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风波不可行》 第1章 第一章 孟冬十月,北风徘徊,晋国孟阳城郊,一片肃杀之气。时至日暮,西落的太阳被掩在灰白的云层后面,透不出一丝光亮。前日刚下过雪,山头上覆满了白,只剩星星点点的绿,似墨点一般,点缀其间。 四周静谧,十余辆马车顺着车辙印,缓缓行驶在官道上,时而发出吱呀声。靠后一架马车车厢内,书页被吹得刷刷作响,萧砚子索性放下书卷,拢了拢身上的毛氅,拿起已经不怎么热乎的手炉捂在手中。 “娘子,快到孟阳了。”驾车的飞泓敲了敲车板。 “把卢伽叫来吧。”萧砚子掀起隔帘,看着远处的城墙,略微思量,轻声吩咐道。飞泓应了一声,将缰绳塞给坐在一旁的男子,跃下马车,向后头走去。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飞泓领着一个身形瘦削的白发男子快步跟上马车。 听到外头的脚步声,萧砚子拉开车帘,看着低着头作揖的男子,弯了弯唇角,“卢叔,上车说话。” 卢伽余光瞥见她的笑,一时捉摸不透她的用意,只得将头压得更低些,跟着上了车,坐到了她的对面。 “娘子,袁昭已经遣走了。”听到飞泓这话,萧砚子才缓缓开口:“这几日,我身子不适,有所怠慢,望您勿怪。” 上车时卢伽就悄悄打量过她,面色苍白、唇无血色,可见此言不虚,心中对她的戒备也消除几分,出言关心道:“到了孟阳,我就去为娘子寻个好大夫。” 萧砚子笑意更盛,“不过是舟车奔波所致,到了京城休养几天就好。您是自己人,我就不绕弯子了。” 卢伽心中石头落了地,稍抬起头示意萧砚子继续说下去。 “你可知父亲与程氏的人有无往来?”卢伽是萧砚子父亲萧东亭的幕僚,这次入京,萧东亭只派了这一人跟随,足以见其分量,故萧砚子也就直截了当地问。 他本就猜出事情与程家有关,早就回忆了一番,此时见萧砚子敛去的笑意,知道事情恐怕不简单,慎重答道:“三年前,老夫人兄长之子程吉曾来府上求阿郎为其父写墓志,阿郎未取分文,为他写了。”见萧砚子略有所思,他又补充道:“其后不久阿郎辞官,与他们再无联系。” 裴东亭的书法闻名京师,一字千金难求。程氏如今家道中落,恐怕拿不出那么多的钱。程老夫人虽非裴东亭生母,却也待他不薄,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也合情合理。 萧砚子回过神来,“今夜多加小心,还有这两日顺便帮我试试袁昭。” “娘子觉得程家有问题?”卢伽斟酌着开口。 “祖母只有一位兄长,三年前也已经过世,如今父亲辞官不问政事,无论情义还是私利,他们这么殷勤都说不过去。”萧砚子望着城墙外的几架马车,车顶挂的灯笼上还可以模糊看得到程字。 卢伽会意,心中虽还是有不解,依旧不敢怠慢,于是点头应下,起身告辞。 萧东亭派来的人,绝不会是愚笨的,萧砚子本已经准备好了说辞,见他没再多问,便想着以后他若问起再编个理由也不迟,吩咐完事情,心中也畅快许多,从箱子中拿出一个酒囊,递到他手中,“夜冷。” 卢伽没有推辞,爽快接过,作了一揖,下车离开。 萧砚子想起卢伽上车时看向自己的目光,翻出铜镜,她这面色确实太差,于是找出装口脂的白瓷盒,揩了一些在手上,对着镜子涂抹起唇和双颊来。她一大早才知今日要去程家拜访,想来想去应是程家的人在途中给程老夫人偷偷递的信,所以她此前毫不知情。碍于程老夫人的面子,她也不敢怠慢,即刻从箱子里翻出了件像样的衣裳换上,又梳了个垂髻。 前面的马车渐渐停下,一个侍女从前头走过来,飞泓认出那是萧淑身边的晶绿,拉了拉缰绳。 “飞泓姑娘,这是我家娘子让我给十九娘的东西。”晶绿匆忙拿出一个小布袋,递给飞泓,又匆匆转头而去。 “里头是什么?”萧砚子饶有兴趣地拉开车帘,示意飞泓打开那布袋子。飞泓拉开绑着的布袋,里头是几支云簪,萧砚子看着忍不住笑出了声,从中挑了一支竹枝状的玉簪,插在自己发髻上。 “九娘如何知道娘子缺首饰的?”飞泓不解问道。萧砚子的所有首饰细软在途径南奚时都用来换一本前朝的诗集了,可当时也只有她陪同,萧淑理应不知情。 萧砚子收了笑意,看着前头,程老夫人身边的童妈妈正在与程家来接他们的人寒暄,“她并非知道我没有,只是我那些实在拿不出手。祖母好面子,心里不痛快苦得就是她,她日子过得不易。” 那么一说,飞泓也就明白了。程氏在前朝也算望族,如今已经衰微,族中已无几人在朝中为官,只能靠着祖宗产业勉强撑着高门大户的场面。当年程老夫人被嫁给萧言,就是因为族中看中了萧言二甲进士的身份。后来萧言早逝,两个儿子却十分争气,同年高中,程老夫人此次回程氏祖宅,多少有些扬眉吐气的意味。既要扬眉吐气,那衣裳首饰自是越华贵越好。 前头寒暄完了,程老夫人身边的童寿挥了挥手,示意后头的马车继续行进。 “进了京,还是得去裁几身冬衣。”萧砚子被风吹得瑟瑟发抖,抛下一句话,坐回马车中。 马车进了城。孟阳距离京城金镛不远,骑马半日的路程,所以城中多有歇脚的商户。城不算大,但街衢洞达,往来不绝。 萧砚子忍着冷风拉开隔帘张望。孟阳不是她第一次来,但四时光景有别,冬日又是另一番景象。粮铺前,一个佝偻着腰,背着半袋粮食的老妇人正在与店家讨价还价,萧砚子轻叹了口气,看来北境的战事要结束了。 又行了一刻,马车停定。飞泓牵着萧砚子下了马车。前面,与程老夫人同马车的萧淑先下了马车,躬身抬手站在车边等程老夫人,后一辆马车上的萧仁欢也已经下了马车。萧砚子笑着走上前,“五哥。” 萧仁欢颔首,与她一道往前走。程老夫人被搀扶着下了马车,见两人打扮得体、举止大方,挑了挑眉,笑着领着几人跟着小厮往正堂走。 “姑母,小侄来迟了。”一个身材圆润的中年男子喘着气从里面迎了出来,拱手行了个礼。程老夫人的唯一兄长只有一儿,那这位便是程吉了。程吉出生那年,程老夫人恰好出嫁,此后就随萧言到地方赴任,未得见一面,如今一见,不由地停下脚步,仔细看了他的眉眼,“像你父亲多些。” 程老夫人语气热切,程吉心下高兴,但想到里头等着的族老,也不好再多说,领着众人往里走。 程氏衰微,人丁却不少,因着程吉与程老夫人的关系最近,由他为众人介绍。萧砚子带着笑跟着程老夫人到族老面前行礼,观察着席间众人。她样貌算不上出众,众人目光多在萧仁欢萧淑兄妹身上停留,正好给她留了四处环视的机会。只是看了一圈,却没发现什么异常。 血缘稍近些的都打过了招呼,程老夫人才落座,萧仁欢、萧淑、萧砚子依次坐到程老夫人右侧,族长和几个族老坐到了他们对面,紧跟着才是程吉和其他人。 看来他也不是在族中能说得上话的人,萧砚子看着程吉落座时的神色,心中暗道。 “既是家宴,大家不必拘束。”族长举着杯子邀众人共饮,席宴也算正式开始。菜肴都是一道一道盛在小碟中送到每个人的食案上,席间还有专门为众人加酒水的侍女。 萧砚子胃口不佳,只每样尝了尝味道就转着手中杯盏听程老夫人与程氏族老们讲话,话头转来转去,最后落到了萧仁欢身上,又是赞美又是奉承,起初萧仁欢还能推脱几杯,后来话语间将他越架越高,他倒是说什么都不是了,只能一杯杯饮酒。 宴席过半,族长见着众人都酒足饭饱了,笑眯眯地起身拍了拍手,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抱着一把琵琶从席末款款走来。 程老夫人眼皮都没抬一下,可一旁的萧仁欢却是看呆了,萧砚子想到程老夫人给程吉写的信中对萧仁欢的夸耀,看向程吉。 程吉的脸上看不出悲喜,萧砚子举起酒杯看向他,“举子踏槐,表叔还有得状元探花的礼受,儿就不拘虚礼了,敬表叔一杯!” 程吉如今是永宁坊坊正,开春各地赴京科考的举子多住在永宁坊,座下听懂的人都会心一笑,程吉也举杯回礼,这才注意到对面坐的是萧砚子,忆起萧东亭,心下舒畅几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瞧这他的样子,席间坐着弹琵琶的女子不是他的女儿。萧砚子放松了些,这就没那么难办了。 “我听闻十九妹也会些琴艺,不如与程家表妹切磋一二?”萧淑看着萧仁欢直愣愣的眼神,转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萧砚子。 萧砚子本想搪塞过去,见后面程老夫人饶有趣味地看过来,笑了一声,“我又不是平康坊的乐妓,学琴只为悦己,不为悦人,既不悦人,也不必入人耳了。” 此话一出,对面坐着闭目欣赏的那几位族老脸色一变,程老夫人颇具警示地看了萧仁欢一眼,拊掌大笑,“我这孙女,平日惯会胡说,方才一说是家宴,便收不住性子了。”众人也只能笑着附和。 从程吉给程老夫人的回信看,他虽科考不成,却是个既有能力和眼见的人,不然也不能安坐坊正之位数年。程吉想着族老们的计划,又想到那年拜访萧东亭时萧东亭对他的礼遇,久久拿不定主意。 第2章 第二章 席毕,因萧砚子一行人明日一早就要启程,众人在堂上话别。 “表叔,借一步说话。”萧砚子悄悄走到被挤到一旁的程吉身边,低语了一句。 程吉面露难色,但看着族老们拉着程老夫人和萧仁欢说话,自己也插不进去,还是跟着萧砚子走到一旁。 时间不多,萧砚子也不想和他废话,开门见山道:“我看族中也并不看中表叔,表叔当真要因此背弃自己的亲姑姑?” 她只是大概猜到程家的计划,此话也是为了诈一诈程吉。程吉看着她一脸诚挚,心中乱如麻,一面觉得她不可能知道程家的计划,一面又觉得此话有理。 萧砚子的脸色柔和了下来,也不等他作答,“便是许了表叔族长之位,这入不敷出,粉饰出来的程家,表叔当真要接?” 程吉虽只是个坊正,但在京城能稳坐坊正位置那么多年,绝不是平庸之辈,那些族老们说服他参与此事的条件并不多,他动心也只是不想再留在京城。 见他不再着急回答,萧砚子知道自己猜对了七八分,“五哥尚未婚配,一切都由祖母安排。祖母已经那么多年没回京,一切不得仰仗着表叔吗?” 程吉依旧一言不发,看着十余步外热切交谈的众人,叹了口气。 “孰亲孰远难辨,其中利弊想必叔父自有论断。儿告辞。”萧砚子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回到程老夫人身边。 夜半,房中。 飞泓坐在床边背靠着墙闭眼小憩,萧砚子就着一支蜡烛临完最后一页帖,舒了口气,将手中的狼毫放到笔洗中洗净。 突然,外头传来几声鸟鸣,飞泓眼睛倏然睁开,“这是不久前我教袁昭的口哨。” 萧砚子看着她烛火映照下的眸子闪闪发亮,点了点头,“一切小心。” 到了京城,一切安定下来,也该为飞泓考虑一二了,她将写过的纸卷起,放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们一层层化为灰烬。 不到半刻,飞泓就回来了,三言两语,萧砚子听明白了事情经过。程家在席上见程老夫人丝毫没有要与他们结亲的意思,就在家仆中挑了几个壮汉,想在今晚逼着萧仁欢签下婚书。 “那几个人还未进五郎房间,卢叔和袁昭还有几个小厮就已经合力把他们捆了,卢叔来问接下去怎么办。” “让卢伽去找程吉。叫其他人收拾收拾,我们天一亮就走。” 随行的小厮都是萧容业亲自挑选的人,即使没有萧砚子的插手,也出不了什么事,但程吉这个人,她有心结交,所以还是得费点心思,送他个人情。 飞泓再回来的时候,东边已经露白了。 “阿郎选的人,还是不差的。”飞泓关上房门,吹灭了桌上已经燃尽了的蜡烛,从袖中取出一张叠起的纸,递给合衣侧卧在榻上的萧砚子,“婚书,我寻了个机会拿来了。” 萧砚子扶着床栏直起身来,展开那张纸,“应该先让他们进去和五哥见一见的,面都没见到,可惜了。你想问什么便问吧。” “娘子为什么选程吉?”飞泓能猜到萧砚子想拉拢程吉,但像程吉这样的人,她若有意结交,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 “局势瞬息万变,人人自危之时,升贬只在朝夕,而坊正这个位置则不同。”萧砚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悲观,这些事情本与她没有任何联系。 飞泓觉察到了她话语间不同于以往的凌厉,“娘子,你若不想入京,我们现在回剑川。” “就算要走,也得先看过老师和师母。”萧砚子起身,理了理衣衫,屋中炉子里的炭火已经熄灭,她披上毛氅才暖和一些。走到镜前理过发髻,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程吉的声音。 萧砚子朝飞泓点了点头,向外头走去,程吉正在和童妈妈说话。 “原是不急,但近来举子赴京赶考,城门外盘查都要等上几刻,我在禁军有几分薄面,不如同路,路上也好关照一二。” 童妈妈笑着道好,朝萧砚子点了点头,回房禀告。程吉转身见到萧砚子,面上改了种笑容,跨步走到院中。 “表叔。”萧砚子一如昨日,笑着给他行礼。 程吉见她没有先开口的意思,轻咳了几声。萧砚子自是知道他想问婚书在不在她这里,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也就顶着似有若无的笑脸站在院中随他等童妈妈。 “昨夜…… ”程吉刚要开口问,程老夫人的房门开了,萧淑扶着程老夫人走了出来,“姑母”,他快步走了过去。 “走吧,早些回去也好。”程老夫人还是淡淡笑着,不经意瞥了一眼站在院中的萧砚子。萧砚子对上她目光的那一刻知道她已经知道一切了,或者说,也瞒不过她。 提早了一个时辰出发,有程吉在,程家的下人也不敢拦,马车就这样顺利地驶出了孟阳城。寒霜露重,城里冷冷清清,城郊的田地里倒是已经有了不少耕种的农户。因着众人都起了个早,很是没有精神,一路都极为安静。 行至半路,童妈妈来禀程老夫人有请,才把半梦半醒中的萧砚子吵醒。 “这就来。”外头飞泓还未答话,萧砚子慵懒的声音就传了出去。 本想着叮嘱飞泓几句,挑开车帘,她才发现童妈妈还站在车外,于是和飞泓对了个眼神,向前面马车走去。 程老夫人马车比其他马车要宽大一些,平时萧淑都在,今天却只有程老夫人一个人,闭目端坐。 “那么多年,他们越来越肆意、越来越不择手段了。”半晌,程老夫人吐出这么句话来。 萧砚子脑海里闪过程老夫人和程吉的信件,心中慨叹,程老夫人怀念的其实不是程家的人吧,而是年少的自己,未被当作攀附新科进士的牺牲品的自己。 “还好表叔在。”萧砚子并不打算全盘吐露,今早带他们安全离开的确实是程吉,于是她愣了几息,露出一个疑惑的深情,装着听不懂的样子,犹犹豫豫回了一句。 程老夫人睁开眼睛,面色稍有缓和,“他出生那年,我出嫁,只抱过他几次。一家子人,只有我抱他不哭,也只有他对我笑。” 看了一眼萧砚子,她又接着说道:“你父亲也对我笑。那个浣纱女,什么名字我都不知道,跪在官廨门前,求你祖父认那个孩子。她和我,没什么区别。我看那孩子笑,就狠不下心了。” 萧砚子从萧东亭口中听过这段往事,可从没听程老夫人提过,所以只是静静地听着她说。 “回去吧,进了京,请个大夫好好调理调理身子。”程老夫人听到车外的动静,收回思绪,长舒一口气。 萧砚子起身告辞,童妈妈送她走出一段才回到程老夫人车中,“临香问过了,说的都是卢伽见外头有人鬼鬼祟祟以为闹贼了,就捆了送到吉郎那里。卢伽毕竟是二郎的人,即刻禀报十九娘也在情理之中。” “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懂什么?”程老夫人有些不满,未等童妈妈话说完就出言打断。 童妈妈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说下去,萧砚子和程老夫人那么多年总共也没见过几面,途中因马车颠簸上吐下泻的程老夫人也不曾问过几句,难不成萧砚子还要对她知无不言,“还好五郎没受惊吓。” 此话一出,程老夫人才开始后怕,担心自己的亲孙,不再想萧砚子的事情,捻起手边佛珠。 回到自己车中,萧砚子困意全无,拿了酒囊坐到驾车的飞泓身边,一小口一小口抿,含在口中御寒。已经临近京城,路上多了不少行客,还有不少带着幂篱锥帽、着圆领袍骑马出城游玩的娘子。去年皇帝下旨,令北方的亲族南迁,不少北方朝臣站出来反对,看来终究妥协了。 “以后还是得寻个机会学学骑马,多肆意啊!”萧砚子缩在大氅里,看着扬长而去的马蹄感叹。 “买马不难,只是没有马场。”飞泓皱了皱眉。 第3章 第三章 进了城门,车队驶入天街,沿街的商贩较于三年前多了不少,大部分都是卖吃食和各色饮子的,供给往来的路人。 飞泓看了半天,才看到一个熟悉的店家,笑着指给萧砚子看,“白娘子,胡麻饼。”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萧砚子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小摊,摊主是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因好穿一身白,被人称作白娘子,做得一手好胡麻饼。萧砚子曾为她的饼摊写过牌匾,也算熟人。官员要上朝的日子,她就在北边宫城外摆摊子,休沐日就在天街,买的是一样的东西,价格却差异很大,对外宣称是官员上朝时间太早了,她一日只睡二个时辰,把车从城南推到城北去卖,不卖贵点实在划不来。这样一来,胡麻饼就在城中扬了名,无论贵贱,都能尝一口。 后来白娘子效仿城中酒坊,想请人为她小摊题字,城中文人书生多是不屑,陆泊水毛遂自荐为其题字却遭到拒绝,白娘子的说法是:官太大了,指不定哪日就掉了脑袋或者流放千里,届时字就不能挂了。陆泊水也不恼,只是抚掌大笑,说读书半生不及这大字不识的娘子通透,回去就让萧砚子写好了字给白娘子送来,白娘子当即就挂上了,一直挂到现在。 看着她摊边络绎不绝的人,萧砚子摇了摇头,“改日早起去买吧。”这边正说着,前面马车上跳下一个人,直奔小摊而去。 “是程吉。”飞泓淡淡说了一句。 “我去一趟。”萧砚子跃下马车,往那边走去。 穿过人群,她踮着脚才看到排在队尾的程吉,刚要往那边去,不远处的白娘子看到了她,“萧娘子不用排队。” 萧砚子还未答话,前面排着队的人开始对着她议论纷纷,白娘子丝毫不在意,嚷着嗓子让她上前,指着摊前的牌匾:“各位,这位娘子于我有赠字之恩,理当行些方便,见谅。”语罢,三下两下就拿油纸包了五六个凉了一会儿的饼,塞到萧砚子手中。 程吉当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与萧砚子对视一眼,从后面小跑着上前给白娘子塞了一串铜钱。 “多谢,过几日再来。”见白娘子笑着收下了,萧砚子坦然收下这个人情,向她行了个礼。 白娘子未料到她行这样的礼,本想着也回个礼,锅里的胡麻饼却是等不得她,于是连声说了几句无事,又回到锅边。 可真是个玲珑透亮的人。萧砚子笑了笑,转头看程吉,自己留了一个胡麻饼,其余尽数递给他,“表叔,你余下的给祖母、九姐、五哥送去吧。” 程吉温和地咧开嘴,点了点头,接过那几个饼。 萧砚子看着马车远了,不欲再多言,从袖中拿出那一纸婚书,在他面前撕碎,“这婚书,是表叔写的吧?不过无关紧要了,此后这件事就过去了。”程老夫人与程吉往来的书信她偷偷看过,程老夫人在信中把萧仁欢夸得天花乱坠。百年难得一见的状元苗子,程家不动心思才怪,也才有了后面的事。 “为何?”程吉面上僵住,问道。 “其实要是我,即使签了这婚书我也不怕。”萧砚子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真到了那个位置上,会有人帮我解决这件事的。” 程吉脸色一变。程家确实没有任何力量能与京中这些权贵抗衡,定了亲又怎样,天灾**,有的是办法。他突然有些侥幸这件事能有这样的结果。 萧砚子话并没有说完,萧仁欢没有到那个位置上的能力。当年萧容业科举次第不如萧东亭,程老夫人耿耿于怀多年,萧仁欢只是她幻想结果的承受者。 “五哥忙着读书,祖母在京中并无其他亲友,表叔多来走动走动。”萧砚子留下这一句话,快步回到了车上。 虽然在半路已经先遣了几个人提前回京收拾宅院,但舟车劳顿、事务繁杂也不便待客,于是到了永宁坊邻街,程老夫人没让程吉继续送,只是停了车,让众人与他道别。 “过几日,虞国公府有蟹宴,晚点我叫人送帖子来,九娘和十九娘都去凑凑热闹。”程吉走出几步,转回来对着程老夫人说道。 萧淑入京是为了婚事,程老夫人知道他的用意,拍了拍一旁萧淑的手,“这才见面就为你想着,还不谢过你表叔。” “我家三娘也要去,不过顺带的事,一家人不行谢礼。”程吉摆了摆手,示意车夫启程,看着马车远去,才晃着步子离开。 萧宅在崇仁坊,是萧砚子早逝的生母张元姬的嫁妆。张氏是商户,财大气粗,张元姬嫁给裴东亭那年,萧东亭出任右拾遗,为了方便他上朝,张元姬就拿自己的嫁妆钱紧挨着皇城在崇仁坊买了个宅子。萧东亭辞官离京后,留了几个人照看,并没有租出去。 马车刚在内门道停下,一个小厮就跑进宅中通禀,萧砚子下车时,一众人已经站在了门口迎接。 “卫叔、安娘。”见到故人,萧砚子三步并两步上前与他们寒暄。 安娘轻咳一声,避开她伸过来的手,看了看她身后,萧砚子会意,点了点头,退了几步等前面的程老夫人下车。 程老夫人被童妈妈和萧淑搀扶着走下马车,抬头看了眼萧宅的门匾,吩咐道:“大家都累了,其他事明日再说,晚饭就在各自房里吃吧,不用来给我请安了。”又对着卫通道:“领我去五郎的屋子瞧瞧。” “是。”卫通让其他人都去忙自己的事,带着程老夫人和萧仁欢往里走。 宅子不算大,但布景恰当有致,隔出了几个小院。 “布局不错,景致也好,灵秀不及江南,但胜在工匠巧思。”萧仁欢摇着扇子,评价道。 “是夫人画的图纸,当年找了不少工匠才照着她的意思把这园子休整成这样。” 程老夫人对张元姬没什么印象,萧东亭给她写信说要娶一个商户女时,她还暗暗高兴,觉得萧东亭目光短浅,一甲及第又怎样,必叫人看不起,往后仕途定不如萧容业,所以就同意了这门亲事。后来没见几面,张元姬就因病去世了。 “原来是叔母的手笔。” 卫通点点头,将他们引进一个绿竹掩映的小院,“这里背街,正适合五郎专心读书,老夫人的院子就在隔壁。” 程老夫人走进房中仔细看了一遍,笔墨书架已经一应备好。“书箱书案虽都是旧物,都是上好的木料,能防蠹虫。”卫通见她目光在窗前的书案上停留,解释道。 “屋子虽是小了些,但物件一应俱全,祖母不必担心了。”萧仁欢颇为满意,挥手让小厮把几个书箱搬进来。 程老夫人还准备说几句,可萧仁欢都说了满意,她也就不再多言,转而说起别的事,“东亭信中写,与国子祭酒陆泊水交情匪浅,可托他指导五郎一二,此事尽早安排。” “是。”看他二人再无吩咐,卫通退了下去。 萧砚子回到自己房中没多久,安娘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馎饦进了屋,“路上何必那么赶?瘦得都不像样了。” “老夫人说,路上五郎不能安心看书。”飞泓燃了炭炉,支起窗户。 “还差这几日的功夫?我瞧着,身上还是少了点文气。”安娘将馎饦放到食案上,“这蕨菜干,剩得不多了,得到来春了。” 萧砚子拿起筷箸,轻吹了吹汤面,“陟彼南山,言采其蕨。开春我们去曲江逛逛吧。” “未见君子,忧心惙惙,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娘子,有些事情……”安娘正想着得寻个机会提醒提醒她。 “安娘,都不是一首诗。”飞泓自是向着萧砚子的,拉着安娘就往外走。 第4章 第四章 萧砚子从噩梦中惊醒时,天已经漆黑。喝了口水,就见飞泓从外头进来,又在内室点了几支蜡烛,“娘子,子时了。” “下午可有什么事?”萧砚子披着头发坐在床边问她。 “九娘和卫叔来过,见你不在,就说明儿一早来。”飞泓浸湿了帕子递给萧砚子。 萧砚子接过,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明天去裁裙衫,把萧淑叫上,回头让卫叔给她备一辆车。”想了想又补充道:“再去问问安娘现下时兴的衣裳花样。” 飞泓忍不住偷笑。从前萧砚子的月例基本都用来买书了,萧东亭又不怎么管这些琐事,所以萧砚子的裙衫都是找京城中最便宜的裁衣店买,结果三年前到了剑川一打开箱子全都遭了蛀虫,现在终于想好好做身衣裳了。 “行了,磨墨吧。”萧砚子又好气又好笑,把帕子丢到盆里,走到书案前。 磨好了足够她写的墨,飞泓端着盆出去倒水,再回来时,她已经写了两张字。萧砚子知道是她,头也没抬,“你先去休息吧。”飞泓知道劝不住她,没再开口,退了下去。 次日一早,萧淑还未给程老夫人请安就被飞泓告知了出门的事情,程老夫人想着过些时日的蟹宴,没有反对,反倒叫童妈妈给萧淑多拿了些银钱。 萧淑到萧砚子房中时,萧砚子还在梳着发髻,“十九妹。” 萧砚子没办法回头看她,只吩咐飞泓给她倒茶,请她在一旁坐下稍后片刻。萧淑没有立即坐下,见她书案上杂乱的铺着几张字,就走到案前拿起来看,看了几行,问道:“这是谁的诗?” 飞泓拿着茶盏从屋外走进来,看到萧淑拿着的纸张,笑容一僵。萧砚子看了她一眼,又收回视线,“傅休奕的。” “我只念过毛诗,后来也只能找些话本子看看解解乏,”萧淑又拿起一张,细细看起来,“没想到还有人写这样的诗。” 从镜子中看她神情专注,痴迷其中,萧砚子出言没有打扰,直至她将书案上的几张字都看完,才说:“九姐喜欢,就拿去看。” 萧淑喜出望外,本想直接答应,话到嘴边神色又有些犹豫。 看出她的担忧,飞泓倒了杯茶水走到萧淑身边,“九娘得空来找我取就好,不过随手的事。” 上了马车,萧淑掀起帘子看着外面繁华的街景,“京城风气果然与溟州截然不同,娘子们出门都不必戴幂篱锥帽。” “也是这两年才如此的。”萧砚子看着路过的娘子们的衣裙样式,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闲聊。 “过几日去赴宴,可有什么要注意的礼俗,望十九妹告知我一二,我也好早做准备。”萧淑这几日算是摸透了点萧砚子这个人的性格,即使她今日面上没有多少笑容,也不算热情,但能叫她一同出来就足以表面她对自己的善意。 一旁坐着的安娘笑了笑,“这事好办,我回去给九娘说说就好。” 萧淑看了看一言不发的萧砚子,觉得是自己冒昧了,挤出一丝笑意,“多谢安娘。” “她不常出门,你问了也白问。不过不必忧心,届时定也是同程夫人程娘子同行,跟着她们就好。”安娘解释道。 萧砚子就这样一路听着她二人闲聊,突然有点后悔叫上了萧淑,这一段路她耳边都不得清静。 马车行到东市,前面人流涌动,驾车难以前进,萧砚子一行人索性下了车步行,行了一小段,就见一家装潢华丽的裁衣坊。 店中有几位正在挑选布料的娘子,小厮却只有两人,见几人进来,其中一个暂时放下手中活计走过来,“两位娘子,店中繁忙,还请先自行看看布料,我把这位娘子的布裁完就过来给两位介绍。” “好。”萧砚子看着抱着布料上下跑的小厮,知道楼上包厢里可能有个贵客,不然开在这样地段的店里没七个八个小厮,让客人自行挑选是不大可能的。 挑了几匹,萧砚子看中了一匹青色的罗锦,萧淑则看中了一匹桔红的。 “您二位好眼光。”小厮送走了人,快步小跑到她们身边,“这两匹都极衬您二位通身的气派。” “若今日量身,何时能取?”萧砚子问道。 那小厮一听这意思明白了她们急着要,笑意更深了些,“娘子,这还得看你们要选什么样的花案?我们店的绣娘,是全京城最好的。” “就简单绣几支芍药或者牡丹呢?”萧淑想到后面若不合身还得改,指了指一旁挂着的一条间色裙上的花纹。 此时,一个穿得稍华贵些的中年男子从楼下笑眯眯地走了下来,“杜娘子又要了两匹紫绫,若两位娘子要这两匹罗锦,裁衣恐怕还要等些时日。”男子喜上眉梢,胖乎乎的的手捻着胡须,“但是别处可没有这样好的料子,也没有这样好的花案和绣娘,两位若决定要这两匹布,不妨多等些时日,我叫最好的绣娘为二位绣花样。” 萧砚子还没开口拒绝,就听到旁边的一个带幂篱的女子轻笑了几声,再一看她的裙衫,她眼前一亮,上前几步,“娘子的裙衫真是好看!这花样我还不曾见过,不知……” 那肥头大耳的老板一听这话,眼睛倏地投向那女子的衣裙,那娘子轻咳一声,拉起萧砚子就向外头走去。走出十几步,她摘掉幂篱,露出一个笑容,“娘子好眼光!” 萧砚子踮起脚看了看,确认萧淑等人已经跟了上来,笑着道:“我也是真心想问。” “前头,东山衣坊。”女子指了指前面,“有缘再会。” 东山衣坊,这名字真是古怪,店主喜欢谢东山吗,萧砚子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粲然一笑。 东山衣坊开在街角,店面不大,掌柜是个中等身量的妇人,见她们往里走就迎了上来,“两位娘子来裁衣?不知想看看冬衣的料子还是夏衣的料子?”这里的料子确实不如之前那家多,但刺绣花样都别出心裁,甚是有新意。 “冬衣,急着要。”萧淑也不再像刚出来那般拘谨,主动答道。 “得嘞。”掌柜领着二人到东边柜台前,“这几匹都是适宜的料子,二位看看。” 萧淑摸了摸布料,转头看萧砚子:“会不会太薄了些?” “听娘子带些南方口音,说话真好听。我看二位衣着不算华贵,但气质不凡,急着要冬衣怕是初来京城要去参加娘子郎君们的诗会酒宴吧?”掌柜也不着急说下去,靠近了些小声问道。 “确实如此,掌柜慧眼如炬。”萧砚子又转向萧淑解释道:“溟州气候温和,便是冬日也极少落雪,京城却不同,所以负担得起的人家室内都有炭盆或是火炉,料子厚实到了屋内就过于热了。” 掌柜露出些许夸张的赞许的目光,“这位娘子说得对,我这还有上好的皮袄和毛氅,到了屋外,披上就暖和。”语罢招呼小厮取来给萧砚子和萧淑看。 “你们的画师,出笔不凡啊。”萧砚子看着那些画在裙衫上活灵活现的花蝶飞鸟,不禁感叹。娘子的衣衫上一般都只绣些花草,这家店里的样衣上却是花鸟鱼虫、飞禽走兽都有,而且栩栩如生。 “遇到知音,是小店画师之幸。”掌柜笑着转移话题。 最后,萧砚子选了一匹松绿色的丝绵做松竹纹襦裙,萧淑则选了一匹水蓝色的吴锦做鸟衔梅花纹的罗裙,还给萧仁欢和程老夫人各选了一件羊皮袄。 “娘子也买一件吧。”萧淑身边的侍女晶绿小声俯在她身边耳语道。 飞泓听力极好,和萧砚子对视了一眼,指了指钱袋。萧砚子一点也不想管这件事,她今日裁衣花的钱够她买几锭上好的松烟墨了,但看着萧淑的样子心里又有些别扭,“祖母早给五哥备了,你给自己买吧。” 萧淑面色有些窘迫,也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一时无言。 安娘和飞泓对视一眼,见飞泓轻轻摇了几下头,就知道萧砚子又开始编了,但心里又觉程老夫人对萧仁欢偏爱过多,于是拿了旁边一件雪白的袄子,“九娘,你肤色白皙,与这件正配,这袄子试过才好,你贸然给五郎买了未必就合身,不如让他自己来挑。” 萧淑的丫头附和着点了点头,扯了扯萧淑的衣角。萧淑这才答应下来。 第5章 第五章 时过正午,众人寻个酒肆吃了饭才启程回府。 萧砚子回到屋内,长舒了一口气,倒了杯早上茶壶中的冷茶,一饮而尽,“以后有人来先领他们到外间喝茶。” 飞泓知道今早没有收拾书案的事情让萧砚子有些恼了。萧砚子平日很少生气,所以她今天一天都心不在焉,正犹豫着怎么开口认错,萧砚子这话一出就算是把此事翻过去了。 “卫叔呢?叫他来一趟。” “和老夫人出去了,刚回来,说一会儿就过来。”安娘说着抢过她手中的茶杯,“日日喝冷茶。唉,瞧这样子是给五郎置办笔墨去了,恐怕真叫娘子说中了,这九娘也是个可怜人。” 知道她素来心善,萧砚子将想提醒的话咽回肚子里,“安娘,过会儿你去把卢伽叫过来吧。” 安娘刚提起茶壶,一听又是让自己走的话,带着些怨忿的语气道:“既是从前阿郎身边的人,如今叫他管些杂事就好,哪需这样厚待。” 虽嘴上有些怨气,她还是将茶壶换了水放到炉子上后才朝后院走去。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卫通就喘着粗气敲门进来了,“娘子,这是程府送来的帖子。” “卫叔,坐。”萧砚子接过打开一看,好奇问道:“程吉本事不小,居然拿得到虞国公府的帖子。” 卫通点了点头,“从前倒是没听说。不过虞国公次子窦易节如今在刑部任职,听说前不久破获了一桩大案,坊正一职虽小,却对京城各色人等最为了解,想必程郎君在其中出了不少力。” 若是别人这样说,萧砚子只会觉得是个人的猜测,卫通是跟着张元姬才来的萧家,他的消息多来自张家,张家的生意遍布各地,在剑川时消息传得甚至比朝廷的邸报还快,所以萧砚子并不怀疑消息的真实,点了点头。 “贺郎君与窦易节是好友,想必这次也会去。” 萧砚子还在想着前面的事,听到这话一不留神提起茶壶就被热气烫了一下,急得飞泓跑出门取了些凉水来为她冲洗,“无事,卫叔你继续说。” 卫通见她这样的反应,转了话头,没再提贺家的事,“昨日老夫人说要带五郎去陆府拜候。” “过几日就是旬休,晚些时候你叫人给老师递个信我后日一早去,至于萧仁欢,你安排午后过来吧。”萧砚子看他坐下半天额上还是不停冒汗珠,皱着眉头道:“往后不要跟出去了,找个由头搪塞了便是。”卫通腿脚有毛病,但只要不过度劳累,一般行走看不出什么问题,刚才进来时萧砚子就觉察他步子有些奇怪。 “总要做些事情的。”卫通腿上病发后,萧东亭就没让他再管外面的事,只在府中管管收支。 两人正说着,飞泓火急火燎地从外面快步走进来,“娘子,出事了!临香和阿缊吵起来了。” 萧砚子脑袋一阵嗡响,临香是程老夫人身边的丫头,她不出面还真不行,“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我去吧。”卫通扶着桌角站起来。 萧砚子摇摇头,若是寻常的小事,安娘了解了事情原委,自个处分了便是,不会找到她,“飞泓,快去林仁堂请个医生来,给卫叔看看腿,顺便给我号号脉。” “也好,有些事娘子见过了,也就知道了。” 萧砚子和卫通赶到厨房时,童妈妈和安娘已经将人拉开。临香手腕上和脖颈上都有青痕,正拉着童妈妈哭诉,阿缊则只是头发被抓得散乱不堪,面无表情直愣愣地站在一旁。 安娘忍不住说了她几句,她却是头都不低一下,气得安娘在院中来回走。 见到萧砚子,安娘忙把她拉到一旁,“毕竟是长辈身边的人,此事小事化了就过了,阿缊都把人家抓成那样了,我说了半天她也不出声,人家这一哭一闹的,我们到没理了。” 萧砚子拍了拍她的手,“别担心。”安娘是张元姬的陪嫁丫头,无论是原先在张家还是到了萧府,接触的人都没什么大的变动,也就遇不到这样的事。 “这是出了何事,吵吵闹闹,还让不让五郎好好看书?”萧淑搀扶着程老夫人沿着小径走来。萧砚子心中暗叹一声不好,她实在没料到程老夫人这时候就来。 还在抽泣的临香似是看到了靠山,奔了过去就跪倒在程老夫人面前,“奴婢到厨房给老夫人煮粥,明明空着一个炉子,她们却不让奴婢用,还动了手。” 程老夫人示意童妈妈拉她起来,脸色明显不好了许多,“我看十九娘也刚到,不妨也问问,别说我偏袒自己的丫鬟。” “阿缊,她说得可属实?”萧砚子不急不缓理了理衣袖,抬眼问道。 阿缊朝众人行了个礼,点了点头:“属实。” 临香见她没反驳,得意地朝程老夫人一边靠了靠,正要开口说话,就听萧砚子又问道:“为何不让临香用?” “紫芋洗净了,切了块便可上甑蒸,那炉子不是没人用。” “我先用了又如何?”不等阿韫说完,临香又道。 萧砚子听她声音尖厉,出言又问:“阿韫?” “粟米粥要小火慢熬,粥煮好,不知何时了。蒸紫芋就写在午膳食谱上,可不能耽搁。”阿缊认真回答道。 “粥也是老夫人午间要喝的,就能耽搁吗?” 阿韫听完,气不打一处来,快步上前,想继续与临香争辩,被萧砚子抬手制止,“是我考虑不周。阿韫,去给临香拿药。”说完又看向程老夫人,“祖母,我一会过去请安。” 程老夫人叹了口气,看都没看萧砚子一眼转身就往回走。 “如今最好的法子,就是把管家之权交出去了。”一行人走后,萧砚子站在原地喃喃自语。 “十九妹觉得我如何?” 两刻后,萧砚子带着饭食来到程老夫人屋中,萧淑在给她按肩膀,见她推门进来,微微摇了摇头。 萧砚子没理会她,在远处站定,喊了一声“祖母”。 “淑儿,你回去吧。”语气虽平常,萧淑还是觉察到了一丝掩饰不住的怒意。 屏退了旁人,程老夫人低垂的眼皮抬了抬。 “跪下!”她手上那串佛珠被拍到了桌案上。 心里想到萧东亭对自己的嘱咐,萧砚子深吸一口气,屈膝跪在了程老夫人前面。程老夫人见她这样子,怒意更盛,“无尊无卑,无上无下,商贾做派。你如何管的下人?” 萧砚子没有回答,不情愿地跪到地上,静静听着。 “那贺家,容得了你这样的行事?” “儿,不想去贺家。”萧砚子知道程老夫人的心思,乖张不守礼的庶子之女,如何能攀上这么显贵的一门亲事,所以便顺着她的意说,反正她的婚事程老夫人说了也不算,信物在她手中。 听到这话,程老夫人内心深处突然感到一丝快意,瞬时怒气也消了不少。 萧砚子抬头看她,“儿,不想去贺家。” 程老夫人看她不像是装出来的,心中疑惑,但还是压住了问她的心思,“还要同你父亲商议,容不得你想不想去。便是不去贺家,这府中的人也不能不管。” “儿今日本就是要来和祖母商量这件事的。”萧砚子说完一句,轻咳了几声才继续道:“如今府中正缺一个管事的人,一家人同住一府,总不能各管各的人,外人瞧见也说不过去。” 程老夫人心下一动,等着她继续说。 这时,外间的门被敲了敲,传来了卢伽的声音,“老夫人、娘子,大夫来了,要闭坊了,不好让人多等。” 萧砚子回了一声已知晓,又看向程老夫人:“我身子不好,这府中看来看去,也就九姐合适,不知祖母觉得是否可行?” 程老夫人忽然记起自己说过回了京就给她请大夫的,心中生出几分愧意,“身上又不爽利了?那便好生休息着。” “好,一切都听祖母的。”萧砚子从善如流。 程老夫人气又消了几分:“你心里可有人选了?” “不如让九姐试试吧?”选萧淑,一来是她是程老夫人身边的人,程老夫人不会不同意,二来她性子软。即使她管事,有卢伽和卫通在,萧砚子也就放心了。 看了她半晌,程老夫人嗯了一声,道:“也好,让她学学管家。既然大夫来了,你去吧。” 第6章 第六章 萧砚子从程老夫人房中出来,松了口气。院中只站着两个人,她朝卢伽点了点头,又看向童寿:“童妈妈,叫人把祖母的饭菜拿去热一热吧。” 童寿快步走近她,“十九娘…… ” 她刚才在门外应该什么都听见了,萧砚子一看她这神情知道她想说什么,卢伽此时能进来也少不了她的默许,于是抿了抿嘴,爽快道:“多谢童妈妈。日后九姐管家,无论什么事来找我便是。” 童寿满意地点点头,将萧砚子送到院门前,回到程老夫人屋中,“这十九娘心里真念着您,还担心饭菜凉了呢,叮嘱我叫人去热一热。” 程老夫人不为所动:“她怕是有心上人了,十有**还是个清贫书生。这丫头一时聪明一时糊涂的,哼,孰不知清苦也好富贵也罢,出了阁,日子都一样……”说着拿起那串佛珠,带回手上,“不过东亭自己教出来的女儿,随她去吧。” 话音刚落,手上那串佛珠就断了,一颗颗檀木珠子瞬时全落到地上,噼里啪啦一阵响。 “阿弥陀佛。”程老夫人无措地看了一眼地上滚落的珠子,闭上眼睛念了声佛号。 童寿隐约听过有佛珠手串断了不吉利的说法,弯腰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 “拾起来吧,一颗别少,找个锦囊装起来。” 萧砚子和卢伽一道往外走,走进一个回廊看了四下无人,萧砚子才开口问道:“大夫送走吧?” “是,给卫通开了药,又施了针,说已无大碍。”经过这几天的观察,卢伽对萧砚子也有了不少的了解,知道她真正想问什么。 “他腿伤之后,就没再受父亲重用,对你,心里难免有怨气,往后你多担待。”既然是聪明人,萧砚子也不和他绕弯子。 “娘子想让我和卫通一起协助九娘管家?”卢伽跟在她后面走到一个亭子前。 萧砚子转身看他,“祖母和五哥身边的人,你更熟悉一些。” 这么一说,卢伽心里也明白了,这是让他看着程老夫人和萧仁欢。这哪是让萧淑管家呀,到头来所有事情还得过她的目,他拱手应下:“是。” “你这样的人,来萧府只是受制于奴籍吧?跟着我一个娘子,确实谈不上什么前途。所以我也不妨告诉你,父亲信中说,等一切尘埃落定,就放你另觅新主。但在此之前,我要你记住,一心一意,做好自己的事。”萧砚子注视他的眼睛。 卢伽心里一怔,原来萧东亭一切都安排好了,听到这话,立即俯首跪下,“郎君伯乐之恩,卢伽不敢忘。定不负娘子之托。”他确实仰羡萧东亭之才,也不止一次可惜萧东亭志不在庙堂。 萧砚子迈上台阶,坐到亭子中间的石凳上,“萧府没有跪着说话的规矩,你起来吧,说说袁昭此人如何?” 卢伽犹豫了几息,认真回答道:“临危不惧,果敢勇决。” “可惜北边战事要结束了,不然我放他去投军。”萧砚子看着池子里的枯荷,淡淡说道。 卢伽顿了几息,反应过来后忍不住道:“娘子有伯乐之心。”他心头突然有些动摇,若这是位郎君,他此生必定追随。 “闲了教他认认字吧。便是项籍,学书也要足以记名姓的。” 次日一早,萧砚子还在睡梦中,飞泓就来喊她,“娘子,今日九娘第一天管家,说是要把大家都叫到一处重新分配差事,让你去做个见证。” “不用见证,卫叔和卢伽在呢。”萧砚子翻了个身,嘟囔道。她前夜练字到凌晨,只睡了三个时辰不到,现下正是最困乏的时候。 “九娘子说会等着你。”飞泓此话一出,萧砚子哀嚎了一声,只得强打起精神托着身子梳妆。 草草了了弄完赶到正堂时,丫头小厮们都已经成排站在院中。 萧府的老人见她来,心里安定了些,“娘子。”萧砚子朝他们点点头,抬步向屋内走去。 堂中,萧淑端坐在主位上,翻看着卫通给的名册,童妈妈则站在她身后悄声道:“不如就别等了?”萧淑摇了摇头,她自荐担管家之责,是想为日后做打算。昨日萧砚子虽答应得爽快,却不代表萧府原先的人会服从她的安排。 “不必等我的。”萧砚子迈步走进来,坐到了萧淑左面的位子上。 萧淑见她来,起身迎接,“多谢十九妹。” 萧砚子困意未消,摆了摆手,“不必谢了,快开始吧。” 萧淑点点头,翻开名册,“原先府上的人一切如故,跟我们来的人补缺便可。卫叔,劳你先把管事的叫进来吧。”萧淑显然还有些紧张,交握的双手指尖已经有点泛白。 萧府上上下下的事,说多也不多,不过就是洒扫、采买、帮厨、套马几样。萧淑问过各自管的事,拿纸张记了下来,又问道:“各处可缺人?” 府里的各个管事面面相觑,谁也不愿先站出来说话。安娘瞧着萧淑的脸上有些窘色,站了出来,“厨房,缺个砍柴的。”那就是要个力气大点的小厮,萧淑如释重负转头看了一眼童寿,示意她到外头选个人。 童妈妈站在台阶上看了一圈从溟州带了的小厮,个个都在低着头不作声。堂内的声音外面能听到,厨房里的杂活,没有油水也就算了,连偷懒的时间都没有,自然谁也不愿意去。她正要直接点人,就见袁昭从后头走上前来,“我愿意去。” 萧砚子听到这个声音有些惊讶,袁昭养马的天赋极佳,只在路上和飞泓学了不到一月,就已经御马自如了,他去厨房做什么。 “得嘞,那我领了人先去准备早膳了?”安娘很是满意,看向萧淑,得了首肯,就领着袁昭走了。有了安娘打头,后面的几个管事也不再扭捏,说明了缺的人手,领了人就回去干活了。余下的人萧淑也有模有样地给安排了差事。 茶已经换了几次,萧砚子看她还神采奕奕的样子,心中生出几分惆怅,原来真的有人喜欢干这些事情,若叫自己此后余生都忙于这样的事,那不如一刀抹了脖子,早日入土安眠。又觉得叫女子管家这事,实在“高明”,美其名曰掌管后宅,后宅不过就是那点事情,最重要的钱管好了,也入不了自己的口袋,入了自己的口袋,日子就快活了吗。 “十九妹?”萧淑见她想得出神,又唤了她一声。 “府中事也不多,九姐往后到了夫家还有得忙,卢叔那边我已经说过了,这几日不妨到城中各处逛逛。” “十九娘……”她话还没说完,童妈妈打断她,“哪有未出阁的娘子把夫家挂嘴边的?” 萧砚子起身往外走,轻笑一声,回头看向童妈妈又看向萧淑:“九姐有所不知,这京城中的娘子们啊,可持门户,还可争讼曲直、造请逢迎……别说把夫家挂嘴边,便是在设宴邀请城中未婚郎君,自己寻夫家,也是寻常之事。” 第7章 第七章 等了几天,终于等到陆泊水休沐的日子,萧砚子大早就带着飞泓出门。 陆泊水的府邸在平康坊,就紧邻着崇仁坊,所以萧砚子也没乘马车,只步行出了坊门。平康坊是京城内妓人聚居之地,昼夜喧呼,灯火不绝,京中诸坊,莫之与比。 大早上街上并没有什么人,只有几个醉汉披散着衣服被扔在路边,飞泓拉着萧砚子快步往前走,“也就是还没到最冷的时候,过个一个月不得冻死人。” 两人是从北门进的,平康坊北边大多是贫寒的妓人居住,来的也多是清贫书生,只出得起酒钱,是过不了夜的。 走出几步,迎面走来一个衣衫单薄的女子,她脸上的妆面已经花了,拿着一件披风,低着头匆匆跑到一个躺着的男子前蹲下,给他盖上,又匆匆而去。那披风显然是那女子唯一能拿得出的御寒衣物,在那男子身上披着还短了一大截。 “既沦落至此,便不可动真情。那么多年,抛弃糟糠之妻的举子都见过不少,何况是这风月之所的露水情缘。”飞泓看着女子冻得蜷缩的背影慨叹。 “话虽如此,二八年华,难道就要如死水一潭?”萧砚子想着那女子刚才为男子盖上披风后的浅笑,心中动容。 飞泓突然佯装正经地盯着她看,“死水一潭,不正是娘子你吗?” 陆泊水有很多门生,萧砚子从小见过不少男子,但大多她都看不上。启蒙时觉得他们出口成章十分厉害,后来自己长大读了书只觉得他们满腹都是别人的牙慧,不懂其中深意也就罢了,还自诩才华卓绝,表现得不可一世。 两人笑闹着到陆府,已经有侍女在门前等着,“萧娘子。”那侍女笑着领二人往里走,“昨日您一送信来,夫人就吩咐要我早些来等着,果不其然您一早儿就来了。” “师母料事如神!”萧砚子熟门熟路往里面走。 崔夫人正站在院中指挥女侍小厮洒扫,看到萧砚子满面春风地从回廊信步走来,含笑不语看着她。 “师母。”萧砚子跑过去拉起她的手。 “不如搬过来住,我给你找由头。”崔夫人看着她的模样,皱着眉头道。 萧砚子在信中已经将近日发生的事都告知了她,知道她误会了自己是因为近日的事情茶饭不思面黄肌瘦,拉着她解释:“家中不过些不值当提的小事,路上颠簸所以面色才不好看。” “那就好好养几日。”崔夫人掐了掐她的腰。 话音刚落,着一身玄色松枝暗纹圆领袍的陆泊水从里屋快步走出来,“茶都凉了。” 崔夫人和萧砚子两人对视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快去吧,一大早上就叫人把那方书案清出来了。昨日安娘送来的山货还未收拾好,这些事情她们不会,我得看着。”崔夫人故意把前面的话说得一字一顿,拍了拍萧砚子的手背。 跟着陆泊水进了书房,萧砚子瞧见那书案上已经摆好了笔墨,她转身从门外飞泓的手中接过一卷卷轴,又眼神示意她不用守在门外。 “先写几个字。”陆泊水铺开纸,示意她过去写字。 萧砚子放下卷轴,拿起笔架上一支紫竹狼毫笔,蘸了蘸墨,落笔写下一首橘颂,动作从容,一气呵成。这几年的游历,她的字也变了不少,若说从前是俊秀,现在则多了几分的遒劲。 待墨迹干了些,陆泊水随手拿起桌上的一页宣纸细细看了起来,越看越满意,嘴上却不提,只是开口问:“这一趟如何啊?” “从前闭门读书实在是固步自封,坐井观天。”萧砚子略加思忖,慢慢开口,这两年她性子沉了不少,这也是当初陆泊水希望她离京走一走的原因,前半句说完停了一息,她话锋一转,挑起眉稍,“山川草木,飞鸟走兽,比人有意思多了。” 陆泊水忍俊不禁,随手拿起案上的一把木尺,在她的手臂上敲了一下,他有很多学生,只有这个学生最像他,只是…… 萧砚子能看懂他眼神中的含义。幼时,她不论冬寒夏暑,日日习字两个时辰,只是为了写一页陆泊水满意的字,然后继续教她,这样她就可以短暂地逃离冰冷的萧府。后来她真的在书本笔墨间发现乐趣,请教陆泊水时,他也有过今日这般的眼神,有欣赏,更多是可惜。可惜什么,可惜她只是区区一女子。 “阿砚,四时之气备矣。”陆泊水放下手中的字稿。四时之气亦备是谢安石对褚季野的评价,说他面上不多言,心里却分明。 “你父亲走时说你的婚事他自有安排,”陆泊水将门关上,“叔夜是钟情于你的。你与他相识那么多年,他知你之才、懂你之思,你若也心仪于他,我给你父亲写信。” 韩叔夜也是陆泊水的门生,与萧砚子算是青梅竹马,萧砚子待他也确实与其他人不同,他就像论语里的那句话: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可是心仪于他吗,萧砚子不确定。 陆泊水见她面露难色,摆了摆手,“他过几日就回京了,你们先见上一面。” 萧砚子点了点头。陆泊水是真的在为她考虑,世间男子多只希望自己的妻子安心在宅院中管教育子。在风月场所,男人们将会吟诗弄月的妓人奉为上宾,但那一点才华只是点缀,需要有,绝不能多;在府宅中,他们兴许也希望自家娘子能识文断字,但绝不能容忍她们写诗著文。韩叔夜则是真的欣赏她的才华,与她赌书输了,也不过笑着自叹不如。若与他成婚,字稿不必像现在这样藏来藏去,写诗听琴,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也算圆满,何况两人本就有情谊。 陆泊水又问了萧东亭的近况,谈了谈近日城中举子们出彩的文章,一转眼已经时至正午。敲门声响起,崔夫人推门而入, “今日吃胡饼和羊汤。我还给阿砚买了一壶酪浆。” “这冷天,羊汤暖胃祛寒正好。”陆泊水立即收拾好手中的书卷。 崔夫人看着他,哼了一声,“平日叫他用膳,不搓磨个一两刻是断不会出这道门的。阿砚,不是你来,我连口热乎饭食都吃不上。” 陆泊水和崔夫人有过一女,早夭,此后就再没有过子女,但二人数十年恩爱如初。崔夫人这话的意思当然不是必须等陆泊水到她才能开始用膳,萧砚子挽起崔夫人往外走,“听说这城中娘子如今都爱喝酪浆?” “我尝着是不错的,兴许你会喜欢。” 到中堂落了座,萧砚子看着端上来的热气腾腾的羊汤,饿意顿起。崔夫人笑着吩咐:“萧娘子那碗,多放半勺胡椒。” 陆泊水已经拿起勺子撇开汤面上的浮油,喝了一口,听到这话,向萧砚子解释道:“羊汤味重,你师母怕你喝不惯。” “多谢师母!”萧砚子咬了一口胡饼,道:“我在南川还见过一种吃法,在羊汤中加新鲜的银丹草,既能压住膻味,又能添清香。” 崔夫人历来对吃食很上心,此时听得入神,“不知京城中有没有卖?” 此时侍女已经将羊汤重新端了上来,萧砚子道了谢,将切好的胡饼一块块夹了浸在热汤中,“过几年老师致仕,师母亲去南川一次也不无可能。” 崔夫人没有回答,低垂着眼眸,弯起嘴角淡淡一笑,喝了一口汤,觉察到萧砚子投来的目光,她端起杯盏,“阿砚,尝尝酪浆。 ” 萧砚子举杯喝了一口,眨了眨眼看向崔夫人:“还是师母做的紫苏饮可口些。” “此话在理。”陆泊水忙不迭点了点头。 “好好好,给你们记着了,到时候一天不喝个四五碗,谁也别出这府门。”崔夫人看着这二人一老一少,一唱一和,将杯中酪浆一饮而尽。 三人刚用完午膳,外头就有人来报程老夫人带着萧仁欢来访。 萧砚子起身理了理衣裙,“老师,书房案上那个卷轴,是君山碑的拓本,笔势奇雄,朴厚古茂,比我五哥好看。” 崔夫人将萧砚子送到后门,转身看着陆泊水心满意足的笑,“昨日还说阿砚只给我一人带了礼物,今日满意了?” 第8章 第八章 到了参加蟹宴的日子,萧砚子一大早就被拉起来梳妆。安娘从卫通那里得知贺家郎君也会去,决心要把萧砚子好好打扮打扮。她看着那套新制的松竹纹衣裙,又看了看萧砚子乌黑的眼眶,发愁道:“这脂粉遮都遮不住,就像那松树上挂了两个松果。” 萧砚子满不在乎地喝了一口粥,把在院中收拾打整的卫通叫了进来,“卫叔,他如今在哪里做事?” 卫通曾随萧东亭去过贺府,对那个剑眉星目、意气风发的少年印象极好,加之他又与萧砚子有婚约,私下少不得要打听一番,听萧砚子问起,他想了想,道:“贺郎君两年前从北境回来,原在金吾卫任参军,年初到了飞骑。这里头虽有郑国公的原因,但贺郎君也是有能力的,不然圣上给个闲散官职就行,不必如此委以重任。” “你见过他?”萧砚子试了几次也没把耳环戴上,索性把带上的那一只也摘了。 “见过一面,丰姿潇洒,气宇轩昂,少年将军,不过如此。” 见他说得眉飞色舞,萧砚子叹了口气,“你们也不怕人家看不上我?” 萧砚子的婚事是张元姬定的,来龙去脉她不甚清楚,只知道张元姬和杜夫人从前是患难之交,后来就定了这门亲事,既无婚书也无旁人见证,只交换了两枚玉佩。张元姬去世后,两家人也再无什么明面上的往来,贺烈近十年战功赫赫,已被封为一品郑国公,怎么看这亲事现在都是门不当户不对。 此话一出,卫通和安娘相视一看,都哑口无言。 萧砚子知道只是自己有些厌烦了所有人都在操心她的婚事,但她自己都没想明白往后的打算,只得无奈一笑,“罢了,我去见见再说。” 虞国公府在城西的醴泉坊,程吉的妻子罗氏和女儿程芷兰先到萧宅,再同萧砚子萧淑一道过去。马车停在内门道,萧砚子还未收拾妥当,但也不好叫人家多等,随手插了支红玛瑙嵌珠银簪,就往外走。 “娘子,可要再备一套衣衫?”飞泓跟着她匆匆走出院子,着急问道。 “不必,我们去去就回。”萧砚子拿过她手中的毛氅。 罗氏和程芷兰之前就来萧府拜访过程老夫人,但那日萧砚子不在,只听安娘说那程芷兰貌若天仙。到内门道时,萧砚子就见一个披着粉白狐毛大氅的女子在和萧仁欢说话,那女子肤若凝脂,高鼻深目,柳眉弯弯,仰着头看萧仁欢。 飞泓嘟囔一句:“过了一关,还有一关。” “砚姐姐!”程芷兰见到走来的萧砚子,顿时喜笑颜开。 萧砚子心叹一声厉害,拉起嘴角,“想必就是程家妹妹了吧?”说着,萧淑和一个中年妇人从台阶上走了下来。那妇人身材丰腴,面若皎月,眉梢有颗红痣,衬得人更有风情。 “叔母,九姐。”萧砚子侧身行了个礼。 “砚娘。”罗夫人听程吉说了在孟阳的事,心中就对萧砚子佩服不已,今日见她一身不出挑的青衣,但言行举止中的气度,都不弱于自己见过的那些贵女,对她好感更甚。转眼见到后头的萧仁欢,她笑意收了收,“五郎也来相送了。” 萧仁欢上前几步,“叔母,淑妹第一次自己出门,我不放心来送送。” 罗夫人心中冷哼一声,面上还是带着笑:“我们这就启程。淑娘有我在你放心。” “阿娘,我与砚姐姐坐一个马车。”程芷兰略过萧仁欢的目光,拉着罗夫人的衣袖撒娇。 罗夫人朝萧仁欢点头告别,又转身看萧砚子。 萧砚子已经站在车板上,正要掀了车帘进去,“若不嫌我这马车小,来吧。” 从城东到城西的路程不算短,萧砚子本想着坐到车板上和飞泓聊聊天,但程芷兰在,也不好不陪她。 “听说今日是虞国公为了给窦二娘子选夫婿设的宴。”程芷兰知道萧砚子大概只对这件事有些兴趣,主动挑起话头,见她也不怎么感兴趣,自顾自地说起别的:“国公府的樱桃酥饼不错,酪浆却不好喝。” 萧砚子知她好心,“我不喜这类聚会,此前也未参加过,所以你说的这些,我实在不了解。” 程芷兰了然地撇了撇嘴,“阿娘早就想来认亲,可是寻遍城中各色的宴会,也寻不到萧十九娘的影子。”见萧砚子只是低头浅笑,实在不像明白这类宴会规矩的样子,她一皱眉头,挨着萧砚子坐近了些,“今日恐怕那京城第一美人杜三娘也要来,她既来了,她的那些姐妹也会来。她们都是招惹不起的人,不过平日她们目中无人,眼高于顶,也不会把我们放在眼里,只要离她们远些当她们不存在就好。” “好,多谢。”萧砚子点了点头。这杜三娘的名声,她还是听过的。 “名义上这宴会只为窦二娘子一人挑夫婿,但也是个城中娘子郎君相看的好机会……”程芷兰越说声音越小,直盯着萧砚子。 “你有喜欢的郎君吗?”萧砚子装作无辜的样子,真诚问道。 “砚姐姐,我们才第一次见面。”程芷兰倏然直起身子。 萧砚子见她长长的睫毛上下乱飞,又梳的双环髻,颇像一只小兔子,“嗯,第一次见面就要与我同乘一辆马车。” “姐姐只戴了一支簪子,也不打扮,是有两情相悦的心上人了吧?所以对今日的宴会一点儿不上心。”程芷兰又恢复了刚才灵动的模样。 “妹妹打扮的如此美丽,还如此开心,是宴会上有相见的郎君吧?毕竟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嘛。”萧砚子学着她的样子,继续发问。 “砚姐姐不说,那我就不问了。”程芷兰讪讪地挑起车窗帘布。 “到了国公府,我便寻个清静地方喝茶,倒是九姐,劳妹妹多关照。” 不过近午时,虞国公府内门道已经车水马龙,萧砚子从马车里出来,站在车板上看了一眼,已经被眼前的景象惊住,所谓百卉争妍、群芳竞艳,大抵就是这样,跟着罗夫人进了府门,一到花园,便都是脂粉香气。 由一个年长的侍女引路,几人在一个长席中落座,最前头那几张案,还空着,但众人都极有默契地避开,只在靠后的地方寻个位子。 萧砚子见席末的位置靠着水边,还能看到园中景致,和罗夫人说过后就带着飞泓坐到了那里。各个柱子旁都放着香炉,没有烟雾,还有淡淡草木的香气,有专人在看着,烧得极旺,整个席间都非常暖和,坐了一会,萧砚子也热得脱下毛氅。 坐了小半刻,萧砚子和飞泓已经快将一盘点心吃完时,前头安静了下来,众人目光都看了过去,几个衣着华贵的娘子陆续坐下,窦二娘子穿了一身戎装,宣布宴会开始,一道道菜肴被侍女端了上来,放到每个人的食案上。 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此时才被一个侍女领着步入席间。 她一露面,议论声四起,一个着云辉暗纹紫绫罗裙的女子即刻起身:“我王氏有族规,绝不与这等女子同席。” 那红衣女子脚步不曾停顿,走到窦二娘面前躬身行了一礼,“多弹了首曲子,故才迟了。” 窦二娘虚扶了她一下,对着众人高声说道:“今日薛娘子代表的是四皇子,王氏族规再大,也大不过君臣之礼。”又看向红衣女子:“你寻个位子坐吧。” 前头已经坐满了人,口头上虽说她代表了四皇子,但也只得个席末的位子,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薛娘子径直走到席末,即使前头还有空的位子,她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到了萧砚子对面。一时间,本不起眼的席末成为万众瞩目的地方,连着萧砚子,也感受到了众人好奇的目光。 第9章 第九章 为了拉回众人的关注,前头的那几个娘子开始拉着身边的人聊城中时兴的花钿胭脂,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席末已经无人在意。 萧砚子已经吃得半饱,兀自地晃动着杯中的茶水,“这好好的茶水,又何必添这样那样的香料?混杂在一起,实在难喝。” 那薛娘子似是听到了这话,微抿了一口,“水不好,说不定就是这池子里的死水,平日都是拿来饮牛饮马的,所以只能拿这些气味掩盖。” “我不懂茶,倒是极羡慕懂茶道之人。”萧砚子很是惊喜,与她攀谈起来。 薛娘子见她也是一人坐在席末,虽是生面孔,但看着面善,亦不自谦,“娘子若有意钻研,曲江边有家背街的茶楼,名字我忘了,但门前的对联写得极妙,烹茶用的,都是清冽的泉水,娘子喝过便知这杯中之物不入流了。” “多谢娘子引荐。”萧砚子心中记下,拱手一揖。 两人的话不知怎的还是传了出去,于是前头几位也开始攀扯风雅的话题,刚刚那位王娘子颇为好心地叫众人把食案往前挪了挪,好让每个人都能听到几人的对话,才起身开口道:“前几日苓娘的诗作又被国子监博士夸了,说颇具潘安仁之风韵,可惜只传出几句,不如今日苓娘吟了来,让我等饱饱耳福。” “华而不实,真不是在骂她吗?”薛娘子听了飞泓的建议含了块点心,兀自低语,不料此话说得太快,正接了王娘子与众人附和之声的间隙,每个人都一字一句听得无比清晰,霎时间又是一片寂静。 “薛娘子喜欢哪位诗家?可否请教一二?”那位杜娘子倒是丝毫不在意似的,笑意盈盈地看向席末。 这话绵里藏针,萧砚子手指轻敲桌案,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轻易作答,但薛娘子早就习惯这席间的明嘲暗讽,拿起酒杯起身道:“谢混云: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无处不佳,便是处处不佳,华衣锦缎,金玉其外而已。若哪个老农想找些无甚用处的奇花异草,倒是可以读读他的诗,沙棠乌椑,石榴芳梨,西市都难寻。” 语罢,朝萧砚子一笑,又向众人施了个礼,“奴家先去更衣了,恕不奉陪。” 薛娘子的到来和离去仿若这席间的一出戏,看似众人都是看客,却都为着戏中人牵肠挂肚。她一走,杜娘子吟诗的事也不了了之,众人的话题转来转去又回到席前的今日来的郎君们。 萧砚子百无聊赖地吃完最后一块点心,等着席宴结束。 众人毕竟不是真来用膳的,何况心里都系着那头的郎君,便只草草吃了几口应付了事。撤去了吃食,又有两排侍女端了水盆来供众人净口。过了两刻,终于有个侍女从外间快步而来,对着窦二娘耳语了两句,窦二娘方向众人宣布现在可去更衣,半个时辰后到西昆阁上吃蟹,看郎君们射箭。 话音刚落,席下的娘子们都坐不住了,叫自己的侍女去取胭脂香粉和更换的衣裙,一时乱作一团。萧砚子倒也不急,看着她们分别被带去后院的隔间中更换衣裙,自己则站在池边赏景,飞泓见她无聊,问道:“娘子,马车里有书,我去取来吧。” 萧砚子点点头,既然茶水不好喝,那看看书也不错:“快去快回。” 飞泓离开时,席间已经不剩几个人,罗夫人带着程芷兰和萧淑离开换衣服,萧砚子便留在此处等她们。她刚觉耳边清静了不少,就感受到背部有阵推力,还未及反应,她已经扑通一声掉入池中。 池水不深,但冷得刺骨,她看向自己原来站的地方时,已经看不到人,几个侍女把她从池中拉上来,为她擦拭身上的污水。 “后头房间里有热水,萧娘子请随我来。”领头的侍女见她身上的衣裙不再滴水了,带着她往后头去,“会有人去告知娘子的侍女的。” “多谢。”萧砚子看着裙角的污泥,忍着寒风没把大氅往身上披。 到了一间客房中休息片刻,飞泓还没到,窦二娘倒是火急火燎来了,“怠慢了,萧娘子不要见怪。” 萧砚子受宠若惊:“是我自己不小心,劳窦娘子亲自来一趟。” 窦二娘遣走旁人,“不必客气,易节叫我多关照萧家的娘子,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我来是想告诉你,你落水之事,与苓娘她们无关。” “我不曾这么想过。”萧砚子十分喜欢她说话的爽利,笑着回道。 “便是那薛娘子,每次宴会都如此不顾大家情面,她们也没把她怎么样过。事十有**就是哪个不懂事的丫头会错了意,擅作的主张,来时我已经叫人问了一圈,谁也没注意看推你之人是谁,所以也无从追查下去。”窦二娘见萧砚子不是胡搅蛮缠之人,快言快语将事情说了清楚。 萧砚子自然听明白了她的意思,窦二娘是怕她觉得在窦府不明不白受了屈辱,思忖了几息,她看向窦二娘:“只要不外传,我自当此事不曾发生过。” “好办!那我就叫人送几套衣裙和鞋袜来,你换洗好了再过来吧。”窦二娘听到外头唤她的声音,与萧砚子道了别,转身离开。 飞泓拿了卷书一回到厅中就听到萧砚子落水的消息,赶过来却被拦在门外,见到萧砚子无事,方才松了口气。 擦拭掉了身上的泥污,萧砚子又试过送来的那几套衣裙,均不合身。窦二娘个子高挑,身材匀称有致,她的裙衫穿在萧砚子身上,衣袖长得拖到了膝盖处,裙子更是长得走不了路。 “府上只有这一位娘子,怕是一时难寻到合适的。”今日窦府人手本就不够,萧砚子落水的事一了结,其他人就都被派去别处了,只留了一个二八年纪的侍女,她担心自己因办事不周被责罚,但思前想后也没有好法子,只得如实告诉萧砚子。 飞泓将毛氅披在萧砚子身上:“娘子,不如我去找找罗夫人,程娘和九娘的衣衫娘子或还合适些?” 萧砚子看着一旁的窦府侍女,心生一计,“九姐和芷妹出来的机会也不多,不可为了我一人误了自己的事。”话到此处,飞泓已经明白,拉着那侍女的手道:“姐姐,我瞧着你与我家娘子身量差不多。” “姑娘,我有位平日极好的姐妹今日感了风寒,未能前来,她就是想让我帮着瞧一瞧那已经定了亲的郎君是何模样。可否借我一身衣裙,我必重谢。”萧砚子眼眸闪亮,飞泓立即从随身的钱袋中取出几颗碎银,塞到那侍女手中。 那侍女心有所动,但还是犹豫说道:“娘子怎可穿我一个下人的衣衫?” 萧砚子挤出几滴泪来,“今日这样好的机会,我若错过了,实在对不起我那好姐姐。” 飞泓拿出手帕递给萧砚子,又拉着那侍女道:“在外头披上这毛氅,谁也看不出来,求姐姐帮我家娘子一次。” 侍女心想不过一套衣衫,也不是什么大事,点了点头,拿了碎银匆匆往外头去。 四下无人,萧砚子对飞泓道:“一会你想法子拖住她,再将我发髻梳成窦府侍女的样子,我去会会那千好万好的贺家郎君。” 窦府中,光侍女小厮少说就有上百人,互相之间不可能都认识,赴宴的娘子们虽认识萧砚子,隔得远些也就看不清脸了,只要装作她一整场宴会都在这房中休息,那便无痕无迹了。 飞泓点点头,“娘子,你连那贺家郎君的族中排行都不知道,如何在那么多人中认出来?。” “既是行伍之人,骑马射箭,应该不在话下。若今日见不到,也无妨,只要我来了,见没见过,不过信中一句话的事。” 那侍女回到住所,寻了套自己干净的衣裙来,萧砚子利索换上,又千恩万谢地拉着她坐下说话,“我去去就回,不会耽误姑娘差事的,管事的问起,飞泓自会帮姑娘解释,姑娘就在此处喝茶休息。” 萧砚子跟着一个端着茶盏的侍女步入园中时,已经能听到箭离弦的嗖嗖声还有楼上娘子们的叫好声。园中花木掩映,四通八达,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跟着那侍女往前走,没走几步路,迎面就碰上了两个郎君。 第10章 第十章 两人像是刚从靶场那边过来,还在聊着场上的事情。 萧砚子不敢抬头,眼前只见其中一个瘦弱些的郎君将手搭在另一个郎君肩上,无奈叹道。“七郎,你不必为了让我不那么难堪故意射偏,我箭术不精,今日也就是为了三郎来凑凑人数。” 一声轻笑后,一个醇厚清朗的声音响起,“那你可误会我了,今日我的箭能落到那屏上,已经算是天助。”说完,他又停住脚步,转向萧砚子这边的方向抬了抬手,道:“劳你带我们去藏书阁。” 前头的侍女发现后面的人半天没反应,停了步子,转头瞪了她一眼:“你快领这两位郎君过去。前头刚开始不久,郎君们等着茶水呢。” 萧砚子的头更低了些,但想着若自己端茶盏过去,那才是一定会露馅,于是应了一声,挪了几步走到那两位郎君前面。 那个站在一旁等的瘦弱些的郎君并未注意这边的情况,想来不过是一个不懂事的侍女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急着去见罢了,于是揽过身边那个郎君,悄声揶揄道:“第一美人可在上头看着呢!” “谁看着都一样,我不过会挽弓而已。至于射中那雀眼的本事,真没有。”此话说得极为坦荡,好似在评价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萧砚子小步走在前面,没看到那人面容,心中叹了一句这到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 既然他们也不认路,那萧砚子就更不忧心了,领着两人在花园中左绕右绕,那两人聊得热络,也就没有发现她的异样。 走到一个池子边,那个瘦弱些郎君突然停住脚步,懊恼说道:“我那躞带忘了拿。七郎先去,不必等我。” 被称作七郎的郎君拍了拍他的背,“无妨,你去吧。”又看向一旁的萧砚子,“走吧,先到前面亭中坐会儿。” 萧砚子心头一紧,旋即又想大不了寻个时机逃走,这花园中山石嶙峋、曲径通幽,他未必能找到她,于是应了一声,领着他到前面池边的凉亭中休息。 赴宴的人们都在观赛,园中格外的清静。男子若无其事地坐到了亭中楣子上,从怀中拿出一卷薄书,翻开看了起来。 书卷挡住了视线,萧砚子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正想着要不要趁此时机逃走,就听到那坐着的人淡淡说了一句:“倒茶。” 亭中有个石桌,上面常备茶水和点心。萧砚子装作这才看到一般,迈步走上前,抬手取了个杯子,倒了茶水,弓着身子,双手举着递到男子空的一只手边。 男子斜眼一瞥,就看到她微张开来的食指,揶揄道:“这冷茶,烫到姑娘了?姑娘技艺不精啊。”虽是这样说着,还是端起抿了一口。 日日端茶递水的侍婢,经年累月,手指内侧就会生出茧子,慢慢地不怕烫后再拿水杯时,不论水的冷热,都会习惯性手指合拢贴紧杯壁,而不是像萧砚子这般,只用中指和拇指掐着杯身。 “奴婢粗笨,平日只在书房侍奉,做些研墨洗笔的活,今日贵客众多,管事的妈妈才叫我出来帮忙的。”萧砚子低下头,语气平稳回道。 “我只听闻这窦二娘子,挽弓射箭不在话下,原来笔墨也是极通的。”男子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把茶杯放到一旁,合上书卷,注视着她。 萧砚子知道自己是跑不了了,这人肯定是刚才就发现了她的异样,不过这人既是客,不认识路说明不常来,那必然不会多管别人府中的闲事,观察他方才的言行举止,也算是个磊落的人,于是直起身子说道:“这位郎君,我并无歹意,只是家中为我定了门亲事,我却未曾见过那郎君一面,亦不了解其品行,所以今日想来看看,望郎君成全。” “见过又如何?”男子似有若无地点点头,轻笑一声问她。 萧砚子对上他的目光,刚才不敢抬头,现在如此近地看了,真是个俊俏的郎君,于是张口胡编:“若是相貌似郎君这般俊美,合我心意,日后若真的嫁与他,看着赏心悦目,怨忿之气也能消解几分。” 男子听得一怔,后知后觉她在调笑自己,舒然一笑,“再好的容色,也不过能存在十余载,终不能久看。” “郎君说的是啊,但好歹也要先看过,方不算白来一趟。” “娘子说话倒是有趣。” “在这寒天同郎君说话,才真是春气氤氲。”萧砚子半真半假赞叹一句,而后转了话题,决定投其所好:“郎君手中这本《西南游志》,成书已近百年,沧海桑田,时殊事异,我可为郎君更正一二,望郎君勿将今日之事告诸他人。” “你还是从西南来的?” “非也非也,家父喜好,我只是听过一些。” 见他还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萧砚子索性翻开书页,寻了几处,说给他听。 男子听得认真,又问了几个问题,萧砚子均对答如流,于是也就应了下来,“一言为定。” 两人一问一答,坐在亭中聊了许久,直到远处传来了人声,萧砚子想着也是时候离开了,于是急忙起身告辞。 男子意犹未尽,但还是起身相送,“娘子游历四方,见识广博,在下佩服,今日多谢指教。” “不必客气。告辞。”萧砚子回了个礼,正要转身离开,就听男子又说道:“这宴上之人,我多少都识得,天壤王郎,不堪与娘子相配,娘子不如想想法子,另觅佳婿。” 萧砚子腹诽,是谁射箭不行早早离开,现在倒在这说别人天壤王郎,不过念在他好意提醒,也就不再置喙,挥了挥手,迈步离开。 郎君们陆陆续续从园中走到西昆阁对面的长亭中坐下,萧砚子不敢再往那边去,只得就此作罢,回到更衣的院子。飞泓已经等在外头,还有匆匆而来的罗夫人,“窦二娘说你身子不适,现在可好些了?” “让叔母担心了,无碍。”萧砚子看出她眼神中的着急,出言安慰。 “快过去吧,我好容易寻了机会才能出来。”罗夫人消息灵通,又能言善道,在京城夫人里很受欢迎。 “好。”萧砚子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感叹程吉的这坊正的位置,怕是一半都是靠夫人和女儿守住的。 跟着侍女上了西昆阁,萧砚子在萧淑身边寻了个位子坐下。因着不算正式的席面,众人没有分桌,只搬了椅子寻同伴坐,中间摆着几张梨木雕花的圆桌,上头放着几个大蒸笼,个人手边还摆有成套的筷箸。 萧淑似是很高兴,也没让晶绿帮忙,自己掰了挑着吃,“十九来迟了,没见到四皇子百步穿杨,命中雀眼。” 萧砚子心中疑惑,但人多眼杂,只能按下不表。程芷兰端了碗姜醋,将位子挪到萧砚子身边,“砚姐姐尝尝。” “我身子弱,螃蟹性寒,就不吃了。”萧砚子笑着婉拒,看两人吃得起兴,又道:“可惜无酒。” “这还不简单。”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抬头一看,是那位王娘子,她换了一身青衣,额间贴了粉红的莲瓣花钿,款款朝这边走来,“把我带来的酒取一瓶来。” 程芷兰连忙起身道谢:“多谢王娘子。” 王娘子点了点头,眼神却看着一旁的萧砚子:“萧娘子,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窗边,萧砚子一眼就看到对面亭中那红色的身影,“她也是个可怜人,不然才学如此广博,女官都当得。”王娘子顺着她目光看去,也见到了那人,叹了一声。 这话听不出真心假意,萧砚子心道她活得比你们自在,何须你们可怜,面上带上一丝笑意回过头看她,“王娘子有事?” “是我的一个丫头不听话害你落水,我后来见她面色不对问了才晓得。”说的是致歉的话,语气却还是同席上那般不容置否,似在对人下命令。 “我知道了。”萧砚子细风微雨轻轻放下一句话。 第11章 第十一章 王娘子本想着萧砚子多少会有个态度,追究也罢不追究也罢,都不过她一句话的事,但知道了是什么意思,她心下顿时有些不快。 萧砚子看着不远处一直往这边看的程芷兰,手上摆出握杯的姿态,晃了晃朝她示意,程芷兰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端了两杯酒过来。萧砚子拿过一杯递给王娘子,“蟹肉清甜,配这酒,正合适,王娘子有心了。” “我们一桌的姐妹尝过都觉得好,特来感谢王娘子赠酒。”程芷兰附和着说道。 听到这话,王娘子面色缓和了不少,挑了挑眉梢,正要开口讲话,楼下传来一个男声,“王十一娘,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声音传到坐着的诸位娘子耳朵里,都起身聚到窗户边想看看是谁,程芷兰瞧着那王娘子脸上满是窘迫,没有一丝喜色,拉过萧砚子,俯在她耳边道:“她兄长是万年县令……”金镛城分东西两个县,西边是永安县,东边是万年县,万年县令算是程吉的顶头上司。 萧砚子看出程芷兰想为她解围,立即揽过她耳语了几句,程芷兰了然,挤到窗边,咳了几声,“你这登徒子,既然背关雎,那就要背全,都知道这有窈窕淑女了,就应该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去,在这大声嚷嚷算什么,懂不懂文理啊?” 她嗓门极大,对面亭中众郎君显然也听到了,笑成一片。窗边这些娘子们也拿帕子捂着嘴笑,王十一娘松了一口气,向她投来感激的目光。 一人起了头,对面亭中的郎君起了劲,一个着红紫色圆领袍的男子从亭中走了出来,腰上的玉蹀躞带格外显眼,身后是那位红衣薛娘子。 “二娘果真不在啊。”那男子扫了一眼窗边的娘子们,苦笑一声,面上的笑意倏然消失,转身离开。 萧砚子一上楼,就发现不止是窦二娘不在,连那位杜娘子也不在。说是选夫婿,城中那么多宴会,适龄的郎君那窦二娘怕都看了一遍,今日大张旗鼓请了那么多郎君娘子来,又是射箭又是投壶的,应该另有原因。 有薛娘子跟着,又如此倨傲的,那应该就是四皇子了,众人听他那话,不敢说什么,但还是让气氛冷了下去。一个身姿俊拔,方脸窄额的郎君走了出来打圆场:“既已经比了武,又怎能少了文,我们各作了几首诗,送上去给诸位娘子赏鉴赏鉴,得票最高的,我送他一壶好酒,如何?” 在楼上的娘子们一片叫好声中,程芷兰悄悄拉过她,“这位就是窦九郎窦易节。” 萧砚子点点头,心下暗道卫通的消息果然准确。 王娘子早就对这些事情驾轻就熟,高声招呼着众娘子回到位子上,又叫人取来笔墨,“诸位姐妹,一会儿他们将诗稿誊好了送来,我们一桌一桌交换着看,若觉得哪位的诗好,就在那诗稿背后画个圈,最后哪张上面的圆圈多,便是魁首。” 不一会儿,薛娘子就抱着一沓墨香四溢的诗稿走了上来,萧砚子闻到那股清香,忍不住感叹这虞国公府真是财大气粗,这样好的墨用来取乐。 “这样的场合不少,那些郎君多是早背了几首勉强看得过去的,直接抄了递过来。”程芷兰喝了口酒,满不在乎地解释。 “难怪那王十一娘看都不看一眼。”萧淑瞥了一眼王十一娘的方向,见她手边一张纸都没有。 程芷兰笑了笑,抬起袖子遮住自己的口型:“听闻她喜欢一位姓韩的郎君,还是个太学生。” 萧砚子一口水噎在喉中,姓韩的郎君不少,王十一娘看得上的屈指可数,不会真是韩叔夜吧。那眼光真是不错。 分到她们这桌,薛娘子并不急着走,萧砚子一抬眸就对上她的目光,起身走到她面前,“萧砚子,行十九。” “哪个砚?” “砚,石滑也。”萧砚子很惊讶她居然会那么问,想了想,直接用说文的释义回答。 薛娘子粲然一笑,“看来娘子不止善文。在下薛云招,号孤生竹居士。”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孑然一身。萧砚子知道不少出身贫寒的女子会迫于生计入道观修行,说是修行,不过是教些淫词艳曲后,送到风流贵人身边当玩物,薛云招恐怕也是如此去到的四皇子身边。她想开口说点什么,又止住了,薛云招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何须她任何的悲悯。 “你就不要为月忧云,为花忧风雨了,我至少来去自由。”薛云招一眼就看出她在想什么,扶了扶高髻上的步摇,斜眼看她。 萧砚子想到今日来此的目的,舒怀自嘲一笑,确如她所言,自己也是话中人,“万物为刍狗,月有月的忧,花有花的愁,我小人之心了。” 薛云招一笑,“往日不见你,今日你来,我倒还有个人说说话。” “我不喜热闹的场合,薛娘子想寻我,就到崇仁坊萧宅递个帖子,我必赴约。”萧砚子认真看着她道。 薛云招看了一眼不远处走来的程芷兰,敛去笑意,“萧娘子,在这京城中,轻信于人,是大忌。” “薛娘子。”不等萧砚子说话,程芷兰走了过来,朝薛云招行了个礼,又看向萧砚子,指了指桌上的几张诗稿:“砚姐姐,你还没看过。” 萧砚子知道飞泓一定会在传纸的间隙将那些诗稿看过一遍,不必她去一张张找贺字的留名,于是看向薛云招:“薛娘子觉得哪位写得好,我去找了来画几笔便是。” 薛云招叹了口气,“原是有几位勉强会作诗的,都去了藏书楼,余下这些,都不堪入目。” 萧砚子也不好让一桌子人等,拱手告辞,“我就去看看有多不堪入目。” 坐回桌边,萧砚子快速一张张看过去,从前她也帮陆泊水评过学生递上来的文章,评诗虽有不同,但也不过那几个标准。 看得出这些郎君多少都念过书,只是他们可以走荫封,不必苦读靠科考取功名,所以大多浅尝辄止。 “你瞧着如何?”薛云招走到她身后。 “云招一语中的。”萧砚子拿起笔蘸了墨,在一张写着魏五的纸背后画了个圈。 薛云招念了两句,“韵虽是对的,颔联却是拗句,你也瞧得上?” “虽是拗句,看了那么多金玉、珠玑、锦绣,反倒是这粗麻更合眼。” “我一定替你转达。”薛云招拿了桌上的诗稿,笑着离开。 将全部诗稿看完,萧砚子都没看到一张上有贺字,心中无奈,这行伍之人,果真一点文墨都不通吗。就这样的人,萧东亭还颇为欣赏。 最后的结果是一位白郎君拔得头筹,席宴将尽,窦二娘和杜娘子等几人姗姗来迟,皆是面色沉郁,草草宣布了结束,命人送诸位娘子离开。走到了来时的花园中,罗夫人还在笑容满面地拉着一个夫人闲谈,丝毫没有疲色。 回到萧宅,萧砚子已经精疲力尽,加上落水受寒,喝了碗姜汤就躺到了榻上。 “娘子可见过了?”安娘替她掖好被子。 这样的场合萧砚子可不愿多去,于是蒙上眼睛,“见过了见过了,父亲眼瞎。” 第12章 第十二章 因着落水,萧砚子染上了风寒,在宅中待着养了十几日,崔夫人每隔一日就派人来看,送补品药材,所以病一好,萧砚子就直接奔陆府去了。 “你这倒是,往日不去,这去一次把热闹都看完了。”崔夫人听她讲完虞国公府宴会上的事,抚掌大笑。 “可惜那条只穿了一次的罗裙。”萧砚子一想到自己又没见着人,又百搭一条新裙子就气得慌。 崔夫人掐了一把她的脸,萧砚子的脾性,和陆泊水如出一辙,“你呀,日日埋在纸堆里,都没个姐妹说说体己话,打趣打趣小郎君。” “师母以前和姐妹打趣过老师吗?”萧砚子笑着抱住她的手。 崔夫人突然娇羞了起来,别过头。 “我不问了,我不问了。” 崔夫人这才转过头来,瞪了她一眼,屏退旁人,拉她坐到自己身边,“你就不问问那位王十一娘?” “她虽有些跋扈,为人也算坦荡。”萧砚子未将程芷兰的话放在心上,但崔夫人这一问,她觉得其中还有隐情。 “她父亲是吏部尚书,兄长是万年县令。”崔夫人边说着,边起身走到柜子前,取出一封信,递给萧砚子:“说是担心你回京后不便,叫人发觉与郎君有书信往来于你不好,特意塞在给我们的信里,托我们交递的。” 萧砚子接过那张薄薄的信纸,叠起的一面上写着:砚亲鉴。打开一看,不过几行字:见字如晤,未及相迎,心中甚念。有一你我皆识之故旧,名曰青州从事,落金楼阁,静待君临,望君开颜。不日将返,共话春来。 “一年前叔夜自请去应天书院可就是因为王十一娘。”崔夫人看她叠起纸放入袖中,方解释道。 韩叔夜的信中却有提及要去应天书院,但未说明原因,萧砚子听到这里,越发疑惑,“他在信中没有提过,只说有些问题想去请教林夫子。” 崔夫人叹了口气,“他倒是会瞒。王十一娘不知从何处得了他一篇文章,日日派人去太学守着,还往韩府送帖子。” “叔夜为了躲她?”萧砚子理了理袖子。 “怎么不明白呢?韩氏与王氏结亲,受益只多不少。所以你老师才如此着急。”看她还是云里雾里,崔夫人拉着她语重心长地道。 萧砚子淡淡一笑,“叔夜若有心娶我,这些事他自会处理好。” 崔夫人紧皱的眉头一松,半晌才道:“师母不是逼你成亲,只是望你有个知冷知热,相伴一生,彼此扶持的人。” “没有又何妨,我做比丘尼,寻个近点的庵子,师母日日来上香,也可彼此相伴。”萧砚子说得有因有果,惹得崔夫人哭笑不得,只掐着她的双颊笑骂:“真是越发野了。” 韩叔夜信上写得煞有介事,其实不过是告诉她自己在落金楼存了酒,让她去取。萧砚子出了陆府,雇了辆马车就往长兴坊去。落金楼阔三间、高三层,在金镛城的酒肆中不算大,但掌柜酿酒的手艺一绝,即使平日食客不多,靠着卖酒也渐渐有了名声, 时近日暮,落金楼食客渐渐多了起来,为了避免杂言杂语,萧砚子和飞泓选了一个三楼的雅间,小厮跟着她们上楼,“两位生客熟客?” 京城中不少酒肆因着要适应南北的饮食,会准备两份菜单,根据食客的胃口调和,简单点的就问生客熟客。站在窗边的萧砚子回头:“熟客。水晶龙凤糕,缠花云梦肉,再来两碗二十四气馄炖。还有,家兄韩六郎在贵店寄存了几瓶酒,也一并取来吧。” 小厮听到韩六郎的名号,原先笑得弯起的眼梢此刻更像一条缝,“原来韩六郎是娘子兄长,其诗作无双啊,可惜一直未寻到称意的书家写了挂起来……” “我家娘子离京多年,今日才回京。”飞泓见小厮面露疑色,解释道。 “原来如此,两位有所不知,两年前我们掌柜的定了个规矩,三月办一次诗会,诗作最佳者赠两壶酒,并由掌柜出面请来城中闻名的书家将其诗抄在绢帛上,装裱了挂在店中。韩六郎一人就有三首诗夺魁,可惜他一直对书家不满意,所以没给挂上。”小厮解释道。 “兄长既有佳作,当与人共赏。可有笔墨,劳你取来。”萧砚子一时来了兴趣。 小厮咧着嘴哭笑,心想哪是谁人想写就写的,何况是一位娘子。萧砚子看了他一眼:“萧东亭的字,要不要?” “这萧公的字自然是无人能及,可…… ”小厮觉得萧砚子口气颇大,摹了几个字就想来滥竽充数,可又不好直说。 萧砚子将桌上的花瓶摆件放到角落里,“我同你保证,便是萧公自己见了,也不敢说字不是他写的。” 小厮心下一横,也没有应下,只说稍等片刻,跑着下楼去。不到半刻,小厮拿着绢帛和笔墨来了,“我们家掌柜说了,娘子写得尽兴就好。” “多谢你。”萧砚子拿起一排笔看了看,挑了一支趁手的。 韩叔夜三首诗的诗稿被工工整整地誊写在几张红叶小笺上,萧砚子拿了个空茶盏当镇纸,就开始在绢帛上快笔书写,连着三首诗,一气呵成。 小厮也见过别的书家写字,却不像萧砚子这般潇洒风流,似乎一笔一画、章法布局,都早已了然于心中。 “好!”落下最后一笔时,一直在门外观望的掌柜忍不住叫了声好,“萧娘子何时归的京啊?” 萧砚子从前也常来,与掌柜也算相识,既然被认出,也就不再掩饰,“掌柜可要替我保密,我今日是韩娘子。” “自然,自然。”掌柜笑着嘱咐小厮快快上菜,又亲自为萧砚子斟了酒,才叫人将几幅字小心收了起来。 不知是几人如履薄冰地拿着几幅字下楼太过显眼,还是怎么,一楼突然喧闹起来,不少知道落金楼规矩的人都嚷嚷着要一饱眼福。掌柜无奈,将其中一卷干透的展开给众人看。 “掌柜,这是哪位书家之作,我竟未曾见过。”一个书生打扮的人端详半天叹道。 “只能告诉你,此人姓萧。” “萧公?萧公的字。” 掌柜不置可否。 那三幅字在城中属实掀起了不小的风浪,先是一片质疑声,其后有几位书家闻讯而来,看过后大加赞叹,最后是对萧东亭年近半百致仕返乡后书风大改的推测。无论怎样,那三幅字被落金楼的掌柜高高地挂了起来。 华灯初上,落金楼二楼,贺衡和窦易节下了值,难得寻了机会相约小叙。 “这家酒极好,饭食差了些,不过也过得去。”窦易节将两人杯中都盛满酒,又吆喝小厮来点菜,“生进鸭花汤饼,过门香,光明虾炙,乳酿鱼。” 贺衡心中虽不喜尽吃这些大肉,但也没再多言,含了一口酒,站到窗边远眺。窦易节打发走小厮,啧了一声,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你不会还为那日的事埋怨我吧,我妹妹的事我总不能不管吧,你是躲清静了,我一面应付那四皇子,一面还要顾及那么多宾客。” 贺衡转头看了他一眼,心中更添郁闷,将酒咽下。 “还有什么事?”窦易节太了解他的,这个样子,一定不止放他鸽子这一件事。 “那日苓娘也去了藏书阁。”贺衡也不瞒他,那日他告别了那个陌生娘子离开花园去到藏书阁时,正碰上了杜苓。 窦易节面上突然涌现出笑意,“才貌冠绝京城的杜娘子心悦于你,这可不是什么新鲜事,你还不去提亲?” “为何她才貌双绝我就要喜欢她,就要与她结亲?”贺衡拔开他的手,“更何况我有婚约在身。” “从前打趣你,笑笑也就过去了,今日怎么?”窦易节讪讪地回到酒桌旁。 贺衡叹了口气,“我从前觉得,男女之间,初见便生爱慕之情是虚谈。” “哪家的娘子?”窦易节一时来了兴趣。 贺衡本想向他打听那日宴请的娘子名单,但又想到那个女子的谨慎,怕闹这么一出反倒适得其反祸及他人,只是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第13章 第十三章 萧砚子在落金楼写字的事情,陆泊水还是知道了,对着程老夫人可以说是萧东亭的旧迹,却瞒不过陆泊水。 “如今城内风云变幻,你还如此招摇?”陆泊水从宫里出来,一听萧砚子来了,脱了官帽,直奔书房。 外头淅淅沥沥下着雨,他进来时还带着一身水气,解了湿漉漉的大氅,袖上还有大片的水痕。萧砚子知道他生气了,自己那日实在肆意了些,近来为着自己的事心烦,就什么也没顾虑了,于是没有答话,将手中书本放下,给气喘吁吁的陆泊水倒了杯茶,“学生错了。” “不是说你错了。既明且哲,才以保身。”陆泊水含了口水,叫她坐下,又缓缓开口:“四皇妃几月前才病逝,四皇子就当着一众人射中那雀眼。虞国公,左武卫大将军,想当他的女婿,是何居心,昭然若揭!紫衣绯袍,一个个提着耳朵,风声鹤唳。” 陆泊水想着今日在东宫发生的事,心中愈加忿懑,“高树多悲风!” “学生明白了。”萧砚子没有见过陆泊水这样无力的神情。 陆泊水又端起茶盏,将茶水一饮而尽,“你那五哥,读书读得迂腐了些,难怪你父亲不管。”萧砚子腹诽,连自己父亲都没怎么管,怎么会管萧仁欢。 “你那几幅字,写得倒是不差。”见萧砚子不说话,陆泊水以为自己话说重了,缓和了语气,慢慢道。 话音刚落,书房的门被敲响,“阿郎,韩六郎来了。” 闻言,陆泊水看了萧砚子一眼,“领萧娘子先去,我换了官服就来。” 厅中,崔夫人以厨房有事为由,也快步离去。雨水从房檐上一颗颗滴下,落到地上,形成一片雨帘,萧砚子穿过长廊到前厅时,发觉屏风之后已经站了一个人。 一般的夹缬屏风多印染鸟兽花草之类的景物,增添观赏的趣味,而陆府的这一扇,只铺了一层薄薄的轻纱,所以借着昏暗的日光,屏风后的人影也依稀可见。 三载未见,韩叔夜的背影还是让她一眼认了出来,她放轻了步子,慢慢走过去,那屏风中的影子动了动,也走近了些。 看得不真切,但她还是感觉屏风后那人似乎在笑。 “郎君信中可没说那么早到?”萧砚子转过身,背对着屏风,扯了扯裙边。 “娘子的字名声传得太快了,我不得不快马加鞭,回来一饱眼福。”韩叔夜含笑看着她模糊的背影。 萧砚子转过身,“那郎君可来错地方了,该去落金楼。” “在下,想先见见思念之人。”韩叔夜说得很认真,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觉得她亭亭立在那里,就足以令人心中欢喜。 萧砚子听明白他话中的意味,脸上有些发烫,正想低头掩饰,才想到有屏风遮挡,不必如此。 韩叔夜看到了屏风上她低下的脸颊,耳朵也不禁发红,思来想去,又觉得自己今日说的话实在轻浮,问道:“落金楼的酒,可还是从前的味道?” “酒的味道却没变,郎君的诗风也没变。郎君此去应天书院,如何?” “此去求教,收获甚多,沿途风俗民情皆异于京城,颇有体会,我已用笔墨记下,明日送去萧府,供娘子闲暇一乐。” “好。”萧砚子知道他温书辛苦,还有心为她写下所遇趣事,欣然应允。 雨声渐大,这声好混在雨打房檐的声响里,让韩叔夜忽感不真切,屏风后的女子,听着雨声,望着台阶上激起的水花出神。 过了许久,崔夫人才和陆泊水一同出现在廊下,“本也无需那屏风,城中早已不讲究这个,只是少些流言总是好的。”隔了屏风,便算是分席,旁人怎么也挑不出礼节上的错处。 用过晚膳,陆泊水拉了韩叔夜到书房考问课业,萧砚子则随崔夫人留在厅中喝茶,坐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外头侍女来报:“夫人,萧娘子,外头有萧府的人来寻,看着是急事。” 雨还在下,萧砚子早上出门时吩咐门房的人来接她的时辰还未到,崔夫人一听是急事,叫来小厮:“你们送萧娘子一趟。” “不用了师母,我和飞泓走快些,不到一刻也就到了。”若是卢伽和卫通能解决的事,绝不会叫人来寻她,此时平康坊正是人多的时候,马车走不快,萧砚子拿了伞,与飞泓匆匆离开。 路上车水马龙,两人顾不得泥水溅到襦裙上,闷头往前走,回到萧宅,裙衫已经半湿,直愣愣挂在身上。 晶绿站在府门焦急地等着,见二人来,立即跪在地上:“求十九娘帮帮我们娘子。” “你起来,九姐怎么了?”飞泓上去拉起她。 卢伽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今日程娘子约了九娘去逛西市,用了五郎那辆的马车。后来五郎要出门无车可用,老夫人知道了就罚九娘跪在院中,如今还在,谁也拉不起来。” 萧砚子疑惑,自己不是早吩咐多给萧淑备一辆车了吗,如何还有这样的事情,飞泓向她使了个眼色,将她拉到一边,“老夫人给五郎买的那辆车,宽敞华贵些。” 这么一说,她就明白了。京城贵女们的马车,辆辆都雕窗画梁、坠金嵌珠的,自家这几辆,确实既窄小又寒酸。 “五郎只一个人,我家娘子是想着五郎马车上有炭盆,程娘子说怕冷,才…… ”晶绿焦急地解释道。 “怎么,另外几辆,父亲都坐得,他萧仁欢坐不得?”萧砚子本来就不喜欢萧仁欢的做派,快步往里走。 程老夫人院中,萧淑全身已经湿透,身子颤栗,跪在雨中,安娘在一旁撑着伞,劝她起来。 “起来。”萧砚子撑着伞走到她面前,伸手拉她的手腕。 萧淑一把甩开,抬头看她,冷笑一声,“不用管我,是我的错。” 萧砚子不想看她,转眼看向安娘,安娘一眼就明白她的意思:“姜汤已经煮上了,童妈妈说老夫人身体不适,已经睡下。” “萧仁欢呢?” “谁也不敢去请五郎。”晶绿拿帕子给萧淑擦着脸上的雨水,怯怯诺诺道。 “你回去吧。”萧淑昂起头,“你与此事无关,是我自作自受。” 话音刚落,她就被后面的飞泓在脖颈上敲了一下,晕了过去。 “送回房去吧。”在安娘和晶绿惊讶的眼神中,萧砚子若无其事吩咐,“明日该怎么说你们知道。” 看着程老夫人漆黑的屋子,萧砚子心中气急,带了几个人就往萧仁欢那个院子走去。 “娘子。”卫通在背后叫住她,“不能去。” 萧砚子一回头,才发现后面走得踉踉跄跄的卫通,“你腿那么疼就不要出来管这些事了。” 卫通笑了笑,“那娘子送老奴一程吧。”于是去找萧仁欢的事情只得作罢,萧砚子扶着卫通回了后院他住的厢房。 “九娘在老夫人身边那么多年,还不知道她的性子?”卫通从灯笼里取了火,点燃了灯芯,“人心可用,不可不多想一层。” 屋子渐渐亮起,灯影晃荡,萧砚子讪讪地寻了个椅子坐下。 “有些时候,弱点才是利器。这几日我与九娘打交道,也算对她有些了解,所以今日她顶撞五郎,我觉得颇为蹊跷。”卫通徐徐道来。 “我无论去找了萧仁欢,还是去找祖母,最后都是忤逆尊长。”萧砚子一时想明白过来。 卫通点了点头,“上次的事,老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过去了,涉及五郎,就不会了。” “她这一出,为的什么?”一有光亮,几只飞虫就飞了过来,在烛光里,飞虫的影子被无限放大,萧砚子抬手去捉。 卫通笑了笑,“有了火光,飞虫才来。杜夫人,近来在打听你的事情。” 翌日一早,萧砚子到程老夫人处请安。 “听说你昨日来了?”程老夫人刚用过粥,拿帕子擦了擦嘴。 “是,我刚回府就听闻九姐晕倒,所以过来瞧瞧。”萧砚子绝口不提晶绿叫人去陆府找她的事。 程老夫人含水漱了口,“五郎要去参加同僚的诗会,不可叫人轻看了去,姊妹们上街,不要太招摇为好。” 萧砚子腹诽,那些诗会不过是寻欢作乐的幌子,即使真作了几首诗也是互相吹捧,对应试毫无益处,何况若有真才实学,谁又敢因家世而看轻你,“是。” “你常去陆府走动走动也好,崔夫人和我没什么可说的,倒是很喜欢你,你多提提你五哥。你也没个兄弟,以后还得靠你五哥多关照。”程老夫人语重心长道。 “儿明白。” 第14章 第十四章 从程老夫人院中出来,萧砚子慢步回到院中,云销雨霁,地上堆满了雨打落的树叶。 安娘喜气洋洋地跑进来,“北境大捷,贺将军已经在返京路上了。” 大捷,萧砚子十分怀疑,打了三年都是胜败各半,天寒地冻,兵疲马困,如何转眼就能大捷。 看她若有所思,安娘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娘子,你昨日也淋湿了,记得把桌上姜汤喝了。” “大夫来了,你也去看看。”萧砚子想着冬至将近,张知白大抵会来京城一趟,届时直接问他比自己在这瞎猜的好,于是回过神来,吩咐安娘道。 安娘点点头,“这九娘,也实在可怜。” “明年揭榜后,你和卫叔回剑川吧,那边已经置办好田产屋舍了。”萧砚子迈步回到屋中,端起那位姜汤,一饮而尽。 “娘子嫌我不中用了?”安娘眼中已经含泪,转头看萧砚子。 萧砚子无奈,萧淑的事情又不好对她说,拉住她的手,“你和卫叔劳碌半生,不该再为了我的事操劳。” “我也不是非要你选那贺郎君,韩郎君我见过也很好,但他无所依仗,将来若有什么事,如何护得住你?郑国公有赫赫军功在,只要不做大逆之事,谁敢动贺家的人?”安娘拉着她哭诉。 萧砚子哭笑不得,“我如何有能耐闯下这样的大祸?剑川风景秀美,你不想去看看?那里也更适合卫叔养腿。” 安娘的呜咽声渐渐停了,“那也得娘子有了着落。” “好。”萧砚子将袖中的帕子递给她擦眼泪,“我与你一道去厨房看看午膳吃什么。” 厨房,阿缊拿着根木棍在院子地上写写画画,袁昭抱着一捆捆劈好的柴火往厨房里送。 “今日你就学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吧。”阿缊一笔一画地写,没注意到安娘和萧砚子已经走到一边看。 安娘忍不住吐槽:“你这是揠苗助长!” 蹲在地上的阿缊一下子蹦了起来,“族学蒙馆的先生是先教了千字文,可我也没记全啊。”见到萧砚子,她声音越来越弱。 “娘子不考你功课!”安娘一看阿缊这样子,就像回到了从前萧砚子读书时,日日早起在院子里念书,念几遍就开始问她们,一人一句,答对了一日不用干活,于是所有人都缠着飞泓让她多念几遍好叫自己记住。 阿缊顿时放松了许多,“临香也在学呢,不过是在私底下偷偷学。” “她常常来厨房?”萧砚子接过她手中的木棍,把余下的诗句写完。 “也不常常来。”阿缊看着她写,忽然发现自己有几笔写得不对,于是又在手心画了好几遍。 安娘吩咐了每个人做的事,拿了几个烤芋头出来,“她炖汤的手艺不错,我想学,就去找了几次。” 阿缊闻到香气,迫不及待从安娘手中拿了一个,可那个小芋头烫得拿都拿不稳,最后还是放回了陶碗中。 萧砚子写完也抬起头来,一眼就看到站在柴房门口手足无措的袁昭,“你过来吧。” 袁昭一愣,迈步过来。 “会写自己名字了吗?” 袁昭点点头,他从前是打心里不喜欢萧砚子的,但现在这种抵触却在不知不觉消解,甚至还生出几分尊敬来。 阿缊端着从安娘手中接过来的那一大碗烤芋头,吹着热气,“娘子,他学得挺快,每日在这地上写百十遍呢。” “好好学吧。”萧砚子看他半天不说一句话,裹起袖子,从那大碗里拿了一个最大的芋头,捧着回到自己屋内。 卢伽早就站在门口等着她,见她回来,抬手就是要作礼,“卢叔,免了,进来吧。”萧砚子出声制止。 “昨日是我思虑不周。”卢伽跟着萧砚子迈步进屋。 萧砚子将芋头放到案上,又倒了水把茶壶放到炉子上,“后宅的事,你看不明白实属正常。这几日萧仁欢都去了什么地方?” “五郎几日前去澄墨堂买纸时认识了一位魏五郎,两人相谈甚欢,后来五郎就跟着魏五郎去了明华楼,昨日也是魏五郎派人送帖子相邀。” 明华楼是平康坊内的酒肆,萧砚子一听就明白了,“有的话,见不到祖母,你对童妈妈多提提。还有一事,这几日顺道打听一下魏五郎,与童妈妈说上一说,在祖母耳边吹吹风。”俗言说京城纨绔日日新,这魏五郎,萧砚子还当真没听说过。 “是。”卢伽应了一声,“九娘身边可要安排个人?”昨夜的事情卢伽大抵也能猜到。 “她找人查贺家的事了?” 卢伽点点头,“那日蟹宴回来后,九娘就叫晶绿去查了。”他话语间隐去了来源,萧砚子猜大概是他在京城中的旧识,他能将此事告知,已经算是尽了心,于是没有追问下去。 “没有什么逾矩的行为就不要出面阻止,随她去。” “郑国公冬至前大约就能抵京了,若郑国公府有意遵从旧约,过不了多久,就会寻机会给萧府递信了。”卢伽这是在提醒萧砚子,即使她想拖下去,贺家若真有意完成婚约,郑国公回京后就会有动作。 萧砚子看着案上快凉透的烤芋头,心里更加不耐烦,“冬至前,你再给我找个山明水秀的庵子吧。” 卢伽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能拿起茶杯,饮尽后起身告辞,“娘子,我先去忙了。” 飞泓和卫通一早就出了门,回来时,萧砚子正一个人坐在院中写字。 瞧着她的样子,飞泓心里咯噔一声,自家娘子从前心不静时,就是这样,一写就写个大半天,卫通叹了一口气,“让她写吧。” “张知白什么时候到?”萧砚子虽低着头,心思却不在字上,早就看见飞泓和卫通。 “十日后。”飞泓加快了步子,走到萧砚子身边,“娘子,韩郎君送东西来了。”说着指了指自己手中的包袱。 “韩郎君给娘子的东西,以后我去取吧。”卫通含笑走近,“那日娘子的话,我也想了想,夫人在也会顺着娘子的意的。不过是去个虞国公府,娘子就被推落水,郑国公府那样的高门,不去也罢。” 萧砚子看着他,心中纾解了不少,笑了笑。 韩叔夜的日志写得生动有趣,萧砚子不出两日就将它一口气读完。 “娘子不如也写写剑川的见闻?”飞泓手中的左传已经看了大半,见萧砚子合上书卷躺倒在榻上,她出声提议。 “这主意不错。”萧砚子直身坐起。眼冒星光。 卫通一进来,就见萧砚子伏案认真写着什么,旁边已经放着几页写好的纸,“娘子,韩郎君来信,要你看了就给他回,小厮在后门等着呢。” 萧砚子打开信封一看,冬至将近,林夫人想趁着出城祭拜韩叔夜父亲,与萧砚子见一面,她烧了信纸,看着卫通和飞泓:“林夫人想见见我。” “听说林夫人身体不佳,常年卧床,我去瞧瞧库房里有没有上好的药材。”卫通一听这话,急急走出门去。 飞泓放下手中的书,“娘子想好了?” “去见一见也无妨。”萧砚子找了张日常用的小笺,写了几行字,吹干叠起,放入信封,又端起烛台封了腊。 第15章 第十五章 冬至前一日,萧砚子早早出城,在城郊等张知白。不过到京城一个多月的功夫,城外的光景已经大变,也没有出行的人了,一直等到午后,一架车顶挂了一盏灯笼的马车才姗姗来迟。 “砚娘子。”驾车的张异远远就看到萧砚子披着羊裘坐在车板上,大笑着高声呼喊。张家是商贾,与萧家的联系多是暗中往来,所以一般都不称萧砚子的姓氏。 抱着个空酒瓶的萧砚子听到这一声呼喊,长吸一口气,扶着飞泓站起来。 马车停定,上头却没有下来人,萧砚子看向张异:“张知白早就进城了吧?” 张异咳了几声,“郎君大早就骑马走了。” “哪家酒肆?”萧砚子拍掉自己圆领袍上的胡饼碎末,声音慵懒地开口问。 张异眼观鼻鼻观心,支支吾吾不说话。 “城东,城西?”萧砚子盯着他。 “城东。”张异想着城东那么大,告诉萧砚子也无妨。 萧砚子知道张异这个人的性子,跳下马车走到他面前:“城东啊,哪个坊?” 张异回避着她的眼神,“平康?永宁?”萧砚子想着诈他一诈,一提到永宁二字,他立即低下头:“唉呀,砚娘子。” “飞泓,我们还没去过程府,今日去看看吧!”萧砚子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了,摸了摸马鬃,“卫叔在老地方等你。” 马车刚到永宁坊,一个衣着破烂的小孩就跑了过来,抓着飞泓的衣袖:“娘子,有人在罗香寺塔林中等你。” 飞泓拿出几枚铜钱给他,“多谢你。” “去程府喝个茶,我们再过去。”萧砚子探出头来。 马车刚一转向,一个着白色圆领袍的断眉郎君从不远处的茶楼里跑过来,朝飞泓一笑,“前面右转,罗香寺后门”,然后跃上马车。 “想着你差不多是时候来了,我正打算过去。今日程坊正不在府中,夫人娘子去了崇正坊,你去了也是白去,不如和表兄我去听听趣事,顺便醒醒酒。”张知白不开口还有几分斯文的样子,一开口,眼角眉梢带上笑意,活像地狱阎罗,看得人发怵。 “祭拜叔父和母亲用的东西,我已经备好了。明日还有一事,我想让你给一个人看病。”萧砚子看他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想着今日的事改日再和他算账,于是开门见山道。 “林夫人的病,没那么好医治,我明日把过脉,再开个方子试试吧。”张知白挑了挑眉,“其实那贺七,也挺有意思的,你不再想想。” “张知白,你真是,事无巨细啊。” “你和韩叔夜在陆府说了什么,我还真不知道,不如你说说。”张知白挑开车窗的帘布,满是戏谑地转头看了她一眼,“你可曾问过韩叔夜如何想,玉带紫袍,可不是谁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我没想让他放下。”萧砚子不是没考虑过这件事。 张知白正色,“也算经历过些事情了,怎还如此天真?” 闹市的喧嚣渐渐远去,马车缓缓停下,张知白和萧砚子下了马车。 这是一条背街的小巷,寺院墙边一道低矮的拱门敞开,里面的一个沙弥听到动静,出门来看,“张大夫,师父已在禅房相候。” 张知白点点头,“劳烦引路。” 罗香寺内,种了许多柏树。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城外已经荒凉一片,这里的柏树还都郁郁葱葱。永宁坊住了不少外地来赴考的举子,家境清寒的就借住在寺院中,所以寺内有隐隐约约的读书声。 “师兄,有个郎君晕倒了。”几人往里走着,一个约莫只有十岁的小沙弥匆匆跑过来。 引路的那个小沙弥眉头一皱,“如何晕倒的?” 那个小沙弥急得直跺脚,张知白缓缓开口问:“为了节省炭火,几个人围坐在一个屋内看书,而后突然就晕了?” “是是!”那个小沙弥眼睛瞪得溜圆,直直点头。 “切记,往后不可再把门窗都关了。帮他松了衣襟,背出来屋外吹吹风,两刻不醒,来寻我。”语罢,张知白挥了挥手。 “多谢张郎君。”引路的那个小沙弥双手合十,微微躬身。 张知白点了下头,“走吧。” 穿过一片塔林,才来到一个僻静的院子,小沙弥敲了敲门,请萧砚子和张知白进去,飞泓朝萧砚子点了点头,守在门外。 屋中陈设简单,唯一的一张梨花木方形书案放在堂正中,墙角堆了厚厚的几摞经书。一个穿黑色袈裟的和尚盘腿坐在书案边。 张知白一进屋内,就一改刚才淡漠的神情,“哪里有水?” 正坐的和尚睁开眼睛,没有理会张知白,朝萧砚子点了点头,“萧娘子。” 萧砚子初见他一时猜不出他的年纪,这话一出,才惊觉这和尚大概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张知白找不到茶盏,只能拿了桌上的空茶壶走到院子里的水缸里打水。 “不知法师如何称呼?”萧砚子坐到他对面。 “在下号弘远。” 张知白回到屋中,将茶壶放到碳已经快燃尽的火炉上,“水中都是枯叶,你倒也下得去口?” 弘远法师从茶罐中挖了两勺碎茶,放入茶壶中,“说正事吧。半月前有个举子在平康坊被人杀害了,大理寺还没查处凶手,不过用的刀剑,像是北方军中的佩刀。此事在举子之中掀起了不小的浪,有几个人日日去大理寺府衙门口询问案件进展。” “此案窦易节负责。”张知白在萧砚子旁边盘腿坐下,向她解释。 “查到今日都没结果?”萧砚子开口问。 “是。”弘远法师点点头。 “科考取第向来偏重北方高门,此事一出…… ” “恐怕还会出事。”张知白看了萧砚子一眼,又将目光投向弘远法师:“举子中有人故意点火?” 弘远法师将两杯热茶推到对面,“有几个人。确定了我给你消息。” 张知白看着杯中漂浮着的茶叶碎末,极为嫌弃地吹了几下,才勉强喝了一口,“北边死了不少人,我两日后就走了,你还给我喝这个。” “别的事与我无关。萧娘子,得空了能否赐在下一幅墨宝?” “可别,再写我那姑父的字都不值钱了。”张知白笑着看向萧砚子。 萧砚子点点头,“法师想要什么字?” 弘远思忖片刻,答道:“娘子不介意的话,就写文论吧。” “我记下了。” 说完了事,弘远也不再留客,二人往回走到那片塔林,刚才的小沙弥来报说那个昏迷的举子已经没事,想要来谢过张知白,张知白指了指院子的方向:“弘远法师的病,太难治了,头疼,不必谢了,我早点回去开方子叫人送来。” 那小沙弥脸色一沉,也顾不得其他,匆匆道了谢往院子方向小跑而去。 “吓他做什么?”萧砚子叹了口气,见四下无人,问道:“北边,如何了?” 张知白叹了口气:“惨。虽是赢了,也是险胜,不出十年,匈奴还会卷土重来。当初贺七就是因为和贺烈带兵意见不合被遣回金镛的,想必他当时就想到有今日的后果。” 萧砚子不懂行伍之事,但听到这话,心里还是对贺衡生出几分好印象。 “伤亡之惨重,闻之森然。还出了疫病,症状古怪,我后日就启程。”张知白给她拢了拢羊裘,“我去见过老师了。” 萧砚子闻言抬起头,“他愿意见你了?” “没有。”张知白苦笑,“赶我出门时声如洪钟,看得出身体康健,我也就放心了。” 第16章 第十六章 张元姬和张元镜葬在金镛城郊的暮南山上,萧砚子和韩叔夜约了晌午后凌云观见,所以定了城门刚启就和张知白在城外汇合。而程老夫人和萧淑萧仁欢,随程吉去程家那边祭拜。 “我还在猜你会让我等多久呢。”萧砚子迟了半个时辰,到白娘子处买了胡麻饼,才慢悠悠地赶来,张知白昨夜大醉,头痛欲裂,刚躺在马车中补完觉。 张异笑嘻嘻地接过飞泓递来的香喷喷的胡麻饼,“多谢飞泓姑娘,听说姑娘还会讲匈奴话,可否教我几句?” “张异,她还会配药呢,你要不要夹在饼里尝尝?”张异从前是行伍之人,五大三粗,萧砚子知道和他道理是讲不通的。 “不了不了。”张异扒开油纸,张口就咬下半张饼。 “我的呢?”张知白看了一圈,他昨晚喝得太多,把食物都吐了,现在正饿。 萧砚子和飞泓不约而同地看向张异手中的饼,张异已经吃得满嘴流油,见状小心翼翼看向后面的张知白。 “饿着吧,飞泓我们走。”萧砚子心满意足,跳上马车。 暮南山只有一条羊肠小道通向山上,几人只能抱着东西步行上山。走了半个时辰,萧砚子的鞋袜已经被露水浸湿了,白色的襦裙,也染上了绿色。 坟前还有未烧烬的纸屑,坟头的杂草也已经除尽。萧砚子知道萧东亭一定已经来过了。 “终须一个土馒头。”张知白拍了拍她的肩,拿出带来的酒壶,将酒倾倒在墓碑前。 萧砚子蹲下来,摸了摸张元姬的墓碑,雨水侵蚀,方形墓碑的两角已经顿了,她也已经不记得张元姬的相貌了。 祭扫完,四人沿原路下山,走到半路,忽听见一阵马蹄声,震天动地而来。 萧砚子找了个视野开阔的小坡朝城门方向远眺,一队骑兵从不远处飞驰而来,大约有百十来人,都穿着黑甲,只有最前头那两个人穿了银甲白袍。 郑国公回京了。 下了山,已经时近晌午,萧砚子在马车中换了条裙子,与张知白随便找了个小摊用过午膳就往凌云观赶。人流熙熙攘攘,沿路的亭子中都坐满了人,萧砚子戴着幂篱,坐在车板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一辆辆驶来的马车。 “之前说的那件事,一会儿我给林夫人诊脉的时候,你不妨问问他。”张知白早就打听清楚韩府的马车样式,看到远处行来的那辆马车,理了理衣襟,隔着车帘对着萧砚子道。 韩叔夜一直拉着车帘在找萧砚子,看见那个树下带着幂篱的熟悉身影,吩咐小厮:“将车停到前面树下吧。”又笑着看向身旁坐着的中年妇人:“母亲,她不善交际……说话也不会绕弯子……” 中年妇人和蔼一笑,“不会为难她的。母亲只是想瞧瞧我儿喜欢的娘子什么样!” 马车停在面前,萧砚子坐立不安地捏了捏手上的帕子,张知白笑着从车内出来,小声揶揄:“记得我是你表兄,可不要在外人面前目无尊长。” 韩叔夜先下了马车,张知白一见他,笑着走近,拱手行了个礼:“七郎,许久未见。” “没想到在此能碰上张郎君,不如同道?”韩叔夜事先不知道张知白要来,但看到张知白时又觉得是自己没考虑周全,若萧砚子一人来赴约,有心人见了不好解释。 “也好。”张知白一口答应,又回头看向萧砚子:“表妹,我们与韩郎君同行。” 韩叔夜朝萧砚子的方向点点头,转身扶林夫人下了马车,而后与张知白并肩走到前面。萧砚子与林夫人自然地走到后面。 “林夫人万福。”萧砚子微微欠身行了个礼。 林夫人上下打量她几眼,抬手拉起她,“十九娘不必多礼。今日一见,真是字如其人。” 萧砚子想着自己那手字,俊逸洒脱有余,端正典雅不足,隔着幂篱她也看不清林夫人的表情,只听也听不出林夫人这话是褒是贬。 “今日风大,林夫人身体无碍吧?” “无碍。出来走走,心情还畅快些。”林夫人浅浅一笑,“十九娘喜欢出门吗?” 萧砚子想了想,答道:“雅集诗会不常去,走走逛逛,还是愿意的。” “剑川的山水,与金镛城大不相同吧?” “确实大有不同,剑川冬日也极少下雪。” 林夫人抬头看了一眼被云遮住的太阳,“倒是个好地方。今年金镛的雪也没往年来得早了。” 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凌云观门口。 萧砚子看着前面不算低的门槛,抬起手,“这里不好走,您扶着我过去吧。” 此话一出,前面走着的两个人均是顿住了步子,话虽是好话,萧砚子说出来就显得十分刻意。 林夫人倒是没有介意,将手搭在萧砚子的手上,跨了过去。韩叔夜回头一笑:“母亲,张郎君医术高明,儿去寻间无人的茶房,请他为您把把脉。” “十九娘有心了。”林夫人一怔,而后笑着拍了拍萧砚子的手。 凌云观日常有不少香客,所以后院的厢房都被一间间隔开,供给香客休息用,韩叔夜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回来了,众人被一个道士带到后院的一个茶房。 “做医者的,无所忌讳。表妹、七郎,你们还是到外间稍候吧。”张知白看了眼萧砚子。 林夫人也点点头:“去吧。” 萧砚子和韩叔夜一出门,飞泓,张异,还有韩府的小厮都识相地离开。萧砚子长舒一口气,摘下幂篱,“早知道,让师母也来了。” “不用忧心这个。一早就出门,累了吧?”韩叔夜注视着她,她未施粉黛,话语间眼眸流转,像山林中的鹤。 萧砚子想着张知白之前说的话,又忆起他从前写的一篇政论文章,直直看着他问道:“韩郎君属意我?”无论如何她想听韩叔夜自己说。 “是。” “郎君,此生何志?” 韩叔夜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以为她大概知道了王十一娘的事,沉思片刻,答道:“无意带金佩紫,只愿身边人平安康健,我自己能做力能及之事。”他看着眉头微蹙的萧砚子,又道:“母亲、老师、师母、你就是我在意之人。” 顿了半晌,萧砚子又问:“以郎君之才,不觉可惜吗?”若借王氏的势,他前程可谓一片坦途。 “阿砚,我父亲就是为功名死的。这十余年,虽日日学君子当立志,当建功业、弘正道、善民心、图国治,可母亲与我寄人篱下的酸楚才是摧心挠肝的切肤之痛。至于其他,天时人和,求不来,我也不愿求。”韩叔夜从未向旁人吐露过这些,他幼时随母亲颠沛流离,拜陆泊水为师后,韩氏族人才收留了他们。 萧砚子突然觉得自己从前没有真正认识过韩叔夜,那些言笑晏晏的他,她都看得见抓不着,此时他的字字句句,却这样真切地撞在她的心弦上。 第17章 第十七章 隔日,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圣旨一早就到了郑国公府:授贺衍驸马都尉、左卫率,尚安平长公主,不日完婚。 张知白前一天晚上就知道了,翻墙入萧宅告知萧砚子此事。众人都已经睡下,萧砚子一人点灯在房中临帖,窸窸窣窣地几声响后,张知白就站到了窗边。 “旧习难改。”萧砚子头都没抬,从前张知白为了戏耍她也常常夜半三更翻越院墙在她枕头旁放虫子什么的,她的院子临街,能准确找到位置,踩着假山平稳落地的只有张知白。 听着他三言两语讲完,萧砚子放下笔去给他开门,“圣上在给太子铺路?” “你这从前对政事不闻不问的性子,什么时候改了?”张知白径直走到书案前。 “从前,真的以为可以什么都不变地过一辈子。” 张知白一时无言,提笔写了几行字,又抬起头看她:“父亲去世前,我也这么想。”转而又恢复了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指了指放在一旁的几本不起眼的册子,“好好看看吧,别当了状元娘子还叫人推下水。” 萧砚子皱眉,拿起翻了翻,里头是金镛城各府娘子的情况,从性格到喜恶,无所不有,“没有我?” “呵。”张知白从一沓宣纸中抽出一张最贵的罗纹纸,“我来前给你算了一卦,山上有水,回头是岸。” “你放心,事情不对我就回剑川避避。” 张知白在纸上画了几枝墨竹,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陆府,你还是别去那么勤了。老师太子少傅的身份,时下太惹人注意了。” 萧砚子想着也应该提醒提醒韩叔夜小心,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倒是你,蹇卦,不利东北,利西南,还往北境去?” “有几年没碰到疑难之症了,无聊得很。”他手上的动作没停,说得漫不经心,萧砚子走近一看,黑了脸,“你可真会挑纸。” “谬赞谬赞,你这笔,挑得也不错。”张知白在竹枝旁画了一只鸮,将笔放回笔架上。 谈完,夜已深,萧砚子把外间的胡床收拾了一下,又给张知白找了条毯子,勉强将就。一觉醒来时,张知白已经不在了,连着书案上的那幅画也被带走了。 “早上张异来了一趟,拿了安娘准备的干粮,说表郎君吩咐过不用送了。所以没叫娘子起床。”飞泓端着盆进来,看着萧砚子眼周的青肿,“娘子以后写字的时间改改吧。” 萧砚子取过帕子,浸了热水敷了敷面,“白天那么吵闹,哪里适合写字?对了,你叫卫通照着昨日张知白写的方子抓药,送去韩府。” “娘子考虑得周到。程娘子来了。”安娘笑着从院子里走进来,她早上拉着张异左问右问,对韩叔夜愈发满意,较于张异这样五大三粗的武将,她突然觉得韩叔夜这样像萧东亭一样斯斯文文的更好。 “来找萧淑吗?”擦过手,萧砚子坐到梳妆镜前,准备随意挽个发翻了翻张知白给的那本册子。 “不是,来约你和九娘去今日落金楼诗会的。” 萧砚子想到自己那幅字还在那挂着,若被问及实在无地自容,“昨日累了一天了,不去,推了吧。” “薛娘子也去!落金楼的掌柜请了她评诗。”程兰芷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韩郎君也会去吧?”安娘希望萧砚子也像其他小娘子一样,多出门走走。 萧砚子知道韩叔夜是不会去的,但今日初雪,出门走走也不错。 “砚姐姐昨日没同我们一道去,没吃到那道芙蓉鸡子,真是可惜。”萧砚子梳妆好提了把伞走到院中时,程兰芷正蹲在地上玩雪,她披了件雪青的锦缎大袄,脸上挂笑,憨态可掬。 “可还顺利?”萧砚子撑起伞,走到她身边。 程兰芷拉了拉她的裙子,“本来不想叫九娘,她与我又聊不到一块去,但母亲不许。” “那一会我和她多说几句话,你少说几句。”萧砚子不知道程兰芷为什么对萧淑的态度转变那么大,扶她站起来,“小心滑。” “砚姐姐,你为何好像什么也不在乎。”程兰芷嘟着嘴,拉着她的手站起来,嫌弃地打量了一遍她全身上下的衣物,她这一身都是几年前的旧衣,“也不喜欢漂亮的裙子。” 萧砚子撑着伞和她并肩往外走,想着昨夜那张罗纹纸,心下一痛,道:“芙蓉鸡子和你这件袄子,只能选一个你选什么?” 程兰芷轻轻拍掉袄子上的落雪,丝毫没有犹豫:“芙蓉鸡子!” “那别的娘子兴许会选袄子呢,在乎的东西不一样罢了。” 萧淑早就等在内门道,见二人并肩而来,上前几步,“那么高兴,在说什么呢?” “淑姐姐,芙蓉鸡子和漂亮的袄子你选哪一个?” 萧淑心中叹息一声,她哪有选择的权利,面上还是笑了笑:“我选金丝玉饼。” “安娘好像会做,你想吃就和厨房说。”萧砚子闭了伞。 萧淑有些惊讶,点点头。 三人一人一辆马车太过招摇,所以最后三人都上了程兰芷的马车。 “诗会下午才开始,说吧,你要把我们带去哪?”马车行出坊门,二人还是一言不发,萧砚子看向程兰芷。 程兰芷一听这话,咳了几声,“我想着砚姐姐应该不曾去过落金楼的诗会呀。” “前几日的那几幅字,是我送过去的。”萧砚子张口就编了个理由。 “叔父和写诗的韩郎君认识?”程兰芷满脸惊讶。 萧砚子摇了摇头,“不认识。”抬眸看程兰芷和萧淑都是一脸疑惑,补充道:“陆祭酒与我父交好,而那位韩郎君好像是陆祭酒的学生,所以……” “砚姐姐,你可有见过那位韩郎君?听说十分俊俏。” “见过,也就那样。”萧砚子回答得斩钉截铁。 程兰芷一时又蔫了,“砚姐姐,你芙蓉鸡子也不喜欢,漂亮的裙子也不喜欢,连俊俏的郎君都不喜欢看。” “我喜欢阿芷,喜欢九姐,喜欢叔母。” 对面两人皆是沉默。 萧砚子心里笑够了,正色看向程兰芷:“快说,去哪?” “你们想不想去看刑部查案?”程兰芷先叫车夫走慢些,然后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们去看一会儿,用了午膳再去落金楼,来得及。” “不想。”萧砚子挑开帘子看了一眼,确实是平康坊的方向。 程兰芷又看向萧淑,“淑姐姐。” “我没见过,倒真的想去看看。”萧淑想着和程兰芷一起应该没什么事,点了点头。 萧砚子一看这二人都是非去不可的好奇模样,道:“到了坊门,把我放下吧,午膳后,西坊门见。” “不行!”程兰芷一看她这样子,紧紧抓住她的手腕,“砚姐姐,你刚才怎么说的?” “去!”萧砚子拿出舍命陪君子的架势。 马车行到平康坊坊门口,一个男子拿着几顶幂篱搓着手等在路边。 萧砚子一眼认出是窦易节,腹诽都这个时候来,不赶快把案子破了,竟然还有心情逗小娘子开心。 第18章 第十八章 “九郎,上车!”程兰芷拉开车帘,挥手向窦易节示意,又对着车夫和两边跟着的侍女道:“你们不用跟着了。” 萧砚子无奈,将钱袋递给一边的飞泓:“不要在外面冻着等我。”飞泓明白了她的意思,笑着点点头,将手中的伞递给她。 窦易节坐到车夫的位置,将手中的几个幂篱塞到程兰芷手中,“娘子们戴好,一会不要出声。” 平康坊街上没什么人,马车拐来拐去,最后停到了一个小巷。 程兰芷先行下了车,“原来这里面和外头也没什么区别。”窦易节一笑:“有区别的地方,你也看不到啊。” “芷妹,这是哪?”萧淑对金镛城的路还不熟,透过白纱看着外面空无一人的小巷,有些慌张。 萧砚子没有说话,抬手捻起薄纱,拉近看清了前面一道圆形拱门上的小字:月华楼。 窦易节注意到了她的动作,拱了拱手,“几位一会在屏风后听就好,万不可出声。” “知道了!”程兰芷激动不已,拉着萧砚子和萧淑就要往里面走。 进了门一看,萧砚子猜这里大概是月华楼的后院,栽种了不少草木,还晾着各色的薄纱裙衫,看到那些衣衫,萧淑也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掐了掐走在前面的萧砚子的手,“十九妹……” “我们只是去看看,无事。”萧砚子拍了拍她的手。 偌大的院中没有人,三人跟着窦易节沿着石子小径走了一段,才见到几个小吏。 “窦主事!” “嗯,人都安排好了吧?”窦易节问道。 “是!”被问到的小吏看着窦易节身后的三个带幂篱的娘子,好奇地看了几眼。窦易节走近他,“她们是涉案人员的亲眷,为了帮我们破案才来这种地方,什么声音传出去了,案子破不了了,你也别干了!” 于是萧砚子三人就见到小吏躬着身子快步离开。 跟着窦易节推门进入一个厅中,热气扑面而来,看来屋中的炉子是早就燃了炭火,就等窦易节来了。正如窦易节所说,大厅的一侧放了几扇屏风,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待三人坐定,窦易节又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发出声响后,他才叫来个记录的小吏,然后把人一个个叫上来审问。 室内暖和,问话又无聊,萧砚子听得昏昏欲睡,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案上写写画画,程兰芷倒是精神极佳。 萧砚子半梦半醒中突然被萧淑拍醒,萧淑指了指耳朵示意她认真听,外头窦易节在问一个女子的话。 那女子声音娇软,“对,那日还有一个姓萧的郎君,我从前没见过。” “谁带来的?你看着他和谁比较熟?”窦易节一直没问出什么新的线索,听到这里精神也起来了。 “魏五郎!对,是魏五郎。”女子似是重新回想了一下,停了几息。 “那萧郎君行为可有什么奇怪之处?” “他没来过我们这种地方,叫他喝酒他就喝,也不会拒绝,没喝几杯就醉了。” 萧砚子没想到这事还涉及萧仁欢,给萧淑比了个无事的口型,听着窦易节继续询问。 “后来呢?” 女子声音有些可惜:“后来他家中来人把他带走了。” “你们这儿还留不住个人?” 萧淑有点气闷,窦易节是真的没有任何线索逮到个人就随意怀疑吗。 “那郎君身上没多少钱。”来明华楼,单是进门的酒钱,就要一百文,萧仁欢的月例也就那么多,即使程老夫人另给了,加起来也没有多少,这话倒是不假。 窦易节也没再追问,只是叫人一字不落记下。 十余个人细细审问了一遍,已经时至中午,窦易节驾着车绕了一圈路,才回到原来的地方。 “三位娘子,公务在身,我就不远送了。” 萧淑想开口问问萧仁欢的事,被萧砚子一把拉住。待窦易节走远,萧砚子才在脑子里拣了几句能说的话道出:“五哥不会有事。在场那么多人,怀疑谁也怀疑不到他头上。”窦易节这不慌不忙的样子,显然是想做做样子,然后把案子推出去,最好交由三司会审。 萧淑知道自己刚才心急生乱了,这么一想萧仁欢确实出不了什么事。 到了中午,雪还是没停,地上已经积起一层,走起来滑滑腻腻,太阳掩在灰暗的云层后面。 程兰芷还在想着刚才的案情,有一勺没一勺地喝着碗里的热汤,“被杀害的那个郎君家境清贫,那为何在月华楼呢?一百文,可够他小半月的开销了。” “月华楼有他非见不可的人?”萧淑咬了口芥菜馄炖。 “也不是不可能,但今早那些人都说从前没见过他,若是仇杀,不必选在月华楼动手吧,人多眼杂的。”程兰芷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萧淑反驳道:“可人多才好掩饰啊,刑部又不可能把月华楼百十来号人全部抓进大牢审问。” “若不是仇杀,那就好说了。”程兰芷想到这儿,和萧淑对视一眼,两人都不约而同放下手中的勺子。 突然,隔壁间传来一阵掌声,接着是窦易节的声音:“还是不要在外头议论此事了!” 话音未落,一个爽朗的笑声响起,“真是无巧不成书啊!”萧砚子觉得这个声音有些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落金楼去晚了可就没有位置了。”窦易节语气里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 程兰芷一笑,朝萧淑一挑眉:“看来我们猜对了?” “我看易节兄回去就把官服脱了给这位娘子送去吧。”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 “不必不必,我不喜那个颜色。”程兰芷也不客气,爽快回答。 隔壁那个笑声又响了起来,然后是一阵私语。 程兰芷心情不错,将碗中羊汤一饮而尽,见萧砚子和萧淑都已经是在等她的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砚姐姐,淑姐姐,我们走吧。” 三人走后,隔壁雅间。 “你怎么来找我了?”窦易节检查了两边雅间都没有人了,才拿了壶酒回到桌边。 贺衡没有回答,“你倒是一点不急,刚才那几位娘子是?” “小厮,你们店里有些什么菜色?”窦易节走到楼梯上,高喊了一声,又走到贺衡身边,“你记得我和你说过的程家娘子吗?就是刚才那个。” 见小厮笑意盈盈地快步小跑上来,窦易节没再多说,“或者刚才隔壁间的点了什么,你给我们都上一份吧,闻着怪香的。” “好嘞!你二位喝什么酒?”小厮回想了一下,又抹了一遍桌面。 “酒就不喝了。上壶茶水吧,不用加别的东西。”贺衡想着窦易节下午应该还有公办,摆了摆手。 “好嘞,那有事二位叫我一声就行。”小厮利索地点头离开。 下楼的声音响起,窦易节才从背后推了推贺衡的肩:“我也就现在还能再见她几次。” “谁的婚事又能由己呢?”贺衡叹了口气。 “你大哥的事情我倒是知道,话说你母亲给你定的到底是哪家娘子?”窦易节听到上楼的脚步声,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小厮稳稳当当端着一个大托盘上来了,“荠菜馄炖、鸡汤馎饦、还有水晶羊汤配蒸饼。二位慢用。” “程家娘子胃口极佳呀!”贺衡将那碗鸡汤馎饦移到自己面前。 “还有两位萧家的娘子呢。” 贺衡一怔,“哪个萧家?” “还能是哪个萧家,前太史令,萧东亭。” 第19章 第十九章 落金楼前,人头攒动。 萧砚子坐在马车中一看外面摩肩接踵的人群,后悔无比。程兰芷一见她要跑的样子,紧紧拉住她,三人在落金楼斜对角的路口下了马车。 “娘子,薛娘子在三楼,说若没有位子可以去寻她。”飞泓在街边等着萧砚子,一见到她就跑了过来。 萧砚子撑着伞,将她拉到伞下,“好。” 程兰芷和萧淑也听到了这话,但碍于薛云招的身份,还有些犹豫。 “被其他娘子知道与妓人同席,是要被笑话的。”程兰芷感受到萧砚子投来的目光,诺诺道。 萧砚子又看向萧淑,萧淑看了程兰芷一眼,“我和芷妹一起吧。” 于是萧砚子也不再多说,跟着飞泓从另一条小巷进了落金楼的侧门,薛云招的侍女就等在那里,一个圆脸柳眉的小娘子,见到萧砚子,先是一惊,然后立即低下头行了个礼。 萧砚子示意飞泓将她扶起来:“不必如此,带路吧。” 为了今日的诗会,落金楼把三楼的各个雅间都又用屏风分隔开来,还挂了不少红色的绸子,掌柜站在一楼临时搭起来的台子上指挥小厮摆放纸笔。虽说是从侧门进的楼,但楼梯只有一个,萧砚子将幂篱戴上,拉着裙子跟着薛云招的侍女随人流一步步往楼上走。 “没想到你真来了!”薛云招披着一件橘红色的大氅,站在栏杆边格外显眼。 此刻挤着人流上楼的人听到这一声,皆是回头看,薛云招的名头,全城无人不知,与她交好的娘子,还未见过。 不久前才被陆泊水说过,萧砚子不想自己在这个关头引起非议,恍若这声喊的是别人一般也抬头看了看。站在上面看着的薛云招见她这一串行云流水的动作,哼了一声回了雅间。 “没想到你与她们也没什么不同。”待她进了门,薛云招站在窗边,冷冷说道。 “我确实与她们没什么不同。”说完扭头就要走。 萧砚子前脚跨出门,就被薛云招叫住:“对面几间都被王十一娘她们包了,你无处可去。” “我不想在城中扬名。”萧砚子回头,“我需顾及身边之人。” 若是真要避嫌,在虞国公府萧砚子就不会同她搭话了,薛云招也知道自己有些过了,走到桌边倒了两杯茶水,一杯推到对面,自己端起另一杯喝了,“知道了。” 萧砚子坐到她对面,取下幂篱,淡淡笑了笑:“多谢薛娘子收留。” “没想到那日一别,你连雅会都不去了。” “不喜欢自然就不去了。”萧砚子抿了口水。 薛云招抿唇:“不喜欢人?” “我近来读阮嗣宗,学着不臧否人物。” 薛云招扑哧一笑,“娘子年纪轻轻,为何老气横秋的?” 说完,门被推开,落金楼掌柜笑嘻嘻地走进来,“薛娘子,诗会就要开始了,小厮每念完一首诗,还请您在纸条上稍作点评,最后会有小厮把诗稿送上来,再由您选出前三甲。” 薛云招点了点头应下,看向萧砚子:“萧大才女,你也一同看吧。” 萧砚子看着外头的飞雪,想着寻个机会一个人出去走走,若参与评诗,还不知道何时结束,“诗无达诂,各随所得。品评的事,我就不做了,我给你磨墨。” “还有一事,我劳烦二位娘子想个题。”掌柜一见旁边的萧砚子谈吐也不像个俗人,侧了侧身。 “题也由我们定?”薛云招疑惑地问。 掌柜笑意更深了几分,想了想才道:“这楼上坐着的贵客,都可以拟一道。” 至于最后用谁的题,还不是由他选定,薛云招看向萧砚子:“你愿意拟就拟吧。” 萧砚子一笑,这掌柜倒是聪慧,否则谁愿意为了听几首诗花大价钱来定三楼的雅间,转瞬就有了主意:“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就以蜉蝣二字为题吧。” 这首诗是幼时张元姬教她念的,那时她好奇蜉蝣麻衣如雪是什么样,张元姬还带着她去曲江池找过,因此印象极为深刻,今日又下了雪,正好切题。 “你这题出得太寻常了些,写来写去,不过些陈腔滥调,略无新意。肯定不会选我们的题。”掌柜离开后,薛云招和萧砚子抱怨道。 “未必。你且先等着看。”萧砚子在桌上的澄泥砚中滴了几滴清水。 话音刚落,楼下传来一片喧嚣声,宣告诗会开始。薛云招推门而出,倚着栏杆听下面的人声,果然,最后用了萧砚子的题。 “为何?请娘子为我解惑。”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就是答案,落金楼又不是要给弘文馆选诗才。”萧砚子磨了一会儿墨,身上已经微微出汗,于是将披风解了,递给飞泓。 这么一说,薛云招想想也就明白了,几年前还有书生因诗作暗讽时事被治罪,“这些事情,真是无聊。” “今日来的举子不少,兴许就有人写出新意了呢?” 一楼大厅中,事先搭好的台子上放了三张书案,还备有笔墨,只要心中有了诗作,所有人都可以上去题诗一首,然后由声音洪亮的小厮当众朗读,读完后诗作会被送到楼上,供三楼的宾客传阅。 每一首诗成,厅正中的锣都会被敲响,然后小厮会给作诗之人递上一杯茶水。楼下沉寂了不到两刻,锣声就被敲响了,萧砚子带上幂篱拉着薛云招走到回廊上,“这样才好玩。” 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永宁坊,周郎君诗,朝生垂髫不识字,暮死白发字不识。蜉蝣未见三更月,书生灯尽墨干时。”这一听就是这位周郎君为了抢在第一个出出风头胡诌的,楼下立即爆发出一阵笑声。 萧砚子和薛云招两人也笑得前俯后仰,“不识字,字不识,有趣!”薛云招立即回到雅间内,写了张条子递下去。 不出半刻,下面小厮的声音再次响起:“薛娘子评,妙!”又是笑作一片。一人开了头,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气氛越来越热闹,一开始薛云招还自己写品评,后面就念了让飞泓写,最后写了近四十多张纸。 最后,天已经快黑了,薛云招才选了三首有巧思的,评了一二三甲。萧砚子是说也说累了,笑也笑累了,端了杯茶站到窗前看着沿街的各个小店门前灯笼一盏盏亮起。雪越来越大,萧砚子忽然看到街边有一把伞伞面上的山水画很是熟悉。 “我先走一步。”和薛云招告了别,萧砚子戴了幂篱拿着披风就往楼下走。 “可是萧娘子?”楼梯拐角,王十一娘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萧砚子没有停下步子,只回头道:“王娘子,今日有急事,就不多言了,有缘再会。” 穿过人流,萧砚子站在门内驻足看着门外那个人影,看他撑着伞,手已经冻得通红,直直而立,她嘴角一弯,迈步出门。 韩叔夜也看到了她,风中,幂篱的薄纱翻飞,她就那么笑意盈盈地走了过来。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将手中的伞递给她,“还下着雪呢!” “你写的那卷书,我不到两日就看完了。”萧砚子接过伞,低着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说这句话。 对面的人一愣,转而一笑,“好,阿砚愿意看,我就继续写。” “近日城中不安生,郎君有什么事,一定要知会我一声。”萧砚子挑起一角幂篱,认真看着他道。 韩叔夜这才发现萧砚子手上搭着的披风,忙伸手接过她手中的伞,含笑看她:“我知道。以后不再是一个人了。” 萧砚子忽然觉得自己这些话说得太早,将披风披回身上,抬眼看着他肩头上落着的冰晶,又忍不住抬手拂去。 不远处,飞泓看到下楼的程兰芷和萧淑急忙跑过来,“娘子,程娘子和九娘下来了。” “回去吧,地上滑,扶着些。”韩叔夜心中不舍,今日初雪,他在陆府温书,不知为何就想见萧砚子一面,明明昨日才见过。 看到后面程家的马车驶过来,韩叔夜退后几步,与萧砚子保持一定的距离,装作一个路过的郎君,“去吧。” 萧淑回到萧宅后就把萧仁欢的事情和程老夫人提了提,次日一早,程老夫人就带着萧仁欢去了程府。事情最后以萧仁欢被禁足结束。这些事情都没在明面上告知过萧砚子,所以她也就装瞎作聋,乐得个清闲。 天越来越冷,萧砚子也就不怎么出门了,成日在房中读书写字。 “娘子。”一日下午,她刚把剑川记事的手稿拿线穿好,就见卫通一脸着急地站在门口。 “卫叔,快进来,何事?” 卫通面色有些奇怪,犹豫了半天,才道:“林仁堂说咱们府上有人去买转胎丸。” 萧砚子皱眉,“转胎丸?” “百岭等地,就盛行吃这邪药,号称能把女婴变为男婴。不吃这邪药还好,吃了生下来的孩子要么长得怪异,要么手脚残缺,大多都活不长久。”飞泓同她解释道。 “查了吗?是谁?” 卫通摇了摇头,“这几夜我会叫人在府里四处盯着。” “不用,盯五郎就够了。”飞泓想了想,“前几日,我在路上碰到五郎,他身上隐约有一股仙灵脾的味道,仙灵脾是壮阳之药。” 萧砚子,“照飞泓说的办。查明了,告诉萧淑就好。” 几日后,临香被萧淑以云夫人身边缺人为由送回了溟州。 第20章 第二十章 元日将近,萧砚子突然又收到了虞国公府的帖子,除了程兰芷、萧淑,窦二娘单独给她发了张帖子。 “窦二娘说上次招待不周,希望娘子不计前嫌,后日在府恭候。”飞泓摩挲着那张薄如蝉翼小笺,把上头的客套话全都省了去。 萧砚子喝了一口薏米粥,近来事情少了,闲暇下来,她心情也好了不少,“贺衍和安平长公主的婚期定了?” “是,上元节后。”卫通算着日子。 “杜六娘,和杜夫人有亲?”萧砚子想起张知白给的那本册子上写杜六娘常往郑国公府去,与贺衡青梅竹马,说不定早就私定终身了,萧东亭不在,她自己不便去提退婚的事情,不如贺家自己提。 卫通想了想,道:“杜六娘是杜夫人族叔,户部尚书杜均的独女。”贺家的事,他一直都在打听,思忖片刻,补充说道:“这贺郎君,可没怎么去过杜府。” 飞泓忍不住扬了扬嘴角,“娘子从没去过韩府,韩郎君也没来过我们府里呀。” 萧砚子把手中韩叔夜的信扔给她,“他没去过杜府,去没去过平康坊?” “肯定没娘子去得勤!”卫通没敢看萧砚子的脸色,看了飞泓一眼,正色道,“没听闻贺郎君与哪位娘子有染。” 萧砚子没想到这贺衡的人品作风真让人挑不出什么退婚的理由,“罢了,既然是窦二娘相邀,那便只当是个寻常的雅集。第一次见面,想必他也不会贸然上来搭话,便是真上前搭话,你不情我不愿说清楚就是。” 赴约那日,萧砚子出门得早,没等萧淑和程兰芷。上次的裙衫是穿不了了,只好去西市逛了一圈,在成衣坊买了身得体些的裙衫换上,才出发去的虞国公府。 出乎意料地,薛云招没有来,王十一娘和杜六娘也都没有来,近一月没见,窦二娘也消瘦不少。张罗着众人坐下,她将萧砚子拉到自己身边,“她们都忙着选公主伴读呢。薛娘子那么喜欢十九娘,想来十九娘也内秀于心,不想考一考试试?” “我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就不到宫里丢人了。”萧砚子如实说。 窦二娘笑了笑,“我好生羡慕你,喜忧都在己。” “不过是,别人指望不上,自己总要想着法子把日子过得好玩些。”萧砚子想起张元姬刚走的那几年,萧东亭每日从官廨回来就闭门不出,她每日就一个人待在房中看书的日子。 窦二娘看着她,“若是事情就是不能遂自己的愿呢?” 萧砚子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思忖了片刻,“天阴不雨,非人事能改,想明白了,生便生,死便死。” “何为想明白了?” 萧砚子看着她,“生,不溺于过往,死,无所留恋。” “你往日从不来这些雅集宴会,看来是看不上我们这些俗人!”窦二娘拉起她的手,“我也不想瞒你,有人想见你一面,托我把你请了来。本想着昨日既望邀你来赏月……” 听到昨日既望,萧砚子突然意识到今日是星回节,是她的生辰,又记起韩叔夜信中的那首藏头诗,也顾不得其他,起身告辞,“今日有急事,不得不失礼了,此后二娘相邀,只需定个日子,我必不推脱,只是今日不得不先走了。” 窦二娘看她满脸着急,不像是生气,怕是真有急事,点了点头,“你先去。” 没来得及和程兰芷、萧淑说一声,萧砚子就和飞泓往外面跑。跑到内门道,飞泓先去找了萧府的马车,萧砚子焦急地等在原地,等了半天,也不见飞泓回来,她吩咐门口的小厮告知飞泓她先离开,跑到街上找空的马车。 一直气喘吁吁快跑到坊门口了,一人骑着马从坊门进来,因着街上人多,他骑得很慢,萧砚子隔着幂篱看清了他的模样,他是那日在虞国公府花园的郎君。 踮起脚回头看了一眼,依旧看不到萧府马车的影子,萧砚子穿过人群走到那个郎君前面,摘下幂篱,指了指自己手中鼓鼓囊囊装着旧衣服的包裹,“郎君,可还认得我?家中兄长病重,就差这一味药了,能否送我一程,我把更正过的西南地志全本送到你府上做谢礼。” 贺衡没想到能在这在碰到萧砚子,见她面色着急,伸手拉她上马,“别怕,先上来吧。” 萧砚子眼一闭踩上马镫,坐到了他身后。 “哪个坊?”贺衡拉了拉缰绳,调转了方向。 萧砚子戴上幂篱,将拖下来的纱巾尽可能紧的围到自己脖子上,扯着贺衡背后的衣衫,强装镇定答道:“平康坊。” 贺衡也不想探究她话里的真假,“平康坊我可不熟。” “送我到北边的坊门即可,届时郎君留个姓名,我一定把谢礼送达。”萧砚子第一次骑马,也不敢动弹。 “拉紧。”一出坊门,马就像解开了束缚,萧砚子虽然怕,但贺衡宽厚的背挡着风,她渐渐适应了也能睁开眼睛看看到哪了。 疾驰了约一刻,贺衡拉了拉缰绳,渐渐停了下来,他利落地下了马,又握拳抬着手腕让萧砚子扶着跨步下来。 “多谢。”萧砚子长舒一口气,笑了笑。 看着她心不在焉的样子,贺衡笑了笑,“你兄长的病痊愈了?” 萧砚子轻咳几声,想着张知白那日描述林夫人病情的话,“病情反复,属实是常有之事。总之多谢郎君。” “娘子此时独身一人入平康坊,不太安全,在下送娘子一程吧。”贺衡没等她答应,把马拴到了一旁的树干上,又比了个请的姿势。 “不必,我对此地颇熟,郎君有事不妨先行。” 贺衡一笑,“我不熟正好进去看看。” 于是两人并肩往里走,萧砚子确实没在天黑后一人在平康坊内行走,看着处处都是醉酒的郎君,还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人,她不自觉往贺衡的身边靠了靠。 “娘子贵姓?”贺衡转头看她。 “弓长张。” “不会又是在骗我吧?”贺衡见她回答得实在爽快,不禁怀疑。 幂篱下,萧砚子一笑,“郎君次次都能拆穿我,还怕被我多骗几次?”她看得出来贺衡确实对平康坊的路不是很熟悉,停住脚步看他,“郎君不用送了,不然郎君怕是自己都出不去了,多谢。” 语罢不等贺衡说什么,她转身跑进折角的一个巷子。 “你连我姓名都不知,如何送谢礼?”贺衡看着她消失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回到虞国公府时,窦易节正站在门口等他,“萧娘子府中有事走得早,你怎么来那么晚?” 贺衡翻身下马,心下一动,“府中有事?可有说什么理由?” “你那么关心,还不早点来?去问问二娘就是了。”窦易节把马绳递给一旁的小厮,揽着贺衡就往里走。 “她家中可有兄长?”贺衡想着萧砚子半真半假的话。 窦易节一下气笑了,推搡了他一下,“你自己的婚事,对我从头瞒到尾也就算了,你自己从前漠不关心,现在逮着我一个外人问东问西?”看他一脸着急的样子,还是回答道:“哎呀,有个堂兄,来年要参加春闱。” “你可知萧府在哪个坊?”贺衡又问道。 “似乎在崇正坊,阿芷常去。”窦易节不知道他想问什么。 两人走到一处水榭,窦二娘听了下人禀报,离席过来,见到贺衡就道:“七郎,你说你与那萧十九娘有婚约我才把人家请来了的,结果人走了你才来,这萧十九娘温婉通透,又有才学,是你的福气,我看也不必相看了。” “今日是我失约,可否再帮我约一次?”贺衡总觉得一切太过巧合。 窦二娘一听这话就来气,“你们姓贺的人真是!萧十九娘平日诗会雅集都不去,算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来了两次,你还想叫人家来等着给你相看。贺衡,你再如此,虞国公府往后不用来了!”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陆府,陆泊水、崔夫人和韩叔夜已经坐在厅中等了许久。 陆泊水喝了口茶,“你瞧瞧你瞧瞧,这什么时候了,今日我是一刻都没耽搁下了职就回来的。” “她定是忘了。”崔夫人把一盘点心推到陆泊水面前,“除了我们,还有谁记她生辰?三年都没过过了,还记得?” 崔夫人话音刚落,一个声音从院中传来,“我来迟了,昨晚无月,我不知道已经十五了。” “这不来了吗?你可别说她。”崔夫人笑着推了身边坐着的陆泊水一下。 匆匆而来的萧砚子走到厅中行了个礼,看了坐在一边的韩叔夜一眼,就被引着在一扇小屏风后落座。 陆泊水得了崔夫人的话,笑道:“当年我与你父亲刚认识,不知道他是看月相过日子,约他他总是迟来,少则一刻两刻,多则几个时辰。后来问他原因,才知道,原来不是云遮了月,就是云遮了太阳。后来有次我索性不去了,今日等你,就算和他扯平了。” 崔夫人忍不住吐槽:“那时候我问他身边的小厮,郎君每晚出去和萧郎君干什么,小厮就说去东雅酒肆,点一壶酒,一只炙羊腿,两碗馎饦,日日如此,风雨不改。” “一转眼,都要张罗小辈的婚事了。”陆泊水喝了口酒,看向韩叔夜和萧砚子。 “行了行了,边吃边说。”崔夫人打了他的手一下,笑着起身让侍女把饭食端上来,“今日是阿砚的生辰,所以都是阿砚爱吃的,豆鼓鱼、赤明香、青虾卷、白玉糕,还有粟米粥。这鱼,还是叔夜大早去城外买的。” “那我先吃鱼。”萧砚子拿起筷箸,夹了一小块鱼肉放入口中,“韩郎君鱼挑得好,师母鱼做得好!” 韩叔夜看着屏风后的人,也夹了一块,“师母腌的豆鼓,总是比外头好吃。” “你们两倒是一唱一和起来了?”崔夫人看着比上次亲近不少的两个人,与陆泊水笑着对视一眼。 陆泊水在食案下拉起崔夫人的手,“等开春,我就给东亭写信,届时走水路,开榜前说不定就能抵京。”又看向韩叔夜,“我的学生,他不会不喜欢的。” “学生让老师费心了!”韩叔夜知道陆泊水的意思,笑着拱手作了个揖。 陆泊水摆了摆手,“他萧东亭当年可是探花,你考不好,我的话也没用。” “学生明白!” 听着陆泊水这么说,萧砚子忙将口中的白玉糕咽下,“我不喜欢,考状元也无用。” 韩叔夜不禁一笑:“叔夜遵命!” “你们啊!”崔夫人笑得合不拢嘴,酒杯端起又放下,“叔夜,别听他们的,放宽心去考,回来师母给你做槐叶冷淘!” “好。听师母的。” 因着高兴,众人聊着又喝了酒,坊门将闭时,崔夫人才叫人拿出一对红玛瑙耳环出来,“师母也没什么别的东西,祝阿砚,年年有今日,岁岁如今朝。” “多谢师母!”萧砚子不胜酒力,已经喝得酒酣耳热。 陆泊水一看,也叫人取来一个锦盒,“习字读书是一生的事,无论如何,不可废弃。” 萧砚子不用打开看也知道是一支笔,笑着收下,“学生定不负老师教诲。” 眼看着只剩韩叔夜还未送礼,崔夫人拉着陆泊水离席。待厅中再无旁人,萧砚子从屏风后走出来,“郎君要祝我什么?” “祝阿砚心有所想,必有所成。”韩叔夜从身后拿出一个木匣子,递给她。 韩叔夜与林夫人寄居在韩府,每月月例十分有限,除去笔墨纸张的开销和林夫人的药,也余不下多少了。萧砚子接过来一看,那个匣子上刻了一株幽兰,旁边有一行小诗,行愿携手趋。 “你日日温书还有空刻这个?”萧砚子一看那行小诗的笔迹,还有稚嫩的刻痕,就知道是他的手笔。 见她一眼就看了出来,韩叔夜笑了起来,“这是在应天时就刻好的,没有耽误正事。娘子放心,不会再让你等两年的。” 萧砚子垂眸一笑,打开木匣子,里头是一支黄玉簪,“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你帮我戴上吧。” 韩叔夜看着她涨红的脸颊,耳后一热,接过簪子,靠近她一些,把簪子插入她的发髻,压低了声音道:“阿砚,我没想那么多。只愿吾之牵挂能如此簪,伴君千里。” 回萧府的路上,飞泓看着萧砚子盯着那支簪子发呆,问道:“新的一岁,娘子可有许什么愿?” 就这样过下去吧,什么也不要发生,萧砚子心里默念着,“过几日,我们去庙里拜拜。” “娘子,不是君子敬鬼神而远之吗?”飞泓吃着萧砚子手绢里包着的白玉糕,想起从前萧砚子从不去寺院道观这类地方。 萧砚子笑了笑,“我们不当君子。” “娘子那时雇到马车了?我一回来娘子就没影了。” 这一问萧砚子才反应过来,没有询问那郎君的名姓,“不是,有人骑马送我来的。” “娘子以后可不能如此轻信不认识的人。”飞泓想了一圈,自家娘子认识的人里似乎没有会骑马的。 “也算,认识吧。不过后面还是要费点心查查他的身份…… ”说到这里,萧砚子心里突然一顿,上次在虞国公府见过,今日又出现在醴泉坊的,“他倒是像父亲会喜欢的人。” 飞泓听到这话,也是一惊,“娘子的意思是……那是贺郎君?” “醴泉坊那么多高门公子,他未必是去虞国公府,我多想了吧。” 与此同时,另一边,虞国公府门口,窦易节送着贺衡离开,“谁的婚事又能如愿呢?你只当萍水相逢一场梦,往后忆起付之一笑也就过去了。” “你猜到了?”贺衡笑问。 窦易节拍了拍他的肩,“你若开口,我定帮你查到是哪家的娘子,你不开口,定有你的原因吧?” “见过两次,不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何况她和我都有婚约在身,大张旗鼓去查查到也没用,徒增烦恼。”贺衡叹了口气。 “是貌若神仙妃子还是温柔似水若解语花,惹得你贺衡如此魂牵梦萦。”窦易节好奇问道。 贺衡一笑,“还真的都不是。” “那你求个什么?”窦易节一脸震惊。 “我只是想着她若嫁的是我,我倒是能一纸和离书,放她自由。”贺衡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这些,怎么就说起这个。 窦易节愈发不理解,“你和二娘近日说的话,我是越来越听不懂了。” 贺衡接过小厮手中的马绳,带着揶揄的神情看向窦易节,“你少去几次程府,就明白了。”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没过几日,宫里就传来消息,圣上为四皇子和窦二娘赐婚。 “娘子,外头有个小乞丐递来一封信。”外头下着暴雪,飞泓摘掉风帽,从廊下推门进来。 坐在炉子旁看书的萧砚子给她倒了杯热茶,“这日子,怎么还有人相邀?” 飞泓从她手中接过茶,“娘子体寒,还是得吃几副药。” 打开信封看了一眼,萧砚子起身更衣,“薛娘子相邀,想必有急事,我们去一趟落金楼。” “这外头雪那么大,一定得今日去吗?”飞泓看着院中被压倒的松枝,有些担心。 萧砚子随意挽起头发,披上大氅,“与朋友交,言而有信。从前我和她说过有事来找我的。叫袁昭来驾车吧,我们路上慢些就好。” 到了落金楼门前,萧砚子从钱袋里取出十余文钱递给袁昭,“你别走远。” 袁昭没有接,低头应了一声是。 “今日叫你来驾车,是因为怕路上马车打滑,飞泓力小。天冷,一会儿就饿了,你拿这些钱去吃完热汤面,喝口热酒再过来等我们。”萧砚子解释道。 这么一说,袁昭也没有再拒绝,接过钱,转身离开。 “这袁昭,还是一点没变。”飞泓闭了伞。 萧砚子看着他的背影一笑,“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好事!” 这一次,薛云招没有上次那么招摇,只在二楼定了个小间。还是上次那个侍女带着萧砚子上楼,“萧娘子放心,今日无人知道我们娘子在此。” “你既来了,我也不同你绕弯子。我要入宫了,只有一事放不下,要拜托你。”萧砚子一进门,薛云招就拉过她,“你我虽只有几面之缘,我想来想去,也再找不到别人。” “何事?”一听她要入宫,萧砚子一怔。 薛云招把侍女拉过来,“花留你跪下。” 那个叫花留的侍女哭着跪在萧砚子面前,“她也算跟了我十年。我日日伺候别人,她日日伺候我。识的字不多,但手脚也算利索。我伺候别人伺候得急了,也打也骂,但十年了,也没听她抱怨过什么。我不想她走我的老路,日日看人眼色,只求你给她个活路。”薛云招看着花留哭,自己也情不自禁落下几滴泪来。 语罢,从花留身上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塞到萧砚子手中,“这是她的卖身契,你同意了今儿就把她带回去。” 萧砚子把花留拉起来,“你愿意跟我走吗?” 薛云招见花留只是不停地哭,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我这身上的痕迹你又不是看不见,我这豁出了脸为你寻个好人家,你还不领情?” “萧娘子,我愿意。”花留已经哭得抽噎。 萧砚子把卖身契递给飞泓,“烧了吧。”飞泓利索接过,拿烛台点了。 看着那张卖身契化为灰烬,萧砚子回头看向花留,“这是飞泓,你若不嫌弃,以后就跟着她,读书写字,算账管家,她都会教你。薛娘子出宫后,你可以回到她身边。” “多谢萧娘子。”看着花留又要跪下,飞泓拉她起来。 “我都想着去你家当侍婢了,还教读书写字。”薛云招擦去脸上的泪痕。 萧砚子示意飞泓把花留带了出去,自己拉着薛云招走到桌边坐下,“怎么突然要入宫?” “冬至那日,不知怎的,皇后娘娘就下旨叫我同他一道参加宫宴,也就唱了一首曲子,我就被封了个梨园教习的名头。”薛云招解释道。 “四皇子……”萧砚子想到坊间都是四皇子珍爱薛云招的流言,到了这个时候,真就忍痛割爱一言不发了吗。 薛云招冷冷一笑,“他也是个可怜人,与我,不过是一个可怜人同情另一个可怜人。” 萧砚子叹了口气,“到了宫里,万事小心。” “我还想着你也学学她们去参选,说不定我们还能在宫里见见。”薛云招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 “我去参选?我就当你在说反话。”萧砚子笑了笑。 薛云招看了看燃着的香,“本该与你多聊几句,可我明日入宫,无论如何,还是得去见他一面。” “那一道走吧。”萧砚子披上大氅。 看着她的马车远去,花留流了满脸的泪,直至看不到马车,萧砚子才示意飞泓拉她上马车。 “飞泓,你隔壁的屋子给她住吧。和安娘说一声,以后吃饭多双筷子。”萧砚子这才细细打量起她,“有什么不懂的,你就问飞泓。萧府没那么多规矩,但,是规矩就一条都不能碰。” 花留点点头,“是。” 马车刚进了崇仁坊坊门,前头传来一片鼎沸的人声,袁昭拉了拉缰绳,“娘子,前头树倒了。” “换个门进吧。”萧砚子挑起帘子一看,是一棵种在别人府里的槐树被压断了树枝,截断掉到了路上。 袁昭跃下马车看了看后头,“后面堵上了。” 正是前有树挡,后有马车拥堵之际,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砚姐姐,是你吗?”程兰芷站在坊门口的一辆马车的车板上,对着萧砚子的马车大喊。 “飞泓,你去问问吧。”萧砚子认出来她的声音,吩咐道。 飞泓利索出了马车,走过去和程兰芷说话,她看了一眼程兰芷旁边的马车,心下有些怀疑,面上还是带着笑,“芷娘子!” “这得堵一会呢,飞泓,你叫砚姐姐来坐我的马车吧,我正要去萧府,这样更快些。”程兰芷看了一眼前面倒下来的树,对飞泓道。 飞泓点点头,快步走回马车旁,“程娘子说正好要去萧府,外头不堵,叫我们去坐她的马车。” “也好。”萧砚子此话还未出,就听到外头一阵惊呼,袁昭端起那粗壮的树枝一头就往一边拖,不到几息的功夫,就收拾出一条可通马车的通道。 “娘子,可以走了。”袁昭大步走回马车边,声音没有一点变化。 萧砚子笑了笑,“真有力气!飞泓,上车。” 程兰芷旁边的马车上,窦易节和贺衡两人面面相觑。 “这就是你说的帮我?”贺衡拉下车帘。 “我今日去落金楼买酒,正好碰到萧娘子,才临时想出的主意,谁想得到那车夫力气那么大?”窦易节尴尬一笑。 贺衡摇了摇头,“白兄府中的树呀,白白遭了殃。” “窦易节,你说我砚姐姐马车上有歹人,火急火燎把我叫出来,我瞧着可不是这样,你最好说清楚!”程兰芷敲了敲窦易节马车的窗棂。 窦易节看向一旁笑着看戏的贺衡,压着声音道:“你都不知道叫白兄砍树,叫阿芷过来,时间还要卡在程娘子马车入坊门时候有多难?” “程娘子,是易节兄弄错了,那辆马车和萧娘子马车有些相像。”贺衡拍了拍窦易节的肩,扬声回答。 程兰芷气急,“窦易节,你要对我砚姐姐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我不会放过你。” “走吧,既然都来了,上次让萧五郎差点卷入命案,今日去赔个礼也是应当的。”贺衡理了理衣襟,看了一眼窦易节。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马车刚驶出几步,飞泓就俯在萧砚子耳边道:“娘子,芷娘子后头那辆,看着像窦府的马车。” “袁昭,你一会儿到我院子里守着,有人要来偷书,你试试能和他过几招,飞泓,你把卫通叫来,花留,你就换件我的衣裳,找本书念念字句。”马车走到内门道,萧砚子才留下这几句话。 晚程兰芷一步,贺衡和窦易节作为外男被卢伽先领到中堂喝茶等待。中堂的一应陈设都是张元姬布置的,她去世后,除了每日有人来扫拂灰尘,萧东亭和萧砚子都不常来,怕触景伤情。 “清风有意难留我,明月无心自照人。看着不像萧公的手迹?”贺衡抿了口茶,看着堂中挂着的那幅对联。 “贺郎君好眼力。”卢伽没再往下说,字是萧砚子写的。 贺衡想了想落金楼那几幅,与这几个字,倒是有几分神似,不过别人不愿意说,他也没再问下去,“家慈十余年前来过萧府,不止一次夸赞过贵府的园林景致,不知可否方便让我四处走走看看,领略一二?” “府中人手不足,郎君自便。只是,两位娘子均未出阁,还望郎君遇见了稍作回避。”卢伽早就得了萧砚子的话。 “好。”贺衡将茶盏中的水一饮而尽,“贵府茶水极佳。”迈步出门。 萧砚子院中,卫通站在书房里,透过纱窗看着外头的情形。 “娘子?”卫通看着萧砚子半天没说话,只是站在书箱旁翻着旧书,忍不住问道。 书房没有炉子,萧砚子冷得搓了搓手,“一会真打起来,你差不多时候就出去劝架。” 卫通不明所以,看向一旁的飞泓,飞泓摇了摇头。 “你给花留找的什么书?”萧砚子听着自己房中传来的磕磕绊绊的念诗声,皱了皱眉头。 飞泓忍住笑:“周易。” 萧砚子不禁笑出了声,停下手中的动作,“倒是合理。” “你是何人?”外头传来袁昭的声音,萧砚子起身走到窗边。 贺衡是看着雪上的脚印跟到这里的,看袁昭站在廊下一副煞气逼人的样子,想起今日是他抬起了那截木头,心中多了几分欣赏,“我是萧五郎的客人,今日登门拜访,卢管家允我四处看看,贵府的路,实在不好认。” 袁昭想着萧砚子的话,上前几步,“过几招?” 贺衡敛去笑意,走到院子,取下腰间的蹀躞带,动了动手腕,“来。” 两人一招一招过了起来,卫通这才看清来人,心下一惊,转眼见萧砚子看得全神贯注,他也不好开口说什么。 萧砚子隔着窗纱看着那个有过两面之缘的模糊面庞,“他就是贺衡吗?” “是。三年不见,贺郎君又英武了些,但我还是认得出的,三年前阿郎本是想去退婚的,见了贺郎君后才收回的决定。”卫通答道。 “你现在出去吧,雪天地滑,在咱们府上摔了碰了就不好了。”萧砚子心里的石头放下。 院中两人打得正起劲,卫通推门而出,“贺郎君,没曾想三年前一别,今日才再见到。袁昭,住手!娘子在里头读书,怎可如此放肆不懂礼数!” 贺衡看着卫通,也想起来之前的那次见面。听他这一说,看了一眼传来读书声的那扇门,那不是她的声音,自嘲般地笑了笑,拾起廊下放着的蹀躞带系回腰上,“无妨,这位兄弟有习武之才,与我切磋一二而已。我不识路,多有打搅。” 一直到贺衡随卫通离开院子,萧砚子都没说话,只在书箱中继续翻找。 “娘子,阿郎还是有眼光的。”飞泓看着她的样子,小心翼翼说了一句。 “别说每日给公主早晚行礼磕头问安,就是叫我每日去应付那么些人,那样的日子我也是一天都过不下去的。”萧砚子终于翻出那本已经落灰了的西南地志,伸手拍了拍灰,“一会儿,贺衡出了府门,你给他送去,就说张娘子托萧十九娘相赠。” “娘子……”,飞泓接过。她知道这几个书箱里的,是萧砚子批注过的古籍,就是韩叔夜也没送过。 萧砚子合上书箱,“你送去,他就明白了。旁的,一句话都不要说。” 窦易节和贺衡没待多久就找了个由头告辞了。从萧府出来没几步,飞泓追上贺衡,“贺郎君,这是张娘子托我们娘子转交给你的书。” 贺衡接过,看到书名先是笑了笑,“敢问张娘子族中行几?我正愁寻不到此书,应该重金向她道谢才是。” 飞泓摇摇头,迅速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这萧娘子可真是好心,还替别的娘子转送自己已定亲的郎君东西。”窦易节忍不住叹了一声,看向贺衡。 书中每页都有萧砚子的更正和批注,那原是她游玩时为了图一乐而记,字迹凌乱,也没有章法。翻了几页,贺衡将那卷书合起塞入衣中,“她既然无心再见,那就如此吧,算是两清了。至于萧十九娘,她和我一样,都是自己做不得主的,能够成全别人,定也是个豁达之人。” “心里的事,还没放下啊?”窦易节瞥见书名,“你这差事,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 “不过是闲暇时候翻翻书罢了,没什么放下放不下的。”贺衡想着日前和自己父亲在书房的谈话,无奈一笑。 窦易节理了理衣襟,窦家和贺家现在算是站在对立面了,虽然他和贺衡平日都避开这些话题,但不能毫无保留地说话,两人还是有了些隔阂,“这几年,咱们畅快喝酒的日子是越来越少了,从前还想着二娘和你大哥……唉……不说了不说了。” “易节,时局尚未明朗……”贺衡日日伴君左右,皇帝虽然很少夸赞太子,平日给四皇子的赏赐也更多,但实在没有一点废太子的迹象。 窦易节第一次听贺衡同他提这些,笑着捶了捶贺衡的背,“我就知道,你还是你贺七。但我父亲的性格你也知晓,若说犟,肯定比不上你家那位,但听不进旁人的话这点,没人敢排他前面。今日你挑破,我心里也就明白了,无论何时,你我兄弟之情不变。” 贺衡拍了拍他的肩,“走吧,天寒地冻,正适合饮酒。” 萧砚子在书房坐了许久,一直到卫通来送信,她才意识到天已经快黑了。 “娘子脸色怎么这样白?”卫通抬眸一看,吓了一跳。 “这屋子没有火炉,有些冷,我把这段看完就回去。”萧砚子指了指手上拿着的书。 卫通笑了笑,“我给娘子拿个手炉来。” 捂着手炉,萧砚子请卫通在旁边坐下,“有几年没看这些书了,今日再读,觉得从前都白读了。” “娘子读书读得比许多郎君都好,怎么会是白读?从前读过,今日才有了再读的契机。” 萧砚子抬眸一笑,“春闱将近,你多注意着消息。” 卫通点点头,“我会多留意。这是韩郎君送来的信。” “都要到元日了!”信中韩叔夜邀她一同去上元节灯会。 “是啊,程娘子今日来就是说这事,让咱们元日去程府过。”卫通看着萧砚子起身,把其他蜡烛都吹灭了,抬着一盏灯随萧砚子出门。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元日,萧砚子一大早就去了趟陆府。从前她都是在陆府过元日,今年程府却不得不去一趟。 “这些都是师母给的,怕我平日没备着送人的东西。”萧砚子指着从陆府带回来的东西,看向正一筹莫展的卫通,“挑几件吧,余下的改日送回陆府。” 卫通颔首,“也只能那么办了,咱们库房里的东西,太陈旧了。是我没提前去瞧瞧。” “卫叔你就别自责了,我们以前也不怎么走亲访友,何况师母又不是外人。”萧砚子拿起个白瓷的梅瓶,上头还画着几只高飞的鹤,灵动无比,又叮嘱道:“还是少拿几件吧。” 花留来了这几天,实在没想到萧砚子的日子过得比薛云招还清贫,在吃食上还算有些要求,别的方面实在不讲究,胭脂水粉、步摇钗环都是些几年前的旧物。 “花留,你看着这些合适吗?”萧砚子看她一动不动在想着什么,问道。 花留想了想,答道:“娘子,我没听说过程坊正是附庸风雅之人,这梅瓶,还有这些东西都过于独特,送出去别人欣赏不了,也不好出手变卖,不如就寻几件看得过去的旧物,再去挑几匹上好的布送了去。” “照你说的办!”萧砚子赞道。 卫通也欣赏地点点头,“如此更好,我这就出去办。” 到了程府,罗夫人早早就等在门口,还是一样的笑脸。 程老夫人被童妈妈搀扶着出来,见到罗夫人,挂上个笑脸,“不用出来等着。” 罗夫人笑了笑,搀起她另一边的手,“二郎有事出去了,叫我一定要在门口等着您。” “元日还有公事?”程老夫人看了看后头的萧仁欢,才继续跟着罗夫人走上台阶。 罗夫人点点头,“这坊中住的举子多,是非也多,不敢怠慢。” “正事要紧,我们先进去。”冷风吹来,程老夫人打了个寒战,和童妈妈快步往里走。 萧砚子和萧淑跟在后面,一直走到中堂也没见到程兰芷的影子。 “姑母,为何不见芷妹?”萧仁欢在程老夫人身旁坐下,左右张望了一通,问道。 罗夫人面上只僵了一息,就起身走到萧砚子面前,“砚娘,你替姑母去瞧瞧吧。” 一看她的眼神,萧砚子就大概明白了,程兰芷想必出了什么事,于是起身点点头,“姑母放心,我这就去。” “我也去看看吧。”萧淑也站了起来。 罗夫人面露难色,看向萧砚子,萧砚子看着她的眼睛,点点头,和萧淑一同往外走。 “十九娘第一次来程府,不识路,我走前面吧。”到了廊下,萧淑语气淡淡说了一句。 萧砚子假模假样作了个揖,“多谢九姐,特意跟出来,只为给妹妹带路。”说完一笑,“萧淑,不是所有人,都要你日日晨昏定省,时时服侍在旁,才会对你好。” “萧砚子,你样样都有,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境遇?”萧淑深吸一口气,停住脚步回头看她。 萧砚子被她的话咽住了,自己确实无法想象萧淑的境遇,“是我说话唐突了。” 程兰芷正在自己房中画着消寒图,听见外头萧砚子和萧淑的脚步声也没有抬头。 “元日都不出来接我!”萧砚子倚到门框上,看着程兰芷。 “砚姐姐,你居然来了!我以为你不会来的。”程兰芷听到她的声音,把笔放回笔架上,小步跑过来。 萧砚子打量了一圈她的闺房,都是精心布置过的,器物也都价值不菲,心叹程吉确实对这个女儿确实用心,“那日病发,没见着你,今日得来一趟。” 程兰芷笑着招呼侍女给两人倒茶,“哼,砚姐姐才不会想着我呢。” “我不喝林谭银针!”萧砚子一闻到那个味道就皱眉。 程兰芷一笑,又吩咐道:“那把剩的那点平武芳蕊拿来吧。” 手上一时也没事,萧砚子拿起银茶碾自己碾起茶叶来,“心情不佳?” “待我想清楚了再同你说。”程兰芷盯着茶碾里的茶叶,叹了口气。 萧淑知道她在愁什么,但事关萧仁欢,她不好说什么,她跟着过来就是怕萧砚子坏了程老夫人原先的安排,这是来之前程老夫人就叮嘱过的。 卫通提过程老夫人想让程兰芷嫁给萧仁欢的事情,萧砚子本来觉得实在荒谬,但依程吉的官职,在京城中为程兰芷寻合适的婚事也难,若是嫁给萧仁欢,人虽然实在勉强了些,但因着程吉和程老夫人这层血缘,程兰芷往后的日子也差不到哪里去。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变幻如苍狗。今日想不明白就明日想。”萧砚子把碾好的茶叶倒入茶壶中。 一听这话,程兰芷点点头,突然又想到什么,笑着把边上的侍女都叫了下去,问道:“砚姐姐,那天你旁边站的,是哪家的郎君?” 萧砚子看了一眼萧淑,“你们都看到了?” 萧淑不想理会,她那日在萧府已经见过那位贺郎君,和萧砚子身边的可不是一个人。 “快说快说,又没有外人。”程兰芷拉着她的手。 “管他是哪家的……”萧砚子将她手拿掉,把茶壶拿了下来为三人茶杯中添水。虽说现在娘子郎君之间的礼数不那么重要了,同行出游的比比皆是,有些宴会甚至可以同席而坐,但事情未定之前,还是小心为上。 程兰芷一听这话,笑得前俯后仰,“除了你,砚姐姐,这城中怕是没人敢这样说话了。” 三人打闹着喝茶聊天,不久外头就有侍女来报说程吉回来了,三人只得一起去了中堂。 程吉一回来,堂中的话题就自然地转到了春闱上。萧砚子有一搭没一搭听着,思绪飘飞。 “阿砚。”突然传来程老夫人的声音,飞泓拉了拉她的衣角。 程老夫人十分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你表叔说这次是陆祭酒主考!” 萧砚子不知道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笑了笑,“是吗?” “五郎,咱们上元再去一趟陆府,把南州带来的那些东西都拿上。”程老夫人不再理会萧砚子,兴高采烈看向萧仁欢。 “考前还是避嫌比较好,陆祭酒与东亭兄相交多年,即便不说,也会照拂一二的。”程吉看到萧砚子无奈的表情,对着程老夫人劝道。 罗夫人也跟着附和,“我瞧着五郎像是通笔墨的,即便不照拂,也定能高中。” “砚姐姐,你觉得五哥能中吗?”程兰芷悄悄凑过来,眨着眼睛问萧砚子。 萧砚子想起安娘说萧仁欢没有文气,反问程兰芷,“你也见过几个状元探花什么的,你觉得呢?” “砚姐姐看不上的人,肯定中不了!”程兰芷用手掩着口型,对萧砚子说道。 萧砚子一时无言,她确实看不上萧仁欢这个人,但从未觉得自己表现得很明显。 萧淑看她们二人窃窃私语,有些落寞,她和程兰芷,是怎么也没有程兰芷和萧砚子之间那种天然的亲密的,想到萧砚子今日的话,凑到两人身边,“我五哥即使今年不中,后年也能中的。何况考一次就能中的,每次也就能数出来那几个人。” 程兰芷看着她,一脸震惊,“淑姐姐,你以前从来不说这种话。” “聊什么呢?都挤作一团去了,你们姊妹三个。”罗夫人一看这边的情形,拿起帕子捂着嘴笑。 她一说完,程老夫人和程吉也看向这边,“都是亲戚,多走动才是,小辈们也有个伴。十九娘为人孤僻,在京城中也没什么朋友,芷娘倒是瞧着喜欢她。” 程兰芷想站起来反驳被萧砚子拉住,“这酪浆倒是比我往日喝过的都好喝。” “砚娘,上次虞国公府你助阿芷帮了那王十一娘,叔母还未向你道谢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叔母今日第一杯酒敬你!”罗夫人笑了笑,举杯起身。 从上次程兰芷回来后提及贺衡与窦易节在崇仁坊外的事开始,罗夫人就开始怀疑萧砚子是不是被贺家看上了,到处问了一遍,那贺衡确实还没听说与哪家说了亲,又听到些张夫人曾经与杜夫人交好的传言,她越想越觉得合理。 “不过是运气好说了几句俏皮话,刚好解了王娘子的围,叔母客气。”萧砚子举起酒杯喝了一口酪浆。 接着,罗夫人又给每个人都敬了酒,萧砚子听着她连夸萧仁欢都能夸得人无可反驳,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拉了拉程兰芷的衣袖,“芷妹肖母。” “不像我阿娘,难道像我阿父,那我得长成什么样?”程兰芷嫌弃地看了一眼自己父亲。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回到萧府,萧砚子越想越不对,第二日就直奔罗香寺。上次是张知白和弘远有约,这次萧砚子只好叫飞泓先从正门去找个小沙弥通报,没想到只等了不到半刻,就有个小沙弥出来领着她们从上次那扇门进了。 “我师兄早就料到娘子回来,娘子跟我走就是。”小沙弥领着二人绕了几段路,走到之前那个院子。 弘远屋内的陈设没什么变化,不过又多了几摞书,见到萧砚子来,没有急着起身,继续把手中那一页纸写完,放到一边拿了个石头磨的镇纸压上,才吩咐小沙弥,“拿坛雪水来吧,这位娘子不喝死水。” “多谢。”萧砚子回想了一下,上次来确实没喝,也不反驳他,“法师是在译经?” “是。”弘远抬手请她坐到对面,不急不缓把案上的书本收拾到一边,“佛法精妙,今日之后,贫僧就闭关谢客了。” “法师知道我今日要来?” 弘远理了理僧袍,“昨日娘子到程府时,程坊正在寺中安抚举子。我想着娘子今日可能会来一趟。” 说话间,刚才那个小沙弥推门而入,手里提着一个茶壶和一个茶盏,放到萧砚子面前。弘远则自己拿起一旁的旧茶壶到了杯茶水放到自己面前。 “案子还没破?”萧砚子看那茶壶冒着热气,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想法,“案子没破的消息那么快就传到这里,其中必有蹊跷。他们在等什么机会,点燃这把火?” 弘远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萧砚子,几息之后又转为淡然,端起茶抿了一口,“萧娘子,我不过是欠张知白个人情,不是在为他做事。” “那弘远法师今日见我为何?”萧砚子想明白了心下也就不慌了,笑了笑抬眸看他。 “萧娘子的面相颇合我眼缘,说话也有意思,以后见的机会不多了,今日不得见见。”弘远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萧砚子端起茶杯,在手里转了转,“那我可就不留了!”话虽说出了口,但也没有要起身的样子。 “案子的事情,张知白的人没知会娘子,那就是与娘子无关,与娘子心念的人也无关。至于陆祭酒那边,信应该早就送过去了。”弘远解释道。 张知白送去的信,陆泊水怕是拆都不会拆,不过那么多年宦海沉浮,陆泊水大抵也能猜个**分,想到这萧砚子放心了些,“是我着急了。” “关心则乱,人之常情。”弘远把杯盏表面的茶叶碎吹开,不冷不淡地道。 萧砚子抿了一口,天冷,只一小会儿,水已经变得温热,她没喝出什么茶叶味道,只有一股淡淡的清甜,“甘草?” 弘远点点头,“昨日程坊正送来的。” “上次来时,法师尚不似今日愁眉不展,我斗胆问一句,译经之难难在何处?”萧砚子瞥了一眼桌下的纸张,其上不同的墨色痕迹不像一日两日而成的。 “难在取舍。”弘远面带笑意,把手自然搭在膝上,“取舍之间无定法。保筋骨还是保血肉,全在译者。” “不可得兼?” “有时,越是都想保,越会把人捏得面无全非、筋骨血肉全无。所以我宁可放其血、剜其肉,只留其筋骨。”弘远提到译经,面上的些许轻浮之色就全然没有了。 萧砚子淡淡一笑,放血剜肉这等话,竟出自一个僧人之口,这也真是位走火入魔的痴人。 此时,一个小沙弥突然敲门进来,“师傅,前头来了位香客,师兄叫你去瞧瞧。” “唉,原来便是出世之人,也需应付俗世往来啊。”萧砚子看热闹一般撇了弘远一眼,起身准备离开。 弘远一笑,看向小沙弥,“你在外头等我,这位施主与佛门有缘,我再点拨她两句。”待小沙弥走远,弘远敛取几分笑意, “萧娘子,对你,贫僧有句忠告。” “洗耳恭听。”萧砚子抬眸看他。 “躬身入局。” 从罗香寺出来,萧砚子一直阴郁着脸,飞泓一直在门外,也听了个大概,“娘子,我们要不要给韩郎君也送个消息?” “不必,韩侍郎不至于因一桩没影的婚事就与他闹僵。”萧砚子坐到车板上,戴上锥帽。 马车刚走上主街,萧砚子就见程府门口站着的窦易节,“飞泓,那是窦易节吗?” “是。”飞泓看了一眼,“娘子,我们过去吗?” “去。”到程府门口,萧砚子跃下马车,径直走上台阶。 窦易节正踌躇着,见到萧砚子要入府,忙叫住她,“萧娘子,劳你帮我将这支银簪带给阿芷。” 萧砚子自己头上还带着那支黄玉簪,看他手里那支工艺精美,还嵌着各色宝石,想来不是寻常之物,更有非常之意,摇了摇头,“太过贵重,还是郎君亲手交给阿芷比较好。” “萧娘子,你与阿芷义比金兰,我与……情同手足,亲上加亲……”窦易节话还没说完,就被萧砚子打断了,“窦郎君,你堂堂虞国公次子,你想在这闹,无人敢拦你。” 萧砚子见暂时唬住了他,看向门前的小厮,“别给窦郎君冻出毛病来,把程府所有的火炉都搬出来,茶水吃食也要奉上,最好再请个大夫过来候着。” “还不快去!”罗夫人一直站在门后,听了萧砚子这一番话,快步走出来。 萧砚子轻咳一声,挽起罗夫人就往里走,又吩咐小厮道:“郎中来了,每刻号一次脉,都要拿纸记下来。” 走到廊下,罗夫人才如松了一口气般拉住萧砚子的手,“有些话我们也不好说,还好今日你来啦。” “阿芷呢?”萧砚子拍了拍她的手,问道。 罗夫人捂嘴一笑,“屋里睡着呢!外头乱成这样,她倒是睡的好得很。” “十九娘!”程吉一脸着急地走过来。 “无事了无事了!咱们进去说话。”罗夫人理了理鬓间的碎发,拉着萧砚子往里走。 到了中堂坐定,罗夫人正了正色,和萧砚子解释道:“他想让阿芷给他做妾室。” “阿芷,喜欢他吗?”萧砚子回想了一下,窦易节确实对程兰芷有意思,但程兰芷对窦易节,可不是那么回事。 罗夫人叹了口气,“阿芷哪明白这个?每日只知道胡玩。” “其实五郎中不中的,我们都无所谓,只是想着都是自家人,无论怎样不会亏待了她。易节倒是个好儿郎,可虞国公府,阿芷这么单纯的孩子,如何去得?”程吉看向萧砚子。 话还没说完,一个小厮从外面跑进来,“阿郎、夫人,窦郎君,走了!” “多给郎中几分钱,说不定过几日又要去劳烦人家了。”罗夫人高兴地一拍掌,从衣袖中拿出十余文钱递给小厮。 “阿砚,我们也当你是自家人,就不藏着掖着了。”小厮走后,罗夫人看了程吉一眼,“若你去了郑国公府,能照拂阿芷一二,我们肯定愿意阿芷留在京城里。” 萧砚子一听这话,就知道罗夫人准是知道什么了,“虞国公府的半条腿,已经迈向四皇子了,以郑国公一贯的隔岸观火的立场,两府往来只会越来越少。阿芷也还小,不如等几年。”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上元节无宵禁,韩叔夜一早就叫人送信来,说晚些时候在崇正坊坊门等她。 “这韩郎君生怕别人抢了先似的,坊门一开,送信的人就来了。”安娘拿着信从外面走进来,递给萧砚子。 “他今日要先陪母亲去上香,所以才一早送来。”萧砚子不想说上次自己忘记日子的事情,撕开蜡封的信纸,上面除了写见面地点和时间,还写了两行小字:上元去岁遥相祝,此夕清辉赏不孤。 安娘瞧她看得入神,坐到她身边,“娘子嫁与韩郎君也好,等他高中授了官,咱们把林夫人从韩府接出来,无论到地方外放还是留在京城,日子虽清贫些,也能乐在其中。”安娘擦了擦眼泪。 “你如何知道他就会高中?”萧砚子笑问她。 “韩郎君浑身上下都是文气,自会高中。”安娘顺了顺自己的衣裙,起身往外面走,“娘子还是换身看得过去的衣裳吧。” 听了她的话,萧砚子晚上换上了条青蓝色的襦裙,又在眉心贴了花钿,才带上锥帽出门。 韩叔夜已经带了个小厮在崇仁坊门口等她,他今日穿了件竹纹的青色圆领袍,远远看去,身子挺拔,面容俊秀,实在耀目。 “娘子和韩郎君商量好的同穿青色衣裳?”飞泓拉了拉缰绳,将马车靠着墙边停下。 萧砚子掀开车帘,“上来吧。” 韩叔夜见她的裙子,柔和一笑,“好。” 到了车里,韩叔夜在她对面坐下,俯下身轻声道:“这小厮是母亲身边的人。” 崇仁坊在北边,而曲江池在最南边,为了快些,那小厮坐到了飞泓身边,车内外只隔了一道帘子,两人说话自然不能像往常一样无所顾忌。 “郎君午膳吃了什么?”萧砚子凑近他,声音不大不小地问。 “云桢寺的素斋,有白梁粥、菘菜汤,还有黏米糕。”韩叔夜配合地认真答道。 “郎君晚膳吃了什么?” 外面坐着的小厮听到这话,越来越困惑,这位娘子要说容貌,算不得倾国倾城,要说才学,也没听城中有人提起,要说家世,那也比不得城中对韩叔夜思之念之的娘子,可郎君就是喜欢。他今日一听,这些话同柳夫人每日问韩叔夜的话也差不多,自家郎君不会…… 韩叔夜没有丝毫的不耐烦,还是认真回答道:“一碗槐叶冷淘,一小碟炙羊肉。” “闲时做了什么呢?”萧砚子掀开车帘看着街边亮起来的各色的灯,示意韩叔夜也看。 “温了两卷书,作了一首诗,写了篇策论。”韩叔夜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一边指着一堆鱼形的灯,悄声道:“曲江池里的鱼绝对没有今夜的多。” 越靠近曲江,车马越多,飞泓不得不拉着缰绳放慢了速度。 萧砚子没在上元节这天来过曲江,看着外面车马喧阗、明灯错落,她突然生出一种每年若得空了来看看也不错的感觉,不过很快脑中又否决了这个想法。 今夜曲江人山人海,贺衡正好不当值,被窦易节叫了来曲江附近的酒楼喝酒,为了方便,两人各骑了一匹马,都没有带仆人。 两人都想着马穿行容易,却没想到今日堵得水泄不通,连人穿行都难,但后已无退路,只得骑在马上慢慢等。 “以后怕再难有这样的时候啦。”窦易节摸了摸马鬃,看向贺衡。 “怎么说?还有人能管得住你?”贺衡轻笑一声。 窦易节扬起马鞭轻打了一下贺衡所骑之马的马背,“那位萧十九娘,好生厉害着呢,你往后日子,不好过。七郎,你们家惧内的传统后继有人啊!” “我听说了,可那不是你活该吗?”贺衡回头看他,再转回头时,忽然看到前头一辆马车里的人影,“酒不喝了。” 窦易节来了气,“什么叫不喝了?” 贺衡拉了拉缰绳,“我又不欠你什么。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去道个谢。” 车内,萧砚子拉下帘子,“往前走,找个茶楼赏景吧。” “好。”韩叔夜见她眼眸明亮,忍不住一笑。 沿池的酒楼不少,多是富贵人家早定好了桌席,里面欢声笑语、琵琶胡琴声汇成一片,普通百姓也来观灯,不过大多自备些吃食,寻个池边的亭子或空地一家人聚会。而茶楼大多不是直接建在池边,也就看不到池景,今夜去的人不会很多。 最后,两人就近寻了一个两层的茶楼,里面果然没坐着几个人。外头看似不起眼的茶楼,堂中坐着个带着面纱的女子在弹着古琴,琴声清雅悠远,一时让人忘了方才的的喧嚣。 “烟锁池塘柳,茶烹凿壁泉。好联!”萧砚子见到笑着走来的白发苍苍的掌柜,笑着赞道。 “楼上有包厢,楼下有琴音,二位怎么坐?”萧砚子未盘发,但上元佳节,每年幽会的男女也不在少数,所以掌柜一见二人便明白了。 “琴音断断续续才有意趣,我们去楼上吧,”韩叔夜答道。 小厮正要跟上去,飞泓一把拉住他,“我们坐楼下,掌柜,一壶浮梁茶。” 说是包厢,不过是中间隔了两扇实木的高大屏风,萧砚子选了里面的一间,包厢陈设简单却雅致,桌上放了个陶瓶,插着一枝枯荷叶,瓶上还有四个字:静待来春。 “二位想喝什么茶?”掌柜拿了一张薄薄的纸折放到桌上。 萧砚子打开一看,顾渚紫笋、寿州黄芽……都是一等一的名茶,“有无神泉小团?” 韩叔夜记起这种茶在她的来信里提过,看向犹犹豫豫的掌柜。 “有是有…… 不过是别人订了的。” “那就要一壶小岘春吧。”萧砚子有些可惜,将纸折递还给他。 掌柜刚下楼,就见贺衡从外面走进来。 “郎君今天来了正好,神泉小团,我去给你取来,刚才还有人点了呢,我都没答应。”掌柜说着就往里间去。 贺衡抓住他的手,“刚才,有没有一位娘子进来?”贺衡只看清了马车的大致轮廓装饰,不确定门口那一辆是不是就是萧砚子的马车。 “是有一位娘子,还有一位郎君,一起的,女才郎貌。就是那位娘子点名要的神泉小团,还夸了你写的对联。”掌柜说完,吩咐旁边的小厮道:“楼上一壶小岘春。” 夸了对联,贺衡突然无比确定就是她,但还有一位郎君……他看着楼梯半晌,掌柜已经把包好的茶叶取了出来,“给那位娘子煮一壶,余下的也包好送给她吧,不要提及我的名字。”贺衡又看了楼上一眼,转身离开。城中喜欢喝神泉小团的人不多,她若再想喝,很难找到卖家吧。 “不是说有人订了吗?”萧砚子闻着茶香,看向掌柜。 掌柜将一壶茶放到炉子上,“那位郎君刚离开,说难得碰上位知己,把茶都送给您了。余下的已经包好了,一会给您送来。” 这茶虽不是最名贵的,但真要在城中找起来,也是一两难求,萧砚子思前想后觉得不对劲,看向韩叔夜:“会不会是你哪位故友?” “点了这茶的是你,大概是那位好茶的郎君心善吧。” 掌柜也附和道:“确实如此,那人刚才来取茶,上元佳节,独身一人,想必觉得自己无亲无故,好茶在手也无亲友共饮,不如成人之美。” 茶香四溢,萧砚子也不再顾虑这件事情,看着沸腾的茶汤,心中欢喜。 掌柜见总算是敷衍过去,急着跑下楼去。 韩叔夜见茶汤已成,拿起杯盏,将茶汤分别倒入两个杯中,并将其中一杯端到萧砚子手边。 “这茶果真如你信中所说一般,香气奇异,独具风味。”他微抿一口,带着淡淡笑意道。 窗外的树林被风吹得簌簌响,她看着明月,鬓边的碎发飘飞,他暗自想,来年的愿望便不要名列一甲了,就同她年年有今日吧。 萧砚子回过神来,转头看他,“之后,你想留在京城还是……” 他认真地思量了片刻,“我想外任。我想看看读了那么多年书,到底能做些什么?”萧砚子没有说话,呆呆看了他几息,低头笑了一声。 “不过,若真能选,你的意思也很重要。”这话说得很郑重,萧砚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他。 韩叔夜笑了笑,“这几日母亲身体还没好全,我和她商量过了,放榜之日,就去提亲。”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立春后没几日,萧砚子晚膳后在房中写字时,卫通急匆匆跑进来,“娘子,张异来了。” 张异风尘仆仆地从外头跑进来,“娘子,有人在永宁坊散布消息,说今年金榜已定,说得有鼻子有脸,还煞有介事地提了几个名字。” “叫卢伽来。”萧砚子皱着眉头吩咐飞泓,又转过来看他:“陆祭酒知道了吗?” 张异摇了摇头,“此事事关重大,阿郎不敢叫其他人去送消息,只叫我进城知会娘子和陆祭酒,我这就过去。” 萧砚子点点头,“坊门将关,你骑马走快些,若赶不及,明日早朝前告知想必也来得及。” “娘子,阿郎叫我叮嘱,请您一定要先保全自己。”张异说着就往外走。 “你一切小心。”萧砚子将他送到内门道,又叮嘱了几句。 看着人影远去,萧砚子才回过头理这件事的头绪。 “吏部考功员外郎崔源,礼部侍郎裴度,还有老师这个知贡举,事闹大了,这三人必有人得出来担责,事没闹起来,至少也能离离心。”萧砚子踱步回到书案前,“所以前面举子被杀的事情,只是想把火先点起来。” “裴度的孙女,是当今太子妃,陆祭酒又是太子少师……究竟挑起事端的人是谁,不言而喻。”卢伽赞同地点点头。 萧砚子想起了那个在虞国公府见过的男子,“与窦二娘的婚事才定下,他就坐不住了。” “此局,还真不好破。” 法子不少,只是没人敢担责罢了。萧砚子见卢伽再没什么话要说,走到卫通身边,“如今这种情形,我们自己府上绝不能乱。” 卫通也是大风大浪过来的,见萧砚子如此沉着,欣慰道,“是,娘子不乱,萧府就不会乱。” 将府中一切都安排妥当,夜已深,萧砚子遣走了卫通,留下卢伽一个人。 “娘子,还有何事要吩咐老奴?”卢伽见连飞泓都不在,有些惊讶。 萧砚子也不是不信任飞泓和卫通,只是危急关头,不能讲感情,卢伽这样的人,才是最好的选择。 “你觉得贺家怎么样?”萧砚子给他倒茶。 卢伽不知道她想问什么,只能捡着一些两可的话说,“郑国公战功赫赫,二子一个是驸马,一个是飞骑校尉,对待太子和四皇子之争,又是坐山观虎斗的态度,无论最后如何,凭在军中和百姓中的威望,都能安保富贵。” “听闻虞国公府,有个你的旧友?”萧砚子来京城前,就找张知白查过卢伽的事情。卢伽与那人因意见相左分道扬镳,后来那人成了虞国公府座上宾,卢伽曾去找过他,那人对卢伽冷嘲热讽了一通,卢伽不堪其辱,才自请离开跟了萧东亭。 “是。”卢伽心中一怔。 萧砚子伸手请他喝茶,“你想不想去郑国公府?” 卢伽举杯将茶饮尽,没有说话。 “若我不在,抑或是不测,外头又出了什么事,我要你去贺家,让郑国公保住萧府和程府。至于你如何去贺家,到了那个时候,飞泓会告诉你。”萧砚子想着最坏的情况。 卢伽想说什么,却张不开口,起身给萧砚子行了个大礼,“娘子和郎于我都有知遇之恩,必不负所托。” 次日一早,东方未见白,官员还未上朝,萧砚子就和飞泓到天街边等陆泊水。结果晨钟都已经敲响,也没见陆府的马车。 回到萧府,张异拉着一匹马等在内门道,“娘子,昨夜陆祭酒被急召入宫了,信已经送到,我现在去城外找阿郎。有消息会给娘子送来的。” 从前圣上也急召过萧东亭,萧砚子放下心来,信送到了就好,有个应对的时间,“有事去哪里找张知白?” 张异也不知道张知白现在究竟在哪,只低下头道:“娘子,若涉及萧府,郎君不会不管不顾的。” 萧砚子心里冷笑一声。 城中消息传得极快,还不到午膳的时辰,那份“金榜”上的名字就传遍京城,越传越离谱,甚至把每个次第第几名花了多少金银贿赂主考官都说得清清楚楚。 “我随安娘出去四处走了一圈,人人都说得有鼻子有眼,但说法又不一样,那些读书人,真会信吗?”飞泓将午膳端进来,放到食案上。 萧砚子把韩叔夜的那本游记从书箱中拿出来,“往年取录确实对寒门不公,信不信那些流言是其次,别让他们对朝廷失望才是要紧的事。” “娘子先用膳吧!”飞泓见萧砚子还在箱子内翻翻找找,一时没有要过来的意思。 萧砚子从箱子最底下找出一只小木匣子,取出那枚鱼形玉佩,塞进袖中,“老师还没出宫?” 飞泓摇摇头。 “可能又出事了。一会吩咐下去,张知白的人来了就直接带过来。”萧砚子也顾不得别的了,就着羊汤咬了几口麻饼,也不再细嚼,囫囵咽了下去。 果不其然,不到两刻,一个绑着纸团的石头就落到了萧砚子院中。展开纸团,是用密语写的,这是张知白和萧砚子儿时游戏编出来玩的,只有两个人懂,内容是今晨的朝会上御史台以言语之失为由参了陆泊水,如今陆泊水已经被压到台狱待审。 “烧了。”萧砚子将纸团递给飞泓。 陆泊水历来谨慎,在外也寡言,若御史台空口白牙污蔑一通,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下狱,想到这里,萧砚子突然忆起几月前在陆泊水书房见到的几页文稿,心中一沉。 “娘子,没事吧?”飞泓见她脸色不对,走过来扶她。 萧砚子摇摇头,眼看着天将黑,将袖中藏着的玉佩交给她,“知道怎么用?” “只要让人知道萧府与贺家有联系,就够了。”飞泓没有接过,“娘子,所有人都在盯着陆府,不如我去吧,今夜无月,我翻墙过去,没人会发现的。” “老师向来小心,那些人手中即使有东西,也当不了铁证,我怕他们今夜真的去陆府搜。”萧砚子把玉佩塞到飞泓手中,“不会有什么事,即使真碰上了搜查的人,我一个小女子去看看师母又怎么了!卫通安娘那边,我出门前要瞒着。”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入夜,坊门一关,萧砚子和花留就从后门溜进了陆府。 “谁?”崔夫人手持一把剑坐在院中,见侍女带着两人走过来,厉声问道。 萧砚子取了幂篱,走上前去,拉住崔夫人的手,小声问道:“师母,来不及多言,你可知老师书稿放在何处?” “你快回去!”崔夫人一看是萧砚子,将手中长剑扔到石桌上,拉起她的手腕就往外走。 萧砚子看着崔夫人脸上的泪珠大滴大滴往下掉,压着声音止住步子,“只要他们手上没有把柄,老师的罪就难定。” 崔夫人抬起袖子拭去泪水,看向萧砚子,“我领你去。” 陆泊水的一众手稿,早就被崔夫人收到卧房的两个大箱子中,好在平日都拿线捆了分好了类别,萧砚子很快找到了陆泊水最近写的那一卷,所写都是皇室旧事。萧砚子从未从别处听说过这些秘闻,草草看完了一遍,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些文稿若是流传出去,陆泊水纵有太子护着也难逃一死。 “师母,这里面有缺漏吗?”萧砚子一张张看完,直接扔进火盆中。 崔夫人摇摇头,“他平日都锁着呢,钥匙只有我有。只有一种可能,府里有人和他们串通好了,但最后大抵只寻到几张带字的废纸。除了几个可靠的,人我都先关起来了。” 萧砚子放心了些。 “阿砚,这些都是你老师一字一句写的,不然我寻个地方锁了或是埋了。”崔夫人拿着一叠原稿,想到陆泊水为此付出的心血,手伸到烛火边又缩了回来,哽咽了几声,又别过头,把那叠纸点燃,就扔到炭盆中,“回来以后日日写,还怕再写不出来?” 花留眼疾手快抢了回来,又用脚把火苗踩灭,“我知道他们有个地方是绝不会搜的。” 外头隐约传来兵甲声,最要紧的东西都烧尽了,剩下的那些也没那么要紧了,萧砚子把书案上的东西快速收拾干净,“老师书房我熟,这些东西我放回去,师母,你能拖多久拖多久,花留,交给你了。” “好。”崔夫人把那把长剑拿了起来,眼神又恢复了之前的狠戾。 “师母。”出门前,萧砚子抱着一堆书稿,转身看向崔夫人。 崔夫人灿然一笑,上前几步捏了捏萧砚子的肩,“若他们闯进来,你顾好自己。” 萧砚子点点头,果断转身往书房走。 举着一个烛台,萧砚子把一摞摞纸放回记忆中的原处,奇怪的是,外面脚步声阵阵,却再没有兵甲的声音。 “里面的人,出来。”一个粗犷的男声在外面响起。 几息后,兵甲声渐起,脚步声渐大,透过纱窗,萧砚子看到外头被火把照得白亮。推开门,一个鹰目浓眉的五十余岁上下的男子站在院子正中,旁边整齐地站着几排士兵,均是着甲胄、配着剑。 见到出来的是一个女子,为首的将军先是一惊,然后立即变为原先狠绝的神情,“哪家的娘子?” “我乃前太史令萧东亭之女萧砚子,敢问将军深夜造访我义父的宅邸,有何贵干?”萧砚子挑眉,走到院中,先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然后抬头不卑不亢问道。 圣上早就暗中派人在陆府附近守着,苏寂原以为只是两个不懂事偷跑出去的小婢女,没想到来头那么大,想了想,吩咐士兵,“这责谁也担不起,带回宫吧。” 两个士兵得了令,就要上前,萧砚子没有抬眼看他们,“给我找辆马车。” 苏寂挥了挥手,总不能真叫这位走过去吧,“萧娘子为何在此?” “我来看看义母。”他走近几步,萧砚子才看清他眉上三指宽的一道疤,火光下显得极其狰狞。 “非得晚上来?”苏寂刷的一声抽出佩剑。 萧砚子没有往后退,打量了一眼剑身,上面的刻纹她见过,是剑川铸剑师子照铸剑用的团星纹,“白日里祖母不让出门,可不得晚上来?” “见过?”苏寂看她面上丝毫没有畏惧之色,甚至还偏头看了一眼,问道。 “见过这两年铸的,你这个太旧了。”萧砚子实际上只是因好奇如何打铁远远看过一眼子照铸剑的场面,但实在看不过苏寂这个拔剑吓唬自己的动作,所以想让他也难受难受。 苏寂一听这话,对她的态度突然变了几分,收起剑,问道:“崔夫人在外头,娘子一人来书房干嘛?” 萧砚子的背已经被汗珠浸湿,在寒风里站着格外的冷,“将军,要我在这里说吗?” 说话间,出去找马车的两个士兵回来了,苏寂收了剑,“萧娘子,请吧。” 整个陆府各处都站了卫兵,萧砚子跟着苏寂往外走。 “阿砚。”崔夫人拿着把匕首从后面追上来,匕首就抵在脖子上,后头的士兵只能无奈跟着,不敢靠近。 萧砚子转身,士兵这个样子,看来还是有所顾忌的,那陆泊水的罪名就还没坐实,她朝崔夫人点点头,“义母,儿去去就回。” 崔夫人扔了匕首,一把抓住她,萧砚子想再开口,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该走了,萧娘子。我们是粗人……”苏寂语气淡淡,却带着不可置否的意味。 “放心。”萧砚子没有发出声音,只看着崔夫人的眼睛。 一直到坐在了马车上,萧砚子脑中还是嗡嗡一片。 到了宫门口,一个士兵掀开车帘,“萧娘子,宫道只能步行。”他低着头,声音肃穆,盔甲也和别的士兵有所区别,想来是刚才那个人的手下。道了声谢后,萧砚子跃下马车。 马车停在一个侧门前,很快就有宫人来马车拉走,昏暗的宫道上又只剩她和身边的几个士兵。走了半刻,她忽然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小时候,她在西市见过问斩的情形,手起刀落,红血四溅,后来就极少去西市了,但今日的血腥味,较之胜十倍不止。 视线里,远处几辆牛车出现,见到他们,忙避到一旁去。走在最前面的士兵回看了一眼萧砚子,见她还没吓得走不动道,继续往前走。路过其中一辆牛车时,萧砚子忍不住瞥了一眼,顿时吓得直生冷汗,车上横着七八个不着衣衫的宫女,都是被割喉而死的。 萧砚子立即转过来,交握的手却怎么也握不紧,只能勉强搭在一起,她还得继续往前走。 “从这里开始,就不要四处看了。”最前头那个士兵转过来看她。 “多谢。”她说完就低下头。 不知又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一座宫殿,四周都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声音。那个士兵走上前和阶下的一个太监说了几句话,转身回到她面前,“陛下一会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她跟着那个太监小步走上台阶,又经过几个回廊,才到了一个重兵把守的阁楼。 “带进来吧。”里面一个慵散的声音响起,接着苏寂来了门,朝那个太监颔首,领着萧砚子往里走。 室内的布置不算繁复,萧砚子低垂着眼睛,等苏寂站定了,才朝着视线里那张梨花木书案中间的方向下跪行礼,“民女萧砚子参见陛下。” 书案后坐着的人瞥了她一眼,“萧东亭能生出你这样的女儿,不奇怪。说说吧,去陆府干什么?你不怕你堂兄被你害得背个串通舞弊的罪名?” 萧砚子稍稍抬起头,“去陆府干什么事关民女名节,只能和陛下说,至于我堂兄,义父早说过他考不上。” 这说话的口气,和方才在陆府可不一样,苏寂扶剑的手微颤。还在看折子的皇帝元恒放下折子,哈哈大笑,“考不上?陆泊水还有教不出的学生?”又看向一旁的苏寂,“你先出去。” “陛下,臣还没搜过萧娘子的身。”苏寂转向元恒,躬身请示。换做别的娘子,他大不会说这样的话,但半个时辰前崔夫人还执剑气势如虹地站在陆府门口。 “你说,他说出去了,朕砍他的头。”元恒饶有兴致地敲了敲书案。 萧砚子心道,你还是不敢啊。 “民女已有婚约在身,但倾慕义父的一个门生,今日一来是去探望义母,二来是趁着义父不在府上,我好去找那位郎君给我的信件。”萧砚子稍抬起头,元恒长得颇具佛相,但看得出已经许久没有好好休息,尽显疲态。 元恒又是大笑,“敢爱敢恨,不愧为我大晋的好女郎。”笑罢,又淡淡问道:“你不知道陆泊水已经下了狱?” “陛下心开目明,知人善任,必能还陆祭酒以清白。”萧砚子深深一拜。 “现在不叫义父啦?”元恒敛去几分玩笑的意味,看着她。 萧砚子抬眸注视着元恒,“叫义父,民女对他可没几句好话,从前学写字的时候,挨了他不少打;叫陆祭酒,则是为他那么多年的为国操劳,民女随父离京三年,他头发又白了不少。” 元恒突然想到了元英,他的儿子,当朝太子,也说过类似的话。 “你如此伶牙俐齿,想不想来宫里当女官?” “民女愚笨,书都没读进去。”萧砚子答得倒是坦然。 元恒瞧着她这个没有一丝羞怯的样子,又是好笑,“萧东亭博学广识,又写得一手闻名的好字。你什么都不会?” 萧砚子心想元恒不像是要治陆泊水的罪,把自己留在宫里,也是为着等这段时间过去,于是低头答道,“民女只有字勉强能看。”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这几日就留在此处侍书吧。”元恒揉了揉眉头,留下一句话,迈步出了门。 待脚步声远去,萧砚子直起身子,扶着旁边的椅子站起来。正捶着小腿,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官打扮的人出现在她眼前, “萧娘子,跟我来吧。”这女官薄唇小眼,细眉入鬓,淡淡开口:“我姓崔,往后你就叫我崔尚宫。” 萧砚子被带到一处小院,崔尚宫走进室内看了一圈,“这是值房,一应物品都备好了。夜里不能乱走动,宫里侍卫的刀剑可不止沾过我们这些人的血。刚才你在的那个地方叫燕阁,算是圣上的书房,从明日起,你就跟着我过去。” “是。” 崔尚宫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提着宫灯出了门。 萧砚子到院中打了盆水,勉强擦了擦身子,就躺在了榻上。这一日,发生了太多事,她头头尾尾理了一遍,外头已经打了两次更。 陆府的那些人,是元恒派去的,没有翻箱倒柜地找陆泊水的书稿,对崔夫人和她也是不敢怠慢的态度,也许元恒根本不关心陆泊水写了什么,那陆泊水下狱,就另有原因。科考在即,也只有相关的事才能引起那么大风波,可陆泊水是知贡举,之前的那些事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他头上,其间一定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心中虽然忐忑,但看元恒的态度,萧砚子悬着的心又放了放,皇帝知道的事情肯定比她多,什么都知晓了还对自己如此礼待,那陆泊水应该出不了什么事。 想着想着,她就睡着了,合上眼没多久,门就被敲响了,“萧娘子,该起了。” 开了门,外头还漆黑,一个双丫髻的小宫女提着灯站在外头,“萧娘子,我是阿郁,来给你梳头和更衣。” 萧砚子请她进来,“那么早,多谢你!” “崔尚宫说了,虽然你只在宫里住几日,但穿外头的衣服在御前侍书也不合适,就找了一套给你。”阿郁抱着衣服进了房中。 萧砚子听到外头的打更声,拿了木盆和帕子勉强在院中梳洗了一番,换上那身,等着阿郁给她梳头。 “娘子穿上这身,很是气派呢。”阿郁拿着梳子把萧砚子的头发梳顺。 “这衣裳,气派是气派,我穿一两日还行,久了定是穿不惯的。” 阿郁利索地给她梳好了髻,“娘子,我们过去吧。” 萧砚子点点头,把韩叔夜送的那支玉簪藏进袖中。 天刚亮,燕阁里的宫女太监洒扫擦拭,已经忙了起来。 “往日没那么早,只是昨日刚换了人,所以…… ”阿郁小声给她介绍。 崔尚宫正站在大厅中有条不紊地吩咐众人做事,见到萧砚子走过来,上下打量一遍,点点头,“你今日跟着我。” 萧砚子颔首,在这个地方,说话的人很少,只是低头面无表情的做事,她也不自觉中被这种这种气氛影响。 说是侍书,元恒早朝后又到紫宸殿议事,萧砚子一早上并无什么事情,只是跟着崔尚宫清点了燕阁内的一众典籍,又一件件擦拭了砚台、笔架等文房之物。 崔尚宫将擦拭好的东西一件件放回架子上,“今日圣上午后会过来批折子,用不到这对镇纸,就放到上面。”兴许是看萧砚子站在一旁实在无聊,崔尚宫拿了一对小巧的錾金虎型镇纸,向她介绍。 “崔尚宫不必如此用心。”萧砚子不知道她为何给自己介绍这些。 放好了所有的东西,崔尚宫微不可察叹了口气,“能学一件就学一件,有些东西时时在变,你不踏出宫门那刻,什么也说不准。” “多谢崔尚宫。”萧砚子深深做了个揖,她身上除了那支簪子再无其他物件,除了行礼,实在无以为报。 崔尚宫一笑,“你若待得久了,兴许就不会对我这样了。” “待得久或不久,崔尚宫的好意我必铭记在心。” 第30章 第三十章 元恒是在午膳后过来的,只留了崔尚宫一人在内室,萧砚子连他面都没见到。 “萧娘子,我们现在可以去吃中饭了。”先前出去的宫女不到两刻就回来了,阿郁朝外面站着的萧砚子招了招手,待萧砚子走出一段距离,才道。 走了半刻,见她没有把自己往宫女来的方向带,萧砚子停住步子,“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阿郁有些震惊,犹豫着还是带着萧砚子走了另一条路,“现在,恐怕不剩什么了。” “无妨。”萧砚子笑了笑。 到了宫女们吃饭的伙房,萧砚子才意识到自己昨夜住的地方还不是在后宫内。阿郁听着一排低矮的房屋内还有说话的声音,转身看向萧砚子,“萧娘子,你一会别多言。” 进到屋内,萧砚子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因着她这身衣裳的不同,吃饭的众人一看她进门就突然不说话了,掌事的宫女一见她,就把阿郁拉到一边,低声问道:“换人了?” 阿郁没理会她,给萧砚子找了个空的位置坐下,又起身给她盛饭。众人一面偷看她,一面开始窃窃私语。 桌上只有两个菜,芥菜汤里只剩几根菜丝,另一个大盘子里基本什么也不剩了,萧砚子一看碗里的米饭,都是沙石。早膳没吃,她也顾不上其他,拿起木勺打了几勺汤在粗瓷碗中,又端起碗喝了口汤。汤已经凉了,还好没有什么油水,喝起来也没什么异味。 阿郁看着她,颇有些意外,但也庆幸如此她就不必去膳房求人了,于是把捞起的几根菜丝夹了一半到萧砚子碗中,“我们晚上来早些。” 萧砚子点点头,虽然不习惯,还是笑着夹起一根菜丝放入口中,芥菜已经煮得软烂,吃不出一点菜味,她突然想到了崔夫人立春做的春盘,鼻头有些酸。 饭难以下咽,但饥饿还是让她在半刻吃了两碗饭,回去的路上,阿郁才恍然,“萧娘子,我明早来时,给你带两个馒头。” “多谢你。”萧砚子轻声道谢,见她对自己亲近了些,问道:“方才,她为什么那么问?” 阿郁哼了一声,“这些人,势利得很,生怕自己没闻上哪个主子的屁!”话一说出口,又后悔起来,“你要是说是我说的,我可不认。” “说了对我也没好处。” 阿郁点点头,“萧娘子,你倒是个爽快人。” 走着走着,前面一个小太监领着一个人迎面而来,萧砚子越看越眼熟,才发现那是贺衡,着一身盔甲的他气质张扬了许多,阿郁忙拉着她退到一边。 贺衡也看到了她,握着腰间剑柄的手一紧,他知道往这个方向走的,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那位萧娘子。去陆府那日他虽不在,但从士兵的话语间,他还是认定那就是他见过两次的那个人。 走出去几步,他回过头,“站住。” 小太监也猛然回头,“贺校尉?” 阿郁和萧砚子停住脚步,阿郁壮着胆子转过身道:“贺校尉,这位娘子不是宫人。” 贺衡嗯了一声,走到萧砚子前面,“袖中为何物?” 宫服是窄袖,萧砚子想他大概是看到了袖中的玉簪,走上前几步,取出递给他看。 贺衡接过,“娘子簪上雕的这梅花,不得其形却有其意,比梅瓶中插的还要多几分气韵。” 听到瓶字,萧砚子放下心来,眉间不由舒展开。贺衡将簪子递回给她,“职责所在,今日冒犯了。”身后的小太监也跟着附和,“原来是误会一场。” 无论如何,贺衡帮了忙,萧砚子接过,郑重作了一揖。 贺衡本想多说几句,又想着现在实在不适合多说,后面另寻机会也罢。 阿郁见误会已经解决,拉了拉萧砚子,“萧娘子,我们快走吧。” 萧砚子抬眸看了贺衡一眼,颔首离开。 回到燕阁,元恒还在小憩。萧砚子心中有些不安,她现在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但陆泊水若无事,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还被留在宫中。 “萧娘子。”见萧砚子站在外面,一个太监从阶上小跑着下来。 萧砚子认出他是昨夜守在外头的太监,躬身行了一礼,“公公如何称呼?” “洒家姓连。”连青见她也算有礼,笑着回答,“这春阳,虽暖人,但也不能多照,您就回住处歇着吧,不必随我们这些人在这里守着。” 不知道这是不是元恒的意思,萧砚子也不敢贸然回应,于是也笑了笑:“无碍,我站着还可以跑跑神,不及连公公御前侍奉辛苦。” “娘子这样的人,真是少见。便是乐阳公主身边的那几位伴读,刚来宫里,也不习惯。像娘子这样的,要么觉得自己不久就会出去,要么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出去。洒家看,娘子像前者。”连青顿了顿,又道:“陛下对娘子,还是念及几分与萧公的君臣之义的。” 萧砚子越听越糊涂,“请连公公指点一二。” “娘子不妨想想洒家的话。”连青没再说下去,也不过就是元恒今日没头没尾问了萧砚子几句,究竟有没有别的意思,他也不是十拿九稳。 远处,崔尚宫从阁内走了出来,萧砚子见她看向自己这边,躬身给连青行了个礼,“连公公的话,我自是会好好想想的,今日多谢您。” 连青也见到了崔尚宫,嗤笑一声,又敛了笑意往那边小跑而去。 不一会儿,元恒走了出来,跨上步辇前,他瞥见不远处站着的萧砚子,“淳于意说生子不生男,缓急无可使,此言不可信啊。” “陛下这是想乐阳公主了。”崔尚宫走上前, 元恒一笑,“几天没听她念叨,倒真是想了。”敛取笑意,他看向一旁的连青,“今日谁在?” “今日两位都在。”连青也在元恒身边待了一段时间,明白他要问什么。 “把贺衡叫来吧。再去林梧殿知会一声,晚膳来长华宫,朕和皇后等着她。”元恒摆了摆袖子,坐上步辇。 看着一串人浩浩荡荡远去,崔鸢想起她和家人入掖庭的那天,自己和父亲兄长生离死别,从此深宫十载,命不由人。 “我去给尚宫煎药。”阿郁和萧砚子一同走上前。 崔鸢勉强一笑,“今日不必。萧娘子,你同我进去,把笔墨收拾了吧。” 阿郁有些急了,将她拉到一边,“药不用省的,前几日花姑姑又送来了。” “回头你去我那儿拿了钱给她送去吧。”崔鸢垂眸。 阿郁算了算崔鸢的份例,眉头越发皱起,给花姑姑送钱,那是只能多不能少的,这样算下来,都不剩什么钱了,御赐的好些东西都不能卖,也不能送,空留着平日崔鸢也不戴。 “钱又不够了?”崔鸢低声问。 “是不剩了。不如拆个珠钗什么的,卖卖珠子?”阿郁想来想去,也就一个法子。 崔鸢哭笑不得,“这些都是有登记造册的,哪里能流得出去?再想办法吧。” 萧砚子在一旁听了个七七八八,想出手相助,但她只有那一支玉簪,是断不能给人的。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第二日一切还是如常,只是元恒没有过来,而是把崔鸢叫了过去,萧砚子心中焦急,又无事可做,只能把架子上的书卷拿下来翻一翻,分分神。刚读了没几页,就听到外头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她把书放回原处,靠近窗户细细听,大概是两个小黄门偷懒,外头正好有个大柱子可以挡住。 “我听人说,原先那些人都拉到乱葬岗埋了。” “可不是,咱只管当好差就是。” “敢做不敢认,还连累了那么老些人,咱们可得紧着些,谁看着不对就告诉连公公去。” “你可慎言啊,这连公公,可未必跟咱们是一条心的。” 另一个人讪笑一声,“难不成那姓崔的和我们一条心?我要是她,现在怎么着也是个娘娘了。” “她在御前,可有几年了。那连公公,未必久得了。” …… 崔鸢的事情,萧砚子多少猜到些,但前面那些话,她不得不往宫道上那几辆拉尸体的牛车上想。想到这,她一时间有些反胃。 “萧娘子。”崔鸢从外头走进来。 出了多大的事情那日元恒要将所有当值的宫女小厮全部处死,是否和陆泊水有关,萧砚子掐了掐手,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我一时失神了。” “我知道这个地方听得到外头说话。” 萧砚子淡淡一笑,“我以为宫里也闹鼠。” “这地方,人不如鼠。”崔鸢推开半扇窗,刺眼的夕阳照了进来,给她苍白似雪的脸庞增了几分光彩,“萧娘子,我祝你早日离开。” “借崔尚宫吉言。”萧砚子躬身行礼。 晚间,崔鸢因身体不适被阿郁搀扶着回了住所,萧砚子一人提了宫灯往回走,走到半路,就见贺衡和一个小太监在前面等着什么人。 “萧娘子,圣恩眷顾,念及您和陆祭酒的情谊,让你们见一面,您就跟着这位将军走一趟吧。”小太监先看到的她,走上前。 贺衡见她神情不对,看了一眼那个小太监,小太监识趣地快步离开。 “我们边走边说。” 萧砚子点点头,压制着心中的强烈不安,“这两日外头发生什么了?” “那个举子的母亲,今日一早在天街**了。” 萧砚子冷笑,能这么快动作把人大老远带过来的,不可能是四皇子的人。他们自导自演,想逼圣上改制,就拿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当工具,哄一个母亲葬送了自己的命,手段实在下作,“后日开科?” “是。” “多谢相告。” 一路无言。 在台狱前停下,贺衡下马接过一个属下手中的火把,走到马车前。 萧砚子抬手抹去脸颊上滴落的泪珠,掀开车帘下车,“进去吧。” 台狱所关押的,多是官员,所以监舍不算简陋,过道两旁还稀稀拉拉点了几支蜡烛,萧砚子放慢了步子,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听到贺衡的声音,“我在这里等你。” 她点了点头,接了过来贺衡递过来的灯笼还有一个帕子,往最前面的监舍走去。 其间大段的监舍中都没有人,陆泊水是被单独关押的,监舍里连支蜡烛都没有。萧砚子隔着栏杆抬灯笼找了半天,才在角落的草席上寻到一个人影。 “老师。”她轻唤了一声,那人影微微一动,“是我,老师。”又喊了几声,陆泊水才用破烂的衣袖遮着眼睛慢慢起身转了过来,待看清来人,他沉静如水的脸上浮上一丝笑意。 “阿砚,拖累你了。” “让他们去斗吧,您别管这事了,师母还在府中等你呢。”萧砚子不知道什么原因元恒才会让她来见陆泊水一面,而且偏偏是这个时候。 陆泊水淡淡一笑,“阿砚,这是份内的事,是必须做的事。” “事情是他们挑起的!”萧砚子看着他。 “是。可是我们这些人食百姓之禄,就要任人之事。有的事情,是我们该做的,他们是未来的国之栋梁,无论如何,不能把他们推出去。”陆泊水看着灯笼里摇曳的烛火,沉声道。 萧砚子一时红了眼睛,“所以他们就把您推出去?” “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求之不得。” 萧砚子躲开他的眼神,“总有别的法子的。” 陆泊水顿了顿,语气放温柔了许多,“阿砚,我的学生里,叔夜最像我,我最得意的门生却是你,能和你比上三分的,也就张知白。” “总有法子的。”萧砚子打断他,眼泪止不住地大滴大滴滑落下来。 “阿砚,你聪慧但刚直,处事太分明。刚则易折,往后做事情,要给别人留些余地,也是为你自己留余地。” “他们不考便不考,难不成少了他们还凑不出个前三甲吗?” 陆泊水知道萧砚子只不过是赌气,于是笑了笑,“我与你父亲,当年也是他们中的一个。那时你父亲还能靠写字勉强糊口,我多靠他接济。过得贫苦,但日日与同年论道谈书,如今忆起,也是一段难忘的日子。” 萧砚子已经哽咽,攥着帕子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陆泊水把手伸出栏杆,拍了拍她的头,“你那游记,为师看了,写得极好,字也极好。” “剑川有诸多趣事,我以后日日写,老师想看时都有新的可看。” “走出去,执杖林野,快意余生。”语罢,陆泊水收回手,颤颤巍巍背过身,“走吧。” 许久,萧砚子抬起袖子擦了眼泪,跪下对着陆泊水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学生记住了。” 陆泊水没有回头,挥了挥手,声音也已经哽噎,轻轻说了一句:“去吧。” 萧砚子扶着栏杆站起来,“学生,走了。” 转头那一刻,萧砚子觉得自己喉头堵住了一块巨石,说不出话,也呼不出一丝气,贺衡拿过她手中的灯笼,走到她前面。 马车回到宫门口,萧砚子在车厢里静坐了一刻才掀开帘子,贺衡还在外面,方才跟随的其他士兵已经离开了。 萧砚子躬身行了个礼,“多谢。” “在下帮得上忙的事,请娘子直说。”贺衡想出言安慰,可此时此刻,话语实在徒劳。 “确实还有事劳烦,不过无以为报,往后任意一事,只要我能做到,凭郎君差遣。”萧砚子思忖片刻,从发髻上拿下那支玉簪,“我想求郎君明日将此簪交给义宁坊韩侍郎府韩七郎韩叔夜,告诉他我一切平安,叫他保重。” 贺衡接过簪子,“定不辱命。”犹豫片刻,才道:“娘子若出宫受阻,可借你我定亲为由头一用,待时机成熟,我必放娘子自由。” “贺校尉如此相助,为何?” 贺衡想了想,“张郎君在北境帮了我不少忙。”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一夜未眠,崔鸢和阿郁推门进来,萧砚子听到声音才发现天已经大亮,桌上的烛火早就灭了,凝固的蜡从烛台上流下来。 “萧娘子。”阿郁把帕子中包着的两个热腾腾的馒头放到她手边。 崔鸢将一小包茶叶放到桌上,“肯定比不上你惯常喝的那些,但好歹嘴里有个味道。” “多谢。”萧砚子掰开一个馒头,扯了一块放入口中。 “我父亲获罪前,母亲曾劝过他,不要插手,可他说我母亲不过一个女流之辈,不通政事。最后他倒好,一死了之,我和母亲沦落到掖庭,受尽侮辱,吃尽苦头。”崔鸢平静地诉说着往事,表情没有一丝起伏。 萧砚子无法想象她怎么才走到今日尚宫的位置上,对她生出些敬佩之情。 “宫里遍地都是这样的人,为了一个活字,变得似人非人,似鬼非鬼。所以萧娘子,你还是早日出宫为好。”崔鸢回头看她。 听出其中带着威胁的语气,萧砚子冷冷一笑,“无论你信与不信,我无意留在宫中。” 崔鸢只是因为元恒这几天过于关照萧砚子而对她有了敌意,她不想入后宫,只有保住现在的位子一个办法,听到萧砚子的话,她转身离开。 元恒今日一下朝就召了几个大臣来燕阁议事,萧砚子和崔鸢等人都远远守在门外。书房中,元恒看着连青生疏的动作,不耐烦吩咐道,“叫个人来磨墨。” 连青快步出门,看了一眼,走到萧砚子面前,“萧娘子,圣上叫您去侍墨。” 萧砚子看了一眼崔鸢,应了一声跟着连青往里走。 房内,元恒的书案前摆了一张小书案,坐着一个青衣的中年男子,正执笔写着什么,一旁还站着几个绯袍官员。连青指了指那个中年男子的书案,萧砚子会意,低头走到一边拿起墨条。 “一个案子查到今日?是朕无能,还是朕的臣子无能!”元恒拿起一本折子,扔到桌上。 一个头发花白的官员把官帽取下来,跪到地上,“是臣子们无能啊。”旁边两个官员也跟着跪了下来。 “你们日日想着和元铎的那些人斗,一到朕面前就装糊涂装可怜,都回去吧,朕的错!朕不是仁君,朕就当个瞎眼的昏君吧!”元恒笑了起来。 “陆泊水如今还在台狱,明日就要开科,当务之急是任命新的知贡举啊陛下。”那个头发花白的官员又是一拜。 另一个官员也跟着附和,“是啊,如今只要换了人,便表明了朝廷对此事的态度。” 萧砚子心中冷笑,这话的意思,是要把所有事情都推到陆泊水身上。 元恒恢复那个冷然的神情,“李爱卿,你心中早有人选了吧?” “臣举荐国子司业孟微。” 萧砚子知道孟微这个人,他出身贫寒,对北方氏族可以说嗤之以鼻,誓不与白丁同席,若他上任,少不得一番血雨腥风。 “你们都退下吧。” 看着他们退出去,元恒叹了口气,元英宅心仁厚,怕是根本管不住这些人。 萧砚子磨墨磨得手酸,见磨碟里的墨汁还够用,就放慢了些速度。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昨夜那个小太监从外头小步跑进来, “陛下,陆祭酒刚去了永宁坊,给那些举子上了一堂课,现在正往宫门赶。” “哦?讲了什么?”元恒站了起来,走到窗边。 “讲了一段太史公书,说是罗香寺内都挤满了赴考的举子,最后都送着陆祭酒到了坊门,一直到陆祭酒马车走远,他们才回去温书。” 元恒拿起杯盏,一饮而尽,“守言,拟得如何?”中书舍人谢守言,萧砚子听萧东亭提过,说此人可深交,不可浅言。 谢守言拿起绢纸给元恒看,“已经拟好,请陛下过目。” 元恒通览一遍,“叫连青进来,送过去吧。” 萧砚子手心出了不少汗,混了墨,掌中黑黢黢一片,见元恒准备往外走,她上前几步跪下来,“求陛下带上民女。” 元恒这才反应过来她是谁,见她举止也未慌乱,低声道了一句:“跟着吧。” 走到紫宸殿,萧砚子算是知道为什么元恒喜欢在燕阁处理公务了,这里比燕阁那间书房宽敞不少,但地势低,即使殿内有四个炉子,也难抵寒意。 “陛下,登闻鼓响了。”方才那个小太监跑进来。 元恒看了一眼萧砚子,“去吧。”又看向另一边站着的人,“林诘,带她去城楼。” 萧砚子正要跪下谢恩,被元恒制止,“你义父是大晋的良臣。” 林诘就是那个小太监,快步带着萧砚子穿过宫道,走上城墙。城墙下已经聚集了很多百姓,萧砚子站到城墙边上才看清敲鼓的并不是陆泊水,而是韩叔夜,半月不见,他消瘦了许多,薄衣站在风里,挥动着鼓棒。 她一时不知该庆幸下头那个人不是陆泊水还是该为韩叔夜担忧。 陆泊水就在人群之后,穿过人群,他走到韩叔夜身边,夺下他手中的鼓棒,拍了拍他的肩, “日子还长,要沉得住气。” 韩叔夜挣扎着被两个士兵架到一旁,高声喊着陆泊水,陆泊水恍若未闻,抬手示意围观的百姓们安静下来。 “今日之事,虽是为寒门学子向圣上求个公道,却也关乎诸位,关乎我大晋之社稷,我大晋百姓之安康,故请诸位,听我陆泊水一言。” 陆泊水轻轻将官帽取下,放在地上,“科考之设,草泽望之起家,簪缨望之继世。明日开科,今日我的学生为我鸣鼓,只求圣上彻查举子被杀一案。” 是了,萧砚子不禁冷笑,泪珠一滴滴溢出眼眶,再如何错,也不是上头人的错,是被奸人蒙蔽、被坏人欺骗,才走到如今这步,就是想改变点什么,也只能假以他名。 萧砚子看着城楼下的百姓越聚越多,陆泊水话音一落,她急匆匆跑下城楼,缺被困在城门内,只能隔着缝隙看外头的场景。 陆泊水将官服脱下,叠好放在一旁,“老师!”萧砚子推着高大城门上的门闩,却怎么也推不起来。 “求圣上,重审此案!”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娘子,节哀。”外头百姓的呼声震天,林诘下来时,就见萧砚子怔怔坐在地上,手上血和墨混在一起。 “回去吧。”萧砚子抬手擦泪,站了起来。 陆泊水死得太决绝了。她眼睁睁看着他拔出剑自刎,一个文人的血,就这样全部流到了白衣上,紧接着人就倒在了地上,再也起不来。 一路上,她不停地擦泪,却擦不干净,一条帕子都湿透了,才回到紫宸殿。在外头等了半晌,林诘跑了出来,“娘子,陛下吩咐叫我先带您到偏殿擦擦脸。” “林公公,劳您告诉陛下,民女想当这个知贡举。”萧砚子直直跪下来。 “萧娘子,您这说的什么话!”林诘也不好拉她起来。 萧砚子平静看着他,“若里头无人敢言,您就帮我带个话吧,民女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定叫天下人信服。” 林诘看她不像玩笑的样子,又觉得方才进去时元恒脸色确实不好看,心下一横,往里疾步走去。 不到半刻,林诘从里面走出来,“娘子,请到偏殿等陛下。” 元恒看着群臣推诿,正焦头烂额,听到林诘的话,先是一怔,想了想,又决定先听听萧砚子想说什么,借着更衣的由头,来到偏殿。 “以项上人头担保,你倒是敢说!”元恒急火攻心,连饮了几杯茶水。 萧砚子郑重一拜,“民女的人头比起大晋的社稷,不足为提,没那么金贵,办不好,陛下拿去便是。” “说说。” “事到如今,即使查明举子被杀一案真相,恐也无法平民愤。废除旧制是众望所归,可废了旧制,新制为何又免不了一番争论,科考在即,难有两全其美的法子,不如就选个两边都不能否的法子。” “单是谁任知贡举,便吵得不可开交,不能否的法子是什么?”元恒看她胸有成竹,不由认真问道。 萧砚子抬头看他,“就让他们争吧。” 元恒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民女从前在陆府参加诗会,为了避嫌,不入席,义父便让小厮把所有人诗作上的名字另取一张纸糊起来,如此便看不见名姓,众人传阅诗作,也就不知诗人之名。” “好法子!”元恒瞬时就明白了,拊掌一笑,站起来在殿中走了几圈,“你,起来。” 萧砚子舒了口气。她也只是想赌一赌,陆泊水已经为此事而死,即便是以卵击石,她也不想陆泊水死不瞑目。 “除了做知贡举,另想个别的赏赐。” “民女想考一次。”萧砚子早知道任她为知贡举不可能的。 元恒盯着她看了半晌,吩咐林诘:“把谢守言叫来,然后带她去燕阁,明日送她入贡院。” “谢陛下圣恩!” 走回燕阁的路上,萧砚子一时恍惚,不过几日的光景,好似过去十年之久,她都不记得进宫前发生了什么了,就走到了如今的境地。 “娘子,您今日只需读书备考,别的事情会有人安排好的。”林诘将她带进燕阁的二楼,又叫人送来笔墨,“还在宫里您不适合着丧服,就给您拿了套素净的裙衫。” “多谢。”萧砚子躬身一拜。 林诘忙虚扶起她,“娘子快起,这宫里,也就陆公和您朝我们这些人日日行礼来行礼去的。” “我义父的……”萧砚子一哽。 “娘子放心,灵柩已经送回陆府。圣上说了,陆祭酒是国之良臣,不会亏待了他的。” 萧砚子点点头,她不知道崔夫人知道此事会有多难受,只希望张知白能在她身边。 书她从前都看过几遍,不过是又通览一遍,练了几页字,就已经到寅时,换上衣服,用冷帕子擦了脸,萧砚子用书箱提着笔墨走下楼。 等着她的还是林诘,“有劳林公公了。”她哑着嗓子低头示意。 “奴不识几个字,但祝娘子一路顺利。”林诘想接过书箱,被萧砚子拦住,“我自己来。” 林诘看她嘴唇泛白,又道:“娘子,贡院不近。” “走吧。”萧砚子迈步出门。 林诘拿她没办法,只得走到前头引路。 “林公公,劳烦你,我要从正门进。”出了宫门,萧砚子抬头看了一眼天边,朝霞万里,晴空无云,一夜未合眼,但她异常清醒。 “娘子,这……”元恒没说,林诘也不敢擅自答应。 萧砚子没有理会他,继续往前走。 贡院门口,举子们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萧砚子在众人目光中走到队尾。众人议论纷纷,谢守言看到她,从贡院门前走到她身边,拱手行了一礼。 “谢舍人!”萧砚子回了一礼。 “娘子实在令人敬佩,拖娘子的福,我才能站在这。”谢守言淡淡笑着。 见状,众人质疑声更大了,萧砚子看向谢守言,“谢舍人此举不妥。” “便是要让他们怀疑,娘子的办法才显得更高妙不是?”谢守言没有回避众人的议论,放高了声音道:“这位萧娘子,是陆祭酒的学生,陆祭酒无子,圣上特许她今日来同诸位比上一比。” 一听此言,议论声顿时消了不少,前头的几个人开始为萧砚子让路,“与娘子同门,娘子先请。” 萧砚子没有拒绝,沿着众人让开的路走到最前面,“萧砚子,籍贯临州剑川。” “娘子请。”小吏郑重起身行了个礼,把写好的号牌递给她。 拿了号牌,萧砚子回头看向林诘,“我会留到最后。” “娘子,您安心考。”林诘深深行了一礼。 萧砚子走近他几步,轻声道:“您替我问问圣上,考中了,金榜上敢不敢写上我的名字?” “如何不查身?”突然,阶下举子中有一人喊道。此话一出,众人皆是静默,每个入试的人都要查身,萧砚子不该不查,可此处皆是男子,难不成要萧砚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让男子搜身吗。 小吏看向谢守言,谢守言走过来,拿过萧砚子的书箱,“多有得罪。” “无妨。”萧砚子爽快递过去。 他一层层打开看,里头皆是文房之物,林诘准备得仔细,还备了一对镇纸,一碟点心。 “那镇尺上有字!”下头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谢守言一笑,看了一眼,面向众人道:“既然诸位郎君觉得萧娘子有夹带,那我便将此镇尺上刻的字送给诸位,尺正纸自正,心端笔自端。”他特意在娘子二字上拖了音,念完镇尺上的字,又转向萧砚子:“我等须眉,让娘子见笑了。” 萧砚子将镇尺放回书箱中,“见笑的地方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站在阶上看了一圈也没看到韩叔夜,萧砚子心中有些不安,但还是转身先往里走了。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萧砚子不急着动笔,吃完点心伏在书案上睡了两个时辰才醒来,揉了揉手开始提笔答卷。她也不是没写过策论文章,写起来还算得心应手。 到了申时,众人的卷子被收了上去,谢守言把众人召集到院中,冷风袭来,萧砚子看着一个个脸上或喜或忧的人,突然有些理解了陆泊水,他和萧东亭当年就是从这里开始,一步步走到后来的位置上的。一个月后,这里的有些人会一步登天,而大部分人会被无息地湮没,这条路狭窄,但前路可期。 “圣上开明,今年的春闱实行新制,所有答卷上的姓名、籍贯均会用黄麻纸糊了隐去,阅卷之人,只能见到诸位的文章,待评卷毕,纸才会被揭开,以保评卷之公正。”谢守言拿了张空卷子在阶上演示,“祝诸位金榜有名!” 听着一旁或惊喜或哀叹的议论声,萧砚子有些恍惚,她径直往外走,林诘还在等她。 “祝娘子蟾宫折桂,一鸣惊人。”林诘接过书箱,悄声道:“您抬头看看。” 贡院门口都是等着看举子们出来的人群,萧砚子抬眼,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飞泓含着泪站在人群中。 萧砚子嘴角一动,最后朝她点点头,上了马车。 马车行到无人之处突然停了下来,她掀开帘,贺衡站在外面,神色如常,对上她的眼睛,却又多了几分说不清的犹豫。 “说吧。”萧砚子见四周无人,走下马车。 “韩叔夜被逐出京城了。”贺衡看她突然抬头,补充道:“昨日一早去到韩家时,韩家下人说他几日前已经被赶出韩府,今日一早城外的人来报在郊外野庙里见过他。此事,和王家有关。” 萧砚子朝天一叹,冷笑一声,“我知道了。” “娘子可有话要带到?”贺衡看着她,心中一阵绞痛。 “若你能见到他,劳烦告诉他:宁生而曳尾涂中,以待来日。” 为何韩叔夜会被逐出韩家,林夫人如何了,萧砚子不敢深想,她只希望韩叔夜活下去,无论如何,要活下去。 “宁生而曳尾涂中,这句话,我也送给娘子。”贺衡看着和之前判若两人的萧砚子,沉声说道。 萧砚子没有回他的话,转身回到马车中。 回到燕阁,圣旨就到了,来宣旨的是连青,笑意盈盈捧着一件绯色女官服。 “萧娘子,陛下已封您为从五品尚仪,掌经史司籍。” 萧砚子没料到元恒对自己的安排来得这样快,行礼谢了恩。 连青把官服放到一边,将一枚令牌递给她,“陛下吩咐了,您明日起就到集贤殿任职。闲差,陛下念着您呢,您哪日想清楚了,告诉我一声。” “连公公跑得倒是快,只看得见您一个影儿,人就不在了,原来是在这儿啊。”崔鸢笑着迈步进来,一看萧砚子手中的令牌和一旁的官服,又转向萧砚子,“恭喜,萧尚仪。” “尚宫回去歇着吧,陛下这几日,留您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别愁得觉都睡不好了。”连青笑意更甚。 “多谢连公公今日特意过来一趟,我送公公出去。”萧砚子和阿郁对视一眼,朝连青做了个请的手势。 送完连青回来,崔鸢已经不在,阿郁拿着两个凉了的馒头在原地等她。 “多谢你。”萧砚子已经没有力气多说话。 “娘子……尚仪以后有事,还可以找我。” 萧砚子点点头,抱起衣服往住所走。 之后近一月的日子,萧砚子都是在集贤殿度过的。元恒没说让她具体做什么,所以管事的官员也只是让她查查典籍。成日与书卷为伴,倒也缓解了些许悲痛。集贤殿内的学士修撰们,大多与陆泊水和萧东亭有过交集,对她也是多有照顾。每日午间,她就拿两个馒头回到殿内,坐在窗边读书,后来就会有人给她送些鱼鲊豆鼓来。 “萧尚仪,可否帮老夫誊录一下这个目录?这是过些时日要翻出来晒的书。”一日,萧砚子正翻看着书,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轻咳几声,敲了敲门。 萧砚子抬头看他,认出他是知院事白之宜,可誊录书目这样的小事,一般无需经他手,今日来定是另有其他事情。接过那几张纸,翻看了一遍,萧砚子点点头。 白之宜笑了笑,“只需把对应的编号写在后头就行,到时候方便找书。” 萧砚子应下。 “尚仪在此无须拘束。”白之宜并不打算走,犹豫着往前踱了几步。 “知院事请进。”萧砚子请他进来。 白之宜颤巍巍走进来,萧砚子只得请他坐下,又给他倒了杯茶水,“茶不好,白公勉强润口。” “萧娘子倒是能不改其乐。”集贤殿的人,多少都听说了萧砚子被召入宫,后来又不知为何去参加科考的消息,对她很是好奇。 萧砚子没有回他,自己抿了口茶水。 “老夫想逾礼问娘子个问题?”白之宜也就不再拐弯抹角。 “白公请直言。” 犹豫半晌,白之宜问道:“娘子如今还在孝期,本不该问……不知娘子可有婚配?” “白公何意?”陆泊水出事前,她想着几日后就能出宫,可现在她被留在了宫里,这些天确实没认真想过接下来的问题。 白之宜心里想的是,元恒特意安排她来集贤殿,是想等她孝期一过,再无声无息纳入后宫,但他也不好直说。一月的观察,让他对萧砚子很是欣赏,想起自己那个不争气的独子,觉得若得这样一位儿媳,家学或许能在孙辈传承下去,所以想冒险一试。 “老夫有一子,与娘子年纪相当,虽不才,却也老实敦厚。绿衣白华,娘子想必都读过,不会不明白。” 话说得云里雾里,绿衣兮白华,自古兮有之,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当班婕妤。萧砚子想了想,答道:“此事,父母之命,我做不得主。” 这话一出,白之宜觉得自己看人实在准,孝亲敬长,进退有礼,定能相夫教子,助白家重振门风,于是斟酌着回答:“听闻老夫人在京城中,想必老夫人做得主。” 一听到程老夫人,萧砚子知道他之前定是已经打听过一遍萧府的事情了,而他不知道自己与贺衡有婚约,那就是贺家虽出于情面保了萧府的安稳,但目前不想和她有什么关系。 “娘子若无异议,我明日就去府上提亲!”白之宜觉得此事十有**能成。 方才还说丧期未过,萧砚子心中冷笑一声,“我祖母做不了主,白公等我父亲返京吧。” 白之宜这才觉得自己失礼了,尴尬地抓起茶盏,喝了一口又觉得实在难以下咽,拿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多谢白公今日来与我说这番话。”萧砚子起身行了个礼。 白之宜知道她这是送客的意思,放下茶盏,“萧娘子聪慧,定能明白其中得失利弊。” 待他走后,萧砚子拿起那个茶盏扔到花盆里,想着这几日得找贺衡一趟。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贺衡在宫城里巡防,其实日日都能见到萧砚子。她似乎很喜欢一个人走路,有时候会刻意绕远一些,只为了少碰见些人。穿不了丧服,但她腕上还是系了白布,在绯色官服的映衬下很是显眼。 萧砚子还没寻到见贺衡的机会,倒是先等来了元恒的召见,一日午膳后,集贤殿一众人看着她被林诘领出去。 “林公公,可否让我和贺校尉说几句话?”萧砚子也不确定贺衡对自己是否有意,但张知白的性格她是了解的,不可能为了她就任贺家摆布,所以贺衡做的那些事情,不太可能完全出于利益考量。 林诘笑了笑,“尚仪,您不先问问自己的事?” 见他带着自己往后宫的方向走,萧砚子心中更着急,难不成还是晚了。 “恭喜娘子,状元及第,陆公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林诘转过身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萧砚子一怔,她那日之后只当圆了个心愿,毕竟陆泊水很少同她谈学问上的事,只是在书法上指导较多,而和元恒提要求时也不过是觉得陆泊水不能白死。 “圣上在林梧宫查问乐阳公主学业呢,叫您也过去。”林诘看她惊讶大过喜悦的表情,补充说道。 萧砚子长舒一口气。 林梧宫,元恒和贺衡悄声步入殿内,听着前面书声朗朗。 “待她们念完再通报。”元恒抬手,走到屏风后面。 乐阳公主的伴读不到十人,均是容貌端正,知书有礼,通过层层选拔才选上来,公主伴读这个名头,对婚事有宜,于家门也有光,所以不少高门都愿意把府上的娘子送来选一选,搏个名头。 元嫣早就看到屏风后的元恒,念完一首诗,立即放下书卷,娇声唤道:“父皇。” 元恒大笑着从屏风后走出来,看向众人,“都免礼。” 贺衡看到了杜苓,微微颔首,元嫣一看是他,笑着回头偷看了杜苓一眼,“父皇今日来,是来考我学问的吗?” 元恒抬眼,还没开口,负责教学的国子监博士就恭敬走过来,深鞠一礼,“参见陛下,臣今日教的是毛诗,目前只是通诵。” “阿嫣念得好听,父皇都听到了。”元恒朝那人挥挥袖,才看向自己娇俏可爱的女儿,忍不住扬起嘴角。 “父皇,为何鹿鸣声是呦呦?上林苑的鹿不是这样叫呀。”元嫣牵着元恒的手坐到书案前的软垫上。 “你说。”元恒看向一旁站着的国子监博士。 萧砚子走到殿内时,正赶上这一幕,那个国子监博士学的是法科,教公主贵女读书这事谁也不愿意干才轮得到他,只说念几首毛诗就行,此时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萧砚子看出他的窘迫,走上前几步,“毛诗成书已数百年,斗转星移,字同音异,公主才会觉得不像。兰涂一带的乡音读起来会更像些,公主好奇的话,不妨哪日叫邹司业读上两句。” 元恒记起那个乡音极重的臣子,开怀大笑,笑罢,看了那个博士一眼:“明日换个人来。” 萧砚子行了一礼,“臣女僭越了。音韵本就是小学,非正业,这位博士不知也在情理之中。” “她比你知道的多不丢人!下去吧。”元恒淡淡吩咐道。 元嫣圆睁着眼睛认真打量起萧砚子,看了半天,又觉得她虽说话有趣,可容貌不算好看,直直站着看着是在古板,于是又拉起元恒的手,“父皇,什么时候才能再去上林苑?” “立完秋就去,叫你兄长给你猎只野兔。”元恒捏了捏她白嫩的手。 “把她们也带上吧。”元嫣指了指旁边立着的众位伴读,绕有所指地朝杜苓眨眨眼,“我们想看贺校尉骑马射猎。” 元恒看了一眼贺衡,哈哈大笑,“你们这些女儿家,只看得到他生得俊美,却不知贺衡呀,万事皆能,独独这射箭不入流。” 听到这,萧砚子暗叹,自己从前实在狭隘,觉得将军善骑马射箭就像文人知礼数一样天经地义。 “萧砚子,你来给她们授课怎么样?”元恒想起正事。 元嫣皱起眉头,萧砚子把头埋得更低了些,躬身回答:“臣女琴棋书画,只有书,勉强算是不废……” “阿苓的簪花小楷可是李博士都夸过的,你便写几个字看看,比她写得好我们就服你。”元嫣立即叫人拿来纸笔。 杜苓也不推辞,执笔写下娟秀的一行字,这提按的姿势力道一看就是下了苦功的,萧砚子忍不住点头夸赞,“好字,臣女自叹不如,确实不敢做这位娘子的老师。”、 “阿苓可是京城第一才女,你如何比得过她?”元嫣与有荣焉般地笑着看向杜苓。 萧砚子心中只觉得可惜,她从前只觉得第一才女是个虚名,如今看到这一手好字,觉得这位杜苓杜娘子真是才不外露。 元恒看着自己女儿的样子,知道她是不愿萧砚子来教,也就不再计较萧砚子的满嘴胡话,看向一旁的杜苓,“配了哪家郎君啊?” “尚未婚配。”杜苓恭敬行了个礼。 “有才华品行,又有绝世相貌,定能配个好儿郎。”元恒起身。 元嫣看元恒没有追问的意思,不甘心地看向贺衡,“贺校尉与阿苓郎才女貌,倒是相配。” 贺衡拱手,“公主玩笑了,臣已有婚配。” 这一会,萧砚子已经把如果嫁去白家该如何脱身的法子都想了五六个,听到贺衡答得如此干脆利索,她震惊之余还有些暗喜,。 听到这话,杜苓明显惊了一下,元嫣正要接着问被元恒的眼神止住。 “既然你们瞧不上这位状元,那你就跟朕回紫宸殿吧。”元恒指了指萧砚子。 “是。”萧砚子跟着他往外走。 走到殿外,元恒回头看了她一眼,“今日张榜,许你去瞧瞧。” “谢过陛下。”萧砚子行了一礼。 皇榜贴在贡院东墙,榜首的名字萧砚子并不认识,她冷笑一声,心叹真不敢写啊。 “娘子!”飞泓的声音响起。 萧砚子站到马车上唤了她一声,就见飞泓和卢伽两个人逆着人群往这边来。 “让他们过来。”贺衡示意周围士兵让开一条路。 跃下马车,萧砚子给飞泓抚去脸上的泪,“府中可好?” “好!好!五郎果真没中!”飞泓越说泪越多,“娘子怎么瘦了那么多?” 萧砚子破涕为笑,看向卢伽。 “一切都好,卫通和安娘照娘子的安排南下了,张郎君和崔夫人已经送陆祭酒的灵柩返乡,阿郎来信叫您一切事情自己做主。”卢伽深深一揖,“府中的事情娘子放心。” 萧砚子点点头,“不必担忧我,来日定能相见。身上可带了银钱?” 飞泓一时恼恨自己没多带些碎银子出门,把耳环发簪都取下来塞给萧砚子。 萧砚子看着她的动作,一时又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娘子放心,您回府那日,定能看到府上一切如常的。”飞泓忍着泪道。 “不必如常,有人想走就放他们走。” 飞泓拉起衣袖擦泪,“我不走。” “贺校尉,这位是我父亲的门客卢伽……”萧砚子拍了拍飞泓的手,对贺衡说道。 卢伽即刻跪到地上,“老奴此生跟定娘子了。” “那就起来。”萧砚子一时确实找不到合适来替代他的人。 卢伽见她松了口才站了起来,“娘子自己保重,宫外的事情不必忧心,老奴和飞泓姑娘在您身边那么久也不是什么没学会。” 萧砚子点点头,走上马车。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没那么着急。”走在宫道上,贺衡看她一句话也没说,轻声开口。 萧砚子摸了摸荷包里的银钱,虽不多,但打赏几次宫女太监还是够的,听到贺衡突然开口,淡淡道:“再多说几句,我就没有同贺校尉走到这里的勇气了。” “娘子现在在宫里怕已经无人不晓了,行事要更小心。”想了想,贺衡又道:“前朝有我的人,后宫却不一样,娘子若出入后宫,一定不要再走小路。还有一事,留意皇后。” “你觉得圣上还是会把我放到后宫去?”萧砚子听出其中意味。 四下无人,贺衡走近她几步,看着她的眼睛:“身边的人说得多了,一日两日只当玩笑,三日四日就难说了,更何况……” “更何况我只是一介草民。”萧砚子停住脚步看他,“你想娶我吗?” 贺衡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回荡在耳边,“求之不得。” 萧砚子轻叹了口气,和贺衡结亲虽是现在最好的选择,可这样她也和贺家绑在了一起,行事不得不把贺家考虑在内,成婚后也不得不和贺家站在一起。 “当你的夫人也不容易,不过是换了个大点的笼子,我还得再掂量掂量。” 贺衡拉住她的手肘,“若娘子信我,待娘子顺利出了宫,我自有两全之法。” 萧砚子撇开他的手,又走出几步,“我还需为老师守孝两年。” 贺衡知道她这是答应了,郑重点了点头,“好。” 回到紫宸殿,元恒刚和礼部侍郎裴度议完事。 “这位便是萧娘子吧?”站在桌边的裴度瞧见从迈入殿门的萧砚子,淡淡一笑,“确有泊水之风。” 萧砚子先朝元恒行了一礼,又躬身对着裴度作了一揖。 “你想给人家做媒,也不事先给东亭去个信问问,人家已有婚约在身,朕都当不得这个媒人。”元恒笑着端起茶盏。 萧砚子算是明白为什么白之宜那日为何来问自己有无婚约了,他怕也是被人利用了。 “哪家儿郎?”裴度一怔,又觉这样问不合适,笑着掩饰过去,“哪家儿郎有福气能娶得有状元之才的娘子?” “哪个府中能得这样的娘子都是天降的喜事,裴侍郎虽与陆祭酒有旧交,可萧娘子毕竟姓萧,婚事还是得找萧公。”谢守言此话一出,萧砚子才注意到他。 “你,明日也去杏园凑凑热闹吧,皇后和朕要了你,往后你就去皇后身边侍奉。”元恒瞥了一眼裴度,“你也别走了,太子和太子妃今日在长华宫,你也许久没见了吧?” 真如贺衡所料,萧砚子想着在今明两日要找个机会打听一下皇后,一抬头发现谢守言在看她,想着他方才出言解围,她轻轻点头示意。 送元恒和裴度离开,谢守言朝她一揖,“在下日前去过陆府了,也告知了崔夫人娘子近况。” “谢舍人有心了。”萧砚子回了一礼。 “娘子成婚时,谢某想厚颜讨杯酒喝。”谢守言站在阶上,迎着冷风,“春寒料峭啊,南州应该比京城暖些。” 萧砚子淡淡一笑,“明日宴饮,谢舍人多喝几杯。” 别过谢守言,萧砚子决定还是去燕阁一趟,一路上的人见到她均是停步行礼,她一个个回礼,以往不到一刻就能走完的路足足走了两刻。 崔鸢不在,萧砚子拿出些碎银子给阿郁,“前几日我身上确实没有银钱,这些钱是谢你和崔尚宫的。” 阿郁拿了一半,把她拉到一边,“娘子,您要去的那个地方,少不得要打点,我们一月有一月的办法。” 萧砚子还是把那一半也塞给她,“打点我这点钱也不够,所以你收下吧。” “阿郁,既然萧尚仪找你有话说,那今晚你就不必当值了。”一个年长些的宫女走过来,笑着给萧砚子行了一礼。 “多谢李姑姑。”阿郁行了一礼,拉着萧砚子离开。 回到住所,萧砚子认真看着她,“阿郁,我知道你别的不能说,所以我只想问问你,陆祭酒出事前,谁来过燕阁?” “娘子,您知道了又能怎么样?”阿郁点上一盏灯,坐到萧砚子身边。 “我得知道。”萧砚子捏了捏自己冰冷的手。 阿郁叹了口气,“我只知道我当值那几日的事情。” 萧砚子点点头,想了想,问道:“我入宫前一日,谁来过?” “那日我只是早上和下午当值,换值的时候,好像远远看见了陆祭酒一眼。” 陆泊水下午就来了,然后被留在了宫里,第二日早朝被御史台的人弹劾,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再联想入宫那日被拉出去的人,萧砚子突然觉得自己离事实越来越近,“第二日和你换值的那些人是不是都不在了?” 阿郁捂住萧砚子的嘴,“娘子,这在宫里不能说。” “燕阁的人经常换吗?”萧砚子拉下她的手。 “不常,圣上也极少那么生气。”阿郁摇摇头。 能让元恒发那么大火的,只能是他与陆泊水的谈话内容被传了出去,威胁到了一些人,所以第二日早朝陆泊水的言论才会被拿出来做文章。而她去台狱见陆泊水那日,陆泊水似乎对外面的形势了如指掌,如此便只有一种可能,陆泊水虽然被下狱,背后却是元恒在掌控一切,甚至陆泊水的死,也是其中一环。 “娘子。”阿郁看她面无表情,开口唤了几声。 事情明了了,萧砚子叹了口气,岔开话题,“你认识长华宫中的人吗?” “娘子,你还是为自己忧心吧,后宫要是好地方,崔尚宫会吃药就为了不孕吗?”阿郁语重心长说道,“之前陛下都要封她当才人了,她在门外跪了一夜册封的事情才作罢呢。” 萧砚子没想到崔鸢身上还发生了这么多事,“都没问过崔尚宫本名叫什么?” “崔鸢,我也不识字,不知如何写。”阿郁回答道,她从前都是叫鸢姐姐,后来才叫崔尚宫。 “匪鹑匪鸢,翰飞戾天。先祖匪人,胡宁忍予?” 阿郁羡慕地看着萧砚子吟诗,呢喃道:“娘子才学比男子都好,若娘子不走,我真想和娘子学学写字。” “今日先教你写写自己的名字吧!”萧砚子从案上拿起两截捡来练字用的树枝,递给她一截。 快到宵禁阿郁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萧砚子一个人回到房中,看着地上的笔画,心中怅然。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次日,萧砚子换了身林诘送来的常服,和谢守言一道去曲江赴宴。 马车出了宫城,听到市井的喧闹声,萧砚子掀起车帘,那个老妇人的死就像一粒石子投在海里,涟漪转眼就被巨浪盖去。 “他们给了她丈夫十两银子,又拿女儿的亲事做了威胁。”谢守言坐在萧砚子对面,一边说这,一边面不改色喝了口茶。 萧砚子没有转头看他。 谢守言有条不紊把衣角抚平,“那个举子,与我同乡。多少人,面目全非,只为在史书上留个名,他死了个不明不白,一时城中多少诗文祭奠,倒是轻而易举留了名。” “谢舍人在意史书如何写自己吗?”萧砚子听他句句话都说得不咸不淡,浅笑着问他。 “嘴是长在别人身上的,若为了那几行字此生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那算了……”谢守言说得轻松。 此言从一个文臣口里说出来倒是稀奇,萧砚子不置可否一笑,不再回他。谢守言倒是很有兴致地又另起了话头,“娘子其实,不像陆祭酒的学生。” 萧砚子腹诽,难不成陆泊水的学生还有个范式,岔开话题,“舍人衣服熏的什么香?” 谢守言这才稍抬起袖子嗅了嗅,想到今日早晨出门时都没同那个女子说句话,也不记得上次和她说话说了些什么,收回神思,他淡淡答道:“苏梅香。” 苏梅香,多是南人爱用,价钱昂贵,在街市上都少见。萧砚子笑了笑,“快到了。舍人来的次数总比我多,一会便依仗您带路了。” 外头已是一片盎然春意,想到韩叔夜,她心头一紧,若是一切所愿,今日她会高高兴兴上街为他簪花。 下了车,谢守言突然开口问道:“萧娘子的未婚夫婿是哪里人?不会也在这园子里吧?” 萧砚子觉察到一丝不对,转头看他,“大婚之时,会给舍人送帖子的。” 谢守言的神情意味不明,萧砚子不想再和他多言,先往园中走去。宴会设在紫昆楼上,还未行至楼下,已经能听到丝竹管弦之声。 虽有不少官员出席,但也不算严肃的宴会,众人都相对随意,只当做一个互相结交的场合。看着满眼的锦衣华服,萧砚子算知道何为一步登天,谢守言一出现,乐声渐歇,众人纷纷往这边看过来。 “诸位且随意。”谢守言笑得十分温和,声音不大不小。 趁着和谢守言说话的人一个个走上前,萧砚子正寻机会离开就被裴度叫住,“萧娘子,老夫那日没来得及和你寒暄几句。” 他未着官服,萧砚子也就不再行礼,只微微颔首示意,“裴侍郎有话请讲。” “不过是敬佩娘子虽为女流之辈,却才学不凡,榜上无娘子之名,今日老夫却想敬娘子一杯酒,以表敬意。”裴度从一旁侍女的托盘上拿起两杯酒,递了一杯给萧砚子。 “其实这杯酒应该敬侍郎。”萧砚子想到陆泊水,话却没再说下去,“侍郎这次也是劳心戮力。” 接过酒,萧砚子一笑,抬了抬酒杯,微抿了一口,“多谢侍郎好意。” “萧娘子怎么能只喝一口?”顺着这个洪亮的声音看去,萧砚子才看清不远处站着的一个骨瘦如柴的八字胡老头。 裴度笑着引她过去,“这位是中书令。” 萧砚子颔首,那人却举着酒杯笑而不语。一杯饮尽,才笑着赞道:“萧娘子之才,实在令天下才子汗颜啊。” 这一杯酒,算是开了个头,此后席间不少人都来给萧砚子敬酒,虽说对面官职无论如何也比不过中书令,她只需要微抿一口示意,但最后还是喝了四五杯。 她有些晕晕乎乎的时候,众人选了几个新科进士下楼采花,不少人也跟着下去看热闹,楼上剩的人越来越少。环顾一圈,谢守言不在了,随行的那几个小太监也不见了,萧砚子感觉越来越不好,眼看着裴度就要下楼离开,掐了掐自己的手腕,走到裴度身边。 “裴侍郎,请借一步说话。” 裴度脸上有些慌张的神色,压了压,才停住步子答道:“娘子且在此处休息,我会寻人来照顾娘子。” 萧砚子知道目前只有他一个人能帮自己,走得离他近了些,“这酒,我在别处也喝过。” 裴度讪讪一笑,“这酒又不是一家独有,好酒自然大家都喜欢喝,娘子这是什么话。” “裴侍郎,太子妃,是您独女吧?”萧砚子想起张知白那本书上的内容,心生一计,“那么几年也无子嗣,您不着急吗?” 裴度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但不由想继续听下去,抬手擦了擦脖颈上的汗珠。 “您真不知道啊?他们真把您这个未来国丈当外人?”萧砚子掩住嘴在他耳边低语,“这酒,我在王十一娘处喝过,前几日才在宫里见过她,今日一喝这酒,又想起来了。” “你想说什么?”裴度一皱眉,快速想着她这几句看似毫无关联的话。 萧砚子迅速抽出他腰间别的匕首,藏在自己身上,“可悲可叹,可悲可叹。那王娘子,螓首蛾眉,明眸皓齿,懂诗文,善音律。也是,俗间的男子,谁能配得上!” 裴度原来还在怀疑这是萧砚子的把戏,前几日在长华宫,他见自己女儿与太子元英还算是举案齐眉,可几年未有子嗣也是现实,加上萧砚子对那王娘子的描述,他从自身经历出发觉得元英若真的面对那样一个娘子不可能不心存他念。 听到上楼的脚步声,萧砚子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上下楼只有一架楼梯,她本就手无缚鸡之力,喝了酒怕连匕首都拿不稳,于是看向裴度,厉声说道:“我告诉你,无论你们在谋划什么,都是痴心妄想。只要我死不了,你们都给我等着。” 裴度一时脸色大变。 “可是只要裴侍郎今日助我出去,我明日起到长华宫侍奉皇后,定能保住太子妃的位置。侍郎不妨想一想,当今皇后不也只有乐阳公主一个女儿吗?有没有子嗣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位子,在皇后身边有个人能帮太子妃出谋划策,对你裴家不好吗?”萧砚子晓之以理。 裴度一想到那王十一娘之父是吏部尚书,就觉得萧砚子之言应该不虚,毕竟王家那么多年都没有明确地站太子或者四皇子,怕是就在等合适的机会,坐收渔利。 萧砚子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也顾不得其他,提起衣裙就往桌下躲。桌下竟还有一人,薛云招捂住她的嘴。 二人静静听着外头的动静,来人的声音带着浓厚的酒意,“萧娘子在哪?” “下去找找。”裴度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朝桌边挪了两步,沉声吩咐小厮。 萧砚子身上无力的感觉传来,连匕首都要握不住了,她把匕首塞到薛云招手中,“割我的手。” 薛云招摇摇头,“我会带你出去。” 萧砚子无奈,她不能把选择的余地放到别人手中,于是用牙咬着匕首,割破右手的两个指尖。十指连心,钻心的疼痛让她有 了些许的力气,于是紧紧握住匕首,朝薛云招道:“我现在出去,你想办法让其他人回来。” 薛云招见她如此决绝,点点头,“好。”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他们现在在三楼,萧砚子走了出去,抬起匕首,“现在,带我下楼。” 裴度和来的那个男子一惊。 “人不是在这吗?”那个男子一笑,“可惜了,容貌不及杜六娘,不好带出门。” 萧砚子抬手砸了一个花瓶,步步逼着他们退到楼梯上,“下去。” 男子嬉笑着往前一步,“平康坊也没有这样的呀。” 听着后面薛云招的动静,萧砚子继续拖时间,强装着镇定,“请问郎君尊姓大名?”她可得好好记着。 “成婚以后,娘子想知道我的什么都能知道的。”男子继续上前一步。 萧砚子一笑,“我想知道你何时死,好去把你尸首剖出来看看,猪狗吃不吃?”语罢,她找准时机一脚踢到男子腹部。 男子本就因醉酒脚步不稳,这一脚力道虽不重却又快又准踢到下腹,立即往后倒了回去。裴度立即叫人去扶起他,萧砚子趁机又往下走了几步,“要是我今日没死,你看看你能活多久。” “你个贱妇!”男子爬起来,上前抓住萧砚子的手臂,要把她手中的匕首抢去。 身体本就虚弱,即使两只手紧捏着匕首,还是被男子夺了去,萧砚子动弹不得,被拉着跌跌撞撞往下走。方才杂碎花瓶时,她捡了一块瓷片捏在手中,现在只有等一条路。 男子把她推到在地上,手掌在她身上游离,萧砚子看着下面还没有动静,悄合起手掌,把瓷片藏到袖子中,“不过就当被一条狗舔了,痒几下。等你死了,我给你写墓志,定穷尽污言秽语,比你这声贱妇骂得好听。” 男子抬手就是一掌,萧砚子脸颊火辣,听着楼下隐隐约约传来脚步声和人声,趁着男子低头撕扯她的衣服之际拿起瓷片往男子脖颈上狠狠一划。 滚烫的血涌出,萧砚子立即起身往楼下跑去。 “薛娘子的舞姿实在曼妙,在腰檐上起舞,恍若天人。”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不过如此。” …… 新科进士们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就见萧砚子浑身是血从紫昆楼走出来。谢守言掩饰不住脸上的惊诧,却见萧砚子冷冷看着他,几息后又轻蔑一笑。 理了理裙衫,萧砚子继续往前走。谢守言回过神来,立即吩咐身边人去请大夫,又带着人往里走,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递给萧砚子。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萧砚子看了眼自己身上,接过披上,又拿帕子包了手,径直往园外走。 马车边,一个小太监似乎早早就在等着她,“萧娘子,快上车吧。” 见不是来时的马车,萧砚子没有走上前,“我等谢舍人一起。” “一道吧,无论里头那个人死不死,我都能保娘子无虞。”一个慵懒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 四皇子元铎,这样的场合他不在才奇怪,萧砚子作了一揖,“不敢误四皇子的事,四皇子先走吧。” 她话音刚落,车帘就被一下拉开,元铎笑得极张扬,“那堆蠢人,不入流的。娘子不必担心,我这就入宫,禀明经过,给娘子一个公道。” 未等萧砚子回答,他拉上帘子,扬长而去。 在马车里等了小半个时辰,谢守言才皱着眉跨步上车。 “多亏娘子手下留情,给魏五留了条命。”谢守言长舒了口气。 萧砚子静倚着养神,酒气虽已经散去大半,她身上还是有些软。出手的时候她根本来不及多想,她没杀过人,但若是方才的情形,她有力气的话是绝不会手软的。 “到了。”马车停在宫门口,谢守言看她睡得熟,开口唤她。 萧砚子从梦中醒来,揉了揉眼睛,脱下披风,“可惜了谢舍人这件披风,沾了污血。” “娘子倒是惜物。”谢守言顿了一下,接过放到一边。 “我今日也被你们当做玩物,物物相惜嘛。”萧砚子自嘲一笑,起身走下马车。 马车外头站了许多人。 “拿下。”一个尖唳的声音传来。 一个着紫袍男子带着几个持刀小吏气势冲冲走上前,“萧十九娘,我乃大理寺少卿霍忌,现依律将你捉拿归案受审。” 萧砚子腹诽,这气势,像是伤的人是你独孙。 “你便是有尚仪的官职在身,不过只是九品,而你父亲早已辞官,不过一介平民,作为家眷,你也达不到入宫议请的标准,不要逼我手下这些人,对你一个小娘子动粗。”霍忌已经在这等了两刻,脸色十分不耐烦。 “霍少卿,守言建议此事还是交由圣断。”谢守言迈步下车。 霍忌很显然没想到谢守言会向着萧砚子说话,但那么多人看着,若退了颜面何存,他脸色越发阴沉,“强词夺理!” “霍少卿、谢舍人、萧尚仪,陛下有召。”连青匆匆穿过人群。 萧砚子向他行了个礼,往里走。 “如此恶毒的妇人,何须多问什么,明日一早斩了便是。”霍忌气得眉头直竖。 萧砚子轻笑。 “霍少卿,慎言。”谢守言留下一句话,快步跟上萧砚子。 后面的人没有跟上来,谢守言低声道:“萧娘子现在这样,可没人会同情你。” “谢舍人这是要帮我?” “谢某不想与娘子为敌。”谢守言知道,此事一出,萧砚子的处境就越发微妙了起来。元恒是不会处罚她的,但要平息魏家的怒火,总要找个由头,最简单的法子莫过于将萧砚子纳入后宫。今日萧砚子的所作所为他都看在眼里,若她成为元恒的枕边人,得罪了她可没什么好结果。 看着他一副投诚的样子,萧砚子忍俊不禁,人就是可以变得那么快,“一个月内,只要霍忌不在大理寺少卿这个位子上了,你我之间的仇怨自此消解。” 谢守言心里一颤,要说什么,可转瞬之间萧砚子脸上的笑意已经骤然消失,只剩满眼的寒意,他和她没有条件可谈。 到了紫宸殿,萧砚子看到外头站着的一个小太监,更加认定自己猜得没错。那个小太监今日就在裴度身边的那几个人里,不过是贴了胡子,又用粉敷了面。但习惯是不会骗人的,两指夹着衣袖的动作加上站立时低得更低的头,实在不像宫外人的做派。 是谁会派人特意盯着自己呢,想来想去,萧砚子想到皇后。 殿内,元恒闭着眼睛仰倚在椅子上,前面跪着几个紫袍大臣。 “陛下,萧尚仪来了。”连青快步走到他身边耳语。 元恒缓缓睁开眼睛,喝了一口桌上的茶,挥了挥手示意,又把前面跪着的几人叫起来,“你们起来吧,那么多人跪在这,朕丢人。” 走到殿内,萧砚子发觉后头多了扇屏风,元恒身边还站着个陌生的侍女,皇后来了。 “参见陛下。”萧砚子郑重行了一礼。 “起来起来。”元恒随意看了她一眼,除了浑身是血,面色如常。 “陛下,此女哪有被强迫的样子?就是想要逼我儿娶她不成就要杀了我儿!如此狠毒的女子,不杀不足以服众啊陛下。” 看着他们狰狞的面目,萧砚子忽然觉得当皇帝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毒妇啊毒妇,还能如此气定神闲!” 被指着鼻子骂,萧砚子退了几步,“即便如您所言,我杀了那魏五,秋后问斩前还要认罪画押呢,如今事实未明,臣女请陛下允我问这位老相公几句话!” “问!”元恒此前已经说了不少话,此刻听到这样的请求,未等萧砚子说完就一口答应。 “方才听老相公之言,那登徒子是令郎,那么请问,我为何要杀令郎?” “毒妇,你倾心魏五郎,三番两次逼他娶你不成,就痛下杀手!”旁边一个白眉老头扶住一边的人,厉声说道。 萧砚子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原来是姓魏,我与他初次见面,何来三番五次?” “你在虞国公府的宴会上就夸过他的诗,谈何初识?我看你是蓄谋已久!” 竟然还能牵扯到那么久之前的事情,萧砚子冷笑一声,“如此便是倾心?” “不是倾心,那你也是妄想嫁入魏府,攀附权贵。只待今日众目睽睽之下,生米煮成熟饭,逼我魏家不得不认下这门亲事。只是我儿不从,所以你动了杀心,诬告我儿。” “敢问老相公,您只有一个儿子吗?” 元恒忍着笑捂住嘴,魏稷妻妾成群,儿孙更是多不胜数。 众人不知她问此何意,没人回答,萧砚子不耐烦说道:“我只喜欢长相俊美的,要选也要选您最好看的儿子,您看那登徒子,入得了眼吗?” “你就是妄想攀附魏府的门楣!”白眉老头气得直跺脚。 “魏府的门楣,也没那么高不可攀。” “你一介平民居然还敢嫌魏府门第不高,还妄想留在宫里不成?” 元恒听得不耐烦了,拿起镇尺就扔到了地上,“她未婚夫君是贺衡!还喜欢你那儿子?还攀附你魏府门楣?” 此话一出,萧砚子对面的几个人皆是一惊。 她也没想到贺衡会在此时把两人亲事公之于众,但既然如此,也不必与他们再论下去,萧砚子深深一揖,“臣女有事要单独禀明陛下。” “就在这说吧。”元恒也想着尽快了结了此事。 “请陛下把无关的人都请下去。”萧砚子跪到地上。 元恒一见她这样,看了一眼身边的侍女和站着的太监。待殿中只剩几人,萧砚子从袖中拿出帕子,捏在手中,“事关我大晋朝臣的名节清誉,臣女不得不禀明。” “臣女略通些医术,今日饮酒时,发现杯底被人事先下了迷药,臣女想去寻了谢舍人告知他此事,却先碰见了那登徒子,他饮了酒,欲图对臣女不轨,臣女也是一时心急,想着若哪位大人因此遭遇了不测,那我朝就要损失一位股肱之臣,席上每一个大人的性命,都系着我朝的社稷安危,因此才不顾一切也要先下楼。” 说到这里,萧砚子深吸一口气,“不曾想,这酒中之迷药,只针对臣女一人而已,早知如此,臣女便是顶着孝期白日宣淫大不敬的骂名,也不会出手伤及那魏五郎一根汗毛。” “你胡编乱说!何来的迷药?” “臣女手中这帕子上,不仅沾了血,也沾了今日杯中的酒水,只需拿去一验。只是无论查不查得出下药之人,在如此场合失职失责的污名毁誉便都要由礼部诸位大人担了。”萧砚子递上帕子。 好一个一心为了我朝的无辜女子,这话说到这里,帕子上到底有没有迷药已经不重要了,对面那几个人赌不起,他们太低估这个女子,谢守言直直跪到地上,“是臣今日的失职,无论情法,萧娘子都不该被治罪,只是魏五郎确实伤得不轻,臣自请替萧娘子受罚。” “依律,杀人不死者,流放三千里,臣女认罪伏法,无怨无悔。” 元恒看了她半晌,又看向门外等着的连青。连青知道是时候了,小跑着进来,“禀陛下,贺校尉闯魏府,魏五郎,不太好,现在贺校尉在外头负荆请罪呢。” “魏卿,你儿子,你说怎么办?”元恒敲了敲桌案,没有抬头。 “臣爱子心切,关心则乱,只听了他一面之词,未料背后还有那么多隐情。是臣教子无方,平日对他太过宠溺,臣回去定严加管教。” 元恒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魏稷身边,拍了拍他的背,“你那么多儿子,贺烈只有两个,还都是在战场上九死一生才回来的,北境刚安定,就治人家的罪,于情于理都不妥。再说,你儿子平日骄纵蛮横也就算了,也要识识大体,叫东亭多写几幅字给你,当作赔礼。” 又指着萧砚子道:“她,朕替你惩罚,免黜官职,充作宫人两年,如何?这贺衡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毁人一门好亲事吧。” “谨尊圣命。”魏稷哪能想到这还有贺家的事,这一下算是把贺家得罪了。 元恒满意地点点头,“你还不快出去看看你未婚夫婿,不要想着你那……”话说到一半,他又止住,挥了挥手,“一身血污,快下去吧。” 萧砚子一拜,快步退了出去。说是负荆请罪,贺衡一身常服背手站在阶下,哪里有一点请罪的意思。 一旁站着的霍忌心中隐隐觉得不对,但也不好多言,只是讪讪笑着问贺衡道:“贺校尉如何在此处?” “霍少卿,我若失手杀了人,依律当如何?”贺衡叹了口气问他。 霍忌只当贺衡是年少气盛与人打架斗殴误杀了人,耐心解释:“贺校尉既然是误杀,罪可赎,只要此事交由大理寺查办,我必为贺校尉主持公道。” 贺衡点点头,“人倒也没死。” “那就更好办了,贺校尉不用忧心。”霍忌想着贺家历来是独善其身,如今把这事办好了,在郑国公面前,也算露了个脸。 见到萧砚子走出来,贺衡急忙上前几步,“无事吧?” 萧砚子摇摇头,“你等我一下。” 她也没想到此事能这样快的解决,只是她还要在宫里待上两年,不得不考虑后面的事。那个小太监明显没想到她会朝自己走过来,将头放得更低一些。 “劳公公转告娘娘,多谢她的关照。”萧砚子一揖,又放开了声音道:“多谢公公在我上阶时出言提醒,否则我今日就要摔在这了。” 小太监一笑,“娘子吉人自有天助。” 皇后可不就是后宫的天吗,萧砚子又是一揖,才走回贺衡身边,“林公公还要送我,我们边走边说。” 一旁的林诘见贺衡着急的样子,笑了笑,“萧娘子,你们慢慢走,我在礼华门等您。” “多谢霍少卿为我解惑,既然此事已经解决,也就不劳烦霍少卿了,待我二人大婚,必请霍少卿吃一杯酒,告辞。”贺衡笑着拱了拱手,与萧砚子并肩离开。 眼下的事情算是解决了,放松下来,萧砚子手上的疼更加剧烈,呼吸也重了几分。 “今日动手时,什么感觉?”贺衡放慢了步子。 萧砚子动了动手指,“畅快无比。” 贺衡忍不住一笑,“女子气力不如男子,所以下次,可借肘之力,而非全依仗腕力。划人颈脉,找准了地方,一击必中,热血喷涌,方可致命。” “我记住了。” 两人走到一个水缸边,萧砚子在一旁的台阶上坐下,看着贺衡拿出金创药和白麻布,又拎过来一桶水。 萧砚子倒吸一口凉气。 “你是不是没想过我今天会……”贺衡沾湿了干净的帕子,蹲下拉过萧砚子的手腕。 水淋到伤口上,萧砚子疼得哼了一声,“是没想到,但是谢谢。” 贺衡轻轻吹了吹,又拉过她另一只手,检查有没有碎瓷片残留,“今日害你的人……” 萧砚子抬头看他,“我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