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簪雀》 第1章 短剑 马蹄踏过扬起大片灰尘,锣鼓的节奏越来越快。 陈沅兮穿着浅杏色的骑装,头发束成了一个简单的垂髻,只斜插了只祥云样式的银簪,峨眉微蹙,一双杏眼眼尾略微下垂,双目专注。 马场前的宴席上,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吁”陈沅兮与二皇子同时勒紧马绳。 瞧着已经有了十环的靶子,思索片刻,陈沅兮在二皇子射出最后一箭后,故意射偏了一厘。 二皇子看到靶子上的箭,松了一口气,向陈沅兮斜睨冷声说:“一个出生就被丢在角落的公主,不要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 却不想近前的侍卫仔细观察后,小跑向御前,由近前侍候的公公禀明皇帝,最后张公公宣布:“五公主压线,与二皇子同算作九环,经前几局判定,两人一同夺得头筹。” 皇帝率先开口,拍桌起身,“好好好,不亏是朕的儿女。”底下坐着的臣子连声附和。 二皇子身形微微一抖,身下的马移了半步,连忙稳住。 一个正要将果盘端到皇上面前的奴才手滑,将盘子摔在地上,腿软跪下,“请陛下饶恕奴才。” 皇帝眸色一沉,张公公了然,命人将他拖下去,那奴才一步一磕头,被拽了下去,嘴里连连求饶。 陈沅兮看他眼熟,认出是内务府的公公,有些实权,常在后宫采买、给不受宠的嫔妃置办吃穿用度时捞些油水,也曾克扣过她与母妃的吃食,这样在后宫有点小权让许多人过不安宁的人物,碍了皇帝的眼,也不过如处理牲口般简单。 皇帝的眼里又堆上笑意,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坐下,餍足的听着朝臣称赞自己的子女为人中龙凤。 二皇子向右相使了个眼神,右相马上提着朝服一角卑躬出列。 “启禀陛下,臣认为二皇子已成家,该进六部历练一番了。” 陈玄烨沉思片刻,看了眼身侧的皇后,“爱卿所言甚是,是朕考虑不周,只顾嫡庶,忘了长幼之序。” 二皇子和右相的脸色不算好看,人人都知道皇上偏爱中宫嫡出的四皇子,但这样直接指出还是第一次,着实让二皇子有些难堪。 “四皇弟虽年幼,但天资聪颖,儿臣自然比不上。” 陈沅兮听出了二皇子憋着一口气,话里带着些咬牙切齿,心里倒轻快了许多,想着他努力这些年,样样想要做到最好,却依旧比不过那个带着嫡子头衔,刚入学惹得夫子告病半月的四皇子,还要和她这个被他看不起的庶出公主比。 “佑儿如今还年幼,看不出这些,右相既然提了,那你明日便去礼部任职吧。”皇帝摩挲着椅子上的龙头,神色淡然。 礼部都是些虚职,二皇子听到忍不住抬头,刚好对上皇帝半眯的眸子,被其中的威严吓得立刻低下了头。 右相有些怒其不争,轻咳了两声。 接到暗示的二皇子颤抖的伸出手,拱手说:“儿臣谢父皇。” 看来皇帝是有意压压他的气焰,陈沅兮想着,腿有些麻,将重心移到另一条腿上,卸力休息片刻。 “至于五公主……”陈玄烨这时却犯了难,经皇后借酒杯掩面轻声提醒才想起其母是惠姬,年前刚刚及笄。 “五公主虽年幼,但和你二皇兄比起来毫不逊色,这把短剑还是先皇赐给朕的,今日便赏给五公主吧。” 张公公接过陈玄烨手里的短剑,小跑下台阶,放到了陈沅兮手上。 待看清剑身后,陈沅兮心沉了几分,场上也多了轻微的议论声,据说陈玄烨当初就是用这把短剑手刃了先皇最中意的皇子,又只身闯入先皇寝宫,迫使他改了传位的圣旨。 “儿臣谢父皇赏赐。” 待陈沅兮落座,议论声依旧不止。 “陛下赐五公主这把剑是何意?” “嘘,这是你我能猜测的?” “不过五公主确实厉害,我们大良虽因开国女将民风还算开放,但女子入仕机会少,又有生育的职责,很少有像五公主这样的。” “确实让人意外,除了四公主早夭,六公主年幼,其她公主都是直接被圣上指婚,并未参加过骑射比赛,听说五公主并不受宠。” …… 陈沅兮不动声色的听着,逐渐敛住心神,悄悄环视一圈,知如今朝中大致分为两派,以右相为主的二皇子派和以左相为主的四皇子派暗流涌动,倒是三皇子独善其身,因出身卑微,不受重视,本来朝中就鲜少有人支持,又表现的无甚野心。 过了片刻,陈玄烨拂手理了理袖子,朝臣便立刻噤声坐好,离御前近些的还敢同皇帝一样理好衣服调整坐姿,其余人只敢暗暗交流眼神。 随后,张公公一拍掌,五六个衣着艳丽的舞姬抱着琵琶半遮住面容,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到了台上,在落日余晖下,衬得更加娇艳动人,吸引了在场许多人的目光。 一舞终了,陈玄烨先离了席,剩下的人也没了待在这的兴趣,只等着皇后宣布宴席结束告退。 张公公并未跟着陈玄烨离开,悄声走到了陈沅兮身后。 “公主,陛下在御书房等您。” 陈沅兮颔首,略行了一礼,张公公是皇上眼前的红人,自然不能摆那不存在的公主架子,“谢公公告知,我这便随你去。” 抚平衣角,随着张公公往御书房的方向走。 到御书房后,陈沅兮踌躇了一会,等在门外的奴才看到她就迎了过来,语气是从没有过的殷勤,“见过五公主,陛下正在更衣,让您在殿外等待片刻。” 大概一刻钟,陈沅兮才被叫进去。 走进殿内,忍不住咂舌,她父皇当真是奢侈,入目的是几株被养护的很好的牡丹,牡丹下是矮胖的青瓷花盆,瓷质细腻,线条明快流畅,一排排红木架子整齐排列,上面摆放了不少别国进献的珍宝,檀木做的屏风雕刻了一条栩栩如生的龙,四角缠上了金丝。 再往里,就是金丝楠木桌椅,上面镶嵌着以黄金为底座的红色宝石,陈沅兮不敢再多看,低头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陈玄烨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卷书,并未抬眼,“可有什么赏赐想要?” 陈沅兮当然不信父皇叫她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儿臣不是已经得到了吗?一把短剑。” “那父皇就再赏你一份圣旨。”说着把手中的书仍在了桌上,发出“哐”的一声。 张公公连忙放好了笔墨,又把书收好。 “五公主赐封号昭慧,次日起于李将军营中历练。” “儿臣接旨。”双膝跪地,伸手接过圣旨,心中渐渐明晰。 赐她这把短剑,大约就是叫她做一把剑,一把为他扫清所有障碍的剑,只是这将军李钰,未到弱冠之年,已在军中任了要职,人人都说他得皇恩眷顾,如今看来,父皇多疑,拥有超出常人的才干,反而会招致祸端。 不过,不清楚这位李将军的为人,先保全自己要紧。 “天色已晚,领旨就退下吧。” “是父皇。” 小心翼翼的退出去,走至门口,陈沅兮终于松了一口气,抬头就看到一人,一身黑衣,大半个人隐在夜色里,面容有些看不清,依稀能辨出一双凤眸,周身威严,正在求见父皇。 没有多做停留,陈沅兮快步离开,穿过长长的街道,绕过一座座宫殿,在离父皇寝宫最远处,才看到惠姬屋里隐约透着光亮,走近,见她正被孙嬷嬷搀扶着,四处张望,看到陈沅兮后欣喜的捏住了手里的帕子。 “母妃!” 陈沅兮高兴的扑进了惠姬怀里,又怕惊扰到宫里的其她娘娘,便噤声,和孙嬷嬷一起扶着在宫门口站了许久的惠姬走到了屋里。 惠姬屋里较御书房的富贵竟显得寒酸,但其实该有的桌椅摆件都有,只是做工要粗糙许多。 “我们兮儿如今长大了,有主意了,不与母妃说一声就跑去参加什么骑射大赛。”惠姬坐下,就开始数落起陈沅兮。 看着母妃眼里的慈爱,陈沅兮撒娇的搂住了她的胳膊。 “呦,还知道同母妃撒娇。”惠姬用手指轻点她的额头。 陈沅兮摇了摇她的胳膊,“皇族子女只要到了年龄人人都可以去,我为何不去?” “况且……我已及笄,该为自己的前程争一争了。”靠在惠姬身上,她声音闷闷的。 惠姬面上多了几分愁容,叹气道:“怪母妃没能力,年轻时只会使小性子,让我们母女沦落到如今的境地。” “怎么会?我们这些年虽没少遭人冷眼,但也乐得自在,女儿很庆幸没有和三位姐姐一样幼时被逼着学会温婉顺从,长大后便被当作拉拢人心的工具,嫁给从未见过的人。” 陈沅兮朝孙嬷嬷俏皮的眨了眨眼,“是吧,嬷嬷。” 孙嬷嬷满脸慈爱的附和着陈沅兮。 惠姬被这一老一小的一唱一和逗得眉开眼笑,完全忘记了刚才忧心的事。 因着明日还要早起和皇后辞行,然后去营中报道,纵使有万般不舍,陈沅兮与惠姬说了几句俏皮话,就被催着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吩咐金钗和禾雀准备好明日要带的东西,命人打水冲洗掉在马场待了一天染上的尘土,躺在床上,却迟迟不能入睡。 像李钰那样聪明的人,怎么会不明白父皇的用意? 父皇给她封号,就是为了别人不敢轻易动她,但私下的绊子又不知会有多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不过,如今对她来说,就是莫大的恩赐,至少她的未来有了不确定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短剑 第2章 流民 约莫五更天,“咚——咚——咚——咚——咚!”打更的宫人落下最后一声棒槌,陈沅兮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刚起身,金钗就一脸喜色的推开门,领人端着洗漱用的东西和热乎乎的早餐小跑进来。 “奴婢见过昭慧公主。” 后面跟着的人见金钗这般,也放下手里的东西齐刷刷行礼。 陈沅兮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缓了缓神,“这是做什么?快起身,金钗,今天怎么多了这么多人?” “公主得陛下重视,自然要多派些宫人照顾,还有这金银服饰一早就送来了。” 她父皇这表面功夫做得,着实令人倾佩,她将入军营,哪里还会用到这些。 陈沅兮不习惯这么多宫女服侍,念着如今处境,看到这些金银服饰也高兴不起来,简单洗漱后就让其她人退下了,只留金钗和禾雀。 金钗正准备帮陈沅兮挽发髻,就见她从镜子中看着自己,“本宫看你今日格外高兴?” 金钗在陈沅兮幼时跟在她身边,平日里她并不会用“本宫”自称,便也回过神来。 “是奴婢高兴过头了,见公主过了这么多年苦日子,终于苦尽甘来。” 陈沅兮低头苦笑,“这还算不得苦尽甘来,来帮我挽发髻吧,盘桓髻还是你最拿手。” “是,公主。”金钗见陈沅兮没罚她,眼里又染上了欣喜。 知金钗不到十岁就被选进宫,当了两年散役就被分到了她这里,因她与母亲不受宠,连累着这些宫女日子也不好过,银钱常被克扣,受人欺负,陈沅兮自然不会罚她,只是怕她祸从口出。 瞧着镜中的发髻已成型,在金钗习惯性的插上她常用的木簪前,陈沅兮挑了个成色极好的雀鸟样式的金簪,递到了她手上。 父皇赐的东西,也不是全然没有用,至少不会让她一开始就被人轻视。 待金簪插好,陈沅兮又挑出一对金钗子,“你俩跟我许久,也没得到几样像样的赏赐,逢年过节才能在内务府领到个新鲜玩意,拿上吧。” “奴婢谢谢公主赏赐。”金钗跪地接过,用手抚摸着上面的纹路。 禾雀攥着手里的金钗,眼睛水盈盈的睁着,“公主人好,奴婢自是愿意跟在公主身边。” “哎呀,都别傻愣着了,再误了时间。”见铜镜里自己衣着得体,挺了挺背,陈沅兮带着金钗和禾雀快步走去了皇后的宫殿,还未走近,就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好不热闹。 “今日刘夫人又没来请安?” “还因着皇上把二皇子派去礼部的事怄气呢?” “也不知道是同谁怄气,我只知皇上看重我们四皇子。” 陈沅兮对父皇宫里的嫔妃大多不算熟,并未听出是谁在说话,但认出了皇后的声音。 “佑儿还未到束发之年,平日里又表现平平,有什么好看重的?陛下大约是想让二皇子先在礼部历练一番,再派去别处。” 后面便是一声声附和。 “儿臣见过母后。” 陈沅兮选了个合适的时机出现。 “哟,小五来了,你昨日的表现母后可都看在眼里,坐到母后身边,同我说会话。” 皇后笑得温和,陈沅兮听不出她话里有几分真假,只是语气亲热了几分,“儿臣是来向母后辞行的,一会误了时辰,不说父皇那里不好交代,军营里的将士怕是要将兮儿轻看。” 听出陈沅兮在拿皇帝和皇家颜面压自己,皇后表现的像是并未觉出她话里有什么不对一样,面上更加慈爱,“我们小五辛苦了,我最近刚好得了个玉镯,瞧着适合你。” 皇后身边的银杏抱着一个小盒子走到了陈沅兮面前,打开盒子。 玉镯清透,颜色翠绿,但不显老气,像是要滴出水般,确实极佳,只可惜细看有墨点和一道细微的裂纹。 瑕玉,没想到皇后对她一个刚露头的公主也这么费心思,不愿再打哑谜,接过银杏手里的盒子,陈沅兮就谢恩,以时辰已晚为由告退。 皇后对于她的反应有些不满,竟完全看不出不喜,心里不由多了几分警惕,又觉得自己在庸人自扰,不过是个没继承权的公主,用婚姻就能轻易牵制。 拿好行李,陈沅兮带着禾雀直奔宣德门,侍卫早已候在两侧,“见过昭慧公主。”点头示意他们平身,看向了中间那人,身穿紫袍,胸前是用银线绣的豹子,活灵活现,给他添了些威势和贵气。 视线上移,对上那双眸子,有几分眼熟,思索片刻,想起是昨日在父皇那匆匆一瞥之人。 夜晚光线昏暗,看不真切,如今一看,凤眸深沉,高鼻薄唇,生的倒是好看。 “将军李钰见过昭慧公主。”见人走近,李钰马上恭敬行礼。 “将军多礼了,早就听闻将军战功赫赫,今日一见,果真不凡。”陈沅兮站的笔直,想着父皇的样子,努力装出公主的气势,打量着面前的人。 “臣担不起公主盛赞。”李钰腰弯的更深了。 “陛下认可,万民拥护便担得起,走吧,上马车。”说罢,陈沅兮先迈步上了马车,接过禾雀手里的东西,顺道把她也拉了上来。 “是。”李钰抬头,看着她行云流水的动作,竟觉得有些可爱,扶好腰间佩剑,也纵身跳到了马车前,“公主坐稳了。”说着,拽紧马绳,一队人马缓缓走出皇城。 “公主瞧,这车上还有茶水、糕点。”禾雀凑到陈沅兮身旁,低声说。 车内就她俩,四周都遮上了帘子,陈沅兮也逐渐放松下来,锤锤肩膀,眼珠转悠着观察马车内的布置,自己坐的是软座,禾雀坐在两边长长的木凳上,中间是个桌子,桌子下可以放小暖炉,只是还没到季节,里面宽敞到十多个人也能坐下,桌上许多糕点,应该是提前准备好的。 禾雀见公主盯着桌上的糕点看,马上殷勤的端起一盘枣泥酥,“这是您最爱吃的,早晨只喝了几口粥,吃块吧公主。” 拿起两块,将其中的一块塞到了禾雀嘴里,两人相似一笑,都心满意足的吃了起来。 对啊,枣泥酥是她最喜欢的糕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随着马车的摇晃,陈沅兮的思绪越飘越远。 好像是在庆祝顺利吞并越国的庆功宴上,她和母妃也有幸参加,那年她大约六七岁,第一次见父皇,也是第一次看到那些造型精美的糕点。 一会有异国使者进献宝物,一会又有皇子公主送礼物讨父皇开心,可她只顾着往嘴里塞糕点,怕宴会结束的太快,就再也吃不到这些东西了,见母妃没动筷,还偷偷藏起了一块枣泥酥。 宴会结束,在她眼睛亮晶晶的献宝似的将那块被她保护的很好的枣泥酥送到母妃面前时,却对上了她湿润的眸子。 母妃笑着,她以为是被自己感动哭了,还不好意思的嘲笑母妃像小孩子一样哭鼻子,却在半夜因吃太饱撑醒时,看到了母妃背对着她轻轻的用袖子擦眼泪。 心里莫名难受,但她那时候还小,不能理解太多复杂的情绪,只是睁着眼睛摸着圆鼓鼓的小肚子,回味着白天吃到的东西,和母妃一起熬过了那个夜晚。 父皇太久没去过母妃的住处,最基础的吃穿用度偶尔被克扣,但也够用,可再多的就拿不到了,所以,后来吃到的枣泥酥都是母妃用节日里宫内上下都能拿到的赏赐,打点御膳房的宫女换取的,因为来之不易,所以吃起来更加美味。 回过神来,嘴里的枣泥酥变得食之无味。 禾雀吞咽的动作也慢了许多,她还是喜欢以前公主吃枣泥酥时小心翼翼掰给她的半块,那时的快乐抵得上一千盘,一万盘枣泥酥,不过,公主开心更重要。 “该换马了,也快到午饭时间了,我们下车到酒楼休整一番,半个时辰后再启程。” 主仆俩的思绪被李钰打乱。 陈沅兮撩起帘子,先跳下了马车,禾雀有些不敢伸脚,看着公主伸出的手,也不敢真将力气全压在公主身上,一咬牙,一闭眼,跳了下来。 有些无奈的弹了禾雀脑门一下,陈沅兮收回手,得逞般的朝她笑了笑,余光撇到李钰的视线看了过来,马上收起笑容,绷直身子,向酒楼里面走去。 店小二看几人气度不凡,不像平常人家出来的,于是马上放下手里的活,热络地将他们迎了进来。 “要一间厢房。” 还未等店小二回话,店外就响起了一声接着一声的哀嚎。 “这是怎么回事?”陈沅兮蹙眉问道。 “我们这店离城门近,大约又是从别处逃荒来的流民想要进城,被守城的官爷赶走了,不会耽误几位用餐,请随我来,上面还有空房间。” 店小二面色平常,连个眼神都没分给外面。 “看你反应,这种事经常发生?”陈沅兮有些不解,对于所有人习以为常的反应,心里无端多出了几分悲戚。 “以前还好,最近这段时间战事频繁,几天就要闹上一回,大家都习惯了。”虽然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件事,但店小二也愿意为贵客耐心解答。 “你们一般怎么处理?” 陈沅兮看向李钰。 “没有陛下圣旨,我们什么都不能做,做了也是徒劳。” 她对于这个回答有些失望,但又确实是事实,还想说些什么,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最后只能解开腰间的令牌,递给禾雀,“告诉守城的人,善待百姓,如若想使用刀剑,就去前线。” 交代完,陈沅兮和李钰跟着店小二进了楼上的包间,谁都没有再开口。 意识到这几位客人比他想像中还要尊贵的店小二,已经不敢再多说一句话,上楼梯时,腿都有些发抖。 坐定后,李钰看了一眼窗外,除了地面的几摊血迹,街道依旧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各司其职,一副欣欣向荣之态,陛下每日看到的,大概就是这些吧。 所以昨日再次驳回了他收容流民、停战休整的请求。 第3章 遇险 禾雀拿着令牌回来后,菜也上齐了,吃完饭,并未多做停留,几人就又回到了马车上,继续赶路。 出城后,人烟变得稀少,道路也更加崎岖。 马车颠簸,陈沅兮感觉刚才吃的东西都要被颠出来了,连困意也驱散了许多,实在难受,索性倒了杯茶,掀起车帷,一只手撑着脸,欣赏外面的风景。 “将军可知父皇为何派我前来?” 这问题不好回答,一不小心就会背上揣测君心的罪名。 “自然是看重公主,臣听闻公主在骑射大赛中一举夺魁。” “是吗?”陈沅兮望着空掉的茶杯,只觉得这位李将军是个滴水不漏之人,今日一直对她恭敬有加,连见到流民被杀,也没什么情绪外露,不管是冷血,还是隐藏极深,只能说,不愧是为将之人,怪不得父皇惧怕。 “臣不敢欺骗公主。” 拉上车帷,陈沅兮淡淡的“嗯”了一声。 没过多久,马车就到了目的地,缓缓停了下来。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禾雀没有多加犹豫,就跟着陈沅兮跳了下来。 只见乌压压的站着一群人,为首的约莫二十三四岁,比李钰更像一名武将,长相粗犷,留着胡须,皮肤长年累月,晒得黑黄。 陈沅兮见他径直朝李钰走来,“见过将军。” 这人倒有些意思,视她为无物,“怎么?本宫站得不够高,瞧不见?” “禀告公主,这人是微臣的部下,赵武,常年习武,人练的有些傻气,冒犯了公主。” 李钰有意维护,陈沅兮也愿意给台阶下,毕竟树敌太多,自己手下无人可用,恐有危险,“那赵副将可认识本宫。” “卑职参见昭慧公主。”赵武不情愿的低头行礼,腰比铁棍还硬。 “本宫有封号,此举已是逾越,念你护国有功,就不计较了。”陈沅兮面上带着无奈,看向李钰,眼里“你的人情我可是给了”的意思分外明显。 赵武头略微偏向李钰的方向,手上青筋暴起,不愿开口。 李钰也想不明白他今日怎么如此倔,叹气道“还不向公主谢恩?” “卑职谢过公主。” 对李钰的话倒是言听计从,陈沅兮想到此,不禁失笑,心里对刚才的事不算在意,只是怕父皇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架子还是要摆好。 “寒暄够了,去我的住处看看吧。” “是。” 圣旨下的急,来不及回来,军营里的事都交给赵武处理,李钰便让他引路。 相似的简易木棚挤在一起,为练兵场留了很大的空间,走到相对较远处,赵武停了下来,掀开了厚厚的帘子,只见木床上铺着颜色有些陈旧的被子,一张伤痕累累的桌子,一只桌腿上还缠着布条,以及一块落满灰尘的铜镜,屋内所有的陈设,却占据了大半的空间。 “还请公主见谅,军中就连将军营帐也是这般,我们这些粗人打扫的也没您从前身边的宫女细致。” 赵武这会行礼倒是恭敬了。 陈沅兮轻笑,觉得他并不如李钰说的愚笨。 “自然,父皇让本宫入营历练,也是为了切实体验军中生活。” 看着赵武面露轻视,似乎觉得这位公主不过如此,陈沅兮继续道:“但本宫代表的是皇家,规格自然要高于李将军,不然父皇威严何在?” 赵武得意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李钰迈步,巧妙的挡在他身前,行礼,“请公主给臣二刻钟的时间,弥补御下不严的罪过,至于赵武等人自去操练,没公主命令不得停止。” 陈沅兮并未说话,算是默许了他的决定。 李钰留下监督士兵打扫房间,更换屋内陈设,陈沅兮无处可待,随便指了一人,命他引路,熟悉一下军营布防。 天色渐黑,营中燃起篝火,四周都是密林,除了一间间相似的房子,就是大练兵场。 里面有许多工具,陈沅兮好多没见过,也不认识,但是又不好开口问,不免想起幼时,趴在屋外,听夫子教授其他皇子。 屋内激烈讨论,她有一肚子的想法,脑子里还有一堆小人争辩,却分不出对错,只能把想法抛进厚厚的书里,渴望有朝一日,如夫子般明事理,教书育人。 再大点,就没了这种想法,她开始习武,只希望自己和母妃被父皇看到。 惆怅中,一个陌生士兵将为她引路的人喊走,又指了个方向,“到晚饭时间了,营火在那边,将军有事召集我们,还请公主自行寻找。” 陈沅兮不愿为难传话的士兵,即已指明方向,她自己去找便是,于是挥挥手,带着禾雀向深林深处走去。 越走越觉得奇怪,四周是层层叠叠的树木,雾气环绕,一眼望不到边,心里忐忑,正犹豫还要不要往前走,忽地听到前面似乎有声音。 “公主,莫非前面别有洞天?”禾雀凑到陈沅兮身边,手带动着身体有些抖,但还是努力壮起胆子,向前张望,却什么都看不见。 陈沅兮隐约觉得有些不对,拿出短剑,拉着禾雀慢慢摸索着前进的同时,在树上划出标记。 没走几步,就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树木深处开始躁动,刚想原路返回,禾雀紧张的缓缓转过头,就看到了一双绿色的眼睛,正躲在远处,虎视眈眈的望着她们。 “啊!”一声尖叫吓走了停歇在树上的麻雀。 一只体型巨大的狼窜了出来,陈沅兮搂住一脸惊恐的禾雀,轻声安慰,“别怕。”随后用力推开了她,握紧了手里的短剑。 禾雀跌坐在地上,浑身发抖,大口吸气,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朝陈沅兮的方向吼道:“公主,把奴婢留在这,你快跑吧。”说完就全身瘫软,眼睛却紧紧盯着面前的巨狼,瞳孔放大。 陈沅兮转头,笑得有些勉强,向她眨眨眼,故作轻松道:“怎么?不相信我的能力?放心吧,今晚就让你盖上狼毛毯子。” 巨狼歪了歪头,似乎是听的不耐烦了,不再给她们说话的机会,猛地朝陈沅兮扑了过来。 “公主!”禾雀想挡在她身前,脚却像是被黏住般,挪不动半步,用手撑着树,才能勉强站稳。 紧紧盯着面前加速靠近的狼,陈沅兮连眼睛都不敢眨,狼已近在咫尺,看着面前张开的血盆大口,用尽全力,后退半步,借力跃起,使短剑在面前飞速划过,跳到了狼的侧后方。 眼看着巨狼身上多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正一汩汩流出,她终于感觉到了心脏在跳动。 禾雀眼里也多出了一抹喜色。 但是野狼并不放弃,反而更加凶狠,露出獠牙,像是要将她吞吃入腹。 陈沅兮的神经再次被拉紧,右手有些脱力,只好用双手握紧短剑,等着巨狼再次靠近。 “嗷呜。”巨狼对着天空嚎叫,用力蹬前肢,蓄力再次朝她扑了过来。 调整姿势,心里默默倒数“三、二、一……”,她再次抬手,跳起,压下全身的力气,向下刺去,正好刺破了狼的一只眼睛。 满脸血迹的狼看着更加可怖,还好战斗力下降了许多。 一鼓作气,陈沅兮主动出击,待站稳后,又朝巨狼腹部和腿上刺了好几剑,虽因它疼痛反射被一脚踢出去半米,但看着它呜咽着倒下,不再有力气挣扎,脑子里冲涌的血液终于褪下。 坐在地上,浑身的力气猛地被吸走,她才有空隙思考这一切,进到森林深处遇到巨狼,绝非偶然,刚刚那名士兵说,是将军有事找他们。 李钰?看着不像是会轻易暴露之人。 忽然间响起的此起彼伏的狼嚎,再次使陈沅兮神经紧绷起来,撑着地面,用尽全力站起,一不注意,被呼吸微弱,并未死透的狼咬住了脚踝。 痛感席卷全身,她的头上冒出了层层冷汗。 禾雀手脚并用的爬到了她身边。 看着渗出血的裙摆,陈沅兮咬紧牙齿,举起短剑。 “昭慧公主!” 越来越近的呼喊声传过来,让她瞬间有了主意,“禾雀,快,带人过来。” 等禾雀手脚并用的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爬去,陈沅兮减了几分力气,将短剑刺到了巨狼体内,脚上的痛感减轻了许多,但它还没有松嘴,在撇到火光的那一秒,陈沅兮倒了下去。 “公主!”禾雀跪倒在陈沅兮身旁。 看到满身鲜血,头发杂乱,面容苍白的陈沅兮,李钰有些慌神,把火把塞到了旁边的人手里,抱起她,就往营里郎中的住处赶。 任他亲手结束掉多少条生命,看到这样的场景,心里还是发怵。 站在一旁的赵武面色沉重,紧紧的握着手里的火把,不自觉的开始吞咽口水,“将禾雀姑娘扶回去,我去看看那只狼死透了吗。” 说完,独自往森林深处走去。 …… 走进郎中的厢房,不等他开口,李钰直接越过他,将陈沅兮放到了床上。 反应过来的郎中看到床上的陈沅兮,倒吸了一口凉气,拿出药箱,仔细检查后,才松了一口气,“虽然看着严重,但是只有脚踝受伤了,看伤口是被大型兽类咬的,至于身上的血,应该不是她的。” 李钰点点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对着送禾雀过来的士兵说:“你去给她找件换洗衣服。” 禾雀拉住了要走的士兵,声音还有些虚,但已经能正常走路了,“我去吧,公主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别人碰。” 站在一旁的郎中,敏锐的捕捉到了禾雀话里的重点,“公主?是今日才到营中的昭慧公主,她怎么会受伤,这该如何向陛下交待……”明白过来陈沅兮的身份,连带着上药的动作都变轻了。 李钰站在一旁,并未说话,待禾雀拿完衣服返回,就出了厢房,召集了营中所有将士。 “说说吧,怎么回事?吴南,我记得是你为公主指的路吧。” 被点名的人“噗通”跪了下来,“启禀将军,是王二告诉我将军找我有事。” “上了战场你又该如何?轻易听信别人的话,留公主一人。” 李钰的视线看向淹没在人群里,平时并不起眼的王二,眼里带着审视。 王二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脸色发白,他响应征兵,只是为了有口饭吃,让家里的弟弟妹妹可以多分到一口饭,在战乱中能多活一天是一天,没想到竟被卷进了这样的事情里,看起来昭慧公主受伤,正是由自己所致,颤抖着想要开口,希望能留自己家人一命,听说与皇家的事扯上关系,诛九族都算轻的。 “将军,是末将下的命令,让王二将吴南喊走,又命他随便给公主指了条路,因为末将看不惯一介女流,仗着身份就能在军营里作威作福。” 赵武主动站了出来,跪在李钰面前。 “这不是你的行事风格。” “末将一时糊涂,导致昭慧公主身陷险境,望将军惩罚。” 李钰拔剑,挥向赵武,眼里充斥着失望,停顿数秒,最后只是划破了他的肩头,“赵武杖二十,吴南王二疏于职守,杖十,剩下的自会交由陛下定夺。” “圣旨到——” 第4章 杖责 所有人齐刷刷跪下,等着张公公宣旨。 “昭慧公主入营第一天,就身陷险境,朕听闻消息,心痛难忍,恨不得立刻前来探望,可惜朕不能弃天下于不顾,于是着张公公代朕慰问公主,本来军中上下都应治罪,只是现今正是用兵之时,李将军身为主将御下不严,降一级,若再有下次,褫夺兵权。” “将军接旨吧。”张公公收起圣旨,垂眼昂头看向李钰,露出的半截眸子里毫无敬意。 “臣接旨!”李钰心有不甘,还是接过了圣旨,细想总觉得这一切都像是为他设的局,只是就算皇帝愿意,让公主以性命为筹码,不值也不该,况且他与营中将士同吃同住,与赵武更是有过命之交,怎会遭到如此算计。 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李钰握紧圣旨,起身为张公公带路。 到达营帐前,张公公弯腰行礼,“李将军去忙吧,我同公主传达完陛下的旨意自会离去。” “劳烦公公跑一趟,有事让人传话即可。” 说完,李钰垂袖离开。 张公公等李钰的身影远了些,挥散了原本守着的人,让随他来的几人在门外看守,不要让其他人靠近,便堆笑掀开了营帐。 “奴才见过昭慧公主。”声音尖细,带着谄媚。 陈沅兮早就听到了门外的动静,放下手里的书,看向张公公,“腿脚不便,公公自己倒杯茶坐下慢慢说吧。” “奴才怎敢劳烦公主。”张公公行礼坐下,倒了杯茶捧在手心,“陛下对公主入营第一天就给他这么大的惊喜非常满意,让奴才告诉公主,想要什么赏赐尽管提。” “母妃身体不好,还请公公帮忙照看着,至于赏赐,今早父皇赏的头面甚是好看,如今用不上,回宫面见父皇,自当亲自请赏谢恩。”她心里最牵挂的只有母妃,但掌权者比起贪婪的人,更忌惮毫无所图,于是就让父皇以为她贪图钱财富贵罢。 “惠姬自会有人照看,奴才也不会负公主所托,看见公主并无大碍,恐陛下忧心,就先行告退,回宫复命了。” 张公公放下茶杯,杯中水一滴未少,躬身退到了营帐外,使了个眼神,门口守着的几人行礼,去马厩牵马。 因为张公公突然来访,赵武几人的杖罚还没有实施。 听人禀告张公公离开后,李钰命人请陈沅兮,自己带人提前去练武场准备。 禾雀本来在盯着郎中为她煮药,听说张公公来,就跑了回去,只是被张公公带的人拦在了外面,此时正守在陈沅兮身边。 “没想到陛下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那娘娘是不是也知道了,她一定很担心公主,也不知道我们何时能回去。” 禾雀并不为皇上让人探望公主开心,反而心里闷闷的,也不想再待在这里,才来一天,就发生了这样凶险的事。 “等张公公将我没事的消息传回宫中,母妃会理解的,母女连心,她最了解我了。 陈沅兮也希望能当面让母妃宽心,只是时局所迫,听说母妃年轻时也是个聪明不拘于世俗的女子,她们应当是相似的,可惜还未听听母妃从前的故事,她总是不让孙嬷嬷讲。 “公主,将军有请。”声音从营帐外传来。 “禾雀,推我去吧。” 陈沅兮借力坐到了刚刚李钰派人送来的,之前他受伤用过的轮椅上。 “这么晚了,什么事还要打扰公主?” 禾雀在陈沅兮身上盖了个小毯子,轻轻推动轮椅。 “大约是赵武几人,他想让我亲眼看着他们被杖责。” “也不怕污了公主的眼睛。” 陈沅兮知道禾雀不是尖酸刻薄之人,因她受伤不免对这些人有意见,于是轻轻拍了拍她握在轮椅上的手,想安抚她的情绪。 “公主……奴婢希望您好好的。” “我知道。” 两人走的并不快,到的时候,练兵场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李钰坐在上座,俨然已经等的有段时间了。 “公主请。”李钰起身让位。 “你坐吧,我坐在轮椅上更方便些。”陈沅兮指了个位置,让禾雀将她放好。 “是。”听她这么说,李钰也不再客气,又坐了回去。 “把人带上来吧。” 赵武三人被绑住了手,由四人领到了三条长凳面前,旁边站着三个人,身高体壮,手里拿着长棍,随时准备着行刑。 “将军,人已经带到了。”其中一人行礼说道。 “公主,开始吧?”李钰侧头问。 “嗯,你是主将,由你决定就好。” 李钰点头。 下面的四人得到指示,将三人压住,“赵副将,失礼了。” 赵武扭动肩膀,从压他的人手里挣脱开,“不必,我自己来。”说完就趴到了长凳上。 王二和吴南此时早就像丢了魂似的,特别是王二,脸色苍白,脚步虚浮,像任人摆布的人偶,无法自己行动,直接被压到了长凳上,在李钰发号施令的那一刻,认命的闭眼,将头低了下去,好像这样就能减轻疼痛。 长棍从半空中急速挥下,速度极快,但仔细看就能发现在落下时并没有用十足的力气。 赵武在受了第一棍后,身体没有如想象般疼,在第二棍间隙,转头对行刑的人说,“没吃饭?拿出训练时的力气,这次是我的错……” 行刑的人并没有听清后半句,在第二棍落下前往陈沅兮与李钰的方向看了一眼,赵副将平日里对他们不薄,才出此下策,担着风险让他少受些皮肉之苦,公主与将军应当也看出来了,却没有斥责,没想到他先开口。 停顿片刻,还是用出了全部的力气,第二棍落下,赵武痛的倒吸一口冷气。 陈沅兮看着一棍棍打下去,他们的衣服上渐渐渗出鲜血,心里有些不忍。 吴南和王二的十棍先结束,两人看着伤的不算厉害,被人驾着还能走路,陈沅兮靠近李钰轻声说,“找人给他们上药,让他们躺在床上多休息几天吧,别落下什么病。” 李钰看向陈沅兮,“公主倒是仁慈,自己的脚伤还不知道能否痊愈。”她不说自己也会这样做,不过这番话还是让他有些意外,和陛下的行事风格倒是完全不同。 “我的伤?最多留几道疤,我心里有数。”陈沅兮并不怎么把自己的伤放在心上,如果当时最后一剑出手狠些,还能伤得更轻。 看向赵武,他倒是能忍,一声没吭,整整二十棍,用了十足十的劲,没个十天半个月,估计走路都费劲,彻底养好要更久,现在随时都要做好迎战的准备,她心里反而有些可惜。 “扶下去好生照看着吧。”等最后一棍落下,陈沅兮留下这句话,就让禾雀推着她先走了。 看着禾雀一路沉默,陈沅兮忍不住打趣道:“还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吧,小心今晚做噩梦。” “公主莫要逗奴婢了,吓得奴婢眼睛都没地方放,又不能捂住,怕丢公主的面子。”嘴里说着,禾雀还是尽心尽力的扶着陈沅兮坐到床边,小心谨慎的为她脱掉鞋子,生怕碰到伤口。 “你怎么会丢我的面子,我们禾雀可是做事最仔细的,当初宫里的管事嬷嬷见你差事办的好,还想将你调到别处,是你要留下的,我可都记得呢。” 陈沅兮说这话时并不敢直视禾雀,虽说是夸人,可她一直将她当作朋友,表达心意,总会有些不好意思。 禾雀却眼睛亮亮的,直勾勾地看着她,像是在确认,但眼里的惊喜和开心已经藏不住了。 “嗯……不早了,睡吧。” “是公主!奴婢伺候您洗漱。” 瞧着她现在一副能将这军营上上下下打扫一遍的架势,第一次发现自己说话有如此大奇效。 后面的几天都在养伤,日子属实有些无聊,还好有禾雀陪她说话,还从宫中带来了不少书,也不算无事可做。 在被子下面悄悄扭了扭脚踝,感觉伤好得差不多了,陈沅兮喊来禾雀,“推我出去转转吧,再不出去养的我骨头都散了。” 公主都发话了,禾雀也没有办法,只好推出轮椅,又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才出门。 现在刚好是饭点,营地前的一大片空地上围了许多人,手里捧着碗,李钰也在其中,陈沅兮没见过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这样吃饭,觉得有点意思,刚好也饿了,就让禾雀将她推了过去。 “见过昭慧公主。”刚靠近,一群人齐刷刷的把碗放下,站起来行礼。 “免礼,快坐,以后对我不必这么客气。” 看李钰旁边空大,陈沅兮让禾雀推了过去,这才看清了他们碗里是什么,青菜粥,似乎有零星的几粒肉,大概起的就是沾沾肉香的作用,这几天送到她那的饭虽也不算丰盛,但还多了几盘小菜,看来是另起灶炒的。 “给我盛一碗吧,闻着挺香的。” “等会你的饭应该就好了,这些公主怕是吃不惯。”李钰眼里带着怀疑。 “你怎么知道我吃不惯,让他们别再费劲炒菜了。”她和母妃也不是日日能吃上三菜一汤,怎么会不习惯? “既然公主这么说了,郑冬,给公主盛饭。” “好嘞,公主要大饼不?”郑冬手脚麻利的盛了碗粥,递到了陈沅兮手上,还不忘给禾雀盛上一碗。 “不用,坐下来吃吧。” 一时气氛有些冷,只能听到喝粥的声音,还有人借着仰头喝粥的空,偷偷往陈沅兮的方向看,大家都对这位来自皇宫的公主感到新奇,只是前几天亲眼见赵武王二几人被打的屁股开花,心里都有些畏惧。 第5章 改观 “郑冬,你是冬天生的吗?” 陈沅兮率先打破僵局。 “公主猜的没错,因为是冬天出生,家里人都说没指望我能活,谁能想到我长得这样强壮,嘿嘿。” 郑冬说话爽朗,身边人都说他透着股傻气,却也因为这个,上战场时总会冲到第一个,也不会因为和其他人一样的顾虑,不敢同她讲话。 “你为什么要入伍呢?”陈沅兮闷了一大口粥,感觉身子暖暖的,隔着碗里冒出的朦胧的热气,看到其他人都停下了喝粥的动作,开始关注他们在说什么。 “其实没啥原因,有人去村里招人,我白长这大体格,在家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天天吃干饭,不如跟他们走,说不定还能给爹娘长脸。” 陈沅兮还没来得及接话,就有人抢先说,“你遇到的人还怪好哩,我们村里符合年龄的都被带走了,我还没同他们分到一起。” 说完,那人才反应过来,有些胆怯的看向陈沅兮,气氛终于有些活络,她自然愿意多听他们说说,于是向他投去了鼓励的目光,嘴角带笑的看着围着的人。 受到鼓励,所有人话一下子变多了。 “我也是被人带过来的。” “我是听舅舅说军营管吃管住,比我们那挖草根的生活要好的多。” …… “王二,我记得你也是为了混口饭吃是不,”被点名的王二嘴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郑冬也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公主,其实我们这的许多人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样啊。”陈沅兮点头,这群人里许多只是为了果腹,却在行义举,在前线,最先冲锋陷阵,伤亡最多的也是这些无名小卒,拼出一个前程太难了,不是所有人都像李钰一样年纪轻轻展露天赋,更多是家族底蕴深厚,有人托举,自幼习武,才能够成为将才。 “我就不是,我希望和弟弟妹妹一样年纪的小孩不必受战争之苦,能摸鱼捉虾,能进学堂。” “我希望不再有流民!” “我希望人人都能吃饱饭!” 士气被鼓舞,这些人带着能立刻冲锋陷阵的架势,呐喊出藏在心里许久的愿望。 “有你们在,一定会有这一天。”陈沅兮再次看向他们,发现每个人相比初见时,都显得可爱了许多。 有些人知道,他们离这一天还远,激昂散去,气氛再度低迷,禾雀的抽泣声打破了宁静,“公主,我现在不想回宫了。” 陈沅兮揽住禾雀,一下下拍着她的肩膀,自己的心却乱成一团,她越来越不认同父皇,但是自己和母妃都要靠他生存,她想过的好一点…… 李钰一直一言不发,有人注意到,大着胆子问,“将军是为什么呢?我们可都知您写得一手好字,通读古今名家著作,考取功名,当个文臣岂不更加安稳?” 话未说完,旁边的人都悄悄拉他衣裳,这话有些僭越,更何况公主在场。 “同你们一样。”答得不清不白,所幸没有深究,提问的人松了一口气,再也没有人敢多问。 一顿饭用的比平时两倍的时间还多,但是因为陈沅兮在场,李钰也就不能责怪他们,众人舒舒服服的吃了饭,心里对昭慧公主有了改观。 又躺了几天,陈沅兮终于能由禾雀搀扶着下地走路了,李钰却接到了任务,“镇压难民”。 过了几天的悠闲日子,她差点就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外面又是怎样的一副光景,找人一打听,原来是前线焦灼,近日多了许多难民涌入,想要祈求皇室庇护,相比往日闹得更加严重。 有些坐不住,思虑再三,陈沅兮还是决定找李钰问问,只要在军营里,这些事她也该参与。 “有什么想法。” “先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李钰这会也在考虑这个任务应该怎样完成,因太过认真绷着脸,与之前的喜怒不形于色不同,透露出些许肃杀之气。 不愧是久经沙场之人,心里感叹,陈沅兮继续问,“何时行动。” “今晚,不了解情况尽量避免声势太过浩大,夜深人静,带几人先探探虚实。” “我同你们一起。” 看着李钰眼里明显的拒绝,陈沅兮蹦了两下,忽略隐约传来的疼痛,嘴硬道:“我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是吗?公主都说了,臣哪里有不应的道理。” 今晚的行动并不危险,想着带她也无妨,李钰就应下了。 晚上十来个人集合,看到队伍里有赵武,陈沅兮有些惊喜,“伤好了?” “臣多年习武,皮厚。” “那我也要多练练。”陈沅兮当真若有所思。 心情不错,挥手和禾雀告别,陈沅兮抬腿跳到早就准备好的马上。 “这匹马性格温顺,公主放心骑。”李钰也跳上了马,待所有人上马后,用脚后跟碰了一下马肚,马开始缓步跑了起来,速度越来越快,其他人也赶紧跟上。 距城门不算太远,他们骑的快,没多久就到了,为避免惊动太多人,将马留到了不远处的驿站。 走了没几步,众人却纷纷驻足。 离城门不远的破庙里像叠罗汉一样,挤满了人,盖满尘土的地面、供台,从缝隙里看出已经被这些人用身体擦的锃亮,路边还躺着许多人,看到他们,也只能勉强撑起只剩骨头的身体,破烂不堪的麻布衣晃荡着,眼里闪着惊恐,之前大约受到不少人的暴力驱逐,却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只能无力的看着。 往城门走,地上的人逐渐减少。 接近城门,陈沅兮看到上面有许多血手印,一个叠着一个,血液不断凝结,摸上去凹凸不平。 城里街市萧条,朝廷派来镇压难民的人越来越多,街坊间也越传越邪乎,说是晚上有暴民作乱,加上添油加醋的几个“亲身经历”,所有店一天黑就闭店,夜市也全部关闭,没人再敢出来,特别是靠近城门的住户。 往里走,靠近皇城,街道又繁华了些,许多宅邸门店门虽关着,里面还燃着灯火,隐约能听到交谈打闹的声音。 怪不得人人都想居于天子脚下,绕近路走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却像两个世界。 空气里明明是饭菜和胭脂香料混杂的气味,陈沅兮的鼻腔里却飘来一股尸臭,有些犯恶心。 人活的怎么能区别这么大呢? “公主可是脚踝痛,走了这么久的路。” 看出来她不太舒服,李钰只以为是走太久,脚伤发作。 “没事。” “没事的话,歇会我们就原路返回吧。”李钰找了块空地,掀起衣摆坐下。 “我们就这样走了吗?”赵武坐到了他身边。 陈沅兮缓了缓神,脚还真有些痛,便也随着坐了下来。 剩下的人看他们都坐了,也一股脑放下了手里的剑,围坐到了地上。 “嗯,回去再商议对策。” “不给他们买点吃的吗?不对,街上的商铺都关了……我带了饼,但是只有几个。” 陈沅兮努力憋笑,看着赵武一句话从疑问,到失落,到激动,再到力不从心,情绪不断变化,想着他还有这个天赋,不变脸谱可惜了。 “我们没能力管这么多人。”李钰双手撑在腿上,一只脚踩着一粒小石子,前后滑动,头抬着,眼睛看向远处,没有落点。 陈沅兮敏锐的从他身上察觉出一丝落寞。 他们现在都还太渺小,能做到的有限。 “回去想办法。”陈沅兮看向李钰。 明明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可她整个人都传达着希望,语气轻柔坚定,赵武以及在场的其他人,忍不住去相信,会有办法的,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李钰的心情也好了不少,很多时候他都在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有太多事情让他在意、动容,想的多了,就会朝他不能控制的方向发展,追随一位帝王并不容易,特别是在理念不一致的情况下。 “走吧。”李钰起身,拍拍身上的灰。 又走了一遍来时的路,已到夜半,四周更加寂静。 回到营地,赵武控制不住追问,“将军,我们该怎么办,今天城外看到的,比战场上的杀戮更触目惊心,要不是我一个大老爷们不好意思,怕是会哭出来。” 说完想起陈沅兮还在,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明日我一早进宫请旨,公主带着赵武他们去照看难民,可以吗?”李钰看向陈沅兮,询问她的意见。 “行,父皇那……”陈沅兮本想说自己也去,想想自己在父皇心中的分量,怕是会适得其反,“就交给你了。” “嗯,早点休息吧。”李钰心有疑虑,到底没点明她话里的停顿。 回到营帐,禾雀正撑着头打瞌睡,听到声音猛地抬头,“公主回来了,今日应当走了不少路,奴婢给您倒水泡脚。” “你还在等我,下次碰到这样的情况,早些休息吧。” “公主等着,奴婢给您打完水就去睡。” 拗不过她,陈沅兮坐到了床边,禾雀刚端来水,就被她赶回去睡觉了,自己脱掉鞋袜,把脚放进水盆里,确实舒服了许多,一身的疲惫都得到了缓解。 第二天,李钰一早骑马往宫里赶。 陈沅兮这边也准备就绪,带着李钰挑出的二三百人往城门去,太阳光落在破庙和街道上,人依旧蜷缩着,相比昨晚,显得更加破败萧条。 第6章 放粮 未走近城门,守城的人遥遥望见他们就迎了过来,拱手行礼道∶“小人见过昭慧公主,赵副将。” 城门开了一角,外面的难民开始骚动,守城的人急声招呼,“公主快进来,免得被伤到,一般到午时换班,这些暴民就会围过来闹事,小人还是带公主去酒楼喝杯茶吧。” “不必,我们奉命办事,你守好城门,莫要失职。” “是公主。”见陈沅兮和朝廷之前派来的人办事风格不一样,守城的人就识趣的走开了,心里反而暗暗庆幸,省了一笔银钱,这些人说是喝茶,不点一桌好酒好菜伺候着,根本应付不来。 “公主,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 “这是什么意思?”赵武不解,以为是陈沅兮无动于衷,脾气上来,本就声音大,这话带着质问,若是胆小之人就被唬住了。 “那你说怎么做?”陈沅兮不恼,反问道。 “自然是分发粮食,救助难民。”赵武被问的有些怀疑自己。 “钱从哪出?要多少才够分,我们就算管了这一次,下次,下下次呢?圣旨里又是否说要救助难民?陛下手眼通天,将军现在正在宫中,我们帮不上他,更不能给他留下把柄。” 陈沅兮的话字字诛心,赵武被问的哑口无言,诧异间眼里闪过敬佩,从前只有将军能做到这样事无巨细的分析利弊,不被情绪左右。 “走吧,跟我去城外再看看。” 城门开了个小口,陈沅兮和赵武先出来,留了一半的人守着城门,剩下的自觉排队跟了出来。 没走两步就有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跪着爬到了陈沅兮脚下,手里紧紧抱着个几岁的小女孩,小女孩虽然瘦弱,但衣服还算干净,被剪的乱七八糟的头发,用细布条在头顶绑了个小啾啾。 “贵人,救救我们吧,孩子还小,不能饿着。” 说着不停的磕头,有几个人听到也撑着挪了过来,跟着磕头,嘴里重复着女人的话,“贵人,救救我们吧。” 陈沅兮蹲下,制止了女人的动作,动作轻柔的理了理她凌乱的头发,额头已经渗出细细的血珠,手指碰到她的皮肤,立即想到了母妃宫中的那棵老杏树,小时候每每爬树,都会被它干枯粗糙的枝干蹭伤。 “再等等,宫里已经在商议了。” 其他人听到,都以为她在骗他们,缩回脖子,唾了一口唾沫,默默退了回去。 女人却仰头,直视陈沅兮,眼里充满希冀。 清澈的眼睛里饱含着信任,令人动容,只是若只给女人粮食,必然会引发混乱,她不能心软。 “把她们母女俩扶过去吧。”视线落到小女孩吸允手指的动作上,陈沅兮吩咐道。 看她被搀扶着靠到墙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抚着怀里的孩子,陈沅兮心里一阵酸痛,不知道这两人一路过来经历了什么。 深深叹了口气,远远的看了眼破庙里的难民,陈沅兮带着一行人折返了回去,看再多遍也帮不上忙,“再等等”,恐怕她到了这种境地,也不会信。 李钰已经被晾在御书房前一个半时辰。 守在外面的公公于心不忍,叹气道:“将军这是何必呢?” 李钰昨日也没有答案,驰骋沙场多年,杀人无数,他比不得赵武心善性子直,只是想到这些难民中可能就有他往日的邻里玩伴,让他觉得这些事离每个人都不远,放任不管,可能就殃及好友至亲。 刚出生时,母亲难产而死,他从小被交给外祖抚养,听说父亲在他出生不久就进京考取功名,他从未见过父亲,所幸得外祖疼惜,李家人丁单薄,于是他就入了李家族谱,从此与父亲再无瓜葛,十四岁时祖父病逝,李氏一族早已没落,没有祖父支撑着,便彻底油尽灯枯,所幸有乡里人帮助,才有机会参加武举。 这些难民许多都来自他曾经居住的镇子所在的方向。 昨日见到的情形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李钰跪下,大声道:“微臣求见陛下。” 到了午时,如守城的人说的一样,一些还有力气走路,心里尚存希望的难民,看准时机冲到了城门下,不断的拍打着城门,人群中一人带头,不少人跟喊,“开城门,放粮救灾。”人一多,倒是有几分气势,只是没多久,这些人就脱力。 陈沅兮并未像从前奉命镇压难民的人一样,让人直接处理了,只是命人堵好城门,刚想开口劝他们省省力气,李钰的声音如惊雷从空中落下,“传陛下口谕,开仓放粮,救助难民!” 转头,只见他骑在马上,朝城门奔来,陈沅兮有一瞬恍惚,阳光落下,此刻的李钰与平日截然不同,温柔又张扬,被掩藏的少年气又重新熠熠生辉。 刚刚还在闹事的难民声音停了一瞬,随后纷纷跪下,空中回荡起阵阵欢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跳下马,感受着从这些难民心底散发出的喜悦,李钰第一次发自内心的跟着他们从心里默念,“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等了那么长时间,本来他都不抱希望了,不曾想面见陛下后,并未多费口舌,一切都格外顺利。 “做的不错嘛,能让父皇松口。”陈沅兮迎了过来,眼角眉梢都透着欣喜。 “陛下派的人很快就到了,我们收拾收拾,组织难民排队领粮食吧。”李钰看着陈沅兮的眼睛,不自然的避开了她的话。 “嗯,赵武!高兴坏了?还不带人按将军说的做。” “末将谨遵公主和将军吩咐。”惊喜交加,赵武一时间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很快张公公就带了不少人,搬来了几大锅米粥,香甜的味道从空气里弥漫。 “奴才见过昭慧公主、李将军,陛下说时间紧迫,来不及准备太多,这些应当也够他们分了,剩下的日后再说。” “劳烦公公了,这些今日自然是够的,父皇有心了。” “不打扰诸位了,奴才回宫向陛下复命。” 送走张公公,陈沅兮等人就紧锣密鼓的张罗起来。 除了一些抢着往前挤的,其余人还算有秩序,赵武带着几个人给排队的人分粥,陈沅兮和李钰另外带了几人,亲自给身体虚弱、过不来的人分。 “我就知贵人说到做到,谢谢贵人。” 抬眼一看,是刚才的女人,眼里浸满泪水,怀里的小孩正用懵懂无知的眼睛望着陈沅兮,似乎是感受到了母亲的情绪,露出了笑颜。 “我也没做什么,是那位的功劳,”陈沅兮指了指不远处的李钰,“来小心烫,快些喝吧。” 递给女人一碗粥,看了眼没分到的人已经不多了,李钰等人还在破庙那边忙碌,陈沅兮便蹲了下来。 女人吹了吹碗里的粥,抿了一口试了一下温度,就递到了小女孩嘴边,手因为长时间未进食有些发抖。 陈沅兮又盛了小半碗,“我帮你吧,吃饱有力气了才能照顾孩子。” “怎么能劳烦贵人。”女人捧着手里的粥,看陈沅兮一只手把碗递到小女孩嘴边,一只手戳着她的小脸,有些不知所措。 “这孩子叫什么?” “麦子,生她那年,收成特别好,我们都以为她能长成个和麦子一样坚韧壮实的孩子。”女人喝了口粥,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思绪好像被拉到了很远的地方。 “麦子,是个被寄予美好祝愿的名字,她一定会活的和麦子一样。” “麦子,麦子,麦子……”小女孩听到自己的名字笑得更开心了。 喊了几遍,陈沅兮嘴里咀嚼着这两个字,朴实却富有深意,不像她,中间是公主的字辈,最末是个感叹词。 “没有这次战争一定是个幸福的孩子。”发自内心的感慨,不经意间说出来,声音很小,还是被女人听到了。 “不,家里粮食越来越少,她爹最先赶走的就是我和麦子,我还有个孩子,比她小一岁,是个男娃。”女人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被惆怅代替。 “抱歉。” “贵人您又不知情,何必道歉,怪也要怪那个死男人,最好和他的龟儿子一块死在屋头里。”愤愤说完,女人又换了个语调安慰怀里的孩子,“乖乖,别害怕。” 而后向陈沅兮解释,“您别觉得我狠心,那孩子才几岁,就被教的不成样子,长大也要祸害别人,不如死了算了,他爹赶走我们母女那天,他的眼神,那么冷漠事不关己,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女人眼里满是不甘和怨恨,最终都被源源不断的泪水替代。 看她拿碗的指尖已用力的发白,陈沅兮放下手里已经空掉的碗,起身揽住女人,任由眼泪和尘土蹭在自己的外衫上。 几大锅粥已被喝干净,陈沅兮等人终于有了歇息的功夫,带着这次跟来执行任务的将士走进旁边的酒楼。 赵武等人留在楼下,陈沅兮和李钰准备去楼上的包厢。 “放开了吃,你们将军买单。”吆喝一声,陈沅兮迅速窜上了楼。 李钰心情不错,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点了点头,跟了上去。 “今日的温饱解决了,可如此也不是长久之计,以后怎么办呢?” 心里想着那对母女,吃起饭来味同嚼蜡,没看清夹了什么就往嘴里递。 他们中的许多,回到原来的生活,也只能说比当下好点,那女孩杂乱的头发,也是为娘的对孩子的保护,这世道有钱人比穷人过得好,男子又比女子过得好。 李钰心里也没有主意,沉默的吃着饭。 突然闻到一股柴火味,随即听到楼下嘲杂,有人喊道:“着火了!着火了!” 厢房外脚步声混乱。 打开窗户浓烟冲了进来,熏的两人睁不开眼睛。 “捂住鼻子。”李钰反应很快,躲开一点,拿了个东西,不停的把烟往别的方向扇。 “咳咳。”陈沅兮被呛得咳嗽,赶紧用一只手捂住口鼻,另一只手不停的扇动。 烟终于被吹散,定睛一看,城外一大片地方都燃起了大火,火势最大的,正是破庙所在的位置。 大火吞噬掉了街上的人和房屋,一切看起来都不真切。 第7章 昏君 来不及多想,陈沅兮和李钰迅速跑下楼。 “昭慧公主……”守城的人颤抖着腿跪下,被呛得通红的脸上满是害怕。 “快向店家借水救火!”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说完,陈沅兮跑进店里,在店小二的帮助下接了满满一盆水,小跑着端出来,用力浇了上去,火苗跳动,挣扎片刻,没一会又燃了起来。 李钰等人也端着水跑了出来,数十盆水一起泼上去,终于阻止了火势继续蔓延。 店里的伙计早就围在了店门口偷看,见他们端着一盆盆水来回跑,累的大口喘息,才勉强使火势变小,于是合力打了一大缸水,齐力搬了出来,又找出店里的水桶,不停交替往水缸里加水。 无人组织,所有人迅速形成了一条救火链,将效率提高到了最快,附近的不少百姓,犹豫再三,看到有一人站出来,纷纷从屋里翻出能用的容器加入。 “水桶给我,我跑的快。” “快,水缸里的水快没了。” “我家里还有木桶。” “三二一,一起泼。” 不知过了多久,只剩破庙里还有微弱的火光,焦黑一片,分不出哪里是掉下来的木头,哪里是里面供奉的神仙,哪里又是残骸。 靠近城门的地方,火最先灭掉,并未怎么被烧到,却始终没有一人挣扎呼救。 心里觉得奇怪,陈沅兮放下了手里的水盆,走过去,轻轻晃了晃几个身上并无明显烧伤的人。 “醒醒,醒醒。” 毫无反应。 大脑里有烟花迅速炸开,陈沅兮慢慢伸出右手,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声音都被抛掷到了软绵绵的棉花上,只剩她逐渐加重的呼吸。 “没有气息了。”这句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又接连试了几个人,全部都没了气息,陈沅兮近乎疯魔,直到看到麦子母女,才停下来,手脚如同触发了特定程序,动弹不得。 麦子被女人抱在身下,神态安详,女人弓着腰,背上已经被烧伤了一大片,衣服粘在血肉里,眼睛死死盯着地面。 陈沅兮无法再往前走一步。 李钰等人早已把破庙的火扑灭,此时正安静的站在陈沅兮身后,一个个身强体壮的成年人,却像失去家园的幼童般无措。 春天微凉的风轻柔的从他们身上拂过。 “贵人,这是我们酒楼管事的。”店小二手里的长巾搭在肩上,打散诡异的寂静。 “小人学过几年医,掌柜的让小的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 来人是个男人,约莫四五十岁,鬓边的胡须有几根已经变白,看起来与陈沅兮差不多高,身形瘦削,一身灰色长袍,穿着双黑色布鞋,与店小二打扮并无什么不同。 “劳烦先生帮我看看她怀里的孩子还有没有气息。”沉默良久,陈沅兮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是。”男人伸出两指,放到了麦子鼻子下面,片刻,又拽出她的手,两指搭在脉搏上。 “脉象微弱,所幸尚存一口气。” 不幸中的万幸,陈沅兮看向李钰,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微笑。 李钰心头浮现出个莫名其妙的念头——还是笑起来更好。 摸索片刻,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递到了她面前。 陈沅兮接过,将眼泪拭下,从帕子上闻到了淡淡的皂角香,让人安心。 “给你。”语气带着点虚张声势,似乎是想盖住自己当着这么多人哭鼻子的事实,等李钰接过,转头看向男人。 “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小的叫刘忠。” “刘管事,剩的这一口气,不知道能否保她平安。” 能救一人也好。 “如果贵人信得过小人,带回酒楼及时治疗,还有活路。” “这……”陈沅兮有点犹豫,只见过一面之人不可轻信,可麦子身上似乎也没什么东西可图,救命要紧。 刘忠靠近了点,眼睛看着陈沅兮,放低声音,“不瞒您说,我们掌柜是名女子,她欣赏您的才情,觉得有缘,才让小人过来,为避免招致祸端,我们酒楼通常对与自己无关的事一概不问。” 陈沅兮对这话信了七八分,直觉这位掌柜绝非恶人,况且除了刘管事,如今还真没人敢打包票能救活麦子。 “那就劳烦刘管事了,想来她不愿意我们叨扰,就劳烦您替我向你们掌柜道谢。” 麦子被刘忠带走,李钰又带人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一个时辰前还活的好好的难民,此刻已只有一个孩子尚存一线生机。 “刚刚多谢各位。”陈沅兮和来帮忙的人行礼,道了声谢,将李钰带到了无人处。 “你也觉得是人为?” “看,宫里已经来人了,消息传的真快。” 顺着李钰指的方向看去,张公公带着不少人出了城门,在清理尸体和烧的灰烬。 “去看看麦子就知道了。”陈沅兮心里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可是,如果真如他们所想,她又该如何呢? 李钰看向陈沅兮的眼神复杂,显然心里也有了猜想,欲言又止良久,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她的提议。 与其备受煎熬,犹豫不安,不如直接面对真相。 二人被店小二引进了一间房里。 “刘管事,不知是否诊出是什么原因所致?她被保护的极好,身上并无烧伤。” 刘管事并未张口,不着痕迹的指了下麦子的嘴巴,从针灸包里抽出一根针,看准穴位扎了下去。 陈沅兮心下了然,“给您添麻烦了。”行礼带着李钰退下。 沉默着从酒楼走出来,坐到了门口的台阶上,撑着脸愣愣的看着张公公一行人把尸体和烧断的木头、扫出的灰烬一起堆到了推车上。 李钰坐到她身边,看她像个木偶人般呆愣在那,对眼角不断流出的眼泪浑然不觉,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上午我还和那些难民一起,诚心诚意的在心里重复‘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你说我傻不傻。” 斜睨了他一眼,陈沅兮把脸埋到了腿上。 她知李钰在安慰她,可现在她有太多事要想,实在没力气说话。 在宫里的时候,陈沅兮从身边的人了解到的父皇无情、易怒、残暴,但还是会忍不住产生期许,小时候为父皇找的借口是国事太忙,忘记了她和母妃,等父皇想起她,一定会和其他皇子公主一样得到关注,等着等着等到了及笄,又觉得成为对他有用的人就会被重视,尽管这些想法早就被自己否定了一万次,可是总会在第一万零一次重新跳进她的脑海。 如今,遭受无妄之灾的难民,在她眼前被父皇当作污垢清理,发动战争若是为了国家,还能说是君王取舍,可说是为了他一己私利也不为过,未养精蓄锐就妄图吞并各国,结果却让百姓承担,他依旧锦衣华服,高坐明堂。 从前陈沅兮以为成为君王就要舍弃一部分人性,现在想来,一个人的本性不管遭遇什么,也会在灵魂最深处影响着这个人的行为。 昏君就是昏君! 想这么多,只是为了心安理得的得出这个结论,陈沅兮突然觉得什么礼义廉耻、君为臣纲不学也罢。 “昭慧公主,陛下诏您进宫。” “没事”,朝李钰做完口型,陈沅兮跟上了张公公。 经历这么一遭,天已经渐黑,晚霞还剩一角孤独的对抗着黑夜,靠近皇宫,街上依旧如往常热闹,混杂的饭香刺激着陈沅兮的嗅觉。 城墙上的红砖绿瓦和她走时一样鲜艳,越看却越觉得陌生,她好像不属于这里。 进入皇城又走了段路才到御书房,与上次单纯感叹父皇奢靡不同,整间屋子越是用金钱堆砌,血腥味越浓。 心里憋着一口气,陈沅兮实在是无法装成无事发生,只能尽量不去看陈玄烨,沉声道,“儿臣见过父皇。” “快快平身,朕叫你入宫只是为了宽慰你,世事难料,不要过于忧心伤了身体。”这时真真像个慈父。 可惜陈沅兮不能领他的情,那么多条生命死于他手,还能像无事发生一样演着父女情深,她做不到,“儿臣觉得跪着更清醒。” “你想忤逆朕?”刚才的温情被怒气取代,陈玄烨的语气不容置疑。 “儿臣不敢。” 没有立即认错,仅仅四个字彻底激怒了陈玄烨,他本想给她个机会,只要乖乖听话,心里想什么他才不屑于管。 “不敢?朕看你是在外面呆久了,被一声声‘昭慧公主’迷了心智,是朕错了,不该予你重任,回去好好反省反省,军营也不用再去了。” 陈玄烨把竹简扔到了她身上,似是还不解气,手一挥,桌上的笔墨纸砚和堆放的奏折都掉落在地。 墨水在木质地板上绽放成一朵花,瞧着像朵小小的甘菊,瞬间又张牙舞爪的顺着花瓣流向各个方向。 “儿臣谨听父皇教诲。”头用力抵在右手上,陈沅兮行了这辈子最标准的礼,起身走出了御书房。 不论是父女情还是君臣情,也就值这一拜了。 走在回母妃住处的路上,才过了多久,她都快要记不清当日骑射比赛拔得头筹时的心情了,为自己和母妃争个前程,现在想起竟觉得可笑,用无辜的人的血铺成的路,不走也罢。 和瘟疫相关的内容都是乱写的,别信dT-Tb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昏君 第8章 祭祀 惠姬得到陈沅兮回宫的消息,早早的喊着孙嬷嬷出来等着。 陈沅兮刚出现在拐角处,就拽着帕子,向远处挥手,“兮儿!” “母妃。”陈沅兮直接冲进她的怀里,感受着母妃身上的温暖和甜甜的酒香,所有的委屈都得到了安抚。 “母妃是不是又喝杏子酒了。” “鼻子真灵,今天刚叫孙嬷嬷取出来的,就剩几瓶了,眼瞅着杏花刚开,就馋这一口,一直舍不得喝。” 惠姬宠溺的刮了刮她的鼻子,“进来吧,母妃给你也尝尝,放了这么久,是不是更醇厚了。” “好。”母妃的住处,是整个皇宫唯一让她感到心安的地方,走起路来,脚步都轻快了。 “禾雀那孩子呢?” “事发突然,还在营地里,最晚明日应该就会被送回,就算在那,李将军也会好好待她的,不过,她一定不愿意。”陈沅兮知道,禾雀性格单纯,举目无亲,和她一起长大,最在意的也只有自己。 “看来那位李将军人不错。” “初见时不了解,现在看想必也是胸怀大爱之人。” 陈沅兮和惠姬说着话,走的并不急,慢悠悠的进屋坐下。 孙嬷嬷给两人各添了一杯酒,也被招呼着坐了下来。 “母妃,我此次是不是太过鲁莽。” 平静下来,陈沅兮心里也有些没谱,她作为公主,机会本就比皇子少,又惹怒了父皇,接下来等待她的是什么呢? “怎么会?你只是按着你的心,做了认为对的选择。” 惠姬喝了口酒,懒懒的靠在椅子上。 一杯酒下肚,陈沅兮神情舒展,眼神开始涣散,又倒上一小杯,学着母亲的姿势,舒服的躺在椅子上,小口品味着杏子的酸涩,和满口的清甜。 时间若定格在这一刻也好。 “扶你们公主回房休息。”孙嬷嬷叫来了金钗。 陈沅兮其实酒量不错,或许是不愿意太清醒,一脸醉态,任由母妃嘲笑她酒量差,被金钗搀扶着躺倒在了床上。 金钗给她脱掉鞋子,放下床幔,就轻手轻脚的出了房门。 意识混沌的在床上躺着,久久不能入睡,数星星数的却越来越清醒,烦躁的翻了个身,明明控制自己不去想,以后可能遇到的糟糕处境还是以各种形式呈现在了她的眼前,还是要做点什么,想着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沉沉睡去。 早上半睡半醒间,听到了禾雀的声音,猛地睁开眼,拉开床幔,看到她正在床边守着,用气音与金钗说话。 “这么早赶回来,昨天一晚没睡吧。”看见她眼下的青黑和眼角的疲态,陈沅兮就知道她一夜没合眼。 “奴婢怎么可能睡得着。” “别想这些了,我不是没事吗,快回屋睡会。” “还睡呢公主,今天是祭祀的日子,陛下这两年越发在意,可不能去迟了。”金钗知道她俩出去这一趟,一定记不清日子了,适时插嘴。 过的分不清是哪天,经金钗提醒,陈沅兮才想起来已经临近清明了,父皇暴虐荒淫,这几年身体不好,倒是越发信奉鬼神了。 “我们回来的真巧。”三人相视一笑。 陈沅兮让禾雀先歇会,选了件素衣换上,由金钗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又插上从前的簪子,带着二人去了祭坛,先祭奠祖先,再祭拜神明。 去的还算早,找了个不显眼的位置,陈沅兮安静待着,尽量不惹人注目。 愣神间,看到几个人围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小小的身板几乎被遮住,低着头,像只温顺的小猫,围着的有男有女,也是十来岁的年纪,看着并不眼熟,衣服布料也不如里面的小女孩,陈沅兮猜测是旁支的孩子,只有今天这种场合才有机会进宫。 按理说这宫里最看重出身,女孩身份高于他们,不该被不算和善的围在中间戏弄。 “福清能够苟活,已是恩赐。”小女孩尖细软糯的嗓音说出的话令人即震惊又怜爱。 福清?莫不是大姐姐的女儿,福清郡主,这句话落到陈沅兮的耳朵里,她就猜了个大概。 和顺公主和亲越国,后来陛下带军攻入,把和顺公主母女带了回来,赐公主府,和顺公主的女儿被封为福清郡主,但人人都知只是表面风光,福清的国家已被良国吞并,对于她来说,更像作为越国的人质,待在良国,贵为郡主,却听着冷言冷语长大。 被不长眼的东西当成软柿子欺负也不奇怪。 “你们在聊什么?”陈沅兮冷不丁的凑过去,把这些孩子吓了一跳。 本来不该多管闲事,不过对付几个欺软怕硬的小孩,并不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果然,几个小兔崽子跑的飞快,生怕被逮住,让家里知道,毕竟就算人人心里清楚,陛下也不在意,可他的脸不能被这些依靠祖辈的落魄门阀打。 “五妹妹,多亏了你。”和顺公主急匆匆的快步走了过来,裙摆带起了阵阵微风。 “在那边和人多聊了两句,这孩子说想到处走走,没想到……”话里满是自责。 “母亲,我没事,他们只是和我说几句话,不敢真的做什么的。” 陈沅兮看着和顺公主满脸心疼,把福清抱紧在怀里,有点不忍心打扰母女俩。 “皇姐,五妹妹,都在这呢?” “三皇兄。”陈沅兮侧身行礼,见四皇子跟在三皇子身后,摆弄着手里的九连环,想必是解了一路解不出,皱着眉头,神情不耐的扔给了三皇子。 三皇子接过,放慢速度在他眼前演示了一遍,“小四很聪明,只差最后一步了”。 “可母后总是夸三皇兄,让我向你学习。”四皇子撇着嘴,夺过三皇子手里的九连环。 “因为你是母后的孩子,她对你寄予厚望,拿给母后看看你怎么解的吧。”三皇子并不为他的态度生气,双手撑在腿上,与四皇子平视,用哄小孩的语气说道。 四皇子开心的摆弄起手里的九连环,解开后,跑去找皇后炫耀,“母后快看,儿臣解开了。” 陈沅兮想起偶然从听宫女们口中听说,年轻时皇后还是皇子妃,在大月龄时流过一次产,后来一直没能怀孕,就抚养了三皇子,没想到三十岁时又有了身孕,处处小心,终于生下了四皇子,此后更是万分疼惜。 三皇子作为养子,不该要的从不会多要,对性格顽劣的四皇子包容有加,实在是尽职尽责、恰如其分。 “我先带着福清走了,有空去宫里找你们叙旧,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也不常见,感情都生分了。” “那我可要备好茶等着皇姐。” 三皇子鞠躬,侧身为和顺公主让路。 和顺公主点头回应,又看向陈沅兮,朝她感激一笑,带着福清公主走开了。 陈沅兮也微微鞠躬,不禁想,她这位三皇兄待人温和,就算第一次见,也会因他的语气动作,产生两人早已相熟的错觉,据她所知,大姐姐很少进宫,和宫里人感情并不深。 “五妹妹一切可好,上次骑射比赛一见就觉得你卓荦不凡,想来父皇也是在气头上。”三皇子摩挲着腰间的玉佩,这话似乎是经过深思熟虑,怕陈沅兮因父皇的命令心情不好,想办法安慰。 “谢谢三皇兄关心,父皇下令也是因我有错在先,自然不会心生不快。”就算三皇子是好意,陈沅兮也不敢相信这宫里没见过几面的人感情有多深,心里有气也要做到滴水不漏。 “那就好。” 三皇子像是相信了她的话,松了一口气,清秀柔和的脸上扬起微笑,更显和善。 陈沅兮觉得他的笑容有些晃眼,不管是温情还是假意都照单全收,露出灿烂的笑容回应,又以快到祭祀时间为借口先告辞了。 三皇子目送她离开。 “三皇子果然如传闻一般温润。”禾雀用只有陈沅兮能听到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刚刚她和金钗站在旁边看了全程。 “三皇兄看起来是挺不错的。”陈沅兮悄声附和。 在没伤害到她在意的人之前,陈沅兮不介意符合这小丫头一句。 时辰一到,所有人自动站在自己该在的位置上,整个仪式庄严又肃静,不管是不是真心,都小心翼翼的跟着陈玄烨做着所有的动作。 跪拜时,陈沅兮想,恰逢这一天也不错,就算为那些冤死的亡灵祈福了,尸体被处理的随便,也不知道灵魂有没有得到解放,希望他们下一世能有遮风避雨的去处,吃穿不愁,不用日日担惊受怕。 也不知道无休止的战争会不会有一天殃及京城权贵。 仪式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绷紧的神经一松,疲惫感包裹住了陈沅兮,这下不只内心备受煎熬,身上也有些酸痛。 禾雀一晚没睡又站了这么久,回去简单吃过饭,就被打发回去休息了,陈沅兮依旧感觉没什么力气,不知道做什么,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后来的几天躲在母妃宫里,当着皇宫里的透明人,和禾雀金钗找找事干,每天看看书锻炼一下身体,除了停下来时心里不好受,过的也算惬意。 没想到和顺公主那天的话并非客套,真找来了她的住处。 听到宫女通报,陈沅兮凑到镜子前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和头发,迎了出去,“皇姐怎么得空来了?” “五妹妹这是嫌我扰了你的清闲,不欢迎?”和顺公主佯装生气。 “怎么会?”陈沅兮笑着赔不是。 互相打趣完,进屋后,和顺公主神情突然严肃,开口道,“思来想去,还是有一事想同五妹妹说说。” 第9章 和顺公主 “什么事让姐姐这么严肃?”陈沅兮也收敛了笑容。 “不知五妹妹可否听闻,父皇与母后有意为你许配一门婚事。” 对于和顺公主流露出的惋惜,陈沅兮有些不明就里,婚姻是她们身为女子绕不开的话题,由父母做主也是常态。 “五妹妹年纪小,从前与我们这些姐姐们接触少,有许多事不知道。” 叹口气,和顺公主继续道:“就拿我来说吧,你可知我与越国皇帝的婚姻虽始于利益,但情投意合、夫妻恩爱,可是父皇就在我眼前,那么一点一点的用剑刺穿他的身体,鲜血流了一地,他却直挺挺的站着,不肯倒下,在失去意识前,他看我和孩子的眼神满是欣慰,因为我们有着与父皇相同的血脉,能够继续在这世间苟活,只可惜,他还是低估了父皇的狠戾……算了,剩下的你不必知道。” 和顺公主的指尖紧紧扣住桌角,回忆起那段已经有七八年的往事,全身还是止不住战栗。 陈沅兮心脏阵痛,手轻轻握住和顺公主桌上那只因用力指甲断裂流血的手,似乎也跟着她回到了那段至暗的过往,如果没有爱,或许会更好接受,可惜造化弄人,也许他们早就落入了父皇的算计。 “姐姐,哭出来会好很多。” 和顺公主咬紧了手里的帕子,明明那么难受,就是不肯哭出来,可能是想维持体面,不想让父皇赢得太彻底。 “没事的,只是好久没提起这件事了,我心里一直发怵,现在说出来好多了。”不知缓了多久,和顺公主终于恢复了理智,回握住了陈沅兮的手。 “还有你的二姐姐和三姐姐呢。” “我还没和她们说过话。”陈沅兮努力回忆了一下,对她俩没什么印象,不过二公主,以前她偷听夫子授课时被上课走神的二公主看见过,还朝她做鬼脸,不过最后并没有告诉夫子。 “她们现在都不在宫里,自然难见。”和顺的眼前浮现出两位妹妹的音容笑貌,淡淡一笑。 “你二姐姐如今过的也算自由洒脱,令人艳羡,在公主府中养了一堆面首,驸马不敢说一个不字,至于父皇为什么纵容她,可能也是心中有愧吧,二妹妹从前应该是公主中最受宠的了,结果被父皇拆了姻缘,心爱之人惨死,头七还没过就被安排了一桩新的婚姻,对父皇有利的婚姻,她母妃后来也遭父皇冷落,疾病缠身早早离世。” 看着和顺叹息中眼里一闪而过的向往,她也曾想抛下一切,成为二姐姐那样敢爱敢恨,不在意世俗目光的人吧,能够任人议论指责也并不容易。 “想来二姐姐也是心思细腻、重感情的人。”失去两个最爱的人,也没把利刃指向别人,又有谁有资格指责她。 “别看她平时骄纵,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从前可没少在我面前哭鼻子。”回忆起这些,和顺从刚才的情绪中走了出来,话里满是宠溺。 “三姐姐呢?”陈沅兮开始有些期待,这些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个符号的皇姐,如今鲜活了起来,开始有了具体的形象。 “你三姐姐,我对她了解不多,只知她嫁与了右相独子胡萧,胡萧不能算是良配,右相又是朝中重臣,有什么事父皇必定不会向着她,日子也不算好过。” “大姐姐告诉我这些,是希望我吸取教训,父皇为我选的,必定是他有所图的,结局注定不会好。”陈沅兮歪头思索片刻,将心中所想直接说了出来。 她们在这之前没什么交集,和顺公主能敞开心扉、撕掉自己的伤疤劝解她,陈沅兮心里感激,但也有疑惑。 “五妹妹你和我们不一样,早早的就开始争取,我不想看到你成为父皇的下一个牺牲品。” “我们感情不深,姐姐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不想过分猜忌,陈沅兮直接将疑虑问了出来,有些时候她不怎么喜欢自己疑心太大,和父皇太像了。 “因为我们血肉相连,因为我们同为女子。”和顺的语气铿锵有力,像是在发什么誓言。 命运这样相似,又怎么能不团结相帮呢? 被和顺公主的话点通,陈沅兮眼角泛起泪花,俯身紧紧与她相拥。 肩头的湿热使两人之间滋生出粘腻温热的情感,犹如千丝万缕将她们裹挟。 后来的两天于陈沅兮来说度秒如年,不知道父皇赐婚的圣旨何时落下,又找不到由头去求见父皇,争取改变他的决定的机会。 陈沅兮没日没夜的在心中梳理了一遍朝中局势和与各国的关系,若她所知无误,目前并没有能给父皇带来太大利益的人选,所以她必须比一桩婚姻更有价值。 正逢前线传来消息,战士死伤众多,恐怕撑不了几日,如今苦苦支撑只为了等下一支军队替上他们,继续与启军对抗,主将也受伤严重,如今朝野上下最适合的人选就是李钰。 听到这个消息,陈沅兮敏锐的察觉到了机会,李钰是年轻一代里最强的,如果失去这样一个人对于大良是一个惨重的损失,可偏偏父皇最为忌惮他。 想到这,陈沅兮心中有了主意。 出门时,惠姬正坐在一把摇椅上,欣赏满院的梨花。 “说说吧,你这孩子,又做什么去。” 话里倒是没有什么指责的意味,像是早已有所猜测,只等着她亲口说。 也是,陈沅兮这几天魂不守舍的样子,任谁不会怀疑,更别说最了解她的母妃。 “母妃,我可能又该走了。” 蹲在摇椅旁,靠着扶手,看着在枝桠上摇曳的粉白圆杏花,叹息道,“不知道今年还能不能吃上母妃宫里最甜的杏。” “我明明生了个女儿,怎还像男儿般总是不归家。” 惠姬也看向飘落一地的杏花。 “母妃,女儿若不像男儿,就更无法归家了。” 这句话像是触到了惠姬的神经,使她瞬间泄了气,“对呀,我们兮儿可不能像母妃一样,年纪轻轻就离开阿爹阿娘,无依无靠。” 陈沅兮依偎在她的腿上,想要感知她触景生情般的惆怅。 “母妃等着你,为你留下最甜的杏,若是时间久,就酿成酒存着。” 惠姬用纤细柔软的手指顺着她细软的发丝。 孙嬷嬷在旁边打圆场,“娘娘不是有老奴伺候吗。” “是啊,我小时你就照顾我,像我的半个娘亲,怎么能说无依无靠。” 惠姬伸手牵过孙嬷嬷的一只手,这只手已由纤细白嫩变得臃肿苍老,心里酸涩,已经许久没这么想家了,她都快忘记家的样子了。 “乖,走吧,母妃在宫里等你。” 陈沅兮起身点头,像是在完成一个庄重的约定。 从惠姬住处到永乐宫的这段路,她走的很慢,心里还在称量孰轻孰重,以及还有没有其它解法。 到达永乐宫时,四皇子刚从里面出来,看见她后直接忽视,大约是皇后的耳熏目染,只是走过去后问他的嬷嬷,“你不是说我是最尊贵的皇子吗?她为什么不向我行礼。” “当然是她不知礼数。” 嬷嬷的话里满是谄媚和讨好,尽管背对着他们,陈沅兮还是能想象到她的卑躬屈膝。 不过自己对于父皇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通报的太监出来后朝着陈沅兮摇了摇头,“公主回去吧,陛下正在御书房里,不许人打扰。” “谢谢公公。” 说完,陈沅兮直直跪下。 既已下定决心,她就要把目的达成,父皇不是心中有气吗?气她触犯了他作为君主的威严。 那她就跪到父皇解气。 两刻钟过去,御书房里依旧没有动静,陈沅兮的腿隐隐有些酸痛,尝试动了一下,痛感瞬间放大了几倍,整条腿都已经发麻。 这次是张公公出来劝,“公主,到了午休时间,陛下乏了已经睡下了。” “那就劳烦张公公在父皇醒来后再帮我通报一次。” 张公公见她像是听不懂弦外音一样,依旧固执的跪着,也就不再多劝,转身回去了。 陈玄烨正由两个小太监陪着玩投壶,刚刚将手里的箭矢抛出去,示意张公公开口。 “陛下,公主执拗,奴才劝不走。” “劝不走就继续跪着,”说完看向其中一个小太监,“今日运气不错,次次投中,朕都输给你了。” “奴才知错。”小太监吓得跪了下来,心里纳闷,怎么往偏的方向瞄,比他平时和太监宫女们一起玩,中的反而多得多。 “你有什么错,把人带下去吧。”说着又抛了一箭。 另一个小太监颤抖着迟迟不敢把手里的箭扔出去。 陈沅兮跪在外面,看见张公公进去没一会又出来了,带着一个小太监,那人不断求饶,可张公公只是冷眼扭断了他的头,让人拖下去后又进屋了。 她看的呼吸一滞,几天前的自己当真算得上有勇气。 又过了半个时辰,陈玄烨看了眼外面,让张公公把陈沅兮带进来。 刚站起来时,陈沅兮险些失去重心摔下去,此时两条腿没了感觉,像不存在一样,每一步都不知道踩到了哪里,是深是浅,但怕父皇等的生气,又不肯见她,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放心走,摔不死。 刚进屋,腿还没缓过来,陈沅兮又跪了下去。 “儿臣见过父皇。” 陈玄烨也没让她起身的意思,并不言语,把玩着最近刚得到的一块上好翡翠制成的福寿灵芝如意,等着陈沅兮说出此次求见的目的。 第10章 胡萧 “儿臣希望能为父皇解忧,这次派李将军去接替郑老将军,如若此战获胜,儿臣有办法让李将军有来无回。” 陈沅兮说完紧张的等待父皇的反应,手心冒出冷汗,加上膝盖上的疼痛,跪拜的姿势有些摇摇欲坠。 “李将军为我大良贡献颇丰,又如此年轻,是个可用的人才,朕怎么会希望他出事?” 陈玄烨的语气无波无澜,带着压迫感,此时看不清他的神色,说出的话已经不能收回,陈沅兮尝试站着父皇的角度看待李钰。 “自古以来不怕文臣巧舌如簧,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只怕武将拥兵自重,又得民心,李将军虽然能力出众,但若战胜了启国,仅凭南国对我们造不成什么威胁,反而为了祖辈基业,李将军留不得。” 既然他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陈沅兮就给他,加上父皇本就多疑,或许这就是他心中所想,只是从未听说李钰出生勋贵,除非暗中结党营私、收买人心,不然想造反绝非易事。 “不愧是朕的好女儿,哈哈哈哈。” 这些话如果从一个君王的口中说出,不免被人认为是容不下一个为他守住江山的将军,由陈沅兮说出来,而他只是衡量其中的利弊,接纳,就不一样了,更何况她为他找了个不错的理由,守住祖辈基业,防患于未然。 不过这件事还是暗中做了更好。 “李钰明日启程,我会下旨让你随行,在军营中的权力不低于李钰,再派几名禁卫军跟着,不必去前线冲锋陷阵,只负责护你安全,必要时吩咐他们。” “儿臣多谢父皇。” 陈沅兮怎会不知,说是保护,实为监视,就算她不吩咐,如果没按说好的行事,这几个禁卫军也会行动,只是杀的就是自己了。 皇帝挥了挥手,让陈沅兮退下,随后写了圣旨,让张公公命人交给李钰。 忍着痛走出门,离开陈玄烨视线的下一秒,陈沅兮马上扶上了门口的柱子,缓了会,怕父皇有微词,只能强撑着一瘸一拐的往宫门的方向走。 “五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刚好在宫门口碰上三皇子。 “拜见三皇兄,我没什么大碍,回去歇歇就好了。” 陈沅兮依旧注意礼节,站直向三皇子行礼,刚弯腰就被扶住。 “五妹妹这样还怎么走回去,要不我送你。”语气担忧,三皇子的手紧握住陈沅兮的手臂。 “多谢三皇兄,我只是一时缓不过来,腿有些酸痛,多走走就好了,不必麻烦。” 不喜欢麻烦人,加上陈沅兮也知道自己跪了不到一个时辰,并没有大碍,与其欠个人情,不如多花点时间。 “既然五妹妹这么说了,我也不勉强,先等我一下。” 说完,三皇子就跑走了,不一会带着一根两指粗的树枝跑了回来,“试试。” 陈沅兮接过来,拿在手里,长度差不多到腰上,刚刚好。 三皇子满意的打量了一翻,点头说,“这样我才能放心五妹妹一个人走。” “多谢三皇兄。” 陈沅兮试着走了两步,身体有了支撑,确实比刚刚好受了不少,步伐也大了许多。 在进惠姬宫里前,松开木棍,走了两步,膝盖处只剩轻微的疼痛,于是把木棍放到草丛里,装成没事的样子,慢步走了进去。 看见惠姬并不在外面,陈沅兮放下心来,三步并作两步,赶快窜回了自己屋里。 掀开腿一看,膝盖青了一片,又连蹦带跳的找出膏药,涂抹到膝盖上,用掌心打圈按摩吸收,手上的温热加上药里薄荷清凉的触感,最后一点轻微的疼痛,也几乎感觉不到了。 “公主。” 涂的差不多了,刚好禾雀欲推门进来,陈沅兮连忙放下裤腿,把药藏在了身后。 明天就要走,还是不要让她们知道了,免得徒增担心。 “娘娘让我们叫你去吃饭。”说着,禾雀顺手将做了一半的针线活放到了桌上。 “好,你先去帮母妃布菜,我马上过去。” 支走禾雀,陈沅兮把药放回原位,活动活动腿,去了惠姬屋里。 走到时,惠姬等人都已经坐好了。 因为她们屋里正经的丫鬟婆子就孙嬷嬷和金钗禾雀三人,上次父皇送来的早就又被分到了别处,外面的小宫女负责的是一整个宫的各种杂活,宫里还有其她娘娘,于是也就没太多主仆之分,孙嬷嬷等人也常常被叫上一起吃饭,毕竟就单她们母女俩,也怪冷清的。 没成想刚坐稳,就遭到了惠姬盘问,“何时走?” “明日。”陈沅兮也知走的急,心里有些没底。 惠姬倒是神色如此,不像上午她走时那样不舍。 “吃完饭母妃帮你收拾行李。” 陈沅兮点点头,一直往碗里夹菜,却并不吃,其实她心里也不舍,不知道这次要走多久。 “公主要去做什么?我和金钗可以跟着去吗?” 禾雀嘴角挂着米粒,听说公主要走,注意力马上从饭菜里转移出来,扒饭的动作也停了。 “你和金钗待在宫里替我照顾母妃,如果带上你们,万一遇到危险我也顾不上。” “奴婢在公主练武时就不该偷懒睡觉。”禾雀脸上满是悔恨,狠狠的嚼烂了嘴里的菜,好像吃掉的是曾经懒惰的自己。 “公主都说了危险,你就算练了三脚猫的功夫也是送命。”金钗没好气的用筷子敲禾雀的头。 陈沅兮看着她俩笑道,“金钗说的对。” 禾雀泄了气,慢吞吞的扒拉着米饭,金钗听了陈沅兮的话,朝禾雀得意的笑笑,继续低头吃饭。 孙嬷嬷看着几人互动,笑得慈祥,却一直没说话,虽然惠姬也从未拿她当仆人,但年轻时学的规矩,她心里依旧认同主仆有别,从未要求过别人,一直尽量遵守。 吃完饭几人围着收拾了行礼,就各自做自己的事去了。 一觉醒来到了第二天早上。 这次李钰等人从军营出发,选在城外的一个驿站汇合,于是一早陈沅兮带上东西,骑马和父皇派的几个人直奔城外。 出城门前,陈沅兮透过酒楼敞开的大门往里看了一眼,刚好瞅见麦子跟在管事的身边,手里还拿着糖果,穿着件颜色鲜亮的小褂,面色红润了许多,放下心来。 跟着的禁军见她朝里张望,也向里看,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就把头转了回来。 一路没停歇,很快到了驿站,乌泱泱一群人直接席地而坐,李钰和赵武也坐在外面的凳子上,似乎在等她。 跳下马让店小二把马牵去马棚,陈沅兮直接走向了李钰,抬手行礼。 “李将军。” 陈沅兮还穿着与往日差不多的裙装,衣裙样式并不繁杂,颜色素净,绣着大片刺绣,长发簪在头顶,看起来利落干练,虽明眸大眼,眼角微垂,长相秀丽,却显英气。 多日不见,李钰愣神两秒,才起身回礼,“臣参见昭慧公主。” 赵武也跟着行礼。 “坐吧。”陈沅兮为自己倒了杯茶。 几名禁军在另一张桌子上坐下。 半个时辰后,休整完毕,开始整军出发,李钰和陈沅兮在前,赵武和禁军跟着,后面是浩浩荡荡的军队。 没走几步,就窜出来一人,衣服布料珍贵剪裁精细,一看就出身富贵之家,后面跟着几个随从,穿着面料崭新的布衣,虽与前面的人毫无可比性,却也比普通人家好。 李钰用力勒紧马绳,防止踩到面前的人,眼睛微眯,不禁想,这是哪家的公子哥打赌输了,开这种无聊的玩笑,还知道蒙着面。 蒙面男拔剑指向李钰,“敢不敢下马与我比试比试?” 听到这句话,一队人马表情出奇的一致。 没见过这样找死的,不说拦着军队赶路这事大不大,这人拿剑的手都不稳,这么不自量力。 “这位公子,我们无冤无仇,你要是让开,我当无事发生。” 李钰虽觉得莫名其妙,还是想先劝一劝他,没赶到前线就见血不太好。 “小爷我用不着,今日若不能与你切磋,我绝不会让路。” “我们公子说的对。”几个随从也拔剑指向李钰。 “将军这是何时惹下的债。” 陈沅兮知道这人不是李钰的对手,噙着笑看向李钰,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李钰目光幽幽的看了陈沅兮一眼,刚想跳下马,就又来了一队人马。 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么热闹。 来人是名女子,从马车上跳下来后直奔蒙面男。 “别闹了。”说完让手下把他抬上了马车。 随后朝着陈沅兮行礼道:“让五皇妹看笑话了,胡萧这人平日里就爱犯浑,我一得到消息就带着府兵赶来了,还望五皇妹李将军莫要怪罪。” 陈沅兮看向李钰,见他点头,于是开口,“二皇姐都这么说了,胡公子也没做什么,自然没有怪罪的道理。” 二公主又行一礼,皱眉回到了马车上,命府兵掉头离开了。 果真如和顺公主所说的一样,二公主这桩婚姻费了她不少心力,这胡萧也真是个怪人,平白无事,拦受陛下命令去往前线的军队做什么,右相一路官至丞相,必然有些城府,儿子倒是没遗传,听说右相就这一个独子,陈沅兮突然有了闲心担心他偌大的家业。 李钰由二公主想到了这蒙面男的身份,心下更觉奇怪,自己从未和右相府有过牵扯。 虽然心有疑虑,但是眼下最要紧的是赶路,李钰重新下达命令, “出发。” 第11章 虚张声势 路上歇了几次脚,因为时间紧迫,都不敢耽搁,给马找块好地方吃草补充体力,往嘴里随便塞了点吃的用水送下去,就又启程赶路。 人烟越来越稀薄,视线逐渐开阔,走了一天多,在人和马都有些疲软时,终于到了良国的最北。 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的草原,往远看茂密的森林和延绵的低山融在一起,此时季节正好,到处都充斥着盎然生机,数不清的牛羊在草地上肆意奔跑,不少工艺规整的木屋已经无人居住。 陈沅兮深深吸气,带着青草香的空气由鼻腔进入,倦意被驱散。 又行进一段距离,满目的绿色里闯进了显眼的红,不少将士的身上都缠着绷带,血浸出将其染成了红色。 光秃的地面上有深浅不一的脚印,显然已被人走了成千上万遍。 高高的瞭望台和旁边低矮的用以射箭的城墙,以及将启国与良国分隔开的细长蜿蜒的河流,给将士们些许慰藉。 纵身跳下马,撑着长剑的郑老将军缓步向他们走来。 陈沅兮和李钰连忙迎了过去。 “老臣参见昭慧公主。”郑老将军停住脚,这一礼行得不卑不亢。 “郑老将军守了我国边界一辈子,立下戎马功劳,何须行礼,该我们拜见您才是。” 随即用手虚托住了他的手臂,和李钰齐声道:“晚辈见过镇北将军。” “公主和将军客气了,可否与老夫单独说几句话。” 郑老将军双手撑在剑上,花白的胡子和鬓角被风吹乱,使他添了几分沧桑。 “请。” 三人去了稍远一点的地方,在一处斜坡上坐下。 “我没守住多年前将士们拼死夺下的城池,只能退回到河流以南,就算不回京治疗我这副行将就木的残躯,也要进宫向陛下请罪,有一事不得不拜托二位。” 最后几个字说的艰难,虽然知道自己不该卖弄一张老脸,可实在没有办法。 “只要我们力所能及的,必然会为您办到。” 郑老将军在这里待了几十年,已成为了边疆的一部分,陈沅兮不忍心驳他的话。 手指抚摸着陪伴了他一辈子的剑,仰头看着如汪洋般澄净的天空,郑老将军开口道:“我的小儿子愚笨,不然也不会跟在我身边几年,也没因功获封,还顶着我的名号,虽然知道为国捐躯本就是男儿的骄傲,可他哥哥姐姐都折在这其中,望你们能护他一二,缺胳膊少腿我也认。” 听到郑老将军已经失去了两个孩子,陈沅兮和李钰都沉默了,对于他想留住唯一的一个孩子的想法,任何人都无法苛责,也做不到用要为国家和百姓抛头颅洒热血之类的说辞劝解。 纵使有千言万语,也只化作一句承诺。 “我们会尽力的。” 沉重的氛围被这句话冲淡,郑老将军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下,脸上的姜黄肉眼可见的被血色替代,精气神逐渐恢复。 这几天提防着启军突袭,又为幼子忧虑,脑子里的弦绷着,想来一直没怎么合眼。 又交代了些事,郑老将军就启程回京了,伤的重的将士也一并跟回去。 送完父亲,郑小将军前来拜见,“臣参见昭慧公主,见过李将军。” 眼前的人看着只有十六七岁,脸上的棱角还未分明,像是无拘无束的风生来就张扬肆意,缕缕阳光照进乌黑的瞳仁,包含情意的眼里闪着点点光亮,头发用银簪高高揽起,发尾随风自由飞舞,不时轻抚他虽风吹日晒,但因为年纪尚小依旧细嫩的脸颊。 是那种讨人欢喜的小孩,虽然和陈沅兮差不多大,可是因为郑老将军的嘱托,心里已经把他当作弟弟看待,不由升起了逗弄的心思,“你父亲走前把你交到了我们手上,乖乖听哥哥姐姐的话。” 郑小将军有些不服气,脸颊和耳尖飞红,“父亲又瞎担心,臣今年十七岁,公主看着并不比我大。” “郑小将军像是只有十四五岁。”陈沅兮就是不趁他的心意,故意把视觉年龄往小了说。 “谁家十四五岁能长到我这么高。”说话间,脊背不自觉的挺直。 “我瞧着也没比我高多少。”说着,还比划了一下,手掌在头顶的高度划到了他眼睛的位置。 李钰听着幼稚的对话,两个人在他眼里瞬间矮了一大截,陈沅兮更是直接变成了个扎着小辫子,脸颊圆圆,叉着腰的小姑娘,郑小将军却直接被没收了部分腿,有些滑稽。 陈沅兮没注意到李钰嘴角噙着的笑意,更无从知道他脑海里颇具想象力的画面,还在和郑小将军进行着无意义的对话,常年被压抑着的童趣得到释放,一堆烦心事被发自内心的快乐取代。 探子突然来报,“将军,启军借掩体藏在据我们四五百米处,恐有进攻之势。” 舟车劳顿的将士们搬运完物资就回营帐休息了,若此刻迎战,可以说是毫无胜算。 三人神色马上认真起来,连看着应当无忧无虑的郑小将军也微微蹙起了眉头,不一会就眼前一亮,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启军在上次击退父亲时损失惨重,后来迟迟没有动作,原来是想趁此刻他们恢复战力,而我朝将士士气不佳,防御松懈的时候进攻,打的我们措手不及。” “不错嘛,看来是郑老将军谦虚了。”陈沅兮想着对策,随口夸道。 “父亲不会又说我愚笨吧,他不想让我习武,于是经常这样说。” 看着他了然于心又有些闷闷不乐的表情,陈沅兮觉得这父子俩的相处模式当真是有些别扭,把关心用贬低的话说出来,还不如直接把话说开,难不成不想让郑小将军知道哥哥姐姐的事?也不知他那时多大。 “先起火做饭,啃了一路的饼,吃上口热乎饭要紧。” 陈沅兮和李钰相视一笑,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心里的想法。 郑小将军却一头雾水,“吃了饭就能打过启军了?”他怎么不太相信。 “看来郑老将军也没说错。” 丢下这句话,陈沅兮就跟着李钰带人去粮仓,看看一会吃什么,顺便算算还够吃多久,这关系着这场战争要在何时结束。 等人走远才反应过来的郑小将军只能在原地气愤跺脚。 “加上这次带来的,倒还算充足。” 李钰仔细查清还有几袋米,按以往的经验算了一下,“启军作战勇猛,擅骑射,如此就能把战线拉长一些了。” “这里还有不少腊肉,既然今日要吃点好的,就拿些吧。”嘴里已经有了腊肉的香味,陈沅兮吞了下口水,想到将士们吃到肉也一定会开心。 “好,这里应该有不少野菜,你们几人去摘些回来。”吩咐完,李钰拿上几块腊肉,又扛了两袋米,和陈沅兮一起出了粮仓。 外面已经架起了一口口大锅,听到命令,将士们都出来了,正忙着倒水添柴。 米先下锅,不一会摘野菜的将士也抱着一大捆野菜跑了回来。 李钰看到陈沅兮帮忙处理,拿起一颗,掰开扔掉烂叶,手法颇为熟练,好奇问,“宫里也有野菜吗?” “野菜这么好生长的植物,哪没有,就看那里的人容不容得下它,母妃到季节也愿意挖出来让嬷嬷变着花样做给我们尝尝鲜,就一直留着。” “也是。”李钰被自己的傻瓜问题惹得耳根泛红,便不再说话,专心和陈沅兮一起处理野菜。 腊肉和野菜都下锅后,搅动两下,很快空气里就散发出浓郁的肉香,挑逗着神经和味蕾。 所有人一下子兴奋起来,高声呼喊,开始玩些平时训练休息常玩的游戏活跃气氛,互相起哄。 等热粥被盛出来递到每个人手上时,气氛更是到了**,身体上的疲惫早就被热火朝天的氛围和唇齿间的肉香驱赶。 肉香和将士们说话打诨的声音越传越远,从远处看,军营烛火通明,不像是刚刚跋山涉水,反而像大获全胜后的庆祝。 陈沅兮满意的朝李钰眨眨眼,举碗示意,李钰跟着她的动作,也闷了一大口粥。 “原来你们两个打的这个主意。”郑小将军看了他俩一晚,终于明白了刚才的相视一笑是什么意思。 赵武本就不满有这个郑小将军在,这俩人一直和他在一块,现在自己又什么都不知道,连忙追问,“郑小将军也算作这营中副将,为什么他知道的事我不知道。” “怎么赵副将话里透着酸味。”嘴里嚼着腊肉,陈沅兮觉得好笑,赵武与初见时可以用天差地别形容。 “哪里有。”急声争辩,反而像掩耳盗铃,赵武不好意思的乱抓了两下头,放下了已经喝空了的碗,看向李钰,似乎想让他替自己说话。 李钰并不接收他的视线,反而对陈沅兮的打趣津津乐道。 “不逗你了,探子来报,启军恐有进攻之势,于是将军想到了这一招,混淆视听,他们以为我们士气不佳,现在正是进攻的好时机,我们偏要拿出我们的气势来,让他们摸不清情况,加上长时间蹲守,看着这边灯火通明欢声笑语,闻着肉香,泄气的反而是他们,对不对李大将军?” 陈沅兮冲他挑眉,李钰看着她眼里的得意和认同在火光里闪烁,别过脸,轻轻点头。 “原来是这样,将军果然厉害。”赵武一脸敬佩。 “耶,我猜对啦。”郑小将军开心的又添了碗粥。 “确实厉害,刚开始我也没有想到。” “可是你很快就理解了他要做什么,可能父亲说的对,我在这方面确实不太聪明。”郑小将军又泄了气。 陈沅兮和李钰看着他跌宕起伏的情绪,无奈摇摇头,赵武不了解情况,只觉得这孩子有些傻。 第12章 落日 此后几天,启军那边一直没有动作。 “如此第一天我们也算不战而胜了,只是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陈沅兮虽看过不少兵书,可从未出过皇城到战场上看一看,说到底也是纸上谈兵,面对本就强势,胜算颇大的启军还真有些拿不定主意。 “总会有办法的,如今启军按兵不动,我们也要耐得住性子。”李钰观察着布防图和探子暗中摸清的一部分启军军营布防。 “没想到将军还挺乐观。”心理战也时刻影响着军队的胜利,看到战场上的李钰,她有些明白为何他年纪轻轻就大有作为,父皇又为何忌惮。 “作战也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况且磨时间并不是启军擅长的,走,我们去巡查。” 李钰卷起了手里的布,心中还在思索,有什么不足,对方又有什么可乘之机。 从营帐出来,离得最近的是粮仓,民以食为天,军队中没有粮食就意味着失去反抗的能力,也关系着将士们心里是否怀有希望,心里有信念往往更容易突破自身极限,反败为胜。 营帐分散在四周,因为人多,很多是临时建成,不少是一块布搭两根木条钉在地上,仅仅起个遮风挡雨的作用,但遇到狂风暴雨只能听天由命,因此很多时候天气也决定着一场战役会不会成功。 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就是如此。 粮仓周围站满了将士,一刻都不敢松懈,营帐旁倒是只有几个人守着,如此以来,陈沅兮门外守着的几个禁军就显得有些突兀了。 这些人日夜换班,颇有秩序,只是若吩咐他们干点别的,十米开外就使唤不动了,问就说,“陛下让我们保护公主安全,自然寸步不能离。” 实在看不下去,陈沅兮开口,“各位站了这么久,看着实在辛苦,不如回去休息片刻。” “我们按陛下的命令行事,不辛苦,多谢公主关心。”为首好像叫王什么的开口,陈沅兮只记得另外几人喊他王统领。 倒是忠心。 知道劝不动,陈沅兮也不再多费口舌。 跟着李钰往瞭望台的方向走。 瞭望台旁边的矮墙上立着许多弓箭,将士们几十个为一组,一刻不停的守在这,以防敌军突袭。 上到瞭望台上,视线陡然变得开阔,虽有树木遮挡,敌方军营却也能窥见一角。 陈沅兮看着层层叠叠的树木和山峦,听着李钰介绍,“瞭望台上也时刻有人看守,一方面是要摸清大致地形,不让派出的探子失去方向,另一方面是观察敌营,若有骚动,提前准备起来。” 没了解过的人大约以为战场就是战士们厮杀,武将也都粗鄙,没什么头脑,如今看要学的学问一点不比皇城里那些老学究少。 “探子需深入敌营,我们对此有防备,敌方也一定有,想来并不容易。” 既上战场,就要做好送命的准备。 “正如公主所说,想要获取情报常常需要日夜蹲守,被敌方发现,能活着回来的极少,我带兵以来只有一个人,被砍断一只手,靠同伴掩护,撑着最后一口气把情报带了回来。” 陈沅兮心里有些沉重,虽然战争是为了开疆扩土,可要搭进这么多条人命,整个国家民不聊生,能避免反而最好,但**是无穷的,如今还剩良启南三国,若无法相互制衡,只能不断挑起战争,不仅为了守护自己的土地,更为了心中那一点统一各国疆域的希冀。 “哪一日将士们能真正闲下来,无仗可打,才不会发生那日的事情吧。” “那我们就努力,让他们不必担心没有明日,早日解甲归田。” 李钰眼里有火光跳动又熄灭,凤眼被薄雾遮盖,逐渐迷失在密密层层的翠绿中。 陈沅兮侧目,看他眼神晦暗,嘴唇紧抿,这几日话虽多了,人却比往日还要难以触碰,春风从他身边经过,都要瑟缩,想来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这么风平浪静。 “你们俩在这呢,我找了好久。” “郑小将军,有什么事吗?”思绪回笼,李钰转过身,神情淡淡。 “没事就不能找你俩,”郑小将军撇撇嘴,转头看向陈沅兮,“走,带你们看日落,父亲让你俩照顾我,那我也要展示一下待客之道。” “嗯,有几分小主人的样子。”陈沅兮上下打量,郑小将军就像初来这里时看到的草原上恣意奔跑的牛羊,身上的野性确实担得起这句话,不像随父守边来的京城贵公子,反而像大自然的孩子。 “那是。”这句话对他很是受用。 仰起头的郑小将军像只得到夸奖的小狗,昂首挺胸,陈沅兮和李钰有些忍俊不禁,费了好大力气才憋住笑,跟上他往军营外的一座小山上走。 山的走线柔和,上去并不难,三步并作两步,没一会,几人就到了山顶。 寻了块还算平整的地坐下,李钰的一条腿弯曲,手搭在上面,另一只伸直,陈沅兮盘着腿,一只手托着脑袋,眼珠转个不停,四处打量,郑小将军双手撑在身后,腿伸直,左右摇晃,显得十分悠闲。 “你经常来这看日出。” “嗯,我喜欢这里的一切,怎么看都看不厌,父亲担心我在战场上缺胳膊少腿,可我待在这并不是热爱战争,只是喜欢这样与天地为伴,无拘无束的日子,如果这样的宁静被人打破,我当然有义务拿出刀剑守护。” “每个人都有权利守护自己所珍视的,若你父亲在这之前能静下心来陪你看一次日落,或许就理解了。” 大片大片的云如被稀释的墨泼洒在天空,金灿灿的日光不断下落,像是数不清的黄金掉落在山头,折射出一层层耀眼的金光,草原上一些没搬走的牧民驱赶着山羊,几只不听话的小羊不停的往日落的方向奔跑,像在追逐太阳。 “天天郑小将军的叫,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陈沅兮的脸上也镀上一层金光,眼睛一眨不眨的,贪恋的看着瞬息变幻的美景,似乎要将一切刻进脑子里。 “单字一个逸,父亲和母亲都希望我一生安逸。” “郑逸,很好听,听起来就是个正人君子。” “是啊,幼时初在京城中的学堂读书,他们以为我是父母口中的正义,朋友闹矛盾,总喊我主持公道。”郑小将军的脸被淡墨色的云遮盖。 “哈哈哈哈。”陈沅兮被这句话逗得前仰后合,眼睛笑得睁不开,也顾不得看什么日落了。 李钰拍她滚下去,用手臂挡在她身后,陈沅兮后仰,他的手也跟着向后退,一不留神,自己险些没坐稳。 陈沅兮才控制住表情,又被李钰往后框了一下又迅速坐好的动作逗笑,笑了许久才停下来。 后面三人都没说话,静静看最后一点霞光由橙变红,又由红变深蓝,月亮升起,太阳渐渐隐匿在山头,像是被高山吞食,最后,天上只剩下深蓝广阔的天空,和灰蒙蒙的、泛着微弱白光的月亮。 牧羊人也早就把羊群赶了回去,一片寂静,偶尔能听到细微的从远处传来的声音,不太分得清来自人还是动物。 这里看到的日落,与京城繁华褪去下伴着吵闹声,不那么明晰的日落不同,与宫里的四方天更像是两个世界,在宫里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普通寻常,使人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却无法静下心来观察日月更替、四季变化,就算看,也只能看到一小部分,远不及这里的辽阔、一览无余震撼人心。 陈沅兮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天空渐黑,可在她眼里还如刚才般绚丽夺目。 如果她如寻常女子,可能一生都不知道天外有天,看不到塞外风光。 有机会真想再去别处走走,同世间所有的女子一起。 一颗种子在陈沅兮心里悄无声息的种下,其实早就扎根,可今日才真正的将往日经历与思绪好好整理,捧起一捧土细心将它们埋藏。 回去的路上,郑逸好奇问,“赵副将是不是吃我的醋后不好意思,故意躲着我,怎么感觉好些日子没看到了。” “别说你了,除非有事,不然我们也很难和他说上话。”在记忆里检索了一下,陈沅兮如实说道。 “他往日也话少,不过……”以前赵武总在他眼前晃,最近见得少,怪不得感觉有些不适应,之前还以为是在城外的军营待了太久,不习惯边塞生活。 “哎呀,他一个大活人能怎样,比我爹还像个武将,呆头呆脑的,做什么也不奇怪。” 郑逸蹦到陈沅兮和李钰面前,无所谓的摆摆手。 “或许吧,我们这哪个人神经不是紧绷的,也就你,还能这么快乐。” “活一天是一天嘛,为没发生的事烦心做什么,以前上那么多年学堂,我唯一记住的就是‘车到山前必有路’。” 陈沅兮认同的点点头,能有这样的心境,何尝不让人羡慕。 他们却不得不为没发生的事谋划,一步踏错,就可能前功尽弃。 第13章 深入敌营 可能是营中没人和他说话,他们几个的年龄又差不多,郑逸越来越喜欢凑到陈沅兮和李钰面前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这日吃饭时,他又端着饭碗一屁股坐到了他俩对面,神秘兮兮的说, “你俩可知最近各处都有百姓联合,发动了不少起义,有些是对圣上统治不满,有些浑水摸鱼,想要从中获利。” 陈沅兮对于他每日的喋喋不休已经习以为常,前线生活苦闷,有郑逸这样的人在似乎也不错,所以听的饶有兴趣,“你是如何知道的?” “还不是陛下,说是让我父亲将功补过,镇压流寇,其实我觉得也不能叫他们流寇,应该叫……”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具体的词形容,毕竟形容不好,自己也成了流寇,还是当着公主的面。 “郑老将军身体好些了吗。”在京城没歇了几日就被父皇派了吃力不讨好的任务,很多起义是民心所向,看来父皇不仅忌惮李钰,对削弱武将都不遗余力。 郑逸扒拉了几口饭,叹气道:“父亲在信中没说,只说没正经组织者,刚刚起势,镇压并不困难。”他总是不喜说这些,明明已经年近五十,上次在他涂药时无意闯入,还看到满身疤痕,但却从不与身边人透露自己的苦闷。 “郑老将军征战多年,经验丰富,想来也不是难事。”陈沅兮稍稍放下心来,用余光看向李钰,他应当也知道陛下为什么一定要派郑老将军,联想到自己,不知会有何想法。 饭后,几人又围在一起想对策,郑逸为每个人倒了杯茶,赵武有些喝不惯,咂咂舌,一杯下肚,自己拿了水过来。 “耗了有七八天了吧,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朝疆域大,离京城远,这里本就地广人稀,又因战争朝廷征收赋税,百姓四处逃窜,本就收成不好的土地直接大面积荒废,短时间内想要有粮食补给并不容易,就算储备再多,也总有吃完的一天。”陈沅兮通过这段时间所见,知道大良现在更像虚假繁荣,内部问题不断,只有皇城脚下还一副欣欣向荣之象。 郑逸接过话茬,继续分析,“而启军目前营寨虽在不久前刚刚夺回的我朝疆域上,但他们土地少,百姓聚集,尽管因为牧民多,对农耕有影响,却也算重视。” 言外之意就是我们拖不到他们没粮食的一天,自己人会先饿死。 “所以时间长了我们并不占优势。”陈沅兮总结完,端起茶杯喝了几口,润了润嗓子。 “可是该这么办呢?”郑逸想得脑袋疼,索性放弃,爬到了桌子上,茶杯被碰到在桌上转了一圈,洒出一点草绿色的茶水。 “直接引他们出来迎战吧。”赵武倒满水的茶杯依旧满着,脊背弯曲,愁眉苦脸的盯着眼前的水,双腿大开,手撑在上面,手肘向外。 三人一起看向了沉默的李钰,等着主将做决定。 李钰坐的端正,轻微摇晃着手里的茶杯,一片茶叶漂浮着滑进漩涡中心,其实他这几日已有想法,“看来只能这样了,将启军引出来,选派出几千精锐骑兵,消耗他们的战力,同时让步兵趁机砍杀马腿,混乱中迫使他们弃马,剩下的人马再一起上与启军搏杀,同时放箭击杀后面的的士兵,长时间激战拖垮他们,也有胜算。” “你是我除了父亲第二个佩服的人。”郑逸拍桌而起,刚才的颓废全然消失了,眼睛亮晶晶的。 陈沅兮认同的点头,赵武更是激动,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有平常两个大。 “不过死伤应该会很多。” “这也是我想了这么久才说出来的原因。”李钰看向陈沅兮,看她的表情,似乎还有话要说。 “军心也难维持,这种殊死一搏的情况,不免有人丢盔弃甲,而且所有的砝码都压在了这一次,若失败,将再无还手之力。”说完就看向李钰,毕竟她经验少,不知道分析的对不对,这些话更像是一盆冷水,浇弱了刚刚燃起的希望,可有些利弊必须说清楚。 李钰的脸上并没有恼怒,他早知这个办法艰险,只适合别无他法时搏一搏,“公主悟性极高,第一次参与战役就能看得透彻。” 陈沅兮有些开心,自幼无师傅教诲也就代表着,没有人能告知她是否有进步,在必要时给予夸奖,导致她虽然对自己的能力有些认知,但不免在人群中偶尔觉得自行惭愧。 “公主说的也有道理。”郑逸现在像颗柳树苗,随风摇摆,拿不定主意。 沉默半晌,陈沅兮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放下茶杯,水花四溅,“不如我趁机带领部分人绕小路,烧毁启军的营寨和粮草,进一步削弱启军的战斗力,你这边若势弱,就立刻撤退,他们就算等支援,也要个一两日才能调度好,加上军心涣散,我们休整半天再进攻,步步紧逼,怎会不赢?” “不可!”李钰知道这样有多危险,不免有些激动,“对方必定多有防备,太危险了。” “将军很怕昭慧公主受伤吗?”赵武有些奇怪,很少见将军情绪起伏这么大。 “只是无法向陛下交代。”李钰又恢复了往日波澜不惊的模样,将杯中的茶一口吞下,差点呛到。 放心,你也没机会和陛下交代。 陈沅兮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有些想笑,越回味越觉得这句话有趣,自己似乎成了掌管生死簿的活阎王,提前给李钰判死期。 “我会小心的。” “我代你去。”李钰的态度不容置疑。 “军中不可无将,失去主将拿什么取胜?” 陈沅兮态度开始强硬,李钰反而软了下来,没再继续反驳。 “要不……我代替你俩去?”郑逸小声试探道。 “不行!”陈沅兮和李钰说完看向彼此,脸上的严肃再也维持不下去,笑出了声。 “你俩这时候有默契了。”郑逸闷闷不乐,他知道因为父亲嘱托,他俩不可能同意自己涉险,随口一说,打破了有些争锋相对的氛围也不错,思及此,心情好了不少。 赵武看得一愣一愣的,好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弱弱举手,“其实我去也行。” “你还如初见时因为我是女子看不起我?”话里带刺,陈沅兮抬头,直勾勾的盯着他。 “啊?”赵武被这一问,更是直接呆住,想否认,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启军必定对主将和副将都有了解,少一人就会警惕,但一个女子没出来应战,却是寻常。” 知道靠赵武的脑子,没个几天转不过弯来,去理解她的意思,于是放软了声调,将顾虑与非自己不可的理由说了出来。 话说到这,几人都无法斩钉截铁的拿定一个主意,营帐里又安静了下来,只有偶尔茶水从壶口流出,碰撞杯底的声音。 许久,缝隙里照射进的阳光换了个位置,被阴影代替,约莫离午饭时间已经过了一两个时辰,有探子来报,“启军正在调整兵马,恐怕不久就会攻过来。” 陈沅兮当机立断,“现在是个好时机,启军主动,营寨不会有太多防备,你准备迎战,尽量避免不必要的伤亡,我带人绕小路。”没给其他人反对的机会,开门走了出去。 不一会,就召集了几十个擅长隐蔽和辩位的士兵,在重要部位套上护甲,换上便于行动的衣服,每人身上放上火折子,陈沅兮把短剑别在腰间,清点好人数,准备出发。 “保护好自己,有任何问题立刻撤离。” 李钰只来得及交代这一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怕陈沅兮听不清楚,丢了性命。 按照刚才说好的,赵武和郑逸去挑选精锐骑兵和步兵,李钰站上高处,一边整理盔甲,一边复述作战策略,鼓舞士气,“没有命令不要轻易行动,按照派兵布阵,守好自己的位置,只做自己该做的事,集中精力,启军夺走了三年前我朝将士用鲜血换来的城池,还想继续霸占我朝疆域,奴隶我朝百姓,岂能忍让?把你们的脊梁挺直了,用剑划破他们的美梦,血战护山河,不退半步!” 全军复诵,“血战护山河,不退半步!” “血战护山河,不退半步!” 声音响彻天际,振聋发聩,战旗破风而立,必胜的决心使所有人的热血沸腾,握紧的拳头似是要将敌人的头颅捏碎。 陈沅兮带着几十个人正弯腰隐在草丛和树木间,按记忆力探子口述画出的简略图,绕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往启军营地的方向小心行进。 忽地空中扬起灰尘,钻入口鼻,呛得人想把肺脏咳嗽出来,马蹄踏步的声音有节奏的响起,和心跳声齐鸣,浩浩荡荡的人马出现在大路上,众人屏住气,不敢发出一丁点动静,怕引起启军注意。 “这次把良国士兵一网打尽,晚上我们宰牛羊庆祝可好?” “烤的焦香,撕下一块塞满嘴,我馋这一口馋的牙痒痒。” “抡起你们的拳头和他们拼命,晚上我们在良国的地盘上敞开了吃。” 语调轻松,看起来颇具信心。 声音远了,陈沅兮才敢呼吸,对说话人的身份有了猜测,最后一个低哑豪放的嗓音,来自启国太子,另外几个应该是他的得力干将。 第14章 两军交战 盘旋在空中的灰尘落回地面,陈沅兮带人从草丛中起身,继续往西北方向走,这次速度快了些。 与此同时,李钰立于马上,手持长剑,身侧是赵武和几位参将,紧随的是挑选出的几千名精骑和步兵,剩下的士兵向左右分散手持兵器跟在后面,已等候多时。 启国士兵在他眼里由一个蚕豆大小的黑点逐渐放大,估计距离还有四五百米时,李钰挥手,几千精兵如离剑的弦般冲出去,城墙上的弓箭手把弓箭拉满,瞄准启军后方,箭雨落下,随即响起惨叫。 一切只在分秒间,启国士兵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慌了阵脚,最末的士兵想转身往营地的方向逃,被守在后面的参将拦住,一脚踹回了队伍,启国太子迅速发出指令,“调整队形”,没有骑马的士兵跑到队伍最前面,举起盾,把后面的人牢牢护住,中间的骑兵呈方阵,剩下的小兵跟在最后,武器拿在胸前,随时准备作战,几个参将于高头大马上立于两侧,格外显眼,像整支军队的守护神。 冲出去的几千骑兵手持长枪,利用高度优势,破掉前排举着盾,不留一丝缝隙的启国士兵,步兵趁机拿剑杀入队伍,按李钰吩咐,盯紧马腿,刀刀用尽全力,砍断马的前蹄,一人一马的重量压的它屈折前腿,匍匐于地面,许多士兵重心不稳,被甩下了马。 霎时,启军被闹得人仰马翻,但他们也不是吃素的,在启国太子带领下,调整方阵方向,重新形成防御,同时回击,用弯刀划破这几千精兵的脖颈,血液从多个方向喷涌,在空中形成美丽的弧线,然后像雨滴落入泥地。 在砍杀启军成片,细数估计有一两千人马,几千精兵也少了三成时,启国太子忽然开口,“且慢,我有一事要办。”话毕,在所有人还在愣神,身体本能停止动作的瞬间,抛出手里的长枪扔向了赵武,李钰一眨不眨盯着长枪的轨迹,用剑挡了一下,自己被反冲力震的后仰,马受惊后退,因经验丰富,很快稳住。 枪的方向改变,只扎到了赵武骑的马的脖子上,鲜血喷涌,哀嚎间应声倒地。 赵武虽因惯性摔下马,但常年习武,又下意识护住头部,在地上滚了几圈,天旋地转后有些发懵,却并没受伤,用力摇头视线恢复清明,马上站了起来。 “你个王八羔子。” “上!”赵武的怒吼带动许多人血液上涌,李钰一声令下就带着满腔愤慨冲向了启军。 双方很快陷入混战。 …… 陈沅兮把短剑插在树上,借力一跃,同时把一人拉了过来,刚刚两人已迈上一只脚的地面变成了深不见底的坑,里面一片漆黑,看不清有没有利器。 “看来启军早有防备,都小心点脚下。” “是。” 被陈沅兮拉过来的人出了一身冷汗,大口呼吸庆祝着劫后余生。 发现陷阱后,几十人手里都多了根嫩绿色的树枝,一看就是现折的,弄的众人手上全是粘腻的汁液,每迈出一步前都要用树枝试探,以防落入深渊,最后一百多米花了有一刻钟的时间,却并不多余,走出来后往回看,密密麻麻全是坑洞,有不少应当还未发现。 又走了十几米,终于在交错的树干间看到了启军营地,斑驳的日光投影在他们难掩笑意的脸上。 若营帐里没留人,启军留守在营地里的士兵并不多,粗略估计了一下人数,不到百人,解决起来还算容易,于是,在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时,抓住时机,陈沅兮带人冲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们中间流窜,所到之处只剩一具具尸体。 “公主小心。” 一人不小心踩中机关,数不清的箭从四面八方射了出来,箭从陈沅兮眼前、发丝、衣角擦过,侧目,几十人快速调整队形,围在一起,面向不同的方向,左右挥剑砍掉飞来的箭。 “哎,我拉肚子的功夫,你们怎么整出这么大声音。” 草绿色的营帐后面走出一人,穿着棕色麻衣,腰间系了一小块兽皮,衣服上还有盔甲的印子,显然是为了方便,几分钟前才脱掉,抬头后,舒畅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正忙着砍箭的良朝士兵听到声音分神看向他,面面相觑间,看到遍地的尸体,以及明显不同的衣着,他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连滚带爬躲回了营帐后面,摸出烟火向空中发射信号。 “来不及了,大家互相掩护,把手里的火折子丢出去,马上撤离。” 吩咐完,陈沅兮率先摸出自己身上带的几个火折子,朝着营地最深处,拼尽全力抛了出去。 众人纷纷效仿,交替为对方挡箭,摸出身上的火折子一起丢了出去,火苗碰到营帐和地上的草,迅速燃起。 “啊!” 飞来的箭实在太多,跟不上箭射出的节奏,给了其可乘之机,箭从缝隙穿过,射中了一人的肩膀。 “冯剩!” 他旁边的两人面露愧疚和担忧。 陈沅兮顾不上其它的,只他伤在肩膀,只要箭上没毒,就危机不到生命,于是扯开他胸前的外衫一角,从里面摸索出火折子,抛出去后立刻下令,“撤离。” 启国太子看到营地方向传来信号,知道出了事,下手更加狠厉,把面前士兵的头颅砍下,眼角猩红,“马六儿,你带人回去看看情况。” 马六儿听到命令,用戟杀出一条路,带人策马加速往营地的方向去。 郑逸因李钰的吩咐,没有下去迎战,而是站在瞭望台上观望战局,指挥弓箭手,听到启国太子的命令,手一抖,心里有些慌,往日发生的事将他裹挟进一个密闭空间,使他喘不上气。 担心陈沅兮出事,犹豫片刻,拔腿跑下了瞭望台。 一个用大斧的副将,右手的斧子砍下,带起一阵风,左手又蓄力下落,赵武艰难躲过。 这人比赵武还要高半个头,身上大块大块的肌肉将衣服撑裂,每一斧都用出了全部的力气,势必要取他的性命。 赵武体力不支,有些招架不住,逐渐落了下风。 李钰还在和启国太子纠缠,刚接下一刀,扭转手腕调换方向,压制住他的砍刀,剑露寒光,向右划过,速度极快,很少有人能毫发无伤的接下这一剑,启国太子却像事先预判一样,仰头躲过,两人不停出招,无人敢靠近,但一直伤不到对方。 余光看到赵武那边的情况,李钰剑法开始急躁,启国太子见此,放声大笑,“燕灼,用力。” “是。”太子发话,燕灼全身蓄满了力气,一斧砍下,赵武虽幸免,可跟了他近十年的剑却断成了两瓣,来不及怀念,燕灼的斧头又砍了下来,闪身躲过,弯腰想捡起牺牲的士兵手里的剑,却被身后激战的几人撞倒。 斧头砍到了赵武的大腿,可以听到金属和骨头碰撞的声音,用力抽出,皮肉展开,一股股粘稠的血液流出,骨头清晰可见,痛感屏蔽了外界的一切,赵武痛的趴在地上,咬紧牙齿低吼,像头野兽在发泄情绪。 李钰心脏颤动,赵武跟在他身边多年,是战友,更像半个朋友家人,在启国太子举起大刀准备出招时,一脚踢到了他的胸口,小腿被划了细细一道,看准时机从启国太子臂下侧头骑马来到了燕灼面前,劈开了他砍向赵武的一斧。 燕灼靠蛮力,两个斧子加起来有七八十斤重,全身青筋暴起,每一斧都将性命押注其中,李钰这一剑,震的他全身发麻,难以再集中力量,而李钰剑法灵活,以出其不意致胜,电光火石间,一剑捅穿了他的心脏。 启国太子本想立刻跟上,结果被人拦住,耽误了会时间,刚解决拦住他去路的士兵,就看到了燕灼的身体从他面前直直倒下。 地面被震得晃动。 见情况不对,只能压制住心底的怒火,以退为进,冷声下令,“全军听令,撤退!” 语气悲怆,带着势必再杀回来的不甘,启国太子领着比来时少了四分之一的队伍,沿着来时路往回走。 虽是启军主动撤退,但游牧民族本就善战,派出的又是最精锐的部队,良国损失同样惨重。 遍地死尸,李钰忧心看了一眼启军营帐的方向,收起剑,先架起了地上的赵武,“大家检查一下认识的人的伤势,搀扶伤得重的人回营地,裴弦,你轻点一下伤亡人数。” 虽然奇怪启军为什么格外针对赵武,但李钰不能丢下他不管,只能先带回去保住性命再做定夺。 马六儿回去从唯一幸存的士兵嘴里了解到是良国的一名女将带人烧毁了营地,还有一人受伤,马上沿着血迹追了出去。 听到马鸣声,陈沅兮知道启军看到烟火就派人回来支援,马上就要追上他们了,“我们兵分三路,几人赶回去告知将军,几人带着冯剩躲起来,剩下的跟我在暗处观察追来的启兵,必要时就冲出去与他们对抗,为其他人拖延时间。” 说话的同时,陈沅兮撤下了衣服一角,用力系在冯剩伤口上方,用于止血。 “公主,我们愿意跟着您留下。” 十来个人主动站了出来,其中还有刚刚站在冯剩左右的人,可能是心怀愧疚。 “好,你们十一人留下,你们几个带冯剩躲进附近的山洞,你们几个以最快的速度回去。” “是公主。” 冯剩却不愿意走,“公主,把我留下,你们回营地吧。” 第15章 酸涩 “我是公主你是公主?按我的命令,走——” 马鸣声越来越近,再拖一会,任何人都走不掉了。 陈沅兮催促其他人,把冯剩架走。 她不是不看重自己的生命,也不是多有牺牲精神,但保护每一个士兵是她作为公主或者说和李钰地位相当的“将领”的职责,同样不抛弃任何一人才能更好的为军中做表率,有温情才能团结一心,共同抵抗敌人。 其他人走了没一会儿,就看到马六儿带的一小队人马,约有近百人,人数是他们的十倍,兵力悬殊,陈沅兮马上带人躲了起来。 观察了一遍四周的地形,寻找对他们有利的东西。 大约有两掌宽的简易木弓倒不难做,距离近,对弓弹性和质量要求不高,只要作为 箭的木棍削的足够尖,也有一定的杀伤力。 只是可惜没有麻绳,现搓来不及,就算后面她注意到了血迹,有意掩藏,可就这么大的地方,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找过来的,更别说做麻绳用的草并不好找。 “你们有没有带麻绳?”陈沅兮并不抱希望,因为这次行动一直强调最简为易。 众人在身上摸索,随后抬头看向陈沅兮,一起摇头。 其中一人像是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个边角已经磨破了的小布包,“这是我娘为我用麻绳编的。” 陈沅兮认出了这是什么,她曾多次看到他手里攥着这个布袋,“这是你娘生前留给你的。” 吴顺眼里满是惊喜,“娘要是知道公主都记着她,一定很开心,而且是为了保家卫国,她在天有灵,我没拿出来,才要怪我。” “如此我也不推脱了,如果日后有能力,一定会记着你娘的这只麻布包。” 陈沅兮从吴顺手里接过,“大家抓紧时间,找些大小合适的木棍,做成弓箭,我们先尽量躲在暗处解决启军一部分士兵,再出去迎战,胜算也大些。” “是,公主。” 不敢动作太大,几人在附近找到二三十根大小合适的木棍,马上又躲了起来。 一人做一个,并不需要多少时间。 “我好像听到那边有声音。” 马六儿顺着听过去,好像是有木棍碰撞的声音,现在风并不大,密密麻麻的树木又挡掉了一部分,确实有些奇怪。 “走,把马拴在这,跟我过去看看。” 听到声音,陈沅兮等人手上都加快了速度。 在启军循声找来,距离只剩二十米时,弓箭终于做好,陈沅兮试着拉了一下,十几米的射距应该不成问题。 “等他们再走个五六米,大家看准目标,一起把箭射出去。” 用气声下完命令,众人聚精会神,心里默默数着启军走的每一步,距离每近一米,心跳就快一分。 弓被拉到最满,一声令下,箭飞了出去,精准的射中了十名士兵的心脏,只有马六儿挡住了两箭。 “有人埋伏。” 启军瞬间警惕,第二箭以最快的速度射出,射中了七人。 第三箭射出,只有一人中箭,马六儿已经找到了箭射过来的方向,缓步靠近。 陈沅兮朝其他人做了个手势,十二人一起从树木、矮坡、草丛里跳到了启军身后,从两边包围,又解决了十几个启兵。 马六儿扫视一圈,按营地里唯一存活的士兵的描述,精准的锁定了陈沅兮,一刀从背后砍了过去。 余光感受到了刀刃散发的寒光,陈沅兮弯腰转身,用短剑划破他的大腿,像是在雕刻一块硬石一样,把剑狠狠嵌入他的血肉,然后抽身闪躲。 “挨刀猴,我小瞧你了。” 马六儿吃痛,怒骂着再次砍向陈沅兮,刀锋一转,追着她躲避的方向,用力出刀。 陈沅兮堪堪用短剑挡住,后退半步,被压制的有点用不上力气,父皇赐的这把短剑虽然材质属于上乘,得到后她也一直在练,如今像是已经融进她的身体一样,使用娴熟,可攻击范围小,对上大刀很容易落于下风。 只能靠灵活取胜。 她再次扭转剑柄,从手心转了一圈,马六儿本来就已经使上全力,直接扑了个空,身体向前倒去,连忙翻转刀背,防止伤到自己。 陈沅兮闪到侧面,定神选好方位,向他背后刺去。 马六儿转了一圈,虽然躲开了这一剑,但人滚到了地上。 几十人混战,不好再次出手,陈沅兮趁机杀了几个启兵。 马六儿麻溜儿起身,借着人群掩护,屏住呼吸,向陈沅兮的脖子砍去。 吴顺想要冲过去替公主挡住,却已经来不及,只能出声提醒,“小心!” 刀风削断了一缕陈沅兮先前被树枝刮落的长发,短剑刚刚刺进一个人的身体,对方摇摇欲坠,她也没有支点,去躲避马六儿来势汹汹的一刀,只能以最快的速度把剑拔出,血液跟着飞溅而出,遮挡了马六儿的视线。 刀离脖子只有毫尺的距离,陈沅兮扭转身体,刀顺势落下,砍伤了她的手臂,衣服被扯下一片,露出的皮肤正流着血珠。 马六儿看到她胳膊上的血,眼里闪着兴奋的光,继续对陈沅兮穷追不舍。 突然。 马六儿正面倒地,脸埋进野草混杂的泥地里,后面出现了一张焦急的脸。 是郑逸。 “快,走。” 不再废话,郑逸拉起陈沅兮的手腕就要跑,两方人马花了半分钟消化眼前陡然变化的局势,启兵扶起嘴里吃进泥土的马六儿,剩下十余人收起剑,跟着陈沅兮和郑逸跑。 “你怎么找到的。” “我碰到老王他们了。” 如此想来,一会李钰也能接到消息赶来,希望马六儿他们别跑太远。 陈沅兮手臂传来麻麻的痛感,被傍晚的凉风一吹,感觉冷风钻进了骨髓,全身一颤,注意到郑逸握着她的手一直在发抖,唇色苍白,双眼**,像只老马凭着本能带着她们往营地的方向走。 “你没事吧,哪受伤了吗?” 郑逸睫毛颤了颤,哑声说:“没有,只是想到了阿姐。” 看郑老将军缄口不提,只想护他周全的态度,还以为郑小姐年龄比他大不少,他并不知道内情。 郑逸似乎在心里压抑了许久,要一吐为快,放慢了脚步,“阿姐最崇拜的就是开国女将秦衔玉,父亲总和母亲躲在屋里说不该纵容她舞枪弄棒,女扮男装上战场,被敌军俘虏发现女儿身,凌辱至死,可在我心里,她和哥哥一样是大英雄。” “当然,你阿姐是最英勇的人,心有大志,为国捐躯。” 原来这些年虽受朝廷限制,依然有女子心怀志向,只是苦于没有途径,要是另寻它法,想来并不容易。 “可其他人不这样想,哥哥牺牲换来了护国大将军的殊荣和一个由陛下亲笔题名的牌匾,阿姐换来的却是流言蜚语。” 郑逸心里郁闷,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烦躁的踢了一脚身旁的树。 陈沅兮的一只手臂还被郑逸牵着,只能艰难的抬起受伤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想要安慰。 郑逸看到她手臂上的血痕,回过神来,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替她挤上。 老王等人回去把发生的事告诉了李钰,他一刻没敢歇脚,带着人赶了过来,此时正远远的站着,看陈沅兮和郑逸嘴唇蠕动,不知道在说什么,心里烦躁,恨自己为什么没有顺风耳,听听他俩在说什么。 嘴里发酸,李钰注意到郑逸在为她包扎伤口。 “公主!”开口打断,李钰跑到了陈沅兮身边,挤到她和郑逸中间,眼睛紧紧盯着伤口,“流了这么多血,应当快些回营地让郎中瞧瞧。” 好似在暗指郑逸的怠慢。 “无妨,一点皮外伤,冯剩中箭,我让人带他躲去山洞里了,你们几个去寻他。” 郑逸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脑子加载过量,呆呆的看着陈沅兮和李钰,有点搞不清现在的情况。 “是公主。”跟在李钰身后的几个人接到命令,消失在了陈沅兮指的方向。 “对了,马六儿受了伤,你快带人追过去看看。” “你也受了伤。”李钰出声提醒,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不惯陈沅兮这副对自己的身体毫不关心的样子。 陈沅兮下意识看了眼伤口,别说,被风吹久了,还真不怎么能感受到疼了。 “快去,我伤得又不是腿,能自己回去。” 陈沅兮觉得李钰反应的有些过了,她自己都没把这点伤当回事,而且他征战多年,肯定也受过不少比这严重的伤。 奇怪的看了李钰一眼,他凌厉的凤眼竟然有点可怜兮兮的,忍不住恶劣的想知道把他欺负哭是什么样子。 像故意夺走小孩子的玩具把他惹哭的坏人,身上胆寒,陈沅兮把想法丢掉,要真这样做,李钰怕是要一剑把她砍死。 “让裴弦带人去,我护你回去,万一启军派人追过来怎么办?” “行吧。”陈沅兮妥协。 被点到名的裴弦马上站了出来,手里的剑险些拿不稳,他勤勤恳恳多年,终于要被将军看到了,苍天有眼啊。 事情都交代完,郑逸终于反应过来,心里已将陈沅兮当成也是这般年纪就早逝的阿姐,自觉的搀扶起她没受伤的胳膊。 “刚刚启国太子点名找赵武。” 短短几个字,吸引了陈沅兮全部的注意力,不到一分钟就想明白了其中的联系,启国太子点名找赵武,不仅暗示着他可能和敌军勾结,而且还可能有其他身居高位者通敌卖国。 陈沅兮拉起李钰的袖子,声音急切,“快回去问问赵武。”脚上步子越走越快,最后几乎要跑起来了。 第16章 勾结 为了速度更快,陈沅兮松开了拉着李钰的手,摆动手臂。 李钰连忙跟在身后,眼睛一刻不敢放松,紧盯着她受伤的手臂,防止扯到伤口。 郑逸被落在后面,只能追着两人的背影。 “赵武呢?”看着与她走前截然不同的营地,陈沅兮内心复杂,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前面的地面脚印混杂,被踩出了不少小坑,许多支箭立在上面,还有交叠的尸体,铺了满地,大多都是启军,横亘的河流淌着血水。 “他受了伤,郎中在帮他处理,我走前已经昏睡过去。” 李钰扫视了一眼忙碌进出的士兵,看来受伤者已被妥善安置,尸体也搬的差不多了。 “我们过去看看。” “好。”李钰带路,没走多远,两人进了一个帐篷,帐篷里被端进一盆盆清水,端出来变成了暗红色。 郎中在为他擦拭,敷草药、施针止血,缝合伤口,用绷带缠绕,将伤口与外界隔绝。 “他怎么样?” “请您为公主包扎一下伤口。” 两人同时说话,郎中抬眼,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有些茫然的看了他俩一眼,显然为赵武的伤费了不少心神。 没有止痛的药,每一针缝下去都让意识不清醒的赵武痛得蜷缩,随即又晕了过去。 待最后一圈缠绕固定好,郎中起身走向陈沅兮,“小人为公主处理伤口。” 陈沅兮伸出手臂,看郎中犹犹豫豫,自觉扯开了袖子,膏药涂上,冰的她倒吸一口凉气,只听郎中吞吞吐吐道:“伤到了骨头,以后行走怕是不太方便,上战场更是再无可能。” 才幽幽转醒的赵武刚好听到了这句话,眼睛瞪着溜圆,侧头咬住被子一角,不想让其他人听到他的哭声。 李钰常年征战,感官灵敏,注意到了赵武的动作,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对不起……对不起……” 赵武也不知道他们知道了多少,道歉的话不停从牙缝里挤出来。 陈沅兮的伤口已经处理好,郎中知道接下来的事他可能不该听,自觉退了出去。 赵武看向他俩,眼里没有责怪,却让他心里更加煎熬,牙齿被咬的发抖,在心里不断斟酌,是否该坦白,大腿传来的痛感锥心刺骨。 “将军知道我父母早亡,但不知道我还有个妹妹,小时候走散时,她才四五岁,有人告诉我她被卖进富贵人家为奴,我不得不为他做一些事,” 说着,视线转向陈沅兮,“最开始我确实对女子,特别是从小锦衣玉食娇养长大的女子入营有偏见,但那次引你入深林并非我本意,我不知道会有狼。” 看着赵武头上不断流下的豆大的汗珠,陈沅兮回忆起入营第一天,经历这么多事、这么长时间,都有些记不清当初对那只巨狼有多恐惧却只能保持镇定,被咬的那一口又有多痛,她习惯向前看,因为过去的太多苦不适合回忆。 “从你经受完杖责的那天起,在我心里就一笔勾销了。” 赵武怎么会不知道,后来的陈沅兮待他如旁人一样,更让他心生愧疚,“我知道公主不是会计较这些的人,是我,是我觉得对不起您,特别是后来相处中发现您并不如我所想……” “你不必因对我改观,才感到内疚。”陈沅兮打断了赵武的话。 赵武也意识到自己还是狭隘了,闭上了嘴,盯着自己的腿出神。 “说出与启国勾结之人,将功补过,不然伤得或许就不只是一只腿了。” 李钰知道陛下身边那些人对待犯人的手段,能如何叫人生不如死,忍不住劝说。 “不,我不能拿妹妹的命冒险,她走丢都是因为我嘴馋。”他必须赎罪,“后来他吩咐我的事我一拖再拖,所以才想杀我吧。” “若陛下责罚,我愿以死补过。”赵武的眼里已经没了生的**,灵魂像是被吸进了罪恶的漩涡,好像只有死才能洗涤。 陈沅兮捕捉到了关键信息,怪不得这几天总觉得赵武有意躲着他们,原来并不是错觉。 而且,与启国勾结之人似乎并不怕他们知道。 如此嚣张,身份必然不低,看来有把握就算他们知道是谁,也会束手无策。 “你也有了头绪。”李钰看向陈沅兮紧皱的眉头。 直觉不能把赵武交出去,而且他们了解他的品行,知他底色不坏。 李钰等着陈沅兮做决定,赵武未做过伤害他的事,又切切实实与敌国有联系,只由他一人决定,看起来有徇私枉法的嫌疑。 对真正因赵武间接或直接受到伤害的人更是有失公允。 “既如此,这一战以后就当你死了,你自寻生路,我们再无瓜葛。”陈沅兮所说,全是李钰心中所想。 “末将……草民谢过公主救命之恩。”一字一顿,用尽了赵武仅剩的力气,瘫软在床上,像劫后余生,呼吸格外畅快。 不能随将军打仗,对于赵武是灭顶之灾,因为从十几岁入伍开始肩负起的责任让他无法放弃,而且这早已变成他生存的唯一途径,可活着,至少还能真切的感受世界,期盼着有朝一日把十几年前没送出去的肉包子,亲手递到妹妹手里。 可他能去哪呢? 希望变成迷茫,在赵武眼前盘旋。 冯剩被救回来后逢人就说公主仁义,“公主本来可以抛下受伤的我离开,我也这样对她说,可她甘愿自己遇险,也不想让我枉死。” “唉,你们别不信,我受伤后公主扔出我带来的火折子,就下令撤离,后来启军追上,又命人带我进山里躲避。” 本来他一人说,并没有人信,毕竟公主怎么会为了他一个无名小卒受伤,可问过同行的几十人都这样说,特别是最后留下的十一人,一个个添油加醋,说公主临危不乱,与冯六儿单挑,使得所有人平安归来。 加之之前与陈沅兮的相处,本就平易近人的公主形象又增添了女战神的光辉,引得军中上下满是崇敬之意。 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就要谈论这件事,讲的颇具画面感,仿佛自己亲身经历过。 “你们听说了吗?公主用手里那把短剑接住了马六儿的大砍刀,一个转身砍伤了他的腿。” …… “你们听说了吗?公主砍断了马六儿的腿。” 事情越传越邪乎。 李钰如往常一样每日巡逻,检查军中布防,对士兵们的交谈不发一言,他不知道其中有没有陈沅兮的手笔,只是对于没有谋逆之心的主将,多一个人得军心也无妨。 反正他们还是会听从他的军令。 郑逸消沉了几日,又恢复了往日活泼好动的模样,只是与之前相比,待陈沅兮更亲近了几分。 每每李钰看到他凑到陈沅兮身边插科打诨,总是忍不住好奇,那天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虽重伤启军,但他们的损失也不小,休整了几日,总算恢复了些往日的模样,尸体被记录在册,暂时安置,哪天凯旋归来,死亡也算是荣誉。 一早,陈沅兮被“簌簌”的风声吵醒,打开门,被喂了一嘴的沙子,昨日还热得她不停灌凉水压下心里的燥热,今天大风伴着冷空气,掀起地上层层沙土。 放眼看去,许多营帐被风吹得摇晃。 人慢慢聚在了一起,在这种天气,心静不下来,待在人群里总会好些。 “昭慧公主何在?” 像是巨石丢进了平静的水面,一时惊起了千层浪,众人皆没了刚才萎靡不振的样子,将陈沅兮和李钰簇拥在中间,小心翼翼的出了营地。 只见启国太子正立于高头大马之上,手持长枪,风沙像是有意避开,从他身后吹过时长出千万条触角。 启国太子孤身一人,陈沅兮心中猜测,是否有人埋伏,跳脚向远望,大风摇动树干,看起来并没有人。 “何事?”陈沅兮向前一步。 启国太子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眼里闪过诧异,听马六儿等人的描述,以为陈沅兮是高壮强悍的女子,没成想真人细长如柳条,仿佛随时能随风浮起,峨眉微蹙,面白如瓷,细腻没有棱角。 心中不免称奇,草原女子狂放,风吹日晒,往往皮肤粗糙呈小麦色,陈沅兮的长相完全不能与勇猛的女将相联系。 “孤知是你领兵烧了我军粮草,佩服你有勇有谋,现有一笔交易邀你相商。”这句话听起来并没有多少诚意,启国太子虽嗓音厚重,可语气轻飘飘的,毕竟人往往容易以貌取人。 陈沅兮仰头思忖,风沙迷了她的眼,心下却越发明晰,这次似乎是个机会。 向前走了一步,却被李钰的剑拦住。 李钰放下了刚刚想拉住她的左手,幽黑的眸子里流露出担忧。 “没事的。”陈沅兮说着,推开了他的剑,阔步朝启国太子走去。 “请公主随我往前多走两步。” 陈沅兮摸索腰间的短剑,警惕的看向他。 启国太子连忙补充道:“我不想让第三个人听到我们说了什么。” 陈沅兮点头表示理解,又跟他走了几步,但一直保持一米左右的距离,时刻注意着他手上有没有什么动作,好在最快的时间内做出反应。 启国太子跳下马,两人站定。 “李钰杀了我的副将,马六儿也受了伤,但公主应该明白,再次对上,我们也不会落于下风,时间久了劳民伤财,不如你帮我杀了李钰,我代表启国向良认输,并在面见皇帝时,把功劳归功于你身上。” 陈沅兮沉默了,这似乎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杀掉李钰本来就是她的任务,又避免了更多将士战死,也能在父皇那立功。 启国太子环抱着手臂,居高临下的看着陈沅兮,看起来势在必得。 第17章 联手 “可这营中都是李将军的部下,若我杀他必将自身难保。”陈沅兮看起来很为难,双手在两侧贴着衣摆,紧紧攥着,牙齿咬住下唇的一点肉,细细研磨。 启国太子也带兵多年,有不少自己的心腹,知士兵们一起训练,对主将感情颇深,也有不少亡命徒,于是说:“我派人乔装成你们大良的士兵,公主接应他混进去,护在你身边,我与其他人也会守在不远处等待。” 陈沅兮眼睛一亮,惊喜的看向他,满意点头,恭维道:“太子为我想的如此周到,怎能不承了您的美意。” 启国太子见果然如自己所料,有些干燥的唇瓣上拉,露出快意的笑容,转动手里的长枪,单手扶住马背,跨坐在马上,给陈沅兮留下最后一句话,“明天等我的消息。”扬长而去。 看着他俩的互动,众人因听不到,逐展开想象,神色各异。 李钰身后有人小声说:“看启国太子那副模样,公主是不是许诺了他什么?” 冯剩听到立刻反驳,“公主为人正直,不会做通敌叛国这种事。”口水喷出,脸因愤怒涨的通红。 那人抹了把脸,刚想说些什么增加自己说的话的可信度,就被郑逸踢翻在地。 李钰等他踢完才出声呵斥,厉声说:“你有几条命揣度公主?” 全军上下无一人再敢开口,郑逸朝他竖大拇指,李钰扭过头,不再看他们。 很多时候用权势压人,是最快速有效的方式,虽然他不喜欢这样做。 陈沅兮这时也走了过来。 李钰不知道刚刚的议论她听进去多少,静静的看着她,等待她开口,斥责乱说话的人或是解释刚刚与启国太子说了什么。 但是与启国太子相关的她一句话没说,只是招呼大家回去,“你看看你们衣服上都落了沙,不回去愣在这干嘛。” 众人听话的回去,等陈沅兮离开后,还是有不少人聚在一起小声议论,与前几日对待陈沅兮的态度截然不同,说到最后,她与启国太子勾结仿佛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第二日上午,陈沅兮与李钰等人一起巡查了一遍营地后,就先行离开,到瞭望台下等待,绕了一圈又一圈,走的守在旁边的士兵心里发毛,终于等来了一人。 还算聪明,穿的是禁军的衣服,捂着手臂似乎受了伤。 虽然脸生,但防守的人见是陛下派的人,他们日日守在公主身边,不与其他士兵交谈,于是也不觉得奇怪。 只是在心里猜想公主让他去办了什么事,胳膊还受了伤,看衣服上一大片的血迹,伤得并不轻,于是连忙让开。 陈沅兮看着他身上的衣服,这些禁军从未露过面,能仿制出来如此像得衣服,想必背后有人指点,她离那位通敌叛国者似乎越来越近了。 带人进了自己的营帐,那人马上放下了捂着胳膊的手,衣服上涂了血,但布料完整,看着并没有伤口。 “我叫韩沙枣,擅长剑术,速度在我朝将士中属于一等一的,与李将军过招,想来也不会落于下风。” 韩沙枣体型瘦小,陈沅兮刚好能平视他的头顶,面色黑黄,但手心是白的,看来是特意涂了东西,整个人毫无特色,丢在人群里都找不出来。 “替我谢谢你们殿下,派给我如此得力的助手。” “自然。”韩沙枣毫不客气的坐下,他有些口渴,桌上刚好有陈沅兮提前准备的茶水,看她一直在喝,于是也往自己面前的杯子里倒了满满一杯,端起来一口饮下。 陈沅兮仰头小口喝着茶水,不着痕迹的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等他喝下两大杯水,放下手里的茶杯道:“我的营帐平时不会有人进来,你自便,一刻钟后我约了李钰去瞭望台议事,你随外面这几人一起,跟在我身边就行。” 一盏茶的功夫,陈沅兮起身,韩沙枣跟着站起来出去,门外守着的禁军自觉跟上,一行人前往瞭望台,韩沙枣站在她的右侧,学着他们较启国要更加平稳、不疾不徐的走路姿势。 瞭望台上,两人站立,阳光从李钰身后照射进来,投下修长的人影,照在陈沅兮脸上,一阴一阳,中间似乎有个透明的屏障把两人分开。 陈沅兮拔剑,韩沙枣放出烟火向启军传递信号,抬手时感觉手臂有些沉。 一切发生在瞬息间,李钰身后的士兵拔剑,昨日他说的话还历历在目,所以并不敢指向陈沅兮,她身后的禁军同样拔出剑,以防御姿势护在陈沅兮两侧。 李钰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反应,甚至伸手挡住了身后的士兵,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伤到人。 韩沙枣脸上的笑再也憋不住,得意的看着李钰,“受死吧。” 尾音未落,突然,陈沅兮剑锋一转,侧身桶向了他。 他本能的躲开,却发现身体的力气以极快的速度流失,四肢有千斤重,动弹不得,才知自己中了计,眼睁睁的看着剑插进心脏,却只来得及问出心中疑惑:“你不是也喝了那盏茶吗?” 在得到陈沅兮,“谁说我是在茶里动的手脚。”的回答后,韩沙枣绝望的闭上了眼。 瞭望台下的大批启军手握长枪奔来,震得地面晃动,正蓄势待发。 “射!” 陈沅兮一声令下,数万支箭从空中射向启军。 启国太子从多如牛毛的箭雨中看到了韩沙枣倒下的身体,知道自己被她骗了,双眼猩红怒视着负手立于高台之上的陈沅兮,与昨日他的姿态多么相似,又如此不同。 耳边是将士们接二连三的惨叫,陈沅兮的声音却带着破风之势清晰的传入他的耳朵,“你错在自视甚高,轻视外形瘦弱的女子。” 声音清脆,却淬着毒,侵蚀着他的神经。 “快撤退!”启国太子一手挡着射来的箭,一手调转身下马的方向。 回头,眼前的士兵只剩下了来时的三分之二。 烦躁感油然而生,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除了父王,从来没有人敢指出他身上存在的问题,他们只会说,这是天生的继承者本来就该拥有的特征,高高在上、蔑视一切,他们本该拥有的胜利,却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轻敌与自负打碎,像一场只存在于虚幻的梦。 等启军全部慌乱逃走,瞭望台上只留下了陈沅兮和李钰。 李钰转身,脸同样迎向阳光,幽黑的眸子发出褐色的微光。 “你为什么没答应启国太子的提议。” 陈沅兮往前走了两步,与他并肩,“他有赢的胜算为何认输,我早知他想趁我军群龙无首的混乱之际,里应外合,一举歼灭。处处露着马脚,我答应就太傻了。” 李钰罕见的有些失落,他不知道自己想得到什么样的回答,陈沅兮一直这样聪明理智,而且话里并未对自己隐瞒。 还想怎样? 他在心里质问自己。 “你早知道我的计划了?”虽然是问句,但语气笃定。 不然他不会在剑刺过去后眼都不眨一下,还拦着身后的人。 陈沅兮在心里补充。 “我看到你带他进你的营帐了,只是猜测。” 陈沅兮惊讶道,“这么不惜命?” 李钰往跨步走到了边缘处,扶着栏杆,笑着摇头,不语。 等陈沅兮从瞭望台下来,就看到下面乌压压的站了许多人,郑逸压着昨天因揣测陈沅兮被他踹了一脚的人,“我带他们来向你道歉。” “对不起公主。” “还不快说”,郑逸又踹了他一角,只听“啊”的尖叫一声,那人噗通跪下,连声说:“对不起公主,属下错了。” 陈沅兮被逗得捂着肚子放声大笑。 爽朗的笑声感染了营地里的所有人,郑逸叉着腰有些不好意思,也跟着嘿嘿笑了两声。 士兵们见陈沅兮没有怪罪的意思,一起大喊:“公主英武!” 站在台阶上的李钰也被他们感染,在心中临摹陈沅兮的背影,回忆着这么久的相处,得出一个结论——她天生就该受万人敬仰。 …… 夜里,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陈沅兮提着临行前母妃塞给她的杏子酒,独自找了个台阶坐下。 今日顺利度过,可明日后日呢?她始终要面临那个一直逃避的问题,启军粮草损失太多,调度起来并不容易,得力将士又两死一伤,已经没有挣扎的余地,可这一战要赢,就要以李钰的性命为代价,毕竟她现在还不能抛下公主的身份,母妃也在宫中等她。 杏子酒的香甜在空中弥漫,仰头,酒顺着她的脖颈滑落,晚上依旧寒冷,风瑟缩的从陈沅兮身边经过,惊得她一抖,被呛的不停咳嗽,撑着腿干咳了许久,差点没把五脏六腑咳出来,嗓子终于不怎么难受了。 抬头,就看到李钰靠在不远处,环抱着手臂,头半仰,在夜色的临摹下,脊背更加挺拔,腰线也更加分明,陈沅兮晃了晃脑袋,撞进了他黑色的眼睛里,此刻,里面却绽放出绚烂的烟花。 “璆奴。”陈沅兮轻唤着。 她又起了坏心思。 李钰脚底一滑,略显狼狈,“你说什么?”声音跟着身体颤抖。 “璆奴,过来。”喝了酒,她的声音懒洋洋的,似乎在邀请他进入一场甘甜的梦,极具诱惑性。 第18章 璆奴 “你怎么……” 李钰的脸越来越清晰,高鼻薄唇被月光打磨的越发深邃,比父皇宫里摆的小泥人还要精致。 “我捡到了你腰间系的玉佩。”陈沅兮清醒了几分,从怀里掏出一枚青绿的玉佩,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璆奴”二字。 她在细小的斑驳中对着月光看了许久才辨别出来。 李钰蹲下来,比陈沅兮矮一头,接过她手中的玉佩,像虔诚的信徒接受神的恩赐。 陈沅兮手里一轻,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李钰坐下。 厚重的玉佩和上面岁月的痕迹,让他想起了祖父,那个总是带着慈祥的笑容看着他的小老头。 “这还是我出生后,祖父刻的,日夜赶工,刻坏了好几块,才来得及在我百天时为我带上。” 李钰坐下,接过陈沅兮递过来的杏子酒。 “璆为美玉,钰为珍宝,你祖父很疼爱你。”说着也为自己倒了碗酒,最后一滴酒顺着酒壶滑落,滴落进未满的酒碗,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是母亲在这世间留下的唯一的活物,自然会得到祖父更多的爱和补偿。” “补偿?” 陈沅兮不解,何事会用到补偿? 李钰未再多言,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感官被杏子的酸涩侵略,舌尖发麻。 陈沅兮轻笑,也抿了两口,心中更加怅然,若这短剑上沾上李钰的血,她与父皇也算作同谋了,一个弑父,一个杀害无辜之人、甚至是位英雄。 “将军怎么喝的这般急。” 李钰知道自己有些失态,或许是喝了酒又或许是睹物思人,心中并没有大战将胜的喜悦,“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喝到,自然要记住这个味道。” 是啊,陈沅兮嗤笑,打起精神,起身拍拍李钰的肩膀,“回去后若有机会再见,母妃酿好我就拿给你,保证你喝个够。” “一言为定。” 李钰仰头,陈沅兮的笑印在他的眸中,时间定格了一瞬。 “走,回去睡觉,还剩最后一战,我们可不能跟启国太子那个蠢货学。” 陈沅兮拉扯着李钰起身,两人踉踉跄跄的各自回了营帐。 第二日,营中的将士一个起的比一个早,细细打磨着自己的武器,擦干净已留了血迹的盔甲。 赵武听着外面兴奋的讨论声,手指卡着木头,一点一点挪到了门口,打开一点缝,眼睛被清晨温和的阳光照得生疼,脸上浮现了这几天唯一一个表情——越来越明显的笑容。 要胜利了吗? 他想找个人来问问,可门前热闹非凡,一个个却行色匆匆、不肯驻足,他想通过说话留住几个人,却因许久未开口,口腔干涩,喉咙似乎被什么卡住,发不出声音。 只能用一只脚支撑,跌跌撞撞的倒在了已被他压实的棉被里。 陈沅兮一遍一遍的擦着手里的短剑,指尖微颤,面上看不出来什么,长长的睫毛在脸上落下扇形的阴影,心未曾跳得这样快过,比外面的战鼓还要快,还要响亮。 她第一次参与一场战争,离胜利近在咫尺…… 从未信过任何鬼神,但还是下意识祈祷,一切顺利。 李钰在完成自己最后的使命,从将士间穿梭,一次两次三次……不怕厌烦的重复着作战策略,担心因为一点小差错,与胜利失之交臂,引人丧命。 “记住,你们从两侧包围,一定不要落入陷阱,公主上次烧粮草回来后,已经同你们讲过有哪些要注意的,有没有人不清楚?” “按平时训练的来,不放弃任何一丝机会,也不要恋战,时刻注意我和公主有没有下达新的命令。” “一定要快!他们准备的越仓促,我们赢的机会就越大。” …… “是将军!属下一定听公主和将军调令,血战护山河,不退半步!” 郑逸和裴弦带头喊,“血战护山河,不退半步!” 天阴了一瞬,似乎在回应他们的呐喊。 陈沅兮和李钰一起跳上马,郑逸、裴惊紧随其后,然后是参将、骑兵、步兵,队伍整齐有序的出发,迈过营帐前蜿蜒的河流,经过时间的沉淀,水流又变得清澈,人马浩荡,走过时溅起水花,相比来时,却已少了五千人。 最后一名士兵的脚还没迈出营帐,后面响起尖锐的叫声,划破天际,几滴雨水落下,控诉着他的无礼,“急诏!启军已认输,不日将签订同盟书,请昭慧公主和李将军回宫面圣。” 讶异声此起彼伏。 胜利就在眼前,启国此时认输,明显对他们有利。 “凭什么?” 军队中有人提出反对的声音。 一时间炸了锅,反对声、质问声此起彼伏,送圣旨来的人并不急,从身上摸索出一把精巧的只有巴掌大的弓弩,仿佛看一眼都要污了眼睛,脸斜向一边,高抬眉眼,随意射出两箭。 瞬间所有声音都落进了棉花里,没了踪影。 “啊!” “在这边!” “这边也有血!” 他并不管场面有多混乱,略带嫌弃的擦了擦手里的弓弩,“我替陛下办事,这里还轮不到你们说话。” 这话似乎是对陈沅兮和李钰说的,两人对视一眼,避免再有无辜之人遇害,高声道:“儿臣接旨。” “臣接旨。” 那人满意点头,对着陈沅兮和李钰的方向抱拳行礼后策马离去。 不过十来分钟的功夫,因为一道看不见的圣旨,一行人马像是斗败的公鸡,先前的意气风发被恐惧、愤怒代替。 李钰只能先让人把受伤的人扶回去,再次跨过那条河,刺骨的河水溅上小腿,带着一队人马原路返回了营帐。 郑逸从姐姐殒命到父亲镇守边关多年,不得陛下待见,又被派去镇压起义军,早就在心中对当今陛下颇有微词,此刻看着路上的血痕,脸更是阴的厉害。 父亲总是担心他死在战场,可他却担心没有能力护一家人平安,他可能因为捡了个石头得封赏,也会因扔掉一颗石头身首异处。 君心难测。 何为君? “陛下怎么能在这样关头,接受启军的示好,传来这样一封诏书。” 李钰解下身上的盔甲,丢到了桌上,一道小小的圣旨似乎有千斤重,压垮了每一个人。 “父皇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陈沅兮明白了心中的不安来自何处。 来自她对父皇的了解,正因他行事不合逻辑,只觉得自己认定的就是最好,百姓才口口相传,说他独断专行,为人暴虐,可在走投无路之时,他们还是愿意信他一回,得到的却是在希冀中横死。 李钰默不作声的捡回滑落到地上的盔甲,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心中愕然,这几乎是人人心中都明白的事,只是几乎没有人直截了当的说出来,百姓间也只敢当作故事托说书人之口讲出,或在几人说小话时,半遮掩着说上几句,挤眉弄眼着就换了话题。 “我们什么时候启程?”李钰把盔甲放好,认清了自己的心,从陛下对流民的态度,从求来的施粥,从公主入营,甚至更早,他就该想清楚的事,一直控制自己不去细想,如今被一句话点醒。 “下午吧,时间久了,不知道又要生出什么事端。” 陈沅兮的声音有气无力,面对父皇总是有深深的无力感。 赵武迷迷糊糊间被嘈杂声吵醒,晃神片刻,茫然的坐起来,分不清现在是何时,他记得自己刚闭眼没多久,怎么这些人都回来了?赢的这么容易吗? 细听,外面有愤怒、有哀嚎、有此起彼伏的叹气声,唯独没有大获全胜的喜悦。 他一时间搞不清楚情况,外面的一切越来越不真实,只是腿上轻微的痛感让他心安,鬼使神差中为了找回对现实的掌控感,手碰到了伤口,痛的他倒吸一口凉气。 军中情绪低迷,胡乱收拾了行礼,就踏上了回城的路。 走时,赵武被扶出来,在七嘴八舌中拼凑出原委,指尖扣着手里的一截粗长的用以支撑的木头,因用力而泛白。 心中暗想,那位真是好手段。 郑逸这次也跟了回去,朝廷马上要派新的守将镇守这里,父亲不会再回来,他也要彻底离开。 能回去见见母亲,祭拜姐姐和大哥,也好。 “听说前面那个村子最近并不安定,我们要不要绕路。” 裴惊喜欢与人扯闲话,与郑逸很是投机,今日郑逸一路上罕见的沉默,他只能走一路聊一路,休息的片刻就能与附近的百姓搭上话,每每正聊的热络就被李钰喊走。 现在刚找人打听完。 “绕路的话,就要多花半天的时间。”李钰凭着往日的经验做出判断。 “一群残兵败将,遇到危险连反抗的心气都没有。” 郑逸说完,士兵们罕见的没有反应,搁在以前,总要争论一番。 “没发现你嘴还挺毒。” 陈沅兮新奇的打量着他。 “不然也不至于在京城万人嫌,父亲那么怕我死在战场上,都要把我带到身边,就怕我因为嘴毒被报复。” 这与平日里的他截然不同,大家都以为是夸张的说法,一小部分笑点低的,很快破功。 只有郑逸知道自己不是乱说,他小时候是个完完全全的纨绔,未到婚龄,就被那些择婿的人家从名册上划掉。 人只有真正遇事才能成长。 没讨论出个所以然,面前就出现了一伙人,一脸匪相,这下子不用决定饶不饶路了。 “你们来柳沟村做什么?” 提问的是个女子,头发利落束起,一身江湖气,一只脚踩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拿着有半人高的杀牲畜用的屠宰刀,四肢强壮有力,比身后的男人都要高。 第19章 回京 郑逸瑟缩的往裴弦身旁躲了躲。 这女子气势实在骇人,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做坏事,姐姐提着刀,阴冷的脸,仿佛下一秒就能将他生吞活剥。 “我们急着回京面圣,还请姑娘让开。” 裴弦以为将皇帝牵扯进来,这群人就会被镇住。 后面的几个男人确实如他所料开始犹豫,软了手脚,刀都拿不稳,可是那姑娘反而皱起眉头,面露鄙夷,一脚踢飞了脚下的石头。 “打赢我就让你们进柳沟村,否则休想。” “我们这么多人怎么能同你一个姑娘动手。”裴弦悻悻的笑着,和郑逸抱作一团。 “是不能和姑娘动手,还是不敢。” 看着她举起手里的屠宰刀,随时都可能落下,裴弦绝望的闭上了眼,像只待宰的羔羊。 这家伙靠着三寸不烂之舌一路唬住了不少人,如今越说惹得这姑娘越生气,被吓成这样,有点意思。 虽然这样想,陈沅兮还是拔出了李钰腰间的佩剑,“不如我们俩比。” “公主剑下留人啊,凤丫头莫要冲动。” 浑厚的中年男人的嗓音从远处传来,不一会出现了一个身影,健步如飞,发丝吹散在额头,仍不失风骨,衣衫整齐。 “爹!” 郑逸从裴弦身上弹起来,使劲揉眼睛,不敢相信这么巧,这都能和他爹碰上。 半天发现了话里不对劲的地方,“不对,凤丫头是谁?” “见过郑老将军。”陈沅兮把剑放回了剑鞘。 “老臣参见公主。” 郑老将军并不理自己傻张着嘴的小儿子,拱手朝陈沅兮行礼。 被称作凤丫头的姑娘刀砰的一声砸到了地上,眨巴着大眼睛努力梳理这群人的关系。 郑老将军把几人喊进了村里一间土砖房里,拍了拍身边的姑娘,他常年习武,手上并没有收着力气,换作平常人定接不住这一掌,凤丫头却面色如常。 “陛下派我镇压流寇,可这凤丫头是个好人,拿起屠刀都是为了保护柳沟村的村民,我不能坐视不管,让她落入京城里那些老滑头手上。” 短暂的停顿让郑逸心里一紧,有种不好的预感。 “所以,我想将凤丫头认作义女。” 话音刚落,郑逸就蹦了起来,跺脚控诉着自己的不满, “爹,你不能这样,我只有一个姐姐,休想让我喊别人姐姐。” 郑老将军连个眼神都懒得分给他,像是对待撒泼的熊孩子,自顾自的说道:“我想了许久如何同别人交代,不如就说你是我们郑家早早嫁人的大姑娘,如今夫君去世,无儿无女,你母亲怜惜,才接回府生活,只是委屈了你,姑娘家家的,还未成过亲,传出去对名声不好。” 郑逸停止了跺脚喊叫,想继续反驳,但说不出口,如果当年有人也这样帮帮姐姐,或许结果就会不一样。 凤丫头眼睛圆溜溜的,黑眼珠子晶莹剔透的在眼里打转,看着机灵极了,却在郑老将军慷慨激昂的述说自己的想法时,说不出一个字,如今也想不出话恭维。 对于普通人家的姑娘,这该是欢天喜地庆祝的大事,经过这几天相处,她也知道面前的老伯伯是个好人,只是她心里有挂念的人。 “我想守在娘身边,名声什么的倒没什么大不了,十几岁爹去世,娘身子弱,我就拿起了屠宰刀,替乡亲们处理牲畜,砍断骨头,壮的像头牛,他们都说我不像个女娃,后来二十好几也未嫁人,又喊我老姑娘,可我喜欢做老姑娘,这样就能永远在娘身边尽孝。” “好孩子”,许是触景生情,郑老将军听的热泪盈眶,出声劝道:“你不知京城里那帮人的厉害,要是被其他人抓走可怎么办。” 郑逸看着父女情深的场面,觉得扎眼,哼唧着把脑袋歪向一边。 陈沅兮直觉这位凤丫头是个练武奇才,又心胸宽阔,这些村民无事时如此编排她,可真出了事,还是会站出来保护大家,年纪轻轻丧命反而可惜,于是出声劝慰。 “如此说来,凤姑娘就按郑老将军说的,留着命才能尽孝,想必郑老将军也不会这么不近人情,为你娘按个厨娘的身份,私下里如何相处又没人知道。” 郑逸的目光仿佛要将她盯穿,人家凤姑娘都说不用了,她不帮自己就算了,还替他爹劝人家。 “是啊是啊,就是公主说的这个理,我们得先把命保住,你娘也好说。” 郑老将军激动的两手握拳叠放在一起,用力一敲,手背被骨头硌的通红。 公主三言两语直击要害,自己怎么没想到呢,费了这么多口舌,嗓子都快说冒烟了。 凤丫头好奇的端量着陈沅兮,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刚刚那几个男人吓成那样,她却主动说要与自己单挑,后来又知道她是公主,更是心生敬畏。 于是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郑老将军得瑟的晃着脑袋,仰头看向自己的幼子。 全然不见当初一副托孤的严肃模样。 随即又兴高采烈道: “凤丫头,去京城该有个正经名字,叫凤岚如何,云雾缭绕的山间飞腾出的神鸟。” “好,爹认得几个字,他说凤凰是很尊贵的鸟,说不定哪天叫着叫着就富贵了,您这个,比爹想的还好。” 听到这话,郑老将军更开心了,胡子翘的老高。 经历了这么一个小插曲,一队人马平平安安的进了柳沟村,还吃上了口热乎饭。 郑老将军和凤丫头说什么都要留他们填饱肚子再走。 盛情难却,更别说一个个饿的肚子的叫声和池塘边的蛙叫形成了诙谐的二重奏。 一位瘦小的老妪颤颤巍巍的端着碗粥,跪倒在郑老将军面前,“我听凤丫头讲您要收她为义女,民妇替她谢谢大人。” “您不要这样客气,我也曾有一女,凤丫头有和她一样赤诚的心。” “能和小姐相像,是凤丫头的福气。”老妪扶着地一点点挪动身体,跪坐在地上,捧着粥的手落在腿上。 “娘,地上凉,我扶您起来。”凤丫头接过老妪手里的碗,驾着她的手臂,让她借力站了起来,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向众人解释,“娘生我落下了病根,腿脚不太使得上力。” “说了这么多话,粥都凉了,我替您添点热的。”陈沅兮主动接过凤丫头手里的碗。 碗口的裂纹在她的手上划出了一条白痕。 郑老将军出来也没带多少东西,这顿饭全靠村民们特别是凤丫头一家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做点什么,她总觉得心里不安。 “使不得使不得。”不敢从陈沅兮手里夺,她只能连连摆手。 “婆婆您好生坐着吧,除了衣着我们没什么不同,凤丫头刚刚还说您身体不好,忙前忙后为我们煮饭,都不知道怎么感激了。” “是啊娘,这些人都很好的。”凤丫头朝陈沅兮憨厚一笑,扶着老妪坐下后,自己也坐到了她的身边。 陈沅兮端着自己光滑的碗,坐到了李钰对面,看他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粥,尽管本来就没放多少米,但他碗里的格外清,不禁也放慢了喝粥的动作。 想起第一次见他的印象,以为他是凉薄之人,后来发现,面上不显,心里似乎装着很多人和事,比如对待赵武,平时很少说他俩关系怎么样,甚至看着有些不冷不热的,可眼见着有生命危险,拼了命的往他那跑,后面虽然李钰让她决定怎么处置赵武,可在得到答案后,明显看出松了一口气。 这宫外有意思的人和事可真多。 郑老将军初次见面完全看不出是个内心戏丰富和郑逸插科打诨的小老头。 郑逸第一次见面印象只是年纪小、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后来才知道他心里背负着很多。 就连这些村民,讲凤丫头的闲话又接受她的庇护,胆小又敢拿起刀站到她身边,也愿意匀碗米给他们。 可是她又要回宫了。 陈沅兮喝下最后一口粥,吩咐其他人自觉把碗收拾了,别给村民们添负担,就与郑老将军和凤丫头等人告别,走出柳沟村,继续向着京城的方向前进。 那里有她必须回去的理由,和凤丫头想留下来一样。 这次虽然也马不停蹄的赶路,但不像来时那么急,又过了一天多才到达京城。 浩浩荡荡的人马自踏入城门开始,就引来了不少百姓围观,仔细听可以听到他们在互相打探走在前面的都是谁,因什么事回来。 “是李将军!” “将军是不是又打了胜仗?”有胆大的直接高声朝李钰喊。 “旁边那个女子是谁?” “昭慧公主,之前城外失火,我帮忙扑火,还和她说上过话。” “原来她就是你天天念叨的公主,打一次照面,快被你说成你们家的老祖宗了。” “谁不想和宫里沾上点关系。” “对街的老牛头,和宫里采买太监认识,你看他出手阔绰的,活像个官老爷。” 越靠近皇城反而围观的人越少,住的近的都是些官员,只有仆从在门口张望。 “领头的两人模样长得真好。” “是啊,看来戏文里说的也不全是假的。” 在陈沅兮和李钰看过去时,两个小丫头捂着帕子,低头含笑着躲到了门后,片刻,又把手搭在门上,伸出半个脑袋偷看,随后缩回门后,叽叽喳喳的不知道讲着什么,娇笑声将管家引来,呵斥声响起又很快停止,大约是怕惊扰到主子。 卡文停更很久,因为大纲逻辑不够清晰加上反复去看、去想之前更过的章节,觉得自己无法写好这本书、缺乏构建完整故事的能力,于是直接自暴自弃,但一直挂念着每个角色,特别是陈沅兮,想她后期会遇到什么事,会做出什么选择,于是从头开始改了大纲,重写了1-18章的内容,现在整本书大概完成了三分之五,担心自己没办法把所有想写的展现出来,因此拖沓很久,最后还是想给自己,给每个人,包括小说里的人物一个交代,先完成,再慢慢改进,今天早八还有考试,但是实在等不及,于是在凌晨一点多决定先把文改了,定好时,现在心情既紧张又激动又焦虑[摊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回京 第20章 待嫁 到宫门口,一切与往日无常,宫内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任何欢声笑语来迎接刚刚归来的将士,只有一人引导他们去御书房面圣。 陈沅兮跟在最前面,后面依次跟着李钰、郑逸、裴弦。 赵武在进城后就与他们分开了。 临走前拖着还未完全恢复好的腿,向陈沅兮、李钰跪下,行了此生最大的礼,算是补上对往日的迁就与帮助的感激,也是对今后难以再见的不舍。 待在军营里领了这么多年军饷,虽不多,但吃住不怎么花钱,没什么用得上的地方,加上一心想着哪日找到妹妹,尽量让她过的好一点,虽不比官家小姐,也要吃穿不愁,于是攒下了不少。 这几日他心中有了打算,想着去城西盘间铺子,做个铁匠,闲来没事打造兵器,说不定哪日还能帮上他们。 陈沅兮一行人步子踩得格外轻,怕扰了宫里的寂静,每一步踩在心口,越走脚步越沉重,立于御书房前,心里的不安快要冲出胸腔。 从接到圣旨那刻起,就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带路的公公进去禀报,留他们几个大眼瞪小眼。 御书房鲜红的砖瓦被擦得锃亮,两侧的高树枝繁叶茂,被烈日照得有些焉的树叶,努力撑起御书房前的一片阴凉,让在房前打少的宫女得以睁开眼睛,仔细扫掉每一粒尘土。 几人站了一会,被阳光照到的半张脸有些发烫。 终于等来张公公,拱手小跑出来迎接,谄媚的笑容让他们有自己是得胜归来的英勇将士,要接受陛下褒奖的错觉。 迈上一层层台阶,张公公推开御书房的大门,站到一边,等待他们进去,重又把门关上。 花梨木做的门散发淡淡清香。 御书房内,屏风外恭恭敬敬的站立着不少人。 四皇子虽幼却站在二皇子和三皇子中间,抱着手臂打量着四周,站的有些吊儿郎当,二皇子肩膀内扣,头低着,看着畏畏缩缩,三皇子倒是不卑不亢,这种时候脸上还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像是维持这个表情时间长了,嘴角已经固定在了一个弧度。 后面是一些得陛下宠信的大臣,右相也在其中,待他们几人进来时,不着痕迹的扫视了一圈,目光奇怪地在李钰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陈沅兮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回来了,到我面前来。” 陈玄烨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这位是郑家的小儿子吗?都长这么大了。”唠家常般的话语反而令众人心里更加发毛。 郑逸行礼道:“臣正是,感谢陛下挂念。” “和你父亲年轻时越长越像了。”眼睛逐渐失焦,似乎是在回忆过往。 一屋子的人安静地等待着。 陈玄烨拍了一下大腿,“到底是年纪大了,以前发生种种最近总是浮现在我眼前,恍如隔日,如今你们这些小娃娃都长大了,特别是李钰,还没及冠吧,就打了这么多场胜仗,这次抵御启军进攻你也功不可没。” 转着手里的珠串,似乎在思考该给他什么奖赏,沉寂片刻,开口道:“就封你为三品平北将军吧。” “此战未胜,臣难堪大任。”李钰双手合抱,俯身推手,自上而下弯腰行礼。 “朕说要赏你便赏,莫要再说了。” 陈玄烨的声音由喜转怒,手中的珠串被转得“噼里啪啦”的响。 “是,臣谢陛下赏赐。”李钰听出了他语气的变化,识趣道。 “大患已除,你就在京中多待些时日吧,也到了婚嫁之龄,没人为你操持,自己多上点心,看上哪家姑娘,朕替你做主。” 李钰再次行礼谢恩,对后半句话并没多加在意,陛下让他留在京城,左不过是寻个借口像对待郑老将军一般,控制兵权,只是这大患已除是何意? 陈沅兮同样也被这四个字吸引了注意力,父皇莫不是在他们不知道的情况下,与启国达成了什么交易。 “朕也同样许你一个恩典,只要不过分,朕都满足你。” 这句话显然是对着郑逸说的。 “臣谢陛下赏赐,必定回去好好想想,不辜负陛下赏赐。”郑逸倒会审时度势,陛下用唠家常的口吻,他也咧开嘴角,像是对待一位敬重的长辈。 “你这小子,还像幼时一样嘴贫。”心情大好,视线转向裴弦,“这是?” “陛下,军中副将赵武在与启军对战时不幸身亡,这位是我营中参将,裴弦,臣想提拔他为副将。” 李钰开口,顺势把赵武的事说出来。 陈玄烨流露出淡淡的惋惜,转动珠串的手放慢了速度,“赵武?朕有些印象,既是死于启军刀下,那葬礼一定要大办,家人也要照顾好,裴弦的事,朕也允了。” 今日的陛下似乎格外好说话,李钰心里诧异。 裴弦从踏进宫门就好奇将军为什么要带上他,第一次面圣更是紧张的不行,听到刚刚将军说要提他为副将,差点兴奋的晕过去,颤抖着声线道:“卑职谢陛下恩准。” 陈沅兮像个透明人一样看着几人接受赏赐,时间越久,心里的不安越强烈。 她还从未见过父皇如此慈眉善目,大方恩准臣子一切请求的样子,往日他总要疑心,怀疑李钰和裴弦私下是不是有勾当,会不会对他的皇位造成什么威胁。 终于,话头转到了陈沅兮身上。 “至于昭慧公主就好好在宫中待嫁。” “待嫁?” 众人皆是一惊。 屏风外也响起了小声的议论。 陈玄烨的一句话,引起了御书房内的骚动,他却像没事人一样,视线转向张公公,“怎么回事?还没将和亲的事告知公主。” 张公公心想您不说谁敢说,但还是跪下来恭敬认错,“是奴才失职。” “罢了罢了,”陈玄烨挥了挥手,又换了副面孔,语气温和,却又不容置疑,“兮儿有所不知,启国投降的条件,就是你嫁与启国太子。” 就算久在深宫,陈沅兮都知道启国太子有妻有妾,孩子都会打酱油了,谢恩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陛下怎么能拿公主的后半生换启国投降?胜利应该靠将士们在战场上杀出来,而不是用女子来换,何况这一战,昭慧公主也贡献颇多,更甚者说,没有她,我们就无法站在这接受陛下赏赐了。” 李钰情绪有些激动。 “既然付出良多,再付出一点又如何?” 李钰被陛下蛮不讲理的逻辑堵得说不出话。 “父皇,儿臣认为平北将军说的有道理。” 三皇子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来,隐隐能看出,他的脊背弯了下来,手向前作辑,只是这话虽是在支持李钰,可用上刚刚获封的“平北将军”,众人听来,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你从前可是最听话的,也要反对父皇的决定?如果和亲的圣旨可以收回,那刚刚的赏赐也全部可以。”陈玄烨的话带着威胁。 “臣宁可不要。”李钰这句话掷地有声。 郑逸和裴弦听到,也弯腰行礼,无声的认可让一股怒气从陈玄烨心中升腾,珠串被扯断,厉声道: “由不得你。” 陈沅兮心里不甘,但知道和父皇在这里做些口舌之争,没什么好处,就算她不愿,最好的办法也不是请求父皇收回成命。 赏赐既已拿到,就先在手里攥好,他们既然愿意为她放弃,有朝一日在她需要的时候也必然愿意双手奉上。 于是没了刚才的迟疑,干脆接旨,“儿臣听从父皇安排。” 李钰震惊的回头,在对上陈沅兮的视线时,心里明白了什么,她心里装着那些死去的难民、与她并肩的战士、她的母妃,或许还有更宏大的东西,相比于此,和亲让她最不满的只是要离开熟悉的故土,要受人牵制。 陈玄烨满意接过张公公递过来的新珠串,哼着昨日新听的小曲,“如此以来不战而胜才好。” “不战而胜?父皇这话说的轻巧,您可知去了多少人,又回来了多少?”刚压下去的情绪又被这句话点燃,陈沅兮语气似在斥问。 “他们死得其所。”陈玄烨不耐的用珠串敲着桌子,到底没再说什么,遣散了众人。 陈沅兮和亲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后宫和前朝。 等她回到母妃的住处,孙嬷嬷、禾雀和金钗满脸担忧,在院子里不停绕圈,唯独没见惠姬。 “母妃呢?” 孙嬷嬷眼里含着泪水,“有个小宫女把你和亲的事告诉了我们,她心急,拎着截木棍就出去了,不让我们跟上。” “娘娘一定是担心公主,去找陛下了。”禾雀急得直跺脚,身上发颤,脸皱成一团,断了线的泪珠直往下流。 金钗要比她冷静一些,仔细看才能发现,手攥得通红,极力克制着情绪,“不知道是哪个宫的小宫女,一定是故意的。” 陈沅兮知道母妃担心她,可她也同样担心母妃,刚从御书房回来,听及此又立刻拔腿跑了出去。 …… 惠姬一路敲打着宫墙,好像在为女儿鸣不平,又像在发泄这么多年的委屈,靠近御书房,敲得更加用力,同时高声喊道: “陈玄烨,当初你欺瞒于我,骗我甘愿给你做妾,南国也倾尽全力助你攻下赵国,事成后我与南国却被你所弃,只能于夹缝中生存,如今你连兮儿都不放过?” 声音完全听不出情绪在失控的边缘,刚劲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