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 第1章 第1章《被遗忘的星火》 林小满的指尖悬停在手机屏幕上,距离"添加到通讯录"那个绿色按钮只有几毫米的距离。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 "只要点一下,就能加他好友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却迟迟不敢落下那个手指。 这是她获得许燃联系方式的第三天。 三天前,篮球社的学长在群里发了全体成员的通讯录,许燃的名字和电话号码赫然在列。 林小满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把那串数字保存了下来,却在发送好友请求这一步上卡住了。 "他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我们根本不熟..."林小满咬着下唇,手指微微发抖。 窗外下着小雨,雨滴敲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和她剧烈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 最终,她还是按下了那个按钮。 系统提示"好友请求已发送"时,林小满猛地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她扑到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双腿不自觉地踢蹬着,像个偷吃了糖果的小孩。 十分钟后,手机震动了一下。 林小满几乎是跳起来去查看——许燃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 他的头像是一张黑白侧脸照,轮廓分明,眼神慵懒。 林小满点开大图,指尖轻轻抚过屏幕上他的眉眼,然后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赶紧退了出来。 聊天界面空空如也,只有系统提示的"你已添加了许燃,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说什么好呢?"林小满绞尽脑汁,打了一行字又删掉,反复数次。 最后她只发了一个简单的"嗨,我是林小满",然后立刻锁屏,不敢看回复。 手机很快又震动起来。 许燃回复:"哪个林小满?" 这个回答像一盆冷水浇在林小满头上。 她盯着那五个字,突然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许燃根本不记得她是谁。 "高二(3)班的...我们之前传过纸条,我还参加过篮球社..."林小满打字的手有些发抖。 "哦,想起来了。怎么了?" 怎么了?林小满被这个问题问住了。 她总不能说"我喜欢你两年了,只是想加你好友"吧?最后她只能发了一个笨拙的"没什么,就是...想加个好友"。 许燃回了一个"嗯"字,对话就此终结。 那天晚上,林小满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点开许燃的朋友圈,一条一条往下翻。 大部分是篮球相关的内容,偶尔有几张随手拍的天空或街道。 她给半年前的一条动态点了个赞,然后又赶紧取消,生怕被他发现自己在视奸他的生活。 就这样,许燃的名字安静地躺在林小满的好友列表里,像一座她永远不敢靠近的孤岛。 她每天都会点开他的头像,看看他有没有更新动态,却再也没有勇气发起对话。 三个月过去了,林小满的聊天记录依然停留在最初的那几句。 她习惯了这种单方面的关注,甚至开始觉得这样也不错——至少她能通过朋友圈了解许燃的生活。 直到那个视频的出现。 那是一个周五的晚上,林小满刚做完作业,习惯性地刷新朋友圈。 许燃的头像上出现了红点,她的心跳顿时加速。点开后,是一个十秒的短视频,封面是许燃和一个女生的背影。 林小满的手指悬在空中,迟迟不敢点开。 某种不祥的预感在她心里蔓延。最终,她还是按下了播放键。 视频里,许燃搂着一个长发女生的肩膀,两人对着镜头笑得很甜。 女生穿着和林小满同校的高中部校服,长相甜美,正亲昵地靠在许燃肩上。 背景音乐是《夜空中最亮的星》——那首让林小满第一次心动的歌。 "一周年快乐。"视频配文这样写道。 林小满感到一阵眩晕,手机从指间滑落,砸在地板上发出闷响。 她机械地弯腰捡起它,发现屏幕裂了一道细缝,就像她此刻的心脏。 她盯着那个视频看了无数遍,直到每一个画面都刻进脑海。 凌晨两点,当全家人都已入睡,林小满终于鼓起勇气,给许燃发了一条消息:"视频里的女生...是你女朋友吗?" 发完她就后悔了。 这个问题太唐突,太冒昧,许燃完全有理由不理她。 但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很快回复:"是。" 简单的一个字,却让林小满的眼泪瞬间决堤。 她蜷缩在床上,咬着手背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许燃发来第二条消息:"你是?" 林小满盯着这两个字,感到一阵荒谬的刺痛。他不记得她了,又一次。 她的眼泪滴在屏幕上,模糊了那个残忍的问句。 "你不记得我了吗?"林小满颤抖着打字,"我们之前加过好友..." 许燃的回复像刀子一样捅进她心里:"加的人太多,记不清了。你是哪个班的?" 林小满突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 两年来的暗恋,无数个夜晚的心动,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记不清的路人甲。 她擦掉眼泪,回复道:"算了,我先去上学,晚上再聊。" 许燃没有回复。 林小满把手机扔到一边,强迫自己入睡,却在黑暗中睁眼到天明。 第二天是周六,林小满一整天都心不在焉。母亲以为她是学习太累,难得没有唠叨。 晚上,父亲突然提议全家出去吃饭,他们去了城郊的一家农家乐,回来时已经接近午夜。 林小满洗完澡,坐在书桌前盯着手机。 聊天界面依然停留在她昨天说的"晚上再聊",许燃没有再发消息来。 她犹豫了很久,手指在键盘上徘徊,最终还是放弃了。如果他已经忘了她,她又何必自取其辱? 接下来的几天,林小满像行尸走肉一样上学放学。 她不再查看许燃的朋友圈,甚至卸载了社交软件。 那个裂了屏的手机被她塞在书包最底层,仿佛那是什么危险物品。 周四下午的体育课,林小满因为生理期请假,独自坐在教室窗边发呆。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她的视线——许燃和那个视频里的女生手牵手走在校园里,女生仰头对他说着什么,许燃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就像他曾经对林小满做过的那样。 林小满猛地拉上窗帘,胸口剧烈起伏。她以为自己会哭,但眼睛干涩得发痛。 原来心碎到极致是没有眼泪的,只有一种钝钝的痛,像有人拿钝器一下下敲击她的心脏。 放学铃响,同学们陆续回到教室。 林小满的同桌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诶,你知道吗?许燃和他女朋友分手了!就在刚才,有人在操场边看到他们吵架..." 林小满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她弯腰去捡,趁机掩饰自己突然变化的表情:"是吗...为什么?" "听说那女生要转学去国外,异地恋太难了呗。 "同桌耸耸肩,"不过许燃这种人,肯定很快就能找到新的。" 林小满没有接话。 那天晚上,她鬼使神差地又点开了和许燃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还是她说的"晚上再聊",许燃始终没有回复。 她盯着那个空白对话框看了很久,然后缓慢地打出一行字:"你还好吗?" 发出去后,林小满立刻后悔了。 她算许燃的什么人?一个连名字都记不住的路人甲,有什么资格问他好不好?就在她准备撤回时,手机震动了一下。 许燃回复:"?" 又是这个冷漠的问号。 林小满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滴在屏幕上,正好落在那条她永远得不到回应的暗恋上。 她深吸一口气,打出了最后一条消息:"没什么,发错了。祝你幸福。" 然后,她长按许燃的头像,点击了"删除联系人"。 系统询问"确定删除吗?",林小满闭上眼睛按下了确认键。 删除一个只需要三秒钟,忘记一个人需要多久?林小满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曾经以为许燃是夜空中最亮的星,指引着她前进的方向。而现在,那颗星陨落了,留给她一片漆黑的夜空。 窗外,初夏的雨又开始下了。林小满关掉台灯,在黑暗中抱紧了自己的膝盖。明天太阳还会升起,生活还要继续,只是那个偷偷喜欢许燃的林小满,将永远停留在十六岁的雨季里。 [全文完] "暗恋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却连投降的资格都没有。" “像守着一盏不会亮的月亮,偏偏觉得它比太阳更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1章《被遗忘的星火》 第2章 第 2 章 《花月虚镜》 冰冷的空气沉甸甸地灌满图书馆的角落。愁镜生蜷缩在硬木椅子里,手指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勉强捏着一支笔,笔尖悬在摊开的厚重文献上,却一个字也落不下去。 窗外的天色是令人压抑的铅灰,深冬下午三点,光线已经疲惫不堪,勉强从高大的窗棂间挤进来,吝啬地洒下几缕,却无力驱散这片角落的寒意与浓稠的孤寂。 她缩了缩脖子,单薄的毛衣根本无法抵御图书馆内那近乎苛刻的低温。 视野里,远处几张桌子聚着三三两两的学生,低语声、翻书声、偶尔的轻笑声,模糊而遥远。 那些声音和画面,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她永远在门外徘徊的世界。 就在这时,一股奇异的暖意毫无征兆地包裹了她冻僵的手指,紧接着是一只冰凉的手。 她悚然一惊,几乎要跳起来,猛地扭头。 是他。 花月不知何时已坐在了她旁边的空位上,位置近得几乎能感受到他衣袍拂过空气的微动。 依旧是那身月白色的宽大长袍,衣料细腻得仿佛拢着流动的月光,领口和袖口用极细的银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随着他细微的动作,流淌着温润的光泽。 墨黑的长发松松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他线条优美的颈侧,衬得肌肤如玉。 他正将一只素白瓷杯轻轻推到她面前,杯口氤氲着袅袅白气,一股清冽的梅香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陈年檀木的暖意,丝丝缕缕钻入鼻腔,奇异地驱散了指尖的麻木和心头的寒意。 “天寒地冻,何苦如此苛待自己?”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古琴余韵般的清越和磁性,在寂静的角落响起,如同拂过冰面的暖风,只落入她一人的耳中。 花月的目光落在她面前那本摊开的、布满晦涩符号的《量子场论导论》上,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带着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这书所言,尽皆‘至小无内’之理,然人心幽微,又岂是数算可尽?” 愁镜生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泓仿佛能融化坚冰的温柔。 她下意识地捧起那杯暖茶,温热的杯壁熨帖着掌心,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 茶水微烫,带着梅子特有的清酸回甘,滑过喉咙,一路暖到心窝深处。 这暖意如此真实,如此熨帖,真实到她几乎要忘记一个铁一般的事实——除了她自己,图书馆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曾将目光投向这个角落,投向这个身着古袍、容色惊人的男子。 闻花月,他是只属于她的海市蜃楼,一个只有她能触摸到的幻影。 “谢谢。”她低声说,声音微哑,目光却贪婪地流连在他脸上,仿佛要将这虚幻的温暖刻进眼底。 花月只是浅浅一笑,那笑容如春水初融,带着抚平一切褶皱的安宁力量。 他不再言语,安静地坐在一旁,目光投向窗外那片铅灰色的天空,侧脸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柔和静谧。 他不需要做什么,仅仅是存在于她目光可及之处,这狭小、冰冷的角落,便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温暖的星辰,驱散了盘踞已久的、令人窒息的孤独阴影。 日子,就在这种奇异的、隐秘的共生中缓缓流淌。 愁镜生依旧独来独往,穿梭于教室、图书馆、空荡荡的宿舍三点一线。 她的成绩单依旧漂亮得无可挑剔,像一面冰冷坚硬的盾牌,隔绝着外界可能的窥探或靠近。 然而,她的世界,不再是一片荒芜的冻土。 当她深夜里对着电脑屏幕上一道解不出的题目蹙紧眉头,几乎被挫败感淹没时,花月的身影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书桌旁。 他修长的手指会轻轻拂过屏幕,指尖带着微凉的气息,点在某个复杂符号上,声音清越: “此处阴阳相激,枢纽未通,可试‘离火’之位?” 他口中吐出的术语古怪而陌生,带着旧时光的尘埃气息,却总能奇异地拨开她思维里的迷雾,让她灵光一闪,找到突破口。 她甚至开始习惯性地在草稿纸边缘随手记下他那些玄妙的词句——“坎水”、“巽风”、“艮山”,仿佛那是通往另一个时间的密码。 …… 当她独自在拥挤的学生食堂,端着餐盘,目光掠过一张张谈笑风生的陌生面孔,巨大的疏离感如潮水般涌来时,花月会自然地在她对面落座。 他会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餐盘里那些色彩鲜艳、形态各异但在他眼中必然古怪的现代食物。 有一次,他指着一块炸得金黄的鸡块,好奇地问:“此物…莫非是‘凤凰涅槃’之态?”那带着纯粹好奇的认真口吻,瞬间冲淡了食堂的喧嚣和她心头的涩然。 她忍不住笑出声,引来邻座几道诧异的目光。 她不在乎,只是小心地用筷子夹起一小块递过去:“喏,尝尝?”花月并不真的触碰食物,只是微微倾身,象征性地靠近那香气,然后做出一个品尝的表情,眼中笑意加深:“唔…外刚内柔,火候尚可,然不及‘杏酪’之清雅。” 他口中那些早已失传的古代珍馐名称,成了他们之间独有的、带着烟火气的秘密玩笑。 他像一道温柔的月光,悄无声息地渗入她生活的每一个缝隙。 他会在清晨她还未完全清醒时,低声说一些她听不懂却莫名心安的话; 会在她淋雨时,用宽大的袖袍虚虚地为她遮挡,仿佛真的能隔绝那冰冷的雨水; 会安静地坐在自习室最远的角落,在她偶尔疲惫抬头时,回以一个令人安心的微笑。 他填补了她生命里巨大的空洞,带来了她从未奢望过的温暖与陪伴。 然而,这温暖越是蚀骨,一种冰冷刺骨的恐惧便越是如影随形,悄然滋生。 像潜伏在暗处的毒蛇,伺机而动。 一次寻常的选修课,教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 愁镜生习惯性地在笔记本边缘勾勒着无意识的线条。 花月安静地坐在她旁边的空位上,侧头望着窗外飘落的枯叶,神情有些悠远。 她画着画着,笔尖无意识地描摹起他袍袖上那片精致的缠枝莲纹。 就在这时,前排一个女生突然转过头,似乎想借支笔。她的目光毫无阻碍地穿透了花月月白色的身影,直接落在愁镜生脸上,带着询问。 “同学,有多的黑笔吗?”女生的声音清晰响起。 那一瞬间,愁镜生浑身一僵,握着笔的手指骤然收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比图书馆最冷的角落还要冻人。 女生的目光澄澈,毫无异样,仿佛她旁边只是一团寻常的空气。 而花月,依旧维持着那个望窗的姿势,似乎对穿透自己身体的视线毫无所觉。 笔尖在纸上狠狠划出一道突兀的、撕裂般的痕迹。 怀疑一旦被唤醒,便再也无法沉睡。 它如同藤蔓,在每一个寂静的深夜里疯狂滋长,缠绕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开始像一个偏执的侦探,不动声色地收集着证据,试图推翻那个让她恐惧的结论,却又在心底深处,隐隐渴望着某种证明。 她故意在只有她和花月两人时,失手将一本厚重的词典碰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巨响。 花月几乎是瞬间做出了一个俯身欲捡的动作,然而,那本词典依旧静静地躺在地上。 他伸出的手,在离地面还有寸许的地方停住,然后缓缓收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看向她。 “镜生?”他轻声唤她,眼中带着询问。 她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冰窟。 她避开他的目光,自己弯腰捡起词典,指尖冰凉。 又一次,她端着一杯滚烫的咖啡,小心翼翼地走着。 花月走在她身侧,低声提醒:“小心烫。”她仿佛没听见,手忽然一抖,滚烫的液体瞬间泼洒出来。 预期的灼痛还未降临时——花月的手,在她手臂外侧做了一个迅疾而精准的格挡动作,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然而,那滚烫的咖啡依旧毫无阻碍地泼在了她的毛衣袖子上,留下深褐色的、带着灼热痛感的污渍。皮肤火辣辣地疼。 “啊!”她低呼出声,不是因为烫伤,而是因为那穿透“格挡”的滚烫液体带来的、无可辩驳的冰冷绝望。 花月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那片迅速蔓延开的污渍和她瞬间泛红的手臂,眼中第一次清晰地闪过一抹痛楚,那痛楚如此真实,几乎灼伤了她的眼睛。 他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收回了手,那月白色的袖袍仿佛也黯淡了几分。 最致命的一击,来自那个毫无预兆的午后。 阳光难得地慷慨,透过图书馆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愁镜生坐在光斑边缘的阴影里,花月坐在她对面,正专注地看着她摊开的一本诗集,阳光穿过他搁在书页上的手指,在地板上投下清晰、修长的影子。 影子! 愁镜生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狂跳起来。她想到了什么。 光!物理定律!他是有实体的! 阳光穿透他的身体,却在地板上投下了他手指的影子,这几乎是铁证。 一股巨大的、近乎狂喜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头顶,瞬间驱散了所有盘踞心头的阴霾。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明亮的光彩,几乎是急切地看向花月,想要分享这个惊人的发现。 然而,就在她抬眼的刹那,她清晰地看到花月正望向那束光。 他脸上没有任何被“证实”的喜悦,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然后,在愁镜生狂喜的目光注视下,他缓缓地、极其自然地,将他那只原本被阳光穿透、投下影子的手,轻轻移开了书页,缩回了窗台投下的、更深的阴影之中。 那刚刚出现的、清晰的、象征着“实体”的影子,瞬间消失在地板的光斑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 愁镜生眼中的光芒如同被瞬间掐灭的烛火,只留下冰冷的、空洞的黑暗。 刚刚升腾起的巨大希望,像一个被戳破的气球,发出无声的爆裂,碎片扎得她五脏六腑都尖锐地疼。 阳光依旧明亮,却再也照不进她骤然冰封的心。 图书馆角落里那点微弱的光线,似乎再也无法驱散愁镜生心头的寒意。 怀疑的种子一旦发芽,便如藤蔓般疯狂缠绕,勒得她喘不过气。 每一次花月那无法被他人感知的存在,每一次他虚幻的触碰,每一次他口中那些古雅却与现实格格不入的言语,都像一根冰冷的针,反复刺扎着她心底那个不敢深想的可能。 她开始失眠。 宿舍里一片死寂,只有室友均匀的呼吸声。 黑暗中,她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轮廓。 花月有时会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身影在夜色里显得朦胧而单薄。 他会低声吟诵着一些古老的词句,声音像月光下的溪流,试图安抚她的焦躁。 “寒潭渡鹤影,冷月葬诗魂…”他低低地念着。 “别念了!”她猛地用被子蒙住头,声音闷闷地,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你从哪里来?为什么…只有我能看见?”一连串的问题像石头一样砸出来,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 黑暗中,花月的声音停顿了片刻,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空茫:“何处来?…镜生,我自…你的心深处来。”他的回答像一句谜语,飘渺得抓不住一丝实质。 “心深处?”愁镜生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在黑暗中死死盯着他模糊的轮廓,声音尖锐起来,“所以…所以你真的只是…只是我想象出来的?对吗?回答我!”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花月的身影在黑暗中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像水中的倒影被投入了一颗石子。 他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在狭小的宿舍里蔓延,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过了许久,久到愁镜生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轻轻开口,声音依旧温柔,却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疲惫和…脆弱? “镜生,”他唤她的名字,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仿佛想用这温柔的声音抹平她所有的惊惶,“你看着我的眼睛。” 他微微倾身,月光恰好穿过窗帘缝隙,落在他脸上。 他的眼睛清澈见底,倒映着窗外的微光,也清晰地映出她苍白惊惶的脸。 那里面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和担忧,真实得让人心碎。 “你看,”他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在这里。” 这温柔的凝视和话语,像一剂**汤,瞬间瓦解了她刚刚筑起的冰冷防线。 那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惧感,被这双眼睛里的温暖奇迹般地抚平了。 她紧绷的身体软了下来,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委屈和依赖。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他放在床边的手。 指尖毫无阻碍地穿过了他月白色的袖袍,触碰到冰冷的床单。 那触感让她浑身一颤,动作僵在半空。 花月低头看着她穿过自己袖袍的手,脸上温柔的笑意并未改变,但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黯淡了一下,如同烛火被风吹过时那不易察觉的摇曳。 他没有动,也没有收回手,只是任由她的手停留在那片虚无之中。 “睡吧,”他再次开口,声音放得更柔,带着催眠般的魔力,“我在这里。” 巨大的疲惫和那眼神带来的安抚感彻底淹没了她。 她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重新躺下,闭上沉重的眼皮。 在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她仿佛又看到了花月眼底那抹难以言喻的悲伤,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细微的涟漪,便迅速沉没,被那无边的温柔重新覆盖。 第二天,室友关切地递给她一张系里心理咨询室的名片。 “镜生,你最近脸色很差,总是一个人发呆,还…自言自语,”室友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去聊聊吧?免费的。” 那张薄薄的纸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愁镜生指尖发麻。 她死死盯着名片上“心理咨询室”那几个字,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花月就站在她身侧,看着她接过名片,脸上依旧挂着那抹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浅笑,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当他转身走向窗边,去看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时,愁镜生的瞳孔骤然收缩。 窗玻璃上,清晰地映照出花月走向窗边的身影。 就在那倒影中,他垂落在身侧的那只手——那只刚刚还温柔地“抚慰”过她的手——指尖的部分,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极其轻微的透明感。 像一滴水落入清澈的湖面边缘那种模糊的、即将消散的过渡。 她猛地眨了眨眼,再定睛看去。 玻璃倒影里,花月的身影清晰如常,月白长袍,墨黑长发,指尖完好无损,方才那惊鸿一瞥的透明感,仿佛只是光线和她过度紧张的眼睛开的一个恶意玩笑。 她攥紧了那张名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冰与火在胸腔里激烈地冲撞。 一个声音在尖叫着抗拒:不!他只是还没适应这个世界,他只是…特别。 另一个冰冷的声音则残酷地低语:去看看…让科学与理性给你一个答案…或者,一个解脱。 最终,那冰冷的、带着自毁倾向的声音占据了上风。 她需要一柄刀,剖开这虚幻的温暖,无论结果多么鲜血淋漓。 她需要知道,自己究竟是幸运地被某种超自然眷顾,还是…彻头彻尾地疯了。 预约的过程机械而冰冷。 坐在心理诊室门外的硬塑椅子上等待时,愁镜生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送上流水线的肉。 四周是白得刺眼的墙壁,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正确”和“秩序”。 花月安静地坐在她旁边,他的存在与这冰冷的环境格格不入,像一幅古画被强行钉在了现代主义的白色方框里。 那么的突兀。 他伸手,似乎想轻轻拍拍她紧绷的肩膀,如同过去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但这一次,他的手在即将触碰到她衣料的前一刻,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下,然后才落下去,做出一个安抚的动作。 愁镜生没有动,也没有看他。 她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诊室那扇紧闭的门上,像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门开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表情温和却透着职业疏离感的中年女医生站在门口。 “愁镜生同学?请进。”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让人莫名害怕。 愁镜生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她下意识地侧头看了一眼身边。花月也随着她站了起来,他的目光落在医生脸上,那眼神很复杂,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又似乎藏着一丝极淡的、洞悉一切的悲悯。 她走进诊室,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花月的身影被隔绝在门外。 诊室里很安静,只有医生温和却步步紧逼的询问,和她自己干涩、破碎的回答。 她描述她的“朋友”,那个叫花月的男子,他的穿着,他的言行,他的陪伴… 每一个字说出来,都像是在亲手剥开自己最隐秘的伤口,暴露在冰冷的无影灯下。 她小心翼翼地回避了那些无法解释的细节——递过来的暖茶、格挡的动作、还有那惊鸿一瞥的透明指尖…她试图把花月描绘成一个真实的、只是“有点特别”的存在。 医生耐心地听着,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冷静,不时在记录本上写下几笔。 她的表情始终是那种专业的温和,但在愁镜生提到“只有我能看见他”时,那温和之下,一丝难以掩饰的了然和诊断的倾向性,还是清晰地流露出来。 “愁同学,”医生放下笔,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 “根据你的描述,尤其是你强调的‘唯一可见性’、‘非物理接触’,以及他言语中那些非现实性的内容…结合你之前提到的社交回避、情感淡漠等表现…”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我认为,这更符合‘重度孤独症谱系障碍’伴发的知觉分离症状…也就是,比较严重的幻觉体验。” “幻觉”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穿了愁镜生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侥幸。 “不…不是的…”她下意识地摇头,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他很真实…他…他懂我…”她徒劳地辩解着,试图抓住那虚幻的温暖。 医生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着同情,但也带着一种终于确诊的尘埃落定感。 她拿起笔,在面前的文件上流畅地书写着。 钢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沙沙作响,在死寂的诊室里被无限放大,像无数细小的锉刀在刮擦着愁镜生的神经。 几分钟后,一张印着医院红章的诊断书被推到了愁镜生面前。 白纸黑字,清晰地印着几行冰冷的印刷体: 诊断意见: 重度孤独症谱系障碍(ASD Level 3) 伴发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及复杂性幻觉症状。 建议:长期心理咨询,考虑药物干预(抗精神病药物)。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愁镜生的视网膜上。 她死死盯着那几行字,视线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 “重度孤独症”…“分离性障碍”…“幻觉”…“抗精神病药物”…这些冰冷、坚硬、带着绝对权威的词语,像一柄重锤,将她精心构筑的、赖以生存的世界,连同那个月白色的身影,彻底砸得粉碎。 原来,她所有的温暖,所有的慰藉,所有那些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的心跳和悸动…都只是大脑病变产生的垃圾信号啊。 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孤独的疯子,在一个由自己扭曲的神经编织的囚笼里,上演着一场荒诞可笑的自欺欺人。 巨大的荒谬感和毁灭性的羞耻感如同海啸般将她瞬间吞没。 她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她一把抓起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诊断书,看也不看旁边医生有些愕然和担忧的表情,跌跌撞撞地冲出了诊室。 走廊的光线惨白刺眼。 她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只想逃离这个宣判了她“疯了”的地方。 她冲下楼梯,冲出大楼,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冰冷的雨丝,细密地打在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有胸腔里那团被羞辱和绝望点燃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花月。 他就在楼外不远处的梧桐树下站着。 细密的雨丝穿过他月白色的身影,仿佛穿过一片虚无的雾气。 他静静地望着她冲出来,脸上没有惊讶,没有疑问,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哀伤,浓得化不开。 “镜生…”他开口,声音被雨丝切割得有些模糊。 “闭嘴!”愁镜生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隔着冰冷的雨幕,死死地盯着他。 她的身体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剧烈颤抖,泪水混合着雨水在脸上肆意横流,冲垮了所有的堤防。 她高高举起手中那张被捏得皱成一团的诊断书,像举着一面宣告她耻辱的旗帜,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虚幻的身影嘶喊,声音破碎而绝望: “你是我臆想出来的!对吗?!花月!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对不对?!”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校园里回荡,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几个路过的学生被这歇斯底里的喊声惊动,投来诧异甚至略带惊恐的目光。 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浑身湿透、面容扭曲、对着空气疯狂嘶吼的孤独女孩。 花月站在雨里,雨丝毫无阻碍地穿过他。 他看着镜生眼中那彻底崩塌的世界和锥心的痛苦,他脸上那惯有的温柔笑意,第一次彻底消失了。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一个字也没有发出。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那摇头的动作,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重和悲哀,像是对她质问的否认,又像是对这最终结局的无力叹息。 就在他摇头的瞬间,愁镜生清晰地看到——他的指尖,那曾为她“捧”过暖茶、为她“挡”过咖啡、曾试图安抚她的指尖,开始变得透明。 不再是玻璃倒影里的幻觉,而是真真切切地、在她眼前,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薄冰,迅速地失去实体,变得朦胧、稀薄,仿佛下一秒就要融化在冰冷的雨幕里。 “不——!”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撕裂了空气。那不是对诊断的否认,而是对这亲眼目睹的“消散”最本能的、撕心裂肺的抗拒。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比诊断书上的字眼可怕千倍万倍。 她宁愿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宁愿花月从未存在!也不要亲眼看着他以这种方式,在她面前消失! 她猛地低头,疯狂地、几乎是带着一种摧毁一切的恨意,撕扯着手中那张薄薄的诊断书。 脆弱的纸张在她冰冷颤抖的手指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刺啦”声,瞬间被撕扯成无数细小的、苍白的碎片。 她用力将它们抛向空中,像在举行一场绝望的葬礼。 “滚!都给我滚!假的!全都是假的!”她对着漫天飞舞的纸屑嘶吼,雨水和泪水模糊了视线。 纸屑如同被惊扰的惨白蝶群,在冰冷的雨丝中无力地翻飞、飘散,最后湿漉漉地粘在湿透的地面,或落在积起的小小水洼里,迅速被浸透、沉没。 吼声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刀子般割着喉咙。 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碎的呜咽。 就在这剧烈的喘息间隙,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脚边不远处一个浅浅的、倒映着灰白天光的水洼。 浑浊的水面上,清晰地映照出身旁那棵梧桐树的枝桠,映照出她自己狼狈佝偻的身影。 还有他。 水洼倒影里,花月依旧站在她身边的位置。 只是,那倒影中的月白身影,正从边缘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无可挽回的速度,变得稀薄、透明。 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迹,被无情地晕开、稀释。 先是衣袍的下摆,然后是袖口,那精致的缠枝莲纹正在水影中无声地溃散、湮灭,化为一片朦胧的、即将彻底消失的灰白光影。 倒影中,花月似乎也正低头看着水中的自己。 他的脸庞在消散的光影中显得模糊不清,但愁镜生却无比清晰地感觉到,那倒影中的目光,穿透了浑浊的积水和冰冷的雨幕,直直地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恐惧,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如同诀别前最后一声无声的叹息。 这悲伤的目光,比任何言语都更锋利,更致命。 愁镜生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身体猛地一僵,连呜咽都卡在了喉咙里。 她忘记了喘息,忘记了冰冷的雨水,忘记了周围可能存在的所有目光。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个浑浊水洼,和其中那个正在她眼前、无声无息、一点点分崩离析的倒影。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械。 冰冷的雨丝砸在脸上,带来细微的刺痛感。她的视线,越过真实的、站在雨中的花月那依旧清晰的身形,重新落回那片浑浊的水洼。 水影里,那溃散的速度加快了。 透明的边界已经蔓延到了腰部,月白的光影如同被风吹散的流沙,无声无息地湮灭在灰暗的水光中。 那倒影中的脸庞,只剩下一个极其模糊的、悲伤的轮廓,像是深不见底的、正在迅速消融的墨色。 雨,下得更大了。 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脖颈不断流淌。 即使知道是虚幻,我们依然需要这份温暖来生存。 最后说一下花月。 “花”代表易逝的美好,“月”象征遥不可及的陪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花月虚镜》 第3章 第3章 《神明消失后,我遇见了她的妹妹》 六月的风带着清晨特有的湿润,懒洋洋地吹拂着王都阿尔特弥斯。 这风穿行于砖石小巷,掠过尚带夜露的屋顶,最终盘旋在城东那烟火升腾、人声鼎沸的早市上空。 空气里混合着无数气味,新出炉面包的焦香、新鲜蔬菜的泥土气、炸油条的浓烈油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从远处运河飘来的水腥味儿。 声音是另一种喧嚣,小贩们嘶哑或油滑的叫卖此起彼伏,讨价还价的争执声,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孩童追逐的嬉笑声……一切都浸泡在这活色生香的市井烟火里。 洛尔裹在熙攘的人流中,如同一条随波逐流的鱼。 他刚从码头卸完一批沉重的香料桶,汗湿的粗布短衫紧贴在背上,肩膀残留着酸痛的余韵。 他挤过摩肩接踵的人群,目光精准地锁定了街角那家冒着腾腾热气的“老陈包子铺”。 队伍蜿蜒,蒸笼揭开的瞬间,浓郁的肉香和麦香混合着滚烫的白雾汹涌而出,霸道地冲刷掉其他所有味道,直钻鼻腔。 “两个肉包,陈伯。”洛尔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把几枚微温的铜币放在前方的木案板上。 “好嘞,洛尔小子,接着!”陈伯麻利地用油纸包起两个鼓胀雪白的包子,隔着蒸腾的雾气递过来,笑容在皱纹里漾开,“刚下工?累坏了吧?” 洛尔扯出一个勉强的笑,点点头,指尖迫不及待地触碰到油纸的温热。他一边打开一边继续往前走。 他已经忙了好久了,又累又饿。 就在他低头准备咬下的刹那,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抹极其耀眼的色彩。 洛尔的动作微微一顿,好熟悉的感觉,他下意识的偏头。 就在几步开外, 一个女孩闯入了他的视野。 她看起来至多十四五岁,身形纤细得仿佛晨风中的一株柳树。 最夺目的是那头瀑布般流泻而下的长发,纯粹得如同熔化的黄金,在初升的阳光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光晕。 她穿着一身样式简单但质料绝非凡品的浅蓝色裙子,裙摆随着她轻快的步伐微微飘荡。 她手里高高举着一支巨大的糖画——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琥珀色的糖浆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快点呀,玛莎!”少女的声音清亮得像山涧撞击石头的溪流,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 她一边小跑,一边回头催促。 在她身后,一个穿着深灰色朴素裙装、神情温和却隐含一丝紧张的中年女仆正努力跟上她的步伐,手里提着几个系着绳的纸包。 洛尔的目光完全被那少女吸引住了。 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甚至忘了手中那滚烫诱人的包子。 女孩正好侧过脸,对着阳光下开始融化的凤凰翅膀,极其认真地吃着那流淌下来的黏稠糖浆。 阳光慷慨地笼罩着她,清晰地勾勒出她精致绝伦的侧脸轮廓。 饱满的额头,挺秀的鼻梁,花瓣般柔润的嘴唇,还有那两排浓密卷翘的金色睫毛,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两弯蝶翼般的阴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拉紧、凝固。 洛尔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钳狠狠攥住。 他倒吸一口凉气,滚烫的包子几乎要从瞬间失去知觉的手指间滑脱。 那张脸,那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充满勃勃生机的脸。 无数个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疯狂旋转、撞击。 阿尔特弥斯主神殿最深处那面寂静的墙壁上,色彩历经岁月依旧庄重而温柔的壁画——那是凡人仅存的、关于她的真实形象。 壁画上的女神芙罗拉,总是微微垂着眼睑,唇角含着一抹悲悯而宁静的笑意。 她的金发如圣光般流淌,面容圣洁,俯瞰着芸芸众生,倾听那些最卑微的祈祷,抚慰那些最深的绝望。 洛尔僵硬地站在原地,周遭鼎沸的人声、食物的香气、蒸腾的热气,所有属于凡俗的喧嚣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脑海深处一个遥远得几乎被遗忘的声音,如同沉寂千年的古钟被猛然撞响,发出震耳欲聋的回音—— 那是在一个同样阳光灿烂的午后,空气里弥漫着神殿花园中铃兰的甜香。年轻的洛尔,那时还是神殿里一个地位卑微的见习侍从,正笨拙地擦拭着女神芙洛拉神座旁落满尘埃的铜灯。他紧张得手心冒汗,几乎不敢抬头看那坐在神座上、周身笼罩着柔和光晕的身影。 芙洛拉女神似乎看穿了他的局促不安。 她并没有责备,反而轻轻地笑了。 那笑声如同最清澈的泉水滴落玉石。她微微俯身,声音低柔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近乎凡人的温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思念: “别紧张,孩子。你知道吗?我也有一个妹妹……” 女神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神殿华丽的穹顶,投向某个凡人无法想象的远方,“她叫芙蒂妮。和你一样,总是充满好奇,像只停不下来的小云雀……” “芙蒂妮……” 洛尔干涸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吐出这个被时光掩埋的名字。如同一个尘封的咒语被念出,瞬间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 壁画上静止的神颜与眼前这鲜活动人的少女面庞在他眼前疯狂重叠、剥离、再重叠……那眉眼间的神韵,那纯粹的金色光芒,那近乎完美的轮廓……这绝非巧合,绝不是! “芙蒂妮!” 洛尔猛地惊醒,喉咙里爆发出嘶哑的呼唤,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然而,迟了。 就在他失神的那几秒钟,那抹跳跃的金色身影已经轻盈地融入了前方更加汹涌的人潮。 像一滴投入大海的金色水银,瞬间被灰蓝的波涛吞没,了无痕迹。 “芙蒂妮!” 洛尔不顾一切地拨开挡在身前的人,粗暴地撞开那些提着菜篮、扛着麻袋的身体,引来一片不满的抱怨和怒视。 他朝着女孩消失的方向奋力奔跑。 视线扫过攒动的人头,搜寻着那独一无二的金色光芒。 没有,哪里都没有。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早市喧嚣的核心地带,冲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堆着杂物的小巷口。 剧烈的喘息撕扯着他的喉咙,汗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 就在巷口尽头,一辆等候多时的、装饰着低调银色纹路的深蓝色马车,正缓缓启动。 车帘尚未完全落下。 就在那帘幕垂落前的最后一隙, 他看见了。 一道璀璨的金光在车厢内一闪而过,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 那是少女发梢在动作间甩出的惊鸿一瞥,是阳光最后一次亲吻那黄金般的发丝。 “驾!” 车夫清脆的鞭响传来。 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骨碌碌的声响,平稳而迅速。 那辆深蓝色的马车,载着那惊鸿一瞥的金色光芒,毫不留恋地驶离巷口,汇入外面更宽阔街道的车流之中,迅速变小、模糊,最终消失在初夏明晃晃的阳光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小巷里只剩下洛尔粗重艰难的喘息。 早市的喧嚣被隔绝在外,这里寂静得可怕。 只有他一个人,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缓缓滑坐下去,瘫倒在堆着破木箱和垃圾的肮脏角落里。 阳光斜斜地照进巷子,一半明亮刺眼,一半深陷阴影。 洛尔就坐在那明暗交界线上,一半身体在光里,一半在阴暗中。 他失神地望着马车消失的巷口,那里空荡荡的,只有飞扬的尘土在光柱里无声地翻滚。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空洞的失落感,混合着长久以来压抑的悲愤,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他内心最后一道堤坝。 他猛地扬起头,脖颈上青筋暴起,对着小巷上方那狭小的一线天空,对着那冷漠俯视人间的烈日,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声音嘶哑破碎,带着血的味道: “神明也会死吗?!” “芙罗拉大人!回答我!神明也会死吗?!” 回答他的,只有小巷深处死一般的寂静。 墙壁吸走了他绝望的呐喊,连一丝回声都吝于施舍。 阳光依旧炽烈地灼烤着地面,几只苍蝇嗡嗡地绕着角落里的垃圾堆盘旋。 巷子外面,早市的喧哗依旧持续,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模糊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构成了一幅与他内心死寂截然相反、充满讽刺意味的尘世画卷。 洛尔痛苦地闭上眼,紧握的拳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低下头,摊开手掌。 掌心一片狼藉。不知何时,他竟死死攥住了那支在早市上买的、还没来得及吃一口的糖画。 粗糙的竹签早已被折断,尖锐的断口深深扎进了皮肉里。 粘稠的、半融化的琥珀色糖浆混合着从他指缝渗出的暗红色血液,黏腻地糊满了整个手掌,红黄交织,一片污糟。 几片凝固的、边缘锋利的糖块碎片,像碎掉的琉璃,深深嵌在他掌心的纹路里,反射着冰冷的光。 那甜腻的、属于凡间烟火的气息,混合着铁锈般的血腥味,无比清晰地钻入他的鼻腔。 神明陨落,糖浆混着血,在他掌心无声地融化。 巷外的人声鼎沸,巷内的死寂无声,都在他紧握的拳中,凝成一声无人听见的哀鸣。 “倾听尘埃的神明,最终归于尘埃。” “神殿的钟声还在,听钟的人,没了。” “她编织的铃兰花环,永远等不到要戴的人。” “神明也会死吗? 烈日下,无人应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3章 《神明消失后,我遇见了她的妹妹》