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遵守安全条例》 第1章 百货大楼01 “回神。” 意识瞬间回笼，傅纪宁眨了眨眼，面前的场景在她眼前一寸寸铺开。 眼前是一块透明防弹玻璃，玻璃外是一条约十米的长廊，长廊尽头是一道对开门，门上嵌着一大块并不透明的磨砂玻璃，宛如地铁站门一样。 这里是百货大楼的南大门。 今天是她第一天上班，而她此刻正坐在守门员工作间里。 胸前口袋里的对讲机在“滴”了一声后便沉寂下来，傅纪宁静静思考了几秒，才意识到方才和自己说话的人正是给自己安排这份工作的安全部长杭双。 她摁了摁鼻梁，让自己清醒了点，这才拿起对讲机回复杭双：“抱歉，走神了一会。” “你还好吗？”对讲机另一面，人在顶楼监控室的安全部长杭双的声音略带担忧。 从她的视角能够通过电脑清晰地看见守门员工作间的一切情况：这是一个仅有三四平米见方的封闭式小隔间，只有一张椅子和与防弹玻璃齐高的工作台，工作台下有一个下沉式的凹槽和外界相通，但中间隔着一个带网眼的滑动挡板。简直就是一个…… 银行柜台。 当然，她能看见的不止这些，也包括刚刚傅纪宁记下了一队要出楼执勤的巡逻队后，没过两分钟就开始走神的情况。 听到杭双的关心，傅纪宁摁下对讲机回复：“我很好，只是刚刚在想别的事情。” 她说的是真的。 只不过也不完全真。 本来她的确是在思考自己是怎么突然来到这个世界的，而且为什么没有任何之前的记忆，但思考着烧烤着，她就自然而然地开始走神了。 话说……傅纪宁又开始思考了…… 自己是不是该思考下自己为什么经常走神？ 怀疑傅纪宁又要开始走神的杭双立刻按下了对讲机：“这样吗，纪宁，那我问你个问题。” 傅纪宁的思绪泡泡破掉了，“请问。” “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外面的访问者放进来？” 什么？ 傅纪宁立刻抬头，看了一眼长廊尽头的玻璃门，玻璃虽然是磨砂的，但好歹也能印出人影来。 然而此刻的磨砂玻璃门上并没有任何人影。 似乎是察觉出了傅纪宁微弱的疑惑，杭双立刻朝对讲机说道：“你看看你左边呢？” 听到这话，傅纪宁将视线从面前的工作台上缓缓移向左边。 就在她的左侧、工作台的最左边，那里架了一块巴掌大的平板显示器，屏幕上正显示着现在是八点十五分。 对讲机说：“你按一下屏幕下方的灰色按钮。” 如杭双所说，屏幕下方确实有一排按钮，总共四个，从左到右分别是：开门按钮，关门按钮，杭双所指的灰色按钮，以及最右边的同时也是最大的红色按钮。 这个最抓眼的红色按钮上刻着感叹号标识，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安全警报按钮。 只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用到？ 傅纪宁没多想，伸出左手食指摁下了灰色按钮。 巴掌大的显示器屏幕立刻闪了闪，两秒过后，竟然切换到了一个安装在门框上的监控视角。 监控画面没有色彩，全是一片黑白景象，虽然并不十分清晰，但还是能一眼分辨出正是离傅纪宁只有一个十米走廊之远的南大门外。 而就在监控画面里，一个长得不算高的男子正站在离玻璃门一米以外的地方，看起来倒是长得人模人样的，没有缺胳膊少腿。 傅纪宁正想按下开门按钮，这时，原本低着头一动不动的男子像是突然察觉到了什么一样，抬起头，看了一眼头顶的监控。 不看不要紧，一看，傅纪宁沉默了。 只见访问者虽然眼口鼻耳五官俱在，但有一点却不太对劲…… 一个正常人不可能长着比左眼大五倍的右眼吧？ 沉思三秒后，傅纪宁按下对讲机的说话按键：“我确定这是一只怪物，还需要开门吗？” “哦？这么快就确定了。”杭双惊叹了一下，她刚才正好在看其它监控，听傅纪宁这么说，立刻熟练地调回了南大门上的监控。 然后，和怪物的大小眼撞了个正着。 “哈……哈哈……” “好吧，如你所说，这确实是一只怪物。”杭双说。 “不过很抱歉，即使你在门外就确定它是怪物也得放它进来，否则它会一直堵在门口。把它引进隔离室就好。” 杭双口中的隔离室是指位于守门员工作间和长廊左边的一间封闭式小隔间，由一道自动感应门与长廊相连，从傅纪宁的视角看去并不能看见这道门，因为被挡住了。 同时，这道门也被称之为“死门”，当然，这个“死”是对怪物而言的：如果它们被守门员判断为怪物，就会被骗进“死门”。 死门内隔离室的抽气机时刻都在工作，所以房间内是处于几近真空的状态。并且，一旦有实体进入房间，感应门就会自动锁死。 所幸怪物也是碳基生物，需要吸氧，在没有氧气的房间里几分钟就会死掉。 想到这，傅纪宁又有点走神。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的“人”轻微晃了晃身体，接着举起手敲了敲门，好像是在示意傅纪宁放它进来。 “它催你呢。”杭双语气随意地像是在开玩笑，“你再不放它进来，它说不定会变脸发狂，那道门没有防弹玻璃哦。” 会变脸发狂？还没有防弹玻璃阻止？那还是不要了。 毫不犹豫地，傅纪宁立刻按下了开门按钮。 大门是改进后的电动门，开门速度并没有那么快，刚露出点缝隙，来人就迫不及待地扭着身体，以一种奇怪的姿势钻了过来，然后以几乎平滑的方式走到了傅纪宁的面前。 傅纪宁：“……” 长得诡异就算了，一定要走得也这么诡异吗？ 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怪物吧。 傅纪宁对着面前怪物一大一小的眼睛哑口无言好一会，就在她思索怎么开口把怪物骗进死门时，就听见怪物抽着嘴角发出了两个简单的音节：“你好。” 傅纪宁的第一想法是：“还会说话？” 不是说语言是高等智慧生物独有的功能吗，为什么低智商的类人怪物也会说话。 为了避免怪物因为冷暴力而发狂，傅纪宁立刻想好了措辞，冷静地回复：“你好。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 “？”傅纪宁要翻登记表的手一顿。 原谅她不是语言专家，实在听不懂面前的怪物在用什么奇特的语言说话。 但转念一想，这只怪物确实是在用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回复她的问题，说明怪物听得懂她的意思，而且会简单模仿人类的发音，虽然不到位。 可见，就算怪物是低智商，恐怕也不是让往死门走就听话地往死门走这么好糊弄的。 “好。” 傅纪宁面色冷静地点了点头，随即翻起面前的出入登记表，佯装出一副正在认真查找之前的登记信息的样子来。 按照正常流程，由于每位大楼成员出楼时都必须向守门员提供姓名、出楼原因以及个人签名，而守门员会在登记表上记下这三样信息，因此，当有访问者来访时，守门员也需依照这老三样来验证访问者是否是大楼成员。 但这只是对正常人类而言的，对于怪物来说，它们就是一群没有任何信息的“黑户”，不过由于智商太低，它们往往意识不到这一点。 翻了翻登记表，三秒过后，傅纪宁的手指停留在某一页上。 她随便找了一个已经填写了出楼信息但并未归楼的人的名字，指着这名字问面前的怪物：“这是你吗？” 怪物：“#￥%*&” 怪物说得极快，并且说完之后就用两只一大一小的眼睛状似期待地望着傅纪宁。 这到底是“是我”还是“不是我”的意思？ 如果猜错了，怪物会不会变脸？ 思考三秒后，傅纪宁默然低下头，拿起一张便签纸，拉开滑动挡板递了过去，说道：“好，请在纸上写下您的签名。” 说完，她还伸手示意怪物用旁边那只笔。 怪物抬起手——的确是抬起，但不是用手臂的肌肉组织自然地抬起，而是好像整只手臂是插在肩膀上的零件一样，用整个肩膀将手臂抬起，然后像控制抓娃娃机的机械臂一样控制手指抓住笔，握笔写字的方式也很奇怪，如同刚刚学会写字的小朋友一样，在白纸上胡乱涂了几个字符图形——小朋友还打瞌睡了。 见怪物写完“签名”，傅纪宁拉起滑动挡板将便签收了回来。 只见怪物的签名就如同鬼画符一般，横冲直撞地闯进了傅纪宁的眼睛里。 “……” 她真的每天都要面对这些像弱智一样的怪物，并用弱智的方式欺骗这些怪物吗？ 所幸傅纪宁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面不改色地将怪物的鬼画符和入楼签名对比了一番，尽管这两个签名完全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但她还是点了点头，说道：“你可以进入大楼了。” 怪物听完，又说了一连串的外星语。 傅纪宁揣测这串话的意思是“我该往哪边走”，于是自然而然地指了指左边：“请向我的左边——这边走。” 怪物似乎有点欢喜地、再一次以一种诡异的平滑方式走向了死门。 等怪物走进死门后，傅纪宁的对讲机里响起声音：“精彩的表演。” “本来以为你要处理一两个过后才能熟悉工作流程，但现在看来你对‘安全条例’非常之熟悉。我们安全部门真是捡到宝了。”杭双的语气听起来毫不掩饰对傅纪宁的认可。 天知道之前那些被分到安全部门的新成员有多不熟悉这些工作，许多人一听到怪物囫囵的外星语，自己先忍不住了。 要知道怪物虽然低智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判断力，一听到守门员的笑声，或看到守门员露出怪异的表情，它们就开始警觉起来了，说不定你让它往左走，它非要往右走。 “谢谢。”傅纪宁靠在椅背上，欣然接受了杭双的表扬。 忽然，她眼神一定。 倒不是因为出了什么意外，而是因为她发现自己看到杭双口中所说的“安全条例”了。 从她的视角看过去，工作台下方的格子里正叠放着两本书，位于上方的一本淡黄色无花纹的封皮印着八个清晰的大字： “百货大楼安全条例”。 傅纪宁鬼使神差地拿起这本书，见到压在下面的另一本名字叫《怪物识别手册》，两本书都已经被翻得卷起毛边了。 见她拿起书，对讲机里的杭双解释道：“这两本书是给上夜班的守门员空闲时看的，毕竟夜晚可比白天危险得多，千万不能打瞌睡。” 傅纪宁觉得自己对这两本书有点兴趣：“我可以看吗？” “当然，本来也是要求每个成员都要看的，正好你对大楼还不熟悉，可以多看看，它会对你有帮助的。” 傅纪宁点点头。刚翻开第一页，就成功被留住了。 一整页白纸上只印了短短两句话： “我们不知从何而来，不明自己的过去，不解为何出现于此，更无法离开这里。” “无论你对这句话感到认同还是不解，请翻过下一页，容许我向你解释这句话，以及这个古怪的世界。” 第2章 百货大楼02 傅纪宁翻过下一页。 “你能翻开此书，就说明你和我们一样，都是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当中的。” “唯一不同的地方就在于：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节点。有些人来得早，有些人来得晚，仅此而已。” “比起不同，我们更多的是相同，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我们都不知道自己为何来到此处，更不知道为何没有过去的任何记忆。” 读到此处，傅纪宁深以为然，她刚刚走神就是因为在想这个问题。 不过说起记忆，她确实对这几天的记忆比较模糊，而且越是往前的记忆，她越是不清楚，就像刚刚做完脑部手术一样，记忆能力还有待恢复。 她继续往后阅读。 “想必你已经很想知道我们究竟进入了一个怎样的世界，现在就让我这个‘来得早’的人告诉你：我们身处在一片直径至少有十几公里的公园，其面积足以与一座城市媲美。” “尽管它的面积如此之大，但它依然只是一个公园而已，只有寥寥几栋建筑。其中，最大的建筑便是你我所在的百货大楼。” “来得早的人最先探索了这座公园，占据了这栋最大的建筑，并且开发了它，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目的：求生。” “如果你不幸地‘空降’在公园里离百货大楼很远的地方，并且在游荡时不幸地没有碰到我们的巡逻队员，那么你就能感受到这个世界对我们的恶意：它创造了一种恐怖的生物，以此威胁我们的生命安全，使得我们所有活动都围绕于求生这个基本需求。” 恐怖的生物？ 是指那些伪装得很拙劣的怪物吧，他们还会攻击人？ 傅纪宁心想，自己同样也是个“空降选手”，而且按照杭双的说法，她正是被外面的巡逻队发现并带回大楼的。虽然她对此完全没有记忆。 文字仍然在继续。 “你或许想问，我们为什么不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庞大的公园？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你首先需要知道公园之外是什么。” 不知道是写书的人故意为之还是就是这么巧，正好这一段话到了一页的末尾，该翻页了。 翻过这一页，只见这一页的背面果然续上了一段文字，而右边那一页则是印着一张清晰的手绘地图。 左边的文字是：“公园外围是一片巨大的森林，终年都被一层迷雾包裹。” “每当我们踏入森林，便会很快昏迷，然后再像刷新点重生一样，随机出现在公园的某个地方。” 读到这，傅纪宁有点不寒而栗。这简直就像掉进了恐怖游戏一样，没物理“销号”前不准退出游戏。 她看向右边那页，右边的地图是：公园。 像个藏宝图一样，上面画了各种各样的标记，百货大楼位于中心以南的地方，整张地图周围是一圈密集的树木简笔画，显然代表森林。 左边的文字说：“而这就是我为什么说我们无法离开这里的原因。简而言之，公园、森林、薄雾，无不将我们死死地困在这里。” “无论我们曾经用了什么方法，都无法跨越森林，更无从得知森林之外是什么。因此，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终将无法得知过去、现在以及将来的真相。” 这段话成功使傅纪宁神色凝重起来：“……我们，被困在了这里？” 她沉思了一会，继续往后翻，这几页仍然是地图，但却是百货大楼每一层结构的详细平面图，对于不熟悉大楼的人来说非常清晰友好。 再往后翻，就是安全条例的具体内容了。 说实在的，这些条例的具体内容倒没有什么可吐槽的，反而让她对这本书的编写者——兼最高管理者富兰克林产生了些许不错的印象，他制定的“安全条例”无论从哪个角度都不太挑得出制度上的毛病。 不过，细节实在过于繁冗，光是守门员这一最基础的职位就有十页之多，更别提部门组织、区域分设、权责划定这些复杂得多的东西。 傅纪宁一边认真啃书，一边陆陆续续记录了几个要执行出楼巡逻任务的小队。 转眼，时间过了一个小时。 按下开门按钮后，一个相貌颇为萎靡、眼神有些空洞的瘦弱男子手臂交叉环抱住胸膛，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傅纪宁面前。 男子薄而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嗫嚅道：“你、你好。” 傅纪宁回应：“你好。” 男子眼神闪躲：“我、我要进楼，我的名字是，是……” 似乎是想不起自己的名字，男子慌张地把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 看着这个无论是从长相还是体态都显得可怜无比的男子，傅纪宁甚至已经开始怀疑这人到底是不是大楼成员了，但偏偏他的胸前又佩着一枚别致的金属制胸牌。 这枚胸牌，是大楼成员的标志性物品，每个人都不仅有，而且还必须随时佩戴，为的就是能互相确认身份。 当然，傅纪宁也佩戴了，就挂在她的左胸口。 她还记得自己的胸牌怎么来的：被带到百货大楼第一天时，安全部长交给她的。上面清楚地印刻着上下两行字： “安全部” “守门员傅纪宁” 男子胸前佩戴的铭牌形制和傅纪宁的一模一样，绝对是百货大楼出品无疑。 傅纪宁看了一眼。 “生产部的王忘？” 王忘啊啊了几声，像小鸡啄米一样重重地点了点头：“是、是，我是生产部的王忘。” “你上一次申请出楼是什么时候？” 王忘迷茫地抓了抓胳膊，重复了三遍傅纪宁的话，然后摇了摇头。 傅纪宁沉默，将出入登记表往前翻了好几页，这才看见王忘的名字。接过便签纸后，王忘却握着笔再次陷入了沉思：“我叫什么名字来着？” “……” 鱼的记忆吗？ “不要啃笔，王忘。” 傅纪宁的话成功阻止了把笔放在嘴边要啃的王忘，也让王忘想起了自己的名字。王忘如同如梦初醒一般，按笔就要写下自己的名字，但笔尖在离纸面一厘米的距离，定住了。 傅纪宁扶额，不会又忘了吧。 “‘王忘’怎么写？”王忘抬眼，眼神清澈而愚蠢地问傅纪宁。 傅纪宁有点头疼。 看登记表上王忘之前写的签名，简直就是一笔一划画出来的，可以说就是文盲写字。 现在就算告诉王忘“王忘”这两个字怎么写，恐怕也是照葫芦画瓢而已，参考性极低！因此靠签名来判断是不是怪物这招在王忘身上根本无效。 “哈哈哈哈。”对讲机里传来杭双无情的笑声，“他患有严重的健忘症，一直都这样。” 傅纪宁按下对讲机：“我能直接放他进去吗。” 杭双果断拒绝：“不行，安全条例必须遵守。” “那怎么办？” “他的健忘症是选择性的，问他几个关于百货大楼结构或组织的问题就好了，他一直没忘。” 王忘眨了眨眼。 刚才空闲时间看的《百货大楼安全条例》还真没白看，傅纪宁想了想，问王忘：“百货大楼共有几层？” 王忘砸吧砸吧嘴，立刻回答：“地上九层，地下两层。” 傅纪宁点头，继续问：“哪几层被封锁，哪几层能活动？” “只有六层、七层、八层、九层能住。” “百货大楼分为几个部门？分别叫什么？” “四个部门。”王忘数起手指来，“分别是管理部，安全部，工程部，生产部。” “各部门部长和大楼最高管理者分别是？” 王忘继续数手指：“管理部长尤金，安全部长杭双，工程部长乔，生产部长邱骆，还有老大……富兰克林！” “很好，你通过了。”傅纪宁说。 说实在的，她自己都得看几遍才能完全记住百货大楼的组织结构，王忘这种严重健忘症患者居然能应答如流，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个奇迹了。 “请往这边走。”傅纪宁指向右边。 这和怪物被骗进去的方向相反，只有右边的门才可以真正进入大楼内部，因此，又被称之为：“生门”。 王忘走进生门后，人在监控室的杭双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向对讲机说道：“你好像漏了一个步骤。” “我刚才的工作出错了吗？” “当然。”杭双右手食指轻轻敲了敲鼠标，语气无奈，“王忘走之前，你没有对他说‘出入平安’。” 傅纪宁：“？” 什么鬼。 杭双解释说：“当请求出楼者和被你判断为正常人类的请求访问者通过你的检查时，你需要最后说上一句：‘出入平安’。” “真的要说吗。” “当然要。”杭双说，“如果你已经看完了安全条例守门员篇，就会知道这是写在条例里的。所以，即便你觉得有些难以说出口，还是遵守条例比较好。” “毕竟, 你会遇上很多不那么遵守条例配合你的人，如果你不以身作则做个模范，他们一定会挑你的毛病。” 傅纪宁感到不解： “这样简单的工作流程，居然会有人不愿意配合我？” 杭双右手食指轻轻截了敲鼠标，语气随意地说：“什么人都有，你会见到的。” 傅纪宁按了按鼻梁：“我明白了。” 看来，还得继续看。 再次抬头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钟。 时钟显示器滴滴了三下，提醒守门员可以下班了。 按下门上的开门按钮后，傅纪宁刚走出工作间，就看到面前走过来一个面容稍显疲惫，头发略显稀疏的男子。 男子显然是过来换班的，见傅纪宁出来，立刻走进工作间并带上了门。 按照八小时工作制，这名男子应该是从下午四点一直上到半夜十二点，这还不算太迟的夜班，竟然已经把男子折磨得满脸愁容，头发掉了大把！ 真不知道从半夜十二点上到早上八点的倒霉蛋又会是谁？ 走进电梯后，傅纪宁看着一排楼层按键，沉思片刻后，随即发现了一个让她继续沉思的事实。 她忘记自己的宿舍在哪了。 第3章 百货大楼03 这是一间仅有几平米的单人宿舍。 一张简单的单人床，一个磕坏了右腿的柜子，柜子上散发出淡淡荧光的闹钟，以及，刚刚打开宿舍门的傅纪宁。 鬼知道白天她找了多久才找到宿舍。 本来是想问一问杭双，毕竟自己的宿舍是杭双分配的，但杭双的对讲机在她下班后就切到了其它频道，联系不上。因此，她愣是在百货大楼胡乱逛了好几个小时，这才发现一间宿舍门有点眼熟。 推开门，还真是她的宿舍！ 傅纪宁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下一秒直接躺在了床上。 她身体很累，但满脑子都在思考同一件事情：安全条例的前言。 莫名的空降，封闭的公园，奇怪的怪物，怎么想怎么觉得诡异。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次日，早上八点。 守门员工作间。 刚在位置上坐下来，傅纪宁面容疲惫地按了按眼睛。 怀揣着这个想法睡着，又怀揣着这个想法来上班。傅纪宁感觉更头疼了，不由得按按鼻梁，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这时，对讲机里传出杭双关切的声音：“纪宁？你还好吧。” 她察觉出傅纪宁的状态还不如昨天好。 傅纪宁的手指顿了一下，拿起对讲机回复：“我还好。” 说完，她瞥了一眼桌上，看见自己昨天摆在桌角的书还留在原地，不过顺序似乎发生了变化。应该是上一班守门员也翻看过。 接下来两个小时，傅纪宁除了记录要出楼执行巡逻任务的小队，其余时间一直在阅读《怪物识别手册》。 不过，与其说这是一本识别手册，倒不如说这是一本工作记录或怪物图鉴大全，上面收录了历任守门员遇到的各式各样的怪物，不仅有当时守门员和怪物的对话，有的甚至还有插图。 显然，这本书的可读性就比《安全条例》高得多。 比如说，第十五页。 当日当值的守门员迎来一位新访问者。 访问者哪里都长得正常，唯独嘴唇看起来有点不对劲。 薄薄的上嘴唇配上厚厚的下嘴唇，本来算是十分有特色的不错的唇形，但偏偏上嘴唇和下嘴唇的位置颠倒了，变成了上厚下薄。看起来就好像上嘴唇被蜜蜂蜇了一下，肿得不行。 守门员问：“请问你的嘴巴是怎么了？” “嘴巴？”访问者疑惑：“有什么问题吗？” 他似乎并不理解守门员的意思。 考虑到人类长相的多样性，守门员并未轻易将其归为怪物，而是将自己的问题重新组织了一遍：“请问你的嘴巴为什么看起来好像长反了一样？” 访问者：“长反了？” “哦，我没有说你不正常的意思，请不要误会……”守门员的话还没说完就卡住了。 他看到，访问者缓缓将脑袋扭了整整一百八十度，这是人类绝对不可能办到的。 接着，怪物机械地模仿着人类的语言，用僵硬无比的声音说道： “现在是正的了。” 傅纪宁读完，脑海里唯一的想法就是希望自己能够少遇见几个这么诡异的生物。 堪称怪物图鉴大全的《识别手册》上，像嘴巴长反这样在外表上和人类迥异的不仅有，而且还收录了很多。 比如说，第三十四页。 当日当值的守门员迎来一位新的访问者。 单看脸庞，这位新访问者已是初具人形，然而守门员还是注意到了一点不对劲。 耳朵呢？ 怎么五官缺了一官？ 虽说确实有人正面看不见耳朵，比如这位胖胖的守门员就是，但他还是带着怀疑的态度说道：“能麻烦你把头转过来一下吗？” 访问者转过头，只见原本应该长着耳朵的地方，只有一个圆形的耳洞，但耳洞周围并没有任何遗留疤痕，说明并不是手术切除了外耳。 访问者转回头，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守门员说道：“没什么问题。不过我想请问你是天生没有耳朵吗？请不要误会，我既没有辱骂你，也没有怀疑你。” “是的。”访问者盯着守门员说，“耳朵是什么？” “用来接收声音频率的一种人体装置。”守门员回答。 “长什么样？” 守门员侧头朝访问者扯了扯自己的耳朵：“耳朵就长这样呗。” 访问者软塌塌地点了点头，如同没有颈椎一样。 紧接着，它竟然突然蹲下来，消失在了守门员的视野里！ 守门员紧张地站起来往玻璃下边看，看见访问者正双手捂住颞侧，肩膀轻微地耸动着，好像很害怕，好像很兴奋，好像很冷。 几分钟后，访问者站起身来。 只见那原本只有耳洞的地方，竟凭空生出了一对外耳，形状几乎和常人一模一样。 守门员诧异的表情立刻暴露了他的想法，怪物变得有些愤怒，四官胡乱地扭曲起来，质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文字到此戛然而止。 不过下方还写了一行娟秀的手写小字备注：“怪物有某种特殊能力？”不知道是哪个守门员留下的。 一旁的插图上还画着极为夸张的怪物暴怒的脸，脖子上的青筋甚至曼延到了脸上。 就怪物对五官的肌肉控制能力来看，这副插图很有可能是采用了艺术化的表达手法，傅纪宁是这么认为的。 她将书收起来，陷入了沉思。 守门员的工作果然没有这么简单。 低智商的怪物看似好对付，但伪装手段多样，常常出其不意，让人防不胜防。 而且，怪物们的智商和能力似乎也不尽相同。有的会说人话，有的却不会；有的伪装拙劣，一眼鉴怪，有的却几乎没有瑕疵，需要仔细观察；甚至有些还能够当场改变身体构造。 很明显，她第一次遇到的那个只会咕噜外星语的家伙就属于怪物里智商最低、最好对付、最好骗的。 难不成是她太幸运了？ 傅纪宁百思不得其解，渐渐地，脑海开始放空。 “有人来了。” 对讲机里杭双的声音立刻唤醒了傅纪宁。 “抱歉，我又走神了。”傅纪宁看了一眼左侧的时钟。 现在是十点四十分。 按下开门按钮后，一个身形颇为丰满壮硕、不知性别为男为女、戴着宽大到遮住了整个上半张脸的人端着姿势，优雅地走了进来。 “哟？是新成员哪。”听声音，似乎是个偏中性的女人，“帮我办理入楼登记吧。” 傅纪宁看了一眼她的胸牌。 “管理部” “调配员韩冬” 看起来，好像是个不小的官啊。 “请问您的名字？” 韩冬不满地说：“你自己不会看吗。” “......”傅纪宁说：“韩冬是吧。” “是啊。”韩冬哼了一声，虽然她上半张脸隐藏在帽檐下看不清神色，但从语气中就能听出她并不是太愿意配合工作，“快帮我登记吧，我要忙的事可多了，可不能在你这浪费时间。” “你上一次出楼登记是在什么时候？” “大概两天以前吧，也是上午。” 傅纪宁翻到两天前的登记记录，很快找到了韩冬的名字，名字下记载的出楼原因是：“将新一批工具运往农场”。 农场？ 她想起来安全条例地图上是有个农场来着，目录上也有，但比较靠后了，根本没看到那儿。 “请问你上一次的出楼原因是？” 韩冬拉着嗓门大声回复：“把工程部新做的农具运到农场给他们用啦！” 她刚说完，就好像意识到了自己嗓门太大，一点也不优雅，“哎呦”一声掩住了嘴，自言自语道：“淑女点……淑女点……” 傅纪宁看了一眼韩冬被帽子遮住的上半张脸：“请问你是否可以摘下帽子？” 刚刚还念叨着说要淑女一点的韩冬立刻亮起嗓门：“为什么？” 傅纪宁面不改色：“我需要检查你的五官是否正常。” “你这是什么意思？”韩冬感到难以置信，“我不是已经答对原因了吗？快放我进去！” 傅纪宁沉默了一会，然后平静地说：“请遵守安全条例。” 这下，轮到韩冬沉默了，她思索了片刻后，伸出一根手指将帽子轻轻往上顶了顶，露出半只流露着不满情绪的铜铃眼，以便更好观察傅纪宁。 三秒过后，她双臂交叉，环抱在胸前，像个绝不好讲理的太太，语气傲然地说：“你难道不知道安全条例第一百二五页第七条写的是什么吗？” 对不起啊，她还没有读到那里，昨天看到第一百二十四页就下班了。 “实在抱歉，我不知……” “守门员不得在工作期间询问成员的**和私人问题。”杭双有力的声音从桌上傅纪宁的对讲机里传来。 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韩冬神色微变，诧异道：“杭部长？” “是我。”杭双这次的声音是从嵌在守门员工作间外墙玻璃下方的微型广播传出来的。 “怎么了，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这一条吧。” “哦不，当然没记错，就是这一条。”韩冬的语气变得尊敬起来，但转而变得有些疑惑：“不过，杭部长这是在指导新成员工作？” “是啊，不然不放心。”杭双平和地说。 接着，她像是扯起家常一样把话题引到了别的地方：“运送农具的任务辛苦了，韩冬，最近管理部好像没什么任务要忙了，有空一起去训练室？” 韩冬再次脸色一变，明白杭双这是又在变着法儿让她去训练室锻炼身体了，她可不喜欢和那些冷冰冰的健身器材亲密接触，还是算了吧！只能婉拒杭双的好意了。 她知道杭双能通过监控看见她，便单手摘下足足有四十厘米宽的女士礼帽，露出自己光滑的额头和圆溜溜的眼睛，微微俯身行了个优雅的礼。 “哎呦，运送任务实在累坏我了，恐怕得休息个十天半月的，哪有力气去训练室泡着呀，也只有美食能救得了我了，我还是多去食堂转转吧。” 这语气之柔和，态度之和善，完全不像两分钟前那个高傲不满的寒冬。 杭双笑了笑：“好了好了，你快签完名入楼休息去吧。” 上司都发话了，傅纪宁也没有为难他人的癖好，等韩冬在把签完名的便签递过来，对照完，便立刻对韩冬说道：“出入平安。” 韩冬本来已经便往生门走去了，听到这句话，身体顿了顿，瞥了傅纪宁一眼，似乎满意又不满意地也吐出几个字：“出入平安哪。” 接下来几个小时，傅纪宁的时间变得极为空闲起来，竟然没有一只怪物，偶有几个要出入楼的，也都还算配合。 为了不发呆走神，她除了看书就是看书，硬是把乏味的《安全条例》也啃得差不多了。 现在是下午四点整。 时钟连续滴了三声，告诉傅纪宁该下班了。 傅纪宁按下开门按钮，与接下来轮班的守门员交换岗位后，刚走到电梯那里，便听到杭双隐约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恭喜你，下班了。” “恭喜我，明天还要上班。”傅纪宁回复。 “你工作得这么认真，我还以为你会爱上这份工作呢。”杭双听起来觉得很遗憾。 傅纪宁说：“倒也不会。” 除了不是很想面对那些令人头疼的怪物和成员以外，大把的空闲时间也是个问题。 也难怪那两本书陈旧得被卷起来毛边，想必历任守门员都和她一样，用看书来打发时间。 所幸这个班她并不用上太久，因为大楼总是源源不断地迎来新成员，她的位置很快就会被新的成员接任。 按照安全条例，每个新成员都必须成为守门员后才能根据个人能力分配到其它部分，也就是说，守门员相当于一段实习期，而这个实习期通常只有一周左右，最多不会超过两周。 电梯很快降下来，傅纪宁走进电梯，看了一眼按钮，六层以下的电梯按钮全部都被抠掉了。 她进了楼梯才想起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难道回宿舍躺着？ “我还有什么任务吗？”她问对讲机。 “我想想。”杭双一边说，一边从椅子上站起，推门走出了监控室。 “你还记得工程部的部长是谁吗？” “乔？” “没错。”杭双点头，“守门员在任期间要接受他的考核以便决定之后加入什么部门，你可以去八楼工程部找他，不过现在并不着急，去不去看你。” 傅纪宁已经按下了八层按钮：“我现在就去工程部。” 第4章 百货大楼04 工程部的前身是一家健身俱乐部，经改造后被分为了两个部分：训练室和办公室。前者用于大楼成员的日常健身训练，从来就没有冷清过；后者则是乔的办公场地，附带一间用于考核的空房间。 训练室和办公室并不相接，中间隔了一条走廊，傅纪宁站在办公室这头都还能听见训练室里热闹的声音。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好风气，她一路上来见到了不少站岗或巡逻的安全员，就没有几个身材瘦弱的。 也是，在怪物横行的末世里，已经吃穿不愁了，那第一要务就只有把体能拉满了。 敲了两下门后，办公室里仍是寂静一片，傅纪宁等了好一会，却迟迟没有人来开门。 她拧了一下门把手，发现上锁了。 乔不在？ 就在她打算离开时，突然有人在她旁边说话了：“欸？你找乔吗？” 转头看去，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灰绿色体能服、佩戴着野外手套的大眼男子，不用看胸牌就知道这人一定是工程部的，因为只有工程部的人才会戴各式各样的手套，已经成为工程部的显眼标志了。 “是的，请问他不在？”傅纪宁问。 “他不在啊，你不知道吗，他昨天半夜就出去巡逻了……”说着，男子打量了傅纪宁一眼，看见傅纪宁的胸牌，瞬间恍然大悟。 “噢噢，你是安全部来的新成员是吧？难怪不知道。是杭部长叫你来找乔部长考核的吧？乔部长他今早上出去了。” “请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男子思索了一会，摇摇头：“这个说不准，他的行程只有他和他的队员知道，连安全部长都不一定知道的，不过你可以去问问乔部长巡逻队里的罗德，他是个伤员，没跟去一起执勤，也许知道乔部长什么时候回来。” “哪里可以找到他？” “他平常就爱泡在健身房里，你可以去找找。” 男子指了指隔壁的训练室。 “好，谢谢。” 训练室的大门没有关，傅纪宁直接走了进去，随便找个人问了下，那人观察了一阵后，指向训练室一角。 “浅黑衣服的那个，就是罗德。” 傅纪宁看过去，罗德正坐在一个卧推架上，看着站在自己旁边的另一名男子，后者背对着傅纪宁，好像正在对罗德说些什么。 罗德的表情似乎有些奇怪。 傅纪宁正打算过去，指路的人下一句话却让她留在了原地：“我劝你还是不要过去吧。” 傅纪宁不解：“为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你看不出来吗，尤里他正在找罗德的麻烦啊。” 尤里？是那个站在罗德旁边和他说话的？ 傅纪宁点头深思，这名字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指路人只看了傅纪宁一眼，仍然在操持自己的健身器械，继续说道：“你是新来的吧，看你面生，不认识尤里，正好我给你提个醒，少和这人接触，最好见到他就绕着走。” “为什么？”傅纪宁看向角落。 罗德已经躺在卧推架上了，而他身旁的尤里正在调弄着器材，不知为什么，罗德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 “还能是为什么，仗着自己是富兰克林的儿子呗。” 富兰克林的儿子？ 所以？ “富兰克林不管？”傅纪宁有点不信，能把规章制度定得那么详彻的富兰克林，居然会放任自己的儿子？ “管他？”指路的冷笑了一声，“都管了多少回了，管不下来呗，难不成还指望我们整他？总之你听我的，别过去多管闲事就是了。” 他说完，看一眼思索状的傅纪宁，有点诧异：“你想管啊？” 沉思三秒后，傅纪宁问男子：“你有没有一本书？” “哈？” 角落里，罗德这时已经开始卧推杠铃了，杠铃看起来并不重，但他推得很吃力，额头和脖颈上已经开始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周围训练的人多多少少看出了点不对劲，却碍于尤里，始终没有出面。 就在这时，附近一个并不健壮的身影放下器材，走到尤里旁边，用提意见一样的语气对尤里说道：“他好像坚持不了，你不要这么对他吧。” 尤里疑惑地“哦”了一声：“你谁啊。” “我是安全部的艾雨路。”来人说。 尤里不可置信地歪了歪嘴，有点震惊这人真的老实回答了，他瞟了一眼艾雨路的胸牌，露出不屑的神情：“一个刚来的守门员也敢来管我的闲事，你不知道我是谁？” 艾雨路和气地说：“请问你是谁呢？” 他也看了尤里的胸牌一眼。 “管理部” “管理员尤里” “看清楚了没。”尤里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牌，模样十分倨傲。 管理员…… 艾雨路沉默了，被旁边的人扯了一把，硬是给扯回去了。傅纪宁却走了过来。 “请问你是罗德？”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罗德咬牙切齿地抬起头，额头上满是汗珠，声音颤巍得不行：“啊，我是……” “又他妈谁啊……”尤里打断了罗德，不耐烦地转过身来，他手里正拿着一个不小的杠铃片，看见是个陌生女人便抬起了下巴，却仍然只是和傅纪宁平视。 “你谁啊，有什么事吗。” “路过。”傅纪宁平静地说。 “莫名其妙的……”尤里摆了摆手，“那就快走。” 傅纪宁转身在旁边的休息椅上坐了下来。 “哟。”尤里扬眉，“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傅纪宁没理他。 尤里自讨没趣，拨了拨头发，朝整张脸已经充血的罗德呵斥：“继续做！” 罗德已经力竭，他体格并不瘦弱，但似乎是承受了某种痛苦，两条手臂颤得像在振翅，整个脊背也呈现反弓姿态，狼狈至极，明明已经到了极限，却不敢违抗尤里的意思。 这时，突然有个夹杂着不满的洪亮声音传了过来：“尤里，你这么搞就实在有点过分了吧。” 这人是一直在旁边锻炼的大膀子，虽然是个大膀子，但其实是个全身肌肉过分厉害的女人，全身的肌肉流畅而紧实，宛如一匹漂亮的阿拉伯马。 她看见罗德狼狈成这样，想着好歹同是大楼成员一场，帮忙说句话不过分。 只是，尤里完全不给面子：“我给他加练，关你什么屁事？” 他悠哉游哉地掂了掂手上的杠铃片，嘴唇一勾，对罗德说道：“你会喜欢这个的。” 说罢，他就将足足有十公斤的杠铃片加到了罗德推着的杠杆右侧。 罗德本就撑不住了，单侧加上的杠铃片使他瞬间失衡，杠铃整个的向右侧倒下，重重地压在他的胸膛上，他痛苦地哀嚎一声，跟着杠铃一起翻倒在地。 训练室所有人都将目光投了过来，更多人看到动静便放下器械围了过来。 女人几个箭步上前将罗德要将他扶起来，罗德却只是在她的搀扶下勉强坐起，无论怎么拉也不肯起来。 尤里看到这一幕，却是耸了耸肩。 他像是完成了杰作一样，有些得意地看了傅纪宁一眼，言语中说不清是挑衅还是自满：“怎么样？” 傅纪宁语气冷淡：“不怎么样。” 她根本没看尤里。 不知什么时候，她手里多出了一本翻开的书，单手举在眼前，正在面无表情地认真阅读着。 书的封面恰好不好地对着尤里，尤里越看越觉得熟悉，眯了眯眼，突然神色一变。 这是《百货大楼安全条例》！ 他爹写的！ 他像吃了过期食物一样，脸色略臭地歪了歪嘴：“你到底什么意思？” 傅纪宁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书，并且翻了一页。 旁边有人探头看了一眼，摸了摸下巴，非常配合地将傅纪宁手指压着的那一则条例给念出来了： “喔……《百货大楼安全条例》之训练室使用守则第十二条：不得强行使用或刺激、胁迫他人使用超出身体承受范围的训练物品。” “否则，关禁闭。” 尤里的脸黑了黑：“哪有这种条例！” 念条例的人两手一摊：“你看过吗？” 尤里脸黑了再黑，因为他还真没看过，不过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很没面子。 那边女人将罗德扶起来后，发现罗德的胸口渗了一大片血，沾得满手都是。她便“唰”地一下站了起来，生气地看向尤里：“罗德本来就受了伤，你给他加什么练？你是教练还是什么东西？富兰克林叫你来训练室锻炼锻炼，可没叫你在这欺负人吧！” 周围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尤里被当众这么一说，脸上也挂不住，但女人说得又实在不错，他只好没理也当有理说，强行为自己辩解：“我哪知道他受过伤！不就加了十公斤，这可没有超出承受范围吧，明明是他自己撑不住，你们都看见了？” 没人说话。 “去你的！”女人站起来，“你不知道个屁！” 这位女壮士也是性情激烈，撸起袖子正要左右开弓了，罗德却突然虚弱地说道：“我没事，休息会就好了。” 尤里两手一摊，大言不惭：“我就说吧！” 女人气不打一处来，指了罗德又指着尤里，“你”了半天，竟然气得踢了罗德一脚：“早知道不帮你！你这样算什么男人？” 罗德苦笑。 女人更气：“成，我不管你了。”说罢，便作势要走，但在路过傅纪宁时，傅纪宁却突然合上书，从休息椅上站了起来。 紧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走到罗德身旁，又出乎众人意料地朝罗德伸出了一只手。 “起来。”傅纪宁说。 她仍然面无表情，语气也毫无波动，但罗德抬了一下眼，看见她的脸后露出了吃惊的神情。 在瞥见她左手上拿着的《安全条例》后，他又是微微一怔，虽然仍是摇头拒绝，好歹在喘息一阵后撑着卧推架勉强站了起来。 他整个人弓着背，好像要吐血一样。 傅纪宁说：“你需要去医务室。” 女人立刻指向一侧：“我带他去，医务室就在那边。” 两人一起搀起罗德，但显然女人的力气要比罗德和傅纪宁都要大得多，几乎只是她一人撑起了罗德，罗德显得愧疚无比，连连摇头，要说什么，却被女人喝了回去。 她更像是拎着罗德往外走一样，却在路过尤里时被拦了下来。 “喂，你们是想怎样。”尤里有些恼怒，一个两个都来削他的面子，当他是刀削面呢？ 他干脆豁出去了，指着罗德说：“他好着呢！你们把他送去医务室就是要和我作对咯！” 他说这话完全是没有一点底气的，实际上他只是怕罗德去了医务室，医务室的人一定会告诉富兰克林，到时候又是一顿数落，他可讨厌这样。 所以，他得拦下！ 然而傅纪宁瞥了他一眼，眼神表明了她完全不在意。 女人也瞥了他一眼：“怎么，你也要给我们‘加练’？算了，你的加练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尤里气炸了。 他指着傅纪宁的背影大声叫道：“安全部的傅纪宁是吧？我记住你了！” 医务室。 女人将罗德推进门，傅纪宁也走了进来，先是打量了一眼医务室。 空间不大，很像校医院或小诊所，有十多架床和椅子，右侧靠墙的地方摆了一台玻璃柜子，摆放着药品，但不多。 罗德顺从地被女人按坐在了一架床上，这时值班的女医生也走了过来，看见罗德时表情有些惊讶：“怎么回事？” 女人大声说：“刚刚在训练室，尤里非要他上卧推，给他加了个十斤的单片，他撑不住，杠铃砸身上了。” 罗德讪笑两声。 “人我是送过来了，我就先走了啊。”女人打了个招呼，离开了。 女医生点点头，然后看向罗德：“衣服脱了。” 罗德服从地脱掉外衣，只见他左侧锁骨下的皮肤红了一片，所幸没有被砸断骨头，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就在距离被杠铃砸中的地方只有几厘米的左侧胸大肌上，赫然出现一片巴掌大的圆形伤口。 整个伤口长得就像淋浴喷头一样，布满十几二十个大小一致的渗血的孔，散发出一股比血更浓烈的铁锈味。 女医生的神情变得凝重：“刚愈合的伤口又裂了，只能先上止血粉了。” 傅纪宁问：“这种伤口是怎么形成的？” 原谅她思索了好一会也想不出这种伤口的形成方式。 “新成员？没出去过吧。”女医生让罗德躺下，擦去了流下来的血，撕开一包止血粉，一边撒药，一边向傅纪宁解释。 “这是怪物咬出来的。” 第5章 百货大楼05 “哎说起来也麻烦，药柜里放着本日志，你自己拿去看吧。”女医生说，她正在认真处理伤口，实在不好闲聊。 傅纪宁走到药柜边，一眼看见一个格子里放了一本白色的记录册，便打开玻璃将其取了出来。 “研究日志……解剖，”她念了出来，“……杭双？” 日志的名字栏上竟然写着杭双的名字！ 她立刻抬头：“杭部长会医学？” 女医生瞥了一眼，泰然自若地说：“当然，这间医务室就是杭部长建立起来的，连我也是她教出来的。这大楼里懂医学知识的可没几个。” 傅纪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翻开了研究日志。 “怪物的定义：一种模拟人类外形和构造的低智商类人生物。” “怪物的形态：四不像。少数完美伪装，但仍有破绽。” “怪物的构造：人形外表，皮下有与人类相似的肌肉、骨骼及器官，但无脊椎，脊椎被一种节肢虫子所代替；无大脑，脑部空间被虫子头部所占据；虫子控制一切行为。” 虫子？ 傅纪宁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种虫子形态。 都挺恶心的。 “虫子：某种从未见过的节肢动物，全身由外骨骼包裹，无足无臂，形如有甲壳包裹的蠕虫，平均体长七十至九十厘米，与脊椎同宽（特例：肥胖者体内怪物体宽可翻倍）。” “……头部与躯体无明显划分，但可吐出口器，且内部隐藏有退化器官，似乎是眼睛？（备注：怪物通常没有眼神或眼神僵硬，需与盲人区分开）” “习性：趋光，但惧怕紫外线，有躲避紫外线的本能。怪物夜间出现频率大于白日，阴天出现频率大于晴天。” 看到这，傅纪宁心想，难道这就是大楼为什么夜间部分地方尤其是宿舍要熄灯的原因吗。 “攻击方式：在非据点区域遇见的怪物通常会直接暴露攻击状态，吐出口器并将其插进主要躯干如胸腹部吸食□□，包括但不限于血液、脑脊液。” “口器：长条形节状，约40~50cm，末端包含数十个倒钩形管状结构，2cm为食管，3cm为唾液管（1个），均为20ml针头大小。” 这一段文字是配在两张手绘口器图之下的，一张是口器的整体形状，另一张是口器末端的具体构造，甚至每个“吸管”都画得栩栩如生。 看到这，傅纪宁也多多少少明白了罗德胸口上那骇人的伤口是怎么来的。 “口器一旦刺入身体则难以拔下，其食管能在一分钟内吸取四百毫升液体，超过一分钟后，唾液管会注射某种物质，使人迅速失去意识，并在数小时内将剩余器官和骨骼溶解为液体（怪物有可能折返并吸食该液体？）” “完成此过程，受害者将会变成一具皮囊。” 傅纪宁的神色越发严肃起来。之前还觉得怪物太低智了，基本没什么威胁性，但现在看来，能被称之为“怪物”的生物，果然不是这么好惹的。 “古怪的虫子：过去的研究表明，一旦怪物被杀死，其体内的虫子也会随之溶解成液体，只有在怪物存活状态下进行解剖，才能见到完整的虫子形态。” 再往后翻，就全部都是关于虫子各方面的详细手绘解剖图，细致之极，可想而知杭双为研究怪物付出了多少心血。 翻到最后几页，便没有了插图，只有一段话：“关于怪物释放的溶解物质，因其难以保存，且无分析机器，其成分至今不明。” “同样，虫子的基因也无从得知，其产生原因至今成谜。研究暂时至此，很遗憾。” 看完，傅纪宁合上研究日志，坐到了凳子上，静等大脑消化这些信息。 这时，躺在床上的罗德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仰起头来看了一眼傅纪宁：“那个，请问你刚刚在训练室是不是要找我有什么事来着？” 傅纪宁简单说了下前因后果。 罗德听了，躺回去想了想，说：“应该不会太久，我们在外执勤的话一般也只去两三天，晚上就住在农场里，乔部长他们刚走没多久，也许后天就回来了。” 傅纪宁点了点头，接着问道：“怪物是怎么袭击你的？” 比起乔部长什么时候回来，她还是比较想知道这个问题，毕竟她还从未见过怪物主动攻击人，杭双的研究日志也只有虫子的解剖图，没有画怪物的攻击形态。 罗德看着自己胸前的伤口，口轮匝肌轻微抽了抽。 “当时…乔队长说最近怪物好像变多了，巡逻队的压力很大，所以我们应该出去看看情况，省得安全部那边计划赶不上变化。” “……我们走到了大楼四公里以外的地方巡逻，那里是一个野餐场所，甚至还有很多空帐篷，以前也检查过，该拿走的物资都拿走了，也很少有怪物在那里。” “但我们走过草坪时，突然有三只怪物从不同的帐篷里冲了出来，其中一只就径直冲向了我。” “怪物扑上来，先是抓住我的肩膀，然后很快把口器吐了出来。” 罗德将两掌相对后拉开：“大概就这么长，一节一节的，像根甘蔗，但是可以弯折，也很灵活，一下子就往我肚子上插去。” 听他说得这么详细，傅纪宁仿佛可以看到那个场景。但又莫名觉得有点出戏。 罗德说着，表情变化灵活，像是仍然留在那场袭击里：“我当时反应过来后趁口器还没扎进肚子就立刻打开了它，但怪物的口器实在是太灵活，转了个弯，就直直地戳进了我的胸肌。” “还好……”罗德说到这竟然有点不好意思了，“还好当时你突然出现，拿着不知道那里来的木柄，一个大力就把怪物给击飞了。” 傅纪宁：“……？” “你还和乔队长说了一些话，然后我们就把你带回来了。”罗德挠头说。 “？？”一旁清理垃圾的女医生一脸诧异，“你们居然还有这层关系。” “话说刚来到这里就敢打怪物的生还者可不多啊，大部分都是躲躲藏藏的，你还挺强的……”她扭头看了眼傅纪宁，后者虽然面无表情，但瞳孔微震。 “……你为什么有点惊讶的样子？” 傅纪宁转头：“因为我不记得了。” 罗德短短几段话，就让她明白了三件事情：一是自己竟然是乔的巡逻队捡回来的。 二是：她居然还打过怪物？ 三是：她竟然还救下过罗德？？ 但是因为当时记忆能力没能恢复，全被她给忘了。 “不记得了？”女医生沉思了一会，随后摊手：“反正都是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的，你可能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这个世界而已。” 听完，傅纪宁的眼神恢复了平静。 清理完垃圾，女医生瞅了一眼罗德身上已经不再流血的伤口，想了想，起身走向药柜，同时问道：“我说罗德，你究竟怎么惹上尤里的？” “不过是没有给他带饭而已，因为我那时很忙。”罗德闭眼说。 正在观察药品的傅纪宁感到不解：“就只是因为这样？” 女医生推开几个玻璃柜取了几样东西出来，一边说：“呵，尤里确实是这样的人。” “之所以变成这个样子，也有他父亲富兰克林的问题。” “怎么说？” “尤里母亲早亡。七八年前富兰克林领着最早一批人开发百货大楼的时候，他整颗心都扑在建设据点上，对儿子关心不足，还正好碰上儿子叛逆期。” “到了现在，尤里他还是觉得富兰克林对他不如对随便一个成员上心，啊总之，尤里这人不能处，能离多远离多远就是了。罗德也是倒霉，什么都没做就被找上了。” 说完，女医生看向被点名的罗德：“我说罗德，你也是该硬气点，反正都是末世了，他对你能产生的报复威胁还不如怪物不是吗。” 罗德惭愧地点了点头，女医生说的的确不错，在怪物的威胁面前，什么报复都得靠边站。 不过他看见女医生推了下注射器，针头“嗞”了一下，很快接近了自己，眼里顿时流露出恐惧的神情：“我怎么还要打针？” “当然是因为你的伤口又裂了。” “广谱抗生素。”女医生微笑，“你的伤口很深，又很容易化脓，不想死的话老实给我忍着。” 针头渐渐靠近了罗德，刺破皮肤的一瞬间，一声哀嚎响彻医务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