”
景澄恍然:“所以依然在约法三章的范围内。”
“那你呢,哥哥?”
暖黄色的灯光将景澄的侧脸晕成半透明的玉色,喉间的滞涩感消失,贺明霁莫名又能够吞咽了,而事实上他只以手指敲过桌案。
正打算摇头时,李暮汀越过身来,嬉笑道:“他酒量特别差,你暮汀哥哥来跟你喝。”
李暮汀面上已经醺然了,麦色的脸颊一片飞红,他的手晃悠悠地,将触到景澄手中瓷盏的时刻,被人轻巧格开。
当啷声似碎冰响。
鲜少饮酒的贺明霁垂着眼睛,一饮而尽。
小院里不知何时渐渐没有了说话的声音,连炭火都将要燃尽。
贺明霁感觉到醉意翻涌。
度数不高的日本清酒,只喝了小小的一杯,就足够给他带来难耐的眩晕感。
他支着手臂坐直了些,调整了几下呼吸。目光扫过栽倒在桌案上的李暮汀和景澄,觉得有点好笑。
七八个空了的酒瓶被排排坐,景澄的酒量没她自己以为的好,嘲笑他的人酒量也不如何。
又兀地头疼起来,不能放任李暮汀在这间半开敞的小轩里吹一夜西风,不然明天该把行程改到医院了。
贺明霁抬起膝盖,动作克制地起身,把服务员叫了进来。
“贺先生。”
“他的房间在哪儿,能请你送他回去吗?”贺明霁说。
“当然。”青年点头,很快和另一个服务员一起走到桌边。
两人熟练地架起李暮汀,显然并非第一次照顾这个号称在庾山隐居的李二少爷。
移门又阖上了。
风吹红叶,动摇出簌簌的声响,轻柔的水波一下一下拍在青灰色的石壁上。
贺明霁晃了下身子,缓缓站稳,才重新走回到景澄身边。
他温声叫妹妹的名字:“景澄?”
景澄阖着眼睛,没给出反应,长睫下映着浅浅的阴翳。
又叫了一声。
似曾相识的体验。
或许是醉意让他产生了错觉。贺明霁一时记不得是在哪天,他也经历过差不多的情境。
而景澄喝醉后并没有她自夸的乖巧配合,起码现在她把整张脸都埋进了手臂里,不耐地摇头。
贺明霁说:“我们要回去了。”
景澄闷着声音:“我不要回去。”
贺明霁撑着脸,把她埋进手臂的长发慢慢地抽出来,好让她的呼吸更顺畅些。他耐心问:“为什么。”
景澄不吭声,过了几秒,又毛毛躁躁地抬起了头。
眸光水润,软着神情:“因为你没有抱我。”
贺明霁莞尔:“醉鬼的要求并不需要被满足。”
虽然是这样揶揄的,但他还是俯下了身。
方正的直筒浴衣压出褶皱,他伸手扶起她的后背,景澄行云流水地滚进了他的臂弯,不忘抱怨:“上回我梦见你的时候,你明明很乖的,哥哥。”
贺明霁思绪有些迟钝:“梦见我?”
继而追问:“你也梦见过我?”
景澄含糊地“嗯”了声,半点讲述细节的迹象都没有。
贺明霁一哂,自己的酒量确实很不够看,毕竟脑子已经有点不受他控制了。
两个人安静了片刻,以至于贺明霁以为妹妹又和上次那样醉晕了时,景澄忽而从怀里侧过脸,无意识地窝在他的手臂上,轻蹭了下,像只小兽。
“不过,这次梦到的你,是有心跳的。”
不由分说地,景澄攥紧贺明霁的手,放在自己滚烫的心口上。
“哥哥,你感觉到了吗,它跳得好快呀。”她的脸上浮出惊喜害羞的笑,“就和我的一样。”
30. 真乖
那块被景澄犹豫的果冻是柔软的,甘甜的果香混杂着酒精的气息,戳弄时会轻盈晃动,有透明的液体从顶端滑过,隐没到更甜蜜的果实深处。
贺明霁很少饮酒,也没有品味过这颗清酒酿成的果冻,如果它落到了自己的手中,他理所应当地会立即推开。
哪怕经过加热,它弥散开了更加馥郁醺然的气息,晃动时展露出美味剔透的部分。
但贺明霁迟疑了。他的大脑本就处在不正常的眩晕状态中,景澄安静地窝在他的怀里,枕着他脉搏的起伏,笑得特别特别漂亮……可口。
他的妹妹。
他的。
贺明霁一时有些目眩,心脏控制不住的狂跳,明确的认知与不清醒的理智勾搭到了一块,焕发出一种满是诱惑的东西。
他真的不想当一只纯粹的动物,可是不单喉头在吞咽滚动,牙根似乎也酸胀起来,驱使他把汁水充沛的食物咬下去,就像景澄刚刚咬开一块水果,一枚清酒制成的果冻一样。
这欲望过于的强烈了,以至于贺明霁真的低下了头,尾椎骨上泛起一阵一阵可怕的快意,他的手指感受着她的跳动,被蛊惑到没有停下动作的理智。
炭火里忽地炸出噼啪的声响,细碎的火星子瞬间溅到了他的意乱情迷上,烫开一个难看之至的豁口。
寒凉的夜风穿过庭院吹了进来,那豁口便熄灭了,留下乌黑肮脏的烧痕。
贺明霁怔怔地看着景澄,他越来越低的影子此时恰好盖住她的嘴角、锁骨、衣襟——他倏地清醒。
而她醉成这样,一双迷蒙的眼睛毫无防备地望向他,好像对他无比信赖期待一样。
酒精的错觉。
贺明霁动作迟缓但不容置疑地从景澄的手中挣开。
实际上并不需要太多力气。
他把景澄浴衣的衣襟理好,紧紧包裹住她光洁柔软的肌肤。
喉咙梗涩,眼圈肿胀,夜风刺目,生理诚实地反抗他的理智。
贺明霁轻吸了一口气,低声回答她:“说什么胡话,它本来就一直在跳动。”
天花板的纸灯在她脸上投下温润的光晕,她听懂了吗?应该是有的。总之她不满意地撇下了嘴角,梨涡也消失不见了。
贺明霁用指尖掠过她后颈沾着酒气的碎发,那些被体温焐得柔软的发丝缠在他的指节上。他屏息,用拇指一一捋开,就像捋开自己杂乱的思绪一样。
她的后颈起了薄汗,他于是向下移了些,腕骨绷直,掌心覆盖在浴衣的领口上。
“那我抱你回去,好吗。”
醉意昏沉的人就满意地点头,又露出那双梨涡来。
贺明霁下意识地也笑了下,把景澄打横抱起。
移门外,又是一座庭院,长廊寂静,昏昏的灯光和月色下,木地板映出交错在一起的模糊身影,像缠结共生的树。
两个人的房间相邻,景澄那会儿兴高采烈地去爬山,行李是贺明霁收拾好的。
贺明霁抽出只手刷卡开门,左臂将她抱得紧了些。
转进卧室,他俯身,膝盖压着床垫下陷,从景澄的后颈抽出自己的手腕。
景澄动了下脑袋,又懒洋洋地耷拉着眼睛。
“抱歉,扯到你头发了?”
景澄用重度醉酒的CPU把他的话处理了半分钟,才给出回答:“没有。”
“但是,你怎么又不抱我了。”她同时抛出另一个bug。
“因为你该睡觉了,妹妹。”贺明霁说。
“可我不困。”景澄撑着手臂,从下陷的床垫里起来,重心不稳的样子就像鱼缸里的海鳗,“梦里还要睡觉,哥哥,你当玩套娃呢。”
她伸出手臂,想要把不听话的兄长抱住,整个人直接往他身上砸了下去。
贺明霁眼疾手快地扶住她,避免了妹飞蛋打的惨剧在深夜发生。
房间的光将一切都照得干净明亮。
贺明霁无可奈何。
借着微末的酒意想,抱一下,没有关系,这是她醉后的错觉,她的确需要被照顾。
就像从前的从前,蝉鸣聒噪,十几岁的盛夏,他在树下试图伸手接住想学雨林猴子荡秋千的她,他翻身捞住阁楼午睡时乱滚的她,他抱走年少的不肯落眼泪的她。
于是他说:“嗯,你的梦,你做主。”
景澄纠正:“哥哥,两只手才叫拥抱。”
“真严格。”贺明霁却没继续照做,他空出的手拿起座机,朝景澄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你还是不听话。”景澄的下巴搭在他肩膀上,贴着耳朵叽里咕噜。
“我没有。”他低声和客房服务说了几句话,问道,“在你的梦里,你能变出解酒药来吗?”
景澄侧过脸来,盯着贺明霁那颗哪怕在梦里也位置永不变的浅色小痣,道:“你马哲学得好差啊。物质……物质是不依赖于人的意识并能为人的意识所反映的客观实在,那我还想变出个没穿衣服的你,我能吗……”
她猛地坐直了,呼吸的热气洒到贺明霁的胸口,无法无天的醉鬼把贺明霁推倒在床上,用力扯开他的浴衣:“我只能发挥主观能动性呀!”
遥远的夜晚又涌现,贺明霁匆匆扔开电话,攥住景澄的手腕。
景澄的腕骨紧贴着他起伏的胸膛,扭了两下,没能挣脱,立刻换上委屈的表情。
她跨坐在他身上,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我觉得你不能。”贺明霁的太阳穴跳了几下,两个人棉质的浴衣贴在一块,哪一处的跳动都明显而灼热。
他想,他的心脏声确实有些太吵了。他往后退了些,错开莫名的位置,抱住她,轻拍着她的背,语带劝哄,“不能罔顾人民的意愿,对不对?你是个优秀团员,景澄同学。”
景澄愣愣地看着他,被醉意浸过的眼睛像一汪明亮的月亮,她眨了下眼睛,那汪月光就淌到了他的锁骨窝,变成一泓温热的泉。
“……总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装不知道,怎么在我梦里都要这样!把我当金鱼吗?指望我过段时间就忘掉吗?”
她低着头,把他的胸口洇湿,眼泪烫得贺明霁无措。
不想揭开这层窗户纸,所以刻意忽略景澄的失落。她心里不开心的事情并不停留很久。
他的妹妹,这漂亮明亮的一生理所当然被人偏爱,等她的喜欢过期了,他就和那只北美大金毛或者阴暗爬行的斯莱特林没有太多不同。到那时候,连做哥哥也不配了。
贺明霁把景澄的脸捧起来,拇指揩去她的泪水,叹气:“听哥哥说,哥哥不是想让你不开心……”
“是吗?是吗。”景澄打断他,似懂非懂地点头。
然后。
小腹下,灼灼的力道让所有的狡辩都变作无声。
景澄握紧了他,大声道:“你这里比你诚实一百倍一千倍!你就是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
她毫无章法,简直就是为了惩罚、发泄,隔着柔软的、不光滑的浴衣,玩*弄出灭顶的知觉。大腿肌肉下意识绷紧,脊背上泛起酸涩的暗流,那知觉辽阔、未知,就像临到悬崖边缘。
像上次她醉酒时一样把她给绑住?可是没有领带了。腰带?贺明霁屏着气想,腰带不行。
可如果这真是她的梦,如果他真能摆脱这累赘的肉身——贺明霁有一瞬失神,他咬住舌尖,不溢出任何糟糕的喘息,下颌线绷得极紧。
他从她的身下狼狈地逃开。
永远在她身上翻车,永远长不了教训,看她笑一下、委屈一下就被迷惑了,他真的能忍耐住,不坠到悬崖下吗?
景澄没了支撑,栽倒在被子里,贺明霁机械而熟练地把她裹成茧状。
门铃声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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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响了起来。
“您吉祥,贺先生,小李子把您的解酒药送到啦。”客房服务机器人欢快的、无机质感很明显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是什么二货行为啊李暮汀……客房机器人还要冠自己的姓氏,这是为了满足恶趣味的窥私欲吗?
他骂了发小几句,强制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又想,得庆幸,机器人看不懂人类情欲下的糟糕。
不敢看景澄。
他踉踉跄跄起身,僵硬地走过去,打开门,把那枚蓝色药片从托盘里拿起:“谢谢。”
“小李子很高兴为您服务哟。”
“快滚。”他沙哑的声音里满是疲惫。
机器人睁着夸张的蓝色大眼睛,底下的履带在原地转了个圈,居然有点不依不饶的意味:“文明用语,和谐大家哟!”
“请离开,谢谢。”
“嗻~”
贺明霁礼貌耗尽,把门直接关上。
没立刻回卧室,而是停在了盥洗台。
恒温的水流提供不了任何冷静的效用,他干脆低头,把水撩到脸上。涔涔的潮湿中,他抬起头,看到一张苍白的发情艳鬼般的脸。
他搭着湿漉漉的眼睫,以近乎暴力的力度碾过指节,好转移另一个地方紧绷的疼痛。
内里的卧室,能听到景澄在床上突突挣扎的声音,若在平时,该要嘲笑她的,可现在和她有关的一切都像能带来亢奋的药。
很渴望。
很喜欢。
……很恶心。
那知觉不能褪去只能忽略,贺明霁将手一丝不苟地擦干,再次拿起解酒药。
他从饮水机那接了一杯温水,重新回到景澄的卧室。
她已经突突到了床的边缘,打算以一个翻滚动作完成逃逸。贺明霁把她捞起来。
“拥抱。完全符合你的要求的。”
一个年轻男人,膝盖上放着一个长度达171的白茧,这枚白茧发育到一半,冒出颗凌乱的脑袋,白茧的一角还戳在男人的脸上,无论如何都谈不上暧昧浪漫,反而很滑稽。
景澄抽了下鼻子,小孩子赌气似的:“但你。你并不会完全符合我的全部要求。”
“还有什么要求。”贺明霁微微一笑,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景澄略一歪头,贼心不死地想从被子里先出来。
“别动了。”贺明霁扯了下嘴角,声音寡淡地说,“一个醉鬼真知道要怎么使用我吗,这里也还没来得及准备计生用品。”
贺明霁伸出手,搭在景澄的嘴唇上,压下去。
景澄条件反射地张开道缝隙,贺明霁的手指就探了进去。
口腔内里,潮湿的软肉无意识地碰到他的指尖,湿润的触感里裹进蓝色药片,苦得景澄立刻皱起眉来,她的舌尖想挤开贺明霁的手指,可贺明霁罔顾她的意愿,反倒压得更紧了些,确保她的舌尖只能接纳异物的入侵。
这张被水浸过的脸格外的冷静,可那双眼睛晦暗无比,好像要被汹涌的欲念吞没一样。
审视了一会儿景澄的委屈脸,他转而拿起水杯,杯沿压住她的嘴唇,分出拇指和中指,挤开她的两颊,让她被迫地打开、被迫地吞咽。
他注视着景澄嘴角的晶莹,好像自己也完成了一次液体的进入下落。
他屈起潮湿的大拇指,擦拭,她的嘴唇变得殷红肿胀,宛如被他亲吻过。
欲念以代偿的方式得到满足,如同燃烧的仙女棒一点点熄灭。
“真乖。这一次没有咬哥哥。”他垂眸,撤回手,虎口合上,没注意到景澄眼中的惊诧。
贺明霁变回正常的模样。
他托着她的后颈,将她放到枕头上,掖紧被角。
“晚安。”
声音温柔、很轻,像睡前故事结束后的道别,只差一个满是爱怜的吻。
31. 【修】发烧
这个吻注定不会发生。
贺明霁把房间的灯调到睡眠模式,满室的光线变得低淡柔和了,所有的表情、欲望都变得模糊起来,一千零一夜翻过最后一篇,国王需要的不是结局。
他轻手将门带上,听到警报器发出明确的声音后离开。
两个房间只隔着一道墙,都不需要贺明霁多走几步,就能够回到自己的那一间。
景澄从被子里探出触角,屏息了几分钟,终于听到门打开又关上的轻微动静。
她迅速披头散发地坐起,被子底下,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我的天呢。”
景澄脑内闪过一万条加大加粗的弹幕,像心脏一样上下蹦跶。
她先是又倒了回去,十分激动地在床上打了套军体拳,然后又窜了起来。
头有点儿晕,但没关系。
她轻盈地跳到地毯上,满分落地。
解酒药不会这么快发挥作用,但她根本就没有喝醉。
她的酒量应付日本清酒绰绰有余,李暮汀太过好客,又很能说,推杯换盏之间,她笑盈盈地让这位暮汀哥哥解决掉了三分之二。
爬山时景澄深刻思考过了,试探、引诱没用,下药和逼供不合法——但不清醒的自己和诱供完全没有伦理问题。
景澄心里快乐得想唱歌,又怕惊动夜里压抑的喘息。她解开浴衣,踏入浴缸。
水流包裹住她的脚踝,她伏在白瓷的边缘上,浸没到一墙之隔的、不息的水声里。
“一个醉鬼知道怎么使用我吗。”
我知道。就算我还没实践过,我们可以一起探讨。
“没有计生用品。”
其实在床头柜里。尺寸或许没那么合意,那毕竟是一根法棍,理应选择欧码。
“真乖。这次没有咬到哥哥。”
这次。
……难道还有上次?
景澄浸在水中,一双眼睛缓缓睁大。
她快速地抬起手,再一次审视自己的虎口。那儿光洁无比,并不像贺明霁的,曾经有过一个成年女性的咬痕。
心跳声落进柔波里,沉沉地浸没了下去。也许是清浅的醉意也能迷惑人,景澄将虎口按在了嘴唇下。
身体是有记忆的,她张开唇缝,试探性咬了一下。
很用力。
而尾椎骨莫名升起一股颤意。
她学着一刻钟之前,兄长给她喂药的方式。
无名指和食指探了进去,舌尖在按压下完全没有反抗的可能,口腔里还残留着薄膜衣化开后的苦气。
上一次……原来上一次也是这样的。
所以,他身边从来都没有别人。
这份认知带来急促的快意。
温水漫过膝盖、小腹、胸口,视线也模糊起来。景澄轻吸着气,翻覆间潮汐起落,把她所有的声音都吞没,只剩下急促如擂鼓的心跳。
意乱情迷中,她扬起长颈,竟看到窗外有轮无比清晰、触手可得的月亮。
“晚安。”景澄小声地对月亮说。
梦里,月亮融化成了白色的雪山,景澄爬了很久很久才抵达山顶,终于在山顶用营火煨熟了海盐芝士法棍,一口吃掉。
也许是梦里吃多了晕碳,景澄很难得地一觉睡到了太阳照满窗。
十点半,早就过了平时的饭点了,她立刻闪到盥洗台洗脸刷牙,然后带着充盈的薄荷桃子味冲了出去。
手还没落到门把手上,门就开了。景澄扑了个空,摇摇晃晃的手臂被人扶住。
“早就听到你的声音了。”贺明霁的另一只手撑在门上,垂着眼睛看她。
逆着落进房间的晨光,他鼻梁左侧的小痣有些模糊。
下颌半隐没在黑色的高领衫里,额发凌乱地搭在眉上,眼尾则微微向下垂着,泛着病态的潮红。
景澄胡乱地想,什么声音,我昨晚才没有叫出来。
她面上扬起乖巧的笑:“早上好,哥哥。”
“不如和午饭问个好。”贺明霁把她的手臂拎起来,在门前错开身,指了指自己的蓝牙耳机,“等我一会儿?”
景澄点头,从善如流地跟在他身后。
两间套房都是相同的布局,完全对称,所以都不用贺明霁说,景澄轻车熟路地找到冰箱,里面果然也放了果汁。
“我是在解决问题。”
“贺家这个项目预算超支了21.5%,承建方是三叔控股的信平建设……爸,您真幽默,我当然没打算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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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里的NPC去帮你们建一座岛。”
贺明霁的声音则在书房里响起。
没有像刚刚刻意放低,是以景澄才发现他的声音很沙哑,像被磨砂纸碾过数遍。语调则极其的沉着平静,以至于到了一种冷淡慑人的地步。
“毕竟,六年前我开始创业的时候,您说齐光在资本游戏面前一文不值。”
电话那端,父亲贺凛如贺明霁预料的愠怒,自和母亲谢筠选择离婚后,贺氏就变成他唯一在乎的事物。
这么多年来,贺明霁早就习惯。
他垂着眼,把通话音量调到最低,让平静的空气去安抚自己的父亲。
额头忽贴上一片冰凉,他微愣。
景澄一脸深沉。
“等不及了?很饿吗。”贺明霁笑了下,干脆摘下耳机。
“哥哥,你果然发烧了。”景澄抿出梨涡,只作没有看到他眉间的沉郁。贺家对她来说完全陌生,值得关注的只有眼前这个人。
对比自己额头的温度,景澄宣布:“我去找客房服务要一下温度计。”
妹妹的手掌温度很低,明显长时间的握过冰冷的果汁瓶,和深夜抓住他时很不一样。
青天白日,仅仅是想象也令人目眩神驰。贺明霁敛眸,温声解释:“不用,我昨天睡得比平时晚,所以有点着凉了。”
他头一次在浴室里消磨了那么多的时间,直到天破晓才狼狈地擦干净自己。
出于惩戒、急功近利的心态,用的是冷水,可效果很差,他只能依靠重复的动作和妄想来释放。
“昨天。”景澄眨了眨眼睛,思索,“我们什么时候睡的?”
“我在十二点后。毕竟必须处理两个醉鬼。”贺明霁微微偏头,把景澄的手拿了下来,很快地放开,“至于你,得问问醉蒙了的自己了。”
他抬着的手臂青筋凸起,腕骨清晰,食指和中指第二、三节的外侧都有明显的茧子,这是常年打网球留下来的。景澄自己也有,但比贺明霁的要薄上一些。
她的舌尖又泛起酸意,知道昨晚为什么唇瓣和口腔内壁都被磨得溢水了。
“还是先测一下温度吧。”景澄舔了舔牙尖,真诚道,“要是有38.5℃,就必须要吃退烧药了。”
32. 【修】告白
果然是发烧了。
“38.8℃,你完全没有感觉的吗?一整个早上呢,哥哥。”景澄的眉头蹙起来,绷着脸审视面前的人。
贺明霁被她强行推回卧室,还没有在床头靠稳,一块薄毯就飞到了身上。
景澄又噔噔地跑到客厅,接了一杯温水进来。
“数字挺吉利的,或许我该买张彩票?”
妹妹的表情过于严肃,令贺明霁有种自己犯了错的感觉——
他确实犯了错,但那个错误值得更苛刻的惩罚,而非是让妹妹冷着脸关心他。
但因为刚刚那通电话而变得沉郁的心脏忽地又恢复了柔软。房间内映照进朦胧的树影,将到正午,山间依然蒙在淡绿的纱幔当中。
贺家不在此处,眼前只有景澄。
贺明霁搭着眼睫,把薄毯规整地盖在身上,又拉了下高领衫的领口,确保足以达到景澄希望的保暖效果。
“好好笑喔。”景澄面无表情地捧场,一双梨涡不满地藏了起来。
她抿着唇,贺明霁就在她的目光里坐得更端正了点。
景澄“唔”了声,俯身打量他:“衣领不用拉这么高,压迫血管,还不好散热。毯子盖到小腹就行。哥哥,你有带别的衣服吧?薄些的开衫,领口低一点的长袖。”
“有,衣帽间左边第一个的柜子……”
“知道知道,这次绝对不会开错你的抽屉。”景澄踩着拖鞋跑进衣帽间,又顺便检查了一遍室温,确保是恒定的25℃。
景澄很快拿了件米色开衫和无领的长袖出来。
对贺明霁而言,被人——尤其是被妹妹照顾是很奇异的感受。
就像两人短暂地调转了身份——而他昨夜的自己昨晚的“照顾”却满怀私心。
身上一会儿烫一会儿冷,贺明霁猜测,自己现在的脸色或许很狼狈。
“发烧时最好叠穿便于穿脱的衣服,体温是在变化的,这样可以随时增减。黑色的高领衫虽然显得哥哥你胸大,但并不适合你发烧的时候穿。”景澄语气体贴,将水杯递给他,“补水也很有必要。”
“什么?”贺明霁搭着眼睫,顺从地把薄毯调整到景澄说的位置,闻声,他有些无奈地看向景澄。
“真乖。”景澄煞有介事地点头,笑眯眯地把杯口抵到了他微张的嘴唇下,“105吗?我目测的。”
贺明霁的眼睫毛也跟着抖了下。
他妹妹的脸上写满了关心,简直到了理直气壮的程度。
愧悔感不上不下地悬着,贺明霁神色复杂,最终选择就着景澄的手小幅吞咽。
……有淡淡的香味萦绕在她的指尖。
清冽的薄荷味。她刚起床没多久,刷牙的时候,有些许白沫淌在了她的手上。
也许现在,她唇舌间也还留着相同的气息。
贺明霁呼吸一滞,糟糕感再度涌上来。
“我不清楚。年中的体检报告在李瑜那里。”他垂着眼,语气因头晕而变得温吞迟缓,“等会儿会有人把药送过来。我会听你的话吃下去,及时增减衣服,你不用再在这儿为我做什么。你还没有吃早饭。”
景澄随口道:“布洛芬通过抑制COX-2酶减少前列腺素合成,从而实现退热效果。哥哥,结合药物作用机理和你当下的生理状况,我确实也做不了什么。”
贺明霁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声音低淡:“那你想做什么。”
景澄的尾音落在他口中,瞬间多了点难以言说的意味。
景澄:“……”
短暂地尴尬了几秒后,她用更理直气壮地眼神看了回去,也不解释。
正所谓公道自在人心,心黄的人看什么都黄。反正她也没直接说“我迫切想与你就计生用品的正确用法展开多次深入实验及交流”——
咦?
她的兄长往床中间挪了一点,空出身侧的位置来。
这张床非常大,是在上面打擂台都成的程度。
咦!
贺明霁倚着床头,撩着潮湿的眼睛看她,静静地道:“那要上来吗。”
他眼尾泛着淡淡的红,整张脸冒着晕眩的热意,宛如毫无防备的诱饵。
景澄的梨涡立刻变得明显,笑意亮晶晶的。
很像昨晚温泉上空的星星。
贺明霁想,他当时并不只是在看月亮,他只是觉得和月亮相关的事物同样美好。
在景澄期待的眼神中,他继续道:“和生病的哥哥聊会儿天。”
景澄:“……好叭。”
景澄遂从善如流地踢开拖鞋,挨着他躺下了,她自然而然地把薄毯扯了过来,语气狡黠:“哥哥,你看起来想要和我促膝长谈。但这不是一般发生在夜间剧场吗?夜深人静更宜深交。”
贺明霁侧过身,调整她脑后没放平的枕头:“但我想现在就告诉你,你不愿意听吗。”
景澄被勾起了兴趣。
真新鲜。从小到大,贺明霁时常和她谈话,作为兄长约法三十章之类,而非她纯粹倾听。
景澄心里的小花开出一簇,她深沉道:“哥哥,你真特别,你和别的男人都不一样。”
“别的男人?谁?”贺明霁语调平稳,“是梁翊合还是李大哥,爬山要人抬的杀鱼男,之前在酒吧给你算命的神棍,你扔进水里的金毛同学,混血的……”
他说得比报菜名还顺溜,景澄都没意识到有的细节是她完全没有提过的。
她立刻大声地打断:“哥哥,我现在特别愿意听!”
贺明霁细细看了景澄几秒。
她的情绪总是来得快也去得快,171的身高,手长脚长,容不下一副心肝来。
要养成一个没心没肺的妹妹并不容易。
这世上多少人期待驯养出心窄柔肠的女孩?最好文弱可欺只知依附,困于情爱生儿育女。
景澄是与他们的期待截然相反的模样。
贺明霁沉沉地想,这么看,他这个哥哥做得不算差吧。
可为什么面对她,又犹如面对一件传世的瓷器?
束之高阁心有不甘。
拿到手中心惊胆战。
哪天打碎了,他们要一起听场空落落的血肉崩析的碎声吗?
贺明霁宁愿不甘。
他重新捡起话题:“你没去过京市,我就从京市说起吧。”
“我是在京市出生长大的,虽然现在很少回去了,但那不是座不好的城市。相反,它绝无仅有的漂亮,尤其是九月。”
“秋高气爽,金黄的叶子在路上飞舞,红墙映着檐角的影子。走在这样的秋天里,会觉得这世上什么都挺好的。我父母就在这个很好的城市和季节认识了。”
景澄流露出一丝认真的神情,她忍不住举手打断:“父母往事算隐私吗?”
“爱你的人不会介意这些。”
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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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于是把手重新放回到薄毯。
“一开始他们感情很好,顺利地组建家庭,然后有了我。”
他的目光轻轻扫过景澄的发顶,柔软蓬松的额发下,她满眼期待:“然后呢。”
“然后他们永久地分开了。”
“这是什么虎头蛇尾的结局!”景澄不满,“在晋江你是要被打一星的。”
贺明霁平稳地说:“无论从前有多相爱,这就是结局。事业、家族、利益、价值观的不可调和,爱情之外还有其他辽阔的事物,他们各自做出了最理智的选择,并达成共识。”
“最后,只有我留了下来,作为这段爱情的纪念物。”
“要说怪他们,也不尽然。起码我知道分开后,妈妈有了更好的事业,更多的笑脸。”
临近正午了,满室都在明亮当中,白色的墙、白色的窗纱,白色的被子、枕头,还有贺明霁泛着灼灼湿红的眼睛。
他是那种不太典型的桃花眼,稍微垂目时眼尾上挑,一旦不笑,就格外的淡漠。现在,他还发着烧,眼神则比体温要冷静,却又快涣散了一样。
景澄的心直直坠了下去。
她知道贺明霁要说什么了。
好像。
诺言不是坚贞的事物,世上没有言灵。如果她执意打破界限,在不可知的未来里,她的引诱和动情对于贺明霁其实算一种残忍。
景澄觉得喉咙间一阵紧缩,她低声问:“这是你要告诉我的全部吗?”
贺明霁目光重新聚焦,他回答得很快:“不是。”
“你为什么以前从来不和我说这些。”
“因为总归不是值得人开心的事情。”
“那现在呢。”
“在和自己聪明的妹妹交谈前,必定要有一些铺垫。”贺明霁玩笑般道,“如果酒吧里有人问你要联系方式,开场白太直接会被你手动绝育吧?”
景澄没笑:“哥哥,你不是‘有人’。”
“这就是我要说的,景澄,我是。”
贺明霁屈着指节,略略勾开景澄的额发。两个人在一张床上,看似亲密的举动其实与少年时并无太多不同,仍隔着一臂的合理距离,够不到对方的体温。
抛开重重顾虑,被她喜欢是件光是想起就会呼吸急促心跳鼓噪的事。
如果他不是她的哥哥,他可以像梁砚声一样,打折情敌的腿,斩断所有觊觎景澄的目光,给她建造一个美好的巨大的巢,又或者向父辈圈子里更为疯狂的长辈学习。
这个世上,想彻底拥有一个人的办法是很多很多的,假如一生一世是景澄提前写好的底层代码,他会为了它永恒的运行尝试每一个高昂的代价。
但它不是。
景澄在他的身边,眼角眉梢都染着秋日的光彩。
内心鼓噪。爱意,情欲,占有欲,还有别的什么。
这些欲望就像是活跃的碱金属,被月光一照,全烧成白茫茫的火海,让他的五脏六腑都蜷缩起来。
炙烤中月色如焚,为了求生,他只能说。
“景澄,你对我来说实在太年轻了。年轻是很宝贵的东西,这意味着你有很多种可能,谁都可以是你可能性中的一部分。”
景澄坐起身来,手不知不觉紧攥到了一起,有些不受控地颤抖:“所以,‘贺明霁’可以是其中的一种可能,是吗。”
贺明霁眸光温柔地看她:“只有哥哥不能是。”
33. 【修】高热
景澄盯着这张清俊的、她无比熟悉无比心动的脸,焦躁和不安包裹她全部的心绪。
她有预料了,却又忍不住继续辩驳。
“我知道哥哥你在担心什么。可对我来说,无论如何你都是对我最重要的人,没什么能改变我们间的亲密。”她终于委屈地撇了撇嘴角,声音变了调,“对你来说,难道不是一样吗?”
贺明霁的表情依旧冷静,几乎令景澄痛恨起他的年长来。
他说:“不完全一样,景澄。”
“这个世上,我找不到第二个比你还重要的人。但我们的关系比你想的要脆弱。”
“我们没有血缘。假如我让你伤心讨厌了,你有一千一万个不再见我的理由,谁也逼不了你。我就算去警局报失踪,警察也会翻开户口本告诉我‘你妹妹都不在上面你哪来的资格’。我们没有法理上不可摧的关系——不过话又说回来,有血缘的话我现在已经在德国接受骨科治疗了。”
贺明霁的声音沉静得像在授课,自己就是他眼中未开化的蒙童,景澄讨厌这种糟糕的发散式联想,更难以忍耐他的云淡风轻。她轻咬着牙,跨坐到了贺明霁的身上。
她伸手,强硬地捧住他的脸,迫使贺明霁必须看着她的眼睛。
“我现在就已经在伤心了。哥哥,你不能因为惧怕结局,所以拒绝开始。”
“真有气势。”贺明霁捋开她凌乱贴在嘴角的鬓发,手指尖按捺着微不可察地战栗,“但我为什么不能惧怕。”
“两年前,你默不作声地离开宜泽,去到和我相隔十二个时区的纽约。两年后,你风尘仆仆回来,一开始见都不愿意见我这个哥哥。别不承认,妹妹。那晚,梁翊合甚至还没和你正式认识,就先在Silver和你说上了话。按照他那种宿命论的观点,大概率会觉得后来在齐光见到你是一种天意。抱歉,哥哥不该和你翻旧账的。”
贺明霁的眼神无比复杂。
“只是,如果不惧怕,我应该要是什么心情?感情是没有唯一解的。我不想到时候没有选择地失去一个无比重要又无可替代的人,然后怀着这种心情继续一个人生活。因为过去的两年,我就已经……”
贺明霁忽然说不下去了。
冷静和理智是伪饰,人的情绪比想象中难以控制。
他垂着眼睫,沮丧又恼火地想,作为哥哥,说这种话未免也太沉重了些。
“那你那个时候还说会理解我。”
贺明霁愕然抬头,从景澄的声音里听到哽咽。
“你当时不是不生气吗,不是祝我生活开心吗!我一个人在美国,一个人去的美国……是因为我两年前就意识到我喜欢你,我总梦到我和你一起。”
“什么?”
景澄深吸了口气,干脆破罐子破摔。
就算只能攥住碎片,她也要划开那层窗户纸:“做·爱。”
“先是和你这样。”
景澄骤然低下头来,密密的长发纷纷垂落,藤蔓似的,束缚住身下的人。
她轻咬着腮肉,用手指用力地摩挲了下他的嘴唇,另一只手则垂到他胸前,紧紧按住。
“景澄?!”贺明霁喘着热气,想把景澄推开,却被景澄立刻压住,一团跃动的柔软包裹住贺明霁颤抖的手,清晰的湿意渗过彼此薄薄的衣衫。
“那时候,我总梦到我们在一张床上。不过是家属院阁楼里那张床。我们夏天的时候喜欢在那午休,你还记不记得?”景澄执拗地往下说,“我老是翻身打滚,你总会把我给捞回来。梦里,我的手打到了你的心口,然后你抱住了我。”
“我查了很多资料,我复盘了很多次。我知道春梦是神经内分泌系统成熟的自然产物,是大脑对生理变化和心理需求的适应性调节。所以十八岁的时候,我肯定只是刚刚好,才会梦到你。”
“可是,两年过去了,我没办法再继续这么说服自己。”
“我记得你抱住我的感觉。”景澄在他身上,将身躯软了下来,贺明霁头晕目眩,只觉她的腰身也如一汪秋水。
“我记得你鼻梁小痣的位置。你指节有粗糙的茧。你怎么安抚我引导我……”
“所以哥哥,那不是‘刚刚好’的梦。”
景澄手中用上力气,就像是一周多以前和他打网球一样。手指绷紧,手腕鼓起,她强硬地揉开贺明霁滚烫的嘴唇,用舌尖扣开他生疏的牙关。
酥麻的触感顷刻而至,令贺明霁眼眶发胀。
喘息声、水声一道灌进他的耳朵,淹没他的五感。她披散的头发如水草将他紧紧地缠结,二十六年来,贺明霁所筑起的堤岸在宣告溃决,景澄的亲吻是海底群游的鱼群,划过他紧涩的喉结,鼓动细小的涡流,引发出他血管里的惊涛骇浪。
如果理智不存,如果再心驰一分,他就该抱住她,按住她腰上圆润的小窝,他梦中反复摩挲过的脊骨此刻就在他掌心之下。
但贺明霁抵着她的肩膀,强硬地推开了她。
“不行……到此为止。”粗喘的声音没什么威慑力,他满面潮红,分不清是泛出病气还是发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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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澄同样在喘着气,脊背剧烈地起伏,像只斗输了的小狮子。
她含泪的眼睛瞪了过来,肩膀悄然耷拉了下去。
“所以哥哥,你要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是我们。”贺明霁轻喘着强调。
“可是,真有哥哥会对着自己的妹妹这样吗?”景澄语气嘲弄,“这儿,可以当作不存在吗?哥哥,你也会一样的想象着我吗?昨晚,你又睡了多久。”
景澄垂着眼睛,湿漉漉的睫毛像蝴蝶状的虚影。
她的指尖轻动了几下。
那只蝴蝶轻飘到潮湿的礁石上。
贺明霁遽然望向景澄,她镇定地说着露骨的话,泪水包在眼眶里,让他张口结舌,吐不出更绝情冷漠的字眼。
贺明霁恍惚地想,他或许真的要烧坏了。
他难耐地耸了下眉头,强逼自己在连番刺激中保持体面。
如果有的话。
“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在刚刚的情况下,我确实无法控制肉·体的本能。人有时候会像纯粹的动物。”他声音沉沉,“但是景澄,我不想当只被本能驱使的动物。我想好好当你的哥哥。”
景澄安静了下来,嘴角弯了弯,不知道是在嘲笑他,还是揶揄自己。
贺明霁叹息,从一旁拿过纸巾,拂去她眼角的泪水。
景澄沉默着侧过脸,让他能够擦拭得更细致些。
那些水痕尽数被带走,连带着他们心照不宣的暧昧,越过界的感情。
纸巾洇透、皱起的时候,景澄忽然抓住他的手。
她手劲儿很大,贺明霁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警觉,却没发出任何的声音。
她低下头。
灼灼的痛意渗开虎口处的血肉,铁锈味弥漫开来。
在彼此都清醒的情况下,她用尽力气,给贺明霁留下一个一模一样的咬痕。
景澄屈着手腕,胡乱把嘴角的水渍血丝抹掉,微笑着说:“我知道了,哥哥。”
贺明霁疲乏地垂着眼睛,唇角压得很低。
他无措凝视着那枚新鲜的咬痕。
门外,客房机器人无机质的声音突兀响起:“客官客官,小李子把您的药送到啦。”
他们回归到现实里。
景澄踩着拖鞋,稳稳地走在橡木地板上,拉开紧闭半日的房门。
临近正午,满室明亮,没有谁从灿烂的秋光中觉察到美好。
漫长的影子落在贺明霁掌心,给那道咬痕蒙上一层浅浅的阴翳。
34. 【修】冷战
李暮汀很意外于好友突然的发烧,毕竟此獠一直是别人家的能孩子铁打的工作狂社会的好栋梁。
不过到了晚上,栋梁就顶着苍白的脸杵到了院子里。
李暮汀和景澄要露天烧烤。
木炭噼啪作响,烤肉滋滋地在铁架上冒着香味,李暮汀省事地将烧烤夹塞给病号:“以前去梁家的农庄玩的时候,你每次都被梁翊合梁屿闹得烦躁,非要他们缠上半天才肯帮他们烤。”
“他们两个又不是没手。”
从前在西双版纳,景澄喜欢鼓捣傣味包烧。她的重点并不是食物,而是去折新鲜的芭蕉叶,贺明霁则承担了调制香料和烧烤的职责,有过几次,他的技术就远超那群四体不勤的发小了。
李暮汀闻言,把两只爪子背到身后,哒哒地绕到了景澄旁边。
景澄在切苹果,按着刀背,噔噔地切成六等分,又削出兔子的耳朵。
“嚯,好刀。”李暮汀迅速叼了块到嘴巴里。
景澄礼貌道:“李大哥,请帮我拿过去,分一点我的哥哥贺明霁。”
“嗯,很对。一天一苹果,病魔远离他。”李暮汀立刻把苹果端到贺明霁面前。
贺明霁默不作声地把羊排剪开,摆在盘子上,继续翻烤。
李暮汀了然:“拿过去,分一点给我们的妹妹,景澄?”
贺明霁鲜见地没纠正李暮汀,只清清淡淡地点头。
飘忽的烟雾里,他看到景澄恨恨然咬了下后槽牙。
次日,庾山大雨,打牌。
三缺一,遂叫上上次的服务员、实则是李暮汀助理的年轻小伙来凑个人头。
景澄说:“我没怎么打过牌。”
李暮汀兴致勃勃:“你哥很会。他坐你上家?”
贺明霁已经痊愈,脸色恢复健康,也许有昨天那口苹果的功劳。
他说:“只是会在过年的时候玩一点。”
金丝眼镜底下,李暮汀眼露深思,他搓搓手道:“还是我坐景澄上家吧。”
作为一个资深麻友,李暮汀务求公平公正,要从源头上杜绝喂牌事件的发生。
贺明霁又清清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好”。
窗外山雨蒙蒙,屋内茶香袅袅,麻将哗哗地洗好。
景澄绷着脸谨慎思考,眼睛睁得圆圆的,谁都能看出这是个刚上路的新手。
贺明霁有点心不在焉。
他的妹妹是好胜心很强的生物,比如打网球的时候,扣杀来势汹汹。
但打了十几圈了,景澄一味扔牌,不吃不碰,手里头总不至于一个对子都没有?
贺明霁大约能计算出景澄手里的牌,但景澄真的打得……非常的松弛。
李暮汀则毫无虐新手的心虚,脸上的笑时不时就抖起来一点。
贺明霁想了想,打出张九条。
景澄眼睛轻动了下,单手支起脸,李暮汀表情一亮:“碰!”
接着,李暮汀扔出个八筒,景澄就把刚捻的九筒出在了后面。
贺明霁大概猜出景澄想做什么牌了。
他打出张一条。
坐景澄上家的李暮汀眉开眼笑:“又碰了!怎么办啊,景小澄。”
景澄脸上没什么表情,显然被虐得兴致缺缺。
李暮汀再摸来一张牌,也是九筒。
他开始烧烤:景澄刚刚还出过九筒,肯定做的不是它的对子,每次打条她不碰不吃,所以手里最多的是万字。
李暮汀摩挲着手里的牌:“我形势大好。”
贺明霁有些想笑,景澄注意到了,这回抬头瞪了眼他。
贺明霁只好压住嘴角的弧度。
李暮汀志得意满地将九筒打出来时,沉默半局的景澄推牌。
东西南北中发白,一九条一九万一九筒。
“十三幺八八番,一番五十块,四千四。”景澄微笑着说,“怎么办啊,李大哥。”
李暮汀深吸一大口凉气:“你刚刚在演我!我明明就要胡了!”
景澄还是微笑,那神情落在李暮汀眼中,犹如挥着翅膀的小恶魔:“我知道啊。”
之后的一下午都在麻将机的隆隆声里度过,李暮汀再不敢轻敌,但在他下家的景澄同样很有体育精神,每一局都算计到极致。
受不了了,李暮汀泪流满面地拿起手机。
他要举报有人在庾山赌博!
等第二天缓过劲儿了,李少爷不由陷入思考。
一开始,本来是要谁当景澄上家来着的?
美好的早晨,他像张五条,毫无生机地瘫坐在竹椅上。
被命运玩弄的悲怆感痛击李暮汀,以至于他甚至失去了煮茶的闲情逸致。
没见到那只貔貅。
李暮汀随口问:“景澄拿着昨天赢的三万块去哪快活了?”
“上午没下雨,她去了山里。”
“嗬,采蘑菇的小姑娘?”
“可能。庾山虽然没有松茸,但能摘点鹅膏红菇回来。”
“那俩玩意儿能吃吗……采回来我们仨都得躺板板。”李暮汀在竹椅上无助地抱住自己,“你个妹控为什么没有去。”
“她想一个人,出门的时候也只是给我发了条消息。”
贺明霁在按照步骤煮茶。
他不像李暮汀,这方面的闲情雅致很少,在家或者在公司,一般扔个茶包就解决。
喝茶是为了提神,他一向是个结果论者,过程如何他不看重。
只是依样画葫芦,搭着那双修长的象牙白的手,一样的赏心悦目。
李暮汀有点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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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住了。
他从前天吃烧烤时就觉得不太对劲:“怎么了,你们是怎么了?不是兄友妹恭吗!这两天一个比一个阴阳怪气。”
“吵架是多胎家庭很常见的情况吧。”贺明霁提醒好友,“你有三个兄弟,彼此都很想做掉对方。”
“那能一样吗!兄弟和妹妹是同一个物种吗!妹妹可是姆们百京孩子心中最柔软的存在!”
贺明霁投进半把白毫银针。
茶叶在沸水里打着旋儿,舒展开来,如同摇曳着的水草丛林。
他把火调至温吞,看着茶汤由清转浓,晕开清雅的浅杏色。
壶壁上渐渐凝结出水珠。贺明霁忽然想,那天,景澄的眼睛也是这样,慢慢地热起来,蓄起一汪泪。
水又沸过两回,他用竹勺一点一点撇去浮沫。
茶香氤氲中,他的面目变得有些模糊,润秀的桃花眼低垂着,那雾气像是泊到了里面,留下一片不明朗的天色。
贺明霁斟茶,端起精巧的瓷盏。
虎口上,露出两排青紫的牙印,啃咬吮吸后的皮下渗血赤褐深沉。
李暮汀目光一缩:“禽兽啊你……等景澄把毒蘑菇拿回来,我义不容辞,要全塞你嘴巴里。”
贺明霁平静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李暮汀眼睛转了转,思绪飘向另一种可能:“尊重小众xp,就是没想到你看似S实则M哈。难怪从前追你的姑娘摸不准你想什么呢。”
“李暮汀,我不介意装成一个S然后把你抽成陀螺。”贺明霁神情恹恹。
然而,脊骨处却条件反射般泛起颤意。
身体是有记忆的,光是用瓷盏的边缘压着唇角,就会让他想起景澄来。
想起她的拇指温热,按着揉开他的唇缝,柔软的舌尖带着薄荷味的香气,毫无章法地勾缠。
她说得对,他在自欺欺人。
李暮汀没想到贺明霁真模糊地认了下来,他张了张嘴:“你们……你们不是兄妹吗?”
贺明霁没接话。
李暮汀服了:“天菩萨,我们那大院是什么风水,一个两个都……哎!我靠!我、我会不会也有几个没血缘的妹妹侄女啊?我老爹光老婆都娶了三任呐!”
猛地,炸出一声惊雷,打断李暮汀对《雷雨》的畅想。
贺明霁站起身来。
“咋了竹马哥,要和羞走却把青梅嗅啦?”
贺明霁淡淡扫了他一眼,李暮汀遂老实。
“伞在前台么?”贺明霁问。
厚重的铅云从远方压了过来,山中天气无常,骤雨方歇又至。
万事万物陷在濛濛的水雾中。
景澄望向远处飞起的檐角,把冲锋衣的帽子拉了上来。
“又要下雨了。”她喃喃。
35. 【修】巧合
在国外的两年,景澄积累了徒步的经验,冲锋衣本身也防水,大雨将至,她心中没太多担心。
但或许是铅云厚重,压得她的心情也不好了起来。
……好吧,其实那天之后心情一直都很差。
她把脑袋包裹进兜帽里,放眼看去,都是苍茫的水色,好像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个人一样。
她今天独自走得很远了。
不想待在有贺明霁在的地方。
失恋的人有权选择逃离。
山上不止一座遮蔽风雨的八角亭,景澄记得自己来得路上看到了好几座,她沿原路走,打算先去避雨。
风随云至,松针发出簌簌的声响,她心里的压抑也快像雨一样倾下了。
冲锋衣也没有那么御寒,风灌进领口,让她感知到了清晰的含义。
景澄想起很久以前,她读米兰·昆德拉的《不朽》。
书里的角色评价贝蒂娜对歌德的狂热:“这样的爱情并不需要回报,它本身包含着召唤和回答,它自己满足自己。”
贝蒂娜认为真正的爱情是一种被天上的手在灵魂里点燃的火焰,不需要对象、回应和回报。被爱着的人既不是爱情的原因,也不是爱情目的。
爱情的原因和意义在其本身。
景澄难过地想,她的爱情并不是这样。
所以她重蹈了两年前的覆辙,并且迎来更为严重的翻车。
贺明霁要当纯粹的哥哥,他尽力让一切都如常,她做不到。
这两天来,无论做什么,她都无法感到满足,她快要被那火焰折磨疯了。
景澄拄着登山杖,向上用力地迈出一大步,手机里忽然传来一阵震动。
她知道是谁拨来的,她没接。
天色暗淡,但自己能够独自回去,如果有雨,那就等雨结束。
两年都能忍受,一场暴雨不过数小时。
铃声锲而不舍地响了一会儿,停止了。
隔了十几分钟,铃声再次响起来。
景澄把篮子往手臂上挎了挎,抿抿唇,终于把手机拿了出来。
她也要做成熟的大人。
这一通电话却来自谢筠。
景澄连忙戴上耳机,听到谢筠熟悉的、爽朗的声音时,她鼻头猛地发酸。
“澄澄,最近有没有想妈妈?”
非常想。
难过到极点的时候,就很想念景兰、想念谢筠,想给她们袒露她不肯也无法拿给贺明霁看的脆弱。
但景澄压着哽咽的喉头,扬起甜蜜的梨涡,笑嘻嘻道:“妈妈,你中秋去马来西亚了,还有空想我吗?”
“那这通电话我是打给谁的呀?”
景澄噗嗤一声,没有崩住,笑声变得吭哧吭哧的。
她很快收拾好声音:“我在外面呢,爬山和采蘑菇。”
电话那端,谢筠静默了一瞬,很快又噙着笑开口,语气如常:“没有采错吧?”
“那肯定不会。我真菌学的成绩也蛮不错的。”
“可是我记得小时候,你拿了一堆红伞伞到研究所,每个阿姨叔叔都分一个。最喜欢小芳姐姐,所以小芳姐姐有五个。还要把剩下的风干藏起来,留给没有放假的哥哥。”
“以前不认识很正常嘛。那会儿我还是个小文盲。”听到她口中的某人,酸涩感越来越明显,景澄默默地踩着石径的枯草,转而道,“今天我有采到一点鸡枞菌,拿来炒肉或者煲汤应该都不错。庾山阔叶林和松林混生,所以有一大片很好的腐殖土,适合蘑菇的生长。我带了登山杖和小刀,确保不伤害菌丝体。有看到不少红伞伞,我没有管,反正采回去也是要被扔掉的……”
“没扔掉。”谢筠说。
“嗯?”景澄一愣。
“明霁找景兰要了环氧树脂。你知道的,研究所里,没有谁比你妈妈更擅长制作植物标本。他悄悄问了景兰好几次,做出了一颗人工的琥珀。只是后来他又回了京市,贺家的佣人把那颗琥珀当做石头给扔了。”
谢筠回忆:“那时候你俩多大,一个三岁,一个九岁?都还是很小的孩子呢。他很少打电话和我说委屈,说着说着又安慰自己,就算不见了,你送他的毒蘑菇也会永垂不朽,京市气候干燥,保管它千年万年。”
……冷幽默这一点,可真是她哥哥从小到大与生俱来的天分。
景澄觉得该笑一下,眼中的酸意浓烈到决堤。
她想讨厌贺明霁了。
为什么执意要做一个好哥哥?为什么真的是一个好哥哥?
如果他再差劲一点,她就不需要顾忌那么多。
他要是个坏人,她就可以尽情地引诱他,用更加激烈无底线的手段,反正是共沉沦的,道德付之一炬,也许贺明霁还会和她在火海前大笑着接吻,做彼此的恶劣情人。
但那不是贺明霁所希望的。
也不是她所喜欢的贺明霁了。
不是那个很多年来一直小心地、认真地,用哥哥的身份给她周全人生的贺明霁。
世界上的男人多如深海里的鱼群,数以亿计千奇百怪,要钓到一个坏男人都不用打窝,想和谁在一起都比得到贺明霁简单。
可谁也不是贺明霁。
不会有人再收藏一颗风干了的毒蘑菇,为那颗蘑菇的下落委屈不安。
尽管他愿意相信一颗蘑菇的不朽,却不愿去相信她的爱情。
她比他还要年少,并将一直比他年少,所以,要如何向他证明,一辈子不会很难?
她证明不了。
景澄承认这是一个无解的局面。
她的哽咽变得越发的明显,但她的步子没有停下。
走过这道攀升向上的弯,山后面有一座风雨亭,哽咽可以理解为艰难跋涉的喘息。她甩了甩头,眼泪全兜进了帽子里,在褶皱处旋停成一窝泉,淅淅沥沥地跌落。
耳边好像响起来一道叹息。
谢筠转而道:“马来最近都是很好的艳阳天,我会在婆罗洲考察一段时间。这儿有百年的黄柳桉,站在树底,一眼望不到它崇高的尽头。要是在庾山玩得不开心,等度假结束,不如来妈妈的身边,我们可以到雨林里四处看看。”
景澄有一瞬茫然,她下意识点头,想起谢筠看不到,很快地“嗯”了声。
声带缓和到了正常的状态,景澄低声说:“妈妈,再见。”
谢筠笑了笑,声音温柔:“我在你那边听到雷声了,早点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好。”
景澄在石阶上静止了几秒,才重新迈开步子。
……离开宜泽吗?
逃避可耻但有用。两年前自己不就是这么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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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吗,非常有效,她甚至还有过短暂的新恋情呢,舞会上想和她dating的洋人能从麦格劳钟楼排到自由女神像。
……她去婆罗洲雨林,或者随便什么地方,把自己完全调整成“贺明霁的妹妹”的心态再回来,好像也不错。
可是,离开贺明霁吗?
“景澄,如果不惧怕,我应该要是什么心情?我不想没有选择地失去一个无比重要又无可替代的人,然后怀着这种心情继续生活。因为过去的两年,我就是这么……”
就是什么?就是怀着他所说的惧怕吗?
无比重要、无可替代的人……的我?
景澄想得有些入神,没注意到脚下一块被泡得湿滑的青苔。
她真的走得太远太偏僻,庾山不是每一条山道都有络绎不绝的游客踏足。
失重的惊呼声里,景澄把登山杖用力杵进一侧松软的山体,腰腹迅速绷紧弓起。
她的膝盖磕在坚硬的石头上,鸡枞菌随着惯性扬起,骨碌碌地滚落得不见踪影。
钻心的痛袭来。
景澄的情绪终于崩溃。
回来之后,怎么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弄得很难堪?网上那些经典的娇妻故事里,总是说爱能止痛,可是她的膝盖都疼得要忍受不了了。
黏糊糊的心绪犹如潮湿的雾气,蒙得不透一丝呼吸的间隙。
话又说回来,止痛的荒谬前提是有爱。
贺明霁爱她,却不是男女之爱。
一滴两滴,豆大的雨坠了下来,用力砸到她的头顶。
四下无人,景澄决定允许眼泪和雨一起自由落体。
“采蘑菇的人怎么把自己也变成颗蘑菇了。”伴随雨声吧嗒落下的,还有一句略微生硬的调笑声。
贺明霁擎着伞,俯下身来,伸出手:“成精了的蘑菇我是带回家还是上交国家?”
四下,千万道雨丝织成辽阔的雨幕,伞下隔绝出一盏不受水侵的天地。
景澄心想,她现在一定很狼狈很狼狈了。
可是她来不及管那些泪痕。
她闷着声音说:“真巧啊,哥哥。”
贺明霁垂眸,看到了她通红的鼻尖。
反复无常的焦渴攫取走他的感官,他的声音依旧云淡风轻。
贺明霁莞尔着说:“看来是可以带回家的蘑菇。”
景澄扶着他的手臂,踮起脚尖,慢慢地站了起来。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她故意没接贺明霁的电话,也没和谢筠说自己目前在北纬30°36′,过去的每一顿早餐,贺明霁都不可能真在里面塞一个Airtag喂给她。
庾山连绵十五公里,山上零落分布着九座风雨亭,开发并不彻底,摄像头没来得及布置完全,风雨亭掩映在松青竹翠里,彼此既不相知也不相望。
雾气深重,暮色将来,弥盖住芸芸众生的身影。
至于蘑菇,在这个秋雨如织温暖湿润的季节,可以冒出百万千万朵。山庄训练有素的安保穿梭在各处,都没发现最特别的一颗。
有人走过了很远很蜿蜒的山道,来的时候,只看到她膝盖上狼狈的泥泞。
他尽力把伞拿稳,不让它随着心绪一块发抖,给她淋下一身潮湿。
贺明霁背过身,蹲下来:“像你说的,很巧。”
36. 【修】注定
……又把我当笨蛋了,贺明霁。
还巧合。你当你是西天取经,路过大庾山寺,碰巧捡了个蘑菇精。
可是人妖殊途,你也不打算点化我。
景澄攥了攥手心,篮子里只有零零散散几个鸡枞菌了,她的心力全然白费。
她拔出登山杖,拎着,并不说话,嘴角倔强地往下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可以自己走,不用你背我的,哥哥。”
到时候万一摔一跤,两个人一块儿滚下去,都给红伞伞做肥料……
贺明霁搭着眼睫,语气沉静:“前面就有一座亭子,我背着你,大概十五分钟可以走到。天气预报说这场雨会下三个小时,你金子般的膝盖也休息一会儿,我们再一起回去。”
景澄没说话。
从现在的角度,她可以看到贺明霁的头顶。
兄长的头发平时总一丝不苟地往后梳着,露出饱满漂亮的额头。休假、或者在家的时候,头发则松松地搭着,随着一举一动而小幅度地轻盈起落。
现在,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了后颈,刚刚他把伞更多的倾向了自己,所以发旋那甚至还盛着一枚圆润的水珠。
他微仰着脸,撩着那双润秀的桃花眼催促,景澄忽然很想把他的额发全捋起来,逆着压平,好能让她看清楚,他眼睛里到底藏了多少真心。
她事实上也这么做了,指尖触上贺明霁的眉头。
“景澄?”
他很轻地蹙眉,景澄抱怨道:“哥哥,你要看不清路,我俩很可能一块儿摔下山。”
贺明霁的眉头松开了。
景澄幽声说:“到时候为了避免被摔得太难看,我肯定会八爪鱼似的缠着你。等我们被发现了,媒体就会发颤音并且配上‘还以为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言’的BGM。”
贺明霁的眉头这下直接深深地皱了起来。
景澄将他的额发全往后梳,可惜没法定型,所以有一部分没沾太多水的炸了起来,让他清俊的脸陡生一种潦草的气质。
“别瞎说。”贺明霁重新调整到平静的表情,出尘得像要得道的唐僧,“我在菩萨面前发过愿了,要保佑我妹妹长命百岁。”
景澄把篮子穿到登山杖上,然后将它们平举过贺明霁的头顶,停在他胸口。
她整个人随之把重量都压到了贺明霁的身上,从他手里将伞也接了过来:“你明明不信佛。你和我一样,是长在红旗下沐浴春风里的唯物主义战士。”
“嗯。”贺明霁用手臂往内压了压景澄的大腿,确定自己将她固定好了,才站起身,“不过,这个愿望是真的许过。”
榕树下那座破败的古庙,好歹曾供奉一位神佛,他们本着来都来了的心态走了进去。
贺明霁想,如果已经很久没有人向祂祈祷,那自己的心愿是不是更容易被听到?
年少的他挑挑拣拣:多来西双版纳,以后去宜泽和妈妈景澄一起生活,彻底摆脱贺家的桎梏——嗯,这些都可以靠自己的努力实现。
相逢即为佛家所说的缘法,他拜请这位金身犹在的佛陀,保佑他的妹妹长命百岁一世自在。
毕竟她轻手轻脚地跑到殿内,拿着折下的芭蕉叶,扫去了祂案前的尘埃。
……
景澄闻声,哼哼了几下:“百岁可不够。这个世界上有趣的那么多,我要活一千岁一万岁。”
“那不成大王八了。”
“有你这么说自己妹妹的吗!”
景澄怒了,抬起登山杖就要锁喉,贺明霁的手臂收紧了些,提醒:“不要以为下雨就能掩盖谋杀的证据。”
“哦,我知道了。”景澄闷闷地应了一声,耷拉着脑袋,没什么精神地倚在了贺明霁的颈侧,胡乱把自己的脸埋了起来。
贺明霁颈侧的血管轻微挣颤。
那只被打湿的蝴蝶。
重新飘落了下来,带着不合时宜的热意。
绕过前方的一道窄弯,就能看到亭子起翘的檐角了,他吐出口气,定下心神,背着景澄继续走。
雨丝在眼前飞舞,蛛网似的缠结在眼睫上,贺明霁忽而一僵。
那只蝴蝶的距离越来越超过,最终紧贴在了他的后颈上,留下一枚濡湿的翅膀。
景澄的声音有点儿抖,浮在他的耳侧,不知为何传递到了他的胸腔,掀起心脏强烈的鼓噪。
她还是说:“我知道了,哥哥。”
伞摇晃着,遮蔽住群山的注视,两个人身上都是秋雨的潮湿。贺明霁微不可察地轻应了声,背着她继续往前。
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比贺明霁预计的时间迟了几分钟,他们抵达这座可供避雨的亭子。
贺明霁蹲身,把景澄放在美人靠上。
景澄这次讲究了许多,登山杖丝滑地脱开手,和篮子一块儿挪到了一旁,没再给她哥哥体验一次锁喉。
贺明霁从她手中接过雨伞,问道:“膝盖好点儿了没?”
“有点疼,估计又青了。还好这条裤子材质特殊,还能缓冲下摩擦。”景澄小幅度地弹了下小腿,怅然道,“真是报应。上次我咬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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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立刻就摔了一跤。”
“这两件事不存在因果关联。”贺明霁拧眉,“上次是我没来得及准备合适你尺寸的睡衣,这次,怪天气。”
“怪就怪天气,像个孩子不讲道理,不服气的吹散了落叶一地,乱的头发不想去整理……”景澄立刻哼了起来。
她觉得这歌词还挺应景,遂抿出双小小的梨涡。
贺明霁的手微顿,最终还是握住了景澄的小腿肚:“我看一下你的膝盖。”
和冷感的脸不同,他掌心的温度一直都很高,隔着布料也能传递而过。
在他掌心之下,裤腿都是泥泞,还有好几片采蘑菇时蹭到的枯叶。
景澄不自在地往后缩了下,她可不想在这位洁癖的仁兄脸上看到嫌弃。
贺明霁不容置疑地捉紧了她不安分的脚踝:“别乱动,很快。”
这句话包含一丝微妙的歧义,两个不久前差点擦枪走火的人都沉默了。
贺明霁敛眸,把她的裤腿卷起来。
泥泞和枯草都陷进他的指间,他低垂着的眼睛依旧平静,好像污臜并非他所不能忍耐之物。
膝盖上有枚硬币大小的深红,但没有出现肿胀的情况。
贺明霁松了口气,温声道:“回去间隔用冰袋冷敷几次,不会耽误你最后一天的假期。”
他干净的大拇指轻揉淤青,神情专注,不带一丝狎昵。
景澄安静地看着,开口:“但是我耽误你的这个下午了。”
“没有。本来我也是陪你来庾山玩的。”贺明霁说。语气不自觉又严厉起来,“但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这儿毕竟是山区,没有你想象中的安全,雨天有多容易发生意外,不用我说,你也有概念。”
“因为我不想接啊。”景澄轻飘飘道。
贺明霁眉心出现一道刻痕,焦躁感始终存在。
景澄则像毫无这方面的自觉,她继续道:“哥哥,你总要给失恋的人一点儿喘息的空间。虽然你没失恋过,但好歹试着体谅一下我嘛。”
她用着玩笑的口吻,轻松的字眼,贺明霁一时无言,想要说“抱歉”的时候,景澄打断了他。
“我和妈妈打了电话。妈妈说我要是愿意,可以陪她去马来考察。”
贺明霁动作停顿,而后平静道:“婆罗洲雨林吗?那儿气候和版纳不太一样,全年高温,湿热稳定。”
“对,我要好好考虑一下。不过,我回国本来也是为了度过间隔年。”景澄撑着手臂,略微歪头,“哥哥,我迟早要离开宜泽的。”
37. 【修】翻篇
贺明霁淡淡地想,谢筠女士果然是他的亲妈。
只是拜托她问一下景澄在哪,话题却拐到了要景澄去马来西亚陪她。
在景澄的事情上,他们都有十足的偏心。
而他是什么时候忘记这件事情的呢?等间隔年结束,景澄肯定是要回美国念书的。
对于她的学业,贺明霁一贯支持,五年七年的读下去,没有任何问题,他也一直很期待参加景澄的毕业典礼——
贺明霁敛起心绪:“这次考察为期一个月,从中秋假期开始算,还剩二十六天。宜泽到马来西亚,飞机只需要五个小时,很快。宜泽的秋天也结束得非常快,不到一个月就看不到黄叶了。等你回来的时候……”
……
你还回来吗?
“就差不多要入冬了。”
贺明霁将景澄的裤管褪下膝盖,又从口袋拿出手帕。
淡青色的绸面碾过泥泞,布料与松针黏连的窸窣声在潮湿空气里格外清晰。
伴随贺明霁沉默的擦拭,衬衫袖口的银链垂到了他的指骨上,白色的衬衫沾了雨,透出一点肌肤的颜色,是很轻的粉。
景澄见过它在自己手底下因激动变成更深重的颜色。
他的衣襟上,绣了和手帕颜色一致的叶片花纹,好似山中被淋湿的一棵植物。
贺明霁并不在意身上的湿意,仍然一丝不苟的清理她的脏痕,直到手帕面部全非,印花logo都看不出原来的法文轮廓。
至于挽留的不舍的话,景澄没听他吐露出半分。
作为家人,尽力托举对方,天涯海内,只愿对方过得好。
景澄抿着唇想,她应该感动,可是又不甘。为什么他的爱可以无私到这样的程度,不包含任何对她的独占欲。
只要她一直是妹妹,就可以吗?
“想想有点可惜。宜泽的春天秋天都那么难得。”景澄撑着手臂,在美人靠上无谓地晃了几下。
“马来西亚一年四季都差不了太多。纽约则在秋天时最漂亮,从中央公园坐船,榆树红枫叶都落在船上。伊萨卡有长达五个月的雪季,下雪天我从学校出发徒步,喝着本地的热苹果酒,去看静止的冰湖、瀑布,满是雾凇的森林。”景澄深吸了一口气,肩膀不自觉向下,“这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只除了见不到你。”
贺明霁手中专注:“是吗。”
“是啊。”她摇头晃脑,猫被淋湿了、努力打理舔舐自己时也这样,“要是我离开了宜泽,我的不舍里肯定会有‘妹妹’的一份。你是我最亲的亲人,最好的哥哥。放心放心。”
“‘喜欢你’让我觉得是在吃一块水果蛋糕,里面放了芒果菠萝猕猴桃,有的可口有的嫌酸,咽下去,心肺都会小小的蜷缩,奇怪的是,它们最后都会在奶油里化成柔软的甜蜜。”
“说不定,我的喜欢比你想象的要多。”景澄狡黠地眨眨眼睛。
“所以呢,你不想和我分享这块蛋糕,我接受。你说到此为止,我也接受。我们一起翻篇。”她露出大度的微笑。
有一滴水沿着她的裤管滴落,透明的轨迹不通往任何答案。
她平静的真心也像那滴水,在他眼中掀起剧烈的风暴。
如他所愿了。
贺明霁张张嘴,喉咙里却像塞进来一团棉花,浸着水,不上不下地卡在了那儿。
还可以呼吸,还可以说话,只是变得艰难且不受控制了起来。
他咬下舌尖,重新开口时,语气是种笃定的赞许。
他说:“嗯,这样最好。”
“是啊。”
景澄曲起沾着泥水的食指,在他干净高挺的鼻梁上蹭出颗泥点。贺明霁任她施为,见她笑着,也勉强牵起嘴角。
“不过,哥哥。”
笑够了,景澄忽慢慢低下头。她眼睫颤动,呼吸落在贺明霁的鼻尖。
“在雨停之前,先当做这世上只有你和我吧。”
天穹是一片细腻辽阔的淡紫,千里万里雾气浮动,小亭被吞没,群山看不清两道相对的人影。
群山听得见青年沙哑的回答。
-
“雨过天晴白云飘,蓝天架起彩虹桥。”李暮汀在太阳底下翻了个身,“小学背过的儿歌,我居然还记得哎,天才。”
骤雨之后,晴空下的庾山湖犹如一块粼粼的宝石。
休假的最后一天,几个人都不想太折腾,遂来这散步。
庾山湖占地不小,环湖作景区开发。山中湖泊得天独厚,不需要多余的设计,就美得令人心旷神怡。
说是散步,李暮汀耐性与体力都一般,绕着湖走了三分之一,就支使人租来帐篷躺椅,舒舒服服地在湖边把自己瘫成了一条。
苍松的树影疏密洒下,红叶黄花,油画似的倒映在湖面,天高云淡,草叶上了无秋雨的痕迹。
景澄心想,真的天晴了。
一只猫踩着落叶,轻盈地走了过来。
是只毛色像秋天的大橘猫,屁股和脖子上各挂着金色的小铃铛。只是铃铛全都是空心的,所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大橘猫瞟了眼李暮汀,跳过他,直接贴到了景澄的脚边,亲昵地蹭了起来。
“你好你好。”景澄弯腰,把手缩进衣袖伸了过去,邀请大橘猫先熟悉一下她的气味。
大橘猫照样不见外的蹭了下她。
获得邀请,景澄把大橘猫抱起来。
李暮汀有点眼馋,酸溜溜道:“猫也同性相斥啊,长太帅又不是我的错。”
景澄:“那你可以做一下手术。”
“我的脸已经算女娲炫技了好不好,景小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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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澄戳了戳橘猫的空心铃铛,真挚道:“李大哥,我指的是绝育。而且《美国流行病学杂志》有提过,结扎可能降低前列腺癌风险。”
李暮汀老脸一红,知道这姑娘面甜腹黑,和贺明霁本质属于一个物种,他窝在椅子上,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
景澄一手撸着猫,一手拿起手机。
回家在即,睹橘思狸,她已经等不及想见咪咪了。
视频拨了过去,崔姨接的很快,恰好她也带着咪咪在院子里晒太阳。
景澄热热闹闹地喊了声咪咪,膝盖上的大橘猫抬起头,院子里的小狸花也突突地跑了过来,很大声地喵嗷。
“咪咪,我今天晚上就到家了。呀,不要生姐姐的气。”
“庾山湖?我现在就在它边上。崔姨,真的和你说的一样漂亮。”景澄举着手机,三百六十度环绕,“你看,和十几年前比,变化大吗?”
端着咖啡走来的贺明霁也被纳入镜头,他俯下身来,和视频里的一人一猫问好。
大橘猫又跟着应了声,贺明霁对它有印象,十几分钟前,他还在咖啡店见过。
没想到它跑来找景澄了。
贺明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景澄。
她盘腿坐在躺椅上,肩膀上落着碎金似的阳光,手臂上栖着清浅的树影。
空气仍旧湿润,在她的脸上却看不到一点水光。
她说翻篇,他揩去了她的眼泪。
然后他们一起等到了雨停。
贺明霁敛眸,把咖啡递给景澄。
李暮汀伸长胳膊扑棱着接:“等你们回去了,只剩我在庾山孤家寡人。贺老板,我这儿挺不错的啊,干脆你在庾山远程办公,我再帮景澄申请一块地,研究人工种植松茸!”
贺明霁坐下来:“不提海拔合不合适,松茸从接种到出菇约需四到六年。”
“要这么久?”李暮汀懒洋洋重新躺好,“那算了。大山留不住年轻人,下午麻溜儿开车滚。等有空了,李大爷带着山货进城看你们昂。”
贺明霁轻笑了声。
李大爷忽而狐疑地坐了起来:“山上这气候,你房间居然有蚊子吗。耳朵底下怎么红了一大片?之前我也没觉得南方蚊子毒啊。”
贺明霁一愣。
趴着撸猫的景澄抬起眼睛看了过来。
贺明霁动了动手腕,食指和无名指按在微微起伏的脖颈上,指腹盖住冒出衣领的淤红。
“是咬得狠了点。”他面色沉静,“不过,没有下次了。”
李暮汀不满:“什么!贺明霁,就为了这个,以后你就不来庾山玩了吗!怎么这么矫情!”
大橘猫被吵成飞机耳,Duang的一声从景澄身上跳下来。
景澄伏在躺椅上,枕着手臂目送它离开,没有勉强。
38. 【修】原轨
“我亲手烧制的碗碟壶瓶,虽然造型很抽象,但威廉·德·库宁四十多岁才成名啊。你们拿着,收藏个二十年好吗好的。”
下午的时候,景澄和贺明霁要走了,李暮汀依依不舍,打开迈巴赫的后备箱往里面扔东西。
贺明霁起先面不改色,等看到李暮汀放进去一个螺旋型上小下大的物体后,他的眼神终于崩裂。
贺明霁礼貌而镇定地开口:“李暮汀,这一坨是什么。”
景澄凑过来:“笨啊,这是花瓶。器型曲折,感觉很适合插马蹄莲。”
“景小澄,你也是天才。”
李暮汀对贺明霁的没品扔来一个白眼,继续往后备箱投放。
贺明霁只好把那坨花瓶放倒,并且用海绵将它稳固地保护好。
“这套翡翠酒杯,我去年在奥克兰拍回来的,算捡了个漏吧,一套才六万刀,给妹妹当见面礼了。妹啊,下次打牌记得给我放水,别和你哥哥学太坏。”
“大红袍,我从你李叔叔那顺的,她哥,你早上给景澄煮茶叶蛋的时候撒点儿,那才叫一个地儿道儿。哦,山庄后面有果园,忘记带你俩去了,我叫老路摘了两箱子柿子橘子柚,吃不完也给我吃,我会抽查的。”
李暮汀絮絮叨叨,很快将后备箱塞满。他叉着腰:“厨房喂的几只大鹅就不给你们了,我养出了感情,嘎嘎嘎。”
风把李暮汀的卷毛吹得蓬松无比,他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蒙上一点雾气,很快消隐不见。
“打牌的时候不要只顾着算牌,水果没吃完我会做成果酱,还有,你好像被大鹅同化了。”
李暮汀闻言,就要控诉景澄的黑心肝,眼睛底下忽然出现她头顶的帽子。
景澄张开手,抱了下李暮汀,拍拍他的后背:“我们会想你的。下次再见,李大哥。”
“哎呀……”李暮汀犹豫了下,大大方方地完成这个礼节性的拥抱。
尽管被景澄的帽子顶戳到了鼻子,但李暮汀还是迅速地调整好了自己。
他眯起一只眼睛,朝好友做了个鬼脸。
会不会被这个腹黑的妹控追杀?想想还有点儿小激动呢。
出乎他意料的,贺明霁眼帘不动,就好像昨天对那枚吻痕欲盖弥彰的不是他一样。
没意思,看来这家伙还是打算当道德标兵。
当得下去吗……他们大院尽出些披着情种外衣的疯批。
李暮汀重新站好。
“您二位,后会有期。”
引擎声发动,暮色铺陈,贺明霁降下车窗:“信平的事情我会解决,你大哥那边,不用担心他来烦你。”
信平建设由贺家控股,但李暮汀的哥哥和贺家三叔交好,也掺和到了里面。造岛出了点意外,他转而盯上李暮汀手里运营优秀的文旅板块。
“行,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李暮汀笑着摆摆手,“路上注意安全。”
返程比去程要快。
一路上没太多拥堵,贺明霁开到宜泽的高速入口时,天光还是一片辽阔的紫。
今天同样是非常好的晴天,连落日都柔美得像莫奈的画。
副驾驶上,景澄专注地看着手机,贺明霁轻敲方向盘,随口道:“对眼睛不好。”
“没事,回家多吃点柿子补充胡萝卜素。”景澄头也不抬,继续打字。
“然后肚子疼?”
景澄哼笑了声,有些玩味地看向了他:“二十好几还能把自己折腾到发烧的人才是笨蛋。”
这句话雷点太多,且不说发烧的原因两人都心知肚明,贺明霁缓和着神情:“你最近也太喜欢说人笨。还有,二十好几?”
景澄收起手机,一派云淡风轻:“你本来就二十六了,你本来就是个不解风情的笨蛋。”
“我听得到。”贺明霁淡声控诉,“还好这个世界是物质的,并不依赖意识而存在,不然日积月累,我或许真的会被你骂成一个真正的笨蛋。”
至于“二十六岁”这件事,过几年他就三十了,能说什么。
贺明霁目光沉寂一瞬,那个时候,景澄还是二十出头的大好年纪。
大好年纪的景澄牙尖嘴利:“但你不能彻底否认意识的能动性。而且,有的是人比你解风情。明天开始我不和你去齐光了。”
贺明霁的手略一收紧,问:“决定好到马来西亚陪妈妈了?”
官方的免签政策实在方便得过分。
“先不了。妈妈他们是研究所派遣过去的,我要是想加入,还要单独申请工作签证。”
贺明霁勾了勾唇角,语气不自觉的放松:“那去哪?你的工位总还要留着吧。”
“当然,褚萤姐送我的仙人掌也要长命百岁的。”景澄说,“上次爬山认识的女孩子和我约好了啊,我过几天去宜大找她玩。”
“小侯?”贺明霁记得她,景澄最后并没有和【AAA大润发杀鱼小林】发展出进一步的友谊。
“嗯。”想起小侯的网名,景澄乐了几秒,又道,“我打算换一个国内的驾照,这几天先刷下科目一,之后出远门也方便点。”
前方红灯,贺明霁缓缓刹车:“我有时间送你。”
“随叫随到?”景澄明知故问,带着不自觉的挑衅。
那当然并不能,贺明霁是游戏公司的CEO,而非X和的手术室某医生,遵守规章制度是他本职工作的一部分。
他斟酌字眼:“你提前和我约好时间的话,我一般都可以做到。”
“驳回。”景澄笑眯眯道,“哥哥,你看,这就是意识的能动性。”
晚风漫进车窗,景澄的头发梢染上余晖的光彩,天就快暗下来了,她眼睛明亮,里面跳动着轻快的笑。
真坦荡。
一身美德的他的妹妹。
贺明霁心知这是很好很好的,于是他嗯了声,默认本次哲学辩论由景澄获胜。
“车库里还有两辆车,等你换好驾照,我陪你试试,看你开哪辆最顺手。要是有自己喜欢的车型,和李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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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明霁想了想,“如果是定制,时间会久一点。”
“好嘞。”景澄摩拳擦掌,“我要带着小侯姑娘满宜泽招摇过市。”
她笑得开怀,活像个没心没肺的风流子弟。
绿灯亮了。
成功解风情的贺明霁踩下油门。
迈巴赫疾驰,风声淹没所有鼓噪的无奈的叹息。
-
回到宜泽,一切都照旧,贺明霁和景澄在庾山的雨中达成共识——把时间重置到景澄刚回国的那段时间,继续维持兄友妹恭的相处模式。
早餐仍然是贺明霁负责。
他不打算真的拿大红袍煮茶叶蛋。
但李暮汀甚至特地塞了盒鹅蛋在后备箱。
“鹅蛋……吃法应该和鸡蛋应该差不多?”
八点,结束晨练的贺明霁开始准备早饭。
和半个手掌大的鹅蛋面面相觑一分钟后,他选择拿起手机,搜索“鹅蛋怎么做好吃”。
贺明霁并非天生的好厨子,他的厨艺基本是十九岁后要独自照顾景澄而开始精进的。
当时谢筠的工作一如既往的忙,家属院和宜大很近,但不爱吃食堂是学生的天性,不管这个学生是十九岁还是十三岁。
贺明霁不住宿舍,创业初期再忙,他每天也有时间给景澄做晚餐。
做饭的诀窍是严谨参考菜谱,说放一勺蚝油就绝不多加一滴生抽,只要不自由发挥,翻车的概率基本为零。
在“上厨房”里刷了会儿,贺明霁决定试下香菜炒鹅蛋。
评论区说鹅蛋吃起来有些腥,搭配香菜刚刚好。
景澄恰巧也不讨厌吃香菜,M记的香菜冰淇淋上市时,她还特地发了条朋友圈。
“愿世间理解香菜!”
愿鹅蛋理解香菜。
切菜、打蛋、热油、下锅,适当的调味,贺明霁炒菜比煮茶要熟练许多。
调酱汁,煎芦笋和虾,把崔姨昨晚准备的粥盛出来,冰箱有酸奶,贺明霁并不创造性地把酸奶和庾山大橘子拌到一起。
做完这些,贺明霁把围裙解开,拿到家务间,他做一次饭就要换一条围裙。
八点半。
差不多是景澄起床的时间。
他打开咖啡机,机器发出低沉的响动,直到一杯咖啡做完,渐至变温,景澄也没有踩着拖鞋,哒哒地坐在餐厅。
贺明霁看向二楼,咪咪在玻璃栏杆后好奇地趴着,脸贴在它无法理解的“透明结界”上。
……几天前景澄拿到了车和驾照,今天是她“带着小侯姑娘招摇过市”的日子,从夏园去宜大开车约四十分钟,考虑早高峰,景澄会提前出发。
“我一个人好像吃不下这么多。”
工作强度和个人体重管理的原因,贺明霁早上一直吃很少。
但浪费并非美德,贺明霁重新回到餐桌前。
也许以后的很多个早晨,他又要一个人吃早餐了。
贺明霁到这刻才意识到。
39. 【修】故人
大三了还要上早八简直是泯灭人性。
小侯——也就是侯青青同学每天早上都是这么说的,所以她总是踩着铃声才到教室。
但今天她破天荒起了大早,打着台灯,在书桌边努力贴眼睫毛。
室友从床帘里迷迷蒙蒙地探出头:“青青,我们等会儿是去上早八还是上春晚?”
侯青青抖着手画下眼线:“必然是上早八。”
室友放心地躺了回去:“吓死我了。”
三秒之后,室友尖叫着弹射出来:“早八你还戴美瞳!甚至是有度数的美瞳!我们班哪个男的值得你这样!侯青青同学,说话!”
“别别别摇我我下眼睫毛要画毁了!”侯青青发出尖锐爆鸣,整个宿舍的灯都亮了。
她看着另外三个室友痛心疾首的表情,老实坐好:“就,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女生。”
“哦,女生啊……”
室友们松了一口气,纷纷表示理解,睡意消散,404寝室难得集体早起,开始指导侯青青同学的今日穿搭。
这天是周三,侯青青精挑细选的日子,上完早八就没有别的课了,在室友的好奇心下,她不得不领着这三个臭皮匠,一块儿往西校门的方向走。
室友一边堵着她的后路,一边紧锣密鼓地拷问:“那姑娘靠谱吗?我们有点担心你的安全。”
“放心,特朴实一姑娘,是我中秋在庾山认识,很能爬。”
“比你还能?侯青青,你不是号称登山社的中流砥柱吗?”
“我们社就三个人,我能不是砥柱吗?不过在她面前我顶多算中流。她一步跨三级,连续蹿也不喘气。”
“这体能不如来帮我跑校园跑。但萍水相逢的,你干嘛要这么期待呀?”
“可能是种感觉,交朋友挺玄学的。我当时都快爬不动了,她伸手把我给提了上来,嘿嘿。我摸了,手臂有肌肉的。”
在侯青青一番真挚动情的讲解下,这位姑娘的形象很快变成一个拥有双开门的孔武有力的灵敏直立猿。
九月,宜大校门口的梧桐满树金黄,树底下,一辆红色的法拉利把晨光锋利地切割开。
比法拉利惹眼的是道高挑的身影。
乌长卷发,蜜色肌肤,纯白的翻领POLO衫,网球裙底下是一双修长笔直的腿,她半倚着车门,姿态闲适却莫名好看。
女孩在和人说话,一双漂亮的眼睛弯着,噙着漫不经心的风情。
不知她说了句什么,那个男生羞恼走开了。
室友四下张望:“报告侯青青指挥官,未发现直立猿,但是有个人类进化史上的代表作。”
侯青青对那双标志性的梨涡印象深刻。
“小侯!”女孩若有所觉,转过脸,朝她挥手,笑得光辉灿烂。
“这个就是她,我先过去了,拜拜!”侯青青朝室友们摆摆手,迅速冲了过去。
冲了十几步,她忽然想起自己今天穿的连衣裙小高跟。
难得的优雅面临山体滑坡,想刹车已经来不及,景澄干脆朝她跑了过来,把她给接住了。
“今天好漂亮。”景澄笑眼弯弯,阳光底下,一张昳丽的面孔满是光彩。
侯青青同学没山上那么放得开了,拿手挽着景澄,小声道:“你也是。”顿了顿,坚定补充,“一直都是。”
景澄就笑得更开心了,给她拉开车门:“我高中的时候在宜大附近住,不知道这两年宜大的变化多不多。”
宜大,侯青青非常了解,立刻自信满满:“当然多了,学校天天修路修水管,树重新种了三批。校长迭代到了1.5版本。”
景澄调整了下反光镜,随口道:“为什么是1.5?”
“因为新校长被抓走了,目前还没有更新的过来,只有一位代校长。”
景澄乐不可支,又问:“坐好了没,我们先去哪儿?”
侯青青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系安全带。
她被深红色的真皮赛车级座椅所支撑,暗自感慨真好啊法拉利和吉利的安全带都是一个系法。
“先去钟楼吧。虽然很多地方变化蛮大,不过钟楼还是和以前一样,而且钟楼前面的圣堂修了两年多,终于修好了。”
宜大既是学校,也是景区,校区内分布着大量的历史建筑。
钟楼比较特别,它是唯一一个不需要预约就可以进入的。
景澄还记得路,就没有开导航。
和这辆车磨合了三天,大体上算是王八看绿豆了,她娴熟地挂挡,手搭上方向盘。
余光里,小侯同学面露紧张,景澄侧过脸,朝她眨眨眼睛,刻意压低声音:“小侯,这辆车其实是我借的。”
“借的?”侯青青好奇。她其实已经帮景澄脑补出了十万字的豪门文学。
“嗯,一位事业有成的长辈借给我的。”景澄语气轻松而狡黠。
既然保证过以后都拿他只当哥哥了,那差六岁也是她需要尊敬的长辈。景澄眯着眼睛笑:“想着是约女孩子出来吃饭,所以我得有面子点嘛。”
侯青青耳朵一热,整个人终于放松下来:“嘿嘿,不用这么讲究,我坐共享单车屁股上都行!”
“好啊。下午去学校里面逛逛,正好可以扫一辆。”
秋虹明亮,风吹起满树橙黄的叶子,红色的法拉利引擎轰鸣,四轮加速,利落如刀锋地汇入车流之中。
安顺西路。
上午的阳光斜切过钟楼顶端,红色的尖顶在高而模糊,不时有白鸽从顶部的拱券口飞进飞出。
这座红砖砌成的建筑矗立百年,楼前的圣堂则刚完成修缮,外墙的裂痕被新灰浆补得齐整,遵循修旧如旧的观念,并未有任何刺眼的改变,只是从门框还能看出一点新旧木料的色差。
礼拜三,圣堂静得能听见彩窗筛落阳光的声响。
三两个游客的影子漫过褪色长椅,脚步声轻易就能惊动天神。
东墙,整面覆着褪金的壁画,景澄看过去,壁画上画着茂密的葡萄藤与百合枝,卷发的少女与牧羊人默默相对。
很少看到用《旧约》里的《雅歌》作为主题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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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在所罗门园中的沙仑玫瑰,错把荫蔽当成爱语,却忘了良人从未应许采撷。
并不信世有神明,但难得的,景澄在这幅壁画前短暂地失神。
侯青青四下拍照,抽空和景澄聊天:“早上那会儿看到有人和你说话,你们认识吗?”
景澄思绪回笼,她连那人五官怎么排列组合的都没记住。
遂诚恳摇头。
侯青青了然:“搭讪?”
“可能算?他说‘比起法拉利我更喜欢兰博基尼’,我说‘我不喜欢兰博基尼和太物质的男生’。”
侯青青噗嗤一笑,又忍不住追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侯青青一脸期待,景澄很配合地思考了起来。
阳光照过高崇的玫瑰花窗,瑰丽的华彩落在圣母雕塑和她认真的脸上。
侯青青微怔,竟觉得景澄此刻在想念着一个具体的人。
“唔,个子得比我高,打球得比我强,要很白,脸要很好看,特别是眼睛。要会做饭,爱说冷笑话,有点洁癖,毒舌但是其实人很好。”顿了顿,她作最后补充,“还有个妹妹。”
小侯同学吐槽:“前面都好说,‘有妹妹’也太具体了吧,怀疑你这是个萝卜岗。”
景澄笑起来,嘴角冒出可爱的梨涡,却没再细说。
从圣堂出来后,路上的人明显变多了,景澄把车留在停车场,两个人一道沿着安顺西路回宜大。
路上店铺很多。招牌都不挂出来的买手店,大学生开的手作铺子,奶茶咖啡,还有台自助售花机。
侯青青手里很快出现手链、奶茶和向日葵,她一面开心,一面暗暗发誓,今天肯定要带景澄玩得尽兴。
过闸机的时候,小侯同学挥着校园卡刷出了黑卡的气势:“我带你去四餐厅吃全宜泽最好吃的煲仔皇!”
回过头,景澄在闸机口外无辜地举着手。
“完了,我忘记快校庆了,最近进学校必须预约。”侯青青痛苦抱头,“没法带你去四餐厅了……”
她很快捏着校园卡再次过闸:“没事儿,咱们去后街!后街有家很棒的粤菜,老板长得像陈奕迅。”
景澄严肃地蹙起眉头:“长得像他,反而很难让人相信菜品的味道呢。”
侯青青没绷住笑,方才的尴尬烟消云散:“我发誓,真的很好吃!走吧景……”
“景澄?”
笑笑闹闹间,她们身后忽然响起一道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
景澄回过头,迎上一张……一张她毫无印象的脸。
这人的肩背笼在阳光里,光边勾出了高大的轮廓。他的脸庞略显清瘦,五官却极温润,一双眼睛乌黑,半隐在无框眼镜下,透着柔和的光泽。
他年纪看起来约莫二十六七,穿着薄款的长风衣,浑身是令人舒服的书卷气。
见景澄回过头,他笑意愈盛:“真的是你,好久不见。”
侯青青睁大了眼睛:“陈老师。”
年轻男人笑着同这名陌生的女学生点头,目光再次望向了景澄。
40. 舔舐
景澄对于陌生异性没什么好奇心,尽管他表现出一副和她挺熟的样子,她也只是点点头,礼貌道:“你好。”
男子自然看出她的生疏。
并不在意,他和声问道:“是要去宜大逛逛吗?”
一边说着,一边帮景澄刷开了闸机。
“宜大马上百年校庆,所以只有职工卡能带人进学校。不过,如果谢教授还在宜大的话,家属身份也可以。”
角落的记忆有复苏的征兆,景澄有点想起来了:“你是陈嘉……?”
但海马体中道宕机。
年轻男人极其自然地接过话:“陈嘉言。谢教授最近在马来西亚考察,我还想着你会不会也去。什么时候回宜泽的?”
提及谢筠,景澄的神情真挚起来:“有几个月了。”
不过左手还挎着一只小侯同学,她没太多同谢筠的学生寒暄的心思,随即弯起眼睛,脚尖已经调向了校园大道的方向:“谢啦。”
陈嘉言微微颔首,笑着道:“要不要加个联系方式?”
一旁,小侯同学默默地亮起眼睛。
“要是还想来宜大逛逛,可以找我,我目前在宜大动科院工作。”陈嘉言的语气彬彬有礼,末了玩笑般的补充,“算是谢师恩了。”
“动科院?”景澄停住脚步。
“嗯,硕士论文还和谢教授的方向有些重合,不过我目前从事的动物精准诊疗与智能外科技术相关的课题。”
景澄知道这个,她之前买的颈环也和这个课题有关联。
她拿出手机,梨涡明显起来:“好的。”
陈嘉言发送申请,又说要去上课,客气地同二人告别。
他刚走出不远,小侯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摇晃景澄:“啊啊啊啊!”
“冷静点儿,土拨鼠。刚刚这位是我妈妈的学生,以前来过我们家送资料,在我和我哥哥还住家属院的时候。”景澄说。
侯青青:“难怪他和你认识!陈老师在学校很受欢迎的,他的选修课难抢死了。”
景澄好奇:“什么选修课?”
“宠物驯养与行为学。”侯青青想起了什么,打开颤音搜索“有这样的教授你上课坐第几排”,最热的一条视频里居然就是陈嘉言。
画面模糊得有些失真,仍看得出男子温雅的长相。
黑色西裤笔挺,往上勾出劲瘦的腰身,同色的衬衫挽起,一只手臂撑着,另一只手底下趴着只蓝眼睛的暹罗。
画面里,陈嘉言的一举一动都自然从容,搭着那身温文尔雅的书卷气,不带一丝做作油腻。他最后应该发现了学生在偷拍,微低下头,逗弄着猫,笑得有些无奈。
点赞高达百万,评论区底下一大堆人心黄黄。
“怎么样怎么样?”
景澄点头称赞:“可爱的泰佣。”
——不过她家咪咪的四肢更为粗壮,胆量也是很不错的。
侯青青见她无动于衷,只好遗憾地收回手机:“这只猫是他的,名字叫铜锣烧,在网上也很出名。”
怎么有的人给猫取名只会叫咪咪。
景澄脑海中忽闪过“有的人”的脸。
如果是他,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抚摸咪咪,也被人拍摄放到网上,景澄确定,她哥哥可以当一回宜大贺吧啦。
贺明霁的手很好看,象牙白的骨节修长,指尖圆润干净。只不过长相属于不笑就冷淡得拒人千里的类型,乍一看并不好亲近。
被偷拍了,大概会冷淡地睨对方一眼,然后关门放律师?
可亲吻的时候,被她抓住的时候,他会生疏地抖着眼睫毛,薄而锋利的眼尾都染上淡红,泡在炙热激烈的春情里。
很特别。
很有反差感。
景澄对此有种食髓知味的喜欢。
这种喜欢是基于理智之外的生理性的渴望,并不以她的意志作为转移。
……可惜以后都吃不到了。
景澄默默收回思绪,“嗷”的一声满是惆怅。
和侯青青吃过午饭,两个人用一个下午逛完了红砖白石的校园。
学校的马路修修补补,景观花木换过数次,景澄记忆里高阔的梧桐仍然如旧,在校园大道舒展着枝干,一墙外的家属院则早没了曾经的痕迹。
回去的时候,景澄独自在家属院外停留了一会儿。
作为宜泽日新月异的代价,这些红顶的、上世纪风格明显的小楼变成了咖啡馆、买手店或者清吧、小展览馆。
她在车里努力张望着那个挂满了鲜花、改造为法餐厅的小阁楼,直到它亮起明黄的光。
不会有更年少的贺明霁和她在里面聊天、争吵、午睡,只做最纯粹的兄妹,彼此不含任何复杂晦涩的真心——
“女士您好,这里不让停车。”
“同志您好,要扣分吗?”景澄的愁绪荡然无存。
“是的,记三分,罚款200。”
领完罚单,景澄在交警地注目中以40码匀速冷静地离开。
翻篇!这个也翻篇!通通翻篇!
……
到家的时是晚上七点,秋季来临,夜色也比夏天深刻。
在玄关的时候,咪咪已经提前冲了过来,景澄和它碰碰脑袋,贺明霁的棉拖鞋随之也出现在眼前。
他系着围裙。
就景澄所知,家里相同的围裙有七条,供贺明霁每日替换。
“田螺田螺,你在做晚饭吗?”她换上同款棉拖,注意到贺明霁微湿的手。
贺明霁倚着门等她:“还没做。你和小侯吃过了?”
“嗯,吃了宜大附近的粤菜,又点了一张罚单。”
“罚单?”贺明霁皱眉,“人没事吧?”
“没事儿,是我违停了。”景澄说,“晚上你吃什么呀?”
是你而非“我们”。
贺明霁打量着她,确定她连梨涡的尺寸都没发生改变,才道:“大红袍茶叶蛋。”
“暴殄天物。”
贺明霁笑笑,折身回流理台,把拿出来的食材又放回冰箱,重新换上一副塑胶手套。
秋天了,所以他今天原本准备做润肺的白萝卜酿肉和虾仁炒百合。
崔姨说把山药蒸熟捣成泥,冰镇半小时,再放一点她从老家带来的桂花蜂蜜,就是道健脾补气的甜品,景澄肯定爱吃。
他按照崔姨发过来的步骤把蜂蜜山药泥做好,又剥完一只柚子,才解开围裙。
景澄在沙发上给咪咪梳毛,一边梳一边拿手团棉花,见贺明霁过来了,把咪咪抱开了点,顺手从空气里抓走几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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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窜的猫毛。
“咦,鹅蛋呢?”
贺明霁放下餐盘:“田螺不吃鹅蛋。”
景澄:“忘了,田螺少男算神仙,是喝露水的。”
“少男。”贺明霁轻嗤,神情低淡,“二十六岁也能算?”
景澄一笑,眯着眼睛不怀好意:“理论上可以,毕竟哥哥你一直是个——”
在景澄撅起嘴口吐污言毒害儿童咪的耳朵前,贺明霁捏起一块柚子肉塞到了她嘴巴里。
没控制住,压了下。
景澄的舌尖同样条件反射,反抗性地向上抵,舔舐过他温热的指尖。
两个人看着彼此,视线中炸出颗细小的火星子,转瞬烫进各自的眼中。
景澄短促地唔了声,快速把柚子肉嚼下:“另一个是什么?”
贺明霁也很快速地说:“蜂蜜山药泥。”
“我想吃这个,柚子有点酸。”
贺明霁把山药碗放到她手里,自己也捏起一块柚子。
放到嘴巴里之后才意识到,他的食指刚刚才碾过景澄的口腔。之前有洗过手,所以不算太糟……
贺明霁的喉结上下滚动,他平静道:“我觉得还行。”
景澄舀了一大勺山药泥:“嗯嗯,哥哥你更能吃酸。”
气氛就此止住,没滑向更加诡异且暧昧的氛围。
他们在雨停前达成共识,并都在努力地维持。虽然目前有些困难,搅动的水声只需要一滴就预备滔天,但好在形成一个习惯仅仅需要21天,若能坚持,剩下的他们都可以交给时间。
贺明霁起身:“我还有些工作要处理,先回书房了。”
“好的,哥哥,你早点休息。”
“嗯,你也是。”贺明霁看了眼那碗淡粉色的柚子肉,唇齿间的甜味未散,藏着股淡淡的涩,酿成难以忍耐的知觉。
忽然有点想把柚子寄回庾山了。
如果时间倒流回庾山的那天,那个星朗月明的夜晚,他在温泉中没被自己的欲望蛊惑,是不是还可以和景澄维持更自然的平静?只需要耐心等待她间隔年结束或者激情退却的那天。
可饮鸩止渴的某个瞬间,他又确实是畅快的。
……
好险,差点就把贺明霁的手指尖给含进去了。肢体记忆真可怕。她发的誓都去哪了呢!
景澄哐哐吃山药泥,以驱散舌尖上酥麻的感觉,但她忘了山药吃多了本身就容易口麻,最后嘴巴里充斥着相当复杂的感受。
叹了口气,正要上楼洗漱时,手机震动两下。
微信里,连续发来消息的竟是陈嘉言。
一个pdf。
标题后附着的作者名景澄很熟悉。
【陈嘉言】:我对多样性保护动物行为的研究并不多,大部分知识都来自我本科时的带教老师,她领导建立了一个基于红外相机的大中型鸟兽监测平台,是位很出色的学者。小锦,如果你要报考动科的研究生,比起我,我更推荐你了解一下谢筠教授。
小锦?
陈嘉言很快意识到发错了,语气歉然。
【是要发给学弟的,我没打扰到你吧?】
景澄轻敲键盘。
【没有。】
她再次读了遍论文标题,兴味盎然地点了进去。
41. 邀请
这篇论文是谢筠在四年前发表的。
婚姻仍在的时候,谢筠京市、西双版纳两地奔波,再后来她与贺凛离婚,常驻研究所,又为了景澄的教育问题,变成频繁的往来宜泽和西双版纳。
景澄当时也算“参与”过。
从小耳濡目染,景澄对动物科学的兴趣一直很浓厚,因此学业之余会模仿谢筠绘制论文中的动物插图。
谢筠十六岁时考上宜大,本博连读。
作为一名研究员,她算得上和国内的动科专业的现代化成长起来的。谢筠的专业插图画得很好,严格遵循形态学特征的同时富有美感。
她出版过专业的图集,景澄大学的图书馆也收录了“XieYun”的著作。
至于景澄那会儿画的,作为论文的边角料都嫌困难,谢筠女士看了后哈哈大笑,说她比同样十六岁的景兰要差很远。
景澄深受打击,上完课就窝阁楼里画,和画鸡蛋的达芬奇一样虔诚。
贺明霁晚上从学校回来,把辅导她功课作为创业学业之外的调剂。
她画得孜孜不倦,贺明霁则开着电脑看专业书,顺手把那些画捡起来,随意地放在某页当书签。
……
后来,她出国了,家属院也消失了。
那些毫无意义的画呢?
景澄一怔,想起很多年前那颗风干后被制成琥珀的毒蘑菇。
她踩着棉拖鞋,噔噔噔地冲到了楼梯口,一个刹车退回到电梯前。
电梯门打开,咪咪翘着尾巴和她一起跑了进来,她们抵达三楼,走廊亮着灯,贺明霁的书房紧闭着,能隐约听到他冷淡克制的嗓音。
景澄的手停在门把手上,又觉得自己异想天开。
贺明霁怎么会留着那么久以前的废弃了的涂鸦?
他住进夏园两年,房间的陈设也依然比自己的少,他轻度的洁癖在这方面一直都稳定发挥。
咪咪对世界上无法进入的一切地方都满是兴趣,撅着屁股,尾巴在景澄的脚踝处盘了起来,像是疑惑的询问。
景澄犹豫了几个来回,打算蹑手蹑脚地离开时,门猝不及防地开了。
……怎么和发烧那会儿一样。
景澄瞪大眼睛看他,组织语言,又分神地注意到贺明霁和上次一样,把耳机戴在了左边。
好像他的海盐芝士大法棍也习惯放左边,所以贺明霁是坚定的左边派吗——
“怎么了?”咪咪滑了进去,贺明霁好整以暇地望着这张呆呆脸。她拿着手机,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瞳似猫,“没切点水果上来?”
“你晚上明明就不太吃东西。”景澄说,“橘子怎么样?我去拿点儿。”
“太甜了。不吃。”贺明霁笑起来。
果然。景澄磨了下后槽牙。
贺明霁微侧过脸,有点被蓝牙里某个长辈的咆哮声吵到。
他摘下耳机:“所以上来是有什么事?总不能是指使咪咪把书柜变成猫爬架。”
两个人说话的间隙,咪咪已经跳到了书柜的第五层。
景澄的目光落到琳琅满目的书上:“哥哥,我想借本书看。”
贺明霁挑眉,眼中带出疑惑。
他的书大多和工作相关,间或涉猎一些其他方面的,诸如法律、财经、《世界上你最不能错过的一百道食谱》。
总的来说,完全不在景澄的兴趣上。不知想到了什么,默然几秒后,他错开身示意景澄进来。
景澄就这样本着一股冲动来到了贺明霁的书房。
光线柔和,笔记本的屏幕泛着冷光,晾着信平建设的报表。
两个人一块走到书柜前。
景澄问:“你大学时候的专业书还留着吗?”
“都五六年了,或许给了以前家属院的门卫大爷。专业书作为大宗期货在废品站年年交易火热。”
“好吧。”
心里居然松了口气,掺着些许的失落。景澄抬头,和书柜上的咪咪对视,小猫的瞳孔在夜里又圆又黑,十分可爱。
她有些纠结是让它在这待会儿,还是跟着自己一起离开。
“不过,我毕业那年价格不太好,我想,它还是比六毛一斤值得好点儿的归宿。”贺明霁忽然道。
他的手臂越过景澄的头顶,阴影覆盖她的肩胛:“要看哪一本?”
这样的姿势近似于一个拥抱,温热的呼吸轻轻洒在了景澄的头顶。
她专注地看着或厚或薄的书脊,过量摄入山药泥的舌头有点不听使唤,她很轻地吐了口气,随意道:“你最难过的是哪门。”
“拿国奖的优秀毕业生从不难过。”贺明霁闷笑了声,选了偏基础的一本。
他个子高,轻而易举拿下顶层的书,退开,快速地结束这个虚假的拥抱。
“你是冷笑话大全吗我的哥哥。”景澄接过书,没急着打开,“那我带咪咪走啦。”
小猫趴在全新的“猫爬架”上,娴熟地揣着手看他们,它好奇又理直气壮地态度和景澄太像,贺明霁看着她笑:“你自己走吧。”
景澄轻嗤,她真就往前走了几步,咪咪没有跳下来,和贺明霁一块儿目送她。
景澄只好独自噔噔噔地离开。
贺明霁抬手,勾了下小猫湿漉漉的黑鼻尖:“你突然跑进来又是想干什么。”
毛毛躁躁的,除了可爱,没让他想到别的形容了。
回到自己的卧室后,景澄也没有立刻翻找。
这实际上和阿甘的巧克力盒子一样,她确定不了自己会吃到哪个馅儿。那么多专业书,贺明霁只是拿了其中的一本——她本来以为这些书都不在了,已经提前尝过释怀和失落的味道了。
稍后的求证环节理应克制客观。
她先去了浴室。
等到换好睡衣、吹好头发、洗漱完毕,她才出来。
蓝底的书随手放在了床上,封面印着《编译原理》四个大字,景澄心道,她现在真的是一点都不期待结果的。
她坐在床边,垂着腿,书拿到膝盖上。
扉页有些泛黄了,“贺明霁”三个字铁画银钩,时日已久,墨痕深深地沁入纸脉之中。
再往里翻,纸页显旧,边缘却被刻意的压得平整,透着书主人多年前就晚期的强迫症。
贺明霁当时有做不少笔记,行间批注清隽,但排版并不工整,字末的笔锋格外锋利。
她向后找,逐渐加快捻动纸页的节奏,直到某处忽然滞住。
纸页背后被什么抵着,有轻微的鼓起,不知为何,景澄先屏住了呼吸,才翻过去。
她年少时笔迹认真的画稿就夹在这张书页后。
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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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的可能是只赤颈鹤,这种大型鸟类国内只在云南才能观测到,且颈部上有自己描摹强调的红色。
景澄把薄脆的纸张拿起来,空白处的笔迹同样的铁画银钩,有人补上了一句“吾妹景澄作于2019年夏”。
她仰脸看着那几个字,头顶暖橙色的灯光渐渐模糊,像由琥珀折射而出。
“怎么真的什么都留着,要裱起来以后拍卖吗?就像李大哥的锅碗瓢盆那样。”
……他们越线之前的关系,贺明霁一定觉得非常好吧。所以他才像只鼹鼠一样,把有关的东西搬到自己新的洞穴。
风干的毒蘑菇、涂鸦的画作,还有那些他不经意提及的小事,一件一件,构成一个完美的过往。
景澄其实到这刻,才真正的站到了贺明霁所处之处。庾山的那几天,多半还掺杂着一丝不甘。
她懂得贺明霁的大道理,但巧言令色贪欢享乐。因而她是缓慢地去承认,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引诱,纵然沾染肉·欲的甘甜,对那只鼹鼠也同样是有毒的苹果,慢性的残忍。
她向贺明霁所邀请的未来,永远会和“兄妹过往”做对比。
景澄摩挲着纸片,把书合上。
吃过的山药泥跑进胃里,给她带来一阵钝钝的痉挛。
她皱了皱眉,心想,以后真不吃了。
微·信的提示音突然又震了下,景澄把床头的手机捞过来。
【陈嘉言】:对了,不知道谢老师现在还收不收研究生?
景澄扫了眼,漫不经心地回:【你可以让你学弟去研究所的网站查询一下,上面有邮箱。】
【陈嘉言】:抱歉,毕业太久,都忘了这个了。谢老师在出差,我有些担心打扰到她。
他发来一个一只笑得不好意思的小狗。
白色的马尔济斯一脸无措,和陈嘉言温吞内敛的初印象极不相同。
景澄心道,马来西亚的法定时区也是东八区,谢筠女士不会从早到晚都在雨林,不过邮箱或许看得不算及时。
她回复:【我帮他问一下。】
【陈嘉言】:那太好了,先替那位学弟谢谢你了,景澄。
景澄没放心上,她有点困了。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谢筠就回复了景澄,自己今年只打算招收两名研究生,有位延毕的学生令她忧心,精力会往他身上倾斜少许。
景澄转发给陈嘉言,陈嘉言温和有礼地道谢,又提及这名学弟来自临沧,甚至还是个佤族人。
临沧在版纳的东北方向,四舍五入他和景澄能算老乡了。在宜泽真的很少碰到云南人,只有不断被景澄踩雷排雷的云南菜。
那么多噱头十足的餐厅,居然都比不了一个用克数称盐做菜的贺师傅。
此后陈嘉言又找过景澄几次。
他对自己的学生兼学弟很关心,话题基本都围绕着佤学弟的考研,他询问谢筠出差的工作进度,近期较为侧重关注的方向,景澄挑着能说的告诉了那位少民老乡。
偶尔陈嘉言会提及自己实验的日常,话题于是拐到国内与康奈尔的异同。
景澄也挺好奇的。
因此,陈嘉言邀请她来宜大的时候,景澄考虑了几秒,答应下来。
彻底放下的第一步——找点事情做,清除脑子里的法棍摆放要领并牢记鼹鼠故事。
42. 酒店
这天不用开会,临下班的时间,贺明霁去了研发二部。
项目进度由秘书室对接把控,贺明霁越过一群跃跃欲试要溜的蘑菇。
某个空了许久的工位,有颗乌黑的圆脑袋忽上忽下地冒,置物架上,仙人掌被戳得东倒西歪。
贺明霁微微眯起眼睛,迈着长腿走到工位旁边。
三秒后,梁翊合被自己的发小兼大BOSS从椅子上提起来。
贺明霁心平气和:“怎么是你在这。”
梁翊合扑棱了几下,贺明霁松手,将小花盆从梁翊合的手里捞了过来。
梁翊合顶着黑眼圈,一脸理直气壮:“我代码不好使,换台电脑试试。”
“这样。”贺明霁微笑着关切:“有给你的电脑磕过头吗。”
“岂止,我还给它弹了首《吉祥三宝》啊!代码,我和你和电脑就是相亲相爱的一家~”梁翊合哼了哼,在办公室里引吭高歌。
贺明霁把仙人掌拿在手里,道:“认知混乱的话,我会尽快让人事联系猎头物色一位新总监。”
梁翊合受不了这等小肚鸡肠的行为,嚷嚷:“你要把我同事的仙人掌带哪去?”
贺明霁凉声请教:“你同事?我妹妹仙人掌的赡养费从你分红出?”
梁翊合好恨。
梁翊合老实了。
他耷拉着眉毛,暗戳戳观察好友。
贺明霁在检查仙人掌,白皙的手拿着这盆仙人掌,像画里赏心悦目的羊脂玉和翡翠。
【荆棘之匣】里有个角色恰巧有这样的特征,因此梁翊合难得的文艺了下。
只是贺明霁皱着眉,梁翊合又不由担心自己是不是把景澄的仙人掌给弄掉刺了,这厮要从他的工资扣。
说来,中秋后,他只在朋友圈见过景澄。
不对,昨天也“见”过。
ENJOY的键盘手是宜大的学生,下午在学校无意中碰到了景澄。
她长得出挑,几乎算是过目难忘的地步。
等在学校标志性的红砖教学楼下,一眼就让人瞧见。
没多时,在宜大很出名的陈老师那位下课,和围着的学生一一道别,朝她走了过来。
键盘手挂心梁翊合的“倾城之恋”,遂做贼般拍照发到群里——其实类似照片在宜大内部早就传开了。
键盘手问:“你个天降怎么回事,搞不过一起长大的竹马哥就算了,怎么连男二的剧本都没有拿到?快说,景澄和他什么关系!”
梁翊合咬着手指熬了一宿。
他也想问,景澄和他什么关系。
“他?”
贺明霁眉梢微挑。
糟。说漏嘴了……梁翊合心虚几秒,不过,贺明霁不是早就决定只和景澄做全天下最好的兄妹吗?
哪有哥哥管妹妹恋爱的呢。
他龇着牙:“就李暮汀啊,他不想我的吗,怎么没从庾山捎一点东西给我?”
贺明霁勾勾唇角:“喔,有给你一个花瓶。”
“不是宋元明清的我不要的。”
贺明霁点点头,又想,如果景澄真打算用那坨花瓶插马蹄莲,那还是放他书房好了。
最终还是没把花瓶拿到公司来,因为景澄这几天都有些忙。
齐光的68楼则通常保持着安静,不像在家时,会有脚步声突然响起。
那声音先是风风火火地跑着,然后在快靠近时刹住,换成刻意压低的趿拉着拖鞋的声音。
也许脚步声的主人没意识到,她每次折腾出的动静和咪咪非常像——姿态灵敏,又忍不住故意发出点需要被关注的轻响。
贺明霁扫了眼电脑右下方的时间,四点,一个下午又过半。
回宜泽半月有余,【荆棘之匣】将要上线公测,有几个项目也都到了研发的关键时间,一旦没人在旁边打扰,他靠着早起锻炼后的黑咖和碱水面包,就能把事情一件一件做下去。
但今天贺明霁很难得的觉得有点累。
拧拧眉心,他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露台种的皆是常青树,草本也选的都是多年生。
一个几百米的大厦,秋冬顶着秃噜的树干和衰草,看着就不像是要财源广进的样子。
所以空中花园和休假前没有太多差别,秋日里一片葱茏。
贺明霁漫无目的地站了一会儿,第一次觉得露台有些空。
敲门声响起了。
他回过头。
是不轻不重的三下,风格明显不属于景澄。
贺明霁说:“请进。”
“贺总。”李瑜推开门,没在办公桌前看到贺明霁,一怔。随即在落地窗前看到了老板的身影。
李瑜手里拿着一份单独的下午茶:“见您没有时间,我从餐吧拿了一些上来。”
贺明霁走过来:“谢谢,放茶几上吧。”
“好。”
照例一杯冰美式,小巧的骨瓷盘里则是混合坚果,一枚小块的酸奶蛋糕。
贺明霁手指轻敲,问:“上面切成碎丁的是糖渍过的柚子皮?”
“是的。”李瑜说,“九月是柚子上市的时候。庾山蜜柚。皮闻着有清香,微苦,吃起来还挺特别的,不容易腻。可惜秘书室评价两极……好吧,每次我选的下午茶评价都很两极,要她们自己选,又都说随便。”
贺明霁平常口腹之欲不重,今天却道:“再帮我订一份送到家里。”
李瑜眼睛一亮,点头:“好。”
开开心心地退出去了。
秘书室直属于贺明霁,内部关系团结紧密,在工作上也一直配合得很好,因此李瑜略幽怨吐槽贺明霁并不放心上。
他看得出来,鞠躬尽瘁的李助理怪秘书室的人不懂他的品味。
不过。
贺明霁坐下来,用餐勺舀起一勺蛋糕,里面原来还有芒果和柚子肉。
这是什么杨枝甘露蛋糕?
连折耳根冰淇淋都喜欢的景澄,要是在这儿,肯定能欣赏。
只是最近,她好像更欣赏宜大的九个食堂。
工作反正是做不完的,贺明霁集中地处理掉一部分,把自己周五到周日的时间都空了出来。
宜泽有许多有意思的地方,景澄目前还没有结束间隔年,他们在这一年可以四处看看。
两个人去比庾山更远的地方也可以,这种事情贺明霁自忖可以随叫随到。
“今天你不用上班吗?”
宜泽的九月,秋老虎来势汹汹。
吃过早饭,兄妹俩都没什么事情,室内虽恒温,还是被室外的燥热影响了几分。
贺明霁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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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澄倒了杯冰镇过的雪梨水,道:“你呢,又要去宜大?”
景澄思索了几秒:“今天不用。我有点想运动,但打球的话白天太热了。”
贺明霁坐到她身边:“那要不要去游泳?”
“我有一年多没游泳了。”景澄趴在沙发上咬着杯口喝雪梨水,见贺明霁露出不赞同的表情,她翻了个身,正襟危坐,“之前一出国就碰到疫情,然后是雪季,再然后夏天没有多久,我就回国了……哥哥,去吧去吧!”
“嗯,Ambre怎么样?”
景澄知道,Ambre是一家全球连锁的五星级酒店,部分套房会配备私人泳池。
她眨了眨眼睛,就在贺明霁以为景澄又要用带着笑意的尾音说出什么让人耳热的话时,景澄很无所谓地说:“行。”
“宜泽的这家Ambre建在美术馆上,且它的主厨很不错。”贺明霁原本的习惯陡然落了空。他仍细致道,“我们下午过去,住一晚正好,明早能避开人流看预展。”
“好呀,哥哥。”景澄觉得这安排不错,她痛快地点头,晃着双蜜色的长腿。
不知为何,有失落一瞬涌了上来。自己从庾山回来后,依然会无意识的期待什么——贺明霁搭着眼睫,冷静地评判,都半个月了,他应该也即将适应回到正轨的生活。
和关系。
等到车内的冷气充足了,贺明霁才把景澄从客厅里叫出来。
Ambre在滨江风光带上,离夏园并不远。
秋燥的下午,道路车流通畅,半个小时后,迈巴赫驶入酒店车道,门童利落地开门,接过钥匙去泊车。
乘着玻璃电梯往上,一面是宜泽秀丽的滨江秋景,一面则是美术馆繁复的彩绘穹顶画。
至五层,酒店大堂的穹顶垂着水晶灯,法式的装潢优雅沉静。
“你先去休息?”贺明霁在前台办理入住时回头问。
大堂的沙发边放着展品册,景澄拿起朝他扬了扬:“不用,我想看看这儿有什么展品。”
酒店进出的人不算多,大多是西装革履的商务做派,谈吐间从容自信,有人是结伴而来,姿态亲密自然,景澄甚至瞥到某个国际知名的女星,尽管她武装严密,但经典的嘴角痣实在太好辨认。
可能只有她和贺明霁是特地过来游泳的——
“贺明霁?真巧呀,怎么能在这儿碰到你。”
清甜嗓音中裹着点惊喜,在大堂流转的香氛里漫开。
景澄翻展品册的指尖滞了滞。
她抬眸望去。
穿着纯白套装的女人侧身站在前台,珍珠耳环随转头动作轻晃,映得眼波盈盈。
贺明霁认得这女人。
但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在这时先失礼地回过了头。
和景澄目光撞上的刹那,他看到她本能地歪了歪脑袋,睫毛扑闪如蝶翼。
但很快地,景澄平静地垂眸,指尖继续摩挲展品册烫金的边角,专心致志地看上面琳琅满目的展品。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贺明霁连她翻动纸张的声响都听得清晰。
握着钢笔的手忽然一紧,指节渗出冷白,笔尖在登记簿上洇出颗难看至极的墨点。
贺明霁面庞微僵。
从现在开始,他必须要承认景澄近来的转变了。
43. 淹溺
“贺明霁?”
没从贺明霁那得到回复,女人倒不意外,但她不自觉地拢了拢鬓边长发,同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十几步外,大堂的灯光落在一张昳丽的脸上,沙发上的女孩无比年轻,眉眼凛艳,透着股散漫动人的风情。
女人有丝惊诧,面上笑意仍不减,声音里的甜意淡了几分:“真是有段时间不见了,这位是女朋……”
然而话还没说完,贺明霁自前台接过房卡:“先失陪,裴小姐。”
裴小姐——裴忻,以为自己幻觉了。
有阵轻风从面上拂过,刚刚还在自己身侧的年轻男人瞬间消失不见。
“……”
景澄没在贺明霁身边见过什么交好的异性,连生活助理都是男人。不过,她的哥哥本身好友不多,他在方方面面都本着宁缺毋滥的原则。
因而看到这位裴小姐后,景澄其实有几秒错愕。紧接着,她的胃突兀地回味起了上次的痉挛感。
身体的记忆比她的真心难掩饰,还好她已经彻底想通,现在心理准备无比充足。
景澄语气真挚地问:“就好了?那个姐姐没关系吗?”
和裴忻认识,但不到朋友的程度。贺明霁微微摇头,声音沉静:“可以了,我们上去吧。之前不是催着要来游泳?”
景澄:“有吗。我也就说了两次‘去吧’而已。”
贺明霁笑了声,眼神却冷静。
他笃定地说:“有。”
从景澄手里抽过展品册:“上去了慢慢看。”
“知道知道。”景澄鼓了鼓脸颊,从沙发上站起来,“说得我们好像是去展馆进货的。”
那种难以形容地失控感短暂消失了,贺明霁的心绪平稳下来,理智也回笼。
他眉梢微扬,不置可否。
展品册上,景澄停留的那一页,印着一个用花作为脑袋的人形金属雕塑。
她是真的喜欢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正思索着时,景澄的声音忽地响起,轻快如从高枝坠到水里的榛果。
“抱歉,我不是我哥哥的女友。”
贺明霁脚步一顿,太阳穴不受控地挣颤了下,难言的糟糕预感生出,他下意识想拉住景澄的手。
景澄偏过脸,一绺细长柔软的额发在她明媚的眼睛前扬起。她梨涡浅浅,笑容简直到了光辉灿烂的程度:“所以姐姐,请不要再弄错了。”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裴忻早就听到了他们的交谈。又见这女孩特地解释,顿时了然。
难怪贺明霁表情很差,这乌龙也太大了。
她甜声抱歉,还要再打趣下贺明霁好缓和一番时,印象中并不算难相处的男人冷着脸,大步拉着女孩离开了。
全然不是记忆里彬彬有礼的矜淡从容。
-
刷卡,电梯门迅速地开启合上,贺明霁按下五十七层。
心情在景澄的话说完后直直坠到水底,如同他臆想出的榛果。
情绪管理对贺明霁来说不难。不然他何以摆脱贺家,从十九岁敲出创业的第一个代码,到拥有一座齐光。
但他在景澄话音刚落地的瞬间就不想再听,恨不得摒弃掉过去二十多年来他被教导的从容和教养,让景澄不要理所当然地误会他是否与裴忻有什么前缘,好必须特地解释一番他们这“清清白白”的兄妹关系。
电梯内饰光洁如镜,映着并肩的两道身影。
今天他们都穿的衬衫。驼色西裤和直筒长裙,乍一看竟算登对。但要忽略镜子里景澄迷惑的神情和他紧绷的下颌线。
情绪冷却了下来,贺明霁知道自己这样显得相当奇怪。
他开口,平静地道:“她是我大学辅修商科时的同学。九个月前,我们曾在政府的招商会上见过一次面。”
电梯飞快往上。
景澄回神,乖觉地点头:“我以为你们很熟。”
“算不上,和梁翊合比起来差了一百只老唐。”老唐是隔壁独栋养的柯尔鸭,记不住任何人类,每次贺明霁在夏园晨跑路过,它都会在院子里嘎嘎嘎。
贺明霁据语气判断,是比较难听的话。
他目光沉沉,喉咙不知为何竟有些发哽,但声音仍保持如常:“所以,你不用特地向她解释。”
景澄和镜子里的贺明霁对视,目光落定在他淡静的表情上。
她思索着,眼神无比真挚,清亮得不掺杂一缕庾山的雨雾:“哥哥,我解释的理由和你现在一样。”
“你不想我误会你和她的关系,而我也不想我们被她误会。”
叮的一声响,作为利落的结束语。
电梯门开了。
入户花园的葱郁迎面而来,这座建造在美术馆上的酒店以其层层跌落的空中花园和私人泳池而闻名。
景澄蹦蹦跳跳地出了电梯,见她的“长辈”不紧不慢,居然还站在里面。
遂又转过头,轻盈地回到贺明霁面前,抽走他手中的房卡:“刚刚不还说是我急着游泳吗?快点儿啊哥哥。”
景澄晃了晃黑金色的卡片:“我拿走啦。”
贺明霁似乎短暂地晃了下神。
几秒后,他恢复沉静从容的模样,声音依旧低淡:“就来。”
套房位于酒店顶层,就室内而言,和Ambre的其余套房没有多少差别,但贺明霁定的是Ambre唯一一间有露天泳池的,其屋顶的私人泳道宽阔得堪称奢侈。
景澄快速选定右边的卧室,把左边那间留给贺明霁后,她哒哒地冲进去洗澡了。
贺明霁低头看了眼手表,五点。
他不打算换衣服,径直去到室外。
坐在躺椅上,贺明霁先把展品册上的金属雕塑拍照发给李瑜,三倍工资的李助理回复及时,表示自己会去联系美术馆的经纪人。
完成第一件事,他转而拿起玻璃几上的菜单。
等景澄游完,差不多就是平时一起吃晚饭的时间,Ambre的晚餐需要提前两小时预定,因此刚刚好。
不多时,景澄就裹着满身水珠从浴室闪了出来。
池水湛蓝,她的泳衣也是明亮的蓝色波点款,系带纯白,有个蝴蝶结垂到背后,和腰窝一块儿轻动了下。
贺明霁很快地收回目光。
他拿起桌上的气泡水,用指节抵开拉环:“泳池水深1.5米,脑袋是想开花还是开颅?”
景澄轻哼了声,收回标准的跳板姿势,开始正儿八经热身。
把自己当面条抻了一百零八遍后,水声响起,她游鱼般没入水中,转瞬化作一道自由自在的模糊影子。
深秋将近,天色暗得越来越早,泳池边泛着悠悠的凉风,屋顶热意若有似无。
贺明霁随手解开领口的纽扣。
暮色像融化的彩色矿石淌进泳池,十几个来回后,景澄划开绸缎似的水面,踩着水浮起。
她伏在贺明霁身前的岸上,湿漉漉的发尾贴着脖颈垂落在胸前,肩头微塌成优美的、难得柔顺的弧线。
“你不游吗?哥哥哥。”
水珠沿着她舒展流畅的腰线滚入池底,贺明霁忽然想,带她来游泳不能算个很好的决定。
他翻过看了五遍的菜单:“我在想晚上吃什么。你的推荐是……吃咯咯鸡?”
景澄海豹拍水,以示对谐音梗的鼓励。
她往旁边游了一点距离,重新浮出来,捂了把脸上的水珠,用一种淡而静的、贺明霁无比熟悉的语气说:“你们的餐厅有什么?我看了半天都选不出想吃的。”
然后很快又游回贺明霁的面前,抬起手,把头顶并不存在的主厨帽拿起,操着比西语更半吊子的法语,慢悠悠道:“Bonjour,先生,我们有从广东空运过来的林地放养麻鸡三黄鸡乌棕鸡布列塔尼鸡。”
景澄抬着脸,眯起眼睛笑:“先生,就吃这个怎么样呀?”
贺明霁指尖动了动,气泡水的瓶身不由被收紧至些许变形。
非常神奇的,那股失控感居然被景澄幼稚的角色扮演游戏压回去了。
他的笑声原本很轻,渐渐明朗起来,脊背剧烈起伏。
“好,听主厨的推荐。”
“那快去换泳裤,和我比一下谁速度更快,这个泳池是半标准池,我们就游个五十!”
贺明霁摇摇头,靠在躺椅上,不再看她耳垂上剔透的水珠:“今天开了车,我又累了。”
“骗笨蛋吗这个理由。”景澄不满,“上次开了五个小时才到庾山,你晚上还有力气抱我回去。”
“这不一样。”贺明霁态度坚决。
景澄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扎入水中,再钻出来时脸颊鼓鼓的。
贺明霁撩起眼睛闲闲地看了她一眼,淡声警告:“不许学亚马孙的射水鱼。”
“来泳池不下水,你太无聊了!”景澄抗议。
无聊?是有点。
笑过之后,身体仍能感受到一股隐隐的秋燥,但并不让贺明霁难耐,因为当下的气氛极其轻松。至于扣子,已经松开了两颗,第三颗他认为属于流氓的范畴。
天色暗了下来,中天一弯明月,城市的霓虹在远处浮动,所有的喧嚣都在泳池之外,而他不至于被海妖蛊惑,就这么在岸上看着水光,挺好的。
……
沁凉的风忽而凝滞。
贺明霁攥着瓶身的手一顿,一直哗哗响动着的深水区突然只剩下细碎的涟漪。
“景澄?”
贺明霁猛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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扔开易拉罐,躺椅扶手撞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心跳声冲到肋骨,他起身,大步时急迫地扯开剩余纽扣,想都没想,贺明霁直接地跳进水中。
池水温度比预想的要低,他刚刚应该要催景澄上岸的。
她贪凉,仗着发达的运动神经,不知疲倦地游了很久,以至忽略腿可能抽筋。
气泡灌进鼻腔,刺痛也涌了进来,贺明霁知道景澄的水性好,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然而心悸感无比强烈,四肢百骸都焦灼万分,好似今夜他的疏忽注定酿成弥天大祸。
很快,贺明霁看到景澄挣扎着上浮的身影。
他奋力向前,终于,划动的手臂触到她的肩膀,他用力,将下沉的人影拽到怀里时,呛水淹溺的人忽然动了,修长饱满的长腿勾缠到他腰上,不等贺明霁思索,景澄借力一推,灵敏地旋身上浮。
她甩了下头发,很有余裕的大笑:“哥哥,你看,你还是下来了。”
贺明霁猛地攥紧景澄的脚踝,把她箍到身前。
没收着力度,被水浸湿的手臂青筋鼓胀,以至于景澄吃痛地“啊”了声。
但贺明霁听不见。中止景澄炫耀这场恶劣把戏后,他不断地深呼吸,表情阴沉到慑人的地步。
像掬起水中的月亮一样,他用力捧起她的脸,好看清楚她并非镜花水月的幻影。
用指尖反复确认完毕,贺明霁掌心的水已被他自己捂得温热,颤意和热意一块儿渡上景澄的肌肤。
景澄忍不住挣扎,无济于事后,她鼓起脸颊,抬眸,话陡然咽下。
因为贺明霁的牙关在发抖。
“又是恶作剧,又是骗我。”
一字一句,都像紧咬着挤出来的。衬衫紧贴着他的身躯,他形容狼狈,却分毫都懒得顾。
夜色中,景澄乌黑的眼睛像纯真得不谙世事的小兽。
她咧咧嘴角,低声道:“哥哥,我水性很好啊,你忘了,我还有潜水证。”
“嗯,真了不起。”贺明霁停了几秒,点头,水簌簌而落,恰好流经他泛红的眼眶。
“所以,这是第几次了?不是要和我说到做到吗?那退回原点是不是也不作数?景澄,出尔反尔并不有趣。”
“……什么有趣?”
景澄一怔,要再说话,嘴唇却被贺明霁的拇指揉开。
惊悸褪去,可能的失去令贺明霁情绪强烈翻涌。
霓虹、月光、泳池里环绕排布的灯带,变成茫茫然的混乱幻景。
贺明霁清晰地意识到今天、今天之前,庾山之后,常伴他的失控感占领了他的大脑。
他喘着热气,继续道:“景澄,你好胜心很强,很聪明,太得天独厚,所以没能招招手就得到的东西,你忍不住想继续戏弄。对我,一而再再而三……”
“哥哥,原来你现在是在这么想我的吗?”景澄难以置信地打断他。
贺明霁搭着眼睫,摩挲她嫣红的唇瓣,虎口新的咬痕早就痊愈了,他声音沙哑:“景澄,我并不感到抱歉。”
心跳声鼓噪,吵得令景澄耳鸣。
……
是因为爱重他,所以在庾山时,才敢把真心掏给他看。
再大大咧咧,也知道告白不是毫无风险。
不是只有贺明霁可能会失去一个重要的妹妹。因为只有彼此,所以他们在天平上的砝码其实对等。
像推着石头的西西弗一样,明白徒劳,又反复热烈渴望。
他要当天长地久的家人,那她就做没心没肺的洒脱蘑菇。
可她原来不是真正的菌类。
景澄的意志骤然消沉了起来。
她还以为自己最近表现得很不错,结果是闹剧般的笑话。
月亮在水里碎成一片一片的冰棱,把她的眼眶割得发胀。
碎都碎了,不若彻底些。
“贺明霁,该抱歉的是我。”
很少直呼他名字,总是咬着音节叫“哥哥”的人语调变得沉寂,凌乱的额发底下,有双彻底黯然的眼睛。
贺明霁的手再次不受控制地颤了下。
他想,先带景澄回到岸上,擦干她身上的水,她需要去洗个热水澡,他也是。等晚餐的时候,他必须完全恢复冷静,和她——
她勾住他的后颈。
唇齿相撞的瞬间,血腥味在口中蓬然炸开,景澄紧紧地绞缠贺明霁的腰身,用尽最大的力气压着他一起沉入水中。
水波浮荡,她的指尖深深陷进贺明霁紧绷的背肌里。
刺痛和窒息感涌至鼻腔、耳道。
然而景澄不管不顾,她咬破贺明霁的嘴唇,舌尖撬开他紧抿的齿关,报复还是发泄,激烈得像是要把所有的空气都撑进他剧烈起伏的胸腔一样。
44. 骤雨
气泡急遽升腾,两个人一起往更深处坠落,景澄眼眶发疼,在水中看到了一直在燃烧着折磨她的火焰。
要怎么大度、懂事,要多理智、从容,才能变回贺明霁所希望的原本的妹妹——这不符合热力学定律,没听说过化学键断裂又重新组合,能不破坏原来的分子结构的。
所以贺明霁念书时的奖学金白拿了,连这种常识都不懂,骂他是个笨蛋都犹嫌不够。
对,不够。
所以啃咬也不够,平息不了她的怒火,泳池的水漫进去又溢出来,堵不下一点理智。
她为了考取潜水证而刻苦锻炼过的屏息有了用武之地,景澄不想再继续思考,也不想留给贺明霁呼吸的空隙。
她只要带着他下坠,让她的吐息、让水都灌满他那张讨厌的嘴。
有人发过誓不做被欲望屈从的动物,但濒死的窒息似乎和糕潮是同等极致的感受,他急躁地抱紧了景澄,顶着对方的身体到墙上。
他们继续胡乱地亲吻,唇枪舌战这成语原来很写实,交·缠上的时候谁都恶得分毫不让,泳池的水声在两个人胸口之下,口腔的水声在两个人耳朵当中。
如果神明在此刻睁眼,一定会嫌恶地皱眉,为这双兄妹糜艳、露/骨到凶狠的交/吻。它毫无章法,就像野兽追逐本能,撕咬开血肉,到极致后才亮起锥心的痛。
非常。
非常的。
难以忽略。
景澄大口大口地喘息,要给这份痛找到一个出口,她从贺明霁紧箍的双臂中抽出手,顺着他的腰腹,急促地扯开拉链。
……这就是出口。
“景澄,不行。”贺明霁的声音像是从齿间碾出来的,伴随着不平的米且喘声。
“你闭嘴!让它说!”景澄大声。
她被抵在池壁上,身前之人比她宽阔健硕太多,弓着腰腹,胸口紧紧抵着她的肩膀。
“……说什么?它又不是成精的蘑菇。”
贺明霁的呼吸很灼热,他迅速吞咽下景澄的怒音,她披着满身的水,手沾染他的体温。贺明霁一边亲吻,一边把手指挤进她的掌中。
景澄浑身灵巧的蛮劲,不让握就往里挣,力道粗鲁得像生理知识白学了一样,她毫无顾忌地鞣搓,一再惊动贺明霁的太阳穴。
贺明霁本能地制止,景澄直接拿脚蹬了过来。
恨自己不是八爪鱼,抓住了景澄的手,就没法按住她的脚踝。
池面被她弄碎,变成无数粼粼的光点,激起的水珠撞在池壁又溅到贺明霁的眉心。
头晕,分不清是因为酒精还是因为缺氧。已经扭曲的瓶子孤零零倒在岸上,5%VOL不足以成为彻底越线的理由,所以他理应拿回清醒。
贺明霁扣住景澄湿滑的腰肢,把她打横抱起。
他调整着呼吸,踩着台阶往上,手背凸起的青筋像快要挣破皮肤。
泳池边的木平台早就湿了,灯光下一片深重。更多的水淅淅沥沥淌下来,晕开大团大团的墨色。
客厅的地面也全都是糟糕的潮湿,贺明霁没心思管那么多。
因为景澄和他现在形容更加狼狈,他敞着报废的衬衫,手压住她散了的系带,至于胡乱扯上的拉链是怎样被撑起,都不重要了。
空调的冷风裹了过来,贺明霁抱着景澄步伐不稳地拐向房间,景澄盯着他绷紧的下颌线,好似那利落的线条是西西弗反复攀登的山脊。
她察觉到他想往衣帽间走,因为浴室在那儿。
最后的线没有越过,他会在浴缸里放好水,然后打电话请前台派一名女性的客房服务员来,替几近脱力的她换好衣服,吹好头发。
他则回到自己的房间,告知餐厅晚餐取消,不过需要帮他打包一份甜品作夜宵。
她不想循环往复无穷无望了,她不是西西弗,不如被石头砸中。
景澄揪住贺明霁的领口:“我不要你替我做决定。”
在贺明霁有进一步反应之前,她最后的力气全用在了这一刻。
两个人跌倒在床,大片的水迹顷刻洇开在被单上,今晚这儿一定睡不了了,景澄也不想睡。
她身形晃了下,支起半身,跨/马奇/在贺明霁的腰上,再一次咬住他的嘴唇。
落地窗外,湛湛的清波早就安静了,她的呼吸像海潮一样把贺明霁包裹,湿漉漉的长发如水草、细细密密地缠绕在贺明霁的脖颈上。
如果舵手航行时遇到一只海妖,恍神几秒就足以撞上礁石,被拖进无尽的黑暗,可人心非石,难不受蛊惑,贺明霁动了动手指,在她眼底看到一汪碎掉的月亮。
他闭了闭眼,吐出叹息。
不想让她难受,却还是害得她掉眼泪。她伤心的次数并不多,恰好几乎都和他有关。
……既然知道遂愿的代价是漫长的苦果,那为什么要她先行吞下?
贺明霁哑着声音:“先洗澡,我帮你把湿掉的衣服换掉,可以吗。”
她身上搭着凌乱的系带,泳衣的下摆紧贴在腿根,哪怕脱掉,也不会好受到哪儿去。
景澄抿着唇,略直起自己,伸手从床头捞来未开封的方形纸盒。
她还是说:“不要你替我做决定。”
手指发软,胸膛不规律的起伏,景澄垂着被打湿的眼睫,把其中一枚拿到贺明霁的嘴边。
贺明霁半坐起来,就着她的手,咬开。
两个人都有点发抖,归咎于室温未免太偏颇。
型号并不合适。
贺明霁没说话。
景澄却恼怒地嘟哝了声:“……反了?”
她毫无同理心地抻起,扔开,再次把新的一枚拿出来。
不相宜的何止是型号。
贺明霁忍耐着,看她颤栗的眼睛。
他轻吸了口气,用鼻尖蹭了蹭景澄濡湿的脖颈。
终于,贺明霁低声:“让我帮你,好不好?”
……
空气变得湿热。
景澄忽回忆起在雨林度过的漫长童年。
她没法像那些经历了几亿年光阴的雨林生物一样用皮肤呼吸,于是跳进溪水中,但版纳气候如此,以至于溪水也潺潺淌着高温。
她难耐无比,终于在水里扭过身,想要爬上岸。
……
而她的兄长仍搭着眼睫,分神接握住她翘起的小腿,放到自己肩上:“很快。”
这声音有点儿含糊。
他说话时,舌尖上撩出滟滟的水色,缠结着一缕半透明的长泪。
爱洁是何时有的癖好?追溯到遥远的童年,从看到冷静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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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的父亲摔碎全家福的相框时,曾坐着一家三口的书房剩一片狼藉,他孤零零地站在碎片里。
又或者是家里的佣人遵照命令,清理他的卧室,扔掉他存攒的头绳、发卡、琥珀。
他开始保持极度的清洁,不再给任何人理由踏进他的房间,
日积月累里,性情演变成人尽皆知的挑剔。
贺明霁品尝唇舌间的腥甜,知道旧日的规则在一刻彻底泯灭,新的圣堂升建于起伏的群山。
他谒见一个不需信徒的神。
山门叩响。
……
手在贺明霁的湿发中收紧。像焦渴的鱼般,景澄扬着腰身,喉咙里溢出一声情绪不清的低鸣。
这是她所想要的吗?火为什么还不熄灭?
她睁大眼睛去看头顶静谧的灯光,它明明颜色淡雅,却比幼时仰望的太阳还要刺眼。
她深深地吸气、吐气。
贺明霁低头,想亲吻她作为安慰,景澄紧攥着的手抬起,贺明霁就从善如流地将她的指尖含了进去。
不被允许接吻,饮鸩也能止渴,他原本矜淡的眉眼彻底泡进/春/情里。
在星这件事上,他和景澄都没有过学习的对象,所以只好重复模仿对方的癖好,温和细致地舔舐啃咬,除了到ρ的焦渴就是暂且还不存在的技巧。
景澄看到那光越来越刺目了,她嘴唇半张着,忍不住流出了生理性的眼泪,眼神渐渐涣散开。
身体中长存的触感让景澄眼眶发胀,她并不觉得这眼泪只是出于极致到缥缈的快乐,她觉得自己在那饱足中越发的饥饿。明明渴求了很久,在引诱后、强行得偿所愿后,她反倒怀疑吃撑满的肚子是种臆想。
并非没来由的不安,她见过一次又一次竖起来的界限,蜿蜒的红线不来自于血管,一样将她绑缚如茧,是不是真如他所说的,维持原样更好——
她拿手臂挡住眼睛,难耐地啜泣:“哥哥,哥哥……”
“我,我——”断续的话语不成句。
贺明霁放缓自己,他用牙齿轻轻地咬景澄的指尖,落下羽毛般温柔的声音:“景澄,还是很痛吗?”
是的。
非常。
非常的。
景澄虚脱地叫他,微昂起脖子,手臂深深地收紧,在他脊背带出不受控制的血痕。
贺明霁注视着她,俯身拥抱住她,渐渐学会了如何更好的去安慰,他听到她呼吸起落,变成富有节律的轻口今/,空气湿而稠密,她柔软得像朵降雨的云。
控制不住的,贺明霁想和她融化到一起。
客房的电话响过几次,满地七零八落地扔着■■用品,各自的衣服早就彻底报废。
景澄的脸泛着红,干了又湿的头发粘在脖颈,看起来有种乖顺的可怜。
贺明霁把她重新抱起,带她去耽搁了整整两小时的浴室。
景澄动了动,睁着疲软的眼睛,将脸颊贴在他渗着红印的手臂上。
一片安静里,彼此脉搏的起伏都听得清晰。
她忽然哑着声音,说:“哥哥,我会搬走。”
贺明霁的脑袋空了几秒,他稳稳地抱住景澄:“我们先去洗澡。”
景澄嗯了声,继续道:“我打算到宜大的实验室实习了。下周。”
45. 驯养
贺明霁抱着景澄,踏过满地狼藉。
空气中漂泊着糜烂混乱的味道,萦绕如麝香的幻境。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浴室反倒更加凉快一点,被贺明霁放进浴缸的时候,景澄本能地哆嗦了一下。
贺明霁又用手臂将她圈起,让她先靠在自己身上。
她很少露出这么疲乏的模样,被打湿的眼睫像两枚蝴蝶翅膀的阴影,柔软地贴在眼下。
脸红彤彤的,嘴巴也是,这颜色同她昳丽的五官极其相配,张扬与顺从矛盾的对立统一。
贺明霁摒弃芜杂的心绪,凝神细看了她几秒,低头,拿鼻尖蹭了下她圆圆的发顶。
然后才打开热水,温度调试到比景澄的体温略高一些,水波漫了起来,覆盖住她腰上的掌痕。
周遭是一片惑人的温软,景澄晕沉沉地往浴缸里下滑,很快吐出几个泡泡。
贺明霁:“……”
他扯了扯嘴角,没能真笑。默着声,把水中的宁芙捞起来。
顺便,捞到一片薄荷蓝的三点式比基尼。
贺明霁挑着指尖放好,又在衣架上看到被随意挂起的另外一片小三角。
带了这么多衣服,还说不期待游泳……他唇角弯起,终于有了真心实意的笑模样。
但总是生龙活虎的景澄还是没力气,她枕在里浴缸中,头发凌乱地耷在耳后。
贺明霁挤了点洗发水在手里。低淡轻盈的香叶天竺葵的气息弥漫开,他打出沫,揉搓景澄的发顶。
力道控制得极其适中,就好像今夜从他不曾有过失控。
将景澄的脖子托到自己的膝上,贺明霁开始给她冲洗,依然一丝不苟,水流控制着都流到她的耳后。
十几年前,他在版纳的太阳底下,把浑身是水的她抓回家的时候,绝不会料到会有这一天。
岁月再往前拨几圈,替第一次生理期的她清洗校裤的时候,贺明霁也从没想过,他会有比那时更窘迫耳热的时刻。
她总是飞扬着的乌长卷发淌着水,海草般拂过他的掌心,他拨开其中一绺,缠到自己的指尖。
天生心肝俱全,就不能不尝五内摧折。
他垂着眼,谨慎清洁,花洒也没开很大的水流。
又往下,贺明霁的手微顿。
“好了……”景澄很轻地嘶了声,恹恹地睁开眼睛。
“还疼?”贺明霁的嗓子仍低哑。
景澄不耐地咕哝:“我想快点睡觉。”
贺明霁点头,只是道:“你今天一下午都还没有吃什么东西。”
“不想。我吃不下,哪都吃不下。”景澄把膝盖曲起来,让贺明霁能按过她的腿窝、腿腹,她半靠在他的手臂上,枕着那些长而凌乱的红印,说话间,红印被濡湿,景澄重新闭上眼睛,“哥哥,我真的在很努力地说到做到了。”
她歪了歪脑袋,眉眼倦怠,脸颊的泪痕早被清洗干净。
文学总爱夸张爱欲,为什么他妹妹的眼睛却泡在水光里?贺明霁知道这不是追根溯底的时机,何况她没带出前因,但结果已无比笃定。
贺明霁的手轻蜷了下,安静地说:“是我错了,景澄。”
错在误会你,错在没做好哥哥,错在让你说抱歉,错在控制不了情绪和牙齿,错很多很多。
他俯身,亲吻她柔软的耳朵,语气恳求,像只被排斥到了主人视线之外的小狗:“我都会改,不会再有下次。搬走的事情,你再考虑一下,好不好?”
她不想听到,也没有回答。
……
贺明霁给景澄包好浴巾,吹好头发,抱着她出来。
她的房间已经完全不能睡了,没征求景澄的意见,贺明霁带她去了自己的卧室。做好这一切后,已经又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他简单地冲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
四下都在明晃晃的寂静,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并非提醒过他们的酒店内线,贺明霁拿起手机,屏幕显示这则通话来自助理李瑜。
李瑜的声音有点儿雀跃,虽然这个点明显是加班的时间,但三倍工资照亮着李瑜的夜晚:“贺总,那个雕塑我买到了。我今天正好在滨江带散步,干脆就来Ambre先看了看,他们美术馆的经纪恰好也在。”
长袖善舞的李助理与之侃侃而谈,成功签下六位数的交易,经纪看出他背后另有其人,甚至打算向他引荐雕塑的作者。
贺明霁走出房间:“好,辛苦了。”
李瑜听出他声音的不对劲,于是他收敛情绪,变得矜持起来:“贺总,这是我分内的工作。”
贺明霁没什么情绪地嗯了声,转而道:“你现在回去了吗。”
“没呢,经纪请我在这逛了一圈。”
贺明霁说:“上来吃个饭。”
李瑜。安徽庐州人氏,时年二十九,初留学,后回宜泽务工,留子生涯阅电影无数,当然也就包括以美术馆为主题的一系列恐怖片。
Ambre是一家来自欧洲的酒店,美术馆日夜光线低淡,很多角落都阴影深重。经纪人盛情邀请他逛一下时,李瑜就已经有点害怕了。
现在,他并不需要出差的老板居然独自出现在了酒店,用一种渺远得像被万箭穿心的声音叫他……来吃饭。
李瑜打开手机里的电子木鱼,于三分钟后抵达Ambre的法餐厅。
果不其然,在餐桌的尽头,李瑜看到一张苍白如男鬼的脸。
他周身似乎还萦绕着一丝异样的潮湿。
贺明霁微微颔首:“坐吧。”
……真的很奇怪。
李瑜从没见过贺明霁这样。
贺明霁当了自己三年的顶头上司,手腕强硬,情绪稳定,教养良好,遵守劳动法,总之是位相当不错的老板。
且与其成就匹配的年龄堪称年轻,每年的体检报告从机构发来时,李瑜确信贺明霁还能继续带领齐光在行业领头的位置卷下去。
但今天,他光鲜如孔雀、骄傲又爱洁的老板看起来有点落魄。
这样的场合里,贺明霁的头发并未一丝不苟地梳好,额前垂着的碎发投下阴影,半遮盖住他轮廓柔和的眼睛和高挺的鼻梁,而他的下颌线却绷紧得有些刺人,宛如收到判决后心灰的囚犯。
要知道,他老板是那种在出差时得知景澄回国,也会叫人临时再送一套定制西服和饰品到机场的人。
现在他衣袖半挽着,衬衫领口微皱,领带不知所踪,更无从谈及之前会精心挑选的宝石领针了。
餐厅里点着烛火,暖橙的光偶尔俏皮地晃动阴影,李瑜观察端上的前菜,法式鹅肝酱配无花果酱与烤核桃,他敏锐地确定自己本不会是坐在这儿的客人。
但是,来都来了。
李瑜拿起银质的餐勺。
果酱鲜甜,用新鲜无花果、蜂蜜和香草荚熬制,晚饭吃很少的老板口味开始被他知音同化。
李瑜顿了下,道:“贺总,美术馆的经纪说雕塑最快后天可以送过来。”
“推迟些吧,先不用送来夏园。”贺明霁神情不变,好似五个小时前郑重表示自己想买下这尊怪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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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的人不是他自己。
“好。”李瑜心想,雕塑的画风和老板办公室也非常不统一。
非要寻个去处,公司的游戏展厅最合适,里面有一堆齐光设计的经典角色的等身立牌。
李瑜腹诽间,贺明霁又道:“秘书室最近的工作怎么样?”
破案了。原来老板是要随机抽查啊。
李瑜的态度越发谨慎得体起来,把核心项目的进展都说了一遍,又提到了贺明霁之前亲自去处理的海外业务,齐光最近还有两个IP合作,也很受玩家瞩目,秘书室对于中台的技术整合存在部分不统一意见——这个原本打算下周二月度例会汇报,不过会前本来就要提前和贺明霁先过一遍的。
贺明霁点点头,听至最后,轻描淡写道:“所以和易然吵架了?”
易然是秘书室里脾气最爆炸的一个。
但争吵的目的都是为了对得起公司和工资,因而李瑜语气真诚坦然:“您见笑啦。不过那天易秘书还给我点了夜宵。”
贺明霁偶然兴起,关心起下属的相处来:“不会记仇?”
中国好同事绝不背刺,李瑜说:“吵了几句,我觉得不大好,所以迅速道了歉。”
贺明霁:“嗯。道歉,然后就原谅了你。”
李瑜:“工作中的摩擦,不算大事。”
“确实。”贺明霁把淋了橙醋汁的鸭胸肉切开,“大事要怎么办?”
“您说吵得比较严重吗?那只能申请第三方裁决了。”李瑜斟酌用词,秘书室一直如最严密的齿轮良好运行,从不堵老板心。
目光瞥向用以佐餐的波尔多苏玳甜白,李瑜忽然想起来,贺明霁酒量很差,每有应酬都尽量少饮。
他握着刀叉的爪子抖了下,缓缓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能两个人一起解决是最好的。有过失就尽力弥补,您看那些电视剧里,男女主能从第一集吵到大结局,没困难也创造重重险阻,那最后感情都越来越好。”
“是吗。会越来越好?”
贺明霁声音淡淡。
在他对面,助理一脸认真,摇曳的烛火里,餐桌的鲜花投射出漫长的阴影。
贺明霁发烫的太阳穴终于开始冷却。
银质的餐具反射出泠泠的寒光,恍惚间竟同泳池里的景色重合——景澄在水中看他,梨涡里凝结的水珠折射着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揉碎的月辉。
胸腔中的钝痛一直存在,不再是和景澄争吵时被刺痛的尖锐,而是翻涌于景澄脊背的颤抖,她说“抱歉”时的讥诮与认真。
所以拥抱过的触感又变得鲜活,所有顽固的分寸感都蒸腾成白雾,他品尝景澄眼角的潮湿,说不清苦涩和回甘哪样更多。
或许他真的偏执太久了。
未来,无论如何是比过去要好的,过去再怎么想抓着,都那样了。而他珍视的过去和未来实际上都是景澄馈赠给他的。
从精神上的亲爱喜爱到足以成瘾的荷尔蒙肉·欲,两相才构成一个完整的自己。
李瑜有些意外,但是赶紧道:“是啊。贺总您都很少看剧的吧。现在的短剧更夸张,那些主角动不动就要把心肝脾肺肾全拿出来,就是想证明自己很爱嘛。”
“剖心就能证明有真心吗?”贺明霁笑了笑,“那我该预约一下六院的林昭。”
“啊?”
林昭是宜泽最有名的心外科医生,可李瑜没在贺明霁的体检报告看到什么不妥。
怔愣间,贺明霁莞尔:“没事,我随便说说。”
“帮我看看宜大附近的房子吧。”他道。
46. 第一次
宜大家属院的小阁楼。
有两年又五个月,景澄没再来过这。
但令景澄无比欣喜的是,它和自己记忆里没什么不同。
她赤着脚,踩在油润的木地板上。地板没有特地做隔音,发出了咚咚的声响。
景澄忍不住新奇地踮了下,下一秒头就撞上倾斜的天花板。
她吃痛地蹲了下来,啊,这两年她长高了5公分,高中那会儿是不会这样的,只有贺明霁需要时不时地弓下腰。
不知道为什么,身体觉得有点累,就像和人打过一架。景澄循着记忆,快速找到了一角的小床。
阁楼本身不大,所以床宽仅有1.2米,但景澄从来到家属院的第一天起,就很喜欢待在这。
一个独立于客厅、卧室之外的空间,能给初来宜泽的她安全感。毕竟谁都有过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笨蛋年代。
她躺在小床上,上半身都陷落在柔软蓬松的被子里。被子有她常用的沐浴露的甜味,还有一缕熟悉又好闻的木质香。
说到笨蛋,贺明霁也会有莫名其妙的青春期吗?可是他好像一开始就致力于做一个全面发展的好哥哥了……
景澄在被子里倦怠地半阖起眼睛。
透过阁楼的天窗,能看到天空湛蓝的一角。院子的白花泡桐枝叶疏密,金灿灿的阳光落了进来,漫过木地板和小床,照在她柔软摊平的小腹上。
太阳把被子里的香味也熏烤开了,暖洋洋的,非常舒服……
就是温度越来越高……
景澄猛地睁大眼睛,急哄哄地从床上跳下来。
小腹那有一团太阳,越来越大,越来越热。
她急得满头是汗,拿手去推,用力去抓,却怎么也拿不走太阳。
门忽然开了,一阵风吹了进来,景澄哭丧着脸:“哥哥!”
“有这么热吗,我在一楼就听到了你跺脚的声音。”贺明霁语气轻淡。
景澄一怔,怎么是好几年前,才二十岁的贺明霁?
时光倒流?她没有记住这一年的乐-透号码!
身形高峻的青年朝她走了过来,一张润秀又冷淡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尾懒散地耷着,棉质白T,浑是年少的青涩。
紧接着,冰凉的包装袋贴到了她的脸颊上。
景澄愣愣地想,就算她后来又长高了,可还是比这会儿的贺明霁要矮。
抬起脸,额头只够得到他的下巴。
贺明霁低头,形状漂亮的嘴唇掀起点弧度,露出过分的笑:“你身上起火了,妹妹。”
景澄后知后觉继续崩溃:“你知道就好!所以拿着根雪糕上来有什么用啊!快帮我把太阳拿走!”
小腹那烧得越来越烫,简直要把她给融化掉了,
“你觉得家里除了你还有谁爱吃这种高糖高热的食物吗。”她高贵冷艳的哥哥不笑了,面无表情地抓住她,把雪糕粗暴地塞进了她的嘴巴,撑起鼓如仓鼠的面颊弧度,“有没有用,吃下去就知道了。”
……
口腔里又冰又满,不受控制地溢出水来,含也含不住,都怪贺明霁,为什么不给她灭火……意识沉沉坠去时,景澄已经暴躁到满地打滚了,但无济于事——
而贺明霁则相当熟练地握住了她的小腿。
“醒了?”贺明霁的动作不觉一顿。
景澄还有点在状况外,大脑变成了梵高画,画里融化了的月亮太阳泳池阁楼,还有个年纪和她一样的贺明霁。
她渐渐意识到是做梦了,自己还在酒店。
身上盖着薄毯,只是堆叠到了小腹处。腿则光在空气里,畏凉贪暖似的贴着贺明霁的腰。
他换了新的衬衫,领口半敞开,眉眼里都是早晨的神清气爽。
——如果能忽略他脖子上变深的红痕的话。
景澄挣了下,贺明霁敛眸,按住她,声音仍哑:“别乱动,在给你涂药。”
景澄把毯子又往肚子上拽了点。
撞得通红。微肿的肌肤隐隐发烫,随着冰凉的膏体清晰地融化,景澄彻底清醒。
昨天晚上,她和贺明霁又吵又驾,最后自己于大怒之下,让老贺家唯一的道德标兵也勃然了下。
真的全都碎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她和贺明霁浅薄的纽带。
但被她强制成为共犯的同谋神情平静,好似昨夜糕-潮里的没有他,这会儿他还是那个关心妹妹的兄长。
贺明霁垂着眼睛,微抬起手掌,将药细致地推进去、揉开。
景澄压抑着呼吸,脚趾尖却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
贺明霁目光微动,力道还是重吗?他分出无名指,轻揉破开的皮肤边缘:“很快就好。”
景澄又羞又怒,爪子挥了过去,大声:“我可以自己来。”
“你的腰弯着可能会痛。”贺明霁身子往前倾了些,让她不能再乱动。转而声音低淡道,“实习什么时候找的?”
景澄紧抿嘴唇:“三天前。”
“是宜大动科院的实验室?”
“对。”
“实习任务会很重吗?”
“可能。”
景澄分出神来。她参观过陈嘉言的实验室,他带的学生不多,凡事亲力亲为,成果已算斐然。她去实习并不占用院内的名额与补贴,算是陈嘉言校外聘请。
“我知道你的本意是多学习。不过,也没有实习就一定要住在学校附近的道理,你下一年才大三,不用现在就把自己的学业安排得特别满。”
贺明霁语气温和,措辞得体。如果他不是在为事后的清晨收尾就太好了,景澄心想,那她完全可以笑纳这份关心,并且重新考虑一下自己每日的通勤。
贺明霁身上永远有一种沉静的定力,驱使他做她克制的兄长。她忍无可忍,把这种定力扯得七零八碎,夜里的争执犹在耳侧,但早晨它又重新愈合,他身披灿灿的晨光,指节往前进了一寸,景澄回过神,贺明霁如今不在祷告室而是她的身体。
景澄的情绪冷却下来,直白地道:“哥哥,我承认,谁都没法为以后发誓,我是冲动了。但我之前说我会继续当好你的妹妹,是认真的,不是你以为的‘没得到’就‘玩弄’。”
贺明霁的脸刷地白了。很快,他搭着眼睫,嗓音柔和:“抱歉景澄,误会你,让你难过了。”
而景澄有些丧气地想,道歉对她其实真的不重要。
因为道歉是为了弥补,不是一个时光倒流术。它改变不了针锋相对时磨砺破的血肉,也不会把误会结成珍珠。
她咬着牙低声:“搬走和这件事情无关,住学校附近就是方便很多……好了没?”
贺明霁耐心地抽出手,拧开消炎的药膏,重新换上一次性指套:“有两支药。”
他顿了下,“但景澄,我们已经接过吻了。”
景澄气结,瞪他:“那怎么了,要我负责吗?你还主动伸舌头了,扯平!你不会还要说你是第一次吧,哥哥!我也是!你用贞操观来捆绑的话完全是一种人类自由文明的倒退!”
贺明霁眼睫毛颤了下,把话吞了回去。
第二次要熟练不少,他很快结束从一侧抽出纸巾。
景澄正要缩回自己,贺明霁又捉住了她的脚踝。
双腿还在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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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发软。
昨晚把体力全部透支。
她压着贺明霁,在九月看他撑伞,淋了一场回南天。又被他反压回被子,听他一边叫自己名字夸赞自己安慰自己,一边把自己的手不留情地摁举过头顶。
现在,夜里癫狂的人重新恢复冷静,垂着眼睫,将她腿心处蹭到的药膏一点一点地擦至无痕,而她甚至还没完全恢复力气。
所以也就没有胜利的喜悦,两个人一开始的争吵本就无所谓输赢。
她灰心地发现,自己心里空落得吓人,简直是四室两厅。和之前完全不能比。
贺明霁转而问道:“猫怎么办。”
景澄不假思索:“和我一起。”
“就我所知,宜大附近并没有带独立花园的住宅,房东也不一定同意你再把一个房间装修成专门的猫屋。”贺明霁说。
“这种事情完全可以商量。”
“谁都不想让咪咪去闻甲醛。而且频繁搬家对猫并不好。”贺明霁撩起薄薄的眼皮,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它才到家两个半月。”
景澄也很理直气壮:“孩子不能离开妈妈,我不记得我当时有给你共同抚养权。孩它舅,我还在喘气,谢谢你对咪咪的关心。”
贺明霁默然。
他当时以为景澄心里还有那名斯莱特林,故而三口之家脑补出一个绝非他的男人。
他把对斯莱特林的嫉妒当成了厌恶,从而错失了咪咪的抚养权。
后知后觉真是为愚者创造出的完美词汇。
因为并非不能懂,是不能立刻就懂。
贺明霁从没料到过,自己平静乏味绝不肯行差踏错的人生可以有这样的变数,他期待景澄过得好,期待自己和她保有永恒的关联,有什么比亲情更安全?
贺明霁一度把养一个妹妹当做铸一件瓷器,也就没看清烈火中炙烤的是自己的泥身。
一丝不苟、长久忍耐,终烧制成体面的器物,原来是期待能给景澄扔地上听个响,好博她一笑。
贺明霁重新调整语气。
他五官生得很好,所以表情从沉重快速转换到轻松也不难看:“但景澄,它的领养协议是我去签的,它也确实喜欢我们家里的花园,喜欢我们一起给它选的玩具、装修的房间。”
景澄清楚,人不能把自己的情感强加在咪咪身上,猫是很纯粹的动物,对小动物来说好就是好,一点都不复杂。
贺明霁把薄毯重新拉了下来,完全遮盖住她的大腿。
动作间,他衬衫上淡紫色的暗纹轻动,在晨光中浮动出潋滟的光泽。挽起的袖口下,手臂光洁,肌肉线条流畅漂亮,只是抱起自己时,才会凸起明显的青筋。
他凑近了,抬着薄而润秀的眼睛看她,自上而下的角度,几乎令景澄瞬间就血液升温。
昨晚也是这样。
兄长抬起头,舌尖蜷着明亮的水色,手指抚摸她濡湿的额头,哑声夸她忍耐得好。
现在,他笑意干净,一双眼睛里全是她张牙舞爪的倒影,景澄的呼吸急促了几秒,贺明霁开口,道:“所以咪咪还是放在我们的家里,你没工作的时候多回来看它,怎么样?还有房子,我帮你一起去找,真有住着很合适的,你再接它过去也不迟。”
景澄不语,贺明霁也不催她,只是不动声色地坐得更近了点。
“我总还是你的哥哥。”他低垂眉眼,拿起叠好在一侧的袜子,依次在景澄的脚上套上,“对吗?”
“……对?”景澄没法否决。
“嗯,我们先这么说好了。”极其自然地,贺明霁含笑点头,神情明亮得不含一丝沉郁。
47. 搬走
“下个月我会回趟京市,信平建设的事情最快年底解决,没工夫和他们掰扯太久。”
“比我预想的快很多了,你三叔也就罢了,老贺总是最难搞定的。”视频另一端,李暮汀伸了个懒腰,姿态正经了许多,“我也和你一起,几年没回去,正好看看我大哥的脸色。”
贺明霁没意见。
戴着耳机,却还能隐约听到楼下搬东西的动静,休息了一天,景澄重新生龙活虎,以她的身体素质,腰酸背痛纯属未曾节制。
李暮汀哪壶不开提哪壶,笑眯眯道:“景澄妹妹要不要一起去?我坐庄,叫上梁砚声禾珈,在京市好好玩个十天半月。”
贺明霁耷着眼睛:“你能保证梁屿不和梁砚声打起来?”
“那更热闹了,景澄妹妹肯定喜欢看。”李暮汀撑着身子往前探,“哎,咱妹妹呢?喔,她要搬走去实习啦。你们分居的话,我可以自个儿去找景澄玩。”
“要是真闲着没事,就把村头的地犁了。”贺明霁懒得纠正好友的嘴欠,他眉梢微低,道,“她也告诉你了?什么时候?”
“听梁翊合说的。我叫人给他寄了吃的,他那嘴一闭一张就全交代了,我没想到他和景澄认识得还挺浪漫。种种巧合层层铺垫啊。”
“如果你指的浪漫是景澄第一次都没记住他的脸的话。”贺明霁勾勾唇角,眼神却没什么波动,“那我也很为他感到高兴。”
“哎呀,难怪他和景澄说自己的大平层恰好离宜大不远,还有很多空房间,景澄也没就个方便。”李暮汀笑得和只从村头老乡家偷到肥鸡的狐狸一样,“贺明霁的妹妹要借住别人家,齐光的股价是不是也要跌几个点?”
贺明霁面无表情地挂断电话,下楼。
崔姨不是很理解景澄要搬出去住。
在宜泽本地的老人眼里,子女住家里理所当然。她一边帮景澄收拾,一边道:“家里很好的,怎么要搬出去住的呀?”
“我实习方便嘛。”景澄事业心很强地答。
崔姨又叹:“没结婚没成家,还是和家里人住着一起舒心。”
——没成家,但成了。和您说的“家里人”。
景澄眨眨眼睛。
当时被怒火驱使,将兄长吞吃入腹,要说如愿以偿,并不尽然。
人在当下不会想太多,事后却总是不断反刍。
或许突破那道线的时候,贺明霁已经做好了决定,他做哥哥做得好,做情人大概也不会差到哪去。但景澄不想要这样。
薄薄的几声质问,贺明霁的亲情爱情糅杂到一块,不像实验室里的硝酸钾晶体,多溶解几次就能滤掉杂质提纯。
所以欢愉到高潮时,自己的喉咙里反倒塞着回南天晾不干的棉絮,哽得她眼眶发潮。
她不想要他折衷的妥协。
有一个缓冲的时间、空间也好,她能用以处理两人骨血绞肉的关系。
景澄抱住崔姨,眉开眼笑:“您干脆也去那边陪我呀。”
崔姨:“好得很,咪咪也带去好了。”
“这个暂时还不行诶。”景澄低头,摸了摸咪咪的脑袋,叹气,“咪老爷,以后我和你之间就有一层可悲的厚壁障了。”
“有壁障的话,你可以走正门。”贺明霁敲了敲门,询问是否能进来。
景澄装没听见,留给他一个圆润的后脑勺。
房间里已经有了个合起来的行李箱,地上还摊开着一个,里面只放了几件衣服,远不及贺明霁之前为景澄购置的数量。
“就这些吗。”贺明霁随手拿起一盆绿植,上面还有一对尖尖的牙印。
他自然而然地放了下来。
“就这些了,我也用不上太多东西。”景澄抬头。
贺明霁没再说什么,比起两年前拎个行李箱就走,起码现在她会多带一个了,且里面装的都是他给她买的东西。
感人的进步。
他转而道:“房子已经先叫人打扫过了,家具都有,其余的东西李瑜和崔姨帮你准备了一些。要是收拾好了,我送你过去?”
他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很明净柔和的笑,一晃而过的耀目。
景澄轻咬了下后槽牙,拒绝:“我自己开车。”
“但法拉利比较适合带女同学约会,不方便放两个行李箱。”贺明霁轻描淡写,“还是说,作为你的哥哥,我已经被剥夺了送妹妹离家的权利。”
顿了一下,他微笑着补充:“就和两年前一样。”
景澄的眼眶瞬间不再潮热,她彬彬有礼地把行李箱塞给贺明霁:“好的,谢谢哥哥。”
搬家的效率奇高无比,敲着木鱼和贺明霁吃完一顿法餐后,李瑜就在周六以惊人的效率联系中介找到了一处房子。
九月并非租房的旺季,景澄过去一年的奖学金就足以完全覆盖房租,确认可以养猫,她很快就回复OK,完成了电子签约。
“在安顺西路199弄18号,我来导航?”
“不用,坐好就行。”
景澄疑惑地看了眼贺明霁,又想起了什么,没再说话。
引擎启动,迈巴赫的仪表盘亮起冷蓝色的光,自桐花树下驶离。
宜泽的秋天真的非常短暂。
中秋后没多久,秋天好像就被自北向南推进的西北季风吹走了。满城萧萧的黄叶里,梧桐树的叶片在马路上漫卷,于高枝上了无踪迹。
日新月异的宜泽保有一片满是红墙和梧桐的区域,无数的老弄堂里长大过无数的少女,曾经有一个分不清路的,被她兄长带着穿过,去拿青春期伊始的一份略特殊的快递。
贺明霁以为景澄忘了,而景澄也没说她都记得。
-
李瑜找到的房子位于安顺西路一处年份较新的小区,环境清幽,绿化和配套都很好。如果用中介的话术来形容:这儿都是高净值人群。
虽然咪咪暂时是只小文盲,但小区所对标的小学也属宜泽第一梯段。
屋主是一对中年的设计师夫妻,几个月前带着孩子移民到了国外,景澄因而得以成为第一任租客。
迈巴赫驶过小区郁郁的常青树,停在了3号楼下。
景澄刷卡开门,摁开电梯。
除了她和贺明霁,里面还有一对白发苍苍的夫妻。
察觉到老太太打量的目光,景澄和她在电梯的倒影里对视了眼,嘴角弯起梨涡:“赵老师,又碰见您了。”
老太太笑眯眯道:“小景澄,你是要搬到这吗?哎哟,这个总是男朋友了吧。更俊了呐。”
贺明霁一顿,目光再次瞥向那颗圆圆的后脑勺。
“赵老师,不是男朋友,这是我哥哥,您忘了?”她拿脚轻踢了下贺明霁,“小贺。谢筠家的小贺。”
小贺从善如流:“赵老师,您好。”
“啊?”老太太目光迷茫起来,“谢筠又是……”
电梯到了七层,同样银发的老先生搀着妻子先走了出去,留给兄妹二人一个歉意的眼神。
“这是从前也住在家属院的赵真老师,上次我在宜大碰到她和她先生一起散步,她还记得我。”景澄说,“……虽然她生病了。”
“她是船舶院的教授,当时教船舶与海洋工程。我考上宜大那年,她还没有退休。到清明的时候,她会做好青团挨家挨户的送。”贺明霁的手抵在电梯门边缘,“到了。”
凝滞了几秒的空气重新流通起来,一梯两户的楼型,入户各不打扰,景澄辨认了一下方向,拉着行李箱往左。
推开门,满室晚霞。
房子的装修风格偏复古,有点儿老宜泽的意思,矜持典雅,讲究小巧。
景澄踩在光洁如新的木地板上,立刻记起要换拖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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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明霁把另一个行李箱放在了玄关口,目光大致扫了眼房间的布局,这几年很流行的四代宅户型。
他抱着手臂请教:“小贺怎么办?”
声音清磁,噙着点轻佻的笑。
是的,轻佻。
实际上这个形容很难落在贺明霁身上。
虽然在公司稍有些端着,但贺明霁私底下笑得挺多,揶揄打趣嘲讽冷嗤,什么样的表情放他脸上也不为过。
轻佻的笑很少。景澄想。
那天夜里,最后她精疲力尽气喘吁吁,他仍不放,一味轻重缓急。
她虚脱地骂他,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他听得发笑,把左手放到了自己的嘴边:“这只手还没被你咬过,妹妹。要在这儿也咬一次吗?”
她真咬了下去,他就俯下身,咬牙切齿满面潮红,笑眼中显现出不熨帖的风流轻佻:“咬得真好。”
……
这笑是融化了一半的糖,甜是真的,扎口也是真的。
沉闷的钝痛又有冒头的征兆,景澄无措地眨了下眼睛,转瞬抿唇压下。
她换上一双大猫脸的凉拖,指了指鞋柜:“小贺,这还有一双。”
崔姨甚至贴心地准备了冬天的毛毛拖鞋,也是大脸猫猫款。
贺明霁:“这双是女士的。”
“因为这儿现在是一位女士的家。”景澄再次留给他一个后脑勺,语调飞扬起来,“女士准许你今天不换鞋。”
“那打扰你了。”贺明霁笑意稍淡。
行李箱的轮轴在地板上发出轻响,景澄推着箱子拐进走廊尽头的房间。
贺明霁把腕表解下,放到玄关柜上:“晚饭在这儿吃?崔姨买了新厨具,当暖居了。”
“可以。”景澄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和新厨具一并送来的还有蔬果和预处理过的肉类,贺明霁打开冰箱,很快选定了晚餐要做什么。
浅米色的西装外套搭在沙发靠背上,露出裁剪松弛的竖条纹衬衫,他系上围裙,而后拿出真空包装的牛肉。
刀刃切开包装袋的声响混着抽油烟机的启动声,暖橙色的余晖照了进来。
景澄接了个电话,收拾好行李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贺明霁的袖管卷到肘弯,手臂洁白,青筋明显,修长的指节则包裹在纯黑的一次性手套下。
那颗糖。
好像被落日晒得更化了。
摄入糖分会激活伏隔核多巴胺的释放,其作用强度与可卡/因刺激相近但衰减更快,从而导致人的反复渴求。
景澄选手,请一定保持理智。
她进到厨房,清了清嗓子:“锅怎么在烧,还倒了这么多油?”
“新锅启用仪式,开锅。”贺明霁握刀,一点点剔除牛排筋膜。
景澄倚着流理台,不大真诚地问:“需要我帮忙吗?”
贺明霁的眼睫毛动了下,锅烧时的热浪在往上浮。
“冰箱右边的第三层放了葡萄,洗点儿饭后吃。”
“嗷。”
凉津津的水珠从碗沿滚到手腕,玻璃碗在水槽里发出轻响。
景澄捏着葡萄的蒂柄,塞了枚到嘴巴里。
刀锋与砧板相击,笃笃声后,贺明霁将处理好的牛排按到空盘里。
果肉在齿间迸出清甜汁水,达到一种代偿的效果,景澄边洗边吃,葡萄蒂很快空了不少。
“监守自盗。偷吃多少了?”
景澄嚼嚼:“不告诉你。”
贺明霁用海盐和黑胡椒腌制完牛排,摘下手套,把手也放在水下冲洗。
象牙白的手指被绷出一点淡红,他冷不丁道:“赵老师说‘这个总是男朋友了’。”
“还会有‘另一个’吗。”贺明霁侧过脸,长睫低垂,眼中火光闪烁,“这一件事可不可以告诉哥哥?”
48. 见谅
厨房里的光线和温度都暖柔,景澄踩着拖鞋站在门外时,其实有几秒被这幅景象攫取住心神。
像为了配合景澄,好让她能更听清楚自己的疑惑,贺明霁稍稍俯身。
景澄的身高实在算得上高挑,但她仍然需要为了十七厘米的身高差抬头。
她扬起唇角,带出狡黠的弧度,嗓音却噙着冷淡:“哥哥,你是以什么立场问的?”
贺明霁很快地答:“以哥哥的立场。”
景澄的梨涡若隐若现:“那我无可奉告。”
贺明霁垂着眼睛,从她手里摁下一颗葡萄,低声请教:“意思是,我可以有别的立场?”
两个人的距离不知不觉靠近。
准确地说,是贺明霁的肩膀又低了稍许,以至于彼此几乎快贴到额头。
火舌小口的舔舐着煎锅碳黑的底部,金属带着空气一起变热,景澄嗅闻到越加清晰的木质调。视线当中,贺明霁长而润秀的双目明亮,像暮色里忍耐蛰伏、隐匿利齿捕猎的兽。
那火光几乎要在他的视线里烧灼出来了。
她咧咧嘴就要嘲笑,敲门声忽而响了起来。
像猜到她要冷眉冷眼的拒绝,贺明霁垂眸,快速把葡萄按进她微张的可恶的嘴巴里。不知何时,他很有余裕剥掉了红紫的皮,指尖都淋漓着丰沛的甘甜。
“吃你的吧。我去开门。”
他从容地抽出湿纸巾擦手,转瞬带走残留的果汁。
景澄思绪滞了几秒,用力咬开果肉,愤然间扔了颗到自己嘴巴里:“叫我洗,又怪我偷吃……”
“吃了吗您嘞!”侯青青同学嘹亮的声音响起,看到开门的人后,瞬间把头埋得很低很低,“不好意思我们走错了……”
听景澄说她搬到了宜大附近,恰逢周末,侯青青就兴致勃勃地带了礼物来贺她乔迁。没想到一开门,出现的却是个高大清俊、衣冠楚楚的年轻男人——但需要忽略他腰上宜室宜家的黄白格花边围裙。
总之,这番家庭煮夫的形象令侯青青深觉自己失礼打扰,只想立刻离开。
“应该没有走错。”身后,抱着花的陈嘉言向前一步,“你好,你就是景澄的哥哥吧?我是陈嘉言,景澄的朋友。”
侯青青捏了捏装满面包的小篮子,暗道陈老师不愧和景澄是旧相识,她都还没来得及知道景澄有哥哥……等一下,哥哥?
她感觉景澄好像和她提过,但具体又想不起来了。
侯青青重新抬起头。
年轻男人倚着门,垂着双漂亮又清冷的桃花眼,下颌线锋利得能划瞎不速之客的眼睛。
如果李暮汀或者梁翊合在场,会发现这台和他们一起长大的精密机器周身气压很低,以至于到了需要检查液氦系统的地步。
人本质是动物,一定有先天的本能,开过窍的捕食者尤其,就像喂过血肉的宠物会返生出不驯化的野心,开始展现狩猎和竞争的天性。
贺明霁眼神沉静,额发下茶褐的眼睛却似清泉底的石子,表面水色盈盈,底下冷淡无情绪。
他略一点头:“你好。”
又朝侯青青露出点淡淡的笑:“你就是小侯吧?景澄和我提过你几次,上次在庾山没来得及认识你。”
侯青青小鸡啄米。
“怎么在门口站着,青青。”景澄的声音响了起来,从贺明霁的身后探出个脑袋,“啊,陈嘉言,你也来了。”
“下实验回家,在小区门口恰好碰到小侯。听她说你搬来了这里,我就冒昧地一同来拜访了。我在这住了三年,或许会有搭把手帮点忙的用处。”陈嘉言手中并非是包扎好的花束,而是一盆蓝果杜鹃,云南特有,已引进植物园栽培,在宜泽并不常见,可见精挑细选的用心。
景澄错身,示意他们进来:“谢谢你们,太客气了。”
侯青青:“哪有哪有。对啦,学校里新开了一家手工面包房,味道蛮不错的,我就每样带了一个给你,想着新家不会很早开火,你可以早上吃。”
“这盆杜鹃呢?我放哪儿比较好,景澄。”陈嘉言走在侯青青身边,适时接话。
“最合适的地方肯定是云南点苍山海拔三到四千米的冷杉林下。”贺明霁看了眼他,很快收回目光,语调不紧不慢,“杜鹃需光喜凉,书房怎么样?妹妹。”
景澄也是这么想的,书房北向,日照有保证,光线不强烈。
贺明霁见她眼睛眨了眨,便确定景澄和他想的一样。
他眉目舒展开来,幼稚的花边围裙仿佛变成了鹅黄色的报春花,俊美的面孔上洋溢出春风化雨的润泽光辉。
“我去放,你招待客人。”贺明霁说。
景澄嗯嗯了声,语调轻快。
领着人坐到了沙发,侯青青四下张望,感慨:“都收拾好了,好像也没什么能帮你的了。你们在准备晚饭?”她不好意思起来。
“坏了,新锅启用仪式。”景澄一拍脑袋,“你们先坐。”
她噌噌地往厨房跑,路过餐桌,又把洗好的葡萄拿了过来:“喝茶还是饮料?茶得等等,我没来得及烧热水,饮料都是冰镇的,能喝吗?”
“不用这么麻烦。”陈嘉言自然而然地移开投向书房的视线,声音温润含笑。一旁,侯青青连连点头。
景澄也不多客套,先去看锅要紧,刷满油一直在那烧着不会变色变形吗?啊啊啊贺明霁笨蛋!
她迅速拿了四五瓶饮料过来,风风火火地扑向厨房。
贺明霁从书房出来,见客厅只有两位客人,扬了扬眉。
“她在厨房。”陈嘉言说。
贺明霁走了过去,推开厨房的移门。
侯青青大口大口地喝着冰镇过的芬达,满脑子都是橙子味的气泡,她觉得恰好撞上饭点实在不太礼貌,但和陈嘉言并不熟,小侯只好没话找话:“陈老师,景澄原来和她哥哥住一块儿,天啊开门那一下我真的好尴尬。”
“他们不是一起住。”
“啊,你怎么知道的。她哥哥还在做晚饭呢。”
陈嘉言笑了笑,自若地岔开话题。
——从前,他去谢筠教授的家里拜访,也碰到过贺明霁几次。显然,这位贺家的少爷对他母亲的众多学生都没什么印象。
贺氏家大业大,放眼全国,也是真正的庞然大物。商业巨擘和一名年轻学者的婚姻,自然为人津津乐道。贺明霁的出身是天之骄子的配置,但他却在父母离婚后,常年往返版纳与京市,又来到距京市1200公里的宜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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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进老弄堂里的宜大家属院。
景澄是谢筠教授的养女,因而才有了贺明霁这位兄长。
两个人没有血缘,甚至都不在一张户口本上,再怎么亲近熟悉,也没有成年后还一起长住的道理。
所以,贺明霁和他还有侯青青一样,今天都只能穿着自己的鞋,都是客。
把火关了,景澄对着锅陷入沉思,贺明霁的手臂支了过来。
“用厨房纸把油脂擦掉就好了,这种不锈钢材质的锅具开锅并不麻烦。”贺明霁道,“回客厅吧,问问你朋友他们吃不吃晚饭。”
“要不我们出去吃好了。”景澄倚着流理台,垂到锁骨处的卷发晃晃悠悠。
“崔姨拿了不少食材过来,有一些是半成品,只要加热一下,不麻烦。”
“那不也还是有很多锅碗瓢盆,到时候要洗上半天。”景澄慢吞吞道。
“有洗碗机。嫌麻烦,我让李瑜给你定一个定期保洁?”
“不需要,我一个人住还没那么飘。”
贺明霁斜她一眼:“不用你做,不用你收拾。出去吃还算不算暖居?”
“你自己晚上又不怎么吃东西,这么折腾干什么。”景澄终于气结,“不识好人心。哼。”
有话想问,急切得呼之欲出,之前的请求景澄还没给他回答。
但贺明霁的神情软了下来,温声道:“我不累。要是撑不住,我会像你上次一样说出来的。”
景澄敷衍地点点头,继而晃悠悠的头发一顿,天还没黑!怎么有人在做饭时口吐如此污秽之语!
贺明霁轻巧地挡住妹妹的如来神掌:“出去吧,别怠慢了客人。”
景澄咬了咬后槽牙,移门重新打开。
侯青青见到她,忙拍拍身边的空位,还往一旁挪了下。
景澄:“你们晚饭吃了吗。”
侯青青双手合十:“吃了的吃了的,我和陈老师正想告诉你呢,不用麻烦你哥哥了!”
小侯同学耳朵通红,不知是焦急还是不善掩饰。
景澄细细看了她几秒,摸准了侯青青的心思。
真可爱。她从善如流,笑眯眯地:“那我到学校实习后再请你吃饭好不好。”
“可以啊,我们见面更方便了。我要带你吃遍宜大。”
“宜大的食堂有这么好么?我在宜大待了快十年,居然都不算了解。”陈嘉言玩笑般道,“能不能带上老师一起。”
“哇那肯定会被人拍下来的。”侯青青小声。
“看来是老师就不行。”陈嘉言揶揄。
侯青青同学有些内疚,不过学生不愿和老师一块吃饭天经地义,哪怕老师长得再好,甚至也只年长她七岁。
陈嘉言倒不以为意:“看来我只能之后再请教景澄了。”
“请教我妹妹不如问食堂的阿姨,或者你的学生,陈老师。”知道不用留客用饭,贺明霁解了围裙。
他个子高挑,半倚着厨房的门框擦手,硬生生站出在杂志画框里的感觉来。
“是吗。”陈嘉言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声音仍温和,“在学校总有机会。今天打扰了,先告辞。”
贺明霁唇角微勾,眼神却沉冽如水:“招待不周,见谅。”
49. 正宫的身份(?)
走到玄关处,陈嘉言回过头来:“对了,今天实验时发生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小巧合,钟锦学弟有和你说吗。”
钟锦就是景澄的云南老乡。
景澄闻声若有所思:“他没联系我。不过,明天我就正式去实验室了。”
“好,我等你来。”陈嘉言笑意愈盛,“明天见。”
侯青青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心道真不怪大家对陈老师的课趋之若鹜——他面目姣好而不女气,若对谁全神贯注,眼中就仿佛攒着缱绻的意味。
这是很容易让人心驰误会的。
悄悄地,侯青青观察景澄的兄长。
他站在景澄身旁,侧着脸,长睫底下阴影浅淡,英挺疏朗的眉眼一派沉静,显然并未把陈老师放在心上。
侯青青竟为景澄松了口气。
几人就此道别。
紧接着。
电梯抵达声响起的瞬间,贺明霁合上门,将浓重的暮色彻底隔绝开来。
门开合的幅度太大,有风扬起,景澄的额发飘起柔软的一绺,倒搭在了她的头顶。
景澄不满:“哥哥,我的门要飞起来了。”
贺明霁垂眸,伸手把这绺额发拨下来,若无其事道:“我饿了。”
旋即转身往厨房走。
景澄很轻地“嘿”了声,望着他的背影,略微歪了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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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排还在腌制,贺明霁重新系上围裙,洗手,另取下一个煮锅烧水。
拆开四季豆外的保鲜膜,贺明霁熟练地去筋,冰锻不锈钢材质的主厨刀,手起,瘦长的四季豆霎时腰斩,四分五裂成均匀的碎丁段。
刀刃半抬,冽冽的寒光里倒映出一张更加冷淡的脸。
笨蛋妹妹。
和自己吵架时很精明,今天却察觉不到有根成精了的四季豆试图在秋天授粉。是不是挖上一个陷阱,在外面竖着“内有可爱小动物”的牌子,景澄就会心甘情愿地跳进去?
就像若干个月前的夜晚,他凭空捏造出一只孤单地窝在齐光68楼的小猫,就成功让景澄把斯莱特林的短信抛之脑后。
所以有人用上相同的诱饵,再包裹学术的外衣,复刻且超越了他的成功。
煮锅咕嘟咕嘟,热气沸腾。
过了三分钟,贺明霁沥干愈加青翠的四季豆,把白酱、牛奶、胡椒和炸洋葱酥拌入豆段,打开烤箱。
一道烤四季豆会在25分钟后完成,而贺明霁的表情已然恢复平和。
妖怪的陷阱就在那。
不管怎么样,他妹妹是无辜的。
景澄嚣张快乐,像只刺猬,看似刀枪不入,实则从脊背到小腹都柔软得无以复加。
所以只能怪豆角建国后还敢成精。
……只能怪自己太后知后觉。
今晚,又或者是泳池边,再往前追溯,从她朋友圈瞥见异国恋情的边角起。
他沉默地涌动着的情绪,全都是嫉妒。
人怎么能愚钝到这种地步。
背对着客厅的灯光,贺明霁喉咙梗涩,溢出无用的叹息。
烤箱工作的间隙,他煎好腌制充分的牛排、煮后剥皮的土豆以及四枚鸡蛋,又拆开一袋沙拉,装盘,淋上油醋汁和芝士碎。
诚如之前所说,准备四个人的晚餐也不复杂,但如果景澄真让四季豆留在这儿用餐,他没法控制自己不加入致死量的盐,又或者是让崔姨精挑细选的WüsthofClassicIkon系列主厨刀平添杀业。
贺明霁承认自己不是大度的人。
大度是正宫要做的事情,他才暗度了一次陈仓,没名没分,而妹妹已然再次开启独居的新生活。
在他们曾一直共同生活的宜泽。
烤箱发出叮的声响,终止贺明霁的思绪。
客厅,沙发上,景澄以一种很不利于脊柱健康的姿势趴着,裙摆底下,修长均匀的一双腿交叠翘起。
贺明霁垂眸,抽出她的手机。
屏幕上亮着微-信的聊天页面,宜大动科院的陈老师给景澄发来一条消息,他已经送侯青青到了学校附近。
贺明霁摁灭屏幕,语调平稳:“可以吃饭了,妹妹。”
景澄很灵活地扭过身来,压着的衣服下摆皱成麻花,露出她漂亮清晰的马甲线,还有一截沉淀愈深的指痕。
因为视力很好,所以短短的几个瞬间,贺明霁的瞳孔连续两次张缩。
他轻眨了下眼睛,捉住景澄的手腕:“要先洗手。”
景澄莫名,瞪他:“哥哥,如果你不拉住我,现在我已经拧开水龙头了。”
贺明霁很无辜地笑了笑,干脆利落地松开景澄。
白瓷盘里斜放着牛排,酱汁淋得一丝不苟,精准避开焦酥的边缘,煎过的土豆垒成块,烤四季豆摆在另一边。
牛排是五分熟,口感和味道都很好,景澄吃饭从来全神贯注。
说“饿了”的贺明霁则慢条斯理,动作也到了赏心悦目的地步。
他道:“我等会儿洗完碗就回去。”
景澄从炸得酥香的小土豆里抬头:“虽然我做饭的水平可能比较一般,但碗是能自己洗的。”
贺明霁挑眉:“你明天不是还要去学校实习。”
景澄不以为然:“你也要上班。每次周一,你一直到下午茶才歇下来喘口气。”
贺明霁:“如果我愿意,不去也没有关系。”
“喂喂,不要用这种云淡风轻的语调说欠揍的事情。”
贺明霁笑了笑,转而道:“我的意思是我总能有时间空出来。你不想做饭,可以回家里来吃。廿秋离这不远,我和苏师傅说好了,账单月底付一次,要是懒得回家,你可以请店里的人送到这儿来。”
兄长的话滴水不漏,景澄却觉得嘴巴里的牛排开始变得没滋没味。
她细嚼慢咽,而后放下手里的刀叉:“可是我可以照顾好自己,哥哥,我都二十了。在国外的两年,除了疫情那段时间狼狈了点,我其实过得很好。”
她话语直白,贺明霁问:“所以,嫌我啰嗦了?”
“不是。”景澄语气认真,“哥哥,你在我身上花太多时间和心思了。”
“你叫我‘哥哥’,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贺明霁支着脸看她,“这么多年我们两个都是这么相处的。”
“但三天之前我们上床了。先在泳池里接吻,又在酒店的客房做-爱,也在浴室里。你给我买的药,我昨天在家还有涂,搬家我也带了过来。”景澄抬起眼睛看他,乌沉沉的眸子有种笃定的冷静,“你对我好,可是亲情爱情都掺到了一起,你分得清吗,哥哥?”
他们再次触到这个话题。
贺明霁的喉咙一阵紧缩,他敛眸,平声道:“为什么要分清。”
“哥哥,万一这是一种情感给你带来的另一种错觉呢?”景澄嘴角掀起顽皮的弧度,猫似的眼睛清光泠泠,她无比冷静地分析,“你不想失去你的妹妹,所以用爱情来引诱我。”
餐厅的吊灯是一丛雪白蓬松的羽毛,光落下来,给两个人都镀上了柔和的边。
明明是相对而坐,彼此间却好像有一道看不见的裂缝。
如果换到两个月前,贺明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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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镇定地夸赞,很好,你终于意识到你对我的情感认知其实只是出现一点偏差了妹妹。
但人甚至无法共情过去的自己。
贺明霁没有打着时光机穿越痛揍自己一顿,纯粹是当下科技还没到这水平。
他沉默地坐在景澄对面。
景澄刚把牛排吃完,加了红酒和番茄熬制出的酱汁秾艳甘甜,把她的嘴唇染得比那天夜里还要红。
他再度开口,用一种诚恳又疑惑的语气反驳:“我爱我的妹妹,我爱你。景澄,我需要像实验室里过滤提纯结晶一样分清吗?”
“可对我来说,哪一种爱都不是要舍弃的杂质。”
他自餐桌前站起身,一只手则撑在了雪白的桌布上,另一只手抽出纸巾,
贺明霁颀长、浅淡的影子先于身体越过餐桌,他低头,擦拭掉景澄嘴角的汁水。
动作流畅自然,因为这件事情过往很多年,他用哥哥的身份做过千万遍。
说“我爱你”也流畅自然,不在一个更洁净、神圣的场合,或者更浪漫的时刻,好像这三个字对他也司空见惯。
景澄嘴唇微张,呈现出很难得的呆滞,宛如没头没脑的大白鹅。
爱她就是常态,是他从前执迷。
贺明霁搭着眼睫,仍然一脸淡定地望着景澄,手里动作自若。
他岔开话题:“还有,我也买了花。”
——其实是以花为主题的雕塑。内里青铜,外饰金箔,景澄在美术馆的展品册上看到的那一尊。
“而且比豆角……比陈嘉言早。”
就在他们在泳池边争吵的两个小时前。
“你要搬家,我才没来得及送给你。”
做了一顿晚餐,贺明霁身上却没粘上油烟的气息,落日和烟火只把他身上温暖的木质调变得更加沉郁,以至于飘到了景澄的眼睫上。
贺明霁微微侧过脸,好让两个人的鼻梁不要打架,带着厨房去污剂的柠檬味的大手则掌住了景澄的后脑勺。
弥漫着清冽又满是欲念的气息,贺明霁衔咬住景澄的嘴唇。
热意洒落,口腔湿润,半阖的眼睫底下,他眼光明灭,仿佛要把全世界的光源都纳进去,而景澄呼吸不耐地挣颤,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被景澄身体力行的教导,又从景澄身上出师,短短三天,贺明霁亲吻的技巧就娴熟无比,比起庾山的雨中,更是突飞猛进了千分万分。
舌尖抵着口腔的软‘肉,卷带吞咽走溢出的喘息。贺明霁吸吮那两片饱满的唇瓣,空出一只手,指尖抚摸她发烫的耳廓、脸颊。
冰冷的触觉贴了上来。
景澄迷茫地眨了眨眼睛,面庞的明艳昳丽都被软化,上翘的眼睫底下,都是水泽动人的光。
一枚剔透的宝石耳链穿过景澄的耳洞,贺明霁贴着她低声喃喃:“不过还好,我带了别的礼物。”
吐息滚烫,耳朵底下升起被啃咬的酥麻和疼痛,冰冷的金属煨上贺明霁的温度,景澄再次被贺明霁捏着后颈用力地吻了下来。
亲的锁骨,从凸起处往上,接着是脖子,嘴唇,最后将拇指揉上景澄的唇缝,仿佛要检查他亲吻出的肿胀的红痕。
做完这些淫-靡的事情,贺明霁的一张脸却笑意明炽。
他缓声:“我知道我以前做得不够好,让你觉得我不够坚定。景澄,怀疑我是很对的。”
“我尊重你,但希望你空下来了,再考虑我一次。”
他拿指节轻轻地抵着景澄濡湿的耳垂,切割成泪状的蓝宝石变彩如焰:“就算我和你明天不会见,也别真忘了哥哥。”
50. 求你
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灯光底下,一对宝石耳链轻晃,贴着两个人被闷热的脸颊。
景澄始料未及,心跳比她本人反应快,在耳朵里鼓噪如雷。
她底气不是很足地怒斥:“谁准你亲我的!”
贺明霁从容且迅速地直起身子,重新靠回椅背。
眼尾扬起,他脸上浮着潋滟的薄红,声音轻轻:“可是妹妹,一开始是你先亲我的。”
景澄冷哼了声,戳开内里软糯的土豆:“不知道法不及过往吗。”
贺明霁露出惋惜的表情:“那你不用把刚刚的亲回来了。”
餐叉戳开土豆,发出当啷的声响。
贺明霁是口舌伶俐的,并不只是在亲吻她的嘴唇、她的红豆的时候。
一而再、再而三拒绝她的时候,他一样有很多很多的理由,每一个都无比充分,那时候的她还是忍不住想开着挖掘机往南墙冲。
但原来这道南墙是违章建筑,最终解释权都在大资本家贺明霁的手中。
那鼓噪的心跳声越来越吵,景澄脸上的红潮淡了下来。
她说:“幼稚鬼,你当玩回合制游戏呢。”
暧昧旖旎的氛围被她冷淡地一笔勾销。
多少还是不爽,碗都没收,景澄就赶走了贺明霁,扭送他到门口。
人高马大的青年被景澄大力推搡,定制衬衫皱成一团,领链也簌簌地响。
贺明霁回过头,欲言又止地看她。
景澄翻了翻眼睛,换上鞋,噔噔地跑过去摁开电梯。
她言简意赅:“请。”
贺明霁又笑了起来,从善如流地滚蛋。
“清静了。”
景澄抵着门,发了几秒呆,才弯腰换回拖鞋。
“洗碗、拖地,然后洗个澡美美地躺床上。”
这个傍晚怎么格外漫长。
她居然有一种脱力感。
总不可能是因为刚刚和贺明霁做了几分钟无氧。
有条不紊地完成每一项待办,泡在浴缸里时,景澄举着手机,下单了一个扫地机器人,和之前买的空气净化器一个牌子。
咪咪早就回家里住了,贺明霁办公室那个空气净化器估计用不上了吧。
她不如去齐光把净化器拿走,拜托李瑜帮忙打包一下……等一下,她还没准备好把咪咪接到这儿。
这儿是三室两厅,建面140平,尽管有个赠送面积很可观的露台,但种不下一棵12米的白花泡桐。
书房外的另一个房间可以改成猫屋,只是,它的面积也不过是夏园的三分之一。
可趿拉着拖鞋游荡回卧室时,景澄还是感觉到了寂寞。
明明从小到大,她很少有这种感受。
版纳万物生长,她混在其中,热热闹闹;长大点来了宜泽,上初中又上高中,一天到晚要见到很多人;再后来去了美国,疫情结束,世界重新摆动,她迅速融入其中,穿过伊萨卡峡谷和学院占地230英亩的鸟类保护区……
她是很能自得其乐的人,好奇心激情都无穷。
但就像对甜食产生了戒断反应一样,现在她重新恢复独居,居然觉得自己原本坚固的生活拼图有了不满足的碎片。
一只猫。
一个……一个童年起依赖、少年时动心、二十年来她无比习惯的人。
“也别真忘了哥哥……妹妹,是你先亲我的——啊啊啊!”景澄在床上滚成擀面杖。
“是你先拒绝我的,贺明霁。”
她披头散发,鼻头酸酸地想。
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贺明霁的消息发了过来。
【贺明霁】:我到家了^^
不想知道!
【贺明霁】:今天才发现咪咪居然会后空翻,你知道吗^^
就看一眼……
像是会读心一样,贺明霁的视频打了过来。
景澄的手莫名其妙抖了一下。
那边的镜头也端得不太稳。
两小时前在切四季豆的手这会儿拿着根逗猫棒,坏心眼地从咪咪面前快速甩到后面。咪咪往上扑腾起,短促地扭了下肚子,四爪落地。
景澄凉声:“哥哥,这根本不是后空翻。”
“奇怪,刚刚明明还可以。”贺明霁的声音仍在镜头之后,逗猫棒上的羽毛来回地飞,咪咪仅仅动一动耳朵,甩一甩尾巴。
他说话间,手机屏幕上闪过通知。
“【宜泽银行】您账户0601于9月21日入账款项人民币120120.00。”
“房租?”景澄昨天才转账过相近的数字,她皱皱眉,“李瑜没告诉你吗,我已经付过了。”
“嗯?不是房租。”贺明霁说,“景澄,给哥哥买两双拖鞋吧,要和你的一样,一双夏天一双冬天。”
“抱歉,宜泽没有这么夸张的通胀。十二万的拖鞋,你应该找人去津巴布韦代购。”景澄拒绝。
贺明霁锲而不舍地逗猫,但咪咪越来越兴致缺缺,干脆趴到了地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甩尾巴。
他蹲下来,伸手,拿指节轻蹭咪咪黢黑的后脑勺。
“怎么这么不愿意。”轻微的电流声里,他噙着无奈点笑,低声:“求你了。好不好?”
咪咪喉咙里咕噜咕噜,景澄快速摁掉视频,把整个人蒙进被子里。
一夜暴汗,她晕睡到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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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小区和宜大非常近,早晨七点,景澄拿了个面包,慢跑到学校。
在实验楼底下用冷水洗过脸,风缓慢带走薄汗,她开始啃面包。
咬开,蓬松柔软,蛋黄流心馅的。
她拍照发给侯青青,有早八的侯青青回复得很快,说今天满课,哭泣.gif。
景澄回了个摸摸猫猫头的表情包,又道,那晚上和小侯同学约个饭去吃火锅怎么样。
昨天侯青青带了搬家礼物,按礼她要请一顿便饭。
“周一也来这么早,景澄。没一点儿假期综合征吗?”
景澄回过头,对上陈嘉言的脸。
额发沾着水汽,陈嘉言面色微微的红。
他今天穿得很休闲,偏修身的运动上衣。看似清瘦,实则是肩宽腰窄的身材,鼻梁上则是副方圆角的黑框,就像校园里的学生。
“严格来说,过去的半年我都在休假。”景澄拍拍手,把面包袋扔进一边的垃圾桶里。
“怎么才吃早饭?不用这么赶的。”陈嘉言耸肩,“我可不想多一个压榨实习生的恶名。”
“还好。”景澄说,“先跑的步。”
“这么巧,我也是。小区里绿道虽然漂亮,但比起安顺西路和学校,还是不够开阔。”陈嘉言笑了声,把眼镜摘下来。
两个人往大堂走,过安检闸机。
景澄来实验室参观几次,轻车熟路地找到了电梯。
遵照流程,先去更衣室换过衣服,戴上防护口罩。
景澄同样参与过康奈尔的相关项目。
她成绩好,表达能力和动手能力都很强,有几位教授颇为欣赏她,也和她聊过几次本科后的深造方向。
如果半年以前,她没有把那名种族歧视的金毛扔进水里的话,现在应该在图书馆七楼隔窗欣赏盖满白雪的麦格劳钟楼了。
一眨眼,她在国内也呆了很长一段时间。
尽管熟悉这些仪器,景澄并没有立刻开始,等待了十几分钟,陈嘉言也换上了实验服出来了。
许是担心汗味,他在更衣室简单地洗了个澡。
头发很随意地抓出了自然的弧度,眼镜也换回了日常上课时无框的那一副,长身白袍,整个人看起来分外清爽。
要是侯青青同学在这,百分百会点评“陈老师是时下流行的温雅内敛高智款,如果拆开是斯文败类的类型,可以再加10个附加分”。
景澄选择拆开无菌手套。
“齐光的AILab也很有名,他们和宜大有合作。”陈嘉言的实验有一部分采用了算法和学习模型来处理数据,这在当下的动科研究里并不算少见,“你没考虑过去你哥哥那里实习吗?”
“有。不过比起数据辅助工具,哥哥他们更倾向于AI在游戏里的实际应用,多模态大模型NPC、引擎开发提效之类的。”
“看来在方向上,有很大不同。”陈嘉言走到她身旁,“我昨天来得贸然,没打扰到你们吧,没想到你哥哥也在。”
打扰不打扰的,也改不了她哥哥最近突变的画风。
“没有。”景澄摇摇头,道,“对了,晚上你有空吗?”
“我?”陈嘉言有些意外,继而扬起温和的笑,“除了加班,应该都有空。”
“那我请你和青青吃一顿晚饭吧,昨天你们给我送了搬家礼物。”
李瑜梁翊合和褚萤也都表示了乔迁之喜,等什么时候他们有时间,她再另约他们一次。
李大哥可能是听贺明霁提的,今天一大早,他给她发了快递单号,不知道寄了什么,光保价就保了三万。
老天,不会又是一个便便花瓶吧。
如果是李暮汀,真的非常有可能……景澄甩甩脑袋,没注意到陈嘉言微滞的表情,“陈老师,昨天你说的那个实验,可以详细和我说一下吗。”
陈嘉言敛眸,沉稳地点头:“嗯,钟锦也马上到了,一起讨论吧。”
“好的。”
没过太久,钟锦和另外四个学生陆续来了。
比起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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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在齐光AILab纯粹的技术体验,陈嘉言的实验室虽然同样有基于AI深度学习的数据分析,但无疑更侧重于动科本身。多学科的交融放大了知识的魅力,又在景澄本就兴趣浓厚的领域,她很快就进入了状态,一呆就是一整天。
到下午结束的时候,她神清气爽,一双眼睛也亮得惊人。
陈嘉言玩笑:“怎么亢奋得像在云南吸了一瓶氧一样。”
景澄伸了个满足的懒腰:“这就是先天打工圣体。”
“看来,我招到你很划算。”
一旦有共同的话题,景澄会变得非常的好说话和健谈。若是没有兴趣的事情,她则笑眯眯地巧妙敷衍。
和景澄再见以来,陈嘉言渐渐摸清了景澄的脾气。
和他记忆里差不太多,但会略收敛起本性的张牙舞爪。
那时候他去家属院给谢筠教授送资料。
十七岁的景澄骑着自行车,疾驰过暮色深深的小巷,校服裙摆上有风飞过。
“妈妈今早出差了,给我吧。”她拿脚当刹车,还没烫成卷的长发绑成马尾,漂亮的钻石发卡闪着光,姿容轻俏。
他多嘴的问了一句“真给你吗”。
“怕我是打劫的?”她歪了歪头,笑得很肆意,一双梨涡在落日里露出浅浅的凹痕,“我知道你们最近在做珍稀鸟类记录。”
文件袋被她抽走,她灵巧地跳下单车:“辛苦啦。”
红砖的老式楼房亮着灯,她几步跑上台阶,大声说“我回来了哥哥”。
话音未落,门便开了。不知为何,他感到一丝失落。
但隔着一段距离,她转过头,朝他挥了挥手。
这次的交谈可能只有三分钟,但陈嘉言记了三年。
在她出国前的那一年,又不算偶然地见过景澄几次面,她几乎每次都不能马上认出自己。
明明自己的长相也不算太差?
陈嘉言并非不知自己易从外貌得人亲近喜爱。
目光有一瞬苦涩,抬眸见景澄已经走到了前面,他加快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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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青青是湖南人,陈嘉言也能吃辣,景澄遂把晚餐选在了宜大后街的火锅店。
老板来自四川,火锅店有口皆碑,生意很好。
取完号,景澄拿手机扫了下,显示前面还有8桌,预计要等30分钟。
她问陈嘉言:“能等吗?东门那边有个商场,也有家蛮不错的火锅。”
陈嘉言自然能等。
他说:“没事,正好小侯还没来。”
景澄想想也是,遂给侯青青发消息,她在另一个校区,过来需穿越一条车流不息的马路。
“我们还在排号,半个小时。你不用太着急过来,注意安全。”
侯青青回的语音,说话直喘气:“好嘞好嘞,我马上就到啦!几分钟!本来提前溜了的,结果碰到我们学校猫协的人在抓猫。那个社员是个黄油手,拿着杆子怎么都抓不到,猫吓得跳到围墙上去了。我看见旁边有假山,就接过网兜,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爬上假山,帮她们把猫给抓住啦!”
“猫协?”景澄的语调微微上扬。
陈嘉言见此,解释道:“是宜大动科院的学生七年前成立的,一直在学校里活跃,现在在几个分校区都有分社,给学校里大部分的猫做了TNR和领养。”
“真好,我的猫就是领养的。”非常有私心的,景澄面不改色剥夺走贺明霁的抚养权。
“真的?我也想领养一只,不过担心铜锣烧不接受二胎,它喜欢人但不太喜欢猫。”
“如果它社会化做得比较好,领养日的时候你可以带它一起去逛逛。”景澄建议。
陈嘉言笑着点点头:“嗯,我会的。下个月宜大礼堂就有领养活动。”
“我刚刚也听猫协的人说了,在国庆的最后两天举行哦。”侯青青闪亮登场,微凉的秋夜里也满身的汗。
“每年都有不少猫被领养走,有一只我很喜欢想毕业的时候带走,结果被人捷足先登了。”
侯青青坐下来,景澄拍拍她的背,拿来一杯店员上的大麦茶:“什么样的?”
侯青青顾不上喝,兴致勃勃地点进猫协公众号。
指尖一路下滑,她戳开一张待领养猫咪的“公式照”。
“就是这只,可爱吧?它是被猫妈妈忘在草里的,那会儿年龄三四个月,见人就躺倒贴贴。”
照片里,大耳朵的狸花猫碧眼如翡,鼻尖和爪子都黢黑。
“我又想它不流浪,又舍不得它被别人带走。”侯青青遗憾地说,“两个月前,猫协就宣布它已经有家啦。”
协会发布的领养日期定格于八月三日。
她去齐光的前一天。
51. 姜太公行为
哪怕变成一颗小饼干,景澄也一眼能够认出她的咪咪。
但为什么时间会对不上?在贺明霁的口中,咪咪是养了一段时间的。
她还问过褚萤姐,褚萤姐说咪咪来的时候是一只巴掌大的奶猫,李瑜也这样说。
她不由陷入疑惑。
四下都是火锅热闹沸腾的红油香。
而那个贺明霁说要带她去看猫的夜晚,她从副驾驶醒过来,闷得披头散发,周身却氤氲着低淡的琥珀气息。
贺明霁支着手臂,把她的鬓发拢到耳后,指节无意剐蹭到他的耳垂。
车窗外月色阒静,车窗内光线朦朦。
他眼尾微挑,笑得像眼睛里碎满了发光的跳跳糖。
人对多巴胺有上瘾机制,两年时间抹不平进化几千个世纪积累的原始本能,非要把心动追根溯由,她一定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意志薄弱起来的。
荧荧的屏幕映着景澄的眼睛,点点的白光不安跳跃。她手指往下翻了翻,只有领养日期,没有任何领养人的信息。
这很正常。信息病毒式传播的时代,个人隐私,必须尽可能地保护好,哪怕领养人愿意抱猫出镜,协会也会给他的脸打上马赛克。
“确实是很可爱的一只狸花。不如领养日的时候一起去看看。”陈嘉言道,“小侯,可能你又碰到一只喜欢的呢?”
“老师你说得很有道理,正好我找了实习,打算搬出去住。”侯青青摇摇景澄的手臂,“景澄景澄,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可以啊。”景澄很快地将目光从屏幕收回,笑容灿烂得晃眼,“我也非常、非常想看看。”
“太好了,领养日的第一天你们有空吗?”侯青青两眼放光,“我要先下手为强!”
“后下手的就活该遭殃?”李暮汀满不在乎,“我大哥告状告到了老爷子那,说我下黑手,倒是不敢提你。”
“他不提,也有别人替他提。信平建设的项目不是小打小闹,造价百亿,董事会的人不是慈善家。”贺明霁翻过研报,脸上没什么表情。填海造岛,最后的成本逾千亿而不止,他轻嗤,“老糊涂了,真当银行印的是津巴布韦币。”
“哈哈哈,这句话我要学给我大哥听,这么想要我手里的文旅板块,不如发配非洲奋斗。”笑点很低的李二公子狂锤办公室里的紫檀桌,鹅叫一分钟后,他直起腰,“那就定下来,下个月月初回京市,趁着祖国母亲过生日,我们把心头大患给解决了。景澄妹妹真不一起去吗?”
“会很忙,我没有太多时间陪她。”贺明霁睨了眼恢复人形的李暮汀,淡声警告,“当然,你也没有。”
李暮汀耸耸肩,只能作罢。
行程就此敲定,其实算得上高周转——中秋以来,隔着电脑屏幕,李暮汀被贺明霁抽成了李陀螺。
因为贺明霁不想长久地与贺家的泥淖缠斗。
尽管泥淖上有数不胜数的财富,但对二十六岁的贺明霁来说,它们一点都不重要。
如果要带景澄回京市,也该是一个宁静纯粹的秋天,满城金灿的落叶低低拂过红墙。
没有任何无关紧要的人和事来打扰,他会做好攻略,和景澄一起当好游客。先去颐和园外边领本导览册,等坐船上的时候,景澄可能会咬着豆汁,龇牙咧嘴地指挥他超过前面所有大黄鸭……
贺明霁忽然想,景澄现在不知道在做什么。
落地窗外,露台陷入幽蓝色的夜晚里,一丛两丛的金色光点闪烁其中,如同误入高楼大厦的萤火虫。这种点状灯是新装的,他从【荆棘之匣】的某张场景渲染获得的造景启发,景澄还没看到过。
淡淡的光点落到他手上,景澄的声音传了过来,混杂着热热闹闹的川渝说唱背景音:“哥哥,我在吃火锅。”
“齐光国庆前有次聚餐,三天后,我问过行政,员工可以带一名家属,你有空吗。”
“我这种离职一个月的员工也可以?”景澄仿佛没听他的懂话外之音,“那我要带咪咪去。”
“我不算家属了。”花坛里,鸢尾的叶背出现一道甲痕,贺明霁云淡风轻地松开手。
景澄哼哼冷笑:“哥哥,你可以自己去。毕竟我们咪咪长大到半岁,除了齐光和家里,就只去过宠物医院了,不是吗?”
贺明霁敛眸,当然不是。
咪咪有三个月的流浪生涯,之后才被宜大的学生送到宠物医院体检。而齐光一直有专门的公益基金,因着这层缘由,他很快就领养到了它。
理由包含嫉妒、自私的占有欲,并不光彩——若景澄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
贺明霁说:“嗯,看来只让行政额外给你的家属准备一份三文鱼了。”
电话那端,景澄安静了几秒。
很突兀地,耳机里出现另一道模糊的男声。
“景澄,鸭肠烫太久口感容易不好。”
“啊!我给忘了,只需要涮十五秒。”景澄的声音重新响起,她火急火燎,“哥哥我先不说啦。”
贺明霁沉稳答:“好。”
通话结束,露台重新恢复寂静。
细长的草叶划过贺明霁手腕下的金属袖扣,映出略扭曲崎岖的倒影。
年轻男人长睫低阖,薄而锐利的眼尾微垂,蓦地,面无表情地发出一声轻呵。
-
临到聚餐那天,景澄当然没有带咪咪去,齐光员工太多,行政直接包下了宜泽市郊的一家度假酒店,宴会厅都分了三个。
贺明霁言简意赅地告诉她他要出差,她于是趁着假期回了夏园几次。看到院子里跑跑跳跳的小狸花,景澄到底没狠下心连夜打包偷走,流浪过很久的小猫能有地方自由奔跑,景澄心知,再怎么和贺明霁闹别扭,她没道理去勉强。
做实验,运动,看书,休息的时候约侯青青或者褚萤李瑜去探店,景澄的国庆过得很充实,还去Silver看过一次梁翊合的乐队演出——换了发色的梁翊合人气现在高的离谱,中心的卡座订不到,她坐在吧台听完的,也就没再送花捧场。
忙碌的平静中藏着一道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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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漩涡。
领养日这一天,景澄起了个大早,先绕着小区绿道跑了十圈。
好像一直都有用不完的力气,心脏源源不断地泵出新鲜的氧气,所以在泳池边拉起的警戒线终于也悄悄松了点,某个夜晚的小花终于新开一簇。
她踩着运动鞋,冲动地往前蹦了下,迎着晨光打出一套组合拳。
“还以为你今天不会跑步,毕竟到了领养现场,步数肯定会变很多。”
景澄侧过脸,后脑勺的高马尾晃悠,语调轻快:“陈老师,早。”
陈嘉言忍不住也笑。
他手里提着两大袋菜,米色的针织外套质地柔软,灰色长裤垂坠,看起来格外居家。
他揶揄道:“景澄,我发现了,你去实验室工作后就只喊我老师了。”
“实验室里你的学生都这么喊,青青也是,我没必要特立独行。”
“我不介意。我认识你的时候,还不是老师。”陈嘉言低头,拿出一个半透明的包装袋,“早餐吃了没?”
里面是一杯咖啡,一枚贝果。侯青青送给她的面包一周才吃完,看包装,景澄也认出是同一家店。
“面包房那边有个商超,菜要比小区的这家新鲜一点。你搬过来后有自己做饭吗?”陈嘉言说。
“没。我在国外省事惯了,只要把东西煮熟有味道就好。”景澄拿吸管戳开咖啡。
热美式,贺明霁的不老秘方。
“我厨艺还挺不错的,不是自夸。有空试试?”陈嘉言笑着道,“学生里有不少都尝过。钟锦,和你一样在云南长大的,他还是土生土长的佤族人,也这么说。”
景澄不假思索地摇头:“太麻烦了。”
陈嘉言叹息:“不是都只叫我老师了。”
“是老师就更不行,谢老师的饭我都没怎么吃过。”
人无完人,谢筠很擅长画精巧的动物科学插图,但做饭则不在她的技能树上。
“那你当时是吃食堂?”
“不啊,我有我哥哥给我做。”
陈嘉言一怔。
景澄眯起眼睛笑,朝陈嘉言晃晃手机,屏幕上端亮起时间,八点四十,“领养活动是十点半开始,我先回家了,到时候再见,陈老师。”
“嗯。”
和景澄并不是同一个方向的楼栋,陈嘉言同她道别。
人已经远去了,空气中犹存她明媚的笑脸。
每次碰到景澄几乎都是在阳光底下,晨晖或者晚霞,她眼角眉梢跳跃着明明暗暗的光,令陈嘉言不吝搜刮脑海里各种美好的形容。
差不多走回到一楼大堂时,他的手机贴着针织外衫震动了下。
陈嘉言点进聊天框内的红点,是景澄又发来了一次“谢谢”,后面跟着橙色的转账。
不多不少,恰好是三份早餐的价钱。
“算得这么清楚……舍近求远的带早餐,可不是因为我想当跑腿啊。”
陈嘉言一哂,指尖轻点收下,玩笑般说“回报率比科研高”。
52. 对违法偷家说不
回到家里,陈嘉言没再穿买菜时的外套,换了件低饱和度的天蓝色衬衫,牛仔白裤,高挺的鼻梁架在茶咖色镜框下。
对自己的外貌,陈嘉言很早就有一个相对客观的认知。
求学途中,因为这张脸,他一直都很容易受到优待被人喜欢,无关乎性别,纯粹只是人都偏爱好看的事物。因此任何需要慎重对待的场合,陈嘉言都不会敷衍对自己的装饰。
当然他的脸也并非无往不利。两年前,他不就没能给十八岁的景澄留下太多印象吗?
临出门,已经将猫放进了猫包,陈嘉言犹豫了几秒,折身到盥洗室,拿起置物台上新买的香水。
小区门口,景澄在给侯青青发消息,忽闻到一点熟悉的木质调。
颀长的影子落到了脚边,她抬头,是陈嘉言到了。
景澄一怔,继而如临大敌,意识到自己刚刚产生了何等错觉——但仔细回想并不完全一样,贺明霁爱用的香水里还藏了点淡淡的天竺葵的气味,有时让她以为他是棵阳光底下的草本植物。
“这就是铜锣烧?”景澄弯唇,淡定地摁灭手机。
陈嘉言心下微动,自然而然地从她脸上移开目光。
他低头,将猫包稍稍打开一点缝隙:“嗯,是只暹罗妹妹,三岁了,我今天要想再领养一只,得先问过它的意见。”
铜锣烧显然社会化做得很好,在室外也毫不局促。它探出圆滚滚的脑袋,蹭了下景澄的指尖。
景澄心想,鼻头和咪咪一样是黑色的,但咪咪的鼻梁上还有撮不太明显的黄毛。
“走吧。青青还没回我,我们先过去看看。”她收回手。
圣堂作为宜大目前唯一一座直接对外开放的公共建筑,被猫协争取为了领养活动的举办场地,历史buff和假期buff的双重加持下,活动现场人头攒动。
除了可以参观待领养的猫外,协会还精心准备了互动性很强的趣味小活动。
成员们心思活络,想尽量扩大网络声量,拍照打卡能领取协会自制的猫咪冰箱贴,一生爱热闹的大学生相当捧场。
“陈老师!”有眼尖的猫协志愿者一眼就看到了陈嘉言,浑身猫毛地窜了过来,“您也想来领养猫吗?”
“有这个打算。”陈嘉言笑笑。
“啊,铜锣烧也来了。”志愿者目光故作从容地落定到了戴着棒球帽的女孩身上。
帽檐底下是张精致非常的脸,长睫浓密,勾出两道鸦色的眼睫线。
“你好。”景澄伸出手,笑出双浅浅的梨涡来,五官里的攻击性就都化作了可爱的明艳。
志愿者心想,学校表白墙传言不虚,陈老师的绯闻女友比模糊的偷拍照还要好看。
“你好你好。”志愿者很有不当灯泡的自觉,“今天现场人多猫也多,你们先逛逛吧,要是有看中的小猫,就去前面的布道坛填申请表,符合领养条件的话,我们会主动来联系的。”
耶稣降生的雕塑下,牧师打扮的学生头顶一只奶牛猫玩偶,让人想不注意到都难。
景澄眼角弯弯,真挚地看着女生:“好的。我要是有不了解的事情,可以来问你吗?”
“当然,当然。”志愿者脸微红,连连点头,礼貌地同二人告别。
抽空看了眼微信,景澄有些意外:“陈老师,青青来不了了,刚给我发了消息,说是辅导员临时找她聊实习的事情。”
陈嘉言语带遗憾,温声建议:“那我们先看看,给她当个参谋?”
景澄觉得也行,她抬脚,往人最多的地方走。
-
与宜泽相隔1200公里的京市,翻飞的红叶中,黑色的GLS背离高楼大厦,穿过古旧长街,最终停留在一扇朱红色的大门下。
这座四合院式的建筑并不显山露水,单看它的门房与白墙,很难推测其内具体的规模。
门扇缓缓打开了,贺冯皱着眉下车。
私家停车场已经被七八辆豪车占据,暮色将至,惹眼的车牌号码都隐没到渐深的阴影中。
从前院经影壁过垂花门,彩绘的梁下回廊宛转,贺冯不需远目,就能看到贺家老宅里那棵一百五十岁的国槐树。
它本来应该挂上“保护树种”的牌子,在市政公园展露参天如盖的身姿。
但兄长贺凛用充盈的资金和常年捐款自然保护项目为背书,让它成为贺家永久的一部分。
国槐树后,七开间的餐厅透着冷白色的光,明亮地映着青檐、瓦当、漆柱间精巧的雀替。
贺冯咬牙,抬脚往里走。
里头都是熟人,都姓贺,在国槐的荫蔽下成了人上人。现在他们一个个木着脸,悄然泄出点不易察的焦虑。
贺冯翻着白眼一屁股坐下,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嘀咕:“浪费时间。”
贺家的佣人上茶时,贺明霁和他父亲贺凛终于来了。
所有人不约而同站起身。
父子二人近看并不完全相像,下半张脸都是工笔钩折的锋利冷淡,但眼睛很不相同。贺凛是单眼皮,而贺明霁遗传了谢筠的一双桃花眼,从小到大,笑起来时很容易令人放松警惕。
贺冯心中暗骂,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他的好大侄用了一个月,隔着千八百里,就把他在信平坑得有苦难言。
只看小时候哪料得到?贺凛罚他,做叔伯的管教他,他永远安静坦然地接受。
贺明霁像精密高智的机器,不断学习、不断调试,渐渐满足贺凛对继承人的大多数期待,贺冯嫉妒也忌惮这个侄子,但贺明霁一切的顺从都是为了能被允许去穷山僻壤的边陲,见面朝泥土背朝青天的谢筠、不知所谓毫无血缘的妹妹。
所以贺冯又觉得庆幸,因为贺明霁分不清亲疏轻重,成年即清高地远离了贺氏的煌煌金山。
二十余年倏忽而过,国槐树下,被打手心的小孩竟能手握市值百亿的游戏公司,疫情之后,贺明霁的财富甚至指数般膨胀,彻底成为贺冯也艳羡的人物。而房地产的激流奔赴落日,他反倒被打翻到泥沙里。
贺冯越想越犯恶心,上好的明前,一口都喝不下。
“茶不合适吗,三叔?”贺明霁睨了眼他,淡声关切。
贺冯挤出笑来:“有点烫。明霁啊,大哥这儿的茶好,三叔是最爱喝的。”
贺明霁颔首,自然而然地坐在仅剩的两个主位上。
贺凛面无表情,一双鹰似的眼睛隐现疲态。
“人都齐了。”他声音冷肃,众人精神一振。
菜一道道摆了上来。
都是家常的菜,只从用料能看出主人家的讲究。
京市的秋天气温偏低,腾腾的热气里,气氛似有软化的征兆。
“对了。”贺冯觑着周围人的脸色,之前下手阴贺明霁时不都挺使劲么,现在全哑巴了。一群稻香村的点心!
他掂着筷子,“大哥,有的事要不还是再商量下?信平也可以说是家事。里头都是贺家的人,还有老李家大儿子,大家看着长大的。唉,我也是真把半辈子都舍了进去。您还在贺氏坐镇,我哪里轮得到听一个小辈的指教?干工程和明霁那游戏公司不一样。这些年,他挣的花的都是虚的,站在风口,不懂贺氏脚踏实地的生意也正常。”
灯下,贺明霁挺括的白衬衫领口微敞,显现出略不耐烦的倾向,深灰马甲的暗纹里淌着清冷的银光。
他撩起薄而锐利的眼睛,似笑非笑:“项目超支,工人停薪。三叔,你拿到的分红确实让人看不懂。认识的知道信平董事长是你,不认识的还以为建国后又允许猪头成精。”
“你哪听的!再说做工程哪里有不……什么猪头,住口住口住口!大哥,您看看,明霁是真不懂我们这些长辈的不容易!”
贺凛不耐地打断他:“行了。就按照明霁的意思。项目,先停了,你再别插手,我让人来帮你解决眼下的。”
餐桌上的人皆诺诺点头。
贺冯急了:“大哥,可我费了七年心血啊!他个半大小子懂什么,他凭什么?他那个齐光也搞了七年,如今就很了不起吗……明霁啊明霁,你现在是逞威风,别忘了当年你创业时甚至摸不到天使轮的投资,在宜泽也求告无门!”
在场的人都不做声。
天使轮投资仅仅两百万,对于贺氏来说不过财富冰山的一角,贺氏做地产的生意,也经营酒店、拍卖行,持股金融。
贺明霁当年所求,无非是贺家老宅外一对石狮子的标价。
但十九岁的他无法获得这笔钱,贺明霁被冻结了名下全部资产,贺家要管教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人人都必须冷眼旁观。
最终,贺明霁在工作室里研发出搭载CoreMatrix的第一个游戏,以发行首年九千万的营收坐到了父辈谈判桌的对面。
他是从那天忽地露出羽翼和爪牙。
“是啊,求告无门。”贺明霁目光平静地看向贺冯,莞尔,“不过三叔,现在似乎是您要来求我了。”
贺凛太阳穴跳了下。
“求你?我是你的叔叔,你的长辈!”贺冯大怒,“明霁,翅膀真是硬了。在场的叔伯哪个没苦心教过你说话做事的道理,要三叔帮你记起从前受的家法吗?宜泽的大嫂,还有不知道哪来的野种妹妹才算亲人?贺明霁,你不姓谢更不姓景!”
贺冯说得越来越不像话,列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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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坐立难安,贺家小姑用力扯贺冯的手臂,低喝:“真过分了,三哥!”
“贺冰你别装圣母,现在是突然会唱哈利路亚了……”
兀地。
一枚妙手九段烧的青花瓷盏飞过圆桌,准确无误地砸开在贺冯的脚边。
清冽的茶香四溢,贺冯身躯微抖,湿漉的热意自手臂淌落,说不准是茶水还是别的什么。
贺明霁神情无波,他拿过一旁纹样相似的茶壶,手指轻敲,露出些微的笑:“谢明霁和景明霁,听着都挺顺耳。爸,您觉得呢。”
贺冯心惊肉跳,竟不敢低头去看自己灼痛的手臂,他转过头,嗫嚅:“大哥……”
贺凛神情难辨喜怒:“贺冯,胡闹什么。”
满室死一般的寂静,秋风穿堂而过。
主座,贺明霁抬起筷子,慢条斯理拨开清蒸银鲈的腹肉,笑道:“吃饭吧,刚刚耽误了。”
没人敢动,都看着贺凛。
半晌,贺凛沉声下令:“……听他的。”
保姆这时候端着道羊肚菌酿虾胶上来,贺家小姑忙道:“来,明霁,试试。姑姑上个月在云南捐了座希望小学,学校里的老师带着孩子们去摘了菌子,晒干了特地寄过来,都是原生态的山货。听大哥说你国庆回来,我就让人先拿到家里的厨房了。你看是不是你以前在那边吃到的味道?”
贺明霁说:“谢谢小姑。”
贺冰松了口气,气氛霎时间重新流动起来,众人语气热络,一顿家宴吃得有声有色宾主尽欢。
月上中天时,四合院内重新恢复安静,连号的车牌驶离朱红的门户。
贺明霁一直留在京市的私人助理等在院子里,低声和他汇报李家的情况。
贺凛独自在餐厅坐了会儿,缓步走了出来。
助理向他问好,贺明霁没说什么,只让人先下去休息。
贺凛坐在廊下,沉声道:“今天这样的结果,你很满意。贺家再没有人管得了你。是,你几年前就证明我错了,而你选对了。贺氏的重资产尾大不掉,手里捏的存量又有盘不活的部分,再不转型只能江河日下。”
贺明霁脸上没有笑意,显现出清晰的疏冷。
他说:“爸,您错的不是这一件事,我要的也不是这一件事。”
贺凛寒声:“你摒弃过去二十几年我在你身上花费的心血,你不想做和我一样的人,无非是怪我,贺氏和你母亲,我选了贺氏。可阿筠不也没选我?从京市去西双版纳,飞机只要四个小时,但她又愿意留在京市多久?一个野外项目就让她耗费十天半年。”
“京市高校何其之多,我说她想在哪工作我都可以安排。可她的心却只在西双版纳,和鸟和树和虫子打交道。你坐到我的位置,手底下几万人的身家性命,贺家四代人的心血,你以为你不会和我做一样的选择?”
“我不会。”
夜风里,贺明霁声音斩钉截铁。
国槐树投下巨大的影子,叶片在风中轻轻摇曳。背着餐厅冷白的光,贺明霁冷淡的侧脸柔和了线条。
要她自由,要她明亮,要庇护她一生都能逐风齐光。
这件事,从他听到第一声哥哥起就注定了。
“对了,过几天会有人再帮三叔长点教训。”贺明霁敛眸,口吻随意。
“呵……随便你。”贺凛拂袖而去。
这夜的万事万物都不美好,唯一可称道的只有天心的月亮。
贺明霁忽然很想念很想念景澄。
他随手拨通李暮汀的电话:“信平建设的事情基本解决了,贺家不会再让贺冯领着你大哥李路仁一起胡搞。我明天就回宜泽,助理留给你用,有什么事他会代我出面。”
那端,李暮汀沉默了几秒,艰难道:“正要和你说,你要不今晚就回去。我找我小姨妈借到了她的私人飞机,她前几天和空管局申请了航线看秀。你现在出发,一小时后就能嘎嘎直飞宜泽,时间比今天最近的航班高铁都要早。”
紧接着,李暮汀甩过来一个短视频链接:
#在领养日碰到我校陈老师和他女朋友啦!好帅好美好配!带着小猫看小猫甜死本鼠鼠了#路过随一个!##宜大领养日##我要上热门##我磕的CP是真的##萌宠#
一连串的tag里,视频被顶上了颤音热门,小甜歌的bgm相当应景。
贺明霁冷冷地垂着眼睛,把视频循环播放五遍,半晌,他气极反笑。
“谢了。”
声音仿佛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贺明霁面无表情地摁断通话。
过一分钟,引擎声轰鸣,银灰色的Panamera如刀锋劈开月光。
53. 雪崩
发动机低鸣如野兽,仪表盘的冷光上数字不断攀升,以刺耳危险的呼啸声急停在远郊机场。
贺明霁冷着脸,把钥匙扔给了前来接车的人。
“贺先生,您,您来得比二少爷说的时间要早不少,还得等一会儿。”
说话的是李暮汀的某个远亲,他从前很偶尔的见过一次贺明霁。
贺明霁身份和人隔着层,但没什么架子,在京市二代圈子里绝对算顶好相处的一位。
但今晚,贺明霁阴沉的脸色狠狠唬了他一大跳。
他紧跟上大步往前的贺明霁,急切补充:“二十分钟。”
“好。”贺明霁顿了下,哑声,“谢谢。”
男人连连躬身说不用。
远郊机场的上空,包围着一片深重不透风的墨色,贺明霁长长地吐出口热气,独自坐在休息室里。
——冷静。
但手在发抖。
候机室冷气充盈,脊背上黏腻着糟透了的湿意,油门踩死时肾上腺素跟着飙升,脑子清醒得可怕,像是有台刻录机,不断循环播放15s的画面。
贺明霁低头看时间,七点二十分钟。
十点,他就能见到景澄。
——要冷静。
他拿出手机,重新点开视频。
“めぐり逢え……”的歌词立马重新响了起来,电子音效旋律甜蜜。轻快得仿佛能鼓破耳膜。
“哈……”
贺明霁几年前去日本考察过,能听懂基本的日语,知道这歌叫“恋爱循环”,歌词的大意是“能和你相逢我就已经无比幸福”。
他搭着眼睫,反复拖放进度条。
视频的拍摄地点一看就是宜大的圣堂,那里最近修复好了,重新对外开放,作为领养场地确实很合适。
领养活动这天,有不少人都带了专业的摄像设备来,可爱的小动物很适合当视频素材。
但他可爱的妹妹不该成为视频素材。
清晰无抖动的画面里,圣堂人影幢幢,秋末的阳光穿过玫瑰花窗,被滤成彩虹似的一道。
恰好落定在景澄的笑脸上。
贺明霁点下暂停。
上次吃过饭后,他有七天没看到景澄。在京市的这段日子非常的忙,高周转的开会、见董事会的人。
但他几乎和景澄每天都会打电话。
兄妹就是,哪怕闹了矛盾,情感上也依然密不可分。
因为过去二十年他们之间的纽带一直存在,所以他可以如常地关心景澄今晚吃了什么,工作累不累,那辆法拉利做完保养了,给她停在哪,咪咪咬坏了花园里的植物,要不要进行德育管理。
他误会了景澄,但有信心能取得原谅。
但他居然忘记了很重要的一点:世界并不是单线程发展的。
所以,景澄也理所当然的不是。
视频继续播放。
高大儒雅的男人朝景澄举起一只猫,景澄犹豫了几秒,抱到了自己的怀里。
那是只暹罗,有双漂亮的蓝眼睛,亲昵地把爪子搭在了景澄肩上。
她欣喜地逗猫,没察觉到陈嘉言的目光全在她身上。
满屏弹幕刷过——
“这是什么一家三口=3=”
“路过磕一口~”
“豹豹猫猫我出生啦!”
“宜大表白墙看到过几次了。看年纪女生也是宜大的学生吧?师生恋没人管吗?!宜大纪委办政教处@¥#%@……”
贺明霁指尖点了点,把视频直接转发给李瑜。
五分钟后,李助理回复:贺总,法务会马上以侵权为由联系平台下架视频,同步发律师函。
这年头,律师函已经烂大街了,但贺明霁的律师函不同。
齐光的法务从无败绩。
贺明霁隔了会儿,才说,下架视频就行了。
如果是发函,以什么名义?
侵犯肖像权?假如博主事后询问过景澄的意见呢?视频把她拍得昳丽光明,比她身后壁画里上的沙仑玫瑰还动人。
侵犯名誉权?
他和景澄不在一张户口本上,齐光也没有给实习过半个月的小景同学交社保,严格来说都不能算是员工。所谓师出无名不外如是。
——如果。
如果她和过去的两年一样。
又有了好感的人,有了约会的对象,他无可指摘景澄的选择,是他拒绝她的,是他怀疑她的。
没人能要求一枚蝴蝶必须停留等待一朵开迟的花,世间的花园数不胜数,要从何处获得春天都是蝴蝶的自由。
尽管那也可能是朵刷绿漆的老四季豆花,但谁说蔬菜不能有盛开的时候?景澄肯定会谴责他种族歧视……贺明霁觉得她义正言辞时睁圆的眼睛可爱得好笑,因此不合时宜的,他的面部肌肉线条抖了下。
映在落地窗里,像死透了的男鬼在抽搐,难看之至。
他盯着自己阴冷可怖的脸,忽不可抑制的消沉起来。
窗外,飞机引擎轰鸣,机场亮着硕大刺目的白光。
……
侯青青直到领养活动到尾声,才急急忙忙赶了过来,望着空荡荡的猫笼兴叹。好在还有只铜锣烧在,侯青青总算觉得安慰了些,几人吃过晚饭,各自道别。
铜锣烧是只非常外向的猫,就着牵引绳,回来时一直都趴在陈嘉言的肩膀上,招来不少路人友善好奇的打量。
“申请表交上去了,希望能领养到那只三花。”陈嘉言道,“还好领养的硬性条件我大致都满足,经济独立、宜泽住房、工作稳定。不去还不知道,去了才发现,领养和相亲一样,踏入门槛后要层层加码。”
“相亲?”
陈嘉言笑:“父母熟人经常牵线介绍,说我已二十七。但我没有这个想法,所以也就没去耽误过别人。”
景澄点点头,也不多问。
她不好奇同事的私生活。
小区的保安亭就在不远处,陈嘉言又有些好奇地道:“你今天和猫协的同学聊了很久,也捐了款,怎么最后没打算领养?”
景澄脚步略停了停。
活动上的猫都非常可爱。
协会志愿者介绍,看似严苛的领养条件是为了确保小猫到新家后能够有稳定幸福的生活。
她停在某只哈气的小猫面前,说“只要装模作样五分钟,就能荣华富贵一辈子”。
志愿者在旁乐呵呵地点头,也煞有介事地给小猫做工作:有只狸花前辈,两个月前被一辆迈巴赫接走的,那个领养者一直在定期赞助她们的公益救助项目云云。
于是过往细节草蛇灰线般串联。
景澄追溯不清的过去两年,但她如今一定可证,贺明霁恒在乎自己。
尽管是兄妹,两个人却有截然不同的人生,截然不同的成长背景。
所以,他们心里的尺子也是不一样的,她拿自己的标准去比对贺明霁的,本身就不公平。
或许不需要分那么清楚。
亲情、爱情。没关系,反正都来自贺明霁。
她先一步迈过小区正门,对陈嘉言朗声笑道:“因为我有自己的猫了。”
陈嘉言一怔,继而扬起惯有的温润笑意:“这样啊。”
铜锣烧的尾巴绕过他的头顶,发出迷茫的喵喵声。
“拜拜啦铜锣烧。”景澄挥挥手,大步往前。
突然,一道黑色残影从前方闪现,喘着气冲到了陈嘉言面前。
是小区物业:“陈老师!可算找到您了,今天白天打您电话一直没打通。我让保安看到您回家了千万要和我们说。”
“怎么了?”陈嘉言道,“手机下午时没电了,没接到,抱歉。”
“哎,是我们该说抱歉。您楼上那户装修露台,没和我们商量,私自加了泡池。以我们楼板的厚度和荷载,做泡池是不合理的。”物业为难地搓搓手,“现在泡池塌了,水管爆了,您家淹了。”
“淹了……真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吗,王经理。”
王经理干了多年物业,什么离谱的事情都能接受,他干声笑道:“我也希望呢,哈哈,今天要是愚人节就好了。不过您放心,我们和楼上的业主协商过了。他会赔偿您的损失,具体的您二位自行沟通,物业会全力帮您争取。没管理到位也是我们的责任,在您的房子修复好前,我们会承担您住酒店的全部开支。”
“不用,我在宜大的新校区那边也有套公寓,最近住那就行。”陈嘉言颇觉头疼地摘下眼镜,“还好今天我和猫都不在家。”
“是是。水管爆了后我们及时对您和楼上那户停水了,家里的应该损失不会很严重,您不要太忧心。”
铜锣烧一无所知,仍然安逸地趴在陈嘉言的肩膀上。
陈嘉言把它抱到怀里,无奈,只好向景澄求助:“景澄,铜锣烧能暂时在你家待一会儿吗?我收拾好行李就来接它。”
“可以啊。”全程吃瓜的景澄欣然应允。
于是回家后景澄的手里又多了一只猫。
为免铜锣烧乱跑,她先将露台和几个房间的门都关上,才将它放到客厅。
它性格温顺亲人,很不见外地躺到了地板上。
景澄给铜锣烧喂了点水,揶揄:“你脾气还真好,不怕我是来拐卖你的吗。”
铜锣烧发出咕噜咕噜的呼声。
景澄哼笑:“好吧,我才不会。铜锣烧小朋友,我只要我自己的小猫。”
被淹掉的房间估计进去都困难,陈嘉言过了许久才来。
来的时候也不复白天的光鲜了,挽起的袖口还淌着水,行李箱拖曳出四条细细窄窄的水痕。
“我能进来吗?不过,现在有点儿脏了。”他低垂着头,难得地落拓。
“没事。我雇佣了赛博生命。”景澄往一旁侧身,十天前买回家的扫地机器人跟在她后面,扁平的身子来回穿梭,把地面迅速清洗得光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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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烦你了。”
陈嘉言俯身,目光一凝,落定在鞋架多出的两双拖鞋上。
是毫无穿踩痕迹的新拖鞋,幼稚的大猫脸,但都为男性尺码。
和景澄脚上那双放在一起,俨然就是情侣款。
压下喉间涩意,陈嘉言复又彬彬有礼地询问:“景澄,我需要换鞋吗?”
“不用。”景澄旋身,去餐厅倒水,“那是我哥哥的拖鞋,他有洁癖,不喜欢别人动他的东西。”
“是吗。”陈嘉言唇角微弯,神情恢复平静无澜。
“给,喝水。”
“谢谢。”陈嘉言笑,“家里没完全被淹,只是确实住不了人了。主卧最严重,我找了很久,才翻出几件没被渗湿的衣服。”
“书房呢?文件资料之类的有受到影响吗?”
“保存的时候特地考虑了防水,书柜又做的是封闭式的,所以它们没事。”陈嘉言说,“景澄,我能去你的露台看看吗?”
“请便。前房主虽然做了种植池,但结合了降板也只做到60厘米,所以单纯种花问题并不大。”景澄没看他,“我要接个电话。”
“好。”
陈嘉言拂开垂吊的绿萝,听到身后景澄声音轻快的“哥哥”,心中一哂。
上次和侯青青信誓旦旦,没料打脸来得这样快。
这个家确实没住进另一个人,但屋主人已经提前表明允许。
陈嘉言的疑惑得以解答。
景澄之所以对他一直无动于衷,大概,是因为贺明霁比他出现得要早许多。
人对自己少年时就爱重的事物,总是会另眼相看的。他如此,景澄也如此。
既是初恋,也是兄长,被景澄爱上,贺明霁占尽了真正的天时地利。
真叫人嫉妒。
但,事总在人为。
陈嘉言自栏杆处低头,望向重重的枝叶外。
那辆他来时看到的迈巴赫仍然停在楼下不远处。
“铜锣烧,我们走吧。”陈嘉言笑着转过身。
铜锣烧突然发现什么一样,眼睛瞪圆,尾巴天线似的竖了起来。
它踩着沙发,往露台的方向冲,令陈嘉言措手不及。
“啪”的一声,开关被人无措地打落。
……
李瑜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到发工资的那天。
三个小时。
贺明霁从京市搭专机来了宜泽,又来到了景澄家楼下。
看到老板沉默转发来的视频时,李瑜就直觉不太妙,因此迅速隔空call醒了齐光的法务部。
但心里总存着一丝侥幸。
互联网就是这样,开局一张图,故事全靠编,能获得热点就行了,谁管视频里的男女究竟是什么关系?
但李瑜也知道,景澄和贺明霁在之前吵过架,Ambre的那顿晚餐,他看到了贺明霁领口边缘、耳垂前后殷红的印记。他心惊胆战地掩饰过去,紧接着,景澄搬离了夏园。
现在,另一个样貌不俗的男人深夜带着行李箱,独自拜访她新的家。
“贺总,这个时间,正好一起去吃个夜宵。”李瑜谨慎地开口,“我知道附近有家很不错的烧烤店,肯定符合景澄的口味。”
幽蓝的冷光映着贺明霁英俊沉郁的脸,他抬手,示意李瑜噤声。
李瑜于是绷紧背,开始检查自己安全带扣好没,又翻翻耳机仓,看看还剩下多少电。
贺明霁抬头,看向那扇亮着暖橙色光芒的窗。
“景澄,你在家吗。”
“在啊,你就回来了,哥哥?”
“还没。京市这边我要再耽搁几天。”贺明霁温声,“崔姨说,猫很想你,你有空去接它吗?”
“现在——”她的声音忽地高昂起来,隐隐响起什么撞动的异响。
兵荒马乱之中,光猝然熄灭。
贺明霁安静地等了会儿,听到了陈嘉言压抑着的说话声。隔着点距离,并不真切,但一定在笑着。
“电表跳闸小区限电欧姆定律突然失效?贺总,一切皆……”
李瑜骤然没了言语,因为后视镜里,贺明霁的手正在无法抑制的颤抖。
年轻男人颓然陷进迈巴赫宽大的后座中,像一尊突然失去全部支撑的雕塑。
李瑜的心提到嗓子眼,很快,那只手垂落下来了,无力地搭到了膝上。
他垂着头,沉默着,手背青筋却暴起,在苍白的皮肤下狰狞蜿蜒,如同一根根绷紧、即将断裂的琴弦。
月光是冰原上的雪崩。
雪崩将贺明霁淹没。
蒙难者喉咙里溢出沙哑的求救声。
“走吧。”
李瑜有些犹豫,咬咬牙道:“要不再等一会儿,或者,我上去……”
“走!”
贺明霁一手扶着座椅的边缘,缓缓弯下身。
在一阵难以言喻的痉挛和痛悔之中,他忽然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声音。
54. 不行
景澄把墙内侧的开关打开,满室重新明亮。
“猫怎么样了。”
铜锣烧被陈嘉言紧紧抱在怀里,两只前爪也被捏住了,看起来毛茸茸的一团。
它圆睁着眼睛看绿萝,俨然是把还在摇晃的藤蔓当成了猎物对待。
陈嘉言失笑:“偶尔抽风一次,真令人招架不住。”
屋里没有一丝风,他的脊背因为刚刚的失态而起伏,总精心打理的头发飞起几缕,眼镜也低就到了鼻尖上,领带松垮,似被人刻意弄乱。
景澄对此很能理解:“陈老师,猫就是这样的。”
陈嘉言面露无奈。
尔后,他教养良好地主动道:“现在有些晚了,我先带铜锣烧去公寓那边。今天打扰你了,景澄,实在不好意思。”
“嗯,学校见。”如傍晚一般,景澄和毛头毛脑的铜锣烧说道别。
门阖上时,仿佛有人在低低叹息,轻不可闻的遗憾。
景澄再次回到露台。
风把她包裹,楼下已是一片浓墨般的黑暗,看不到任何事物的影子。小区里的栾树遍是橙红黄绿,依稀能令人辨别出些许连绵的轮廓。
景澄往树的方向多看了会儿,不知为何,总觉得它周围不该只有寂静。
她很快抛开这种莫名的细小感受,指尖点到通话记录上。
“正在呼叫”只持续了数秒,电话很快就被接通。
“景澄。”
那端极其安静,贺明霁说话的声音也比平常要低。景澄眉梢微扬,也学着他,笑着小声地说:“哥哥,你要休息了?”
“嗯,马上。现在都要十一点了,不早睡的人长不高。”
“一八八就很高?”
“反正比菜地里的豆角高。”
景澄乐不可支:“哥哥,是不是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只在乎两样东西的长度。”
贺明霁被噎住了,声音变得有点儿远:“我可代表不了别的男人,你哥哥在乎的也不是这些。”
景澄绷住笑,重重地叹了口气:“但是,你妹妹在乎。”
“看来我要进步的还很多。”贺明霁顿了顿,若无其事道,“之前打电话时,听到了不小的动静,是你摔倒了吗?要不要让崔姨过来一趟。”
凉丝丝的晚风吹到脸上,景澄伸手,把一绺格外飘浮的鬓发拨到耳后,指尖贴来簌簌的声响,是贺明霁那天掌住她后颈、亲吻时替她戴上的耳链。
差点儿摔倒的是陈嘉言,他手忙脚乱,摸黑才把想跳上栏杆的铜锣烧给抓回来。
“我买了花,比陈嘉言早”、“我也有礼物给你”
——现在一回味,这是什么地表最强酿醋大师的发言。
景澄不想让贺明霁想太多,她和兄长有不同的尺子,目前她正尝试磨合,不让彼此因为尺度再起争端。因而景澄语气坦然地抚去今晚的意外:“是扫地机器人笨笨地撞上茶几了。我没事。”
默了几秒,贺明霁松了口气,声音带出点笑意来:“没事就好。晚安,妹妹。”
景澄笑眼弯弯:“知道知道,哥哥,晚安。”
她语调雀跃轻快,噙着那种她永远饱满洋溢无忧无虑的欢乐。
落进满室消毒水味道的急诊大厅里,“咚”的一声,漾开绵密如绸的涟漪。
李瑜不安地看着比医院灯光还惨白的贺明霁。
剧烈的胃痉挛几乎令贺明霁晕厥过去,李瑜当机立断,没把人送回夏园,而是开到最近医院的急诊科。
情绪性的胃痛带来放射至整个后背的痛苦,基本的检查之后,李瑜替贺明霁取来匹维溴铵和温水,沉默地看贺明霁接听完来自景澄的电话。
他默默地想,知音啊,你这通电话可不是对症的处方啊。
“今晚辛苦你了。”
电话挂断,贺明霁的脸上重新露出忍痛的神情,只能以手抵膝盖撑额头,躬身略缓解疼痛。
“我是您助理,应该的。”李瑜确信贺明霁年中的体检报告没有任何问题,他斟酌着道,“您接下来是什么打算呢,京市那边的工作已经提前结束了,公司这儿目前没有很紧急的项目节点。急诊医生建议您最近都要注意休息、积极调节情绪,饮食上也要注意。如果有加重的情况,需要来医院再做进一步检查。”
贺明霁对自己的健康情况很清楚,今天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人说“怒急攻心”,但他的胃竟然比心脏脆弱,所以疼痛也用它来代偿。看到那段视频、看到那些不明所以的祝福赞美,再到听到景澄自若的声音——万箭穿心而过,箭簇却将胃搅成模糊的一片。
贺明霁很轻地吸了口气,指节幅度极小地擦过眼下,用力,反复压按。
“景澄以为我还在京市,这几天她估计有空都会回夏园。”
李瑜立刻道:“那我联系Ambre的经理,为您预定一周的套房。”
贺明霁直起上半身,说话的声音依然缓慢,却不再那么的沙哑:“不住酒店。我在仁济休息一段时间。”
仁济是宜泽最好的私立医院,贺明霁历年体检都在那完成。
“在医院的话确实更方便一些,仁济也有高端的私人病房。”李瑜的心放下稍许,把药和水杯都递给贺明霁。
“谢谢。”
贺明霁伸出手,平稳地接过。
医院惨白的灯光下,他的手指呈现出一种更为清晰的冷感,整张脸也没什么血色,长睫底下是一片深重的影子。
贺明霁无法言说,看到视频的某个瞬间,他曾产生过暴烈的渴望,把景澄带回夏园,不让她再看外面的人一眼。
他也无法对天父发誓,那渴望只存在于一个瞬间。
理智消失的时候,心里的恶念成倍增长,他卑劣自私的心思和其余贺家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夏园的别墅很大,房间多而宽敞,从健身房到棋牌室,又或者是放映间,在景澄回来后,连地下室都逐渐添上了更精致用心的装修。
如果夏园还不够,贺明霁拥有的财富足以去铸造更大的金屋,饰以浮华的装饰,好去引诱景澄,为她制造无数的假象。
哪怕那些其实是包装好了的囚笼、束缚,只要不让景澄察觉就好。
可如果他用这种方式来爱她,那他就不是景澄一开始会爱上的人。
伤害远比爱简单,没什么比景澄重要。
他愿意继续摒弃过往十多年作为贺家继承人被耳濡目染教导的阴谋、野心、算计。
贺明霁按开灰色的铝箔包装,慢慢地就着水吞下。
他恢复冷静,或许是因为玻璃杯里放温的热水,他的脸颊也重新有了血色,静悄悄的急诊大厅,那冷白的灯光终于晕开毛茸茸的边缘。
贺明霁平静道:“李瑜,宜大动科院有位叫陈嘉言的副教授,你去查一下,明天把结果告诉我。”
李瑜了然,立刻握拳:“您放心!”
“要用这么慷慨决然的表情?”贺明霁笑了笑,笑声几不可闻,“这件事不在你的工作范围内,是我的私事,我另给你报酬,加班工资的五倍。”
李瑜内心的不安烟消云散,他四下看了眼,俯身谨慎且真诚地道:“贺总,其实我在新加坡留学的时候,有认识一些东南亚的朋友。”
匹维溴铵开始发挥作用,胃部的痉挛的痛感弱化了许多,贺明霁撑着椅背站起来。听到李瑜的张三发言,贺明霁身形丝毫不晃:“不用。”
医院外栾树映出深深浅浅的影子,贺明霁抬眸,玩笑般地弯弯唇:“现在不用。”
-
晚睡早起的景澄同学油门一踩一松,随着国庆最后一天堵车的车流平缓挪动到夏园。
她先和咪咪玩了一会儿,又提着水枪,把房前屋后的花都浇了一遍,崔姨刚从大门进来,就先看到咪咪在水雾里扑彩虹。
她面上稍稍有些意外,接着很快敛起了神情:“小姐,今天不用去实验室吗?”
“我中午再去,咪咪说它想我了。”景澄把咪咪从湿漉漉的草地上抱起来。
“也不止咪咪想你呢,崔姨也很想你。”崔姨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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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一块儿往里走,“那今天中午在家里吃好不好?崔姨做饭的手艺也不比贺先生差。”
景澄欣然应允,帮崔姨择完菜,又领着咪咪回了它的房间。
吃过饭,崔姨说还有些家务要处理,没再让景澄搭手,将她送到了门外。
还不到两点,实验室里人不多,只有个叫路芢的研二学生。
他站在文档柜前面,侧开着门,一只手维持整理东西的架势,另一只手则在刷手机。
感觉到有人进来了,他迅速抬头,见不是他的导师陈嘉言,立马恢复放松摸鱼的表情。
没过多久,他溜到景澄旁边,闲闲开口:“今天不是放假吗,你怎么也还是来了。”
路芢自己有论文的压力,但景澄不是陈嘉言的学生,她本科是在国外念的,明年才大三,路芢知道不少人喜欢趁着本科阶段给履历镀金,景澄进组估计也是小打小闹的好玩。
景澄盯着屏幕:“实验快收尾了,我今天来核算一下数据。”
“哦哦,陈老师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我不知道。”
“我才不信!”路芢干脆拉了张椅子坐到了景澄旁边,笑得有点儿得意。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应该知道吗?”景澄皱皱眉,侧过脸看他。
白色的口罩上,她猫似的眼睛里显露出不耐的冷淡,路芢一怔,往后缩了点,继而很快重新挺直腰杆。
但声音依然理直气壮:“可你们不是正在交往吗?昨天你们一起去学校圣堂领养猫,你还抱着陈老师家的铜锣烧,都被人拍下来发网上了。他的猫带来学校也不让学生抱着玩的。”
景澄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上午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她问:“都有谁这么以为,你在哪看到的。”
“就,大家啊……视频发在了颤音,十几万个的点赞都看到了呢!再说学校表白墙也一直有偷拍到你们过。”路芢不大服气,然而顶着景澄的表情,老老实实把手机重新拿了出来,“喏,你看。”
他点进历史记录,面露得意地打开。
【该视频已删除】
“奇怪了……”路芢继续找,昨天不止一个人拍到过景澄和陈嘉言,大数据精准地推送给了宜大的许多学生。
【根据相关法律法规,该视频暂不予显示。】
“额,还有表白墙,你等一下,我今天非要找给你看。”他干脆把橡胶手套摘了下来,然而在一众失物招领控诉占座和怎么学校又又又修路的信息里,根本就翻不出他曾经也点过赞评过论的帖子。
“就一晚上,居然都被删了。”他悻悻然道。
“因为都是假的,假的消息当然不该存在。”景澄依然语调平平,从电脑前站了起来。
路芢还记得这姑娘上次帮办公室换水时手臂上的肌肉线条,默默划着万向轮挪远了些。
“在聊什么?”实验室的门再次打开,陈嘉言有些意外地挑挑眉,“我买了咖啡,放在外面了,都先休息会儿?”
“好嘞。”路芢如释重负,“老师我可爱喝咖啡了!尤其是芋泥波波!”
“他这是怎么了。”陈嘉言扫了眼实验室,揶揄着道,“今天没有摔碎离心管啊。”
“和实验没有关系。路芢和我说,有不少人误会了我和老师你是情侣。”景澄说。
陈嘉言默了默,似乎是在消耗这件荒谬的事情。
“看来我给你带来困扰了,抱歉。但还是希望我们俩的关系能不受影响,毕竟,你是位很优秀的助理。”陈嘉言言辞恳切,带着淡淡的失落,“好在清者自清,对吗。”
“不对,陈老师。”
景澄仍戴着实验用的防护口罩,让陈嘉言并不能完全看到她的表情。但她漂亮的眼睛里是种笃定的坦然,乌黑的眼瞳里没有丝毫犹疑,让他再尝夜晚的遗憾。
“你雇佣我,我辅助你工作,我不该承担莫须有的绯闻。清者自清是唯心的逃避。”
“何况我有喜欢的人。”她说,“而且,非常的喜欢。”
55. 对等关系
实验室没开窗,室内,人工光源平静无波动,一切都只有极浅极短的影子。此刻和他第一次见到景澄的傍晚毫无关联,奇怪的是,陈嘉言居然觉得这些光很恰到好处。
第一次见时她在笑,但落定在他身上的目光是审视的,现在则绝对称得上冷淡,可目光的含义却相同。
他又发觉,景澄某些方面一定是受到了她那位兄长影响的。
和贺明霁不过寥寥数面,偶尔听家族里从事投资的人闲谈,齐光和贺氏毫无关系,但他却是那座商业帝国无二的继承人,生意场上作风果决磊落,私生活里却相当难亲近、堪称界限分明。
陈嘉言心中掠过沉沉的叹息,不禁想,作为兄妹相处的那些年,贺明霁是如何被景澄喜欢上的。
皮相、家世、还是别的?这些他都有,也符合世俗意义上的光鲜,理想、事业都与景澄适配,学术上贺明霁不可能和景澄有共同语言,饶是如此,他也不能调转时间,把贺明霁换成自己。
人生的出场顺序竟然如此重要吗?
他的肩膀略耷,然身后的手却握紧了。
陈嘉言语调温和:“抱歉,我没想到这一层。”
景澄摇头,眼尾攒出小巧的弧,只这一点,她身上的冷意就淡了下来:“陈老师,我没迁怒你。”
“总还是我有没注意的地方。实验室的其余人我会约束好,你说得对,清者自清是唯心的。能有这么喜欢的人,是件很好的事。虽然,我还没有过这种体会。”陈嘉言怅然地笑笑,目光转向电脑屏幕,跳动的数据半映到镜片上,“核算完数据,我们明天开个短会,分配一下之后的工作。宜大马上校庆,估计大家的心也要飞走了。”
“有几处样本数据置信度不高,我标记出来了。这部分我之后继续来处理。”
“好,辛苦你了。”
等到冰块都化成水,路芢默默嗦完最后一口,才狗狗祟祟地探头回到实验室。
景澄和陈嘉言都在忙,他挪到景澄身边,瓮声瓮气地道歉。
景澄也不计较——毕竟视频已经没有了,如果还在,她会去找律师的。
但下午离开实验室后,景澄还是在各个社交平台都尝试搜索了一下。
输入#宜大领养日#的词条,路芢所提过的视频确实都完全没有了踪影。
她想了想,点进自己的朋友圈。
作为一个哪怕住阁楼都会期待猫头鹰来信的人,她的朋友圈活跃得过分,那次火锅也留下了照片记录。
人生头一回,景澄谨慎地把照片放大再放大,最终确定当时坐她右手边的陈嘉言没映出半点倒影。
看着淹没在一堆小红心里贺明霁的名字,还有点淡淡的心虚是怎么回事?
景澄划出来,随手刷新,李瑜的头像突然冒到了最上面。
【李瑜】:谨代表公司全体同仁来医院看望贺总,生病了也在坚持加班处理工作,这种精神值得大家学习/爱心/鼓掌,希望他好好休息、尽快康复、带领齐光更上一层楼/太阳/祈祷!
配图,一束马斯特粉摆在明亮洁净、装修如酒店的病房里,少见的灰蓝色窗帘透出不符合酒店氛围的冷清。
仁济的科室也都是这样灰蓝色的窗帘,她出国前的体检是在那儿做的。
齐光还有第二个贺总吗?
齐光的贺总也就是她哥不是还在京市出差吗?
景澄抿唇,昨天贺明霁的声音好像和平时是有点儿不同,像在忍着什么一样。
她正要在评论区问个究竟,这条朋友圈却不再显示了。
【景澄拍了拍李瑜说别摸鱼了】
【李瑜拍了拍景澄并构成故意伤害】
【李瑜】:……我要找律师。
【景澄】:站住!
【景澄】:你刚刚的朋友圈是怎么回事!
【李瑜】:和我的律师谈吧。
遮遮掩掩,更怪了。
景澄继续狐疑地打字:【我哥哥不让你说的?】
屏幕上方出现正在输入中,隔了有十几秒,李瑜拙劣地掩饰:【你看错了。】
【景澄】:你告诉我,我就不去仁济。
【李瑜】:你怎么知道是仁济!好吧……我忘记屏蔽你了。景澄,其实这是职场管理术的一部分,用以激励员工努力工作。你放心,贺总的身体绝对没什么问题/太阳/拥抱
景澄冷笑一声,哒哒打字:【这种管理方法,我哥只能等着被吊路灯了。】
李瑜发过来一只蹦跶的黄金咸鱼表情,十分不安地补充:【总之我当你答应了才说的,要说到做到啊,知音!】
猫和鱼能算知音吗?
景澄把手机扔到副驾驶,中控台亮起,仪表盘闪过橙色的光。
“贺总,按您的吩咐,该说的我都说了。”病房客厅,李瑜镇定地收起手机,内心无声尖叫。
这还是他老板吗!让他发一条仅景澄可见的朋友圈是做什么!他在东南亚毒蛇帮的五百个弟兄都已经准备好麻袋了哇!
沙发上,年轻男子随意嗯了声。
贺明霁半支着脸,眼睛里映着平板划动的画面。
李瑜调理了几秒,道:“陈嘉言是谢筠教授以前的学生,其父曾任宜大商学院的院长,目前已经退休,母亲陈惠女士则是Hera电子的董事,贺氏和Hera电子有过合作。”
“陈家早前涉足实业,近十年以投资为主,家大业大,内部争斗也凶。陈惠女士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不是省油的灯。但陈嘉言很早就决定投身科研,走的是正统的学术路线,所以他反倒和陈家人的关系都不错。”
“他应该是三年前认识的景澄,因为当时谢筠教授还在宜大任教。至于再次遇上,是上个月的事情。从社交网络里能够找到不少的线索,照片、匿名留言都有。他本人在宜大风评很好,挺受学生们欢迎的。”
“不少?”针刺似的字眼滚过贺明霁的喉咙,他指尖轻敲在电子屏幕上,神情淡淡,“景澄和他在一起,很频繁被拍到吗。”
“其实有几张也拍到了景澄的朋友,但她是宜大商学院的学生。”李瑜极力组织语言,“您放心,现在照片和留言都没有了。陈嘉言的资料我汇总在了这个PPT里,更详细的部分做了索引,会同步补充更新在飞书上。”
贺明霁按按眉心:“行,辛苦了。这件事你做得很好。”
李·五倍工资·瑜激动地摆了摆鱼尾巴:“是!”
“是这儿吗?杜医生。”
一道清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贺明霁掀起抹极淡的笑:“也不算真忘了我。”
这笑声听来有几分自嘲,李瑜耳观鼻鼻观心,默默地接过贺明霁手里的平板,收好。
-
手还没落到把手上,门就已经开了,景澄抬头,对上贺明霁倚着门的闲散模样。
好像,有八天没见过他了。
……早睡早起也没有让他长高,他和自己依然保持十七厘米的身高差。
撒谎也没有让他挺直的鼻梁变得更长,他穿着柔软的鹅黄色病号服,看起来有几分幼稚。
“你又听到了。”景澄撇撇嘴。
“很难听不到。”贺明霁没有给景澄让开的意思,只把目光轻轻转向了杜医生。
杜医生了然颔首,而后无声离去。
“某人是在仁济出差?”景澄的语气不可谓不善。
“并不很严重的小毛病,所以不想说出来让你担心。”贺明霁笑了笑,像看不见景澄即将炸毛一样,语气仍轻描淡写。
“哥哥,你以为我们在《意林》的世界吗?因妹妹离家打工所以隐瞒自己的身体情况,若干年后,妹妹手握诺奖,面对兄长坟头十米高的草终于明白了他的苦心。”景澄声情并茂,而后冷笑了声,“——才怪!速速告诉我我能继承多少遗产。”
“很多很多,大科学家,你要对遗产税做好心理准备。而且以你哥哥的身家,坟头大概会修得和罗马皇宫没多少差别。”景澄的爪子挥了过来,贺明霁状似无奈地错开身。
他不嫌事大地揶揄这只炸毛的猫,“你来看我或许还得买票。”
“好极了,作为你的家属,我有权修个小亭子收票。”
“那我负责帮忙报税,希望能继续为齐光的新BOSS工作。”客厅里,李助理把手殷切举了起来。
景澄没想到李瑜还在,作为李助理独家认证知音的良心突突了两下。
“李瑜,你先回去吧。”贺明霁略一沉吟,“工作……按着我刚刚说的继续深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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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嘞,您擎好儿瞧!”在景澄颇觉莫名其妙的表情中,喜提加班的李助理开心地溜出病房。
医院的走道铺设了吸音材料,李助理的脚步声转瞬不闻,景澄忍不住吐槽:“哥哥,你是真的想被挂路灯上吗?”
贺明霁转身往里走,闻言嗤笑着道:“妹妹,我只是撒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谎,而你,居然在三分钟内替我想好了两种死法。”
“小谎也是谎。”
景澄绕过贺明霁的身后,先他一步,踩在客厅哑白色的地板上。
仁济的病房装修得非常像酒店客房,偏北欧的现代风,只差一棵雪松树。
但空气中淡淡的消毒水味会剥离走人的这种错觉。
景澄坐在沙发上,好整以暇地打量贺明霁。
他气色尚佳,四肢俱全,就连鼻梁左侧的痣都没有消失不见。
景澄一开始的担忧淡了很多。
她慢条斯理地重新开口:“所以哥哥你到底怎么啦?回了宜泽也不告诉我,要瞒着我住院。”
贺明霁拿下吧台上挂着的杯子:“是担心我还是很好奇?”
“呔!我难道是什么很坏的妹妹吗。”
贺明霁知道景澄也不会立刻喝,弯腰将水放到了茶几上:“有点儿。”
景澄没想到贺明霁恶人先告状,最后一点担忧烟消云散。
她噌地起身,被眼疾手快的贺明霁抓住手腕。
巨大的惯性下,两个人一道摔进柔软的沙发里,凹陷成相连的两团。
耳链摇晃出簌簌的声响,贺明霁一怔,继而伸手,将她的鬓发拢至耳后。宝石完整地流淌到他的指腹上:“别走,你好好听哥哥说完。”
景澄不太自在地“哦”了声,情绪莫名就安分了下来。
她抿唇,梨涡压出对小小的凹痕:“说什么。说你如何苦心孤诣地欺骗你妹妹我?”
贺明霁莞尔:“我只是胃痛,干脆来仁济调养一周。”
“咦,怎么突然胃痛?你作息不是比我还规律。”
“……”贺明霁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她,“我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顶着景澄疑惑的目光,他转而道:“看你最近很忙,所以没和你说。”
“你不能指望一个大三都没开始的学生忙出一篇Nature来,哥哥。”景澄的眼神变得有些幽怨,“而且我忙什么你都知道呀。做实验,购物,跑步,偶尔回夏园行使探视权。”
她一一列举,贺明霁则捧场地连连点头。
“就这些?”
忍耐地等了会儿,贺明霁只等到景澄理直气壮又无辜的表情。
景澄很轻地蜷了下指尖,补充:“哦,昨天我还去了领养日。”
领养日。
箭簇终于出现,贺明霁的胃准备充分地再度痉挛。
有滴冷汗渗到了衣领中,沿着脊背猝然滑落。
他适当地流露出些许意外,眉梢扬起好看的弧:“妹妹,你都有猫了,为什么还要去领养日。你总不能给世界上所有猫一个家吧?”
景澄眸光闪烁:“我是想着陪青青去的,她实习后打算自己出来住,也想养一只狸花猫。”
像为了强调一般,她抿出梨涡,面庞上都是坦然的笑。
这样一张昳丽的脸,这样一个他长久注视过的人,哪怕撒谎,也有种笃定的动人。
贺明霁早有心理准备。
但最后一点希望宣布破灭,他的心还是近乎惘然地重重沉了下去。
世界上不会再有比他和她更亲密的关系,他管束她也取悦她,却也不妨碍十几天前的夜晚重新击中了贺明霁。
两个人明明就坐在一起。
身体回味有过的亲密,他们甚至没隔开多少距离。
但那道裂缝再次出现了。吞没了她依然在乎自己、立刻来看自己的喜悦,就如同两人之间另有一个看不到的宇宙。
景澄的额发柔软地垂落在脸侧,重新遮盖住宝石的光彩。
她的宇宙一无所觉。
“哥哥,礼尚往来,该你告诉我了。”
“你有对我撒谎吗?”
景澄微微坐直了些,神情真挚。
女孩一瞬也不瞬地望向另一双寂静的眼睛。
56. 引诱
贺明霁倚着沙发,手臂搭在靠背顶上舒展开,景澄像被他用身体圈住了一般。
尽管这是个并不明显的半开敞空间,但依然给贺明霁带来些许满足感。
他对上景澄认真的眼睛,笑道:“要和我翻旧账啦,对病人不能好一点儿么。”
他微歪着头:“你甚至是空手来探病的。”
景澄不跟着贺明霁的话走,答案对她非常重要,这两天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就想起“尺子”。
她往前倾了倾:“贺明霁,不许转移话题。”
腮帮子被人捏住,鼓起如吐泡泡的鱼。
贺明霁垂着眼睛,说话是气死人不偿命的慢条斯理:“虽然这层就住了我一个人,但好歹这儿也是医院,妹——”
亚马孙特有食人鱼张嘴就咬。
贺明霁反应迅速,堪堪收回手指,微曲着指节,他捻开那点透明的水痕。
“这对我很重要,哥哥。”景澄转化态度,软着声音。
“撒娇撒野都没有用,妹妹。”
贺明霁嗤笑着起身,抽出一张酒精湿巾擦手。
差点被咬到的指尖在想象她口腔里的温度,所以轻颤着回味它探访过的灼热。
贺明霁的理智被景澄的宇宙引力带走,其实他想说的是,你对我也不坦诚,妹妹,你一直在隐瞒另一个男人的存在。
为什么?
是怕我失落吗?怕我嫉妒到阴暗的发疯,愤怒地表示不再做你的哥哥?哪怕已经对我失去了兴趣,你也依然希望我们会是很好的一家人?
——但质疑的话一句也不要说出口,那天在泳池边,贺明霁已经见识过景澄的难过。
思及陈嘉言,贺明霁眸色变深。
男人是天性爱竞争的恶劣生物,从陈嘉言出现在景澄搬家的那一天起,贺明霁就从陈嘉言身上感受到了敌意,挑衅和宣誓主权是狗爱做的事情,可狗被主人驯养,主权其实归属景澄。
所以,他不把陈嘉言放在眼里。
本来。
……
背上猛地一压,景澄蜜袋鼯似的飞扑了过来。修长的手臂勾住贺明霁的脖子,双腿绞缠到他腰上,毫无顾忌地收紧。
“那撒泼有没有用?”景澄咬牙切齿,话里话外都是威胁的意味。
“没有。”
病号只稍稍被冲力带晃了一下,就恢复了平稳。
贺明霁任景澄在自己身上挂着,一步一前,镇定地推开卧室的门:“‘法不及过往’——我妹妹之前是这么说的。”
“我又不是要找你算账,我就是好奇!”景澄大声,又有点委屈。
尺子尺子尺子,怎么总是对不上。
也许她习惯了想刨根问底,好知道自己何时被贺明霁爱上,是在亲情之外的哪个瞬间,贺明霁就已经对她动心?
如果和她在同一个瞬间,同一个夜晚,景澄确信,自己的心跳一定会为此雀跃得鼓噪。
她不依不饶:“说呀说呀。”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突然覆上她的大腿根,景澄惊呼了声,被这位病号以体操比赛时可以打十分的手臂动作稳稳抱到了身前。
病号服下,手臂的肌肉流畅有力,贺明霁久违地又将她摁在自己的胸膛上,所有的焦渴感在此刻都开始满足,他弯腰,膝盖压上柔软的床,身体的阴影压向对方。
“贺明霁!”
“你哥哥又不是沙包。”贺明霁低头,快速地握住了景澄的手。
他摩挲了下景澄的手背,把食指和中指挤进景澄的指缝中,松开她握紧的拳头。
握着她被迫打开的手掌,贺明霁侧了侧脸,轻蹭着景澄的掌心,声音低淡:“说了你哥哥是病号,而且,现在胃还在痛。”
他的眉头也同时微微皱起,一副忍耐的模样,景澄这才记起自己来仁济的初衷。
她表情软化下来:“那你老老实实地休息啊。我本来很担心的,结果一开门,你就生龙活虎地和我斗嘴。”
“斗嘴又用不上胃。”贺明霁很轻地吸了口气,手指用力地全根没入,景澄惊诧地睁圆了眼睛,发现自己完全挣不开,紧接着,她的手被带到贺明霁线条分明的腰腹上。
柔软的衣摆被贺明霁自顾自地掀开、弄乱,他压着景澄的手,将之紧紧嵌合,语调轻淡:“哥哥没有骗你,真的还在痛。”
景澄一怔,指尖下意识试探般摁了几下。然后她瞪向贺明霁,张牙舞爪地怒斥:“胃怎么会在肚脐眼下至耻骨联合处!这儿明明是下腹,不可能发生‘胃痛’。”
像找错位置而没能获得及时的抚慰,贺明霁眼睫微阖,瞳色暗了下来。
“那是哪儿,你教教我?”他语气带上轻轻的嘲弄,“妹妹,毕竟我不是学动物科学的嘛,不像别人,那么了解生命的奥秘。”
说话间,他继续维持着半圈住景澄的姿势,带着景澄的手一点点往上,耐心地请教:“是不是这儿?”
景澄被动地游走在贺明霁清晰光洁的肌肤上,他腰腹处肌肤很薄,稍微发烫就会透出暧昧的粉色。
贺明霁冷淡的脸下是情/欲浓烈的身体。
不待她有反应,他继续要她一起往上。
宽松的病号服被两个人的手臂挤得乱七八糟,纽扣滑开。
敞着的空隙中,触觉和视觉同时传递,景澄从解剖图和人体骨架来学习相关的人体知识,显然言传不如身教,她掌心贴过腹斜肌与前锯肌,最终被贺明霁带到了左心口的位置。
常年锻炼的人刻意地用上了一点儿力气,哪哪都是刚劲流畅的线条,锁骨底下,贺明霁胸口绷紧,是硬质的黄油块质地。
景澄的五指都深陷进黄油当中。
卧室里消毒水的气息淡之又淡,明明在这修养,贺明霁身上的气息依然是干燥柔和的木质调,一点一点侵入景澄的口腔。
“也不是这儿,哥哥……”
她喃喃的声音转瞬被吞没。
青筋起伏的手臂贴着景澄的手臂,有薄茧的指节紧紧圈住景澄腕骨的隆起。
贺明霁膝行向前,眼底狂热如摩西分海。
两人鼻息交织到了一起,湿润润地泛起不正常的高温,可这种密不透风的环境并没有给景澄带来安全感,她反倒是心跳到了嗓子眼,呼吸也发紧,双腿无所察觉地曲起,以为终于调整到一个更为舒服的姿势。
鹅黄色的衣襟流淌到景澄的领口,变彩如焰的宝石流淌到景澄乌黑的头发中。
贺明霁驾轻就熟地衔咬住景澄柔软的嘴唇,听到她发出了小兽似的轻喘声,刚刚的质问被他渡到自己口中,贺明霁就着那喘声嚼碎、咽下宛如许可的甘甜。
本能驱使,他无比从容地松开了握住景澄的手,托住她的后颈,将她更近地带向自己。
纽扣已经全部拨开了,如果要进一步和景澄探讨胃在何处,他修长有力的身体可以作为很标准的“教材”,如果景澄想看得更清楚些,剖开他也没关系。
所有的不安、嫉妒、抑郁、痛苦都在身体里,他只是不敢让景澄看到这些。
上升的温度里,景澄柔软的头发渐渐地濡湿了,摊开在他昨夜的孤枕上,发际处细小微卷的绒毛轻翘起。
贺明霁低着头,又亲了亲这些可爱的绒毛,而景澄的眼神晕乎得可怜。
她二十岁,年轻又蓬勃,细润的肌肤上跳跃着美好的光泽,眼神光闪烁逸散开。
她就这样被自己手段卑劣的勾引到欲望当中。
贺明霁想,不知景澄是否清楚,她其实很容易耽溺于原始的欲望。
这并非高高在上的审判,反倒是决意取悦她前的思考,贺明霁又不可抑制地狂想,别人也曾经满足过景澄青春的躁动吗?
她短暂的异国恋情,轻描淡写带过的青年,开启贺明霁嫉妒的开端。
但时间是不可倒流的箭,粒子的箭簇穿心而过,他站不到两年前。
那现在呢?在灯暗下来的那几分钟里,发生了什么?一个带着行李、被允许深夜来拜访她的男人,贺明霁做不了对于那几分钟的任何假设,也不想逼问哄骗景澄、捕捉细节,好猜测出什么。
如果那答案里包括一点亲密,贺明霁确认自己会立刻肝肠寸断而死。
……
景澄没一点儿思绪管她的尺子了,贺明霁在不断地亲吻着她。亲嘴唇也亲脖子、锁骨,像做标记的狗,亲得她晕头转向忘记初衷,可她身上只有从实验室里带出来的次氯酸钠的味道。
她空出来一只手,求救似的搭上他的后颈,向上插进他干净干燥的头发里。
交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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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深吻。
体温相渡。
终于,他们舍得让呼吸有间隙,两个人试探般撤开点距离。
他们目不转睛地对视了十几秒。
景澄的情愫在汹涌。她好奇地伸手,摩挲了下贺明霁的耳垂,迷迷蒙蒙地睁大眼睛。然后,慢慢地搭了个手指头,落在贺明霁的嘴唇上。
揉压。
贺明霁偏过头,顺从地舔舐过她指尖的水光。
景澄呼吸一滞,有些难为情地轻叫了声“哥哥”。
她不知道,她潋滟的眼睛陷到情潮中,看起来盈满了期待。
贺明霁想,诚然他是在卑鄙的、不磊落在引诱她。
衣衫窸窣地落下。
爱洁的人何时何地都干净,裸/露的肌肤上也是天竺葵清澈的味道。这间如同酒店套房的病房应有尽有,有人在两个小时前就把自己精心打理过一遍。
贺明霁低低应了声,指节抚过景澄无意识绷紧的腰侧。
女孩的眼神涣散开来,鼻尖泛红,大概最近在实验室内待得太久,她在夏季晒成蜜色的肌肤白了回来,一切春情都盛开得无比清晰。
景澄眼角湿润,嘴唇微张,湿漉漉地涎出点晶莹的液体,没了平时的狡黠机敏。
这张脸的凛冽明艳于是也被春水泡软了,反而显得无辜又无助,贺明霁想,如果他失控,似乎稍不留心就会把景澄深深地伤害。
这个认知让贺明霁的心脏紧缩起来,他喘出口热气,突兀而粗鲁地捂住了景澄的眼睛,紧接着亲吻再次覆了下来。
景澄不满地嘟哝:“我看不到了……”
贺明霁弯着腰,如一根风中低头的竹子,骨节寸寸清劲。
他平静的语气里终于透露出一丝疯狂:“没关系,景澄。现在只有我,你感觉得到。”
水声落到沉重的呼吸里,贺明霁的舌尖卷翘起,虔诚去询问一颗南国。
景澄莹润的小腿轻颤,如同蹴罢了小园里的秋千。
……
清晨,听到点簌簌的动静,景澄迟缓地醒了过来。
她仰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
这一晚上怎么过的……被蒙着眼睛,连天什么时候黑透都不知道。
身上竟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衣服早就不是昨天下午穿过来的那一身了。淡粉色的桑蚕丝面料冰凉地贴在身上。
景澄没注意到这是她放在夏园没拿走的睡衣。
她低头,看到床边有双毛绒的拖鞋,上面绣着仁济的院徽。
循着声音走了几步,景澄看到在盥洗室里刷牙的贺明霁。
他穿了条黑色睡裤,头发湿漉漉的贴在后颈,大概是刚刚洗完澡。
他站得很随意,满是红痕的手臂撑着瓷白的台面。
有水沿着左手腕骨的动作滑落,肩胛骨上错落的抓痕也耸动,结实的肌肉隆起小丘似的弧度。
他刷牙时很认真,遵循牙科医生的建议,刷毛要沿着牙龈以45°角放置,边边角角都仔细照顾。
从镜子里看到景澄毛茸茸的脑袋,贺明霁笑了下,泡沫滑稽地淌落。
“噗哈哈哈——”景澄龇牙咧嘴地大笑,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声音很沙哑。
景澄木着脸,笑不出来了。
色令智昏啊!
贺明霁低头漱干净口,又将脸随意地洗了洗。他回过头,一边擦着手一边打量着景澄。
睡衣宽松,微敞的衣襟遮不住锁骨处的咬痕。如果景澄推开衣帽间,会发现她的哥哥贴心准备了换洗的衣服,考虑秋末的燥热,所以是条系带的长裙。
“先刷牙,过会儿会有人送早餐上来,按你的口味点的。”
景澄“哦”了声,脑子里闪着昨晚混乱的交锋和缴械,她慢吞吞地挪了进来。
地上有些许水渍,贺明霁看了眼她,自然而然地蹲身,把裤腿挽起至脚踝。脚踝的指痕已经变深,景澄却一无所觉。
“早上有人给你打了电话,我说你还在睡觉。”
贺明霁重新站起来,语气随意间拿起另一只牙刷。
把牙膏挤好,又在玻璃杯里接上水,景澄的爪子搭在身前,龙猫似的接过贺明霁准备好的一切。
“谁啊。”
贺明霁平静地说:“陈嘉言。”
57. 约定
“他?什么事情?”景澄的神情并不算意外。
贺明霁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心又缩紧一瞬。
他倚着盥洗台,抱着手臂,上身略略倾向她。
景澄没往后退,只眨了眨眼睛,眼尾还染着昨夜的红。
贺明霁的心便轻盈了稍许,像从弱水里挣扎出一些能触到空气的边角。
“说你们有约。”
“哦,今天还要去实验室开个短会。不过,我后续的工作内容昨天已经大致确定好了。”景澄恍然,转过身开始刷牙,含糊着向他抱怨,“这是工作,是工作啊!”
通话的内容确实如景澄所言。
但景澄对陈嘉言的熟稔令贺明霁再度嫉妒。
可胃在昨晚被填饱,没道理今天又痉挛发作。
盥洗室空间有限,贺明霁没有出去的意思,他也侧过身子,肩膀低探:“又生哥哥的气了?”
绿茶味盈满口腔,泡沫中还泛着点儿苦味,景澄不大喜欢这支牙膏。
她不理贺明霁,咕噜咕噜地漱口,抬头低头,像只努力的鹈鹕。
口腔的凉意也让她晨起的大脑更清醒了些,所以昨夜如何钻进圈套也变得非常清晰。
景澄闭眼憋气,扑了把冷水到脸上,重新抬起头。
隔着很近的距离,她盯着贺明霁认真的神情,语气玩味:“哥哥,同样的手段用两次,我可不会上当了。”
她脸上都是清透的水光,贺明霁看了几秒,重复:“上当?”
“是啊,像是这样。”湿漉漉的手掌又贴上黄油块,上面多了圈牙印,景澄潮湿的指尖游走,一撇一捺,经过那枚椭圆形的红。
她一字一顿地审判:“你昨晚是故意的,哥哥。”
贺明霁从容不起来了,很轻地闷哼了声。景澄的眼睛弯成九月初三的月亮,语气得意洋洋:“我猜对啦。”
贺明霁于是低下头,同景澄挨得更近了些,问道:“这样。那我现在还可以亲你吗?”
他薄而润秀的桃花眼自下而上抬起,又明晃晃地映出了自己的倒影,景澄不满:“不可以!还有,你故技重施!”
色令智昏,色令智昏呐景大王!
“有这么冤枉人的吗?我什么都没做,除了认真征询你的意见。”贺明霁专注地看她,又很耐心地追问,“所以,真的不可以吗?”
盥洗室里异常安静,新风系统在孜孜不休地运转,转瞬带走两个人随时可能纠缠到一起的呼吸。
流经身体的每处知觉都有记忆,交颈犹留余温,景澄本就水润的眼睛好像一汪化开的秋水,她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视线,慢吞吞地出声反问,语气却乖觉:“要是我就是不可以呢?”
贺明霁笑起来:“不可以的话,哥哥当然也听你的。”
话说得冠冕堂皇,贺明霁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景澄,轻眨着他那双最多情又最专一的桃花眼。
这样近的距离,只有两个人的私密空间,五官的优势被进一步放大,上位者做哥哥时也是管束居多,发号施令言简意赅,景澄从小到大听过贺明霁无数次“不行”“不能”“必须”——就连夜里,他不允许,她就只能凭收紧挤开的触觉感受他在何处。
但此刻贺明霁却完全是温驯讨好的姿态。
不是兄长讨好妹妹,而是男人讨好女人。
年少的昏君似乎被再一次蛊惑,她湿润的唇瓣微张开了些,落在黄油块上的手指急促地往上,拂过贺明霁滚动的喉结。
贺明霁眼中攒出笑来,配合地将肩膀放得更低了些。
景澄眸光闪烁,冷笑一声,用指尖狠狠捏开贺明霁的嘴唇,中指食指并着塞了进去,恶劣地按下。
贺明霁尝到浓烈呛鼻的绿茶味。
紧接着,一管牙膏被景澄准确无误地扔回玻璃杯里。
霎时间旖旎的氛围烟消云散,趁着贺明霁还在愣神,景澄一跳三步远,大声,扬长而去:“笨蛋贺明霁,没想到吧!这次是我赢啦!”
门铃声适时地响了起来,应该是早餐送了上来。景澄踩着拖鞋,哒哒地跑过去拉开门,隐约听得到她说“谢谢”的声音。
贺明霁愣了几秒,转身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象牙白的身体上线条起伏流畅,锁骨、胸口、手臂全是另一个人留下的牙印或者抓痕,绿茶味的膏体没完全被她塞进去,有一抹附在了嘴唇下,令他看起来颇为可笑。
半晌,贺明霁摇了摇头,神情矜淡散漫:“好吧,确实不怎么好看。”
年轻男人低垂眼睛,将膏体捻至指尖,慢条斯理地吞咽下那点清冽发苦的味道。
瞬间,舌尖泛着涩意濡湿,如同接吻时最诚实的生理反应。
-
早餐很丰富,一向一杯热美式的贺明霁也终于改了非人的习性,和景澄一起吃完了所有的食物。
昨天的衣服已经报废,始作俑者不知何时让人送来了她的换洗衣物。
快速换好,景澄对着镜面端详片刻,指尖轻轻一扯,群青色绸缎就顺着她的腰线滑落。
“……怎么准备的是裙子啊。喔,还有流苏的裙摆。”她转了个圈,津津有味地点评,话里话外都不怎么满意贺明霁的贴心。
她站定在柔软的地毯上,无意识地用指尖蹭了蹭颈间最显眼的一处红洇,叹气,“哥哥,我又不是要去参加舞会的灰姑娘。”
贺明霁始终等在一旁,闻言道:“那就是女王陛下?”
景澄配合地摁住了心口,伸出手臂:“Letitgo,letitgo……”
贺明霁目光扫过镜中那片惹眼的痕迹,没再说话,只是转身,修长的手指越过一排排衣物,精准地取下一件熨帖平整的淡蓝色衬衫。
他走到景澄身后,把她即将施法的手抓了回来,而后动作自然地展开衬衫,轻轻绕过她的头顶。
“穿我这件?”贺明霁的声音像拂过琴弦的微风,没什么起伏,却异常清晰。
衬衫覆盖上来,宽大的袖口垂到景澄的指尖,微凉的布料浸染上了他常用的木质香,瞬间将景澄包裹。
贺明霁将衬衫的纽扣一颗颗系上,从下摆一直到领口下方第二颗,恰到好处地将他弄出的引人遐思的私心严严实实遮盖住。
袖口卷了几折,才露出景澄纤长的手腕,贺明霁凝神看了几秒景澄空荡荡的手腕,又抬头看去,宝石耳链摇曳闪烁。
他往后退几步,将沉静的目光落在景澄的倒影上,眼底的神色渐渐变得无比温柔,如同端详一件稀世的珍宝。
事实上他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这样呢?”贺明霁再度问镜子里的人。
衬衫和长裙颜色很搭,虽然是男款,穿在景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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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竟然也非常合适。
景澄扯了扯略松垮的衣领,狡黠地笑:“凑合吧。”又道,“哥哥,你要在这休息多久?”
“医生建议是一周。怎么了,还会再来看我?”
“实验到了出成果的时候,或许我最近会忙一点儿。”景澄摸着衬衫的领口,感受到了熟悉的触感,“我只能尽量哦。”
“嗯,心意哥哥领了。”贺明霁表示理解,云淡风轻地弯了弯唇角,“一个人在这没有关系,反正回了家,家里也还是没有我的妹妹。”
镜子里,年轻男人眉眼低淡,浓密的长睫投射出寂寞的影子。
景澄终于受不了了,她咬咬牙,昏君就昏君吧,一报还一报了。
她转身,伸手按住贺明霁的后脑勺,抬头,用力地亲了下他的眼睛。
“早上的。”景澄不满地抱怨,“哥哥,你是病号,所以,算我让你一次好了。”
贺明霁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
他弯腰,把景澄打横抱起,从衣帽间吻到客厅,最后压着她跌进沙发里。
小小的哼声中,贺明霁半支起胳膊,微微离开她的身体,仍是笼罩住她的姿态。
他在她柔软的唇上又啄了一下。
“真的?不来也没关系。但如果你……你真的愿意,别让我等太久。”贺明霁一直平静无波的声音泛起颤栗的涟漪。
知道她会哄人,甜言蜜语有时候裹着真心,有时候藏了假意,可翻来覆去都让贺明霁甘之如饴。
贺明霁深吸一口气,没再继续了,低着头,表情是前所未有地认真。
景澄有些别扭地扭开脸,转而义正言辞地下令:“那你得好好的休息。”
“知道。”贺明霁回答得很快,然后像小时候一样,他抬手,并三指,认真地补充,“哥哥发誓。”
“幼稚鬼!”
景澄拿手腕捂着脸,笑得乐不可支,“我听到啦!”
目送法拉利驶离医院,贺明霁重新回到客厅。
上午的阳光温和地落满了整座房间,他的注意力转到平板的文件上。
——接通电话时,陈嘉言对他的声音并不感到意外。
的确,没有谁会对哥哥替妹妹接一通电话而意外。
那时,耳畔充斥着陈嘉言沉稳的话语,贺明霁看着蒙进被子、呼吸沉沉的景澄,恶劣的心念来回翻覆。
想在晨光里将她弄醒,想听她再发出倦懒甜腻的声音,想让陈嘉言识趣点,就此有多远滚多远。
直到指尖触到景澄颈下的红痕时,贺明霁才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可笑。
几次挑衅他的陈嘉言又算什么东西。
如果占有欲通过伤害景澄尊严来显露,如果胜负心要用这种方式得到彰显,那他总有一天会变成景澄心里最不堪的人。
贺明霁的确欲念重重恨不能扑生阿鼻,但因为是景澄,所以他不忍。
因此,陈嘉言玩笑似的说“今天给她带的咖啡和面包看来要自己解决”的时候,贺明霁只敷衍地应了声。
他抬手把被子掖到景澄脸下,好让她能更好的呼吸。
陈嘉言不重要,重要的只有景澄。
他要剜去心底的症结,自该把刀尖落向他人。
巧合的是,贺氏有在宜泽的生意需他帮忙处理,而陈家刚好处于这份生意的生态链上。
58. 作对
等待红灯的间隙,景澄右手短暂地离开了方向盘几秒。
她不自觉摸了摸嘴唇。
两个人在沙发上亲了很久,连讨厌的牙膏味好像都因为升温而变得浓烈起来。
景澄遽然抬头看后视镜,自己居然还在笑,嘴唇两端翘起小小的弧。
她目光一凝,才发现唇珠被咬破了,贺明霁给她留下一道轮廓如碎纸片的小创口。
“明明不属狗……话又说回来,咬人这种陋习难道也会互相传染吗……”景澄喃喃,把领口往下扯了扯,夜里留下的痕迹立刻就露了出来。她迅速重新理好衣领,“到底有没有点成年人的自觉啊……不留下明显痕迹是种礼貌好不好!”
但如果她发表谴责,贺明霁就会挑着那双桃花眼,一本正经请教她:“是吗。这‘礼貌’谁告诉你的?”
他开始虚空索敌。
然后不紧不慢地,“别生气,哥哥以后不会了。不信的话,我们再来一次好不好?”
“绝对会这么干。”景澄捂脸,发出一声无力的慨叹。
可是,为什么并不觉得讨厌呢?
是因为她嗜甜如命,听到那些裹着喘息的甜言蜜语和赞美,就在夜色里轻易被多巴胺俘获?还是因为手臂撑着沙发圈着她说话时,贺明霁的眼睛里有湿润的水光闪过?
水光……眼泪?
她看错了吧?
景澄内心升起不可置信,呼吸却有一瞬的滚落。
很快,绿灯亮了起来。
到会议室时是十点,组内的研究生平时还有一些固定的课程要上,所以并不会全天都待在实验楼这边。
扎着丸子头的女生以扎马步的姿势弯腰改PPT,景澄敲敲门,真诚夸赞:“姜晗姐,好稳的下盘。”
姜晗语气生无可恋:“求问,用什么姿势才能把报告写出来。”
“求问不如求助。”景澄走到她旁边,“看看我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呜呜呜谢谢你景小澄,但女人不能说自己不行。”姜晗抬抬脸,看清景澄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艳,“这条裙子好漂亮,裙摆和人鱼尾巴似的。来,给姐姐转个圈——更像了。”
早晨还对某人表达挑剔的景澄这会儿笑眼弯弯:“我哥哥买的。”
“景小澄,你哥哥审美真好,吊打我男朋友十八条街还能把他放宜泽之星上示众三天。”姜晗松开鼠标,若有所思地打量,“衬衫呢,好像大了点儿。”
“是裙子的赠品。”
姜晗心念回转,很快便了然。
裙子是哥哥买的,赠品是哥哥的衬衫。
“虽然不知内情的人会误会你和陈老师,不过我这种谈过恋爱的一看就知道,你可太公事公办了,没有感情,全是对打工的渴望。”姜晗往前探了探身子,“所以,是亲哥哥还是情哥哥呀?”
“都不是。”
“咦?”
景澄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现在还不是。”
——不过,应该快了。
她眨了眨眼睛,声音轻巧雀跃,带着几分孩子气的期待。
“啊啊啊!”姜晗露出姨母笑,“不是吧,景小澄,你居然在害羞吗!刚刚心里在想什么呀,梨涡都快飞上天了!”
会议室外,路芢的脚谨慎地定在原地。
他屏住呼吸,偷瞄一侧的陈嘉言。
原本是要进去的,听到姜晗说出“陈老师”时,路芢默默地停下了脚步。
学生背地里议论老师的私生活已然很踩雷区,何况陈嘉言是他们的硕导,路芢昨天就差点完蛋。
但很快,话题跳跃到了景澄的“哥哥”身上,路芢惊愕地发现,昨天语气冷淡的女孩像换了个人一样。
被动听墙角的路芢听出了景澄话里的愉悦,那是种笃定又洋溢而出、可以感染到他这个纯路人的心情。
视线的一角,瞥得见她纤长的背影。
她来实验室第一天,男生们就私下议论过她锋芒毕露的昳丽。
不合身的男款衬衫穿在她身上,一样有洒脱随性的美,她本就高挑,橱窗里的时装模特也不过如此了。
群青长裙光华潋滟,乌黑的卷发倾泻如瀑,轻盈晃动时,令人错觉里面会飞出无数只蝴蝶。
要有这么一个姑娘在期待谁的告白,路芢设身处地,假如她期待的是自己,那他会立刻把“你愿意吗”问出来的。
但她期待的人显然既不在此时,也不在此地。
女生们的茶话会到了尾声,路芢转过脸,朝陈嘉言做了个无声的口型:“陈老师?”
陈嘉言垂眸不语,低声道:“我没事。”
隔了几秒,才如梦初醒似的说,“过会儿再进去,别吓到姜晗和景澄了。”
路芢依言,轻手轻脚地退回到走廊上,开始迷茫地望天。
他挠着头困惑,既然陈老师本来就和景澄没什么事,那他为什么还要说他没事?
无关的人不该伤心遗憾。
组里的成员陆陆续续到齐,十点半的时候,会议开始。
依照陈嘉言一贯的作风,会议很简短,没有与实验无关的一句废话——他在学院里广受好评,也不单是因为这张脸。
对学生来说,期末不挂人平时好说话作风不官僚的导师才是难开的SSR。
会议末了,陈嘉言才略严厉地叮嘱:“校庆前我会再检查一次各自的进度。”
“不过,尽力做到自己能做的就好,有什么不懂的随时来问我。做学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压力不要太大,过于集中在当下的某点就容易崩掉。”他眼眸深深,语气很快地缓和下来,笑着道,“我在学院里还有些事情,散会。”
景澄好奇地问姜晗:“姜晗姐,校庆在什么时候?宜大好像筹备很久了。”
姜晗同她咬耳朵:“就下周五,那天全校都没有课,校庆时活动很多,礼堂有汇演和晚宴,哦,食堂还会准备蛋糕。来来,我给你看学校拍的无人机宣传片!”
陈嘉言沉默地收回目光。
-
是动科院的院长约他吃午饭,现任院长同他父亲是故交,因此对他颇为关照。
能在二十七岁当副教授并不算难,这个国家有十四亿人,如此庞大的基数下,有天分的人何其多,陈嘉言从不自得自己所取得的成就。
对别人而言,难的是在非升即走的学院里站稳脚跟。
但这个难点也被他的家世抹掉了。
比起必须取得科研成果的老师,院长惯常站在长辈的角度看他,例行公事地问了些他工作的近况,话题便很快转到他家里。
“你父亲还陪着龚书记在国外访问么?”
“嗯,估计这周末才会回来。”
“这个老齐,退休了反倒更忙了,捉不到人喝茶。陈董总在宜泽吧,我都听说了,Hera电子要开新发布会。”
“邹院长,集团的事情我不太清楚。不过,母亲确实一直都在宜泽。”
“你这孩子。”邹院长摇摇头,“最不像陈家人。”
陈嘉言一怔。
邹院长大笑:“你姐姐嘉懿哪次见了我,不是邹伯伯的喊?她可不管我是不是你领导。嘉言,你也太讲客气。”
陈嘉言知道邹院长想说的不是这个。
陈家人都是生意场上的翘楚,善于争夺斗狠的狐狸,但他不是,也无法是。
他也跟着牵出笑来,礼数周全地向邹院长敬茶:“邹伯伯,是我在学校我承您太多关照了。”
“以我同你父母的关系,没什么可说关照的。”
一顿午餐,比在实验室忙碌一天更耗心神。
陈嘉言下午没再留在学校,也没去暂住的公寓,而是回了小区。
家里被水泡过一遭,但补救及时,所以损失并不算特别严重。
装修有条不紊地进行,露台已经修复完全了。
他请人也砌了个花池,还特地去问了物业,物业咨询过设计方,给了他具体的尺寸建议。
隔着数十米的距离,花池恰好与景澄家的露台遥遥相对。
她应该很善于打理植物,搬过来后,那些花草仍然郁郁,漫卷的绿萝垂挂出帘幕般的影子。
于是上午听到的话又在耳畔响起,挫败感不可抑制地再度升了起来。
陈嘉言一直在做尝试,又尽可能地不冒犯到景澄。
自然地接近,人为的巧合,刻意地引诱,又或者是不光彩的小动作,但神女无心,不肯照他这个笨拙的凡人。
是时间还不够吗?二十天当然抵不过二十年。
陈嘉言久违地很想抽烟,当老师后他戒掉了这个念书时的恶习,但情绪实在糟糕透了,人向往许久的东西要落空,失控是理所当然的。
陈嘉言的手伸向西服口袋,一阵震动。
来自“母亲”的电话令他中止了突兀的失控。
“今晚?有空的。只是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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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是要去谈生意,我应该帮不上什么,集团的事情我并不了解。”陈嘉言温和地说。
“对方是宜大的校友,年龄同我差不了太多……”他思索着应下来,能帮上姐姐一些总是好的,尽管陈嘉言很不习惯觥筹交错的场合。
时间还来算充裕,陈嘉言遂回公寓换了身较为正式的衣服。
再次摸到西装里那盒还没来得及打开的香烟时,他犹豫了几秒,将它拿到新换的外套里。
商务宴请定在了葆宁公馆,那里从前是宜泽市中心很有名的一栋老洋房,和陈嘉懿打过招呼,他独自驱车前往。
梧桐树下,法式洋房爬满了晚秋时变得深红的爬山虎,明亮的橙色灯光透出古典的拱形窗。
侍者引着陈嘉言穿过漫长的十字拱廊,廊外草地青青,廊内听得见隐隐的宴饮声。
陈嘉言想抽烟的心情越发强烈,但他不想耽误懿姐的正事,因此反倒催促起了侍者。
侍者步伐加快了些:“陈先生,马上就要到了。”
他们穿过水晶灯耀目的圆厅,沿着旋转楼梯往上。
走廊要昏暗许多,墙上百年前的壁画一样保有艳丽的颜色。
侍者推开门。
里面的光线争先恐后涌了出来,磅礴得刺目。
餐桌上遍是珍馐,陈嘉懿朝他招手,集团的几位高管亦列席于此。
都是陈嘉言熟悉无比的人,按理他不该烦躁不堪。
但中心的主座上,衣冠楚楚的年轻男人侧过脸,抬起工笔钩折的锋利下颌。
“陈老师,又见面了。”
贺明霁手指轻敲桌面,朝他投来漫不经心的目光。
“贺总,晚上好。”陈嘉言压下起伏的心绪。
陈嘉懿对涌动的暗流一无所知,她只是没想到沉心学术的弟弟同这位贺总早就认识。
她连忙起身,让陈嘉言也进来,陈嘉言沉稳地同这些人一一问好,而后落座。
贺明霁对他的到来显然并不意外。
陈嘉言甚至觉得他是刻意而为之。
他不是来和陈家谈什么生意的,他是来拿陈家的生意警告他的。
就像野兽有斗争的本能,而人的本能也没比未开化的兽类高贵多少。
所以恶意显而易见,陈嘉言像贺明霁厌恶他一样厌恶着对方。
侍者上前斟酒,陈嘉懿笑道:“你们认识,这可太巧了。”
陈嘉言凝神不语。
顶灯的光细碎的洒落其中,猩红的酒液打着旋儿。
那艳丽的色泽像极了景澄破损的唇珠,早晨他拨了一通电话,接电话的却是景澄所谓的哥哥。
就算贺明霁什么都没说,陈嘉言也猜到了,景澄当时或许就在他身侧。
早晨之前的夜晚,灯黑掉的八个小时里,他和她又会发生什么?他们相互挑衅的手段何其相同,简单粗暴,但有用——陈嘉言一瞬间心如刀绞,因为一个是假的,一个却很有可能是真的。
陈嘉言淡声说:“能认识贺总,其实多亏了景澄。哦,也就是贺总的妹妹。”
“毕竟我们关系挺好的,她收留了我和我的猫。”他抬起高脚杯,笑着朝年轻男人致意,“贺总上次也看到了吧。真抱歉,让您在楼下等了多久?”
霎时间,气氛原本和乐的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
陈嘉懿的神色沉了下来,几位高管面面相觑,一个个都是人精,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们都从陈嘉言的话里品出不同寻常的意味。
空气陷入不安的凝固——
虽然这位贺总早在宜泽立业,但他今晚代表的却是京市的贺家,陈嘉言此举无疑会破坏陈董希望达成的合作。
“陈董家的公子今天是怎么了……”有人忍不住小声嘀咕,陈嘉懿皱眉,横来警告的一眼。
所有人都在等着贺明霁生气。贺凛是性情暴戾冷漠的独裁者,贺家有座庞大的商业帝国,姓贺的人仗着这座帝国高高在上,那理所当然,被贺凛视作唯一继承人的贺明霁也该是个这样的人。
但贺明霁只是平静地望着陈嘉言。
“陈嘉言,今天我要来谈的并非这一件事。”
“不过,你可以试试。”
眉目俊雅的年轻男人笑了起来。他模样生得极好,一双桃花眼微弯着,周身的冷淡就散了,是令人如见东君的气魄。
“毕竟,现在真有胆量和我作对的人,也没有太多。”
59. 无望
整座房间陷入无可挽回的死寂。
主座上的年轻男人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可怕的威胁,他半靠着椅背,神情称得上温煦,但直白的眼神落在陈嘉言身上,便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平视的目光却居高临下。
陈嘉言语塞,嘴唇微动。
年轻男人的手指轻叩在巴花木餐桌上,像一柄钝刀在剖开某种柔软的事物。
他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陈嘉言不可抑制地想,景澄知道她兄长还有这样一面吗?知道他温和面目下的危险吗?假象之下,他们这些出身优渥、从小被教导如何勾心斗角的世家子弟又有什么区别。
他牙齿发酸,不肯示弱地直视着男人,半晌,浅浅勾了勾嘴角:“我已经试过了,而且……”
“放这么久,酒的香味都要塌了,贺总,万请见谅。”面沉如水的陈嘉懿在弟弟开口时迅速打断,继而扬起笑来,“05年的玛歌,喝起来却像勃艮第产区的。”
她举杯,利落地一饮而尽,屏息等待。
贺明霁抬手,以水代酒回敬了她。
陈嘉懿松了口气。
都知道贺明霁是不喝酒的,这杯水算是翻篇。
气氛就在这瞬重新回到天堂,明亮的灯光下,人人都带着热络的笑容,沿着先前的合作继续聊了下去,Hera的高管们长袖善舞,陈嘉懿有意促成合作,将Hera的态度摆得极清楚。
谁都没再提方才剑拔弩张的一刹。
周遭喧嚣,陈嘉言却觉耳中只有漫长尖锐的蜂鸣声,一时间思绪浮沉,最后茫茫然落定在灯光的虚影上。
那光将女孩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跳上台阶,却又回过头朝他挥了挥手。
“要走了,今晚和我回家住?”
陈嘉懿的声音低低响起,陈嘉言抬头看她,包间内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散了,主座空空荡荡。
“我都下楼送完人了,薛副总他们也都回去了。”女人把烟咬在嘴巴里。
陈嘉言看着这张他似了六分的脸,拿出打火机,沉默地替长姐点上。
“你不是早戒烟了吗?”陈嘉懿吐出淡青色的烟雾来,眉眼终于显出倦怠,“呀,为情所困了?”
陈嘉言说:“懿姐,对不起。”
“贺明霁倒是没为难Hera,一码归一码的磊落。可你今天吓我一跳,不声不响喜欢了几年的姑娘,怎么会是贺明霁的妹妹?”
“懿姐,他们没有血缘。”
“这不是重点。贺明霁看得那样紧,不会让你如愿的。”陈嘉懿娴熟地抖落烟灰,“你还不知道吧?哪怕贺凛没退,贺家现在也是他说了算,他才二十六、二十七?贺家人斗得可比我们家狠,可他赢了。今天京市也来了人,他们都在等他的意思。小言,世上的女孩那样多,喜欢谁都是比贺明霁妹妹更正确的选择。”
陈嘉言喃喃:“要不是自己选的,怎么能是正确的。”
陈嘉懿一时无言:“……她如果真姓贺反倒好。”
“因为如果是贺家的女孩子,她家里的长辈同样会让她没得选,是吗?”陈嘉言牵起讽刺的笑,“就像我们家里一样,你也好,妈妈也好,没有谁如愿以偿过。
陈嘉懿嘿了声,用力拍了下陈嘉言的后脑勺:“有舍有得。你姐夫别的不说,手里的珠宝生意,姐姐是真心喜欢的。他外面那个私生女也确实蛮可爱的,像个洋娃娃。等你姐夫没了,我没准会抢回家养哦。”
几代的家族,扩张的财富,陈家是外人眼中光鲜的存在。在这个家族里,一切都是交易,一切都可以抛弃。
陈嘉言深深地厌倦这些,日久天长,暮色里一见钟情的女孩变成他向往的乌托皮亚。
她奔跑在他生活之外,鲜艳明亮,昭示着另一种美好的可能,一种他理想的爱情。
陈嘉懿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
她叹气:“别想岔了。小言,哪怕她是贺家的女儿,也一样是贺明霁的妹妹。贺明霁不会允许别人做她的主。”
“我知道了。”
过了很久,陈嘉言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
“懿姐,我们回家吧。”
他的声音低若游丝,一双手却捏得死紧。
就这一样。
只这一样。
他无望地接过审判。
-
一身糟糕的酒味。
贺明霁想,大概没有谁是像他这样养病的,在医院吃完药再出发去应酬。
他降下车窗,晚风迅速涌了进来,带走葡萄酒馥郁的气息。
夜不算深,城市车水马龙,绚烂的霓虹和车窗擦肩而过。
贺明霁搭在窗边的指节微动,有一缕流光溢彩的风落在了他手中。
他把风按进播放器里,很多个夜晚前的歌又重新响了起来。
"……Inoureyesaremirrorimagesandwhenwekissthey''reperfectlyaligned.AndIhavetospeculatethatGodhimselfdidmakeusintocorrespondingshapeslikepuzzlepiecesfromtheclay……"
仿佛上帝的伟力真的存在,拨动两片尖锐的拼图,将之嵌合到一起。
黑色的迈巴赫穿过城市无尽的梧桐道,停在小区昏黄的路灯下。
保安亭的人打量几秒,正要开口询问,从车里走出来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男人。
贺明霁说:“我不进去。”
“哦。”保安瞄了眼不远处的车牌号,他提醒,“在前面停车也是收费的。”
“嗯,没事。”贺明霁好脾气的笑笑,“介意我在这儿等一会人吗?”
“当然。”保安放松下来,回到岗亭内,只偶尔看看这个英俊又奇怪的男人。踏夜来访,估计是被甩了,怎么连束花都不带呢?
天气已转寒,北风无处不在,袖口残留的酒味很容易让贺明霁不耐,但今夜他心情很好,于是神奇地忍受了下来。
他倚着岗亭旁一棵高大的栾树——宜泽最常见的树除了梧桐就是它了,深秋了也一片灿烂的红与金,累累如高塔。
景澄的楼下也有栾树,那一晚他坐在车里,看了许久它的影子,直到那束光熄灭。
晚风撩起他细碎的额发,贺明霁再度抬头看去。
那方因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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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显得很小的露台透着朦胧的光,九点,光线的主人还没有睡觉的意思。
贺明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车开到这儿。从葆宁公馆出来后,连导航都没开,他畅通无阻地来到这儿。
尽管根据作息,他得预备休息了,不过昨晚刚通过宵,还计较什么。
贺明霁继续兴致很好地仰着脸,远远地看。
过了许久,露台的草叶忽然颤动,紧接着一道模糊的影子闪了出来。
那影子一会儿往左扭,一会儿往右扭,手臂抬得高高的,带着身体两侧弯,如此手舞足蹈了五分钟,影子趴在了栏杆上,如同失去生机一般随风晃荡。
“在做操吗?”贺明霁忍着笑想,景澄估计是看文献或者处理数据时遇到了麻烦。窝在齐光研究“幼猫启蒙”的时候,她也会这样——一会儿倒立一会儿趴着,好像换一个姿势,知识就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进入脑子。
在国外求学的这两年,他的妹妹大概有更辛苦的时候。
认为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就怀着孤独的勇气远走他乡,一个“苦”字也不说。
而他当时失望于她的离开,也减少了同她的联系,除了偶尔的通话,便只剩下定期打进卡里的数字。
但疫情后,伊萨卡第一个的春天来临时,贺明霁其实独自去了次Cornell。
他的目的地是宾州,齐光对当地某个小工作室的作品很感兴趣,贺明霁想收购它们,盯着这个工作室的厂商不在少数,竞争争分夺秒,贺明霁只能从行程里挤出三个小时。
按图索骥,他坐在麦格劳钟楼下,看鸽子飞进飞出。
钟楼编钟的旋律声落在大草坪上,更远处,卡尤加湖露出碧蓝的裙摆。春日里四下都是光鲜的花与树,光鲜的男男女女。
贺明霁满身的疲惫便消隐了,他觉得在这样灿烂的春光底下,也许有一个和他闹了别扭的妹妹经过。
她可能是和朋友走在一起,也可能在173英尺的钟楼顶上看湖光山色,又或者是沿溪去湖边拍大雁了。
从她的朋友圈,他窥见她生活的边角,高兴她过得好,又不忿她没心没肺的快乐。
快被阳光融化的几个小时里,贺明霁也想过还有一种可能——晒成蜜色的景澄从天而降,扮着鬼脸嘻嘻哈哈地说“Surprise哥哥”,然后他就说“随便带我转转”,两个人和好如初。
贺明霁无声地微笑起来。
人在思念一个人的时候,是非常容易自作多情的,幻想自己是哪部电视剧或小说的主角,命运的手总有一天会将对方推向自己。
对此,贺明霁只庆幸,自己懂得不算太迟。
路灯下,年轻男人久久地伫立着,直到露台上的影子飘飘荡荡地钻回去,直到房间的光彻底熄灭,直到保安的目光从狐疑变为同情。
贺明霁从口袋里拿出一枚圆型的金属,它恰好将露台圈住。
铂金底座两端,切割成锥形的钻石相对而立,中心处,一枚无暇的蓝钻在暗色中鲜彩夺目,甚至远胜耳链上潋滟的光泽。
“昨天就觉得你手上空荡荡的。不过,等你真说愿意的时候,再给你好了。”贺明霁很轻地亲了亲这枚戒指,“晚安。”
60. 主人
梦里一直在做实验,好不容易做完了,却发现口罩摘不下来——准确地说,是摘不完。摘了一层又有一层,景澄渐渐暴躁得手舞足蹈起来,终于,她大喘着气惊醒。
面前一片黑暗,她反应几秒,意识到自己睡着睡着又全蒙进被子里面了。
景澄披头散发地钻出来,喃喃:“我这睡相也太差了吧,我哥怎么完全没说过……”
有敲门声响起来,景澄不再多想,一连几天都窝在家写论文,她的大脑已经严格地划分出了优先级。
景澄趿拉着拖鞋去开门,几乎同时,手机铃声跟着响了起来。
“起床了吗,妹妹。”隔着听筒,某人噙着笑的声音也似浸了糖,景澄的前额叶沦陷一秒,她迅速回过神来。
还没刷牙!
不对,他看不到。
景澄矜持地清了清嗓子:“早。”
“看来我选的时间刚刚好,去门口看看。”
“不要告诉我你现在盛装在我家门口手里拿着花打算隆重宣布‘我提前出院了妹妹’。”景澄一边吐槽,一边打开门。
“哪来的老土品味。”贺明霁笑了起来,“原来你喜欢这样的?记住了。”
那笑声毫不掩饰,胸腔的震动仿佛贴着她的耳朵传递,景澄把手机稍微拿远了些,又觉得这样很没出息。
她轻轻地哼了声,拉开门,圆白胖的机器人调整视线方向。
“这不是庾山那时候的机器人吗?”景澄摸摸对方的脑袋,它蓝色的“眼睛”闪烁了下,接着,贺明霁的声音居然在景澄面前响起。
“主人,这是今天的早餐,请享用。”
“!”景澄半点困意都没有了,震惊地睁大眼睛。
“隔着电话听起来有些失真,不过声音我仔细调过了。”贺明霁好整以暇地问,“像吗?”
景澄顾不上回答,忍不住伸手又摸了下机器人的脑袋。
“主人,请尽快用餐。”
再摸一下。
“主人,请不要调戏我。”
语言模块还挺丰富,再摸!
“主人,不吃拉倒……”
“现在的温度早餐冷得快,我可是六点就薅醒了苏老师傅。”电话那端,贺明霁再度开口,景澄玩得起劲,回应得很敷衍。
“玩得开心吗?”贺明霁凉凉地笑,“主人?”
“嘎?”景澄的脸以肉眼可见的爆红,方圆五公里温度开始呈指数上升。
她僵硬地点击按钮,机器人的“肚子”打开了,里面是一份小笼包,一杯豆浆,还有盒切好了的水果。
“还行……我是说早餐!”景澄哼哼唧唧地拿出纸袋,机器人原地转圈,精准地走向电梯。
“喔,那就好。”隐隐地,听得到指尖敲击键盘的声音,贺明霁在医院也一样办公。
那声音响着,不知为何,仿佛是轻敲在景澄的脊骨上似的。一下一下地,激起直达她天灵盖的知觉。
这大早上的呢,景澄腹诽,心里迅速滚过一遍清静经。
她转移话题,好奇道:“哥哥,这个机器人是怎么来的?”
“说来话长。七点,它从廿秋出发,走一段路坐地铁挤早高峰,在安顺西路站下来,过一个十字路口,再沿着人行道来你小区,我请了保安给它开门……”
景澄起先还听得很认真,越往后越不对劲,她把早餐放下:“停!等智械生命统治地球不要说我是你妹妹,我不想被连坐。”
“行,不逗你了。”贺明霁又笑了起来,好像她随随便便说一句话都是绝佳的段子似的,他要笑好一会儿才能继续说下去。
“李暮汀投资的小玩具。我给你们小区每一栋都送了一个,让它住在一楼大堂了。以后有人把早餐送到这儿,它会拿上来给你。菜谱是苏老师傅打的,一周都不重样。”
“哦。”景澄翘了翘脚上的拖鞋,慢吞吞道,“那它也会这么喊别人吗,用你的、你的声音。哥哥?”
“你觉得呢?”贺明霁反问。
她哥哥的语言模块又是怎么装的,伦理道德这部分已经被污染了!
贺明霁放过抓狂的景澄,从容命令:“去刷牙。”
“到底谁才是最最尊贵的狗修金sama啊……”
景澄咕哝了声,脚却很诚实地往盥洗室去了。
吃过饭,简单地收拾了下自己,景澄背着电脑出门。
玄关处,一座金灿灿的雕塑犹如门童,景澄揉了把它油光蹭亮的花朵脑袋。
“我出门啦。”她语调轻快地告别。
-
办公室里今天只有姜晗在。
听到开门声,她从显示器后探出脑袋:“可算有人来了,我都没个说话的。”
景澄拉开椅子坐下:“怎么就你在这儿?”
“子涵她们要去图书馆写,说一到办公室就会呼吸不畅。钟锦大三嘛,没有分给他很多任务,路芢……咦,怎么从来都注意不到他在做什么?”姜晗伸了个懒腰,“我有问题要当面请教陈老师,他这几天都很忙,没来学校。好不容易,今天下午有空了。”
景澄点点头,很快沉浸到自己的事情里。
在陈嘉言的项目里没待太久,但算得上受益匪浅。
纸上谈兵和实践是不一样的,景澄毕竟才大二,她知道得没有研究生多,就显得成长很快,和贺明霁说自己最近会比较忙,也绝对不是回避的推脱。
她做完手头的事情再说——毕竟,她是很容易色令智昏的。
贺明霁笑一笑,低着头,或者眼睛变得亮晶晶的,她脑子里就想不了别的了,什么大模型基因组,她只想和哥哥探讨人体构造的差异。
这种突如其来的认知令景澄倍觉悚然,打字的手略略迟钝起来。
她还从来没有设想过,两个人在一起后会怎么样。
之前最大的问题是如何让兄长从了她,时至今日她不得不开始反思,今朝有酒今朝醉并不适用于一段正式的感情,能对“在一起”这件事情负责也是成熟的标志之一。
因为这个人是贺明霁,所以她不想敷衍。
景澄迟钝的手指敲下回车。
间隔年结束,她还要回国外念书,而且她早有深造的打算,在念完两年的课程后也依然没有改变这个想法。不过,她可以申请Overload提前修完学分,但不管怎么样,四年的异地无可避免……长期异地不是感情的健康运行模式,贺明霁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景澄抿起猖狂的小梨涡,如果是她先想到,那就算她又赢了一次——
在这个平平无奇的上午。
在吃了一份小笼包,一杯豆浆,和一份鲜切哈密瓜后。
景澄涌起前所未有的热血。
不是分开后还能天经地义的兄妹,不是因为多巴胺产生与衰减的恋爱。
她要郑重地提出另一种选择。
键盘声忽然就快了起来,噼里啪啦地响彻长江中下游平原,姜晗惊愕道:“景小澄,你在和谁聊天吗,学校莫非有新的pdf?!”
“不,姜晗姐,我要尽快写完我这部分!”
“然后就可以在校庆时好好玩了?我来时看到东门那边摆了农学院新培育的花。”另一道声音在门口响起。
“啊,陈老师,您怎么就来了。”
“原本有点事情,我提前结束,干脆就先过来办公室。”陈嘉言同她们打招呼。
说话间,他解下亚麻色的西服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
姜晗惊觉,她老师今天穿得颇为正式,比起平时上课还要精心几分。她升起不妙的猜测,抱着一丝希望道:“您……不会是约会吧。那除了论文,学生的罪孽又深重一分了……”
“不是约会。”
姜晗松了口气。
陈嘉言笑意平和:“严格来说,是相亲。”
他看到姜晗的眼神在“有瓜”“有罪”之间跳跃,而景澄则并不意外地露出了然。
她漂亮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自己的倒影。
陈嘉言的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下。
他解释:“是我世伯家的女孩。我已经提前同她说明过我的情况,所以,今天只请她在东门那边喝了杯咖啡。”
见陈嘉言不避讳这个话题,姜晗胆子大了点,“老师,敢问情况是?”
“如果不能心无旁骛,对她就不公平。”
如同注视湖面上掠过的一只飞鸟,陈嘉言目光轻浅如浮云,“这次校庆,会有位成就很高的校友来,她当年一手建立了宜大动科院,现在是美国科学院的外籍院士。”
飞鸟的翅膀扇动过水面——
“是梅憾春女士吗?她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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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尔做过报告,我当时抢到了门口的位置。”景澄伏在椅子边缘,“她现在在哈佛任教。我只知道她在OEB方向取得的成就很高,没想到还和宜大有这样的渊源。”
“没错,是她。梅女士发起了一个我很感兴趣的项目,联合横跨三洲的科学家,如果有可能,我想加入。”
姜晗了然:“所以,您打算继续工作为主。”
陈嘉言微笑着,不置可否。
“校庆的时候,你们,要一起去见见她吗?”他道,“我保证这次不用站在门口。”
“去啊。”视频一端,贺明霁揶揄,“景澄,你难道不知道你哥哥也是位不那么知名的宜大校友吗?”
身后,李助理老神在在地想,是去年校庆捐款五千万的不知名校友。
“现在知道了。”头发随意地拿一支笔挽起,景澄目光紧盯着电脑屏幕,“那下周校庆见,我忙完了来找你。”
贺明霁支着脸专注地看她,选择充分尊重妹妹的安排。
他又道:“我给你准备了一条礼服,明天让人送到你那儿来?如果尺寸不合适就告诉我。”
“好啊。”想起什么似的,景澄抬脸朝他笑笑,嘴角凹出甜蜜的弧痕,“哥哥,我也有东西要给你,不过,要过几天才可以拿到。”
屏幕外,贺明霁的手指动了下,仿佛又触到某种圆形的金属物件似的。
福至心灵般,李瑜无声离开客厅。
他准确判断,“送礼服”是自己新刷新的支线任务,现在,这儿不需要除了顶灯之外任何能发光的物体。
手里只有刚处理完的研报,贺明霁有些惋惜,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
“要送什么给我?”他问。
“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我已经告诉你了。”贺明霁把“哥哥很失望”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景澄不为所动。
她单手托脸,手指灵巧地转着笔,笑嘻嘻道:“是你主动要和我说的。”
“嗯,是我巴巴儿送上来的。”
“这话,说得我像是始乱终弃的坏人似的。”景澄顿时不满,踩着椅子落地,随意扎起的头发摇摇晃晃。
“而且,我也不知道礼服什么样子呀,会不会合身。”她穿着他买的睡衣,转了个圈。笔从头发里掉落,她毫不迟疑地准确接中,重新凑到摄像头前,像跳完一支舞一般,景澄抬着潋滟的眼睛,等待舞伴的评价。
贺明霁正襟危坐,平静道:“那我也不告诉你。”
“很好。这很公平。”景澄瞪了他几秒,贺明霁眼尾的弧度就变得更明显了。
景澄率先破功,目光再度飘向电脑屏幕,笔又回到了她手里。
她看着某点,眉头蹙起来,挥挥手随意道:“退下吧,爱卿,我要继续做事了。哦,对了,我明天下午要出门一趟,你不要让人跑空。”
“好。”贺明霁等着她挂断视频。
客厅恢复寂静,贺明霁靠在沙发上,松了松领带。
周遭无声,他感觉到落空的寂寞。
好像多此一举,明明还在医院,但因为要和景澄视频,所以他依然花费半小时挑选衬衫的材质,领针的款式。
她写论文时阵仗很大,睡衣袖子要撸到手肘下面,扣子却错位的扣着,还有那个头发,扎得像颗海胆。让他恨不得钻过屏幕重新给她梳好。
贺明霁发出长长的叹息。
他低下头来,手虚虚一握,复又松开。
六十四厘米。
亲自在她腰上丈量过,所以,不会不合身。
年轻男人垂眸,虎口上新的牙印也已经消失不见,他左手指腹缓缓地搭到右手中指上,那里停着枚被妹妹嫌弃过粗粝磨人的茧。
贺明霁若有所觉地摩挲过它,象牙白的指尖洇出点深重的红。
终于。
贺明霁从沙发上站起来。
他支着裁剪得宜的衬衫,推开衣帽间。
悬挂的手工定制西服价值不菲,领带规整的摆放在木托架上。
二十六岁的贺明霁宛如一个毛头小子,想立刻就选好见景澄时要穿的衣服。
校庆晚宴后的约会申请、早就准备好的礼物、一个会拿着花等待的男人。
但愿,他妹妹那时解一解风情,第一句话不要吐槽他“好老土”吧。
61. 大雨将至
一转眼,2023年的深秋将要结束,宜大的百年校庆终于正式拉开帷幕。
学校筹备了许久,即使这一天天气不算很好,阴云天,依然处处都是欢庆的氛围。
鎏金雕花的礼堂大门半敞着,内里,通明的灯火透过雕花门框倾泻而出,在红地毯上流淌成粼粼波光。
礼堂外,身着礼服的迎宾们排成两列,胸花上的缎带随着夜风轻摆。
西装革履的校友,白发苍苍的教授,又或是某些时常出现在报道里的轮廓,皆为这天盛装前来。
悬着彩灯的廊下,陈嘉言低头,整理衬衫上的袖扣,深灰色西装外套则随意搭在臂弯。
蓝宝石袖扣色如鸢尾,他脑海中一晃而过某条耳链,手指紧了下。
姜晗拢着披肩,忧心道:“陈老师,好像要下雨了。”
年轻的教授应声:“有台风要过境。如果不是气象部门不允许,学校是真的想用碘化银提前人工消雨的。”
“好夸张。”姜晗咂舌,“不过,毕竟是一百周年。”
路芢在旁神神秘秘开口:“我听说,那位从二把手退下来的周姓老校长也会来。”
“我冲到他面前说想要学校别再修路了他会答应吗?我的小电驴要被宿舍前的破路颠坏了都。”
“我说师姐你毕业证还没有下来吧……”
陈嘉言笑着摇摇头:“别冲动,不如老师给你们涨一些通勤补助?”
“哇,见者有份吗?”
陈嘉言手中动作一顿,姜晗迫不及待地先走了过去。
“安顺西路交通管制,路上行人又好多,我差点儿被挤成人干了,还好没迟到。”
“叫我骑我的驴去接你啊。景小澄,今天这么漂亮,谁舍得让你被挤!”
景澄把头搭在姜晗肩上,笑眯眯地和众人打招呼。
陈嘉言便没了回答她刚刚玩笑的时机,只好点头,却移不开视线。
乌云沉沉的天气似乎也被照亮一霎。
红裙纤秾,长至脚踝,描摹女孩花枝似的倩影,乌发如瀑散落,有几缕落在两颊,勾勒出一张巧笑倩兮的昳丽面庞来。
景澄的鼻尖有薄薄的汗,明明该狼狈的,可夜风一吹,就全是明艳的风情了。
陈嘉言呼吸几乎一滞,正入场的人驻足,偶然间瞥落惊艳的眼光。
“管谁呢。姜晗姐,你不舍得就好啦。”景澄任姜晗抱。
“哎哟,怎么嘴巴比梨涡还甜。我真有点嫉妒你那个……”
陈嘉言回过神,淡声打断:“进去吧。”
有迎宾走上前来,笑意盈盈地躬身,从陈嘉言手中接过烫金请柬。
白天的庆演已经结束,晚上的宴会则更私密化。
宜大红墙百年,治学也百年,这座名校几乎是同国家思想近代化一同出现的。深厚的底蕴滋养出遍山河的桃李,一场校庆,来者皆是各行各业的翘楚,多的是声名显赫的人物。
刚刚还在礼堂外嘻嘻哈哈的人绷住脸。
姜晗挽着景澄的手臂,小声:“景小澄,你不紧张吗?”
景澄诚实地摇头。
“来的人都太厉害了。刚刚、刚刚从我身边走过那个人,我引用过十七次她的论文啊!”
“那很多了。”景澄镇定顺毛之,“可谁都知道我们只是学生呀,姜晗姐,在其位谋其政就好。”
“嗯,景澄说的对。”
陈嘉言虽不喜名利场上的交际,但出身使然,耳濡目染多年,整个人早就游刃有余。
那天,在葆宁公馆的失态反倒是头一回。
过期的难堪再度涌了上来,变作喉咙里不上不下的异物感,好似一根细小却又无法咽下的鱼刺。
陈嘉言敛眸:“我提前和梅女士打过招呼。先在餐区休息会儿吧,不用太拘束。”
姜晗和路芢放松下来,别的不说,作为一名成熟的研究生,在学术沙龙上吃果盘的经验是相当丰富的。
景澄取起一枚高脚杯,没嗅到酒味,宜大安排的是果汁,酒都在那些穿梭的侍者手里。
她举杯,目光无意间望向礼堂二楼。
光荣出院的贺明霁这会儿就在那。
下午,贺明霁给她发过消息,今晚稍晚些他会来找她,他要先见从前的几位老师,不知名校友也要走一些必须的流程。
景澄大概可以想象,一脸高贵冷艳的她哥哥,会在校友捐款的支票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并说“学院未来三年的奖学金我承包了”,啊不对应该是“很荣幸能来此希望宜大越来越好”……
“景澄,你的手怎么了。”面前忽然响起陈嘉言的声音。
“咦,还看得出来吗。”景澄回过神来,于灯光下抬起手。
手指的轮廓被映得近乎透明,指腹绕过浅浅的擦痕,细口已经愈合。
“陈老师,你视力真好。”一旁,嘴巴鼓囊如仓鼠的路芢真诚道。
景澄打量几秒,不太在意:“做手工时的小意外。”
姜晗闻言心疼:“我就说你最近忙什么呢,明明你那部分是最快完成的。来,给姜晗姐姐看一下。”
景澄笑嘻嘻地低下头,把手放在姜晗的掌心,姜晗忍不住捏了把,迅速被她灵巧地反握住:“我就知道,你又要吃我豆腐。”
姜晗挣了下,居然挣不开,可怜兮兮地抹起眼泪来。
陈嘉言看了会,悄然收回目光,扬起笑:“梅女士来了,我们走吧。”
-
“喔,那不是小梅吗。”
梅憾春已是耳顺的年纪,说话的老者看起来却还要比她年长不少。
老者脊背挺直,大衣轮廓撑得笔挺,左手拄着乌木手杖,满头白发梳得一丝不苟,双眼虽含笑,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如此说,有机警的人立刻接腔:“我记得您从前在京市时同梅女士共事过。”
一楼大厅,梅憾春正和几个年轻人谈话,红裙的女孩落落大方,从容同她碰杯,仰面时脖颈露出漂亮优雅的线条。
老者感慨:“我去京市赴任,她来部委里当顾问,一晃二十年。”
想起什么似的,他招招手:“明霁,你母亲再没回过京市么,现在留在西南那边了?”
老者周身被人紧紧簇拥,外围亦有跃跃欲试想上前来搭话的人。
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半靠在栏杆上,沉静地收回目光。
“是,母亲这两年都在版纳研究所。”
“她在宜大那会儿就是顶好的学生、学者。”老者笑罢,又摇摇头,“当年受你爷爷托,还替你父亲保媒。如今看,到底可惜。”
贺明霁转过身,人群自然而然地分开,他走到老者身侧,微笑着道:“那等您回京市了,还请代我爷爷说说他。”
“哈哈哈,你难得促狭,老贺可不得托梦谢我?走,再陪我见几个人。”
灯光璀璨,穹顶上光华流转。礼堂巨大的黑丝绒窗帘似宽阔的天帷,将这儿包裹成另一个浮华醉金的宇宙。
耳畔尽是客气体面的寒暄试探,周承惟既是谢筠当年的恩师,又是京市的实权人物,贺明霁耐着性子,只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腕表。
社交场点到为止,他等待的时间已经足够妹妹同梅教授相谈甚欢两回了。
至于陈嘉言?贺明霁已不把他放在眼里。
侍者经过,他随意接过一杯香槟。
澄金的酒液在杯中轻晃,气泡往上,隐隐有烤坚果的香味溢出来。
“啊,抱歉,贺先生,不小心撞到您了……”周遭发出轻呼,一男子慌忙道歉。
“没事。”贺明霁微微颔首,一双桃花眼下痕影淡薄,是令人如沐春风的好样貌。
“怎么了,明霁?”老者闻声,关切地看了过来。
他坦然道:“先失陪,周爷爷,我回车上换一下衣服。”
“去吧,休息会儿。今天难为你陪我这个老头子消磨大半天了。”
-
要见梅憾春的人太多,交谈并未很深入,但已经让景澄受益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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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甚至想,要是景兰和谢筠也在这儿就好了,学术路上有这样一个优秀的前人,她们绝对会为梅憾春的成就折服惊艳。
她眼睛亮得惊人,仿佛揉碎了一大把星星。
支走姜晗,路芢也溜得没了影。陈嘉言不觉轻声:“景澄,你对梅憾春的项目很感兴趣。”
“很宏大也很有意思的设想,从事相关专业的人没有不感兴趣吧。”落地窗前,映出景澄窈窕的身影。
窗外已是一片深重的夜色,景澄侧过脸笑,目光狡黠。
“你说得对,我也坚定下决心了。校庆之后,我就会向学校提交申请。前期在国内,过两年去美国。”陈嘉言玩笑般道,“正好,我的学生到时候也都毕业。了无牵挂了。”
景澄乐不可支:“说得和要遁入空门一样。”
陈嘉言低声道:“可能真差不多呢。做学术就像朝圣,三步一叩首,没有心思去理会别的。”
景澄心中一动,目光望向二楼栏杆之后。
陈嘉言的眸光越发苦涩起来。
心里有一种预感,今夜不说,此后就再也没机会了一般。
贺明霁从容不迫地施压,家里得知后也都不赞成,Hera想和贺氏合作,陈嘉懿不想坏了和贺明霁的交情。
他平生第一次喜欢一个人,阻碍多如万重山,连竞争的资格也不被允许。
陈嘉言深吸了一口气:“其实,之后我也不是非要去美国。”
景澄:“嗯,国内也会部署实验室嘛。”
“是这样。但去了国外,束缚会少很多。”陈嘉言说,“以我家的情况,留在国内,不管怎么样,总有一天是要联姻的。我姐姐如此,家里其余兄弟姐妹也大多如此,和什么人结婚,要做什么事情,出生前就注定,能交换到的自由永远是有限的自由。”
落地窗边灯光低淡,窗外已是一片深重的夜色,陈嘉言说话时眼中光线也半明半暗,看起来是副难过的模样。
景澄张了张嘴唇,不解地开口:“会这么为难吗?”
她的不解太直白,令陈嘉言没立刻反应过来。
但她的眼神仍明亮,像只慧黠的小兽。实际上这也是陈嘉言对她的第一印象,那时他既惊艳于她的明亮,又羡慕那份无忧的天真,她亭亭地在自己眼前,耳朵边还是那枚银色长坠,尽端悠悠晃着水滴,剔透浓郁的蓝。
“我哥哥,或许他家里长辈和你的差不多。虽然他不和我说,不过也能猜到一点儿,阻碍他的事情肯定不少。小时候,我们要见一面要等很久,要等他一个又一个长辈点头。后来他来了宜泽,那会儿我初中,他大学,开始创业,很多时候我起来准备上学了,他还没睡,打着哈欠说‘今天早饭去苏师傅那吃行不行’。”
那么遥远的往事,景澄惊觉粗神经的自己居然记得一清二楚。
“我当然说行,他的黑眼圈太唬人了。”她笑起来,扬起一双梨涡。
“除了生死,真有什么是命中注定的吗?圆周率算不出尽头,能算出来才叫完蛋。”景澄摊开手,“我留学的第一年,苦得喝可乐都嫌弃有气泡,多的是为难的事情……我有时候想,回国得了,吃得好睡得好,不那么努力算了,横竖毕业不难。可妥协不来自己要的人生,一想起我哥为了摆脱贺家熬出的黑眼圈,我咬咬牙,还是觉得,不想要的东西,就说‘不要’好了。他能做到,我没理由临阵脱逃。”
她泾渭分明地做出评判,陈嘉言记得自己没喝酒,眼底却涌起难控的晕眩。
她明明没把自己放在天平上,他却清楚地意识到,在与贺明霁的所有较量中,他落得个惨烈的失败。
陈嘉言无望地看她。
比景澄要高出一个头的人,垂丧得像风中战栗的枯木:“……那我的喜欢呢。景澄,也会是你一点儿都——”
一道枝形雷猛地劈开夜空,吞没陈嘉言急切的余音。
姜晗忧心的暴雨终于落下。
“她不需要。”
有人语气平静,声音却斩钉截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